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K
翻译:KADOKAWA
1
他下巴士之后已经走了一刻钟。
山路弯弯曲曲,虽然不陡,但无止尽地向上延伸。道路两侧的树木郁郁葱葱,遮蔽了视野,不论是下方刚刚走过的路还是前方继续要走的路都一眼望不到头,唯一只能看到那凛冬中冷飕飕的夕暮。
舞面真面耸了耸肩,耸了耸肩上的旅行包摆正位置。包里装着换洗衣服和笔记本电脑。笔记本电脑是随身用的轻便款,重量估计还不足一公斤。为了清洗方便,换洗衣服也就几套而已。可就算并没有多重,还是让平时走路几乎不携带行李的他感到够呛。
在这一刻钟里,一辆车也没有经过。从县道分岔出来的这段山路仅连通一所巨大的宅院。其实硬要说的话,这条路能算那户人家的私有道路,只看到里面出来或者从外回去的车辆通过才算正常。
真面心想,为什么要住在这种不方便的地方呢?下山买个东西还得开车,而且就算下了山,县道沿线也只有一家孤零零的大型商超,要买日用品之外的东西还得再跑到几公里到市区才行。尽管时下的网购与邮购十分发达,但依旧不改变不了这里不方便的事实。
但是,他立刻又转变了观点。因为,他想到为什么要住在这种不方便的地方的原因。
原因之一,不需要出门买东西。真面正在前往的那所大宅里雇有佣人,家主几乎不需要亲自去买东西,那种普世的便利性自然就无从谈起。
另一个原因就更简单了。无非是因为“很久以前就一直住在里了”。
那所宅邸建造于战前。建造者是真面已辞世的曾祖父,现在叔父和他一家住在里面。其实并不只是那座宅邸,真面此时身处的这座小山——连根山,也是曾祖父的私人产业。现在叔父过继得到遗产,山和大宅都已归他所有。
真面的叔父——舞面影面是真面父亲的弟弟。真面幼年丧父,自那之后,叔父一直对真面照顾有加。话虽如此,其实真面和母亲在父亲去世时拿到了高额的生命保险,经济方面并不拮据。因此,真面也没有必要依赖叔父的援助,至今一直过着正常的生活。
因此,真面与叔父的关系仅维持在一般的亲戚交往,没什么事也就几年见一次面。事实上,他与叔父已经五年没有见面了。
而正是这位疏远的叔父,前些天久违地打来电话。叔父现实嘘寒问暖一番寒暄,然后说道
「我有点小事想拜托你,年末方便来一趟吗?」
听到这话的真面感到有些困惑。叔父这是头一次有事拜托他。
真面回顾岁末年初的安排。常说学生比较闲,其实不然。真面今年进入工学部的研究生院,每天忙于论文的预备实验,准备年末接近大晦日的时候再回老家。所以实话说,他对前往家主偏远深山的叔父家有些抗拒。
但是,叔父素来对他照顾有加。为父亲做法事的时候,他代替不熟练的母亲主持过工作,逢年过节还会送来价值不菲的礼品。
叔父难得提出请求,真面并不想轻易拒绝。最关键的是,他在电话里丛叔父的话中感到一丝阴云,对此有些在意。
最后,真面做出一些妥协,决定先听听要拜托的是什么事情。于是现在,真面独自背着行李走在绿意环绕的山路上,前往叔父家大宅。
此时,人造物的声音传进真面的耳朵。
许久没有听到了,那是汽车行驶的声音。
回头一看,一辆车正沿坡道向上驶来。那是一辆白色面包车,表面不是很干净,能感到经年使用的沧桑感。
真面停下脚步,车从他身边悠然驶过。被车超过去时,真面看了看驾驶座,坐在上面的男性他并不认识。估计是去叔父家大宅拜访的客人。本想上面坐着的若是熟人就能捎上一路了,结果徒增疲劳感。
2
被车超过去之后又走了十分钟,总算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的身影。
然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人高的石墙,石墙再上面还有一圈经过打理的围墙。那是环绕叔父宅院外侧的石墙边缘。
