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孤岛之谜 第一章 拼图

1

八月二日,从大阪出发。

上午九点五十分,我们乘坐的JAS933次航班到达庵美大岛机场。空中的旅途时间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小时五十分,但接下来的行程却不轻松。从我们在名濑港坐上租来的摩托游艇时我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了,果然,船一直在不停地摇晃。这三个小时的乘船旅程真是漫长。

“呜,难受死我了。”

我无力地靠在主客舱里的座席上,听着头顶上传来的船长的口哨声。我吃了晕船药,也不断地给自己心理暗示,但结果还是晕船。

“有栖你没事吧?”

坐在桌子对面的长椅上的麻里亚问我。也不知道是自身体质的原因,还是习惯摩托游艇这种旅行方式,江神学长却一点事都没有,他一直站在甲板上悠闲地眺望大海。

“像今天这样万里无云又没有风浪的日子里,竟然还晕船。现在的年轻人真没出息。可要培养点耐力啊。”

这句让人窝火的话是个叫做园部祐作的人说的。和我们一样也是受邀前往望楼庄的客人。他是一名五十开外的秃头医生。我们是在名濑港会合的。

“园部医生,请您别责备我没有耐力。这,这是体质的问题。纳,纳尔逊司令不也是一辈子都晕船吗?请您别说这么不符合您专业的话。”

我强忍着恶心反驳他,医生愉快地哼了一声。

“嘴巴够硬的呀,都搬出纳尔逊司令了。你说得对,确实有些人因为体质的原因晕交通工具。”

“嗯,我只是晕船而已。”

“知道啦,闭嘴吧。”麻里亚像要辩解似的阻止了我,“要水吗?”

“不要。”

“哦,那你睡觉,马上就会好的。我去甲板上了,那儿的风吹着很舒服。”

麻里亚朝我摆摆手爬上了狭窄的楼梯。底下就只剩下我和园部医生了。

“我抽烟你介意吗?”

他拿着烟斗问我。这句话只能是问我的,但这么礼貌地询问我这个毛孩子我还是很意外,所以我有点迟钝地回答了句“不介意”。虽然这个园部医生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个说话刻薄的老头儿,但现在看来他似乎并不是爱挑刺的怪癖之人,反而很绅士呢。

“不好意思了,作为医生去却不注意保健,但我就是离不开这玩意儿。”

他手法熟练地把烟草塞到纹理漂亮的烟斗里,貌似是登喜路的烟斗和登喜路特制的混合烟草,完全没有烟味。他用即使点着了火柴头也不会掉落的高级火柴点上火,深深地吸上一口,接着又很享受地向天花板吐出紫烟。我恍惚中有些憧憬这个年过半百的成功人士身上散发出来的自信和风度。

“医生您每年都来岛上度夏吗?”

“不,每三年会受邀前往一次。和你们不同,我是从横滨过来的,所以很远,不可能每年都来的。不过隔个两年的时间刚刚好啊。每逢来岛上的那年春天起我就满心期待了。像我这种人,既不游泳也不钓鱼,只是无所事事地在岛上待上六天左右。但这正是对生命的一种净化啊。我是一家不大不小的私立医院的院长,平时总是被工作、琐事压得喘不过气,要是不能像这样每三年给自己注入新的活力,恐怕我要比我的病人们更早见上帝了。”

园部医生的话渐渐多了。随着我们不断靠近目的地,他也越来越充满活力。这是忙中偷闲的六天的闲暇。等他结束休假回到横滨时,这六天里肯定积压了许多工作在等待着他吧。这就是他和我的不同。我现在可以像贵族一样享受生活并且完全不需要担心其他事情的。

“医生您是有马家的家庭医生吗?”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这家上一辈的铁之助先生和我父亲是同乡,关系一直很亲密。而且在庆应大学的赛艇队他们还是形影不离的好搭档。我父亲也是名医生。这家现在的一家之主有马龙一和我是同一年生的,过去两家人就经常互相来往,我们可以说是青梅之交。碰巧我又做了医生,所以……”

园部医生晃悠着烟斗缓缓道来。飘散到空气中的烟中有种香甜的香气,即使是不抽烟的我闻起来也没有什么不适感。

“实际上啊,”他的兴致似乎越来越高,“这次去那座岛上能和阔别许久的老友畅叙,并且轻松地待上一个礼拜是不错,但其实我还有一个期待,那就是岛上有你们这些年轻人。虽然我不会说心态年轻这样幼稚的话,但和年轻人交流真的很快乐。可以听听你们那些天真幼稚的想法,没准我还能从你们身上得到一些启发。我还真希望和你还有你那个长头发的学长一起喝酒聊天呢。”

“应该是我们期待和您喝酒聊天呢。”

不知道是聊天的原因还是因为胃已经吐空了,我轻松了很多。想起麻里亚说风吹着很舒服,所以我也想去甲板上看看。我和园部医生说后他笑着露出了发黄的牙齿,说:

“这样也好,去吧!”

我刚爬上铺了柚木的甲板,迎面强劲的海风就吹得我的眼睛眯了起来。江神学长和麻里亚并肩站着,长发和红发像火焰一样在空中飞舞。

“咦,有栖?你没事啦?”

可能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麻里亚双手扶着操作盘扭过头问我。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但看你走路怎么还是踉踉跄跄的呢。跟大白天的还魂尸一样。”

“要你管!”

我在她面前弹了下食指。

“对了,还要多久才能到嘉敷岛啊?”

“两个半小时前说‘还要三个小时’,那推算一下现在就只剩半个小时了吧。有栖,已经可以看见岛了哦。”

麻里亚远眺着海岛,整个身体都扭向海岛的方向,她用手指着遥远的前方。但我只看见了一幅海天一色的画面。不过仔细一看,海平面上似乎漂浮着一个小黑点。

我嘟哝道:“是那个吗?”虽然不确定我指的是哪个,麻里亚还是说:“对,对,就是那个。”

“好激动啊。三年没有来了呢。当然,这也因为我身边有江神学长和有栖这样出色的男生的缘故。”

麻里亚拨开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抬头看着天空。

天空万里无云。

2

这是一座亚热带植物茂盛、地势平坦的小岛。船向右绕岛半周。我们注视着右首边即将入住的西侧海角的望楼庄。船绕到了北侧的海湾里,湾内接近西侧海角——也叫做退潮海角的前端的一处似乎是唯一能停船的地方。轮船确定了停泊处后就缓缓靠岸了。

我们一下船,轮船就立刻返回了奄美大岛。匆匆离去的轮船下一次回到这座岛上的时间就是我们预订的返程日期,即五天后。目送轮船消失在海角深处,我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

“啊,现在就算想家也回不去了哦。”

“喂,”我朝麻里亚说,“我们倒是不会想家,但是如果有突发疾病的病人怎么办呢?或者有时难免受伤什么的?”

“有栖啊,我是说你瞎操心好呢,还是说你没常识呢?刚上岸就问些无聊的问题。不是邀请了园部医生嘛,没关系啦。”

“不是这个意思,这次我们是和园部医生碰到了一起,那医生来之前和回去之后怎么办呢?医生难得有休假,而且园部医生也不是以家庭医生的身份受到邀请的吧。”

麻里亚深吸一口气。“这个你大可放心。有无线电呢。伯父和堂哥都有业余无线电的证书,所以一旦有紧急情况就随时可以联络外界。这样说你满意了吗?”

