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老头!这是怎么回事!」
后藤一打开畠的办公室,便对他大声吼叫。
「吵死了,你能不能安静点?」
畠不悦地板起脸来,不过后藤管不了这些了。
后藤在铁椅上坐下。
「你叫我怎么安静得下来!又有尸体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我才想问你呢。」畠冷冷地说道。
这个我行我素的妖怪老头,这回也掩盖不了心中的焦躁了。
「被害人是谁?」
「桥本留美,十四岁,溺死后被弃尸在垃圾场。」
「是同一个凶手干的吗?」为了小心起见,后藤询问道。
每当发生这种重大命案,总会有人模仿凶手出来犯案。为了防止这种情形发生,警方在破案前不会对外公开案情,以便于辨别凶手。
「犯案手法和尸体的弃尸情形与第二名被害人美穗一致,此外右脚踝也有撕裂伤,这和其他两名被害人相同。」
她可能和那名获救的少女一样右脚曾被锁链捆绑,因此才留下撕裂伤吧。
畠一页页翻阅着桌上的资料,一边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昨天她没有回家,家属也以为她去朋友家外宿而不以为意;凶手没有提出任何要求,然后被害人就被弃尸了。大概是因为报章媒体已经报导凶手死亡一事,所以大家松懈了。」
搞什么,这下警方不是糗大了吗!
话说回来——
「老爷子,你认为凶手不是安藤吗?」
「没这回事,假如安藤不是凶手,那很多事就说不通了。现在还在搜证中,不过那座旧水门有安藤的指纹,而且也有第一名被害人亚矢香的书包与毛发,怎么想他都是凶手。」
「那为什么现在又出现第三具尸体?」
「我哪知道?我的职责是验尸,办案是你的工作才对吧?」
还真敢说咧,你这变态老头!
无论如何,这会儿只得请八云再度登场了。
「打扰啦。」
正当后藤起身想走出门外时,畠唤住了他。
「小子,你对这男人有没有印象?」
说着说着,他将一张照片递给后藤。
照片中有一名戴着墨镜的男子。他脸色苍白,挂着一抹冷笑。
刹那间,后藤体内的血液差点为之冻结。
这张脸!我不可能忘记他,他是、他是——!
「喂,老头,这张照片是哪儿来的?」
「弃尸现场。第二名被害人美穗被弃尸时他也在那儿,而这次也同样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
弃尸现场?也就是说,这家伙跟这桩案子有关连啰?
若真是如此,事情可非同小可!后藤脑中浮现一个月前以诈骗保险金为目的的那桩诈死案。
「假如只有一次也就算了,连续两次实在有点奇怪,而且他的冷笑……怎么看都不像是来看热闹的。我拍了几张他的照片,」
「老头,照片我先借走了。」
「借……你是不是有什么头绪?」
后藤没有答腔,迳自走出门外。
他一边大步走着,一边再度端详那张照片。
头绪?岂止是头绪——
我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和他重逢——
2
翌日,晴香和八云一同造访木下的医院。
此行有两项目的:其一是重新郑重向木下道谢,其二是向他问清楚关于亚矢香的一些问题。昨天因为多了那桩驱魔风波,所以有些事都还没弄清楚。
为什么凶手已经死了,亚矢香却仍旧在那条河川徘徊不去呢?
她所说的「快住手」,又是什么意思呢?
「谢谢你们跑这一趟。」尽管八云与晴香没有事先和木下约时间,木下依然亲切地将两人招待至问诊室。
「不好意思冒昧来访,因为我想针对前几天的事跟您道谢。真的非常谢谢您。」
晴香一进入问诊室,便低头向木下道谢。
「别放在心上,这是我分内的工作。」
木下笑着说道,催促晴香和八云入座。
两人依雷在圆椅上坐定。
「今天我是来问你一些问题的。」八云开门见山地说道。
「八云现在已经是刑警啦,真有出息啊。」木下眯着眼睛颔首。
咦?八云什么时候变成刑警了?
反正一定又是顺口瞎掰的谎话。
「关于这件事,我得先跟你道歉。」
「嗯?」木下浮现出讶异之色。
「我并不是刑警,这是上次来访时后藤大哥随口胡诌的谎话。」
「原来是这样啊。」
「我只是一个学生。」
即使知道八云骗了他,木下仍然心平气和地说道:
「那么,这次你来不是为了我女儿啰?」
「不,这并不是正式的查案,但我确实想问你关于令媛的问题。」
木下上下打量着八云。
上次是因为他谎称自己是刑警,木下才愿意坦白的;如今知道他只是一般人,木下也就不想再多说了。
「可是,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这是警方跟我说的。」
「是的,已经找到真凶了。」
「那么,你还想知道什么?」
八云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才开口道出。今天的他比以往都来得慎重。
「木下先生,你是不是想为你的女儿做些什么?」
木下张口结舌地凝视着八云,表情仿佛说着: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是不是和过世的令媛做了什么约定?」
「有是有。」
木下一时之间讶异不已,然而马上就恢复镇定,答复八云。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知道这件事?」
八云卸下左眼的黑色角膜变色片。
他的赤色左眼望向木下。
「你知道我的左眼是红色的吧?」
「是啊,当然。」
——咦?「当然」?木下医生知道八云眼睛的秘密?
晴香觉得自己好像个局外人,无法融入他们的对话。
「我左眼的秘密,不只在于它的颜色。」
「你的意思是……」
「身为医生的你可能很难相信我的话……其实我这只左眼,看得见死者的灵魂。」
木下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八云的这番话。
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八云的眼眸。
「昨天我在令媛被弃尸的那条河川见到了令媛。」
八云此言一出,木下随即瞪大双眼,抓着八云的双肩用力摇晃。
「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女儿——亚矢香真的在那里吗!」
木下方才的冷静顿时抛到九霄云外,变得满脸通红、异常激动。
这个人接纳了八云的说法?八云说他看得见死者的灵魂耶?
他明明是个医生——
为什么呢?
「她的情绪很不稳定,无法像人类一样沟通,不过我还应付得来……」
八云震慑于木下的气势说道。
「然后呢?亚矢香、亚矢香她说了些什么?」
木下抑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更用力地摇晃八云的双肩。
「请你冷静点。」八云边说边拨开木下的双手。
或许是木下终于注意到自己失态了吧?他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的双手,喃喃说了句「对不起」便垂下头去。
「令媛说『快住手』……」木下闻言抬起头来。
「亚矢香到底想叫谁住手呢?我想你应该知道吧?」木下大大地摇了摇头。
他的肩膀微微震颤,好似只要稍微一碰就会分崩离析。
晴香不禁心想:跟刚失去姐姐时的妈妈好像——
「之前你说过,令堂想要杀了你……」
这件事睛香以前也听说过。
木下连这事儿都知道?
「你当时说:想知道自己的母亲会编出什么借口,对吧?」
八云默默地颔首。
「坦白说我也跟你一样,无法理解想杀害自己亲生骨肉的父母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真的不懂……可是,我多少了解失去儿女的双亲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木下在此顿了顿,咬紧下唇。他似乎正在忍受着痛苦。
「老实说,以前的我不是个好爸爸,也不是个好丈夫;我梦想着开一家自己的医院,于是只顾追逐梦想而不顾家庭,甚至还疏远了她们。就在这时,内人倒下来了——她得了癌症。」
「癌症啊。」八云呢喃道。
「我身为一个医生却没注意到内人的身体变化,当我察觉到时,癌细胞已经开始转移……已经回天乏术了。」
木下的语气满怀悲伤,他仿佛正倾吐着长年累积的某种情绪。
「说来真的很惭愧,我救不了自己的妻子……所以我在她临终前,和她约好要守护亚矢香……结果呢?我根本没能守护她……」
木下握紧双拳,气得发抖;他压抑不了胸中的怒火,而这团怒
火并非针对凶手,而是针对他自己。
「为什么我没有接送她上下课呢?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报警呢?如果我当时再小心一点,亚矢香或许就不会死了……」
——不对!没这回事,这不是你的错,
晴香很想大声喊出这些话,然而不知怎的,她就是开不了口。
因为她知道自己即使说了,也只是一时的安慰罢了。
由于救不了心爱的人,因而憎恨自己——
晴香也有类似的经验。她觉得自己害死了姐姐,即便事隔十三年,仍旧责怪着自己。这样的她,怎么有资格对木下说「别责怪自己」呢?
「所以我跟亚矢香约好了……我一定会救她,请她等等我……」
「然后你就开始研究如何使死者复活,对吧?」
使死者复活?八云到底在说什么?那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呢!况且木下可是医生,他理应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才是。
「为什么你知道?」木下紧张地说道。
「看看这间房间里的书——《灵魂和肉体的定义》、《轮回转世》、《前世的记忆》,这全都是关于死而复生的书籍。」
木下没有答腔,他只是热泪盈眶地默默望着八云。
「你身为一个医生,应该知道不管再怎么研究,都是徒劳无功吧?」
八云缓缓地说道。
正是如此。无论再怎么挣扎、无论内心多么煎熬,人死都不可能复生。八云看得见死者的灵魂,然而即使看得见,那也已是亡魂。
「八云,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八云颔首。
「你觉得……人的肉体和灵魂,是靠什么来联系?」
「我哪知道啊。」八云速答,令木下不禁有些错愕。
「我的眼睛只是看得见亡魂罢了,这些复杂的问题我不懂。假如我知道答案,那么我这只眼睛早就治好了。」
「这样啊……」
「只是……我认为灵魂是人类的思念集合体。」
「人类的思念?」木下慢慢地在口中反复咀嚼八云的话语。
「打扰您宝贵的时间,失陪了。」八云边说边迳自起身,走向门扉。
而晴香也赶忙追向八云。
「我可以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木下唤住八云,但八云并没有回头。
「什么问题?」
「刚才谈到令堂,不过关于令尊……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吗?」
八云的父亲——
之前八云曾说过,自己对父亲一点印象也没有。
可是,那只是他自己没印象罢了;假如没有父亲,八云就不可能来到这世上。
「没兴趣。」
八云满不在乎地撂下这句话,接着便走出门外。
3
石井在特殊悬案搜查室中无所事事地发着呆。
后藤刑警从一大早就不见人影。
石井打了他的手机好几次,但是始终无人接听。
旷职?不会吧,后藤刑警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该不会是他为了解决这次的案子,不小心过度使用灵异能量?嗯,不会有错,一定是这样的!
说不定现在后藤刑警正独自忍受着旁人无法理解的折磨呢!不行,不能袖手旁观!我知道他住的官舍在哪里,不如去看看他吧!