围墙内侧耸立着几棵大树,俨然一派巨大的武士宅第的风貌。真面过去也来过这里,但久违一看,再次被它的巨大所震慑。惊讶的地步,大约是相对了解社会平均水平的人所会表现出的合理程度。
宅院的大门位在石墙一头再走约五十米。以桧木与瓦片搭建的气派大门之上,挂着〈舞面〉的门牌。这个散发着古香古韵的大门之上,唯独有个黑色的门铃显得格格不入。
真面按下按钮,几秒钟后,「来了」随着微弱的杂音传来女性的声音。
「打扰了,我是东京来的真面」
「啊,好。啊,好。好。好,这就来~」
呼叫器里传出的应答,就像是坏掉的扬声器。真面心想,这或许是每当脑子想些什么嘴巴里就会蹦出「好好好」的怪病,她的生活恐怕十分艰难。
等了许久,打开的不是大门,而是门铃旁边的便门。出来的是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性。她外表让真面感觉比自己年幼。或许正因如此,她穿着老气围裙的样子与年龄之间显露出不协调感。
「您辛苦了,这一路很远吧。不好意思,没能接您上山。好了,请到里面来吧,啊!行李!行李给我」
这位疑似大屋佣人的女性,两眼燃烧着必须帮客人拿行李的强烈使命感,抬着双手向真面步步逼近。真面则稍稍后退。
「不用了,我没事,不劳费心」
「是吗?」
「是的」
「还是我来拿吧?」
这人真难缠。真面伸出一只手催促进去之后,她才勉为其难地往里带路。
进了便门之后,里面是一片日本经典风格的庭院,漂亮的石砖路旁立着沉重的石灯座,在稍远的地方能看到一个巨大的池塘。真面想起小时候来这里的时候还掉进过这个池塘,还记得那时以为要被鲤鱼吃下去死掉的心情。
走在前面的女佣回头瞄了一眼真面的包,看来还没死心想帮他拿,如同一只鬣狗。
走完石砖路,威严耸立的大院主屋迎接真面。
女佣拉开玄关的门,催真面进去。木制的房子被橙色的灯光昏昏照亮。
才踩进玄关一步,老宅的香韵扑面而来。照理说,真面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然而他却产生了几分怀念之情。
3
真面来到里屋的座敷客厅。十二张半榻榻米的大客厅用槅扇与其他房间分隔开来。另外,其中一面格栅产开着,从中能看到悉心打理过的中庭。壁龛中挂着裱过的书法作品。真面看看那作品,只知道是以豪迈的笔锋泼出的一个汉字,但不清楚具体写的什么。真面心想,不能传达信息的文字还有意义吗?以视觉效果来说,或许能够蕴藏文字之外的信息。但若是那样,就需要添加解读指南了。
真面意识到,手边的行李已经不在了。刚才他进入这个客厅时,在坐垫上坐下的一瞬间被佣人出其不意地抢走了。她抢走行李的时候,还情不自禁地说了句「成功啦」。真面心想,她这算什么佣人啊。
等一会儿,走廊上有人过来。从槅扇那头出现的是一位身着和服的女性。是叔母舞面镜。
「镜婶婶」
真面微微低头致意。
「太客气了……」舞面镜舒了口气,说「真面,好久不见……真的好久不见……」
镜这么说着,眼睛眯了起来,平静地微微一笑。
真面与叔母已有五年没有见面。最后一次见是考上大学过来报喜的时候,他那时还是高中生。到头来,他上大学的四年间一次都没来过这座宅院。
舞面镜来到桌子另一边,在真面的正对面坐下。镜应该已年过四十,但高雅的容颜未透出岁月的沧桑。真面不擅长分辨女性表情细节,心中只是怀着「叔母还是那么漂亮」之类可有可无的感想。
「不好意思,让你走了那么远的山路」镜过意不去地说道「累了吗?」
「不,还好」
「本来应该开车接你的,但当家的还在忙工作……我又不会开车……」
此时,刚才的女佣端着托盘过来了。她将喝抹茶用的日式茶杯放在真面和镜的面前,简单行了一礼便迅速退下。镜看着佣人离去的方向,说道
「她也不会开车」
「我以前没过见她,新来的吗?」
「是的,她是熊小姐」
「熊小姐?」
「熊是名字,全名熊佳苗」
「好怪的名字」
