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菊乃将小野博树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用一块洁白的手帕盖在他的脸上后,迅速挺直身体站了起来。
“暂且让小野君在这里安息吧。”
她严肃地说道。
“让他在这儿安息?夫人……您是说把他的遗体就这样放在这里吗?”冴子询问说,“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么阴森恐怖的地方怎么行呢……”
菊乃怒视了一眼冴子。“阴森恐怖?无所谓的。这里可是小野君的画室。你看,那里还有他的画作。与其让他回到与杀害自己的人同一屋檐下,我觉得这里更能让他安息。——你们知道暂时是什么意思吗?”她环视了一下我们,“就是到找到凶手为止。我一定要查清到底是谁做了这么恐怖的事情。”
“一定要查清?菊乃夫人,那是警察的工作。您不需要费心的。”琴绘说道。
“不。”菊乃摇了摇头说,“凶手必须由我们查出来。”
“您、您说什么?通知警察并把之后的事情交给他们才是最合适的吧?”
听了八木泽的话,菊乃的表情又凶神恶煞起来。
“警察骆驿不绝地闯进这个村里来你也无所谓吗,八木泽君?我不能忍受那样的事。不,我不能容许!”
“那您打算怎么办呢?”江神学长平静地问道,“您是说不能把这起明显的杀人案件通知警察吗?”
“现在不行。还不能通知警察。通知要等知道谁是凶手之后。”
菊乃与江神学长面对面相互凝视着。
“您是说要靠自己的努力查明凶手是谁吗?对于这是否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我心怀疑虑。时间越久犯罪痕迹便会变得越淡,恐怕这只会对凶手有利,这一点您没有考虑过吗?”
“你偷换论点了啊,江神君。我们只要在犯罪痕迹尚未变淡时查明凶手就好了。我已经决定这样做了。我们自己找出凶手。”她轻轻地扬了扬头,“你也可以协助我们的吧?”
“我会全力以赴。”
“其他人也没有问题吧?”
菊乃询问大家说。虽说主人已宣告不许通知警察,但也不是不能反对,可他们都为她强硬的语气所压,一时间似乎谁都无法出声。
“我们就按夫人说的做吧!”开口的是小菱,“只是我觉得最好先决定万一不能立刻查明凶手时该怎么办。如果花去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的时间就太荒谬了。我觉得如果尝试自己努力,两三天就是极限了。”
菊乃立刻回答说:“没问题。我也是同感。嗯……我们就以两天为限吧!如果两天以后仍然没有查明凶手,凶手也没有自首的话,我们就请警察来介入,也就是花园要被蹂躏了。如果果真如此,村子也很难恢复到原样了吧……”
“如果我们能把凶手找出来,就可以维持村子的原样了吗?”
前田战战兢兢地询问道,他那怯懦的态度似乎在说,若自己被流放至村外那就麻烦了。他的妻子紧咬双唇,沉默不语。
“也许吧。”菊乃简短地回道。
小菱在遗体旁边屈膝端坐,然后静静地合起双手,开始低声诵经。我们也不约而同地合起了双手。诵经声在岩石大殿里毛骨悚然地回荡开来,一瞬间,我似乎又在恍惚这是否真的是事实。飘荡至洞顶的诵经声无处可去,大概要永远回荡于这下垂的不可计数的钟乳石间了。
“我们进行现场的调查吧。”
小菱的诵经声还在持续,菊乃却分开合着的双手说道。
——我想她正在剧烈的悲伤中,而且怒火中烧。尽管她并未被少女般的恋爱所困,但小野博树对她而言无疑是最重要的人了。这种伤害一定深得让她无法忍受,大概是为了忘记这一痛楚才驱策自己进行搜索凶手的吧。
菊乃夫人有些异样,平日她很少以村子主人的身份指挥大家,而此刻她宛如一个小独裁者在迅速进行各种决策。尽管她平日并非如此,但我们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没有人很清楚该如何下手,我们就这样开始了现场调查。
我们凭借篝火与手电筒的光亮,分别对周围进行了调查,却未能发现什么凶手留下的东西,也没有可疑的痕迹,岩石上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我感觉已毫无办法了,无意间回头一望,发现江神学长正屈身将脸靠近小野的遗物——画材及手提箱。
“怎么了?”
江神学长并没有回答我,沉默着指了指开口大张的手提箱。不过手提箱看起来未见什么异常。
“连手提箱里面都洒有香水。而且,你看——”江神学长又指了指旁边的伞,“从伞的内部也能闻到吧?我在奇怪,就算作为饯行而洒上了名为‘ヒロキ’的香水,为什么还要细心到如此程度呢?”
我将脸靠近社长所指的东西,仔细地闻了闻。手提箱中和伞的内部确实也有甘甜的香气如游丝般升起。经学长一说,我确实感觉这很奇妙。我脱口说道:“说起来是很奇怪啊!”
“不,如果只是小心的话也不奇怪。奇怪的是这里。”
他走了几步,指着小野遗体的头部。
“小野君的全身都被洒上了香水,却只有头部几乎闻不到味道。我不知这是否有什么含义……”
到底是为何呢?姑且先记下吧!
江神学长边提醒不要直接触碰手,边逐个检查了画材,却似乎没有任何发现。他瞥了一眼尸体倒立的岩台,迅速走向了那边。然后,再次登上那阶梯状的岩台后,他双手叉腰在最上层反复来来回回地寻找着什么东西。最后停在了尸体曾在的地方,叹了口气。
“有什么发现吗?”冴子抬头问道。
“没有。”他摇了摇头说,“什么也没有。我只是在想,把尸体搬到这里来,还特意让他采取那样的姿势,一定很辛苦吧?”
“特意让他采取那样的姿势……”冴子重复道,“也许凶手并没有那样的打算。凶手把尸体扔出之后,偶然之中变为了那样的姿势,事情难道不可能仅是如此吗?”
“怎么可能偶然变成那样呢?那个倒立姿势是以一种非常微妙的平衡构成的。这个部分,”说着他用脚尖叩了脚下两次,“稍有些凹陷,小野君的身体被贴在了那里,所以才可能保持倒立的姿势。——不对,也许正如铃木女士所言,倒立是一种偶然的产物。但是,凶手不辞辛苦地将小野君搬运到这里的事实并没有改变。为何特意搬上来?这一点才不可思议。”
响起了“嘘”的一声口哨声。是哲子。丈夫吹不了的口哨,她却可以吹。
“我们这不是前进了一步吗?无论怎么想凶手都是男性啊!如果是女性,仅攀登到那里就已竭尽全力了。——小菱君,你不这么认为吗?”
“嗯,好像是的。”旁边的小菱回答说,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他却似乎是真心同意。
“如此一来犯罪嫌疑人就被限制在几个人了呢?……小菱君,八木泽君,江神君,不在这里的志度君……一共有四人啊。”
“您把您丈夫给忘了。”被提到名字的八木泽怏怏不乐地说道,“包括你丈夫一共是五个人。您不满意吗?应该不会吧?如果你谨慎到把昨天才跟小野君初次见面的江神君也算进去,当然也会算上哲夫君的,对吧?”
“没有。”哲子弯扭着身体否定说,“我丈夫昨晚一直在我身边睡觉。这我知道。所以我才把他排除在外了。”
八木泽咋了咋舌说道:“那是自私的诡辩。配偶的证词不能成为不在场证明,这可是常识。如果要认真寻找凶手,逻辑上不应如此吗?”