“满意了。”

园部医生和江神学长走在我们的前面。园部医生一边抬头看着比他高的江神学长一边说着什么。

“听说你们建了个侦探小说研究会?我对侦探小说这类东西没什么兴趣,不过我倒觉得这类小说很有浪漫气息。读书这件事本身不会带来任何利益,要是再沉迷于侦探小说就可以说是放荡不羁了啊。我年轻时接触了些德国文学,还是觉得侦探小说很浪漫,有很大的自由度。”

我简直怀疑这位园部医生是不是得了狂躁症。面对这位多话的医生,沉默寡言的后辈只能小声地附和着。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没准一会儿他就要邀请江神学长晚上一起喝酒了。

我们徒步走在从码头到望楼庄的上坡路上。阳光果然很强烈,我的后背都开始出汗了。走过这条大约百米长的小路到达坡顶后道路就变宽了。一栋外墙涂着白色油漆的南美风情的房屋矗立在我们眼前——那就是望楼庄了。这是一栋细高的两层建筑,有个露台和大大的法式窗户。

“啊,终于到了。大家辛苦了。”

麻里亚最先跑向大门。正准备抓门把手时,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啊,是礼子姐姐呀。你好!”

“好久不见了,麻里亚。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累了吧。”

从屋里走出来的是一位身材高挑,剪着短发的女性。她穿着袖子上印有民族风格花纹的连衣裙,戴着民族风格的首饰,手腕上还套了个很粗的木制手镯。这个手镯显得她白细的胳膊更加娇艳。

“礼子,我可又来了哟。看上去气色不错嘛。”

园部笑容满面地打着招呼。这个叫礼子的女性微微地点了下头只回答了句“嗯”。

“礼子姐姐,这两位是我大学的学长江神二郎和同一年级的有栖川有栖。我们都是推理研究会的成员。”

“你们好!我是麻里亚的堂姐有马礼子。麻里亚多亏你们照顾了。”

“哪里哪里,反倒是我们受麻里亚的照顾。这几天要麻烦您了。”江神学长说。

我也适时地鞠了个躬。

“啊,真不好意思,让大家在玄关站着。请换上拖鞋进屋吧。”

进屋首先看见的就是客厅,右边靠里面的地方摆放着藤制的桌椅,面向露台的法式窗户正开着。白色网眼花边的窗帘微微摆动,透过窗帘可以眺望到碧空和大海。客厅左边靠里面是通向二楼的宽敞的楼梯,楼梯旁边摆放着一张玻璃桌。正面是餐厅。餐厅右边铺了地板的走廊一直通向里面。

“请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大家进屋前先喝点冷饮吧。行李靠墙边放就行了。啊,麻里亚,不用帮忙的,你坐吧。”

礼子招呼我们坐在窗边舒服的椅子上,又劝下了要站起来的麻里亚后就去餐厅了。礼子背部舒展,双肩微微摆动,迈着优雅的步伐离开。我若无其事地欣赏着她的背影。

“礼子姐姐漂亮吧。”

麻里亚轮流看了看我和江神学长说道。江神学长只是微微一笑,而我则使劲地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想说不愧是我的堂姐,都有美女的血统呀?”

虽然麻里这这么说了一句,但她很快又摇了摇头,用很可惜的语气向我们娓娓道来。

“其实礼子姐和我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我提过三年前死在岛上的堂哥了吧,我堂哥叫英人,礼子就是英人的未婚妻。英人哥哥当时死得太突然了,所以对礼子姐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她得了神经衰弱甚至还住过一段时间医院。那段时间我们都不忍心看她可怜的样子。经过一年多的时间,礼子姐姐终于恢复了健康,一直盼望着这天的伯父就认了礼子姐姐做干女儿。英人哥哥深爱着礼子姐姐,伯父也非常疼爱和他一起承受英人死亡痛苦的礼子姐姐,所以没有把她当外人。说起礼子姐姐真的很可怜,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是个孤儿。”

边听着边点头的园部打断了麻里亚的话,简短地说了句“现在这样挺好的”。

“我也喜欢礼子姐姐。”

麻里亚刚说完这句,礼子就端着托盘来客厅了。托盘上的四个杯子里的冰块碰撞杯子发出了咚咚的清凉的声音。

“啊,礼子姐姐,谢谢了。”

麻里亚站起来双手接过杯子放到园部和江神学长的面前。礼子用她纤细的手给我递过一杯水。

“啊,真舒服啊!”

我眺望着宽大的法式窗户外开阔的大海,顺手拿了根吸管放在杯子里。回想起来就像做梦一样,昨天的我们还在喧闹的大阪,今天就在这个安静的海岛上了。这种环境上的迅速变化让人猝不及防。一段时间内大家都没有说话,只听着波浪声洗涤我们的耳朵。

“有马在哪儿呢?其他人呢?”

“爸爸正在午睡。牧原和犬饲夫妻俩去平川老师家玩去了。须磨子夫妻俩与和人应该在下面的海滩上。”

“哦,这样啊。今年犬饲的夫人也来了啊,这下热闹了。”

医生不慌不忙地掏出他的烟斗。

“我还是第一次见须磨子的丈夫呢。除了这位先生和江神、有栖川君以外,三年前的成员都聚齐了啊。”

园部没有注意到礼子突然把头埋下来了。麻里亚很尴尬地把视线转向窗外。江神学长也注意到她们两个人的神态了,只有园部一个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还在悠然自得地给烟斗点火。医生是不是忘了?怎么说起了三年前,还有什么大家都聚齐了之类的话。在礼子的面前还是尽量不要提“三年前”这个禁语的好。我现在觉得逍遥自在地参加寻宝游戏是不太可能了。

3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是我,麻里亚,可以进来吗?”

“请进。”江神学长说。

门开了,麻里亚穿了件吊带背心,走进屋。

“江神学长和有栖都换了凉快的衣服呀。这间屋子很凉快很舒服吧?”

“嗯,谢谢了。”

江神学长双手撑开坐在床上,把床边半开的窗户全部打开了。

“还能看见海。”

“这座望楼庄的所有房间都能看见大海哟。其实是只能看见海。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这座岛的夜晚。一到夜晚,这座小岛就成了全世界,就像漂浮在宇宙中一样。虽然感觉有些冷清有些恐怖,但自己内心的所有想法都涌现出来了,自己的肉体却像突然消失了。不可思议吧。每到夜晚,我就感觉变得比尘埃还小但却是真实存在的自我被波涛的声音吸引着缓缓地流向远方。”

眺望远方的麻里亚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麻里亚没有丝毫难为情,一股脑儿地说出这么多话真是少见。明白了,今晚就让我好好体会吧。

“明天去游泳怎么样,还有寻宝?”

麻里亚迅速从爱做梦的少女模样恢复到她平常的样子。

“首先带你们参观这个家,接着再看一下这座岛的情况。啊,自行车全都骑出去了。”

“这儿还有自行车吗?”

听我这么一问,麻里亚稍稍提了下肩带向我们介绍这座岛的情况。

“这座岛虽然很小,但形状像一个C字母一样,所以步行到对面的海角需要很长的时间呢。因此就有了三辆作为岛上交通工具的自行车。对面的海角是涨潮的海角,这边是退潮的海角。涨潮海角上的是画家平川老师的别墅,步行到对面得花上一个半小时呢。平川老师那儿也有自行车。

“骑自行车环岛旅行可是件惬意的事情呢。本来我打算明天我们寻宝预热时顺便环岛一周游呢,可惜现在三辆自行车都不在。”

“对了,刚才礼子提起过……”江神学长回忆道,“说是牧原和犬饲夫妻俩去平川老师家了,所以三辆自行车都骑出去了对吧?”

“哈哈,江神学长你人名记得可够清楚的。就像与牧原和犬饲夫妻俩见过面似的。是这样,刚好现在三辆自行车都到对面去了。”

“这不挺好的吗?既然不能骑车环岛游,那就步行环岛游吧,步行。”

“好,就这么定了,步行吧。”

[图一]

我们的房间在二楼的尽头,右边就是通往楼下和屋顶阁楼的楼梯,左边并排有三间房间,在这三间房间的左面是到客厅的楼梯。楼梯的另一面是另外两间屋子。墙壁上镶嵌着和房间数相同的窗户,透过所有的窗户都可以看见大海。

“快看,那就是涨潮海角。”麻里亚指给我们看,“和这儿一样,那座海角的尖角地也有座屋子。那就是平川老师的鱼乐庄。别看它小,它可是一栋充满了山村情调的精致别墅哦。”

一栋和望楼庄像是双胞胎的平缓的房屋矗立在对面的东侧海角上。两栋房子的直线距离大概只有三百米,如果中间没有大海阻隔的话步行很快就能到达对面,但沿着岛的边缘走的话据说得花一个半小时。这个地方唯一的邻居住得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这位平川老师是哪里人?”