「我们也不遑多让啦」
镜微笑着说道。她说的确实不错。
「她今年夏天才来,似乎还没适应工作。那个,一直为我们家干活的桂小姐最近一段时间腰出了问题。所以,现在家里没有能开车的佣人。当家的不在的时候,车也没法用……,水面应该就快回来了,但说是会坐巴士」
「水面也会回来?」
「是的。真面,你跟水面也有五年没见面了吧?」
「哎,是呀。上次
来之后就没见过了」
「那孩子很期待见到你喔」
舞面水面。
她是这个家的独生女,跟真面是堂兄妹关系。听说她考进了东京的大学,现在正应该离开家人独自生活。她比真面小一岁,一切顺利的话今年应该大四了。水面与真面相反,选择了文科专业,如果没记错,应该正在社会学与民俗学方面深造。
「真面」
镜向正在沉思的真面说道
「那个……今天等当家的回来,应该有事会拜托你。还是说,事情已经听过了?」
「不,还有没。只说有事情要商量,没有提及内容」
「是吗……。那个……其实我也不是知道得太具体……」
镜面露忧色,说
「你要是方便,希望能尽量听一听当家的请求」
镜用忧愁地凝视着真面。真面虽然心中有些困惑,但努力保持平静。
「没事,我会听的。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至于能不能帮忙,当然还得看内容……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帮」
听到回答,镜露出安心的笑容。
真面总觉得有些如坐针毡,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结果里面是红茶。
4
给真面准备的房间是一间约八张榻榻米大的和室,在他停留期间作为卧室使用。
在这间被浅棕色墙壁包围的房间内,角落里摆着一张老旧的文案。真面觉得,这像是过去文豪使用的房间。
真面的行李已经被搬到了房间正中央。虽说那位佣人小姐形同鬣狗,看来还不至于把战利品带回群落。
真面果断将笔记本电脑拿出并启动,插入U盘,检查网络。还担心大山里会不会没信号,看来能够正常来联网。他还听说大宅里还有无线路由设备,但叔母对这方面不太了解,只能等叔父回来再问了。
通讯手段确保无误,事情算是告一段落,紧接着他从包里取出文件。那些是他来之前在大学复印的论文。虽然并不是那么需要着急去看,但还是想在回去之前通览一遍。实话说吧,权当是代替小说。
真面将电脑挪到文案一边,把论文在桌上展开,一边看一边想研究室的事。
手头的实验托付给了朋友莳田,总之不担心。当然,莳田自己手上应该也有实验。性格吊儿郎当的他虽然似乎忌惮地声称「研究生院的第一年就是为了一边展望未来一边偷闲而存在的」,在实验室做实验的确也像在玩一样,但对托付的事情一定会好好去办。真面觉得,回去之后得答谢他,请一顿饭应该就够了。说不定他会要求请他喝酒。很遗憾,真面几乎不喝酒。莳田当然也知道这点。但是更让人遗憾的是,真面轻易地想象到莳田就算知道自己不喝酒还是会要求请他喝酒的场面。真到那时候,就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真面察觉到屋外有人。
「真面先生」
槅扇外面传来声音。
「在」
「可以进来吗?」
「请进」
槅扇缓缓滑开。
在那边出现的,是一位身着黑色连衣裙,拥有一头乌黑秀发的女性。女性对真面微微一笑,真面也跟着颔首致意。
可是女性看到真面致意后,眼睛吃惊地瞪得滚圆,还「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然后,她迅速地进到屋里,从上方打量坐在文案前的真面。
「把我忘了对吧」
「…………水面?」
「正是水面!」