哲子愤怒地板起了面孔,却未作任何辩驳。八木泽的说法很合情理,哲夫也没有反驳八木泽,露出了虚张声势一般故意挤出的苦笑。
我本以为八木泽会就此作罢,事实却并非如此。
“再让我说的话,我觉得你、铃木和有马都不能脱离犯罪嫌疑人的范围。”
“你刚才说什么?”哲子严肃起来。
“我承认将尸体搬到岩台上对女性而言是一项很费体力的劳动,但我不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夫人与香西女士可能不行,但你们几位年轻人不是可以做到吗?——是吧,小菱君?”
要对完全相反的事发表意见,小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们不该虐待僧侣的。
“你今天可真是胡搅蛮缠啊,八木泽君!”
哲子双手叉腰,头微倾着说道。这是她生气时的姿势。
“你这么说我很遗憾。我是从逻辑上——”
“哪里是从逻辑上了?你刚才避开了你喜欢的由衣的名字了吧?这也符合情理?”
“符合啊。”他挺了挺胸,之后却似难以启齿般说道,“那个……总之,要把尸体搬上去她……”
“你是说太胖了不行?这才有问题吧。只要使出危难时极限的力气的话,我觉得她可以做到。”
“为什么还要使出那种极限的力气把尸体搬运到上面去呢?”
“你这么说不行啊!”哲子讥笑说,“不行啊。那样的话我也会说啊。即使我是凶手,我为什么非搬运尸体呢?你自己刚才说了对女性而言是项很费体力的劳动的话,想为
死者饯行而一时兴起把尸体搬上去的凶手,到底还是个男人。”
对此,八木泽也未能反击。
不甚愉快的沉默袭来。我暂且倾听了一下水滴的韵律声与木柴爆破的声音:
“夫人,”小菱边往篝火里扔了几根木柴边说道,“这是最后的木柴了。”
这代表着什么就无须赘言了。
菊乃说:“等木柴燃尽之后我们就离开这里吧。如果需要就带着木柴再回来。不过到底有没有这个必要呢?——我很遗憾,但凶手似乎并未在这里留下证据。”
不久,木柴燃尽了。
2
一阵敲门的声音。
“请进。”我说道。
“你们在这儿啊。”进来的人是江神学长,他看着我和精疲力竭地坐在床上的由衣说道。
“由衣说她有点不舒服。”
这里是位于东栋的她的房间。她说自己想回房间休息却不想一个人,我只是陪着她,跟她说些雨什么时候才会停之类的话罢了。江神学长似乎是在找我。
“我刚才给有栖打电话了,他说想听麻里亚的声音。我告诉他你不在旁边,他可生气了。”
“是因为我们总是错过吧……我一会儿给他打电话。——你是怎么跟有栖说的?”
江神学长半坐在窗边的桌子上。“我只是跟他说这里出了事不能马上回去了。我会再跟他联系的所以让他等着我。木更女士和香西女士可都在旁边。”
“这样的解释有栖接受了吗?”
“应该是完全没有吧。我暗示了些什么,所以他反而会担心的,可是木更女士一直在给我使眼色让我赶紧挂掉电话,我也没有办法。”
“那个……”
由衣开始小声说着什么。我们把视线转向她,她却沉默不语了。
“怎么了,由衣?”
“……不用通知警察也能知道凶手是谁吗?”
“这个嘛……”江神学长抚摸着桌子一角说道,“因为案件发生在只有这么几个人的地方,所以我也觉得只要对全体人员进行问话,然后判断一下是否合逻辑就能很容易知道,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午夜发生的案件,所以……”
“应该通知警察的。我想木更夫人稍冷静后就会明白的。是吧,由衣?”
听了我的话,她摇了摇头说:“我不想让警察来。”
“由衣……”
“我不希望任何人进来。今早下楼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见到江神君也让我很吃惊,我当时想要跑出去逃走的。后来麻里亚说江神君是自己最信任的学长所以我才安心了下来,可即使没有看到小野君被杀,仅仅是这件事就已经让我很震惊了。如果外面的人进来了,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她神经非常过敏。如果警察突然进来,她可能真的会出逃到后山。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
“警察关心的就只有案件。不需要有什么担心的。——即使我们自己把凶手揪出来了,之后也还是必须通知警察,对吧?不是我们说声‘这个人杀了人’,然后对方说声‘那我们把这个人逮捕回去’,然后在桥上把人交给他们,事情就能解决的啊!”
我可以感觉到由衣的肩膀瘫软了下去。
“……那也是啊。”
我也失去了力气,将手从她肩上拿开时,又响起了敲门声。——是八木泽。
“你没事吧,由衣?”
他看也没看江神学长和我,对由衣说道。问这话的他自己脸色也不好。
“嗯。”
八木泽先后看了看我和江神学长后说道:“大家正聚集在食堂呢。想就昨晚个人的活动及发现的事情谈一谈——方便吗?”
“我没事。”由衣回答说。江神学长和我也没有异议。
“那就来吧——”
八木泽走到走廊打开了门。
我们走入食堂后,背窗而坐的菊乃说道:“现在人都到齐了。”
前田夫妻分头为大家端来咖啡,其他五人坐在座位上。我刚想说没有江神学长的椅子,便意识到小野的椅子已空出。空座——减少了一人的事实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由于与用餐时不同,先到者紧坐到了里面,我们四人便分别在左右两侧的末席上落了座。我身边是志度。
“昨天我把你的学弟们送到宿处了。”
右侧的诗人隔着我的头,对左侧的江神学长说。
“我听说了。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江神学长回答说。
“有个惊人的发现呢!有个男生说读过我的诗集。我好感动啊!”
“哎哟,是谁啊?”我询问说。
“望月周平。真是个不错的家伙。——另外两个人也不差。”
不知他是否真心觉得如此。只是他似乎觉得一起玩泥巴很有趣。
前田夫妇为迟来的我们也端来咖啡后便落座了。
“各位——”菊乃对大家说道,有人重新坐了一下,椅子吱吱地响着。
“首先,我开门见山地问吧。——夺去小野君性命的人请主动承认。”
多条视线交错乱飞。若视线是一种物体,大概会在桌上描绘出一个几何图形吧。没有人说是自己。——菊乃似乎意料到了一样点了点头。
“之前我也说过了,我不想把警察叫到这里进行粗鲁的搜查。叫他们来是知道凶手以后的事。只是要以两日为限。也就是说,如果今明两天不能找出凶手便通知警察。虽然可能被责备通知不及时,我也无可奈何。”
这已是既定事项。虽有些违背常理,但此处本就是一个缺乏常理的地方。若事实如此,那么尽快找出凶手便为目前最好的良策。
“如何找出凶手呢,菊乃夫人?”询问者是琴绘,“是像电视里的刑事电视剧一样调查不在场证明吗?”
“不在场证明……是啊,必须得调查不在场证明。”
小菱制止了喃喃自语的菊乃:“没有那么简单吧?我们连小野君遇害的大致时间都不知道啊!”
菊乃从容不迫地说道:“这个我知道。可是,可以大体推测不是吗?他去钟乳洞时是十点半多。到达洞窟里面的画室时大概是十一点半吧。他平时画到早上两三点。所以,行凶不就应该发生在昨晚十一点半到今早三点以前的这一段时间吗?”
这一时间段的不在场证明取证,一定很困难。然而,菊乃开始依次询问昨晚各人的活动。
“香西你可不可以先说一下?”