正待石井站起身时,有人敲门了。
「请进。」此言一出,门打开了。
伫立在门口的是一名将一头长发束在身后,身穿利落灰色裤装的年轻女子。
石井绝不可能忘了她,她正是——
「噫!」只见石井吓得跌坐到桌上。
她就是那名被鬼魂附身的女子——土方真琴。
昨天才刚折腾一阵,想不到她今天便已经恢复到能自由行走了。
尽管气色欠佳、脸颊也略微消瘦,仍旧和一双凤眼及苗条的身材十分相称。
她是一名称得上美女的女性,不过石井对她仍然感到恐惧。
「这次劳烦大家鼎力相助,因此我想来这儿向大家道谢。」
真琴沉静优雅地低头致意。
「啊,呃、不用啦,别这么客气……」
石井努力想避免声音颤抖,不过根本是白搭。
「请问,为什么你坐在桌上呢?」
「咦?喔,啊,因、因为我想来打扫一下……」
总不能说:「因为我觉得你很可怕吧?」
石井赶忙从桌上跳下来,结果失去平衡,差点跌倒。
「这样会变得更脏喔。」真琴掩嘴而笑。
毕竟石井穿着鞋跳到桌上,当然会弄脏啰。
「说得也是喔。」他干笑了几声。
「石井先生,我对你……」
「你知道我的名字?」
「当时我还有一些意识,虽然断断续续的……」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我佩服个什么劲儿?
「我当时对你做了一些很过分的事。」真琴难为情地低头悄声说道。
她恐怕是指石井用轮椅把她推走那时的事吧?当时真的很惨,被咬了好几口,真是折腾死人了。
「呃,不会啦……毕竟你也是身不由己嘛。」
「伤口还留在你身上,你没事吧?」
真琴对着石井右眼的淤青伸出纤纤玉指。
刹那间,那场恶梦又浮现在石井脑海中;充满血丝的眼睛、一口阴森的白牙,以及低吼声——
「啊!」石井哀号一声,反射性地再度跳到桌上。
同一时间,后藤也开门进入。
「搞什么鬼啊,你是猴子吗?」
「呃,没有啦,我是有苦衷的……」
石井意志消沉地从桌上爬下来。
「受不了!我没空陪你在这边玩!走啦!」
都这个节骨眼了,这个人怎么还来上班呢?
如果再放任他使用灵异能量的话,他肯定会死的!我得阻止他才行!
「后藤刑警,可是你的灵异能量……」
石井话还没说完,后藤的铁拳便直直槌在他的后脑勺上。
如果这是漫画,现在石井头上一定有星星在旋转。
「白痴啊!灵异能量是什么鬼啊!你漫画看太多是不是!你再给我说废话,我就揍扁你!」
可是你已经揍了说。
后藤拎着石井的后领,将他拖到走廊上。
「不、不好意思,后藤刑警,我想来为前几天的事情跟您道谢。」
后方传来真琴的声音。
「烦死了!我现在很忙!待会再说!」
后藤刑警像赶苍蝇般地挥挥手。
话说回来,他的脾气还真大啊。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4
「欸,木下医生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你?」
晴香走在河岸道路上,一边对着八云的背影询问道。
从木下的语气听来,他肯定以前就认识八云了。
「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应该说,我脑中根本没这项记忆。」
八云望着前方说道。
说得这么含糊其词,谁听得懂?
「什么意思?」
晴香加快脚步,和八云并肩而行。
「木下医生是负责帮我接生的医生。」
「这样啊。」
在感到惊讶的同时,晴香也恍然大悟:难怪八云记不得木下医生。
「总之我跟他只有这层关系,他对我来说跟外人没两样。」
八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晴香心中还有另一个疑问——
「结果到底是怎样?」
此书一出,八云马上停下脚步,有如时间停止一般。
「怎么了?」
八云垂下眉尾,无奈地搔搔头发,这才娓娓道来。
「那个少女的灵魂之所以被困在那条河川,是因为木下医生的思念过于强烈。」
「思念?」
「没错。因为他随口答应要拯救女儿,才会让她在那条河川徘徊不去。」
「要怎么做才能让她解脱?」
八云没有答腔,只是茫茫地望着河水。
站在他身旁的晴香,同样望向波光荡漾的水面。
对岸有一对正在烤肉的年轻男女,而白鹭鸶则在沙洲上歇息着。
在这和煦的阳光中如此眺望河面,实在很难想象这条河竟是连环绑架凶杀案的犯案地点。
八云心中是怎么想的呢?晴香偷偷瞥向他的侧脸。
直挺的鼻梁,紧闭的双唇;那双细长的凤眼,究竟映出了什么呢?
「如果想让她解脱,就必须请木下医生打消念头。」
过了不久,八云开口了。
「打消念头?」
「对。假如他不面对自己的女儿已经回不来的事实,她就得永远困在那儿。」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我还没想到,只知道假如他还继续读那些关于死者复活、轮回转世之类的书,他女儿就别想解脱。」
不知怎地,晴香觉得自己似
乎明白了八云的意思。
亚矢香在河中所说的那句「快住手」——
是说给自己的父亲——木下医生听的。
「我们该怎么帮他呢?」
「能帮的话我早就帮了!这是人心的问题,不是我们三言两语就能劝得动的。只有木下医生自己能帮得了自己。」
八云说得没错。
我们这些局外人就算对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说破了嘴,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总之呢,现在我们只能静观其变啰。」
这是八云所得出的结论。
晴香原本想说「是啊」,但又赶紧将到口的话吞回去。好险好险!这阵子发生太多事,晴香差点忘记这次骚动的主因是什么了。
「欸,那真由子怎么办?她现在还在为那些灵异现象烦恼不已呢。」
「那是她搞错了。」
八云扭动脖子说着,骨头嘎吱作响。
「搞错了?」
「你也看见河里那名少女的灵魂了吧?」晴香点头。
「也就是说,那名少女的灵魂还困在那条河川,所以不可能出现在你朋友那里。她只是搞错了而已。」
「可是她说遇到鬼压床,还看到少女的亡魂、听到她的声音……」
八云不耐烦地搔了搔后颈。
「人类是一种很容易陷入错觉的生物。她曾经在河边遇过撞鬼的恐怖经验,这是真的;然后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鬼附身了,这部分则是错觉。」
到此为止,晴香都听得懂。
「之后她就变得疑神疑鬼,怀疑自己被鬼缠上了,因此会把阴暗的房间中那些模糊不明的东西看成女鬼,也会把听不清楚的细微声响听成人的说话声。」
「这种事……」
「就是有这种事!之前你自己不就从实验中体验过了吗?」
「实验?」
——有实验吗?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受不了,你就是这样老是不学乖,才会总是惹上麻烦。」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八云,你就是因为老是记得一些无聊的事,才会被人讨厌喔。」
对于晴香的揶揄,八云冷冷地一笑置之。
「我是说前阵子给你看过的灵异照片啦!我说照片上树木的凹洞『是一张人脸』,你不就把它看成人脸了吗?她也一样,就是因为先入为主地认为自己被鬼缠上,才会过得那么不安宁。」
原来如此,原来他是在说那件事啊。
晴香终于明白了。假如人抱着先入为主的观念,就会将所有的事情都联想到那方面去。
晴香懂了,不过——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八云扬起单边眉毛,一副「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
「这方法你可能不喜欢,不过我觉得最好的方法就是告诉她『我已经为你驱魔,没问题了』。」
「那不就是说谎?」晴香激烈反对。
「那你大可告诉她真相啊!告诉她:『你所看见的全都是幻觉。你患有精神疾病,建议你最好上医院接受诊治』?」
「我会这么做的。」无论怎么想,这么做都比较好。
「不过,假如她不接受这个说法,就会去找别的灵媒帮忙。如果她找上的是神棍,到时可得花冤枉钱了。」
老实说,晴香没有把握能靠真相说服真由子。
「假如你说不出口,那么只要对她说『我们已经为你驱魔了,放心吧』,就能让她从恐惧中解脱。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
正待八云想迈步离去时,晴香一把抓住他的衣角。
只见八云宛如一只被打扰睡眠的猫般抽动脸颊,摆出一张不悦的脸。
「干嘛?」
「八云,拜托你。」晴香抬眼凝视着八云。
「很恶心耶,不要这样啦。」
没礼貌!什么「恶心」呀?
算了,忍耐一下吧!若是这时惹他生气,就得不偿失了。
「八云,求求你去跟她解释嘛。」晴香再度恳求八云。
「好啦!拜托你别再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我了!」
你还说!
5
石井一边开车,一边望向仰靠在副驾驶座上的后藤。
他盘着胳膊扬起眉毛,目光如猎犬般锐利、炯炯有神。
他今天一早就不见人影,后来却突然回来说声「走了!」就把石井带走,而今还命令石井开车前往大学。
他八成是要去找那名叫做八云的青年吧?
「后藤刑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石井忍不住问道。
「所以我才说你没屁用嘛!」后藤忽然怒吼道。
「呃,可是你什么都没对我说,我当然不知道……」
「我不说你就什么都不懂吗!一个当刑警的人,应该要敏锐地打听情报才对!那个记者小妞还比你能干多了!」
「对、对不起……」
石井震慑于后藤咄咄逼人的态度,只好先道歉再说。
之后两人便不再对话,只听见逆风前进的车声在耳畔呼啸着。
「这件事还没有对外公开,总之又来了一具。」
后藤似乎想打破尴尬的沉默,叼着香烟喃喃道出实情。
「又?」
石井不懂后藤的意思,只好以指尖推推眼镜,回问后藤。
「我说少女的遗体啦!」
「咦?」这意料之外的话语令石井声音变调。
「今天早上,垃圾场出现了第三名被害人的尸体。」
少女的遗体?第三名被害人?垃圾场?
「不会吧!凶手是安藤,而那个安藤早就死了,所以案子早就……」
石井一口气说完,似乎想颠覆脑中的千头万绪。
凶手都已经死了,怎么可能会出现新的尸体呢?
「你也惊讶得太慢了吧!没看我慌得跟什么一样吗!」后藤口沬横飞地大吼。
这样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后藤刑警说得没错,现在没时间拖拖拉拉了!我居然没发现这么重要的事,真不够格当刑警啊!
可是话说回来,为什么要去找那名叫做八云的青年?
关于这一点,石井怎么想都想不通——
6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晴香便带着一身的疲劳躺在床上。
这样做真的好吗——?
晴香觉得罪恶感好重。虽说找不到其他好方法,她仍旧骗了真由子。
在那之后,晴香和八云一同造访了真由子所居住的大楼。
不用说,八云一出场就谎称自己是灵媒。
他一踏入房间里,就说什么:「好阴!我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阴气!」晴香好不容易才忍住不骂他:「大骗子!」
不只如此,他还说:「现在开始我要驱魔,请你先暂时外出一小时,免得遭遇不测。」害得真由子问晴香:「欸,我在学校见过那个人耶,他真的是灵媒吗?」而晴香也只好跟着说谎,说什么:「放心吧,他是正统的灵媒名门弟子喔。」
真是一场闹剧——
真由子一离开房间,八云便对晴香说了句「一小时后叫我」,然后随便枕着人家的抱枕呼呼大睡。喂喂喂!