舞面水面高声一喊,然后轻轻地原地坐下。黑色连衣裙的裙摆就像童话里的公主那样在地上展开,和室之中出现了一片黑色的池塘。舞面水面在那池塘中心面对真面,投去人偶般冷若冰霜的笑容。
「好久不见,兄长大人」
真面感到一股寒气爬过背脊,硬是装作平静答道
「好久不见,水面」
「是啊,五年没见了。这是阔别五年的重逢。可是……兄长大人你却……」
「对不起,刚才完全没认出来」
实话说,真面岂止是刚才没认出来,他现在都完全没看出来。他仅仅是综合叔母说的话与大屋居住人员清单,再从现状佐证判断出她多半是水面。
「兄长大人……五年的确很长,这我承认。但是,但是啊,你怎么短短五年就把我忘了?」
「不,我并不是忘记了」
「那又是什么?」
「我以为认错人了。因为,你变得实在太漂亮了……」
真面无奈之下掩饰道,结果水面眼睛瞪得滚圆。那双大大的眼睛眨了一下,这次她一改之前人偶般的笑容,柔美地微笑起来。
「原谅你了」
「……谢谢」
水面呵呵一笑,那笑容透出纯粹的美。真面从些微的紧张感中得到解放。
时隔五年见到的舞面水面已飞跃般地成长,与真面记忆中的水面判若两人。
上次见到时,水面还是高中生。当时的她不愧接受过豪门教育,言谈举止已有大家闺秀的风貌。虽说是大家闺秀,但她事实也是个十七岁高中生,举手投足间显然稚气未脱。
可此时坐在面前的水面,已然是一位出色的大户人家小姐。
她的面庞,毫无疑问的美。她过去就是个漂亮的女孩。但更重要的是,表情非常美。露出柔和微笑的水面,让真面完全看不出她比自己年纪小。本以为她去东京上了大学之后会稍稍受到世俗的熏染,然而事实与想象截然相反。
面对出落成大美人的表妹,真面不禁仔细观察起来。水面感到为难,用表情示意,真面这才回过神来。
「兄长大人,怎么了吗?我有哪里不对劲吗?」
「不,没那种事」
「刚才说的话,可以再对我说一遍吗?」
「算了吧」
「呵呵……但我没想到……兄长大人还会说出那种话来……。你是不是,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你才是大变样啊」
「我就当是夸奖吧」
本来就是夸奖的意思,她到底是怎么理解的?跟女性对话真是困难。要是像入射角跟反射角那样,以明确规则产生反应该多好……真面不禁这样心想。
「话说回来,兄长大人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听说你进修研究生,大学方面应该很忙吧?」
「也没那么忙。是叔父喊我过来的,说有事想拜托我」
水面捂住嘴「哎呀」微微惊呼后说道
「和我一样呢」
「一样?你不单纯是归省?」
「嗯,正是。其实我准备晚一些再回家。虽然大学已经放寒假了,但考研班还没放假。这时接到父亲大人的联系,说有事要拜托我,问我能不能快点回来,所以就……」
「我明白了,我们一样」
「是啊。另外」
水面稍稍犹豫,接着说道
「听说兄长大人要来,我就把所有事情办完,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咯」
水面说的话就跟她过去说笑时的口吻相似,然而从现在的她嘴里说出来,却有着惊人的破坏力。真面思索着有没有什么能讨她开心得回答,但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5
中庭内埋设的电灯已经点亮。
凛冬的夕阳眼看着也已沉落。此时才下午六点刚过,外面已经笼罩在幽深的黑暗之中。
真面和水面沿着临中庭的走廊前行。走在前面的水面打开尽头处房间的槅扇,里面是傍晚真面与镜交谈时大座敷客厅。
厅内尚空无一人,只有坐垫摆在桌子一侧。两人在坐垫上并排坐下。
就在刚才,佣人熊来喊过二人,说是叔父忙完工作已经回家,吩咐他们在这个客厅里等待。看样子是准备在晚饭前谈那件要拜托的事情。
「父亲大人找我们帮忙,究竟是什么事情呢?」水面问。
「我没什么头绪」