“是东京人。每年为了配合我们家别墅聚会的时间,从七月下旬到八月中旬这一段时间他都会待在这儿。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用船运送食物,只有他自己的一人份太不划算了。”

“是画风景画的吗?怎么岛上这么多的美女,还装腔作势画什么风景画呀?”

“平川先生好像很擅长风景画,但他不只画风景画。我还有一个叫牧原须磨子的堂姐,三年前平川先生还以她为模特画过肖像画。”

“是吗?”

又是三年前。麻里亚已经三年没有来这座岛上了,所以这也许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我总觉得这里面还牵扯到别的东西。我和江神学长似乎没有读到故事前篇。

“这个楼层的其他房间都有客人住吗?好像还有屋顶阁楼。”

江神学长观察着并排的六扇门和走廊尽头的小楼梯问道。

“屋顶的阁楼不是卧室。那儿放着爷爷收集到一半的贝壳等收藏品,还有没有处理的关于字谜的一些书,差不多就相当于一个储藏室的功能吧。这儿以后再看,我们先下楼吧。”

我们跟在麻里亚的身后开始挪动步子。麻里亚边走边向我们介绍。我们房间的左边是犬饲夫妻的房间,接着是牧原须磨子夫妻的房间,然后是园部医生的房间,隔着楼梯的是牧原完吾的房间。完吾的隔壁就是离我们最远的麻里亚的房间了。

“你知道得够清楚的嘛。”我好奇地问,“来之前你已经问过房间的分配了吗?到了以后你也没有时间问呀。”

“我事先没问过房间的分配情况。只是今年的成员和三年前的人差不多一样,所以我猜房间的分配应该和那个时候一样。不同的是江神学长和有栖现在住的房间是当时礼子姐姐住的,须磨子现在住的双人间当时只有她一个人住。”

“那礼

子今年住在楼下的房间吗?”

“嗯。三年前礼子姐姐是英人的未婚妻所以住在客房里。今年住的应该是楼下里面的那间房间吧,那是三年前英人哥住的房间。札子和有马伯父住在楼下。和人的房间是独立的偏房。”

住在去世的未婚夫的房间里她会有什么感受呢?已经渐渐淡忘的悲伤肯定会时常涌上心头吧。或者住在那儿可以让这种伤感的记忆时刻环抱在身边?哎,这种追问未免太多管闲事了。

墙壁上华美的画框里的画像是复制品,但是等我下到一楼细细看时却发现这与一般的复制品又有一些区别。这些画里有伦勃朗的《夜巡》、莫余的《睡莲》、梵·高的《侧柏》、雷阿诺的《浴女》、修拉的《大碗岛上的星期日》。不过这些都不是复制品,而是已经拼好了的拼图。这些拼图大的足足有两千多块吧,看上去相当高级而且做工精美。

“喂,有栖,你是不是以为这些都是真画呀?这栋屋子里可是一幅画都没有哦。那些挂在墙上的全都是已经完成的拼图。我不是说了爷爷是拼图的疯狂爱好者嘛。有栖你也想挑战一下吗?”

“我就算了吧。大夏天的好不容易来这座岛上,还要挑战这种郁闷的东西,听着我就打哆嗦了。哦,对不起,我的话过分了。”

麻里亚一副完全没有介意的样子说:“话是这么说,但这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情啦。拼图也是。楼下客厅楼梯旁边的那张大桌子上摆着一些拼到一半的拼图呢。喏,你看,是不是很像那些豪华游轮的娱乐室呀?”

“很遗憾,我可没有坐过。”

“嗯,我也没有坐过啦。但是你没在电影里看过吗?桌子上摆着很多块的拼图,有兴趣的乘客有空就可以拼一点。在旅行过程中没事研究一下拼图的人应该不是偏执狂吧。这就是让大家共同努力来完成拼图。这儿的也一样。我看了一下,这幅拼图是还没有拼完的‘耍蛇的女人’。”

说话我们就下了楼梯。果然玻璃桌上摆着一幅没有拼完的拼图。这幅拼图的框架已经构建得差不多了,但是从整体上来看最多只拼了两成左右。一部分茂盛的热带植物和左上角升起的满月已经拼完了。

“怎么了,有栖,似乎你头又疼了?”

“没有,这个看上去还挺有趣的。”

我的想法改变了。画框中的拼图完成品只给我留下了太费事的印象,但这些没有完成的散放在桌上的拼图却别有魅力。这些拼图似乎在哀求我:“怎么样,来试试吗?快点让我恢复秩序吧!”而且这些成千个没有秩序的拼图碎片杂乱无章地堆放在一起的样子挺吸引入的。

“哎,让你在这个假期里完成这幅拼图是不太可能了。不过有栖你就是能拼一两块那也不错哟。”

这时,礼子从餐厅里走出来。这次她的托盘上放的是橙汁。

“怎么,你们要出去散步吗?”

“不,不去。自行车还没有骑回来呢。须磨子姐他们还在海滩吗?”

“是啊。犬饲他们要在平川老师那待到傍晚。须磨子说是会在准备晚饭之前回来,但是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呢。”

“我来帮你吧,礼子姐。”

“不用,麻里亚。你才刚到,今天就好好当回客人吧。从明天开始从早到晚你可都要帮我喽。”

“好吧。”

麻里亚爽快地答应了。礼子注意到麻里亚正盯着橙汁看。

“啊,这个呀?爸爸午睡醒了,这是给他端的。每天吃完午饭睡两个小时,醒来后喝杯冰橙汁,这是爸爸每天的必修课。”

“哦,那过一会儿我再去跟伯父打招呼。礼子姐你赶紧端过去吧,待会儿冰块就要化了。”

“嗯,那就先走了。”

麻里亚对我和江神学长露出了会心的笑容,目送着礼子的背影。

“礼子姐姐变得开朗多了呢!”

走到门外,麻里亚像是独白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礼子姐姐的神经衰弱治愈后她还是一直没有什么精神,虽然有时也会笑但总感觉很无力,每次看她这个样子我都会心痛。”

“你对礼子可够关心的嘛。”

“她是麻里亚憧憬的类型吗?确实,麻里亚身上可没有礼子那种女人味。”

“我就这么没有女人味吗?感觉挺意外的呢。从小我也没听谁说过我是女强人。”

“我可没说你是女强人,麻里亚应该是像内向男孩那样的女生吧。”

“江神学长你这都是什么说法嘛,乱七八糟的。”

“没有呀,这可都是很有深意的说法。”

江神学长多嘴了这句话,结果被麻里亚狠狠地瞪了一眼。

除了通往码头的小路,望楼庄的后面也有一条去往海边的小路。不过这条小路在我们面前的矮棕竹中若隐若现,一时判断不出它通向哪儿。

“啊,过了这条路就到海滩了哦。”

麻里亚反应很快地回头对我们说。

“这座岛上能够游泳的海滩很少。就这下面的沙滩,另外一处就是平川老师的鱼乐庄的下面了。现在我们下去须磨子他们应该在,不过还是稍后再打招呼吧。作为明天的预演,现在我带你们去看看有莫埃人像的地方。看看它们目中无人的样子,激发你们的斗志吧!”

“目中无人的……样子……激发斗志……”

“怎么啦?”

“你造句的方式真够可爱的。”

“有栖,你真讨厌,八卦!”