“哎呀!”琴绘双目圆睁,“不是得出结论说凶手是男性了吗?为什么让我这个老太太说什么不在场证明啊,菊乃夫人?”
“我不是在追问犯罪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嘛。”主人似抚慰一般说道,“我希望在大家叙说细节的时候,供述伪证的人可以浮现出来。因此,必须请毫无嫌疑的人也来说一下。”
“是这样的啊,”琴绘似乎不太愉快,“算了,我说。”
“十点半以后我就回房间睡了。在那之前菊乃夫人您也是知道的,我们围着江神君这一不速之客,在客厅喝薰衣草茶了。一起的除了江神君与菊乃夫人以外,还有有马、小野君、八木泽君——就这些了。除了去钟乳洞作画的小野君以外,各位都与我在同一时间回房间了吧?”
“接着你就睡了吗?”
“嗯,酣然入睡。我一直睡到早上,一次也没有醒,所以什么也不知道啊。”
琴绘似已无话可说一般双手捧住杯子饮起了咖啡。
“对于洒在玄关处的你的香水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琴绘抬起头,将杯子轻轻地放在接盘上。
“这个啊,是的,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然那样对待别人竭尽全力制作的作品,这种行径不该发生在艺术家身上。今早下楼吃早餐时我吃了一惊——”
“到底是谁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情,你没有什么线索吗?”
琴绘在胸前大大地摇着双手说:“我可没什么线索。不明所以。若是对我有意见直接对我本人说就可以了,却这样对待我的可爱作品,真是阴暗又让人讨厌的行为。”
菊乃的提问略有停顿,我便决定在征得允许后询问两三个问题。
“当时地上倒着两个空瓶,洒在玄关处的香水是这两种吗?”
“嗯,是的。是enigme与fauve。味道还算可以,可那样混合之后竟变成了那样丑恶的味道。真让人愤恨哪!”
“这名为enigme与fauve的香水,在您的作品中也具有特别意义吗?”
“不,没什么特别的。那只是其中一种而已。况且味道也像刚才说的,只是勉强过得去。”
“您还能再做出来吗?”
“当然了。我还有配方,所以只要收集全材料就可以了。所有作品都是一样的。”
我问了一个自己一直关心的问题:“enigme与fauve,是什么意思呢?”
“是‘谜’与‘野兽’。”
是吗。我猜中了enigme就是“谜”,当时我若也猜一下fauve不就好了吗。野兽派
fauvisme是常见的美术用语。
“哦?是谜与野兽啊。哎呀呀!”志度饶有趣味地说道,“是谜般的野兽身裹奇香于深夜闯进来了啊!凶手是隐含这样的寓意而选择这两个瓶子的吧。——然后呢?”
菊乃再次回到了提问者的位置,问道:“被破坏的两个瓶子本是在调香室的架子上吧?你知道是谁什么时候拿出来的吗?”
“不知道。我昨天最后一次进调香室是刚过中午时,那时确实是摆在架子上的。但是傍晚以后,谁都有拿瓶子的机会,因为房间并没有上锁。”
“最先发现玄关处洒有香水的是有马吧?——能不能跟我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好的。”
我从自己约一点时醒来,被冲动驱使想给家里打电话依次说起。我也试图把我在玄关处发现异状时那股难以名状的异常感——夹杂些许恐怖——告诉了大家,大家却对我蹩脚的心理描写置若罔闻,只是为事实所吸引。
“真奇怪啊……”
菊乃只是自言自语,关于这件事,她似乎连问题也想不出了。
“有马,你半夜起来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听到奇怪的声音或是听见人的动静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我手拿香水瓶回房间后便立刻睡觉了。”
菊乃指名要问同样在客厅待到十点半的八木泽。八木泽神经质似的在桌上摩挲着指甲。
“在客厅的各位各自回房间后,我又洗了一会儿东西。虽如此说,茶杯只有六个而已,我很快便洗完了。听到小野君哼着歌出去的声音后,我也很快回到了房间。我什么也没发现,因为我很快就睡着了。”
“小野君的样子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当时在厨房,所以并没有看到小野君的样子。我只是听到了他唱着歌打开门出去的声音。不过我感觉他与平时并无两样。”
“虽然把客人卷入这样的事情之中,还要问东问西实在是很过意不去……与有马一起上楼的江神君,请问你昨晚是怎样的呢?”
“清不要介意我,”江神学长说道,“不巧我昨天很累,所以一直睡到早上。我想不起什么可以说的事情。”
菊乃从鼻子呼出一口气,说:“其实我也只能是同样的回答。离开客厅回到房间后,除了去过一次洗手间外我连床都没下过,也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总觉得不太好啊。”
菊乃又询问冴子与由衣,得到的却都是同样的回答。从住在公馆外的小菱及前田夫妇那里也未能得到有价值的信息。菊乃似乎渐渐焦躁起来。她用手托腮,询问最后一个人。
“志度君呢?”
被叫到名字时,他正将自己的脸倒映在匙上消遣。诗人大概是对单调的应答感到无聊了吧。
“志度君,你怎么样?”菊乃重复问道。
“恐怕我是最后一个见到画师活着呼吸的人吧。——当然了,除了凶手以外。”
“你说什么?”菊乃放下了托腮的手,“什么时候,在哪儿?”
志度咣当一声把匙扔进了杯中。
“我把江神君的各位学弟送回宿处回来时是十点四十分左右。我一边驾车前进一边想回自己的窝后便赶紧睡觉,这时却看见那么大的雨中有个人在行走。我仔细一看原来是画师。他那时正一手拿伞一手提箱轻快地走向地窖。他可真热衷于作画啊,然后便回到了我的茅合——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你再说一遍时间。”
“十点四十分左右。我当时想,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在雨中走,同时看了一眼手表,所以我记得。”
与小野离开公馆的时间——虽然没有人看见他当时出去的样子——相吻合。终于出现了性质不同的证词。
“是的,是十点四十分左右。”由衣小声说道。菊乃的眉毛微微抽动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是在房间里吗?”
“从窗口能看见车的光亮。我当时想志度君真是晚得让人意外啊,便看了一眼钟表,确实是那个时间。”
“从你的窗口大概看不见小野君吧?”
“是的。只能看见志度君的车。”
“你看见的那辆车,是径直开往志度君家的吧?”
她似乎在调查志度的证词有无破绽。诗人突然苦笑了起来。
“是的。”由衣点头说道。
菊乃再次将询问对象转向了志度:“那时,小野君有什么奇怪的表现吗?”
“我只是远远看见,所以不清楚。”
菊乃询问的语调变重,与此相对,志度仍是满脸若无其事。
“小野君是一个人?你有没有看见其他人?”
“是一个人。他前面后面和旁边都没有人。”
最终只是一场空。满座高昂的紧张感突然松弛了下来。
“这可真是前途多磨难啊!”
哲子按摩着脖颈说道。
3
“话说回来——”
低低的一句话插了进来。我们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发现说着话的小菱正摸着自己的光头。
“疑点在于,小野君为何一定要被杀呢?我们需要考察所谓的犯罪动机不是吗?”
是的。我把这一点给忘了。脑子果然很混乱。
“你有什么想法吗,小菱君?”
听到菊乃的反问,小菱故意咳嗽了一下。
“小野君被杀,是在公布与夫人的婚约之后的次日。我总觉得这个时间有什么意义。”
“与夫人的婚约”,这一措辞虽有些奇怪,他却用很平静的方式说出来。——菊乃皱了皱眉。
“你是说小野君是因为跟我订婚才被杀的吗?”
