1
我从四楼走廊向围墙外眺望。
校门外不见媒体的影子。案发后过了一个星期,学院总算恢复了平静。
识别组子的遗体在离两栋宿舍较远的大讲堂背后被发现。大讲堂背后是树丛和成排的银杏树,再外侧就是包围学院的围墙。她的遗体当时似乎躺在树丛后面。另外还听说,被切断的脑袋随意地滚落在遗体旁。
案发正好在搞烧烤的那天。我不知道识别在学凤宿舍的玄关跟我分别后去做了什么。之前找过识别的天名和行也说一直没有找到她。
听有贺老师描述,烧烤结束后,粗略地把现场收拾完,在给寄宿生点名的时候,识别就已经不见了。有贺老师当场拨打了识别的手机,但没打通。
说来这种事也不太好,其实偶有学生在熄灯后溜出宿舍,所以当时以为识别肯定是擅自外出了,肯定会在老师发现之前从后门偷偷回来。但识别最后没有回来。然后第二天早晨,在校内巡视的职员发现了她的遗体。
我、受村君还有有贺老师,也就是参加过烧烤大会的老师接受了警方的详细询问。而我有可能是最后见到识别的人,便被要求详细说明当时的情况。
我将那天晚上的事情大致全说了一番,也包括她自称拥有永恒生命的事。警察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皱紧眉头。毕竟,识别刚刚才对永恒生命的话题高谈阔论,马上就被人杀了。这样的结局未免太讽刺了。
另外从刑警口中听说,警方正在怀疑是过路魔性质的作案。案件发生在校内,过路魔作案的说法显得有些奇怪,但案发当时在举办烧烤大会,后门一直门户大敞。警察似乎认为,是校外人士进入校内作案。就算这样,也总好过被怀疑内部作案,不用杯弓蛇影地猜测同事里有杀人凶手。
识别的案件上了新闻,媒体连续两三天围堵学校。只是,她头被砍下来的事情并没有公开。似乎一方面是根据作为识别监护方的校方的意向,另一方面是为了方便警方搜查,具体情况不得而知。报导中发布的死因为绞杀。实际死因可能就是绞杀,但我一介教师不可能得到详细信息。
总之,斩首这一令人震惊的事实被隐瞒下去,对案件报导的热度并未失控。案发四天过后时,它已从综艺节目的话题中消失,校门口也不再看到媒体记者的身影。学生们总算不用惧怕报导,能够安心上学了。
学园的运营恢复正常。
但凶手尚未归案。
2
我推掉了受村君给我的点心,继续做小测的打分。其实带回家批阅也行,但觉得就地解决更能减轻负担。
一口气批完四十份试卷,我叹了口气。起初以为是小测就没当回事,结果花的时间比想象中要久。受村君见我工作告一段落,再次给我点心。但我现在还不饿,就婉言谢绝了。
「伊藤老师」
「什么事?」
受村君找我说话,他表情上去好像很伤心。难道遇到什么难过的事情了?
「请打起精神来」
「?你指谁?」
「伊藤老师你」
「嗯?」
我愣住了。
我完全不觉得自己没精神。
「这是什么话啊。自从那个事件之后,伊藤老师一直都无精打采啊」
「咦……有吗?我倒觉得工作进行得挺顺利的」
这一点我没说谎。刚才批阅试卷虽然多花了点时间,但一鼓作气就完成了,接下来还要着手运动会的准备工作。工作的节奏基本上还不错。
可是,受村君不肯退让。
「哎,那种事自然是当局者迷啦……。总之,请先吃个点心吧」
「你为啥这么使劲地喂我点心」
「不是我要喂,是因为伊藤老师你以前都愿意吃的,不吃就显得很奇怪啊」
这是什么歪理,不过我也没有理由执意拒绝点心。既然吃了就能让受村君满意,我就请受村君给我Bourbon牌里我最喜欢的巧克力夹心蛋卷。受村君在罐子里摸索。
「啊,没有巧克力蛋卷」
「一个劲地让我吃吃吃,结果没有吗……」
「我这就去买!」
不,奶油夹心的也行——结果这话他没听到。目送着同事上班时间跑出去买巧克力夹心蛋卷的背影,我决定回去工作。
过了一会儿,有贺老师接替巧克力夹心蛋卷采购人士,回到准备室。
「我刚才看到受村老师跑出了校门……」
「他去买巧克力夹心蛋卷了」
蛋卷……有贺老师嘴里嘀咕,露出分不清是木讷还是无语的表情注视走廊。不,当然是无语的表情吧。
我本想继续工作的兴致也被他浇灭,看向窗外。下面满是放学后的学生们,她们有的回家,有的去社团。
学校依旧跟往常一样。
哪怕少了一个学生。
当然,学生死亡必须严肃对待,而且要谨记不能让同样的悲剧再次上演。但是,人终有一死,死亡无法逃避。凶杀也好,意外也罢,学生并非一定不会离我们而去。我们教师要将这次的案件当做迟早会遇到的现实,接受它,并为将来作打算。
但是,一直有根小小的刺扎在我脑海中的角落,拔不下来。
永恒的生命。
拥有永恒生命的学生如果真的存在,那个学生一定不会死。永恒的生命就是那样的东西。
但是,识别组子死了。
自称拥有永恒生命的她,一不留神人就死了。
她到底怎么回事?她所说的永恒的生命,终究只是单纯的戏言吗?如果她撒谎,那她为什么撒那种谎呢?识别组子死后的现在,这些疑问依旧在我脑海中缭绕。
永恒的生命,究竟是什么?