4

道路平缓地转向右边,左边的大海在树丛的掩映下若隐若现。过了一会儿大海就出现在我们的右边了。可能有心情的原因吧,弯曲的海岸线所展现出来的那种雄伟让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继续走呀,有栖,风景好的地方还在前面呢。”

这种说法岂不是扼杀了初次来到这座岛上的人心里的感动吗?真是的。不过麻里亚只是单纯地希望告诉我这座岛上还有更多美好的地方吧。所以我丝毫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可爱的地方。

右边的大海忽远忽近。我边走边欣赏着熠熠生辉的大海。接着就到达了一个平缓的上坡。

“那个——应该在这对面。啊,看见了看见了。”

麻里亚停住了,指着稀疏生长的黑松树林的前方对我们说。因为大海的反光,黑松树在悬崖上映出了木桩一样的影子。

她小心翼翼地迈进草丛。而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刚准备跨进草丛——

“等会儿!”麻里亚阻止了我,“这附近虽然没有什么危险,但还是注意一下的好。走的时候注意脚底下。可能会有响尾蛇哟。”

我不由得把脚缩回来了。不是我夸张,但蛇真的是我的克星。我对蛇害怕已经到了无意中打开图鉴,只要看见有“蛇”这一项我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的程度。而且响尾蛇可是日本赫赫有名的剧毒蛇。我心中不由得笼罩上了一层阴影——这真是一座靠近天堂的海岛。

“哈哈,有栖你可真是的。没有那么恐怖啦,你要镇静。这块儿也不是密密麻麻的都是蛇。说实话我也只看到过响尾蛇两次呢。还只是在非常茂密的草丛深处看到的它窸窸窣窣爬行的样子。夜晚走这条路可能有点害怕,但白天的话大可放心地走。只是大家不都说小心使得万年船嘛!”

“那个,我可没有打算为了寻宝把我的命搭上去。”

我跟在麻里亚和江神学长的身后走。路边十米左右的地方就是悬崖了,悬崖的下面是大海。当然悬崖边也没有安装防护栏,我猫着腰伸头俯瞰崖底。向下大约十五六米的地方,从海面涌上来的波浪击打在崖壁上破碎成了泡沫。

“危险,有栖!”

麻里亚在我身后客套地说了一句。

“别看那儿了,看这边!这就是藏着宝藏秘密但一直默默伫立着的莫埃人像。”

我回头一看,她正指着人像对我说。江神学长把手叉在腰间饶有兴致地看着莫埃人像和围在外面的栅栏。

“建造得真好啊。”

江神学长轻轻地敲了敲人像的头。

果然和麻里亚介绍的一样,人像有电线杆粗,一米左右高。建造的材料大概是松木吧。中间的部分还有凿子凿过的痕迹,人像的头部确实雕刻得有些粗糙,但人像的五官大体上和我曾在照片上看到的复活节岛上那些著名石像一样。虽然麻里亚说它们的样子目中无人,但人像深陷下去的眼睛和高挺的鼻子下突出的嘴唇,在我看来应该用可爱这个词来形容更加合适,有点像南方的地藏和尚。

“即使这个不是谜局的关键,把它作为海岛的守护神不也挺好的吗?和这座人像完全相同的人像散落在海岛的各个角落。明明知道藏宝的地方却不告诉任何人,真是惹人恨的矮子。但它却摆出一副好人脸。”

江神学长摩挲着人像的脸和背。这是他的怪癖。参观京都的古寺时,他就一脸珍惜的样子抚摸历经几百年岁月的黑色柱子和寺门。我就在一旁看着他有些草率,但却无比优雅的手指不断移动着。

过了一会儿江神学长的手停了下来,走到在莫埃人像的正后方,弯下腰让眼睛和木像的高

度持平。他似乎想在莫埃人像的眼睛里寻找出什么秘密。我和麻里亚转到江神的身后,视线越过社长的头顶投向了前方。

“什么呀,怎么只能看到小路前面茂密的树林呀?”

“那是当然喽。”

江神学长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说。

“喂,麻里亚。在这对面,就是那些树的对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只有反方向的大海。”

江神学长低声了说了声“哦”,然后就慢慢地直起身子,掸了掸一边膝盖上的土。

“这座岛上的莫埃人像每座都是面向不同方向吗?”

“是这样的,不过我也没有调查全部人像的朝向。但是,英人哥可能调查过。”

“在他死之前?”

“嗯,就在事故发生的前三天,英人哥一直在认真地调查岛上的莫埃人像。因为他邀请了礼子姐来岛上,所以他可能想领礼子姐看看比较有意思的地方吧。英人哥是个单纯专一地喜欢某个东西的人,而且不管怎么说,爷爷藏起来的东西是钻石。所以我猜英人哥是想找到这些钻石后再送给自己的未婚妻吧。”

“明白了。”我说。

“而且爷爷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英人哥想挑战爷爷的智慧并打败爷爷的心情也很强烈吧。这应该是二十多岁男生共同的心理,对吗?”

“明白了。”

刚好二十岁的我回答道。

“英人死的时候多大?”

听江神学长这么一问,麻里亚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

“二十四岁,礼子姐今年二十六岁所以当时是二十三岁。他们真是相配的一对啊。”

“你说英人离最后的答案已经只剩最后一步了是吧?那就是说他已经完全解开了谜底吗?”

麻里亚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不得不承认她的动作和表情真丰富。

“那倒不是。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他具体是怎么说的。只记得是说‘莫埃人像脸的朝向是问题的关键’、‘现在这个思路好像是对的’。这些话是在晚饭之后我正在洗碗的时候,他凑到我身边悄悄对我说的,而且看他的样子很开心。就在那天夜里,他就溺水身亡了。所以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如果我找到这些钻石就送给你一个做礼物哦’。我还激他‘等你真的挖出宝藏来了再说吧’。”

“你可不要消沉哦,少女侦探。”

江神学长伸出食指,在麻里亚的面前晃了晃。

“我们会哀悼你堂哥的,所以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知道吗?”

“嗯,少女侦探会加油的。”

麻里亚仰起脸笑了。

麻里亚曾经用很惋惜的口吻问过为什么少年侦探团里没有女生。作为《少年侦探团》和《红发安妮》的忠实读者,麻里亚十分喜欢江神学长称呼她为“少女侦探”。

“那英人那时有没有暗示什么吗?比如哪个方位,在什么地方,怎样藏的等等。”

“这个倒没有。不过,江神学长你们别在这瞎猜了。我们一起去见识一下这个谜局吧。既然是人类设计的谜局,那就肯定能够破解。这就要借助江神学长的智慧了,还有有栖的。”

“为了麻里亚的话那倒可以。”

我很想帮忙,但实际上我真的没有什么信心。虽然我很擅长纵横字谜游戏,但像这种没有任何头绪的谜局即使是看书我也不能迅速解答出来。还是不要对我抱太大的希望吧。

“嗯,好,那我们就定下方针了。”

江神学长回过头眺望着大海。

“那我们就相信英人的话,轮流调查莫埃人像的朝向吧。从明天开始一个一个地检查地图上的人像。”

“嗯,就这样吧。”

麻里亚看着社长的侧脸说道。

江神学长一直看着波光粼粼的大海。我和麻里亚也迎着海风站立着。我们三个人就这样沉默着站了好久。

5

太阳微斜的时候我们回到了望楼庄。那时是六点,离南方夏天日落还有一会儿。

窗边的藤椅上坐着一对不到三十岁的男女,园部医生坐在玻璃桌的前面,正弓着腰专心致志地玩着拼图游戏。

“欢迎欢迎,小麻里亚。”

坐在床边的女性看见我们后温柔地打了声招呼。坐在她对面的男性也扭过头看我们。

“好久不见了,须磨子姐姐。你也好啊,牧原。”

“啊,来了呀。”

麻里亚向我们介绍这是她的堂姐和堂姐夫。长她八岁的牧原须磨子是她的堂姐。之前也提到过她去海里游泳了,所以她长长的烫发还滴着水。她有着立体的五官,刚刚补过妆的眼线和口红很显眼。花色艳丽的连衣裙配着胸前戴着的木制项链让她看起来很时尚,膝盖下笔直的小腿和脚的比例也刚刚好。