一小时后真由子回到房间,八云旋即若无其事地说:「这股阴气真的非常强烈,不过我费了一番功夫后总算将它驱离了。那名少女的亡魂,应该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吧。」说完还双手合十。晴香真想吐嘈他:「你明明只是在睡大头觉!」然而又碍于情势无法开口。
真由子闻言顿时潸然泪下,想必是因为由恐惧中解放,忍不住喜极而泣吧。
这下子,晴香觉得罪恶感更重了。
不仅如此,八云居然还跟真由子收钱!
太扯了!虽然这笔钱是真由子自愿掏出来的,不过一般人会收吗?「如果我不收钱,那不是显得很假吗?」什么歪理呀!
这是不折不扣的诈骗,而且我还成了他的帮凶。
唉,真是的!真教人越想越气!
晴香一站起身来,手机便开始震动。是她母亲打来的。
「你最近都没打电话给我,日子过得还好吧?」
才一接起手机,听筒那头便传来母亲无奈的声音。
累积在晴香心中的怒气,忽地一瞬间消失无踪。啊,母亲的力量果然不同凡响,光是听见她的声音,就令人心情平静了一些。
「嗯,过得还好啦。」
「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语气有点消沉耶。」
——被妈妈看穿了。
心中那团针对八云的怒火,登时悄然熄灭。她的声音之所以如此消沉,一定是因为木下医生所说的那番话在心中留下了疙瘩。
「欸,妈。姐姐去世的时候,你难过吗?」
晴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然而她就这么脱口说出来了。八成是因为听了八云跟木下医生那段对话的缘故吧。
「这还用问吗?为什么你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也难怪晴香的母亲会感到疑惑。
「现在我在学校
修犯罪心理学,当中有一堂课是探讨受害者家属的心理,所以我才觉得有点好奇……」
晴香随口编了一个谎言。
「这样啊。」妈妈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并不相信我说的话吧?——晴香心想。
「妈,如果姐姐当时不是死于车祸,而是被人杀害,你会怎么想?」
「怎么想?」
「比如说……你会恨那个凶手吗?」
「恨是会恨啦……」妈妈诚恳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会想杀了那个凶手吗?」
我到底在问自己的母亲什么怪问题?什么杀不杀的——
假如妈妈说她想杀了凶手,那我该怎么办?害死姐姐的人可是我耶!
当妈妈知道真相时,她会怨恨我、想杀了我吗——?
两人沉默了半晌。
「这个嘛,假如杀了凶手能够换回我的孩子,那我就杀了他。」
妈妈的声音既温柔、又冷酷。
「换回?」
「是啊。对于一个作父母的人来说,孩子不管是被杀害或是死于意外、疾病,都一样是死了。不会有父母因为小孩死于疾病而比较能释怀,当然被坏人杀害也一样……」
妈妈说得或许没错——
「父母心中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希望自己的小孩能活下去,就只是这样而已。所以呢,假如杀了凶手能换回自己的小孩,那要我杀多少凶手都无所谓。」
假如能换回自己的小孩——吗?
木下医生也说过一样的话。他和女儿所做的约定并不是为她报仇,而是拯救她。如果木下能够回到过去,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安藤。
晴香心中仍旧是一团乱麻,但她觉得这应该就是答案了。
此时,晴香心中浮现一个疑问。
这是个不应该想起的疑问,也是至今在她脑中无数次浮现却又消失的疑问。假如死掉的人不是姐姐而是我的话,妈妈会怎么想呢!?
「晴香,你在想什么?」
尽管隔着电话,话筒另一头的母亲仍然察觉到气氛的不寻常。
妈妈好像很担心,可是这教我对妈妈怎么说得出口呢?姐姐的死亡真相,是我必须背负一辈子的十字架——
「欸,到底怎么了嘛?」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假如妈妈知道姐姐是被我害死的,不知道会有多么痛苦——
「晴香,你该不会又在责怪自己吧?」
这句超乎晴香预料的话语令晴香屏住气息,她觉得自己仿佛潜伏在水中。
「你是不是觉得姐姐的死是你的责任?」
为什么妈妈知道这件事呢?迄今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而且也未曾在言行举止间透露出来。
为什么——?
「妈妈……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晴香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出这一句话。
「当然啰!你以为我当你妈当几年啦?」
「二十年……」
「知道就好!姐姐的死并不是你的责任,你把球丢到远方只是想闹着玩,并不是想害死你姐姐。那只是一桩意外而已啦。」
原来妈妈知道这么多——
亏我还想默默藏在自己心中一辈子呢——
晴香忽觉鼻头一酸,眼眶渐热。
「晴香,你就是你,你不是你姐姐。对于父母来说,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念书、擅不擅长运动,全都无关紧要,只要她们能幸福地过一辈子就好了。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晴香默默点头。
母亲的一番话,令晴香全身上下变得暖洋洋的。
心中的那座冰山,顿时为之融化——
她小时候总是刻意疏远样样比自己拿手的双胞胎姐姐。
她一直以为妈妈讨厌念书、运动、音乐都一窍不通的自己。
绫香死后,晴香拼命地想成为第二个绫香,因为她害怕会有人对她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妈,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呀……」
「是啊!我连你的初恋对象是谁都知道呢!是阿健吧?他前阵子结婚了说。」
她说对了,正是阿健。他肤色黝黑,个头矮小,是个鬼灵精,而且很坏心眼。
真的什么事都瞒不过妈妈的法眼。
「这样啊……」
「你现在是不是有喜欢的对象?」
这天外飞来一笔的话语,令晴香不由得心头一惊。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前阵子你回来时好像想起了什么,一个人在那儿傻笑呢。」
「有吗?」
「有呀!欸,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晴香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不过她觉得八成是那家伙。
「他是个超级别扭的人,自我中心,而且一点也不温柔。」
「哎呀,听得我好好奇喔!你再多说一点嘛!」
晴香的母亲开心地笑了。
「嗯,下次回去时我再告诉你。」
晴香挂断电话,同时泪水决堤、嚎啕大哭。究竟是因为痛苦、悲伤或是喜悦而哭?连晴香自己也弄不清楚。
她只是不停地颤抖,胸口有如灼烧般炙热。
在这股令人窒息的情感浪潮中,晴香发觉自己迄今所背负的十字架,其实只是一场幻觉——
7
后藤刑警到底想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
尽管石井心中怀抱着这样的疑问,却迟迟不敢说出口,只是俯视着翘着二郎腿坐在铁椅上的后藤。
打从来到八云这名青年的秘密基地以来,算来算去也经过三十分钟了。
为什么后藤如此执着于这个叫做八云的青年?石井完全搞不懂。
「可恶!那臭小子到底跑去哪里遛达了,我这边可是十万火急耶!」
后藤将烦躁的心情吼出声来。
——而八云也在这时开门进屋。
「你终于来啦!」
八云对大声嚷嚷的后藤摆出一张臭脸。
「石井先生,有人擅闯民宅,请你马上逮捕这个现行犯。」
八云指向后藤。
逮捕——可是我跟后藤刑警好像是共犯耶?
「不好意思,我现在没空跟你瞎扯。」
「好巧喔,我也正好觉得没空跟后藤大哥你闲聊耶。」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我找到了。」
「你是说嫂夫人吗?」
「不要闹了!我是说尸体啦!出现第三名被害人了!」
后藤忍不住粗声大吼道。
一时之间,八云的表情僵了。他并非震慑于后藤的怒吼声,这一点连石井都看得出来。
「请你说得详细一点。」
八云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定,盘起胳膊催促后藤往下说。
「被害人是桥本留美,跟其他被害人一样是十四岁的少女。她跟第二名被害人美穗相同,都是在溺死后被弃尸在垃圾场。发现时间是今天早上,她恐怕是昨晚遇害的。」
后藤连珠炮般地一口气说完。
八云没有开口,只是捻着眉心,低头沉吟。
一阵沉默——
「难道凶手不是安藤吗?」石井试探性地问道。
——然后同时被八云和后藤白了一眼。再也没有比被这两人同时瞪视更可怕的事了。
「安藤就是凶手,这点不容置疑。」八云淡淡地说道。
「今天早上我问过畠老爷子,那栋建筑物中的确有安藤的指纹、亚矢香的毛发和随身物品。」
证据确凿是吧——石井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后藤刑警,假设……我只是假设喔,那些证据会不会都是伪造的?」
「谁会干这种事?又是为了什么干这种事?」八云间不容发地吐嘈。
后藤闻言,随即将一张照片丢到桌上。
「假设是这家伙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而伪造证据——你觉得怎么样?」
八云将照片挪至自己手边,刹时瞪大双眼、咬牙切齿,旁人几乎能听见他愤恨的咬牙声。
照片中有一名戴着墨镜的高大男子。
他五官端正,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笑。此外,他的长相和八云似乎有些神似。
「后藤大哥,这张照片是哪儿来的?」
八云对后藤投以锐利的目光。
而后藤的表情也相当紧绷,和八云相去无几。
「这是在弃尸现场拍到的,他当时好像混在围观的人群中。第二名被害人美穗以及这次的被害人留美的尸体被找到时,他也在场。畠老头觉得很奇怪,所以就拍下来了。」
「如果这男人和这案子有关,事情可非同小可。」
「我知道。十三年前——还有一个月前的诈死案……这下子麻烦了。」
十三年前?一个月前?这两人到底在说什么?
从他们的口气听来,似乎从以前就认识这男人。
「后藤大哥,第三名被害人的遗体还在吗?」
「你要去看一下吗?」
「要,我们走吧。」
后藤和八云同时站起身来。
此时
,八云的手机响了。
「你这次又惹了什么麻烦?」八云没好气地接起电话。
8
连晴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突发奇想。
那名现在仍沉在河里、和绫香的名字发音相同的少女——
八云曾经说过,她被父亲的强烈思念束缚在那条河川。晴香真的好想帮助她。
当晴香回过神来,她已经按下手机的通话键了。
「你这次又惹了什么麻烦?」
电话一接通,听筒那头便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才没有什么麻烦呢!我只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罢了。」
「你这样很恶心耶。」
居然说我恶心?