「伊藤老师」
「我在?」
我转头看去,只见有贺老师正面带笑容地看着我。
「你周末有什么安排吗?」
3
中午的井之头线很空的都市传说,竟然是真的。
真的很空啊,那早班和晚班到底怎么回事?空得感觉就像临时增开的。我很想决定以后只在中午坐这趟电车,然而现在之所以能够悠闲地在中午坐电车,只是因为今天是星期日。
我在下北泽车站下车。
下了北出口的楼梯后,一眼就看到有贺老师正在等我。
另外,受村君不在场。成员只有我跟有贺老师。换而言之,就是约会。
容我说明。有贺老师是演剧社的顾问,她经常自己去看话剧。然后,今天有她喜欢的剧团公演,于是邀请我一起观剧。
然后,今天受村君不在。我以为有贺老师一定也会邀请受村君,结果受村君采购糖果回来,有贺老师还是没有去邀请他。而我当然选择沉默。这也就表示,这次被邀请的就我一个。这件事需要再三声明。
看看时间,离开场还有一会儿,我和有贺老师便决定在下北泽站的商店街逛逛。穿上便装的有贺老师非常亮眼。盘起的发型也很适合她。应该说,清纯之中透出成熟的魅力吧,学生可释放不出这样的气质。她们不过是小屁孩。
不,识别组子应该不算小孩子吧?这样的疑问一时闪现,又随即消失。我这是在想什么,她死都死了。所以,永恒的生命根本不存在。所以,识别组子毫无疑问是个只匆匆活过十七载的女孩。
「伊藤老师?」
被有贺老师搭话,我这才意识到我正抬头望着天。
「没事」
我这样应道,对她微微一笑。有贺老师也还我一个微笑。我好幸福。
4
这场不到两小时的话剧相当好看。
自从上大学那儿会被要求看了场演剧社团不抱希望上演的莫名其妙的话剧之后,我便对观剧敬而远之。今天的是一部有笑有泪,充满娱乐性的作品,让我有了一些改观,觉得偶尔看看话剧也不错。
观剧结束后,我们决定提前吃晚饭。这家店名叫『和风餐厅 DAIDOKORO厨房(日式)』,看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令我感到不安。但是,端上来的则是朴实的意面。那个名称的含义估计指的是家常风味餐品。
「感觉如何?」吃完饭,有贺老师问我。不是问意面,是问话剧。
「嗯,很好看。剧团的表演真的很好看。我以前都不太敢看,但现在觉得还能再来看」
「那我下次再邀请你」
这发展真美好,堪称完美。受村君也再加把劲,求你下次也别参加。
「说起来,受村君没来呢。他不喜欢看话剧吗?」
我情不自禁地问道。
结果,有贺老师「啊……」慢慢地张开嘴。
「怎么了吗?」
「啊,没什么……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
「其实……我今天邀请伊藤老师,是受受村老师所托」
「……什么?」
「那个……他见伊藤老师你最近没什么精神,就问我能不能带你散散心。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感受……。自从识别同学出事之后,你就非常无精打
采,一直埋头光顾着工作。恕我直言,你看上去就像故意让自己忙起来,好不去思考其他的事……我和受村老师都很担心你」
我捂住脸。
我猛然感到羞耻。
我以为自己没有任何不对劲,然而不知不觉间却让身边的人为我如此担心。这简直像个小孩。想起我之前看着受村君跑去买点的样子还觉得滑稽,我再次无地自容地捂住脸。他那个时候都还在担心我,还拜托有贺老师来鼓励我。受村君比我要成熟多了。
「真不好意思……」
我向有贺老师道歉。心里迫切地也想跟受村君道歉。
「心情好些了吗?」
「好多了,真的好多了。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明天开始我就生龙活虎了」
「太有活力也会让人担心啊……」
「好的,我再懒散一些」
「那样才像伊藤老师」有贺老师说着,微笑起来。我感觉仿佛好久都没看过有贺老师的笑容了。我们座位在准备室面对面,应该随时都能看到对方才对,看来,我这个星期真的是一直埋头盯着桌子去了。
「不过,真的太好了。拜托我带你散心的时候,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带你去哪里比较好……。到头来,就按自己的爱好选择了话剧……」