「找我和哥哥大人一起帮忙的事情……一时间想不出来啊」
水面脸上挂着沉思的表情。她的表情就像怯场的演员,显得有些刻意,但漂亮人儿这样一做,也不失为一幅美丽的画。
「到底是什么呢……是不是有点兴奋?」
「会不会是家里的事?法式之类的」
「兄长大人真没梦想」
水面又摆出闹别扭的表情。
之后等了片刻,屋外传来呼喊声。
来的是佣人熊,但熊没有进屋,只说了声「这边请」请某人进屋。
进屋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
他穿着灰色西装,背有些弓着,对二人简单地低头致意。真面与水面坐着回了一礼,男子又说了声「啊,客气了」。他是什么人?真面不太明白。
西装男子在真面旁边的坐垫上坐下。近处一看,他身上的西装皱皱巴巴,下巴还留着胡渣,给人的真题印象挺寒碜。
真面近处看到男子的脸,突然回想起来。他正是上山时开车超过真面的那个人。
男子在怀中掏了掏,取出银色的名片。
「幸会,我是干这个的」
真面接过递来的名片。男子也向水面递了相同的名片。
名片上写着『㈱楠井调查服务所 调查员 三隅秋三』。
「我叫三隅」男子再次低头致意「你是,呃,舞面真面君对吧?然后,这位小姐是水面小姐」
自称三隅的男子跟二人应该是头一次见面才对,却一上来就说中了他们的名字。两人面面相觑。
「冒犯了,其实我调查过」三隅若无其事地说道。
「调查过?」
「该说是基础调查,或者与被调查吧……。我的工作就是调查,不调查就赚不到钱。再怎么说,我也是调查员呢」
「调查员先生,是吗?」水面露出诧异的表情。
「通俗地说,就是侦探啦」
听到侦探这个词,真面脑中总算浮现出具体的印象。也就是在信用调查所之类的地方工作,做出轨调查的那个侦探吧。可是……
「那侦探先生为什么来这里?」水面替真面讲出了疑问
「啊,我受这所大宅主人的委托前来拜访」
「父亲大人?」
「是的。准确说,我还没有得到委托,委托在接下来进行。现在过来就是听听具体是怎样的委托」
真面与水面再次面面相觑。
这也就是说,叔父除了拜托真面和水面之外,还请了这个名叫三隅的侦探。把三个人同时喊过来,是打算拜托同一件事情吗?古典传说中似乎有过这样的场景……真面心想。
真面所想象的画面是竹取物语,然而与现在的状况有着微妙的偏差。
此时,传来有人踩在榻榻米上的声音。
水面身后的槅扇静静开启。
真面的叔父——舞面影面集三人的目光于一身,微笑着应了一声。
舞面影面体型偏瘦,身着和服,就像旧时代的作家先生。那头花白的头渗透出公司经营者的辛劳。但是,这种颓然风貌对于人到中年的影面来说又恰恰成为一种魅力。
影面绕到三人对面,在追根签缓缓坐下。真面其实姿势并没有什么不妥,却还是下意识正襟危坐。他身旁的舞面姿势依旧如初,无懈可击。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影面向三人致歉,接着转向三隅。
「你就是负责调查的?」
「是的。幸会,敝人三隅」
三隅递出名片。
「嗯。我经大木先生介绍,听说是信得过的企业」
「承蒙大木先生多番惠顾。虽说信不信得过之类的口说无凭,我们会干我们能干的活儿,不能干的活儿只能婉拒了」
「这点是很重要」
影面苦笑。三隅比影面小不少,但不改那随随便便的态度,于好于坏都是个放松的男人。
「不好意思劳驾到这种偏远地方。我也想过亲自拜访你们事务所,不过在这边谈话要方便不少」影面说道,然后再次转向真面「真面君也是,总算把你盼来了」
「哪里,是我久疏问候」真面低头致意。
「不,也怪我没常联系。我这边也很忙啊」说着,影面温柔地微微一笑。
「父亲大人,对我没什么要说的吗?」水面装模作样地说道。
「你夏天就回来过吧?」
「是啊,怎么了?」水面故意摆出不解的表情反问。影面露出投降的神情,说道
「总算把你盼来了」