“我认为有关系。”小菱大模大样地继续说道,“通过与夫人结婚,小野君得到了将这个木更村按自己所想改造的机会。哎呀,也许事实并非如此,但小野君确实曾用过这样的语气。即使是我,似乎也可以看到他那将这里变成自己的理想之村的野心。如果小野君与夫人结婚了,我想自己大概就要被赶出这里了。我想的是在被赶走之前自己离开这里,但应该也有人抱有其他的想法吧?”
“其他的想法是指什么?”
“是说有人觉得自己怎么能被赶出去呢!对于还希望继续留在木更村继续创作的人而言,小野君的存在将被视为一个很大的麻烦。”
“你是说因为这样就杀了他吗?就仅仅因为这个理由?”
“是的。我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
“你是说这个理由足以杀掉他然后切下耳朵?”
“有时也很充分吧?”
菊乃环顾满座,然后问道:“如何?其他各位怎么想?”
如果她指名询问我的意见,我恐怕只能回答说“不知道”吧。对于既不与创造搏斗,又有家可回的我而言,对此心理尚有思索所不能及的范围。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不够充分的杀人动机。或许有人觉得与其被赶出这里还不如死了。”八木泽回答。
“那也太夸张了,”哲子讪笑着说,“如果火冒三丈地打他一顿我还能理解,可竟然还追到洞穴里面把他勒死,这也太不现实了。而且,竟然还把一只耳朵给切掉了,会有那么过分的人吗?”
“所见不同啊。我认为也许有那样的人。”
“谁啊?”
八木泽似难以启齿般说:“你们夫妻俩如果被小野君宣告‘你们给我离开这里’的话,会怎么做呢?”
哲子眼梢上挑:“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和我丈夫都极力反对小野君的计划。但是我不会因为那么点事就把他的生命夺走。”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那你觉得小野君是因为什么理由被杀的呢?”
“不知道。我可不知道。”
“你先生怎么想呢?”
哲夫慌张地转着眼珠,胆小的性格暴露无遗。
“我可不知道。这个问题你问凶手不就行了。”
我想起了婚约公布之夜,小野君与前田夫妇在食堂激烈争论的事。面对从容不迫的小野,哲夫与哲子满是焦躁地挑起了毫无胜算的争吵。然而——那样的激烈争论可能导致杀人剧的开端吗?我没有这种感觉。
“那么八木泽君,”哲子改变语气转向了反攻,“所谓不能容忍小野君的下流计划的人是谁呢?你想说首先就是我们夫妻俩吧?这没问题。其他人就没有了吗?我觉得有啊!”
哲子喋喋不休地说道。我立刻就明白了她想说什么。八木泽似乎也察觉到了而欲言又止。
“这可不是我想说才说的。是你让我说的,八木泽君。——依我看,最可能认为与其离开这里还不如死了的人,就是由衣。”
由衣弓身低下了头。她没有否认的意思。我心中痛楚无比。哲子的话残酷地击中了由衣的要害。自己投出的石子弹了回来,眼看就要击到自己心爱的水晶公主了,八木泽没有沉默。
“这不对。由衣不可能做那么恐怖的事。我连想象都无法想象她在深夜进入漆黑的洞穴。更何况是杀死小野君这么个大男人,还切掉耳朵,还要把尸体搬到岩台
上。”
“不是不可能哦。”哲子挑衅说。
“就是不可能。”
哲子摇了摇头。八木泽一脸随你怎么说的表情,仰头看着天花板。
“还有,我们正在调查动机,你却说什么不可能搬得了尸体什么的,我希望你不要依自己方便转移话题。——不好意思啊,由衣。我不是觉得是你做的才这样说的。因为八木泽君只想把我们当恶人所以才无意中……”
听到哲子的道歉,由衣似蚊子哼哼般回答说:“我明白。”
八木泽痛苦得扭曲着嘴唇。
“不过其他人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是吧,冴子?”
“我?”冴子说着看了看哲子。她似乎想说她不明白为何会出现自己的名字。
“就是你也不想离开这里吧?而且是因为小野君势利而幼稚的计划——”
“能不能请你说话小心点儿,哲子?”
菊乃的声音如柔软的鞭子一般飞了过来。哲子吓了一跳,一只手捂住了嘴。
“……非常抱歉。”
“您认为与其被赶出这里,我可能会杀害小野君吗?”
说“我”字时,冴子将手放在了胸前。较之似乎怒火冲天的哲子,她手的动作实在很高雅。
“我并不是说你可疑,我只是想说,反对小野君计划的并不只有我们夫妻两个而已。——是吧,志度君?”
志度拨开散乱的头发,瞪大了眼睛。
“这次轮到我了?”
“嗯。我就不跟你客气什么了。朝气蓬勃的天才诗人志度晶,如果被赶出这里,你要去哪儿?”
“哼,用不着你来管!”
他咋舌说道,好像不仅没有心情不好,反而觉得很滑稽。
“我不认为你能容忍小野君的迪士尼乐园建设。你也是我和由衣的同伙。”
“你想在胸前贴一样的徽章吗?”志度充满讽刺地说道,“我觉得都快变成画师的缅怀会了呢!——你还想把谁弄成同伙?”
哲子略微思考了一下,说:“小菱君完全面无表情所以我不太清楚。不过他也许已经做好回家乡寺院的准备了吧?有马的话,我觉得她不是非留在这儿不可。对于给这两个人贴上徽章我感到很犹豫。”
八木泽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说:“那我呢?”
“在我看来,你不是个以离开这儿为痛苦的人。在外面多受受刺激倒是更好。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你来这里两年。虽然我没有恭听过,但听说你创作的曲子也很快就要完成了。不过呢——”
“不过什么?”
“你心爱的人由衣不想离开这里,所以你没有办法。所以你可能是为了她而想保住原来的木更村。”
我本想看看他是生气还是嘲笑,却发现八木泽非常认真而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哲子。
“真不凑巧,您推测失误了。如果木更村将不复存在,我不会做那样的事。为了让由衣可以离开,我会帮由衣找回勇气。虽然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一定能完成这个任务……”
他有些羞涩。由衣心情不悦地扭动着肩膀。我很理解她的心情。
“那我怎么样呢,哲子?”
琴绘如此问道,并重新戴了戴眼镜。表面上看不出她的任何感情。另一方的哲子被不同的人接二连三地询问,似乎已开始疲惫。她饮了一口咖啡。
“请你给我贴上那个徽章什么的吧。我曾经很明确地表示过我的意思。前天,菊乃夫人公布婚约时我就说过了。我不想把游客叫到这里来什么的。您还记得吧?”
大概是出于年长者的威严吧,面对气定神闲的琴绘,哲子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她似乎迂回到了守势。
“不过,我也没想过要把小野君杀了,即使我把他杀了,别说把尸体搬到那么高的地方,就是扛我也扛不起来啊!”
让哲子冷静下来的琴绘,缓缓地宣告着自己的清白。这虽无可厚非,被不断提到的“杀”这一词汇却针扎似的刺痛了我的心口。
这时,两个人几乎同时发出了奇怪的一声“嗯”。
“你们刚刚没听到什么吗?”八木泽环视大家之后询问说,“我听到河那边好像有奇怪的声音……”
“嗯。我似乎听到了泥石流一样的沉重声音。”
只有江神学长回答说。然而,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声音。
“是心理作用吧?”