「没事,我真的感觉心情舒畅多了。今天的话剧很有意思,故事也浅显易懂。如果是那样的话剧,中学生也能正常观赏」
「是啊,其实我也想带社团的学生们来看,但毕竟要花钱,就……」
「倒也是」
我点点头。今天看的话剧票为两千五百日元,我觉得对高中生还是门槛太高了。不打零工的话,恐怕没办法轻易地支出这笔费用来看戏。
「因此,我就想将我自己所看到的内容尽可能地也传达给学生们。舞台构成,演出细节,这些都可以在演剧部公演时当做参考」
「原来如此……可是,用讲的方式传达舞台的内容,会不会太困难了?怎么说好呢……譬如说,不是有临场感,氛围一类的东西吗?那些不身临其境就感受不到呢」
话音刚落,有贺老师呵呵一笑,说
「也没有那么困难,关键在于把握要点。要点就是应该传达什么,可以不传达什么。弄清了这些,将话剧内容告诉学生也就没那么困难了。只要熟练了,就跟教授课本内容如出一辙」
「真的吗?」我反问。我觉得,传授话剧内容与教授课本内容的难度截然不同。真的是熟不熟练的问题吗?
有贺老师从吃完的意面盘子里拿起餐叉,在盘子上轻轻敲下。
「真正困难的,反倒是这种东西」
「是指什么?」
「味道。味觉是非常难以表现的感觉。真的很难将食物的味道传达给别人。而且,味觉本身虽是化学物质的受体感官,但菜肴不光有味觉,而且还有嗅觉、视觉、触觉复合来体现。要恰如其分地将这种综合体验告诉别人,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办到的。如果可以,让对方去吃同样的东西是最好的办法」
「将吃过的东西的味道,教授学生吗?」
「是的。我会教授住宿生种种美味。光教念书,作为老师可不算尽职尽责呢。我想把我能教授的一切,全都教给学生……」
有贺老师激情洋溢地讲述着,突然反应过来。
「不好意思,说了些奇怪的话……我这人,很奇怪吧」
「不,哪有」我连忙摆手「我对你反倒很钦佩。我光教念书就已经捉襟见肘了。你说得对,只教念书的话,培训班也能做。学校不是光教念书的地方。你让我久违地想起了这个天经地义的道理」
我并非场面上的恭维,而是发自内心感到钦佩。对学生如此真挚的老师,现在可不多见。身为同一辈的教员,我觉得应该真心实意地向她学习。
店员撤下了餐盘,端上了餐后咖啡。有贺老师享受那四溢的醇香。她一举手一投足都仿佛画儿一般。
「伊藤老师」
「在」
「老师你对教育的极限作何理解?」
「教育的,极限?」
意料之外的提问,令我措手不及。
教育的极限,又来了个十分宏大的命题。
「极限的话,那个……不好意思,是什么意思?」我反问道。
「伊藤老师,你觉得能教给学生的东西,到底有多少?」
「有多少吗。我想想……」
感觉是个相当深奥的命题,但我从未认真思考过。而且,还要从教师的身份出发。
「……比如说……」我一边想一边说「知识的话,我觉得再多也能教。因为如何使用知识,对知识持怎样的观点,终归还得看个人。尤其是道德之类的东西尤为显著。就算你告诉学生不能去当小偷,也无法在本人心里建立相应的伦理观。这是因为,当不当小偷不是别人让不让你去当,而是自主判断能不能做那种事……。因此我认为,教师所能教授的东西,实际上是非常渺小的。真正重要的事情,只能靠自己去发现吧……」
我觉得这番话讲的很帅,我比自己想象中要崇高一些。有贺老师也说「伊藤老师真的很为学生着想呢」对我微微一笑。我感觉到她对我的打分有所提高。
「那有贺老师怎么看呢?」
「我认为,教育的极限就是“自己”」
「自己?」我感到疑惑「此话怎讲?」
「意思是说,我们所能教的东西只有自己。不论再怎么勤奋,我们也只能教授我们自己所知道的,自己所拥有的,我们自身的组成部分,除此之外什么也教不了。物理层面上即是如此,理论上同样也是。教育的极限,就是名为自身的界限」
「名为自身的界限……」
「所以,在教授他人的时候,首先必须保证自身的学习。自身所学与教授他人直接相关,是在输入与输出之间的无限重复。我认为这就是教育的本质,同时也是教育的极限」
所以,我每天都在学习——有贺老师说道。
我想起,识别组子也讲过差不多的话。
5
四月临近结束。
过了这个星期就是黄金周的连休了。连休结束后马上就是运动会,再之后等着的是期中测试。学校的进程紧锣密鼓,即便发生过那样的案件,仍旧不给人喘息的功夫。