「呵呵」
水面对父亲展露纯真无邪的笑容。
「那么父亲大人」水面敛去笑容问「要拜托我们的是什么事?」
「真是个急性子……。我喊你们过来,的确是为了讲这件事」
「那请讲吧,请长话短说」
影面眉心紧锁。他在公司虽然是老板,但这个头衔在女儿面前似乎不起任何作用。
影面整理好心态,依次看了看三人的脸。
「有言在先」影面的声音压得比之前要低一些「接下来说的事情,希望尽量不要声张」
真面感到无力的气氛凝重了些许。
「我觉得倒也不是值得到处乱讲的事。啊,三隅君就用不着提醒了吧」
三隅耸耸肩。委托人的信息管理是干侦探这行的基础。
「真面君和水面也是,请不要轻率地对外声张」
两人点头答应。
「那我就说了。想拜托你们的事情,跟我祖父的遗言有关」
「祖父……我的曾祖父?」
影面对谁买你的提问点点头。
「嗯……」三隅半耷拉着的眼皮稍稍抬了起来「提到家主的祖父,就是过去舞面家的当家人吗?舞面财阀的舞面彼面对吧?」
真面向三隅瞄了一眼。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不是亲戚却知道舞面彼面的人。
「据我所知的范围」三隅用这么句话起了个头,便开始娓娓讲述。
舞面彼面。
真面与水面的曾祖父,战前曾从事以金融业为主体的事业并大获成功。
舞面家祖辈原本是大富农,自江户时代起一直掌管着连根山附近一带。但进入明智时代之后,舞面家也没有经营什么了不起的产业,无非只是偏远地区的一介地主。
可是到了明治末期,当时年仅二十岁的舞面彼面从业务来往的企业获得融资,开办了一家小型的地方银行。当时的银行界市场已被知名财阀系的银行占据,初来乍到就一头扎进巨头之间,一看就是鲁莽之举。不,岂止是鲁莽,这样的尝试简直是无知。
可是,舞面家的特例发展由此开始。
舞面彼面不断合并、吸收、收购其他企业,企业规模与日俱增。舞面家的事业继银行业之后,又陆续向保险、信托部门进军,最终将化工、重工业企业也纳入麾下,发展成为多行业复合型经营体。“舞面财阀”这个名字的出现,是在彼面最初开办银行之后短短十年后的事。其发展速度简直有如神助。
然而,舞面财阀成长后的企业规模虽然可与其他财阀比肩,但本质上并非“财阀”。
所谓“财阀”,指的是家族经营的经营体。舞面彼面虽然吞并了大量的企业组建集团,却不乐于安排亲戚掌管企业经营,因此企业并非归舞面家族一家所有。
舞面财阀之所以统一为一个集团,唯一依靠的是舞面彼面本人卓越的经营手段与领袖气质。
而在战后,舞面财阀迎来重大变局。
那便是财阀解体。
在盟军驻日最高司令部GHO的政策下,日本国内的众多企业财阀不留余地被拆分、解体。但此后因政策缓和,许多企业又重新聚拢,以之前的旧财阀系集团企业的形式进行重组。
可是,当初构成舞面财阀的企业并没有重新聚拢。最大原因便是族长舞面彼面在战后财阀解体阶段病故。
舞面财阀以舞面彼面一人为核心,本人死后没有重新聚拢也可谓理所当然。原来的大集团企业,在财阀解体后一路缩小,舞面的名字纷纷从各个企业名称中消失。
由于这样的特殊背景,时下很少保留舞面财阀存在过的记忆。说起现存的舞面财阀系企业,就只有叔父——舞面影面经营的建筑公司,舞面建材。也就是说,只留下了一家公司。
舞面财阀是家主•舞面彼面以短短一代时间打造而成,又以一代时间匆匆消失的,一个犹如海市蜃楼的财阀。
「比我们曾孙了解得都详细啊」
水面戏谑地说道。
「因为查过」三隅理所当然般答道「这种事情,很轻松就能查到。舞面财阀在财阀相关的书籍上正常地刊载着,可以说是人人都能了解到的信息」
说完,三隅与影面对视。
「下面要讲的,似乎不是这些明面上内容吧」
影面点头,认同了三隅的提问。
「我要讲的,跟那位财阀当家——舞面彼面的遗言有关」