菊乃对谈话中止表现得很厌烦。两个男子的话被当做幻听而重新开始谈论事件。
“小菱君,关于小野君的野心你是怎么想的?”
哲夫询问道。或许是因为妻子的气势委靡下来,而他全当自己前来援助。
“我只能说我并不打算持批判态度。我在木更村叨扰已久。无论理由为何,如果村庄不复存在了,我打算谢过夫人之后离开。我只要把它理解为我的好日子到头了,然后回去寺院当住持就可以了。——这回答虽有些难为情,但这就是我的真心话。”
“谢谢。”菊乃对他说道,然后将脸转向了由衣的方向,“能不能让我听听你的真心话是什么样的?”
由衣看起来像被雨淋透的小鸟般无助。我在桌下握起拳头暗自为她加油。
“……我,”她依旧低着头,“我曾想,这里变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只是希望能再让我留在这里一段时间。”
“那现在呢?”我不禁问道。
“不知道。”她痛苦地吐出的只有这一句话。
“我们换个话题吧!”菊乃将视线返回正面的墙壁上,“昨天晚上,真的没有人知道小野君在那里作画吗?”
我想大概没有吧。连菊乃都没有听说过,很难想象其他人会知道。果不其然,她的询问引来的只有沉默。
“应该有人知道。那个人就是凶手。”
菊乃的视线掠过我们上方不断地来来回回逡巡。对于悲哀得疑心生暗鬼的她,我感到深深的同情。
“我可以发言吗?”
听到江神学长的声音,我感觉到大家齐刷刷地望向了局外人的他。我不禁瑟瑟发抖。
那是小学五年级那年父亲参观日的事。上课时我不知为何心中很是不安,这时从后面飞过来一句低沉的“老师”,是父亲的声音。听到父亲说“老师,能不能稍微打扰一下”,年轻的女老师和蔼地回答说“好的”。想着“爸爸肯定又打算问些又傻又无聊的问题吧。可不要给我丢人啊”,我都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了。听到父亲那声“老师”时,我也像现在一样瑟瑟发抖。区别在于这次我没有觉得是“江神学长的傻问题”。——我想恳求他做些什么。
“怎么了?”
菊乃保持着威严,浮现出好奇的神色催促道。
“小野君在钟乳洞里面的那个地方作画,这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是吧?——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询问小野君本人,要找到那个地方是不可能的对吧?”
这当然是首先应该质疑的点。然而,对我们内部的人而言,这个答案也是不言而喻的。
菊乃回答说:“不可能吧。刚才我们是好多人一起才好不容易摸索到那个画室的。十个人,每遇到分岔路口我们便分头行动,想方设法才找到那里的。要一个人偷偷地进行探索是非常困难的。”
“可是,我们也不是花了一天才找到的。我们只用了大约两小时。如果凶手一个人——虽然也无确证证明是一个人——花费多日的时间,也许就可以找到画室了。”
“这个可能性不是零。不过啊江神君,这里的其他人也都知道,小野君有很多幅画了一半的画。他的习惯就是在已暂且完成的画上再加上这样那样的东西,他会在哪个画室里只有他本人知道。如果你是凶手,你就会轻率地认为只要进去找就可以了,然后进入洞内吗?甚至不顾可能迷路的危险……”
“不,我不会冒那样的险。如果是我,我就会推算小野君出洞的时间,然后在洞穴入口埋伏。”
江神学长这么一说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这很合情理。是啊,凶手为何要把洞穴里面的什么地方选为杀人现场呢?诚然,在那里一定不会有阻碍,而且即使被害人发出惨叫也不会有任何人听到,但我想有常识的人都会采取江神学长所说的策略。
“这只能去问凶手了。”菊乃只是简单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小野君不会把他‘今夜的画室’在哪儿透露给别人的。”小菱说道,“他,那个……有秘密主义者的一面。极其讨厌自己所画的东西在完成之前被别人看到。在马上就要大功告成这一即将公布的时候,我认为他不可能把那个地方告诉别人。”
江神学长注视着菊乃,看她作何回答。她先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人我最了解了。我的意见也与小菱君完全相同。——可是,如果是这样,凶手是如何找到他的所在地的呢?”
江神学长在再次征得发言许可之后,询问八木泽说:
“您刚才说您听到了小野君出去时的声音,请问有没有什么人跟在他后面出去了呢?”
“这个我不知道。迅速洗完东西后
,我就很快回房间了。即使隔了一会儿会有人出去我也不知道啊!”
我明白了。他怀疑凶手是跟踪走向画室的小野而去的。
那么,谁可以做到这一点呢?——我不得不说所有人都有机会。正如八木泽方才所做证词,他洗完东西后回房间,凶手与他交错而过下楼来,然后匆匆忙忙去追赶小野大概也来得及。此外,八木泽本人随便收拾一下茶杯后迅速追赶小野应该也是可能的。在这种状况之中,仍然不能找出凶手是谁。
谢过八木泽之后,江神学长转向了菊乃。
“您说过有幅小野君画的钟乳洞的地图是吧?您能不能把那个给我看一下?”
“我搜了一下他的房间找到了,并把它带来了。”
菊乃把扣在桌上的一张纸片翻过来,推给了旁边的冴子。纸片手手相传,到了我这里。我把它放在我和江神学长中间进行瞻仰。(见图一)
这就是那个大钟乳洞的真实面目吗?我不禁有些兴奋。弯弯曲曲的道路复杂而充满分叉,一部分形状在我看来像一条飞翔的龙。听说传说中栖息在龙森河上游的恶龙有两个头,可收在地图中的这条龙似乎也有两个头,我突然无法接受刚才还在它的体内的事实。想起如果一个人被放入这迷宫之中,我不禁暗自发抖。
这幅地图上有值得注意的新发现。根据小野制作的这幅地图,钟乳洞有两个开口。未知的开口——第二洞门,位于与第一洞门完全不同方位的、公馆的东北方向。稍后我们必须要进行确认吧。
“出入口有两个地方——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
对于江神学长的问题,很多人摇头说不知道。
“没有任何人知道吗……不过凶手应该是知道的吧,在偷看过这幅地图之后。”
“为什么呢?”冴子歪着头问道。
江神学长不慌不忙地回答说:“我刚刚说如果自己是凶手,便会埋伏起来等待小野君完成创作后出来,我想凶手之所以没有那么做的原因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也就是说——凶手看过这幅地图后,知道有两个洞门,意识到自己在门口埋伏等待小野君出来是很困难的,因为很难判断小野君会从哪个门出来,所以才到洞内行凶的。”
在此,我在脑中整理了一下钟乳洞深处那个场所被选为犯罪现场的原因。确实只有小野一人,不会有阻碍,即使他求救也不会有任何人听到,以此为条件才选择了他的创作时间和地点吧。由于在深夜,任何人都很难有不在场证明,这一点对凶手也非常有利。如果在公馆附近便可能被听到声音,还有被目击到犯罪行为的危险,即使想要埋伏在洞穴的出入口,由于有两个洞门也很可能扑空。于是便决定尾随进入洞穴的小野,在里面的画室将其杀害。——凶手之所以不怕在洞穴内迷路,或许是因为凶手持有小野所绘地图的副本。
如此理解之后我打开记事本,对照我们方才摸索的路线与小野制作的地图。距离虽不很准确,却正确地标出了道路的分叉情况。这地图大概花费了他很长时间吧。真是一个精心之作。
“谁有机会看这幅地图呢?”江神学长下意识地询问。
菊乃回答说:“这幅地图收在他房间的桌子上,所以没有人有机会偶然看到。可是,偷偷潜进去偷看或者抄写,这谁都可能吧?”