我在体育仓库清点帐篷数量。要是在学校里干上一段时间,这份活儿就能以往年的要领轻松搞定,但我这个新来的老师只能一边摸索一边清点了。这工作麻烦的只有今年。
把数量记录下来后,我离开体育仓库。
在回高中部校舍的路上,途径大讲堂前面。
识别的遗体就是在大讲堂背后被发现的。事发之后一段时间,现场曾被警方拉的封锁线封锁,不过那封锁线也已经撤掉了。因为遗体是在种树丛的土地上被发现的,现在肯定连血迹都没留下。案件的痕迹已荡然无存。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案发现场看去。
结果,我看到有人朝建筑物背后走去。那是一身熟悉的制服,应该是高中部的学生。
人影直接走进了建筑物的死角。
这情况太可疑了。大讲堂背后只有树和树丛,我想不出有什么正经事需要到那里去做。
我跟在人影后头过去,把后背贴在大讲堂的墙上不让对方发现,偷偷向那边偷看。
树丛里有个学生,真就是高中部的学生。那个女生低着头到处东张西望,走来走去。那里正是发现遗体的现场周围。她的举动显然很可疑。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话说……那女生是……
我直接走了出去。
「天名」
天名吓了一跳,低着的头猛然抬了起来。
「伊、伊藤老师」
「你在干什么,在这种地方」
「呃、呃呃、那个~……」
天名十分尴尬地垂下脸。
「听说……佩西就死在这附近……」
「嗯……是啊」
「所以,那个,我在找」
「找什么?」
「复活的痕迹~……」
我愣住了。
「我说你啊……她又不是基督」
天名应了声「您说得对~」再次把头低了下去。
6
我把天名请进只有渡渡鸟看家的理科准备室,然后从受村君的点心罐里拜借了一些点心,给了她一些把巧克力夹心蛋卷,她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有种投喂动物的感觉。
等她吃完第二根时,我问她
「你,要不要紧?」
「嗯?欸?」
「我是说……识别的事」
「啊……」
天名露出沉痛的表情,又低下头。
她说过,她想跟识别,想跟拥有永恒生命的学生交朋友。而且,那个愿望再也无法实现了。这是因为,识别组子已经离世。识别亲身证明了自己没有永恒的生命。
案发过后,天名一次也没来找过我。
我在班上有留意过她的状态,但看她和行好像处得非常不错。我想,她既然
交到了一个朋友,也就没必要太担心她了。天名的咨询请求,我就当做自然解除了。
可是,我看到她刚才的行动之后又有些担心起来。
「你……还没有从识别的事情里走出来吗?」
天名没有立刻回答。
她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一时间嘴巴张开又闭上。最后,她就像挤出来似地,声音嘶哑地开始讲起来
「佩……佩西她……」
「嗯」
「为什么死掉了呢~……」
「为什么……因为识别被人杀死了啊。头……」
说到一半,我连忙停下来。学生们并没有获得真相。
「……凶手还没查清,警方现在还在继续搜查」
「可、可是……」
「嗯?」
「佩西不是拥有永恒的生命吗~……」
天名一脸无助地向我主张。听到她这么说,我的表情肯定也变得非常无助吧。永恒的生命……那种东西如果真的存在,识别应该就不用死了。话虽如此……
「天名」
「在~……」
「你已经高二了,今年有十七岁了吧。所以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永恒的生命其实并不存在,是假的。识别那只是在戏弄我们」
我冷静地教导天名。她也是时候必须面对现实了。她跟识别不一样,她还活着。天名今后在现实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下去。
「识别已经死了」我反复讲着这个事实「这世上根本没有永恒的生命」。
天名无力地垂下头,头低到九十度向下。但是,从她对着地板的口中又挤出细微的话语。
「…………我、我其实……也是知道的……永恒的生命,不可能轻易存在的……但是……但是……」
天名把头从九十度抬到八十五度。