「遗言……」水面不解地歪起脑袋「曾祖父去世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吧?那种古老的遗言,现在又提?」
「从头讲起吧」
影面面对三人,郑重地说道
「舞面彼面去世是在停战一年左右之后。当时舞面财阀尚在,财阀解体政策实际开始生效则是之后的事,因此实际解体也是在舞面彼面死后,而且是在一年之后的事情了。所以,彼面在去世之时仍是大财阀的当家。但是,舞面彼面却几乎不曾拥有可称作私人财产的东西。当然,实际也不是一无所有。这座山就是彼面的资产,当然这座宅院也是。但是,这些都不过是他创业之前就已经拥有的东西。他作为财阀的掌门人,调动过大笔资金,而他却几乎不占有那莫大的财富,总是作为公司资产置于管理之下。所以,彼面去世时过继给我父亲的遗产,就只有这座山,这所宅院以及不多的现金而已」
三隅点点头,表示同意。
「以农家的遗产而言确实显得很庞大,但以一代财阀掌门的遗产来说却太寒酸了呢」
三隅做出十分失礼的表述,但影面也只是付之苦笑。
「彼面的亲戚们也都这么觉得。但是,彼面并没有留下过像遗言的
遗言,最终遗产过继之后,就只分得了连根山以及周边的些许土地。当时身为家主的我父亲便继承了山和宅院」
「奇怪?」真面察觉到了什么「那么,彼面先生其实没有留下遗言吗?」
「遗言是有的」
「欸?」真面感到困惑「按您刚才说的,没有留下遗言……」
「没有留下像遗言的遗言。但有不像遗言的遗言」
真面和水面吃了一惊。
「父亲大人,此话怎讲?」
「还是眼见为实」
说罢,影面从和服的怀中取出一个褪了色的信封。
之前话题中的东西突然出现,三人有些惊讶。那就是舞面彼面的遗嘱吗?是富甲天下的舞面财阀掌门人留下来的,最后的话语。
这个信封从一般用的浅棕色信封大上一圈,看上去破破烂烂,纸的颜色已通体发黄,直接陈列在博物馆都毫无不协调。
影面将折叠的信封展开,从中取出一一张信纸。折成四折的纸展开后平铺在桌上。真面等三人探出身子,仔细去看上面的内容。上面用汉字与平假名交混的文章写着短短两句话
解开盒 解开石 解开面
好东西在等着你
文字旁该有红色印章。
水面沉默许久之后,抬起脸。
「父亲大人,这是什么?」
「这就是舞面彼面留下的遗嘱」
「遗嘱……」水面十分困惑。真面与三隅也表现出类似的反应。
「据说,这封书函是舞面彼面本人临终前留下的」影面开始说明
「在去世前,彼面为应对财阀解体政策而奔波于全国各地,但是,他在外地突然病倒,最终客死他乡。相传,这封书函是他在当地的病床上写下的。彼面撒手人寰后,它便作为遗物送回到本家。这个红色印记应该是舞面彼面的印章无误。由于没做过细致的鉴定,尚无法断言」
水面拿住书函的信号,轻轻想自己拖过来。这封破破烂烂的书函,感觉动作粗鲁一点就会碎掉。水面仔仔细细,不留死角地观察拿到眼前的书函。可是不论怎么观察,依旧没有新的文字呈现出来。
「父亲大人,这封遗嘱……光凭这两句话完全不知道写的什么,就像暗号」
「嗯,你说的没错。我的父亲和亲戚们跟你一样,也完全不明白其中意思。虽说是亲笔写的书函,无法解读含义也就无济于事了。于是最后,这封遗嘱一直没被解读,收藏了起来」
「这也就是说」三隅抬起脸「这次的委托,就是调查这封遗嘱是吧」
「没错。请三隅君尽量对这封遗嘱进行调查,如果可以请破解其中内容。这就是我想要委托的工作」
「我明白了」
三隅认认真真地观察书函。
「看上去挺有意思,尤其是第二行」三隅指向书函「写着“好东西在等着你”。说不定这个“好东西”就是舞面彼面藏起来的遗产,也就是莫大的财宝。是这样吗?」
「或许吧」影面笑道。
「父亲大人,请等一下」
水面插进两人的对话。
「我理解委托侦探先生对遗书进行调查,那我们该做什么呢?既然有专业人士负责,也就没有兄长大人和我出场的机会了呢」
「我自然也有事想拜托你们。另外,也请三隅君继续听听。遗书的事还没讲完」
三隅连从遗书上抬了起来。