“可是,即使看了这幅地图,也不可能知道小野君当时在哪儿作画啊!”哲夫略欠身看着地图说道,“地图上并没有添加之前在哪里作画的信息。”
凶手果然在杀害小野之前跟踪了他。
“看了这幅地图,你有什么特别发现吗?”
被菊乃一问,江神学长回答说:“没有,目前还没有任何发现。”
他们对话期间,我不停地临摹着地图。我看了看江神学长,他认可般微微浮现着笑容。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香西老师?”
“好的,怎么了,冴子?”
“小野君的遗体和所有物品上都洋溢着香水的味道,这香水大约洒了多少个小时了?我想这个老师您应该知道吧。”
“是啊。”哲子也开了口,“如果是半夜洒下的,早上也应该很淡了。”
江神学长吃惊地抬起了头。即使是他,香水味道的持续时间什么的也超出了常规知识范围吧。
“它的赋香率,也就是溶于乙醇的香料比率为百分之二十五,所以香味有二十四小时的持续力。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做实验的。我感觉残留在那里的香味已经过了七八个小时了。”
据她说这是由于香水的味道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调和的香料挥发有时间差。
“如果是这样,便可推断小野君被害于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
八木泽双手抱臂说道,听了他的话,琴绘似乎有些惊慌。
“请不要那样决定。我不是什么医生,这么重大的事情我可负不起责任。”
根据现场残留香味的强度来推断死亡时间确实有不合理之处。虽然这种独特的调查方法在推理小说中并没有见过,但我们此刻寻找的并不是那样含糊的东西,而是确切的信息。
“我有一个问题很困惑。”
菊乃忧虑地说道。她说什么“一个问题很困惑”让人不明所以。她想说什么呢?
“事实上,前天我给东京的西井君打电话了。我告诉他我想就这个村庄的未来状况与他商谈一下。那时,我拜托他说可不可以来这里一趟。”
“西井君要来吗?什么时候?”哲子询问说。
“说好是今天早上第一班车出发,所以……傍晚或晚上就能到了吧?”
竟然有外部人员要闯入这颁布了禁止外出令的地方。我正想要怎么做时,菊乃却突然站了起来。
“或许他迟些离开东京了。我给他打电话试试。如果他还在东京,我请他推迟一下来村的时间。”
她去客厅打电话离开后,我们都松了口气,略微松了松肩膀。然而,菊乃很快就回来了,环视了我们一圈,然后微微地做了一下深呼吸说:
“电话打不通了……到哪儿都打不通。”
4
水滴啪嗒一声滴进了我的脖颈,我发出了悲壮的惨叫声。叫声持续在洞内回荡,我慌忙掩住了嘴角。走在前面的江神学长与志度晶回头问我什么事,两人看着面红耳赤的我苦笑了起来。
“你要吓死我们啊,大小姐。”
志度说完,我低头说:“对不起。”他笑了,我有些生气,他却迅速将视线移到脚下,转变了话题。
“没有留下脚印类的东西啊!如果有,凶手跟踪画师也就更容易了。”
午餐后,受唯一一个没有见过杀人现场的志度请求,江神学长和我陪他又来了洞里。我们为他担任向导兼带搜查。搜查哦!
“我们为什么非得为杀人案件搜查啊?到现在我还难以理解。”
回应我的牢骚的只有自己的回声而已。前面的两人很冷漠,什么也没有说。
“桥断了,电话也不通了。”我继续发着牢骚,“如此一来,两天的秘密就可以保住了,菊乃夫人可能对此很满意,可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不是吗?即使我们在家闭门不出,外界的人也会来帮助我们的。这样一来我们的秘密不就被发现了吗?”
“话虽如此,现在大雨还在下呢。到夏森村的路可能已经不通了,况且要到能够复原还需要时间的吧?”
这次是江神学长回应了我。
“所以呢?”
“所以,最好在那之前了结事件。这样一来就不算是疏于通知警察了。事情就会变为:大桥坠毁,电话也不通,迫不得已才通知迟了。”
“也就是所谓的顺其自然。”志度补充道。
菊乃宣告电话不通时我们并没有那么慌张。大家似乎都只是以为是因为大雨引发了泥石流,大概很快就能恢复了。然而,当说完“请让我们稍作休息”而回去的前田夫妇飞跑回来告诉我们大桥毁塌的消息时,我们还是一阵骚动。所有人员都冒雨去了河边,亲眼确认了大桥的坠毁,大家都茫然若失。从倒在两岸的杉树倒木可以推测出之前发生了什么,因而留在河流附近很危险,我们便立刻返回了木更公馆,对于接连不断发生的事件大家都沉默不语。
“有栖他们大概正在担心吧?”
与他们再会的机会又一次如海市蜃楼般突然远去,这也让我备受打击。明美担心的脸庞也掠过我的脑海。
“我只告诉他们这里出事了这么点信息,他们反而会更担心吧!真是倒霉。”江神学长说道,他也在叹气。
“我想他们是因为与江神学长分散了才不知所措的,就像与阿金走失的姆米一样(注:阿金指的是《姆米》中的司那夫金(Snifkin),性好自由,是天生的流浪者,每天无忧无虑,通晓人情世故)。”
“你这个比喻还真让人一时无法接受。”
虽然江神学长不认可,不过我自己却鸣鸣自得。
“顺其自然吧!”志度轻松地重复说,“还是说我们要燃一下烽火什么的?”
“如果天晴了的话可以考虑。
”江神学长哼笑着说。
“不过,千里迢迢来访的西井君也真是可怜。雨停以后也得燃一份呼唤他的烽火。”
志度喃喃自语着,我默默地在他身后走了很长时间。
我们走过了千叠敷与百枚皿。看到岩壁上的大蛇画时,诗人恶狠狠地骂道:“这可真过分,这是重大犯罪啊!”被他一说我重新看了一眼,最初总让我觉得很魅惑的那幅壁画,此刻却庸俗不堪。我果然不行。我只是个遇事不知所措的不成熟的人。——不过我也不想成为对任何事都不假思索便断言的志度那种人。
我们到了之前搜索时与菊乃及八木泽他们分开的分叉点。
“是左边。菊乃夫人他们走的道路是通往现场的近路。”
我确认着地图说道,江神学长头也不回,只是竖起大拇指回应说知道了。我们行走在初次摸索的道路上。虽说没有分叉,但也净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让我感觉我们正在一只巨大的妖怪体内行走。途中有垂直的墙壁,这些墙壁为滴落的地下水所侵蚀而异常光滑。画家在犹如立体电影屏幕般大的墙壁上描绘出很多匹正在奔驰的黑马。这些马大小几乎与实物无异。志度再次喷吐出“犯罪”的词汇,在我看来却是幅栩栩如生的好画。画下方有焚烧篝火的痕迹,那看起来也像古代人的遗物一般。
“我们带些进去。”江神学长捡起几根燃剩的木柴,“里面的木柴已经用完了。”
志度与我也都照做了。
我们刚走过黑马前方,我便感觉到了那股无法忘却而又甜得不祥的异味。是那种与死者同名的香味。然而,这当然是错觉。虽是错觉,恐怖却穿刺着我的心。
——本应躺在冷飕飕的偌大地下墓地中的小野的尸体,若消失了怎么办?若无生命的尸体站起来,在这美丽而又毛骨悚然的迷宫中彷徨怎么办?若他正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拐角处等候着我们……
我连蹦带跳地走了几步,追上江神学长他们,插入两人中间。两人同时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眼。他们大概觉察到了我的恐惧,但不知是否出于怜悯,他们什么也没说。——看来他们也有温柔的一面。
马上就接近现场了,虽如此说,我们还是走了很久蜿蜒曲折的小路。不久,水滴的音乐声传到了我耳中。我脑中浮现出了“玄冥”这一词汇。这是表达水神或雨神的词语,顾名思义,也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之意。我似乎成功地为那地底音乐添加了标题。“玄冥波兰舞曲”。这名字不错不是吗?我边思考着这些,边试图拂去我这孩子般的还魂尸幻想。
“那个声音是?”