「那、那老师您觉得,学院里的传闻是在说谁呢~……。识别同学是假的,真的另有其人吗……?因、因为,那种传闻不可能无凭无据一直流传下来~……」
我很理解她的意思。天名想说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
但是事实上,这个世界并没有友好到为所有事情准备一套令你信服的原因与结果。怪谈也会凭空产生,然后毫无理由地消失不见。现实不同于虚构,都毫无理由地发生任何事。
我在二十八年的人生中学到了这一点。但是,天名才十七岁。她以后也会领悟这个道理。
我能否将我学到的经验教给现在的天名呢?有贺老师说过的话自然而然在脑海中浮现。我能否正确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教授给面前的学生呢。
正当我准备开口的时候。
咚、咚,门被敲响。
被敲响的是连通实验室的门。我和天名转过头去。感觉跟那时候的情况很像。就是识别组子第一次现身的时候。
这次开门的也是一个正在做清洁的女生,那个女生也拿着拖把,俨然是那天的重现。
唯一的不同点就是,她不是识别组子。她没有梳两根辫子,眼睛也不是凤眼,反倒是垂眼。她跟识别组子完全不一样,处在正在做清洁之外毫无共通点。
「啊,已经打扫完了?」
我告诉她把钥匙挂墙上就可以离开了,然后再次转向天名。一切都跟那天一样。
而且还跟那天一样,我发现天名的眼睛正看着别处。我循着她目光看去,只见那边门依然敞开着,拿拖把的女生就跟那天一样还站在那儿。
「怎么了?」
我向头发略微烫卷的学生问过去。
「伊藤老师」
「嗯」
「背后说人闲话,作为教育者实在不敢恭维啊。更何况还是在背后议论已经去世的学生,完全不懂谨慎言行。你这样也算老师?老师你果然应该继续多学习学习啊。还有天名同学,你可真会死缠烂打。人都死了,一般也该死心了吧?你既然想要拥有永恒生命的朋友,怎么不去养真涡虫?真涡虫知道吗?很可爱的生物喔。不论你怎么切都只会让它变得更多。啊,对了对了,说到切,我的头好像被切下来了呢」
识别组子……
用其他女生的脸,这样说道。
7
她想要找个不用在意耳目的谈话之所,于是我们应她的要求来到吉祥寺一家卡拉OK的包厢。
时间是傍晚六点。她来时换上了便装,天名也换上了便装。我是工作一结束就直接过来的,所以还穿着西装。这样的组合会不会让人以为我们在搞援交呢?我心里闪过一抹不安。虽说不安也无济于事就是了。
我走进JR高架沿线一条背街小巷的老旧卡拉OK厅。前台位在这栋老建筑的四楼。这里外部装修早已破破烂烂,内部装潢也不遑多让,但也因此客人很少,不必在意被人看到。吉祥寺有很多藤凰的学生来逛,选择冷清的卡拉OK厅多半是正确的选择。
「好破啊」
她一边在包厢的沙发上靠下去,一边说道。
她。
名叫可爱求实。
所在班级为二年F班,跟识别和行一样是寄宿生。我在上课的时候应该见过她,但她并不显眼,没给我留下多少印象。
但现在这样跟她面对面就发现,她其实长得非常漂亮。大大的垂眼富有魅力,搭配蓬松的卷发非常好看。
她穿着早春时期似乎会觉得冷的热裤,将漂亮的双腿毫不吝啬地露在外面。最近女孩子的流行风格是不是有点过分煽情了?我心中燃起义愤。而坐在我旁边的天名则恰恰相反,老土的毛衣加上老土的裤子,没有一丝暴露的概念。你也是,完全可以打扮得漂亮一点吧。
我坐在可爱面前,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放,目光四处游移。然后,当我目光偶尔回到她腿上时,她则以十分夸张的动作翘起了腿。我心头一紧,猛地把脸抬起脸。此时,她用似曾相识的眼睛注视着我。
不,我对那双眼睛并没有印象,有印象的是目光。
可爱扬嘴一笑。这歪嘴的样子我也确实见过。
之前在理科准备室,可爱求实这样说过。
自己是识别组子。
她用吸管喝了口可乐,张开笑着的嘴
「你们两位都气色不错啊」
「等、等一等。可……可爱」
「哎呀,老师」可爱故意装出吃惊的表情「刚刚才说过的话,这就忘记了?用不着刻意改口叫我可爱,跟以前一样喊我识别就行了」
「在那样喊你之前,你先回答我的提问」
「请问吧」
「你,真的是识别吗?」