须磨子的丈夫牧原纯二就没有须磨子时尚了。他一头看上去很硬的短发,肤色较黑,嘴唇上留着胡子,但可能是留到一半的原因,给人感觉不是很整洁,下巴上的胡楂儿很显眼。虽说如此装扮但也很难说他是一个充满野性的男人。他穿着一件鲜艳的黄色夏威夷衫,细长的脖子上挂着一根带有波浪形状硬币的项链。下身穿着一条百慕长裤,小腿很细,腿毛不多。喂,等一下,仅仅几秒钟之内我写的内容似乎表明我已经对他抱有偏见了。男人在最放松时的衣着当然不应多加考究,只是不得不承认他和他的妻子比起来反差也太大了些。

“这两位就是小麻里亚的男朋友了呀,真是左拥右抱啊。”

“男朋友兼私家侦探哦。”

她把我和江神学长介绍给须磨子。须磨子听说我们是来挑战莫埃人像的,并且是推理小说迷时笑了。

“小麻里亚你还在看推理小说呢?小时候你就特别喜欢看这些书。我还记得你爸妈经常抱怨呢,说:‘看书是件好事,但为什么总买一些以杀人、惨案这些以血腥的字眼为题目的书呢?’啊,不好意思,你朋友和你兴趣相投的,我说错了。”

须磨子装模作样地耸耸肩,叼起了一根薄荷的女式香烟并点上了火。

“不过我还是很期待啊。小麻里亚你们三个人的智慧合起来没准就能解开这个谜局呢。很有趣,不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问这个“不是吗”的时候是向着我的。我想着如果她说的是“是不是呀,小麻里亚”,我就可以闭嘴了,因此就只能“嗯”了一声。

“看来我们被委以重任了哦。”

麻里亚双手交叉在身后,挺了挺胸。

“须磨子姐你是不知道我们江神社长有多聪明,得让他露一手。之前有一次我热伤风装了一两下假咳嗽,江神学长一眼就看穿了,说我‘第二声咳嗽是假的’,真是吓了我一跳。”

须磨子接着就问了句这和寻宝有什么关系呢?

“那我可要领教一下你的本事喽。”纯二说,“虽然我们十分渴望得到这座岛上的钻石,但是我们对谜局这种麻烦得不得了的东西还真是束手无策,所以只好放弃了。如果你真的找出钻石的话让我看看这些钻石是什么样就行了。”

“肯定能找到的,对不对,江神学长?”

“你可别说得这么肯定。”

麻里亚对江神学长这种谦虚的回答似乎不太满意。

“哈哈,今天拼得很顺利啊。”

客厅的另一边传来了声音。正在玩拼图游戏的医生很开心地大笑着。

“嗯,应该不是这个吧。咦?如果拼错了的话,倒映着月光的河面的那张拼图应该在别的地方。”

也许他就是想说给我们听的吧。他一个劲儿地翻着那堆还没有拼上去的拼图,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

“那个医生,拼得还挺不错的嘛。”

纯二的语气透着几分无聊。

“我真不能理解玩拼图游戏的人的心理。好不容易拼成功了,又特地把拼图打乱再费劲地重新拼,这大概是那些闲人想出来的玩法吧,真是的。你们看楼梯那儿也挂着完成的拼图。和这些拼凑起来的玩意儿相比,贴上完整的画或者海报什么的不是更好看吗?”

他说话的口气不太友好。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因担心被园部医生听到而放低自己的声音。

我感觉这好像是在说推理小说。推理作家们绞尽脑汁地刚想出一些前所未闻的骗术、奇异案件,又将它们打乱再装模作样地一个一个地排列组合。读者却乐意挑战这些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并从中获得快乐。这到底是怎样的闲人才会想出的玩法啊——纯二应该会这样想。

“园部医生看来您已经渐入佳境了嘛!”

麻里亚无视刚才纯二说的话用快活的声音对医生说。

“哈哈,我可是技术高超哦。有马在屋里看书。去和他见个面吧。”

“好的,我也打算见见他呢。”

麻里亚和我们说了声就朝走廊走去。我目送着她晃晃悠悠的背影,虽然她想正常地走路,但她却似乎怎么也走不直。

“到那儿坐会儿吧。客厅这么大,你们两个大男人别站着呀。”

被园部这么一说,我们就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了。果然是两千块

拼图啊,简直难以判断现在看到的这一堆拼图和我刚才看到的有什么不同。

“喂,帮个忙。”

被他这么一说虽然我知道应该去帮忙的,但从我们的位置看到的拼图是反的,所以本来就很难的拼图变得更难了。我拿起一块看上去像是夜空的拼图,但却不知道应该放在哪儿比较合适。

“这个是蛇头!”

江神学长拿起一片放到跟前,说:

“医生,有水的这一部分由您来吧。我来拼蛇。”

园部默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江神学长把堆成小山的拼图拨开,并开始分工。他用灵活的手指熟练地挑出有蛇阴影部分的拼图,并把它们全都堆到一起。看他样子也不像要拼,只是一个劲儿地收集蛇的部分。

“嗯,看来你是基本理解了。”

园部瞥了眼江神学长说。

“除了这样做不就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园部昕江神学长这么一说微微笑了,他俩一对视,江神学长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容。

我斜着眼偷偷观察牧原夫妇。丈夫似乎在苦笑着说真是的真是的,妻子则面对敞开的窗户吐着带有薄荷香气的烟。

6

我们和园部在客厅一直玩拼图玩到了七点吃饭。问候完伯父的麻里亚进到厨房去帮礼子的忙,看上去很累的须磨子也起身去了厨房。纯二在窗边坐了一会儿,但估计他一个人挺无聊的所以就晃晃悠悠地出去了。

快到七点的时候,门口传来了好几辆自行车的声音,是去鱼乐庄拜访平川老师的三个人回来了吧。

“麻里亚带朋友过来了吗?好久不见的园部医生也来啦?”

一个男声穿了进来,玄关的大门被打开了。

“啊。医生,欢迎欢迎啊。”

最先进屋的男子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对医生打招呼。看上去他应该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但他却有着这个年纪罕见的近一米八的挺拔身材,头发虽然基本上都白了,脸上的皱纹也很多,但气色却很好。他迈着大步慢慢地走了过来,身形魁梧。

“看上去不错嘛,阿完。你还是那么年轻,我是彻底的老了哦。”

“瞧你在那瞎说什么?我可是经常听到有人说你现在还在环伊势佐木町的海里游泳呢,越来越精神了。”

“哈哈,要套话也不需要这样吧。我早就不环海游泳了。现在我就是一个不懂生活乐趣孤独寂寞的老头了。”

园部说完就将我和江神学长介绍给对方,

“你们好。我叫牧原完吾。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有马龙一的表哥,也是麻里亚的伯父。你们在这要好好玩哦。”

他朝我们伸出手,他手上的关节很大,上面血管隐隐可见。我和江神学长说了句“请多关照”和他握了手。

后面的两个人是一对夫妻。大约三十五岁左右,个头都很小。这两个人非常客气地和我们打了招呼。

犬饲敏之一对浓眉,长着一张娃娃脸,穿着一件没有花纹的白色T恤。听说他虽然只有三十六岁,但已经在福冈和佐贺两县拥有九家连锁饭店了。这还不够令人吃惊,当我得知他是六十二岁的有马龙一的弟弟时大吃一惊。

“我们当然不是同父同母的兄弟了。”

他抢先解开了我们的疑惑。

“我和龙一不是一个母亲。我是父亲五十岁后才有的孩子,是他的情人所生。但多亏父亲和有马家的人对我很好,我才没受过什么苦。特别是有马夫人去世后我就可以公开出入有马家了。母亲去世后我在母亲的家乡博多创业时也得到了父亲很多经济上的帮助,而且我也被邀请参加几年一次在望楼庄的聚会。”

果然是年轻有为的企业家,说话滴水不漏。他和有马龙一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和牧原完吾的关系就更远了,但好歹也算是兄弟的关系。一旁的完吾听了敏之的话频频点头。