「哎唷!我是要跟你谈木下医生的事啦。」
「这件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话是没错,可是如果不想想办法,那个女孩的灵魂会一直困在那条河吧?」
「是啊。」
「不能想办法救救她吗?」
「不能。」八云速答。
八云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觉得这并不是外人该插手的事情。
「那那个女孩不是太可怜了吗?」
「你真的很鸡婆耶!我不是说这是木下医生的心理问题吗?」
「是没错啦……欸,我想试着再说服木下医生看看。」
「算了吧!如果光靠你几句话就能改变他的想法,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八云说得倒也没错。
我没办法一个人解决这个问题。不过——
「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
八云沉默了一下。
木下医生曾经说过,他女儿的死是他所造成的。
晴香不敢说自己的心情和他相同,不过至今她也怀抱着类似的想法活到现在。「你女儿的死并不是你的责任。」晴香认为至少得让他明白这一点。
「你试着站在他的立场想想看。」八云的语气微微变了。
其他人或许听不出弦外之音,但晴香清楚得很。
她忆起之前一心曾说过的话。「那孩子其实心地很善良,只是拙于表达情感。」
他乍看之下很冷淡,其实只是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罢了。
「什么意思?」
「你会因为外人对你说几句话,就放弃自己的女儿吗?」
这——
「不可能。」
「那你应该懂了吧?这个问题应该交由木下医生自己来解决。」
晴香了解八云的意思。
可是尽管如此,她依然想拯救那名少女的灵魂.这股强烈的意志驱动着晴香。
——这名和死去的姐姐有着同音姓名的少女。
——我猜,自己一定是想借着拯救她来赦免自己;我想从害死姐姐的业障中解脱。
我知道这很自私,不过——
「我想为她出一份力。」
「好,我明白了,那你就去吧。不过现在我抽不开身,想去你自己去。」
八云懒得和晴香争辩了。
「好。」晴香点头。
仔细想想,都到了这个节骨眼还想仰赖八云帮忙,其实也跟逃避没两样。
「你见到木下医生后,麻烦帮我转告他几句话。」
「什么?」
「请你放你女儿自由。你的思念,害那女孩被囚禁在黑漆漆的河底。死者所希望的,其实只是在世者能过得幸福……」
死者所希望的,其实只是在世者能过得幸福——
这句话深深地刺进晴香心坎里。
「谢谢你……」
语毕,晴香便挂断电话。
9
体内泉涌而出的痛苦,令木下喘不过气来。
他的腹部深处,有一团既漆黑又黏稠的漩涡。
又失败了——!
为什么?为什么无法成功?
我和亚矢香约好了!我答应要拯救她!然而为什么——
「可恶!」木下啐了一口,将手中的笔插进桌面。
塑胶制的笔「啪叽」一声碎裂,但这仍然无法抑制木下心中的怒火。
木下站起身来,双手举起方才坐过的椅子,砸向墙壁。
椅子将档案柜撞出一个大凹洞,应声落地。
体内的血液增强了木下的气势,使他体温上升。
「呜啊!」他握紧拳头殴打墙壁。
手臂传来一阵冲击,但他并不觉得痛。
木下用力殴打墙壁发泄怒气,一次又一次地打在墙上。
光是用拳头打还不能令他满意,他甚至还以头撞墙。
干涸的内心起了裂痕,一片片逐渐崩毁。
他的愿望还没有达成——警方说已经结案了。
没错,杀害亚矢香的凶手是找到了,但那个凶手也早就死了,所以有什么用呢?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对我来说,事情还没有结束。凶手是谁并不重要;只要亚矢香一日不回来,事情就永远不会结束。
联系灵魂和肉体的某物——那就是关键。
只要不查出这一点,我就没办法成功。
话说回来,我也来日无多了。
我崩坏得越来越严重了——木下心想。
此时,电话响了。
10
当后藤带着八云进入解剖室时,畠早已准备好了。
解剖台上有一具少女的遗体。
居然对这种小女孩做这种事——
后藤心中的怒火再度熊熊燃烧。
他望向身旁的八云。
肌肤白皙如陶瓷,五官端正;乍看之下既冷静又冷酷,但那并非他的本质。
每当有人带给他麻烦,他嘴上抱怨归抱怨,却不曾置之不理;其实他大可撒手不管,然而他抱怨之余却仍旧一头栽进去——他就是这样的人。
「老爷子,不好意思啊。」
「别在意啦,我也不想跟自己的良心过不去啊。」
畠诡异地笑了。
后藤和八云走到解剖台旁。
躺在解剖台上的少女的肩部以下盖了一条白布,虽然没有明显的外伤,仍旧少不了溺毙独有的特征——浮肿的脸部及发紫的嘴唇。
太突兀了——后藤心想。
这名少女的生活跟死亡之间,理应有一段遥远的距离。
直到死前那一刻,她都从未想过自己将面临死亡吧?
早上起床、刷牙、吃早餐、上学、和朋友聊天、暗恋喜欢的对象,然后——却来到了这儿。
「噫——————」
一阵不合时宜的惨叫声响彻这间磁砖解剖室。
我差点忘了石井也在这里!叫得这么恶心要死啊?到底在怕什么鬼?他该不会——
「你是第一次看到尸体吗?」
「啊,是!」石并颤抖着下巴答道。
受不了,白痴啊!这样以后要怎么做事啊?先给他一巴掌再说。
八云端详少女的脸庞。
他锁紧眉头,眼神严肃;他看见了,他肯定看见了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
「你看见了什么吗?」
面对后藤的疑问,八云摇摇头。
「看不见。我本来以为如果少女的灵魂还残留在肉体,或许可以找出什么线索……」
八云咬紧下唇。
我就知道事情不会进展得这么顺利。
话说回来,他说看不见,那该怎么办才好?
「没有外伤吗?」八云托着下巴问道。
畠掀起少女脚上的白布。脚趾甲上涂着粉红色指甲油,而脚踝上有一些捆绑过的痕迹。
「这里有撕裂伤,就只有这样而已。」
「畠先生,她是溺死的,对吧?」
「她的肺里面有大量的水。」
「看得出来她是在什么地方溺死吗?」
「我猜是某条河川吧。」
「河川?」
「我们分析过累积在肺里面的水,发现其中混杂着淡水鱼的卵。」
「原来如此,河川啊……」八云以食指抵着眉心。
很遗憾,后藤只能等待八云解答。八云负责思考,而后藤负责行动。
此时,后藤不经意地望向石井——那这家伙负责什么?耍白痴吗?我不需要耍白痴的人。
「有什么不对吗?」
畠扭动脖子问道(速度快到让人以为他会三百六十度旋转)。
「这次我是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参与这件案子,所以几乎不了解一连串的案情。三名被害人的死因都各不相同,对吧?」
「第一名被害人亚矢香死于勒毙,而第二名被害人美穗跟第三名被害人留美都是死于溺毙。」
畠回答八云的疑问。
「后藤大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们先不管安藤是不是凶手;这名少女是昨天遇害的,对吧?」
「是啊,怎么了吗?」
「犯案现场是哪里?」
「一定是那座旧水门嘛!」
这小子事到如今还
问这个?
「不可能。」八云自己提出问题,却又否定他人的答案。
「为什么?」
「你看嘛,旧水门已经纳入警方搜证的范围了,有人会在警察面前犯案吗?」
「喔,经你这么一说——」
这倒也是——
现场一阵沉默。畠似乎想起了什么,猛然击掌道:
「那座旧水门啊,我们虽然在当中找到第一名被害人亚矢香跟捡回一条命的惠子的遗物……」
「却没有找到第二名被害人跟第三名被害人的遗物,对吧?」八云接口。
「没错!」畠盘着胳膊频频点头。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八云低头忿忿地说道。
这么一回事?到底是哪回事?后藤完全听不懂。
「喂,八云,到底是怎样?」
「什么怎样?还有另一名凶手啦!」
八云抬起头来,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
「另一名凶手!你是说共犯吗!」后藤不自觉大叫。
「不是共犯。」
「你刚才不是说还有另一个人?」
「我是说『还有另一名凶手』。」八云逼近后藤。
「不要卖关子了,快点说啦!」
后藤一把揪起八云的领子,狠狠地瞪着他。
「你的态度好差喔,我还是别说好了。」
受不了,你也太别扭了吧——
「好啦,奴才罪该万死,请大人为奴才解释吧。」
后藤松开八云,低头谢罪。
「我感觉不到什么诚意,不过就不跟你计较了。我们跟专案小组,实在是误会得离谱。」
「误会?」
「没错,是误会。首先呢,专案小组应该要改个名字。」
「什么跟什么啊。」
专案小组叫什么名字不都一样?