我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件事不搞清楚就无从谈起。
「你突然说你是已经死了的识别,我无法轻易相信。如果说你只是在搞恶作剧,在模仿已死的识别,我反倒更容易接受。没错吧?」
「您在说什么啊!」
我吓了一跳。有人大喊起来,而且还是天名。
「她就是佩西!绝对就是佩西!佩西死而复活了!佩西真的拥有永恒的生命啊!」
天名两眼放光,越说越激动,连角色形象都变了。
「你说对吧,佩西」
「我应该说过,不要叫我佩西」
「啊,对、对不起…………………………~」
天名用超小的声音又加了声佩西,可爱当然没有听漏。她向天名一瞪,天名「啊呜~……」整个人缩了一圈。对,这才是你正确的角色形象。
「你愿意相信倒是再好不过」可爱说「但老师还很怀疑呢」
「所以说……我的意思就是」
「证据?」
她一针见血地说道。我默默点头。
可爱稍稍沉思起来。
但只过了十几秒钟,她又抬起头
「没有呢」
这样说道。
我皱起眉头说
「怎么又没有,你……」
「我能说一些像是证据的事情,但没办法提供决定性的证据。硬要说的话,我去找你和天名同学的行为就算是代替证据了吧」
可爱用蛊惑的眼神朝我看来。
「因为,学校里只有你们两个知道我的事情。想到复活之后好歹打声招呼,就去找你们了。就算去找你们以外的人,也只会被当作是性质恶劣的恶作剧」
我也有八成认为这就是性质恶劣的恶作剧。
要说剩下的两成是什么,只能说是算不上相信也算不上不相信的微妙心情。我的理性在完全否定。人死不能复生,这是支撑现实的绝对法则。
可是,我理性的一部分却被眼前这个学生所改写了。
我很清楚,识别组子是个非常特殊的女学生。那富有特征的眼神,富有特征的气场,富有特征的说话方式,都不是随随便便能够模仿出来的。眼前的她若只是模仿识别来捉弄别人,那下的功夫也未免太大了。
「其实伊藤老师也好像有那么一点相信呢」
可爱似是猜透了我的心思。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您都专程跑到这种地方来了,不是吗?您要是认为我撒谎,完全可以付之一笑不予理睬
。然而,您完成工作后马上就跑来吉祥寺的巷子里,这不就表示您至少是半信半疑吗?」
「……是一信九疑」
「我懂了,大概二信八疑吧」
可爱漂亮地识破了我搪塞的说法。就是这个。能做到这事的学生,我迄今为止只遇到过一个。刚才的交流,让我内心已接近三信七疑。
「也罢。老师,不管您八疑也好九疑也好,既然今天难得来奉陪我,何不再给点福利算了?在这里就喊我识别吧。这对老师您应该没有任何损失,我也可以心情舒畅地谈话。这可是您可爱的学生,两生只有两次的请求呢」
我感觉这请求一下子掉价不少,不过固执己见并没有什么意义。
「……好吧,识别」我用识别来称呼可爱。
「谢谢您,伊藤老师」
「……………………~」
天名又被她一瞪,嘴里「啊呜~……」缩了起来。这才是正确的角色定位。
可爱,更正,识别喝了口可乐之后,开始讲道
「好了,该开始说正事了」
「正事?」
「啊,不用那么戒备啊,伊藤老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单纯聊聊闲话,轻轻松松交谈一番就回家。您和天名同学能奉陪我固然最好。毕竟,这是只有我们三个人能聊的闲话」
「你的意思是……」
「自然是关于案件的事情了。我遭凶杀的案件呢。能一起讨论这种事的,也就只有知道我拥有永恒生命的你们了。复活固然是件好事,可我对自己身上的案件还是非常在意呢。比如,脑袋是被怎样砍下来的。这种事,就算找警方问也不可能告诉我吧。所以,老师您和天名同学要是了解案件相关的事情,能不能钜细靡遗地告诉我?」
我和天名面面相觑。天名的眼睛瞪的滚圆,我一定跟她是同样的表情。
「等等,等一下等一下。这有点怪」
我伸手制止识别,并转动脑子。
然后,我发觉了。
「对了,很怪……你不知道凶手是谁吗?你瞧……被杀的是你自己吧?」
我讲出有毛病的国语。这肯定不是现代国语老师的问题。
识别遭到杀害,她应该见过凶手。不,如果是突然从身后被人打晕,或许当时并没有看到。但就算那样,至少也应该记得被杀前一刻的情况。最接近这起事件真相的,莫过于遭到凶杀的识别本人。
我和天名双双盯着识别的脸。