“受有马家的照顾,我也只在创业初吃过苦头,一切步入正轨后就再也没有为担心资金的问题半夜惊醒了。这是我第二次和内人来望楼庄避暑了,真的很开心。”

他的妻子叫里美。据说是他在不顾周围人反对开了第三家店后不久,经客户介绍相亲所认识的。两个人互有好感,是在最艰难的时候结婚的。敏之称赞自己的妻子,说多亏了她的帮助和鼓励才有了今天的成功。他的话里出现了很多次“多亏了”。

里美穿了一件泛白的无袖线衫和针织裙。长脸宽额,典型的日本人模样。不同于麻里亚天生的红发,她的一头栗色头发应该是染过的。在敏之连他们恋爱的事情都滔滔不绝地告诉我们的时候,里美边漫不经心地转着无名指上宽松的戒指边听敏之说话。

对了,到这儿,我已经介绍好几个人了。有马礼子、牧原纯二、牧原须磨子、牧原完吾、犬饲敏之、犬饲里美,总共六个人。这个家里还有两个人的面没有见。主人有马龙一和他的儿子和人。这两个人会在晚餐时见到。

系着围裙的礼子从厨房里走出来。

“你们回来啦。晚饭马上就好,请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端茶。”

“我来沏吧。”里美边摇头边说,“不好意思,礼子,多亏了你我们玩得很开心。晚饭之后就由我来收拾吧。”

“不用了。夫人您就好好地做客吧。平时多谢您照顾了。”

两个女人说着“哪里哪里,客气了”,朝厨房走去了。

“虽然对不起这些女士们了,但是我们这些男人什么忙也帮不上,就好好坐着等吧。”

完吾边说边走向窗边,他像要把身子全部蜷在一起似的窝在藤椅上。犬饲敏之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里美端了茶过来递给我们。

“的确是我们一直在受女士们的照顾啊,没准待会儿就到我们男人出场了。”

园部又打开了拼图说:

“马上就是需要这两个年轻人帮忙的时候了。”

“有什么事情吗?”

“台风要来了。今天早上的新闻说第十二号台风马上就要到达石垣岛的南部。据说这次的台风以很快的速度靠近东北部,所以估计明天晚上我们就要迎来台风了。”

这么说来我也听过这条新闻。但是我们又不是在岛上撑帐篷,而且在南海孤岛上体验真正的台风不是挺有趣的吗。但是我还是有些忧虑地问园部:

“医生,这座岛上以前遭受过台风吗?”

“过去只遭受过一次台风。已经是十多年前了啊。”

“当时是什么情况呢?”

“嗯……当时雨很大,风更大,种在屋后的刺葵基本都被吹倒了。无线电也没信号,台风过境后的一段时间内海浪非常高,船也推迟了两天之后才来。”

“那次台风很大嘛!”

客厅的另一边传来了完吾沙哑的声音。

“那次台风真的很大。而且我记得好像也是半夜。我们这里是自己发电所以倒不用担心停电的问题,但是整栋房子都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感觉很恐怖。”

“而且这栋屋子在小岛的顶端,又建在地势比较高的地方,所以完全是正面迎风。当时我脑子里就尽想着如果房子被吹散架了我该抓着什么。”

“那时父亲似乎……”

坐在客厅两边的园部和完吾完全沉浸在十年前的谈话中了。我时不时的“啊”“这样啊”的插着话,而江神学长则继续专心致志地给拼图分类。这个人平时对拼图也不是多感兴趣,但一旦拼起来了他就肯定要竭尽全力拼好。这也是我佩服他的一点。

“让大家久等了。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请大家来餐厅吧。”

礼子来到客厅对大家说。系着相同围裙的麻里亚也跑出来说:“我去叫伯父来吃饭。”她对我们挥挥手匆忙朝走廊走去。

“今天和犬饲他们骑自行车到了涨潮海角,现在肚子都饿瘪了。”

说完完吾带头和其他男士慢慢起身向餐厅走去。

7

栎木做成的大餐桌的周围,十二个人终于聚齐了。包括我们在内今天刚到的客人被请到主宾席就坐。坐在社会地位很高的长辈中间,年纪最小的我有些不自在。

菜单是芦笋奶油汤、煎羊排、焖鳎目鱼、金黄色生菜和海鲜沙拉等。啤酒喝的是喜力。

“今天我们迎来了四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各位的光临让我们深感荣幸。请各位在寒舍好好享受这个假期。”

有马龙一声音沉稳。花白的头发向后面梳着,目光柔和,甚至偶尔会给人有些木讷的感觉。

“我侄女平时承蒙二位照顾。今天就当我感谢二位,请别客气。”

他边说边朝我和江神学长微微点点头。要在这儿蹭吃蹭喝一周的我们俩平时也没怎么照顾麻里亚,所以我们诚惶诚恐地点点头示意。

“我没想到麻里亚说的两位朋友竟然都是男生。不对,我听麻里亚说给我带了两位私家侦探做我寻宝的助手,现在看见两位看上去都很聪明,果然名不虚传呢。”

有马和人在我的对面冷笑着说道。和人的刘海长至眉毛,但毫无特征,肩也很窄。和人是年长麻里亚五岁的堂哥,也是死去的英人的弟弟。他

用纤细的指尖夹起一根烟,吸了一口又用他的男高音说:

“我之前可是深信不疑呢,心想着肯定是两位活泼的女大学生,所以今天早上起我就激动得坐立难安了。直到下楼前都没有人告诉我麻里亚的朋友是男生,所以刚才我真是吓一跳。其实刚才在二楼走廊的窗户里我刚好无意中看到麻里亚你们三个人散步回来要进大门。当时我就看到了你——江神同学的头。因为你是长发所以我也只是觉得这女生的个子真高啊。不过,话说回来,江神,虽然这长发挺适合你的,但大夏天的不剪短点你不热吗?”

好一个能说会道的男人。虽然能说会道是件好事,但我不喜欢这种对别人头发说三道四的人。虽然他并不是在说我,但我还是想说不管我剪个莫西干人的发型或者扎起来都跟你没有关系。

“我一年都不会剪一次头发的。因为我的头发里有灵力。”

江神学长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和人被这个意想不到的回答弄得一愣,我嘴角一歪强忍住笑,再一看麻里亚她也笑得花枝乱颤的。

“确实有这种说法,特别是在欧洲。”园部一脸严肃地说,“说头发是力量之源。知道《霸王妖姬》这部电影吗?不过那也只是欧洲的说法呀,是吧?”

和人见大家开始聊他不知道的东西,所以一言不发了。他虽然已经二十四岁了,但听说还只是学生,复读了两年,又留学了一年所以现在是大学三年级。不过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们的社长——江神二郎都已经二十七岁了却也还是个大学生。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必说。

“对了,听说犬饲你今年秋天要在小仓开新店了?”