影面再次把双臂交抱在胸前。
「水面」
「有何吩咐?」
「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到山里的广场上去玩?」
「咦?是的」
突然提起旧事,水面感到困惑。「我记得。那里没有游乐器具,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片空荡荡的开阔地」
「没错。那个地方几乎没有任何东西」
「可是,我当时还小,不用游乐器具也玩得非常开心」水面呵呵一笑「啊,说来确实只有一样东西」
水面突然想起来。
「一块巨大的石头……」
「没错」
影面点点头。
「是“身之石”」
影面说出没听过的词。
「父亲大人,莫非那块石头……」
水面突然兴奋起来。
「请问,身之石是指」真面插嘴问道。他头一次听到这个词。
「从这所宅院沿坡道往下走不远处有一片小小的广场」水面解答疑问「那个广场的角落静静地摆着一块大石头。那块石头的名字叫做“身之石”」
「“身之石”……」真面复述了一遍。
「也就是说,那个“身之石”就是这封遗嘱中写的“石头”了?」三隅问。
「不清楚,还不确定,但有充分的可能」
「这么说,是有什么根据?」
影面对三隅的提问点点头,然后再次转向真面与水面。
「下面说的就是想要拜托你们的事」
两人眉宇紧锁,静候话音。影面目光垂下,开口说道
「是上上个星期的事情。我们家的佣人熊小姐说要打扫大屋的仓库。但遗憾的是,仓库的打扫以失败告终……」
打扫还能失败的?真面觉得蹊跷,但没有吱声,继续听影面往下说。
「当时,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盒子」
「盒子……」水面显得很惊讶。
「是个金属材质,长约六七公分的正六面体。虽说是盒子,但盖子却无法打开。而且,每个面上还分别刻有神秘的图案」
影面抬起脸,看向真面与水面。
「我想拜托你们的,就是那个“盒”与“石”。真面君,你在理工学部深造对吧?我想让你对那个金属盒进行科学方面的调查。然后,想让水面看一看盒子上的图案。我不是专业人,并不是太了解,但我心想,在大学学习民俗学的你或许会有一些印象。你们能不能在放假的这段时间里相互协作,帮我调查一下这个盒子呢?」
真面与水面相互看了看。
可是,两人表现出的兴致很不一致。真面说了句「倒也无所谓」看向水面,表现得很平常。水面看着真面则两眼发光,一副心潮澎湃跃跃欲试的表情。见状,真面觉得这件事或许要花上些时间了,心里有点闷闷不乐。
此时,屋外传来呼喊。槅扇推开,佣人熊进到屋里。
熊来到影面身旁跪坐下来,将包在怀中的古朴木盒递了出去。
「先来看看吧」
影面把木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装着一个漆黑的布包。影面伸手,将布包四面展开。
随后,一个红褐色的金属盒呈现出来。
影面将它取出。这个盒子体积很小,但沉甸甸的感觉,是个边长约六公分的立方体,各个面呈九宫格状,乍看上去像一个金属积木拼图。每一面九个方格的小小四角处均刻有类似于神秘花纹,像是无法解读的文字。
影面将盒子递给坐在对面的真面。
真面接过盒子。坐在左右两边的水面和三隅也凑过来观察。
真面转动盒子,从各个角度茶馆。它不是基本的二十六个分散部件拼出来的,而是由几个部件组合而成。也就是说它像俄罗斯方块一样,是由各种积木组合成的箱体。
影面将放在旁边的木箱盖子翻转朝上。
盖子内侧用毛笔写着文字,文字下方印有跟遗嘱上一样的红色印章。
「彼面的印章!」水面瞪大了眼睛「这么说,这个盒子果然就是……」
影面点点头,将盒盖内侧的毛笔字念了出来。
「它叫“心之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