可是识别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很遗憾,我不知道」
「不知道?」
「让我解释一下吧,伊藤老师。现在的我没有被杀前后的记忆。被杀之后还有记忆反倒奇怪就是了。总之,死前死后的一段时间的记忆会完全缺失。具体来说,从被杀当天早晨开始就完全不记得了。也就是说,宿舍迎新烧烤大会那天的事情一件也不记得。连自己到底有没有参加过也是。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因此我并不知道杀死自己的凶手是谁。哎,永恒的生命到这种关键时刻却派不上用场呢」
讲到这里,她又开始喝可乐。我和天名再次面面相觑。
记忆缺失。
识别说她完全丧失烧烤大会当日的记忆。
我猛然意识到,若真如她所说,那她跟我在宿舍玄关谈过的话也都忘记了。
自然也包括告诉过我那个奇妙图形的事情。
「不过」识别再次开口「被杀当天之前的事情都清楚地记得。就是在理科准备室第一次见老师和天名同学那天呢。当时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就会被人杀死。不过,正因为那时碰巧和你们说上话,现在才能像这样重逢呢。哎呀,人生真是难以预测啊。活久了深有感触呢」
说着,识别从靠着的沙发上起身,一脸激动地探出身子。
「好了,两位放轻松。来好好聊聊我被杀的案件吧」
8
我和天名将烧烤大会当天发生的事情,以及识别死后的事情讲了一番。话虽如此,我们知道的也并不太多,信息非常零散。
我跟识别最后在宿舍玄关分开的时间为晚上七点半左右。烧烤大会结束是在九点半左右。十点多点名的时候,识别就已经不在了。然后,遗体被发现的时间为第二天清晨。也即是说,没人知道她从前一天晚七点半到第二天清晨的轨迹。天名最后也没有见到识别,关于识别行动轨迹的信息也就到此为止了。
同样的,我们并没有任何关于斩首的信息。头被砍下来的事情本来就是听别人说的,并非在现场亲眼所见。自然的,也就不知道头是被怎样砍下来的,也不知道凶器为何物。
令人意外的是,天名已经知道了斩首的事。虽然这件事没有向学生们透露,但据天名说,班上已经闹出了传言。虽不知是哪里走漏的,只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当我讲到识别死后疲于应付媒体的事情时,她说「我有死后第二天之后的记忆,已经见识过了」。我又问她为什么之前不亮明身份,结果她说「看着为我的死而悲伤的伊藤老师,我有种快感」。这兴趣简直糟糕透顶。
「然后,凶手至今没有归案」
识别应了声「原来如此」,又在沙发上靠了下去。
「警方说,正在按过路魔杀人的方向追查」
「过路魔?案发现场在学校里啊」
「办烧烤大会的时候,后门不是敞开着吗?……对了,你不记得了。好像是为了方便搬运货物进入,一直敞开着。警方怀疑,是不是有人从哪里偷溜进来」
「那过路魔还真是胆大包天啊」识别喝了口可乐。「天名同学呢?有没有什么其他线索?」
「呃、呃呃呃……」
「怎么了?」
「佩……佩西同意我叫你佩西了~……」
「什么时候」
「烧、烧烤大会那天……」
「是吗,我不记得了。为了避免犯下同样的错误,请天名同学今后不要在我视野里出现」
「我错了,我撒谎了~」说着,天名躲到沙发背后缩成一团。这丫头是不是缺少一种名为想象力的东西?以为什么都能称心如意吗。
「识别,不许在老师面前欺负同学」
「才没欺负。天名同学是非常懂得察言观色的人。您瞧,她现在很识相地避免进入我的视野,而且接下来还会相当识相地去便利店买来我想吃的迷你羊羹,对吧?」
「我去去就回~……」天名离开包间。我看扑灭霸凌的苗头已迫在眉睫。
「钱我待会儿会付的。先不说这些,老师」
「什么事」
「难得两人独处,来聊聊只有我俩之间能说的事情吧」
识别这么说着,对我投来妩媚的目光。
「……那是什么事情啊」
「没事的,不是老师您现在想象的那种龌龊事情。放心好了」
这个学生真难对付。为了我的清白,我要事先补充一句,我根本没有想象龌龊的事情。
「我说,老师」识别直直地盯着我。「您要是见到杀害我的凶手,您会怎么做?」
「嗯?」
问得真怪。
还能怎么做?