这家伙真的很烦耶。
「我刚才也说了,这次的案子其实是两桩不同的案件,而且有两个『不同动机』的凶手。」
「咦——原来如此啊。」
后藤还没来得及惊讶,石井便抢先发出怪声。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只要摒除先入为主的观念然后再一一过滤,答案便只有一个。而这个答案,更是离奇得令人难以置信。」
八云眯着眼睛、笔直地凝视解剖室的墙壁,仿佛那边有什么东西一样。
「能不能讲解得简单易懂一点,最好简单到连我都听得懂。」
后藤烦躁地叼起香烟,不过随即被畠警告:「这里禁烟。」于是不敢点烟。
「首先,杀害亚矢香、绑架惠子的人都是安藤,这一点无庸置疑,毕竟现场留有证物;不过杀害第二名被害人美穗和第三名被害人留美的凶手,绝不可能是安藤。」
「为什么?」
「诚如各位所知,留美遇害时,安藤早就死了。」
「那美穗呢?」
「只要想想动机就知道了。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之前我已经向各位说明过安藤的精神状态了吧?」
后藤颔首。由于安藤目睹母亲自杀,因此他异常恐惧死亡;少女的那句「去死吧」就是点燃他心中恐惧的关键。
「假如我的推测正确,对安藤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自己动手。」
「原来如此。美穗和留美的死因是溺毙,那就不算是自己动手了。」
畠佩服地盘起胳膊,一边接续八云的话。
「喂,等一下!想害人溺死,也可以自己来啊。」后藤打岔道。
「怎么做?」
「怎么做?就是像这样从后面压下去……」
八云一说,后藤马上压着身旁的石井后颈实地演练,而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也吓得石井疯狂挣扎。
「老弟,你刚刚都没在听喔?」畠讪笑地说道。
「闭嘴,变态老头!」
「『变态』两个字是多余的。刚才八云不是解释得很清楚吗?溺死在河里的少女,全身上下只有脚踝有撕裂伤。」
「那又怎样?」
「如果凶手像老弟你刚才那样从后面压着被害人的脖子,那儿就会留下压迫的痕迹了。」
「啊!」
后藤恍然大悟,松开石井。原来如此,确实没错!可是这么一来——
「那凶手又是怎么杀害被害人的?」
后藤偏了偏头,不过脑中净浮现一些无聊的想法。
「依照遗体的状况看来,恐怕是在少女的脚踝绑上重物,使她们沉进河底。」
八云指着遗体的脚踝说道。
「难怪……」
听到这里,后藤总算看出脉络了。
凶手先以锁链或是绳子绑住少女的脚踝,然后在另一头绑上重物,将她们丢进河里。这么一来,等到她们浮上水面,早就已经溺毙了。
假如是使用这个手法,那么就不算是安藤亲自动手了。
也就是说,本案的杀人手法原本就有两种。
而凶手也有两个人。
警方依据本案的被害少女都是在同一块区域被绑架、年龄也相同、凶手皆没有提出任何要求、都被弃尸在垃圾场等种种特殊状况,误将本案当成连环绑架凶杀案来侦办。
只要想成凶手本来就是不同的两个人,安藤死后冒出第三名被害人这一点,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
「那么,第二名凶手的目的是什么?」
「我哪知道啊。」八云速答。
嗯,也是啦!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毕竟如今知道这是两桩案件,侦办进度等于回到原点。
现场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沉默。
眼前摆着这种异常的状况,没有人能轻易开得了口。
「话说回来,这个杀人手法……」嘴巴歪成ㄟ字形的畠开口了。
「怎么了?」
面对后藤的提问,畠只是苦笑以对。看来他并不打算说出来。
他抚摸着自己头上的白发,一边踌躇地娓娓道来。
「这种杀人手法,我觉得好像某种活人献祭仪式。」
「活人献祭——?」
受不了,这个变态老头怎么偏偏说出这种话——
「啊,其实我也这么想。」石井举手发言。
他双眼炯炯有神,活像一个刚解完考试问题的小学生。这些人是怎样啊——
「活人献祭啊……」这次换八云低语道。
「喂喂喂,你们几个给我差不多一点!」
后藤忍不住扬声大吼。
「不要被先入为主的观念给困住了。」
八云眯着眼睛揶揄后藤道。
「我才没有被什么先入为主的观念困住咧!你们几个讲的话根本只是迷信嘛!」
「这句话就显示你抱着先入为主的观念。后藤大哥,就算你不信这一套,这世上也有很多人相信;对于那种人,假如你武断地将自己不愿相信的事实归类为『不存在』,就会像这次侦办一样迷失方向。」
后藤咂了个嘴,停止辩驳。
我怎么吵都吵不赢八云的,跟他吵只会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歪理搞得一个头两个大而已。
「假如这真的是某种仪式的话……」八云低头捻着眉心喃喃自语。
——一旁的畠和石井开始大谈人头啦、山羊血啦之类的诡异话题,有问题的明明是他们几个,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被晾在一边呢?
「这该不会是……」
或许是想起了什么吧?八云忽地抬头低语了几个字,然后顿了一顿,接着脸色大变地冲出解剖室。
「喂,八云!怎么了?」后藤追着八云冲到走廊上。
那个臭小子!连头也不回!八云肯定想起了什么,不过到底是什么呢?而他又为什么如此慌张?
八云从口袋中掏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然而,对方似乎没有接电话。他啧了一声,将手机塞进口袋中。
「怎么了?」
后藤一把抓住正欲离去的八云,硬是将他拖住。
只见八云双眼充血,仿佛随时都会猛扑过来。
「你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了?」
八云只是反复深呼吸、试着稳定情绪,却不打算答腔。
「怎么样?」后藤用力摇晃八云的肩膀。
「现在我脑中浮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想法。可以的话,我很想否定它。」
八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
后藤不知道八云所说的「可怕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反正就算问他,他也八成不肯说吧?不过事已至此,干脆就陪他到最后吧!——后藤心想。
「好了,我们该怎样才能知道你那个想法是否正确?」
八云登时睁大双眼,似乎非常讶异。
——这小子对别人的戒心也太强了吧!
就是因为如此,八云才会每当别人想为他做些什么,他就露出这种表情。后藤并不讨厌八云这种神情。
「你在跟我客气啊?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喔!」
「彼此彼此,后藤大哥也不像是会关心别人的人啊。」
受不了,怎么又
说这种话,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好了,你快点说啦!」
「首先,我们必须去找某人问一些问题。」
——小事一桩!
「石井,车!」后藤高声大喊,然而无人搭腔。
那个王八蛋!
「喂,石井!」
后藤以最高分贝的声音怒吼。
「是、是!」
解剖室的门应声开启,石井这才惊慌地探出头来。
天啊,这小子这么悠哉,怎么当刑警啊?
「你在搞什么啊!走啦!用跑的!」
「是!」石井精神抖擞地答腔,接着奔到走廊上。
然后跌倒——
11
晴香再度造访木下医生的医院。
木下还是老样子,和颜悦色地将晴香请进问诊室,甚至连咖啡都端出来了。
但是,尽管曾和他对峙过,晴香仍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着想着,木下率先开了口。
「你来得正好,不瞒你说,我正想去找你呢。」
「找我?」
「是啊,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拜托我?」
是什么事呢?他应该知道即使找我帮忙,我所能做的也非常有限吧。
不过我实在很难拒绝别人的请求啊——
「是的。我的请求待会儿再说,你先说吧,请。」
「啊,好。呃……」事到临头,反而语塞。
但是,我非得说出口才行。令媛的死,不是你的责任——
如果你再不放手,令媛就会永远在同样的地方徘徊。
「木下医生,我……可以略微了解你的心情。」
再这样沉默也不是办法,尽管脑中还没整理好思绪,还是先说再说吧!
「我的心情……吗?」
木下眉尾下垂,露出困惑的表情。
「在我小时候,我姐姐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因为她想接我投出来的球,所以不幸被车撞上。」
木下和晴香四目相交。
然而他并没有插嘴,只是默不吭声。
「我一直觉得姐姐是被我害死的,假如当时我不丢出那颗球……医生,我跟你一样。我觉得内疚、觉得很后悔,并且一直为此所苦。」
「原来是这样啊。」
「当然,你的痛苦绝对比我的痛苦还大得多。可是……我知道自己只是个外人,没资格对你说这些,但我认为亚矢香的死并不是你的责任。」
晴香一口气说完,这才猛然回神。
「真是苦了你啊。」木下温柔地安慰晴香。
「不好意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堆。」
晴香觉得自己好像一股脑将自己的想法硬塞给别人,于是低下头去。
她想起八云所说过的话。
木下医生的思念,将她束缚在那条河川——
我是不是也跟医生一样呢?姐姐会不会因为我一直责怪自己,而无法投胎转世呢?
我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次自己会对这案子如此投入了。
因为我将自己的经验和这案子重叠在一起了。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的亚矢香和姐姐绫香;将女儿的死归罪到自己身上,内疚不已的木下医生和将姐姐的死归罪到自己身上,内疚不已的我——
「你真善良。」木下和蔼地笑了。
「才没有这回事呢。」这不是自谦。
其实,我只是想从一路背负过来的业障中逃脱而已——
「没错,我的确一直责怪着自己,这一点或许和你相同吧?不过,我们俩之间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
木下自信满满地说道。
「差异?」
「是的。你呢,已经放弃了;但是,我还没有放弃。」
「放弃……放弃什么?」
我好像没有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他。
要我说清楚,我也说不上来;但我就是这么觉得。
「我女儿亚矢香,一定会复活的。」
「咦?」
他真的相信人死可以复生?
不管怎么说,木下先生都是一名医生。
在物理上来说,已死之人是不可能复生的。
我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有一个男人,出现在痛失爱女、失魂落魄的我面前;那男人将我带到那条河川,让我看见女儿的灵魂。」
木下面无表情的说着,仿佛戴上了面具。
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女儿很痛苦,真的非常痛苦。她的肉体已死,但灵魂却仍旧承受着折磨。」
木下两眼充血,宛如被什么东西附身一般。
「这……」
「你懂吗?亚矢香她死了之后还是无法脱离苦海!我只能在一旁袖手旁观,什么忙都帮不上……」
木下用指甲在桌上疯狂搔抓,似乎想将满腹的怒火发泄在那上头。
这声音听了真教人浑身不对劲——
「我拼了老命想找出拯救女儿的方法,而那男人也向我介绍了各式各样的文献资料。查着查着,我逐渐了解到,原来这世上有很多人死而复生。」
「可是……」
晴香话才刚说出口,便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
——我不是八云,不知道此时该如何以知识正面反驳他。
是因为想了太多事情的关系吗?
我觉得头好痛,痛得像要裂开一样。
「人人都有灵魂,而我所得到的结论是:人的灵魂就像一种思念或情感的集合体。也就是说,即使肉体死了,灵魂仍然活着……」
晴香之前也听过这种说法。
八云曾说过同样的话。
视线好模糊,好像罩上一层雾一般。
我努力眨眼,世界却仍然一片模糊——
「肉体和灵魂是分开的——这么一想,就会觉得肉体死亡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以电脑来比喻的话,肉体就像硬体,而灵魂是软体;如果身为硬体的肉体坏掉了,只要再买一块新的软体——也就是灵魂来交换就好了。」
这些理论晴香都懂,不过这也仅止于理论罢了。
说到底,将人类的肉体和灵魂说成能够交换的电脑硬体和软体,根本是大错特错。
潜伏在他人肉体中的灵魂是什么模样,晴香至今也亲眼见过好几回。
美树以及那名女性——那根本就称不上是活着。
那是——
不行,我的思考越来越迟钝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晴香询问木下。
自己的声音变得好遥远、好缓慢。
晴香此时察觉到,自己对木下医生的想法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个人心中的郁结,远远比晴香想象中更深沉、更黑暗。
「你跟八云都说我女儿已经回不来了。但是,这是错误的;我女儿的灵魂,至今还活着。」
没错,她的灵魂还活着。
而将她变成这样的,就是你那股强烈的思念。因此,我不能再让你继续下去了。
我要让你知道,你所做的是——
「木下医生……亚矢香她……是被你……」嘴巴不听使唤。
眼皮好沉重,快睁不开了。
包包中的手机响了。
是谁呢?我得接手机才行。
地板在晃动。
我到底……怎么……了……
晴香的意识沉进了梦乡之中——
12
「打扰啦!」
后藤一打开木下医院的大门,便扬声大喊。
然而,和上次来时相同,无论是柜台或是走廊都不见人影。
「木下医生大概不在吧。」比后藤晚进来一步的八云应道。
「为什么你知道?」
「收银机是空的。」
「原来如此!你真的应该来当刑警才对!」
后藤对八云如此说道,但他本人却完全没在听。
他忙不迭地环顾四周,仿佛一只正在警戒人类气息的猫。这小子一定是察觉到什么了。
「喂,八云!」
八云对后藤的呼唤置若罔闻,然后冷不防往前冲,冲进曾和木下会面的问诊室。
尽管后藤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好似被八云的焦躁传染般地跟进问诊室中。
「后藤刑警,发生了什么事吗?」
姗姗来迟的耍白痴专家石井悠哉地问道。
——这家伙真的是一点紧张感也没有!