诗人侧耳倾听。江神学长凝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回答说:
“是水滴在演奏。”
“这可真了不起。真不愧是艺术之迪士尼乐园啊!”
志度愁苦地吐着口水说道。有微风吹过脸颊。我闻到了夹杂而来的极其轻淡的香味。是那种名为“ヒロキ”的香水。若志度不在,恐怕我早已抓住江神学长的胳膊了吧。
我们到了岩石大殿。
我们围绕一小团篝火而坐。对江神学长和我而言,第二轮现场勘察已结束。——当然,尸体依旧以菊乃的手帕覆脸横躺于此。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这个杀人现场比我听你们说之后想象得还要异常。”志度单手抱膝说道,“他的尸体倒立在那个岩台上的吧?做这样的事情到底对凶手有什么好处……”
志度拿出一般道理——恐怕是从内心深处——喃喃自语说。
“这样做就只是为了装饰尸体?想以从未有人用过的尸体为素材创造作品?不会吧!不会吧!这里从未沾染过这样的疯狂气息。要多疯狂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他很激昂,不,不如说他是用一种演戏的语气,不过我知道这就是他的本性。
“是这样吗……”
对于志度的独白,江神学长插嘴说道。诗人隔着摇曳的火苗看着我的学长。然后,粗鲁地询问年长的江神学长说:
“你好像有什么异议啊,说说看啊!”
江神学长抚了抚下巴说:“对于该杀人现场状况很异常一事我并没有异议。只是,我们感觉略有不同的是关于该木更村的空气。我并不是说这里聚集着疯狂气息,但我总觉得不同寻常。”
志度从衬衫的胸前口袋中取出卡宾牌香烟——江神学长所吸香烟品牌——烟盒,衔了一支,让了江神学长一支。他特意拿过一根冒烟的小木柴,用其点火给我们看。
“怎么个不同寻常法?我想聆听一下你的高见呢!”
两人吐出的烟雾,缓缓地升到钟乳石的高处。
“你们热情迎接了不请自来而全身湿透的我,并且还让我洗澡,给我换洗的衣服,给我喝红茶,给我床睡,对此我表示非常感谢。尽管如此,坦率地说,我还是感觉到了某些感觉不好的空气。那只是一种感觉,所以我无法解释清楚,但现在我可以为其命名了。那就是‘恶意’。”
“恶意?你是说这里虽然没有疯狂的气息却聚集着恶意?这种恶意是针对你的吗?”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没有感觉到方向。与其说它是向着某个方向的,不如说其是阴沉沉地飘浮着。”
“大概是我粗心没注意到吧!”
两人的视线在火苗的正中央处相遇。
“可能内部的人难以察觉,而作为旁观者的我却可以感觉到。我们到此为止吧!这种含糊而笼统的谈话是没有意义的。”
江神学长与志度对视着突然中断了谈话。志度对此并没有责难,只是自己反复说道:“恶意啊。”
“恶意。关于非得切掉尸体的耳朵,我感到了强烈的恶意。失去耳朵的画家啊。简直就是凡·高啊!不过凶手也并无将死者比作凡·高的意思。”
志度巧妙地吹出了几个烟雾圈。
“小野君的画风及创作姿势、经历、生活方式等有与凡·高类似的地方吗?”江神学长说着也吹出了一个圈。
“没有哎。——话说回来,被切掉的耳朵怎么样了?不会被送到他所爱的女人那里了吧?”
这种想象令人很不快。
“虽然之前没有人把这个当做问题,关于缠绕在小野君脖子上的绳子的来源,你有什么线索吗?”
江神学长转变语气询问着。虽然这个问题我也可以回答,我把它交给了志度。
“我们要从这儿寄出各种东西。那绳子就是打包用的麻绳。绳子放在食堂洗手处的抽屉里,需要的人随时都可以使用。所以,无法通过绳子判断出凶手。”
“所以大家才提都没提是吧?是这样啊……”
江神学长的提问自此中断了。并且在之后的时间里,他一直将大拇指抵在下巴上而沉默不语。
“我们回去吧!”
我对着学长的侧脸说道。江神学长似说好的一般微微点了点头。
“反正都要走,我们就从与来时不同的洞门出去吧!也许可以看到稀奇的东西。”
志度提议说,我们都表示同意。——我打开记事本确认到第二洞门的道路。我们不得不走接近来时道路两倍的距离。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若第二洞门距离更近,小野应该就从那里进入了。如果果真如此,志度声称亲眼看到他走向第一——也就是已知的——洞门的身影的证词,则会引发矛盾。事实并非如此对志度而言是一种幸运。
“喂,”江神学长窥探着地图说,“我们得折回相当长的一段路啊!首先返回到今早找小野君时,与小菱君和前田夫妻他们分开的地方……从那儿开始有好长的路。”
倘若把我们今早分成两大队时的地点称为Y地点,道路在该Y地点分袂后便再也没有相交。我们摸索的一方最后到了岩石大殿,另一方则逐渐增加支洞,呈伸开手指的掌状向四方延伸。其中一条路延伸向第二洞门。
“走到这儿以后真是变成一个大迷宫了呢!江神君你把小菱君他们叫回来花了整整一个小时也是必然的了。不对,你能在一个小时内回来真是太厉害了。”
他现在才发现这一点并钦佩地说道,江神学长回答说:“那是因为我朝着四方大喊时他们都响应我了。虽然他们分别分为了小菱君、铃木女士、千原小姐及前田夫妻两组,但由于岔路过多,每一组都在中途便山穷水尽,所以我才找到了。如果盲目往里走的话,我一个人无论如何恐怕也找不到的吧。”
“那里的路上也留有小野君的画吗?”
“有,有。有的好像已经完成了,有的则画到一半了。形成了一个地底画廊。”
“上面是不是有什么‘谒见米开朗琪罗’的署名?暴走族的喷漆式写法还有可爱的地方呢!”
志度贫嘴薄舌后站了起来。
我们熄灭篝火,再次将小野的遗体留在漆黑的黑暗中后返回。我战战兢兢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却已闻不到残留的酸甜香味了。生命完结的香气努力于最后伸出的触手,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5
离开岩石大殿后约两个小时以后,我们从第二洞门回到外面的世界。我们之前并未见过的该洞
门。拨开茂密的叶子,雨露飞溅而来,我们遍身都湿透了。阴郁的天空依旧下着雨,可对于在地底度过了三个多小时的我而言,这外界的光亮依然很刺眼。此刻,手表的指针指向了下午四点半。
“辛苦了。”志度打了个大哈欠后撑开了伞,“对了,这里是哪儿?”