「要么报案,要么抓起来扭送给警察」
「我明白了」
「你还想要其他答案吗?」
「不,这就够了。如果发现,请务必这么做。那您可以再回答我一个提问吗」
「什么提问啊」
「伊藤老师,你对我永恒的生命感兴趣吗?」
「这……」
我想了一会儿,答道
「感兴趣」
「多感兴趣?」
「你问多感兴趣……那当然是非常感兴趣。毕竟是永恒的生命。作为从学生时代起一直学习生物的人,当然对它拥有非比寻常的兴趣。但是,你不会告诉我的吧?既然如此,我感兴趣也没什么用。对方是动物或者植物倒还好,人类的话是有人权问题的。未经本人同意就不能擅自调查吧」
「也对。老师您可别擅自调查喔」
「都说不会了…………啊,对了」
提到感兴趣,我想到一件事。
我从桌上配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然后把自己冰咖啡里的吸管抽出来,用水滴在纸上画出图形。
那个以漫漶线条所勾勒出的图形非常难看。但就算让我拿铅笔来画,估计也还是歪歪扭扭半斤八两。
「你知道这个吗?」
我将纸巾递到识别面前。
她看到那东西,露出有些惊讶的神情。
「我告诉过你?」
「是啊,就在烧烤大会的时候。刚才天名也在,就没机会跟你讲……」
「我懂了」
识别从可乐里抽出吸管,然后同样用水滴在纸巾上绘制图形。
「看来被杀那天的我,对老师你相当中意呢」
画完后,识别开心地笑了起来。
尽管是用可乐画的,却没有一丝扭曲,是一个相当漂亮的介于四边形与五边形之间的图形。
9
过七点半的时候,我
们离开了卡拉OK厅。我跟骑自行车来的天名在吉祥寺车站道别。
我和识别乘上井之头线,识别在学院所在的三鹰台站,而我在后五站下车。
「你那边门限没关系吗?」
「宿舍的门限是九点。但要是不赶在八点之前回去,八吃系统就会启动」
「什么啊那是」
「是一个到晚八点的时候,谁都可以尽情去吃宿舍伙食的制度。到了八点就可以胡吃海吃,所以叫八吃系统。大概七点五十的时候,肚子饿了的寄宿生们就会开始猜拳大会。现在回去勉强还能赶上,等猜拳大赛结束了再回去会被大伙嫌弃的,我实在不希望那样」
看来寄宿生总是饥肠辘辘。殊不知,烧烤大会那天的饮食场景竟每天都会上演。这所女校俨然建立在丛林法则之上。
车内广播播报,下一站三鹰台。识别马上就要下车回到宿舍。
我还有问题没机会问她。
不,与其说是没机会……
更准确的说,或许是觉得问出来会伤心,不愿去问吧。
「我说,识别」
「老师,什么事」
电车开始进站。我就像被减速中的电车催促着,向她问了出来。
「可爱她…………」
「嗯?」
「可爱求实,她怎么样了?」
电车停住,车门开启。
识别蹦到月台上,咕噜一下转了半圈,对我答道。
「如今所见,生龙活虎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