后藤叹了口气,在问诊室中四处张望。
木下不在这儿。
不过,他能肯定稍早有人在这儿待过。电灯没关,而且木下医生的办公桌上还有两杯咖啡。
八云将木下医生桌上的资料乱扫一通,一一拉开抽屉搜找。
他到底在找什么东西?后藤不明白八云想做些什么,只好在一旁默默观看。
「不好意思,后藤刑警。这很明显是非法入侵,我们必须阻止他才行。」
石井在后藤身后插嘴道。这家伙真的是——
「闭嘴啦!出事我来扛!」
八云这小子该不会——后
藤心中忽地浮现这样的想法。
「可恶!」
八云似乎发现了什么,边大吼边用力殴打办公桌。
后藤赶紧冲到八云身旁,办公桌上有两张病历。
(松本美穗——配对失败……原因可能是血型不符,作废。)
(桥本留美——配对失败……原因不明,作废。)
「这、这是什么……」后藤不禁脱口说道。
这是连环绑架凶杀案的第二名、第三名被害人的病历。
这里是妇产科,即使这两人都是在这间医院出生,也没什么好奇怪。
可是,什么叫「作废」?
「喂,八云!」
八云对后藤的话完全没有反应,这会儿又拉开区隔问诊室跟诊疗室的塑胶拉门。
里头有一张产妇用的病床。这房间不久前还拿来作为诊疗之用,然而现在已毫无类似迹象。
——这是什么鬼?
房间中四处散落著书籍。《肉体的奥秘》、《灵魂的世界》、《灵魂轮回》……房间里的书可不止十本、二十本,而是有上百本!
除此之外,地板上也散落着国外报纸的影印本。
说到墙壁,那更夸张了;墙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相片,乍看之下有点类似艺术品,但这些玩意儿可没那么高尚。
上头全都是人类的尸体——
光是站在这个地方,就教人忍不住背脊发凉。
房间中央的桌上摊着一张模造纸,上面画着几个以圆圈或箭头标明为「肉体」、「灵魂」、「移植」的图表,写满了无数的注解。
那名医生到底在这儿做了些什么?
「后藤大哥,我们快走!」
八云一时之间也被这幅景象吓得目瞪口呆,紧张万分地说道。
「走?要走去哪?」
「这桩案子的另一名凶手,就是木下医生。」
「什、什、什么?」
为什么木下非杀人不可?他明明是受害者家属啊!
正待后藤想开口询问八云时,他的手机响了——
13
木下正开车疾驶着。
天色已越来越晚。很不巧地,他碰上了下班的尖峰车潮。
一般来说,手术都是在深夜进行的。
因为他得避人耳目、偷偷进行才行。
——以前的我不被人了解,而我现在的所作所为,恐怕他人也无法理解。
走在时代尖端的人,总是会受到迫害。
李奥纳多·达文西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为了更精准地画出人物画,觉得自己必须了解人体的构造,因此进行人体解剖。
他趁着别人不注意时偷偷挖坟,被世人当作怪人。
然而,他却构筑了绘画和医学的基础;直至现代,他留下来的知识仍旧相当受到重视。
现在的我,在别人眼中恐怕是个怪人。
但是总有一天,我的所作所为会被奉为丰功伟业。
其实原本这回我也想等到深夜再进行,因为这样比较安全。
可是我已经无法再等了——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个男人告诉我,亚矢香的灵魂已开始逐渐消灭——
说不定我还没赶到那儿,我女儿就已消失无踪。
可是,可是!我却被困在桥上的车潮中,动弹不得。
令人烦躁。这座桥总是塞车!
明明就快到了呀——我得快一点才行!
木下一鼓作气转动方向盘,开始疾驶于来往车潮的中央。
对向来车用力鸣放喇叭。
有些人甚至从车窗探出来头来破口大骂。
然而,木下绝不会因为这区区小事就停车。
木下的车很快就穿越拥挤的桥梁,然后硬是切入土堤旁的道路。
快要到了!
车子抵达水门管理处。
木下一下车,管理处的内山便朝着他走来。
他似乎正要下班。牛仔裤搭上白色刷毛外套——那件刷毛外套是亚矢香买给他的。
「嗨!木下,都这么晚了,有事吗?」
来得正好,不如请内山一起帮忙吧。
平常我总是慢慢花时间完成,不过今天没时间拖拖拉拉了。
「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木下打开车子后车厢。
「木下,这是……」内山吃惊地双眼圆睁。
「帮我搬这个。」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想干嘛?」内山怯怯地说道。
——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知道亚矢香死后你很痛苦,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这个女孩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这男人到底在胡说什么?他是不是搞错了?
他居然说自己了解失去爱女的痛苦——
既然了解我的痛苦,又何必阻止我?虽说是我的朋友,说穿了,一个不曾有过小孩的男人是不会了解我的苦衷的。
「木下,我这么说是为你好;放了这个女孩,回家吧。」
放了她——
「办不到。」
「木下,听我的劝!否则我就要报警了!」
报警——
为什么?难道内山想妨碍我吗?当我跟他说自己想跟女儿见一面时,他不是借了我水门的钥匙吗?
他不是说把亚矢香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吗?
我本来还以为他是我朋友呢——
你想妨碍我?既然如此——
木下从后车厢拿出用来增加重量的水泥砖,朝内山头上用力砸下去。
内山应声趴倒。
木下擦了擦溅到脸上的鲜血,重新开始动工。
14
八云接起手机——
荧幕上所显示的是晴香的电话号码。
「你没事吧?」一接起电话,八云便如此间道。
同一时间,他听见一声含糊不清的笑声。是男人的声音!
「我们是第一次这样谈话吧?」
这声音宛如机械合成音,令人感受不到一丝情感。
这声音……是那家伙——!
八云的直觉如此诉说着。
「果然是你……我想都没想过,木下医生能够自己想出这种方法……」
他特地挑这种时期打电话来,想必一定正在某处监视着八云等人的一举一动。八云环顾四周,然而别说是对方的踪影,甚至连一丝气息也感觉不到。
「你果然发现真相了。上一桩案子你也大展身手,我真为你感到高兴啊。」
「别以为我听到这种话会有多开心。」
「这是对父亲应有的态度吗?」
「我从来没把你当成父亲!案子已经破了,乖乖出来吧!」
「你真的这么想吗?」
八云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大。
他察觉到对方的意思了。既然对方从晴香的手机打电话来,那就表示——
「因为我看你们快发现真相了,所以就设了一个有趣的陷阱。」
八云咬紧牙根。
「什么陷阱?」
「我今天对木下医生说:『我找到适合你女儿灵魂的肉体了。』名字是……你觉得叫她小泽晴香小姐如何?」
「王八蛋!」
尽管早就心里有底,亲耳听到这个事实,还是令八云感到胸口有如被钉了一根钉子。
「当人类失去重要的事物时,就会显现出本性,木下医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我真想看看你到时会有什么反应。你是我这边的人呢?还是相反?期待你的表现啊!」
语毕,他便挂断电话。
这家伙,这家伙,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不过,现在不应该把心力花在他身上。剧情正往预料中那条最坏的结局发展。
只要稍微迟了一分一秒,就会招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后藤大哥,我们开车去吧!」
说着说着,八云全力从诊疗室夺门而出。
15
身体好重——重得好像有铅块压在我身上。
意识好模糊。这里是哪里?
我刚刚还在跟木下医生谈话——
然后,我的头就变得好沉重——
只要我想思考,眼睛深处就刺痛不已。
视线一片模糊,但我看得出来前面有人。
是谁——
他嘴巴一开一阖,好像正说着什么。
可是,我什么都听不见。
眼前的人物轮廓越来越清晰——一脸和蔼的高瘦男性。
那是,木下医生——
16
石井在后藤的催促下打开警车灯,一边猛踩油门前进。
「为什么木下要杀死那些少女?」
坐在副驾驶座的后藤问向后座的八云。
——我想知道原因。八云断定木下就是凶手,却没有解释理由。
木下医生根本没有理由杀人;他是受害者家属,理应比任何人都了解失去亲人的痛苦才对——
「为了让他女儿复活。」八云烦躁地搔着一头乱发说道。
「为了让女儿
复活?」后藤怪腔怪调地大叫。
但石井却因八云这句话而逐渐看清案情的脉络。
以前石井曾在电影中看过类似的故事,比如研究如何使死者复生的科学家——自古以来,这类的故事总是层出不穷。
原来木下医生是想使女儿复生啊。话说回来,到底该怎么做?
再怎么说,他也是名医生,总不可能念诵咒语吧?
此时八云开始娓娓道来,正好解除石井的疑惑。
「木下医生知道自己女儿的灵魂在水门徘徊不去后,便开始摸索拯救女儿灵魂的方法。散落在那间房间中的书籍,全都是关于灵异现象——尤其是使死者复生的书籍。」
石井忆起木下医生的诊疗室中那幅异样的景象。
那已经远远超乎于兴趣的范畴,倒像是被什么附身后所做的异常行为。
「他真的觉得这种事有可能发生?」
「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倒不如说正因为他是医生,才会有这种想法。」
八云的口吻失去了往常的沉着,言语中隐约可见焦躁、烦闷等情绪。
石井原本以为八云没有人类的情感,他这意外的一面倒令石井感到困惑。
「正因为他是医生?」后藤一头雾水地偏了偏头。
「是的。你知道日本灵异科学协会吗?」
「这什么?名字念起来超饶舌的。」后藤皱起脸来。
「这是一个专门研究灵异现象的财团法人,成员绝对不是什么奇怪的超能力者,而是些拥有博士头衔的精神科医生或理学博士。」
这件事我也知道——石井心想。
电视上的科学家总是不约而同地否定灵异现象,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这世界上还是有认真研究灵异现象的科学家。
「人类的灵魂还没有受到科学证实,但正因为尚未受到证实,我们才无法断定灵魂不存在。以前科学也没有证实地球绕着太阳旋转,但这不代表地球在那时代没有公转。」
「够了够了!麻烦的话题就免了!」后藤挥手打断八云的话。
「也就是说——我想说的是,不能因为他是个医生,就认定他否定灵魂的存在。畠先生就是个好例子;他身为法医,却相信世界上有灵魂。」
「可是,就算木下相信灵魂的存在好了,这也跟他女儿死而复生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吧!」
尽管后藤明显地消化不良,仍旧继续说下去。
「请你听听我的假设。有一种说法叫『轮回转世』。」
「喔,这个我知道!就是指人死后灵魂脱离肉体,然后寄宿到别的肉体重生对吧?」
后藤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不定,一边回想一边说道。
「严格上来说是错的,但大致上就是如此。依据轮回转世的说法,肉体和灵魂是分开的,肉体只是灵魂的躯壳。这种说法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不过唯一不变的是,他们认为即使肉体死了,灵魂也依然活着。」
「嗯,是啊。」
「反过来说——对于相信世界上有鬼的人来说,假如肉体和灵魂不是分开的,这个理论就说不通了。」
八云说得没错。
石井也是相信鬼魂之说的其中一人,对此他深有同感。假如肉体死亡=灵魂死亡,就等于否定鬼魂的存在。
它们「非得」是「不同的存在」不可。
「木下医生觉得既然肉体死后灵魂依然活着,不如就把灵魂移到别的肉体里。」
「太蠢了吧!」
听了八云的解释,后藤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这一点也不蠢,木下医生看到了足以令他相信这论点的证据。我想他恐怕见到了自己女儿的灵魂,而那间房间的剪报,也刊载了过去那些投胎转世的案例。」
「原来真的有这种事啊……」
后藤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除了这案子外,石井还有另一项百思不解的疑问。
为什么后藤刑警对灵异现象抱着这么深的怀疑呢?他不是灵异刑警吗——?