牧原须磨子问犬饲敏之。敏之停下正准备送到嘴边的叉子。

“是的,因为别人介绍了个比较好的地段,所以又要折腾一阵了。我这样不断追逐,也是性格使然啊。”

“对了,还有一件高兴的事呢。”

里美打断丈夫的话。

“今天下午我们去拜访平川老师的时候告诉他我们要开新店,他说要给我们画一幅挂在新店里的画。还问我们以有明海的神秘火光为题材怎么样呢。”

他们夫妻俩相视一笑,敏之将叉子停在半空中继续说:

“确实是这样。虽然赶不上预订在十一月的开业时间,但我真没想到平川老师会说要替我们画一幅装饰新店的画作。我现在满心期待。这次新开的店我们投入了最大的人力物力,内部装潢也考虑稍微豪华些,所以我坚信这家新店一定能取得成功。”

敏之正说在兴头上,但话说到一半须磨子显出了不耐烦的样子,她开始装作听不见敏之说话了。

牧原纯二一言不发地将食物送到嘴里,像喝水一样咕嘟咕嘟地喝着啤酒,他稍黑的脸开始泛红了。和人似乎看出来我们不是他中意的说话对象,所以就转过身子和旁边的礼子一个劲儿地说着这个夏天的电影。龙一刚开始还问问麻里亚和我们最近大学生的一些情况,但从他敬了从小的伙伴园部一杯啤酒之后,就打开了话匣子和园部互相谈论起自己的近况,

这还算是一顿气氛比较和谐的晚餐。饭后还有冰激凌和咖啡。

晚饭后,牧原完吾和纯二挪到只能收到NHK(日本广播协会)的节目的电视机前,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地抱着胳膊看着海外旅行纪录片。须磨子说游泳游累了所以就和犬饲敏之一起回二楼各自的房间,和人坐在窗边的藤椅上翻起了杂志。喝酒的时候就想要说什么的园部似乎积了一肚子的话要对龙一说,两人一起去了龙一的房间。礼子和里美在收拾碗碟,麻里亚也想帮忙,但被礼子拒绝了。

“今天真的不用了,麻里亚。你去和江神还有有栖好好地讨论下明天的安排吧。”

麻里亚终于领了礼子的一番好意。她让我们上楼。说是堆满了杂物的屋顶阁楼很有趣所以要领我们过去。我们并排上了楼梯。

“这可是望楼庄的玩具箱哦。”

麻里亚说着就打开了门。这间屋子里铺着地板,只有两侧的墙壁旁放了一排带门的书架和贝壳陈列台,连一把椅子都没有,真是间毫无风趣可言的屋子。进屋之前我以为这儿肯定有点脏并且空气混浊,但现在看这间屋子好像被仔细地打扫过,没有落下一粒灰尘也没有落灰的痕迹。

我看了看玻璃的陈列台,里面摆放着成百种放在药棉里的贝壳。螺和双壳贝的比例大约为三比二,所有的贝壳都被一个个仔细地分成了耳贝科、玉螺科、船贝科。每个贝壳前面都有一张泛黄的卡片,上面写着贝壳的名字、采集地、采集日期。这些收藏品似乎在诉说着失去了主人的哀怨。

我迈开脚想看看书架上都放着什么书,发现房门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把来复枪,我停住了脚步。

“这玩意儿,只是个装饰,还是真的来复枪?”

“这可是真的哦。”麻里亚若无其事地说,“你闻闻看枪口的气味,和人这个夏天应该打了好几发子弹,枪口会留有硝烟的气味吧?”

这辈子第一次摸枪的我提心吊胆的把枪口朝向脸,凑近鼻子闻了闻。

“哇,有栖你胆子够大的啊。枪膛里有子弹很危险的哦。”

听麻里亚这么一说我慌忙撇过脸。估计我这副样子挺可笑的,连在一旁看着的江神学长都笑出了声。

“你可真够可爱的,有栖。”她盛气凌人地说,“但是真的可能会发生意外——不过就算是这样,有栖你明明很害怕,干吗还凑过鼻子去闻呢,真是好笑啊。”

“闭嘴!”

我换了只手拿枪,枪口指向麻里亚的胸口。她脸色都变了,边说着“放下啦”边躲到了江神学长的身后,又说了一遍“放下去啦”。现在我总算可以确定这是货真价实的真枪了。确认了这一点后我意识到玩笑有点开过头了就立马把枪指向了天花板。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像模像样的士兵,枪械这种东西真酷。

“你这家伙岂有此理,怎么能拿社长做盾牌呢?”

“有栖你才是岂有此理呢。拿枪口指着别人真是太过分了。”

麻里亚生气了。她还躲在江神学长的身后不出来。可能她想出来但看见我手上还拿着枪所以还很警惕吧。虽然我还想再多感受一下这把沉甸甸的枪的感觉,但还是把枪重新挂回墙壁上了。

“对不起,是我不好。”

她从江神学长的背后走出来,长长嘘了口气。

“还好你不是和人。算了。”她还在生气,“他确实挺厉害的。”

“那把枪是和人的吗?”

江神学长问,麻里亚点点头回答说:

“是的。说是朋友转给他的。但是和人也没有持枪执照,也算是违反了《枪刀法》。不过他说从来没有把枪带出过这座孤岛,只是在为了缓解压力时打上几枪,所以也不算犯罪吧。这是来这座岛上的人的秘密。而且大家都觉得这很有趣,有的还要求打几枪呢。”

“麻里亚也打过?”

“打过两三回。我是违法者。大家都是违法者哦——啊,犬饲除外,他学生时代就玩过多项飞碟射击,虽然没有摸过手枪但听说有持枪执照。”

“这个犬饲是那个开饭店的犬饲吗?咦,这两个形象不一样呢。”

“你别看他个小,他可是个运动员哦。特别是游泳很棒。和某人不一样。”

“你说我吗?我可是经常游泳的,但可能是性格的原因,怎么也提不了速度。”

“不是说有栖,是和人。他是个旱鸭子。”

看来麻里亚似乎和他堂哥和人的感情不太好。现在她的表情和她回忆去世的堂哥英人时的表情简直是截然相反。不过即使是我,也对那个夸夸其谈的人没有什么好感,但感觉他也不是什么坏人。

“果然,都是关于字谜的书。”

江神学长站在书架前浏览了下书的封面。

“有很多有意思的书吧。你们可以带回房间挑战一晚上呀。”

听麻里亚这么一说,江神学长说了个“不”,“啪”地把书合了起来。

“我可不挑战。我得为明天养精蓄锐。这一整座岛就是一个巨大的拼图谜题,还有必要为这些拼图谜题动脑子吗?”

“你要这么说的话可不就是这样吗?人生本来就是一个拼图谜题,那我们为什么还要为拼图谜题劳神呢?”

要这么说的话也确实是这样。

博鲁赫斯曾经写过这样一句话——

“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座迷宫,还有必要再建新的迷宫吗?”

8

麻里亚说这间屋子是“望楼庄的玩具箱”有点言过其实了。因为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了,所以我们就决定去麻里亚的房间安排一下我们明天的行程。她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壁纸和窗帘和我们是一样的。

麻里亚一屁股坐到床上,弹簧床发出了轻微的悲鸣声。江神学长坐在床头柜前的凳子上,我见也没有其他椅子了就坐在了麻里亚的旁边。

“这儿的早饭是七点半到八点,所以我们就在这之后安排行程吧。”麻里亚说,“那早饭之后我们怎么

安排?早上我们去游会儿泳还是骑自行车环岛一周呢?”

“我想先环岛看看。”我说,“我们不要漫无目的地环岛,一边骑一边调查莫埃人像的朝向怎么样?”

“但是,这很累哦。莫埃人像不止在路边。哎,算了,那我们就骑自行车环岛游吧。先稍微调查下莫埃人像的朝向,再游览下岛上的景点。岛上有很多可以让你们一饱眼福的山丘和奇石。中途我们再顺道去一趟平川老师家,下午去海水浴。”

什么嘛!明天的行程全由麻里亚一个人决定了。江神学长和我都不是一进餐厅点餐就附和别人说“我也是”的那种缺乏主动性的人,但只要嘴快的麻里亚在场就不一样了,不过这倒也方便我们了。比如今天。

“我今天想早点儿睡啊。但我带了露丝·伦德尔的新书来呢。”

“伦德尔啊,是挺有趣的。但现在已经没有刚开始看时的那种震撼了。”

“喂,麻里亚,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就那样的作品别的作家都写不出呢。我准备在秋天的社团报纸上写篇《露丝·伦德尔论》呢。伦德尔已经是巨匠了。江神学长你也这样认为吧?”

关于现代英国推理小说的临时座谈会开始了。总之最后就是回归到个人喜好上的争论,所以讨论的内容在这就省略了。我们的话题越聊越广,后来就聊到了如何看待作为推理小说作家的科林·德克斯特的能力这个问题上了。

“不行!”