「是的,日本对这方面还很陌生,但国外可是有相当多的案例。当中最有名的,就是特殊语言能力。」
「那是什么鬼啊?」后藤不屑地皱起脸来。
「后藤刑警,你真的不知道吗?」石井忍不住插嘴道。
「那你又知道了?」
「有些人能够在催眠状态下说出没学过的外国语言,据说这是因为深层心理中仍残存着前世的记忆。比如印度,就有一个完全记得前世记忆的少女。」
石井只是说出一件广为人知的案例,后藤却一副「为什么你知道这些事!」的表情。
「石井先生说得没错。如果这个案例是真的,但灵魂换了别的躯壳却没有转世,那就说不通了。」
八云下了这样的结论。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不认同他的作法,却不能否认他的想法吗……」后藤边咕哝边叼起香烟。
「话说回来,难道木下用了黑魔法吗?」
这点石井也很想知道。他到底想使用什么样的方法——?
「不,他所用的方法并不是魔法那类的玩意儿;再怎么说,这也太扯了。有一个更为实际,可是也非常原始的方法。」
八云的话语令后藤侧起头来。
石井也跟后藤一样纳闷。原始的方法?到底是什么方法?
「石井先生,不好意思,能再开快一点吗?」
八云把后藤的疑问当耳边风,探出身子问道。
——快?现在已经够快啦!况且再这么开下去,说不准会碰上前方那座桥的车潮。
「喂,八云,快回答我的问题!」后藤将话锋拉回正题。
「后藤大哥,你也看到那间房间的大型模造纸了吧?」
「是啊,上面好像画了一些图表嘛。」
「是的。那就是木下医生所使用的方法。」
「活人献祭?」
石井忆起那间房间的景象,脱口说出脑中闪现的想法。
「是的,这种方法类似自古以来的活人献祭仪式。他知道自己女儿的灵魂被困在河底,因此选出几个适合充当女儿新躯壳的少女,绑上重物将她们沉到河底。他深信着自己的女儿渴望重生。渴望重生的亡魂,会附身在肉体中……」
「就跟安藤一样?」
「是的。」
「居然做出这种蠢事……」
或许是愤怒难当吧?后藤踢了仪表板一脚。
「此外,这次木下医生所看上的新躯壳,就是那家伙……!」
八云咬着下唇,握紧拳头说道。
「啥,你该不会是说晴香吧!」
「是的。」
「可是,为什么是她?年龄根本不一样吧……」
「这次的案子跟那男人有关。那男人知道我们在暗中查案,因此想到了一个小实验;之后他就告诉木下医生,说那家伙的肉体或许适合他女儿的灵魂。」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我说过了,就是实验啊!他想看那家伙死后我会有什么反应,就只是这样而已。」
语毕,八云同时打了座位一拳。
「就只是为了这种事……」
「是的。对那男人来说,我只不过是个实验对象罢了;他想知道自己的孩子会产生什么变化,他很好奇这一点。」
「这么说来,那男人该不会一开始就……」
「大概是吧。」
「那不就是协助杀人罪吗!」后藤怒吼道。
「你有办法证实吗?」八云顿了顿,接着才继续往下说。
「上一桩案子也是一样。他从来没亲口叫别人去杀人,只是让木下医生看见女儿的灵魂,再告诉他一些偏颇的『灵魂与肉体理论』而已。之后是因为木下医生过于思念女儿,才……」
「可恶!」后藤再度踢向仪表板。
从中途开始,石井就完全听不懂后藤和八云之间的对话,也不知道「那男人」是谁只知道晴香目前正处于生死关头。
那可不得了!得早一刻将她救出来才行——!
我不想一辈子都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不过——
尽管石井心头波涛汹涌,却在桥梁入口处紧急煞车。
「你停下来干嘛!快点啦!我们可是开着警车灯哩!」
后藤猛拍仪表板怒骂道。
「我知道,可是……」
现在正在塞车,对向车道也同样挤满车龙,很难钻小缝穿越;硬闯也不是不行,但万一引发车祸,就会耗费更多时间。
「王八蛋!回转!我们掉头!」
「不可能啦。」
后藤这句话慢了一步,后方早已塞满车辆,根本动弹不得。明明目标水门就在眼前,却——
「可恶!」后藤将叼在嘴上的香烟扔向挡风玻璃。
此举一出,后座的八云随即打开车门,一路往外狂奔。
「这样好像比较快喔。」说完,后藤也跟着八云往前奔去。
——怎么这样,你们别丢下我一个人嘛——!
17
我看见一条河。
夜晚的河川黑漆漆的。
这里是河面上?不对。
我恐怕是在水门的监视塔上,而河川在约莫十公尺高的下方。
尽管意识已经恢复,身体却仍旧动弹不得。
我试着想站起来,然而徒劳无功。
我的身体,仿佛已经和意识脱离!
「药效发作了,你现在还没办法动。」
木下医生由上方俯视着我,说话速度听起来非常缓慢——
「……为什么……要……这样……做……」
舌头不听使唤。我的声音,听起来好陌生。
「想也知道是为了我女儿啊……」木下微笑道。
我不懂。这个人到底想为女儿做些什么?
为什么要将我绑到这种地方?
难不成,这就是亚矢香想制止他的那件事——?
「亚矢香……她……并不希望……你……这样……」
「闭嘴!亚矢香她也不想死啊!」
这个人和以往仿佛判若两人。
晴香忽然想起母亲的那番话。假如能使孩子死而复生,父母可以若无其事地杀人——
我会不会死呢——
晴香置身事外地在脑中描绘自己的死亡。
* * *
水门的样貌在黑暗中逐渐变得清晰,
后藤正全力奔跑在土堤旁的道路上。
他看见了那座连结河川中央管理塔和管理处的铁桥。
就快到了!
话说回来,八云那小子脚程还真快。
后藤跑出来追向八云,然而不只追不上,还离八云的背影越来越远。
回过神来,八云已经冲到水门管理处前方了。
平时看他不像是有运动的习惯啊,怎么会——
吁——吁——后藤气喘如牛。
以前我可以跑得更快的,难道是老了吗?——说时迟那时快,后藤摔倒在地!尽管想马上起身,膝盖却不赏脸,完全不听使唤。
「可恶!」
别开玩笑了!我也是有尊严的!
后藤打了自己的大腿一拳,顺势站起来。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然后趁吐气前再度往前冲。
「拜托,一定要平安无事啊!」后藤呢喃道。
那个超级别扭的八云有了这么大的改变,假如晴香出了什么事,那小子一定又会变回以前的他!
我可不希望看到这种事发生。
——为什么要救我?
后藤忆起从前八云对他说过的话。
那小子本来或许想死吧?但是,我却插手救了他。
因此,八云一定要走在正当的道路上才行。
这是我的责任,因为我救了差点被母亲杀死的他——
后藤更加奋力往前奔去。
* * *
石井硬是将车子停在桥上的路肩。
后方的喇叭声不绝于耳。
在这阵车潮中将车子停在这儿,也难怪大家会不高兴。
可是,现在可是人命关天呀!而且还是晴香的命——
现在没空找停车位了!
石井从车内冲出来,开始奔跑。
我得救她!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出晴香!
石井在心中反复呢喃,仿佛想说服自己一般。
石井在车阵中钻来钻去,在下桥处往左拐弯,进入土堤旁的道路。
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做很大胆。
可是,不管人家怎么说我蠢、说我笨,我还是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而且也知道男人有时不得不展现出气魄。
她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万一她死了,我、我——
不行,不能想这些不吉利的事!
跑吧!石井雄太郎!加油啊!石井雄太郎!
石井如此鼓励自己,一迳地往前狂奔而去——
* * *
晴香的右脚踝被铐上了铁脚镣。
一条锁链穿过脚镣上的铁环,锁链的另一头绑着水泥砖,而另一头则用铁勾挂在高及腰部的铁栅栏。
晴香完全不知道木下想做些什么。
或许是准备完毕了吧?木下搀着晴香的两胁想硬拉她起来,不料一个不小心,两人都跌倒在铁制的地板上。
锵!传来一声巨响。
晴香并不大觉得痛,或许是感觉传导变迟钝了吧?
「可恶!」
木下出了个丑,然而仍再度逼晴香起身。
这次他不是用拉的,而是用推的。
好不容易让晴香站起来后,木下再度抬起晴香的身子,逼她坐在铁栅栏上。
到了这地步,晴香终于知道木下想做什么了。
现在晴香是靠木下支撑着平衡,只要木下一松手,晴香就会倒栽葱掉进河里;而那块水泥砖,将成为把晴香的身体沉进河底的铅块。
我死定了——这样的真实感,在晴香心中逐渐扩大。
妈妈,对不起,好像连我也难逃一劫了——
亏我好不容易才了解妈妈真正的心情——
我还好多话想对她说,也还有好多事想做啊——
八云铁定会生我的气,说什么「谁教你多管闲事」之类的话。
我想再见他一次——然后跟他好好谈谈天。
其实,我也很想单纯去见见八云而不要将麻烦带给他,但总是事与愿违——
不要,我还是不想死!
我不想一个人暗暗地死在这儿!
我要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绝对要活下去!
晴香将意识集中在感官麻痹的那只手上,握住铁栅栏。我绝对不放手!我要活下来,然后再跟八云见一次面!
忽然间,有人喊话了。这是晴香熟悉的声音。
木下松开晴香的身子。
强烈的风,吹得晴香的身体左右晃动。
——我绝对不放手!
可是,无情的木下用双手将晴香推了下去。
无论内心的意志多么坚定,还是敌不过严酷的现实;晴香的手松开栅栏,朝着十公尺下方的河川倒栽葱落下。
往下掉落时,晴香看见了八云的身影。
反正一定是幻影——晴香心想。
下一秒,晴香的身体已朝水面直直跌落。
* * *
后藤一冲到水门管理处的前方,便看见八云伫立在那儿奋力喘息。
「喂!八云!你在干嘛!再不快点的话……」
后藤话才说到一半,便语塞了。
因为八云的脚边躺着一个人。不会吧!难道我们来晚了一步?
「不会吧……」
「不是啦。」
不是?原来不是啊——
后藤探向倒在八云脚边的那个人影。
那是一名中年男子。他头破血流,身上的白色刷毛外套被血染得赤红。
这下糟了——
「他还活着,只是昏倒罢了。」
或许是察觉到后藤心中的疑虑吧?八云如此说道。男子「呜呜」地低吟一声,证明了他还没死。
——既然还活着的话……不好意思,那就请你继续躺着吧!
锵!远方传来一阵金属碰撞声。
声响来自于管理处再过去那座铁桥前方的管理塔。那里有人影。
是那里!
后藤才刚察觉到,八云便已冲过去了。后藤随后跟上。
原本理应上锁的铁桥入口门户大开。
两人穿越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走道。
后藤越过八云的肩膀,看见管理塔的铁栅栏边有人在互相拉扯。
就是那个!
「慢着!」
后藤扬声大叫,但已经来不及了。
互相拉扯的其中一人已掉入河中——
可恶!是谁?是谁掉下去了?
后藤正纳闷时,八云已不加思索踩上铁栅栏,就这样跳进河里。
「王八蛋!」
后藤停下脚步、从铁栅栏探身大吼,但为时已晚。
八云漂亮地一头栽进水里,接着开始游泳。看八云急成这样子,想必河里的人是晴香吧?那么剩下来的就是——
「木下——!」
后藤一边大吼,一边朝着管理塔中的木下如狂牛般猛冲。
木下一脸惊慌地僵在那儿。
看来他没料到我们会现身!
后藤压低重心,瞄准木下的心窝飞扑过去。
「呜啊!」木下翻了个筋斗,边滚边撞上铁栅栏。
「你这个王八蛋!」后藤奋力朝木下的脸揍过去。
拳头一落,竹子的破裂声随之响起;他的鼻骨八成断了吧?木下的嘴边,转眼间便一片血红。
木下感到痛,但后藤的心更痛。
这家伙不是一般的罪犯!他的所作所为简直人神共愤,但他的心却深深爱着自己的女儿。
他为了爱铤而走险,而这件惨剧的祸首,就是安藤那个脑袋不正常的家伙。
或许,这家伙也算是一名受害者吧。
不过,他所犯下的罪孽仍旧不可原谅。
这我知道,这我清楚得很,可是——
后藤将无处发泄的怒气转向铁栅栏,朝它用力踢了一脚。这些事待会儿再说!当务之急是先救出河里的八云跟晴香!
后藤从铁栅栏探出身子,高声大喊:
「喂!你们俩没事吧!」
* * *
晴香一碰到冰冷的河水,感觉顿时倏地清醒。
她觉得心脏好像快被捏碎了,皮肤也好刺痛。
她想奋力挪动四肢往上游,然而身体却不听使唤。
锁在右脚踝上的水泥砖,将她的身子渐渐拉至河底——
黑漆漆的河底——
我想活下去!
晴香拼命举高手臂,但她的指尖却接触不到空气。
我大概没救了吧——这么一想,身体顿时丧失了力气。
我会在这黑漆漆的河里,逐渐往下沉没——
晴香正想放弃之际,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然后用力将她拉上来。
尽管速度缓慢,身体确实正一点一滴往上升。
谁?是谁?
过了一阵子,晴香的脸终于浮出水面。
空气瞬间灌进她的肺里,使她呛了几口。
「你还活着嘛。」
这声音是……八云——!
八云伸出右手想抱住我的身体。
不可能的!别勉强了,否则我们俩都会一起死的!
「喂!你们两个没事吧!」一阵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有个人从管理塔上探出身子,朝下面窥视着。
天色太暗,晴香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但八成是后藤。
「后藤大哥!麻烦你帮我把锁链拉上去!」
八云喊道,接着将锁链缠在自己的左臂上,紧紧握在手心。
「好!等等我喔!」
后藤试着取下挂在铁栅栏上的铁勾。
「听好了,你要抓紧喔!」八云说道。
晴香很想这么做,无奈手臂却使不上力。
「好了吗!我要拉啰!」后藤开始拉动锁链。
八云配合后藤的速度,一步一步地爬上铁梯。锁链紧紧地陷进八云的肉里。
「对不起……」
这个人虽然成天抱怨,却愿意为了别人付出生命。
为了我这没用的家伙——
「闭嘴啦,乖乖抓稳就是了!」他又抱怨了。
「你们没事吧!」后藤探出身子大喊道。
往上一瞧,有个人影正伫立在后藤身后。
「后藤先生,后面!」
后藤没有听见晴香的呼喊。
木下抡起铁管,朝后藤的头部用力挥下去。
「磅!」
后藤应声倒地,从晴香的视线中消失。
而他的手也松开了锁链。
晴香和八云一同往下掉——所幸没有掉入水中。
八云用那只缠着锁链的手抓住梯子,好不容易才避免两人的脸沉到水面下。
「八云,不用管我了,放手吧……」晴香对八云恳求。
「闭嘴啦!」这是八云的回答。
为什么呢?只要你放手,就能得救了呀!
我求求你,快松手吧!否则,我——
晴香再也发不出声音了。她的力量用尽了。
晴香的愿望也化为乌有,八云的手,松开了梯子——
* * *
石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来到水门管理处的停车场。
后藤跟八云都不见踪影,他们俩到底上哪儿去了?
在石井抵达这地方时,曾经听到两声巨大的落水声。
应该不至于吧!
他左右张望,此时忽地出现一名头破血流的男子。
「呜啊!」石井又惊又怕地惨叫一声。
男子承受不住头部的晕眩,瘫坐在地。
「你没事吧?」石井弯腰端详那名男子。
「我没事。对面有个女孩子,你快去救她……」
男子忍着疼痛,指向连接铁桥的管理塔。
原来如此,原来晴香在那儿啊!
「我待会儿再过来。」语毕,石井朝着管理塔奔去。
「呜啊啊啊!」才刚踏上铁桥,石井便听到惨叫声。远方有两条人影。
其中一人靠在铁栅栏上,动也不动。
另一人则从铁栅栏探出身子,大喊着:「没事吧!」
那声音……是后藤刑警!这么说来,那个倒在那儿的人是木下医生啰?
后藤解开挂在铁栅栏上的铁勾,开始拉动锁链。
此时他身后的木下缓缓起身,捡起脚边的铁管,然后高高举起。
「后藤刑警!后面!」石井出声大喊,但已经太迟了。
木下的铁管已经朝后藤的头挥下去。
后藤仰躺在地,松开了锁链。
「喔喔喔!」
加油啊,石井雄太郎!你是男子汉吧!——石井一边大叫,一边朝着手持铁管的木下冲过去。
木下手中的铁管朝着石井挥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石井往旁边翻滚,躲了过去!
「石井,锁链……你得先救八云和晴香……」
耳朵附近血流如注、瘫倒在地的后藤扬声说道。
晴香!石井下意识地抓住锁链、缠在手臂上,用力往上拉。
下一秒,石井的肩膀忽地一阵剧痛;又过了一秒,这次换成背部,然后是侧腹、手臂!木下正用铁管奋力殴打石井。
「不要妨碍我!不要妨碍我!不要妨碍我!」
木下大吼道。休想叫我放手,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晴香就在这下面。假如我放开这只手,那么晴香就——
石井咬紧牙根,忍受这剧烈的疼痛。
接着,木下高高抡起铁管,瞄准石井的头部。
哇咧,我死定了!可是,我绝对不放手!——石井闭上双眼,准备迎接下一秒的冲击。
「你不要给我太嚣张了!王八蛋!」后藤大吼道。
喀叽!骨头撞击声随之响起,紧接着木下和铁管都双双倒地。
「你放手吧,换我来。」后藤代替石井握住锁链。
石井忽然失去力气,当场倒地。
「明明就只是个耍白痴的,逞什么英雄啊。」后藤撂出这句话。
「不好意思,我太没用了……」
「不,你做得很好。」
太感动了!后藤刑警居然称赞我,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谢谢……您……的……称赞……」
啊,可是我好像快死了耶——
就这样,石井丧失了意识。
18
后藤的耳朵附近血流如注,倚着铁栏杆瘫坐着。
木下鼻子下方一片血红,愣愣地坐在那儿。
至于石井则趴在地上,动也不动。
而浸在水里老半天的八云和晴香,看起来居然一点事儿也没有。
「为什么……要妨碍我……」木下沙哑地说道。
「妨碍?才不是呢!你的实验不管重复几百次都不会成功,而我们只是过来告诉你这一点罢了。」
八云伫立在木下前方。
「不可能!我女儿一定会复活的!」
「你想靠着将令媛的灵魂移植到其他肉体,来令她复活吗?」
「没错。」
「我认同灵魂的存在,而世上也确实有亡魂附身在活人身上的案例。你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复活,特地绑架少女将她们沉到河底,以便让令媛附身在她们身上;不过我要告诉你一句话,这方法是绝对不会成功的。」
「你骗人!」木下颤声吼道。
他都已经拼命走到了这一步,是不可能简简单单就认同八云的说法的。
八云语气平静地开始解释道:
「我有两个理由。第一,灵魂和肉体无法简单替换。身为医生的你应该明白吧?器官移植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构造越复杂,身体就越容易对新器官产生排斥反应,能够配对成功者也屈指可数。我认为灵魂是人类思念、情感的集合体,这么一想,就能明白掌管上述集合体的肉体器官是人类构造中最为复杂的脑部,那又怎么可能会有合适的移植者呢?」
「我会等到适合的人出现为止!」木下抬眼瞪向八云。
「你打算杀了几亿人才甘心?」
八云对着木下单膝跪地,与他四目相交。
那只拿掉角膜变色片的赤眸,仿佛正熊熊燃烧着。
「另外还有一点。假设灵魂能够移植到新肉体好了,你的方法一样行不通。」
「方法?」木下扭动沾满鲜血的嘴角。
「请你冷静地想一想。你这个方法,可是在谋杀那些新躯体耶。」
八云说得没错。即使灵魂得以转移,新的躯体也已经溺死了。
「我……」木下欲言又止。
「你已经失去冷静的判断能力了。你的所作所为,只是单纯谋杀人命而已。」
木下的双眼猛然大睁,几近迸裂。
他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