突然传来这句话。我们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不行。我不想在爸爸期待已久的假期中说这样的话惹他生气。干吗非要在这儿提钱的事呢?而且时机也不对。”

“父亲现在心情不错,不正是说的好时候吗?现在他心情不错所以稍稍那么一说不就行了吗?父亲虽然很讨厌我,但你是他疼爱的女儿呀,你跟他撒撒娇,说几句好话,他不就乖乖地掏钱给我们了吗?”

“我说不出口。你自己去说吧。”

“就因为你说不出口所以就放弃不是太可惜了吗?你让我去说?开玩笑!只要我一说完,他肯定就跟机关枪似的用他那男高音开始对我说教。然后就手舞足蹈、得意扬扬地全面否定我的人格。让我去说是下下策。你明白吗?”

“又是这样……但是我不会应付爸爸啊。”

声音是从窗子下面传来的,是牧原纯二夫妻俩。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好像在谈什么。不知不觉中声音提高了,所以就没有注意到他们头顶的房间里还有人。

“啊,不会应付!那个人一年到头都用那大嗓门说教。这真是全天下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岳父了。”

“我求求你,别说了。那可是我爸爸!我受不了了。我身边就你和爸爸两个亲人了,但你们却互相看不顺眼,我很难做的。之前你要不用那么难听的话说爸爸就好了。”

“我的话还不是最难听的吧。我们来这之前的晚上,他和你在厨房说了很多对吧。我可是在洗澡的时候听得一清二楚。一年好不容易来一趟女儿的家你看他说什么。什么‘你明白了吧。不要虚度光阴,赶紧回去’之类的。那个人怎么这么多废话呢?他不光不正眼看我,他也没有正眼看你呀!”

“哎,他确实说得太过分了。你听见我们说的话了,就该知道我听他这么说后并没有沉默呀。我当时可是敲着桌子说‘爸,纯二身上那么多优点,你好歹也要看到一个吧’。”

“是吗?我拜托你想想一个男人洗澡时听到这样的对话有多么可怜!”

“老公……”

“明明有一大笔财产却连区区的五百万日元都舍不得借给自己的女儿和女婿!他就这么想看我的店倒闭吗?是,我这个店和犬饲的连锁店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但那也是我开了五年卡车好不容易开起来的店呀。”

“嗯,这个我知道。所以……”

“就这么想让这个店倒闭吗?连五百万都不借给我们就是想这个店被别人抢走!”

“别说了,老公。说着说着你就激动起来了。我明白了。我会去跟爸爸说的,就在岛上的这段日子里去说。

谈话中顿了一会儿。

“越早越好。”

“嗯,我明后天就去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在乎的人就是你了。”

“嗯,我也在乎你呀。”

响起了衣服摩擦的声音。两个人好像在拥抱。接着就是两个人离开的脚步声。

之后就剩下我们几个人沉默不语。

“走了。”我故意咳嗽了几声,“这样偷听别人说话,真不厚道啊。”

“那谁让他们一直站在那儿啊,我们可是坐着没动。说什么偷听真是太难听了。”

麻里亚马上更正了我的说法。

“但真是奇妙啊,一听到别人在说悄悄话我们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闭嘴了。这到底是人的共性,还是我们几个人的人品问题呢?”

不是这样的。如果让他们两个人聊天聊到一半时意识到头顶上的房间里还有人的话,肯定会不好意思的。我们是出于这种体谅别人才没有出声的。结果反而是我们不好意思了。

“刚才听他一个劲儿地说什么我的店我的店的,这个牧原也有自己的店吗?不会是和犬饲一样的饭店吧?”

江神学长眺望着窗外的星空,问麻里亚。一条银河横跨在宛如天鹅绒的夜空中。

“说起牧原的店其实就是一家很小的小吃店。他自己也说了,他的小吃店和犬饲的连锁店差的太远了。但好像他那个店经营的挺辛苦的,如果伯父不借钱给他的话那这个店真的就危险了。”

“那就算是这样须磨子也太可怜了。丈夫和父亲的关系那么恶劣,她肯定头疼死了。麻里亚你以后找老公的时候一定要先调查调查这个人和你爸爸是不是性情相投。”

“说是这样说,须磨子姐姐这个例子也是极端了,光听我就觉得累死了。须磨子姐姐之前可是一个自由奔放的人,结果一不小心陷入泥潭了。”

麻里亚简要地向我们介绍了须磨予以前是怎样“自由奔放”的。据说她在初中、高中就是他们班的班花,和众多的男朋友交往。后来在周围人疑惑的眼光中她选择了令人尊敬的南丁格尔的职业,也就是护士,当了一年护士后说是身体不好就辞职了。二十三岁的时候进了大学学法律。之后接触了美术,不仅在岛上做过平川老师的模特,有一段时间甚至对这位中年画家很痴迷。等她这股热情冷却之后就碰到了牧原纯二。

“纯二是须磨子姐姐大学同学的哥哥。好像是须磨子姐姐和朋友去音乐会迟到,纯二开车送她们而且送了须磨子姐姐回家,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算是一见钟情吧。纯二被须磨子姐姐迷住了,在交往的第三个月就求婚了。不过不幸的是伯父看不上这个女婿。伯父当初为了给自己的宝贝女儿找个好老公可是四处撒网挑选候选者,好像伯父只看得上城市银行或综合商社的精英、公司接班人这样的人。”

“那你的完吾伯父是干什么的呢?”

“完吾伯父学生时代就和朋友合开了家会计事务所。虽说现在做的也不是什么大生意,但在市里拥有面积很大的土地,也算是个企业家了。哎,就因为这样,纯二第一次登门拜访的时候,伯父就很看不起他,所以要说受伤害也是家常便饭了。”

这么说来纯二性格执拗也不无道理。

“不过这些也都是纯二自己选的。当然他肯定爱着须磨子姐姐。不过他没有对入赘有马家和同居表示异议,也一直都在经济上依靠伯父。我听说一方面他是想挽救小吃店的危机,一方面是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赌博输了很多钱所以才来央求伯父的。所以他可没有看上去的那么伟大。”

“入赘还同居?刚才他不是一直在嘟囔说一年没有来这个家了吗?你们说的不一致啊。”

“啊,你是说那件洗澡的事呀。住在一起的话就是很难相处好啊。渐渐无法忍受下去的纯二就带着须磨子姐离开家了。虽然纯二嘴上说是伯父在国立市的家和在川崎的店太远了所以才搬走的,但其实他们之间好像发生过一些矛盾。真是的,须磨子姐姐太不容易了。自那以后她的人生也就变得不如意了。估计这次他们三个人都来到岛上就是想缓和一下关系,但照这样下去又会和以前一样。”

麻里亚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倒不是她看不起须磨子夫妻间的私房话,只是无能为力吧。

“好累啊。”

夜色降临到岛上了。这是夜晚第二次来临了,第一次是太阳下山的时候,另一次是房间里的灯灭了的时候。

江神学长说自己睡眠不足要早睡,才十一点他就关灯钻进被窝了。看样子是为了凑这次的旅费他干了好久的建筑工。我也关了床头灯,把被拉到胸口,面向天花板。

月亮和星星的亮光洒到屋子里,夜色也变得柔和很多。窗帘没有拉起来,枕边发出模糊的光亮。窗边传来了一阵阵的海涛声,我侧耳倾听着大海的呼吸。

麻里亚也在同一个屋檐下倾听着大海的声音吧,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座小岛就是整个世界,就像是漂浮在宇宙中一样。”她可真是个

聒噪的浪漫主义者。

我知道的有三个人喜欢麻里亚。这三个人中有人以为我是她男朋友还羡慕我呢,其实不是这样的。

不知道留在像平底锅底似的京都的两位学长怎么样了。也许正在把莫埃人拼图当朋友,在难以入眠的夜里琢磨着其中的奥秘呢。

对不起了,学长们。

我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但随即又全被潮水冲走了。

我大概是在十二点之前睡着的。

这就是我们在岛上的第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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