受他话的启发,我眺望了一下周围的景色。我看了一眼右边,发现透过山毛榉树林的间隙可以窥见公馆的石板瓦屋顶。这里是公馆的东北方向约二百米处。距离并没有多远。虽没有多远,但平日并无事来此。来也是散步途中吧!
“世界变成这个样子了啊!嗯,这个发现可真新鲜。”
志度似乎觉得很有趣。
江神学长正在观看周围的竹丛。我也好奇地望了过去。
“这里有些许人踩踏过的痕迹。小野君果然从这里出入过。”
“那当然了。”志度叼起一支烟说道,“刚才那到处都是些难看的画的地方,画那些画时从这里进要近得多。”
“嗯。我在想,如果该第二洞门事实上并没有被使用——如洞口太小人无法通过等——凶手大概就会埋伏在第一洞门等待小野君了。可是,小野君还是使用了两个地方的洞门。我深深地感觉凶手是因此才未能埋伏的。”
“你抽吗?”志度把香烟连盒取出说道,江神学长接受了。
“我们回去吧。我想喝点热的东西。”我耸耸肩说道。
“我赞成!”志度举起一只手说。
我们回到公馆后,大家都出门相迎。问我们之前到底做什么了。江神学长解释说,我们不仅去调查了杀人现场,还找到了第二洞门。我们在食堂边喝着由衣为我们冲泡的咖啡,边公布我们的探险故事。
“那你们发现什么了吗?”
小菱同时看着我们询问道。我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问题,我们把进入洞穴的目的不知遗忘在何方了。
“我只能说很遗憾……”志度打了个大哈欠说道,“我只是明白了这个凶手是冒充艺术家的。不过我希望凶手如果要创作第二部作品可以去其他地方寻找素材。”
志度神色不悦地环视满座的人。然而,他的视线如同刺入水中的匕首般,未能挖掘出任何东西。艺术家们平静地接受着诗人的目光。
我想到了一件离奇的事。
——倘若,大家都是共犯呢?
缪斯的使者们不能接受自己的乐园为小野所持的野心所夺,便全场一致同意杀害小野博树,并付诸实践,如果他们如此想呢?他们每人手持一盏灯,一直追踪小野到洞穴的纵深处。宛如举行神圣的仪式一般在篝火前杀人,然后将尸体像神轿一般担起,运到美丽的祭坛上……
背向岩石大殿缄默不语地离开的一行人中有小菱静也,有八木泽满,有香西琴绘,有前田哲夫与哲子,有铃木冴子、千原由衣。走在最后面的是——是在我身边闷闷不乐、却经常双目熠熠生辉的志度晶。
——你真愚蠢啊……
我用橡皮咯哧咯哧地擦掉我这不现实的空想。——它很快便消失了。
我想,如果大家都参与了犯罪,那不是可以处理得更好一些吗。虽然这个比喻很残酷,但他们完全可以杀人之后将其扔到河中,然后把案件伪装成一场事故就可以了。而且也可以统一说话的口径。如果大家聚集到一起便可轻松抹杀犯罪事实,此外,选择在江神学长这一不速之客留宿的夜里行动也很不自然。
我毕竟还是无法想象冴子与由衣会杀人。——然而如此说来,琴绘与志度也难以想象,小菱与八木泽也,不,那么恐怖的事就是前田夫妇也……
我想放弃思考了。
——与夏天时一样。嘉敷岛发生连环杀人案件时也是如此。而且……
而且,凶手还是我亲近的人……那件事情让我心灵受创。那件事情使我来此漂流。我没有想到,就在我在此地疗伤时,竟然又开始了第二幕悲剧……
我曾试图相信在此处邂逅的所有人。然而这似乎并不被允许。罢了。我且向命运吐着口水,直面这第二幕悲剧吧!我好好睁大眼睛看清结果吧!无论凶手是谁我都把其所犯之罪认作“人类之罪”吧!命运什么的如同狗一般,只会袭击逃跑的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乐园。自然讨厌真空,神却厌恶乐园。不幸与烦恼会侵入幸福与安乐,其运动却不可逆转。这就是神所制定的第二条熵规则。罢了罢了,若想将我变成虚无主义者就悉听尊便吧。我看了看江神学长的侧脸。这个双目聪慧的人在思索什么?他的视线朝向空空如也的桌子中央。宛如在观看世界的空白般……
“就是说一无所获是吧?”
菊乃无力地说道。她似乎想说连活着呼吸都很麻烦,然而,她却似转变念头一般说道:
“有件事情必须向你们汇报。由我们大家。”
我本以为她要说与桥对面取得了联系什么的。然而却不是那么好的消息。
“我们现在知道,昨晚这个家里还被施行了另一桩犯罪。是由衣下午发现的。就在刚才我们还在就这件事情进行讨论呢!”
我看了看由衣。
“我不知该做什么好,我对自己束手无策。所以就一时冲动走进了那个我很少去的房间,结果……”
菊乃制止住了无法表达清楚的由衣,然后一如既往地在说话之前先起身站了起来。
“还是看一看更快。请跟我来。”
大家都站起了身。
她带我们去的,是位于西栋的陈列室。房间本应开有照度高于其他房间百分之五十的灯,此刻无须赘述,正处于停电中。在这个四十块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村民过去、现在的作品或挂于墙上,或摆于台上,或直接置于木地板上。房间正中央有一把宛如自己也是艺术作品般的椅子。作品的配置虽无统一感,却被精心设计,反而演出了一种打翻了阁楼玩具箱一般的兴奋感。之前我经常在这里打发时间,最近却有些疏远,因而有些激动。我窥探了一下江神学长的反应,他宛如被初次邀请到朋友家做客一样目光炯炯。
我正想犯罪痕迹在何处时,一股淡淡的香味便刺激了我的嗅觉。是海风的香味,潮水的香味。
——为什么?为什么我可以闻到这样的香味?
“你发现了吗,有马?”
菊乃询问探着鼻子嗅闻的我。
“我感觉嗅到了海的味道。”
听到我的回答,她走进房间里面,向我招了招手。
“我已经打开窗子让空气流通了,可是还能闻得到是吧?因为这里都被洒满了。”
我尽量缓慢地走向菊乃的方向。虽然她手指着墙边的地板,我却看不清做陈列台使用的桌子阴影处有什么东西。江神学长与志度赶超了我。
“这是什么意思?”
我隔着喃喃自语的志度的肩膀望去。倒在那里的是镶入匾额中的一幅铜版画。
“是樋口未智男先生的作品吧?”
江神学长询问说,菊乃点了点头。
“是的,是他送给我的。”
画上是伫立在龙森河木桥之上的身穿衬衫的一位男子,他头上一如既往戴着纸袋,凭依栏杆俯视着河面。在一片无色彩之中,到处散有黯淡的绿色。这幅画大概是被人从墙上取下,抛在桌子的角落里的。匾额玻璃破碎,画中间破裂开来——它正微微散发着海的香味。
“有人不仅损坏了樋口先生的作品,还把上面洒上了香水。香水瓶在那里。”
桌子阴影处倒着一个我似乎见过的瓶子。我凝神望去,刚好可以看到朝向这边的拉丁字母——Mitio。
“那也是我创造的东西,是我心爱的作品。”门口响起了琴绘的叹息声,“是我借樋口君的形象而调出的香水。他曾经很高兴地告诉过我,说自己是看着高知的大海长大的,所以我创造出了大海的香味送给他做礼物。他离开这里的时候说:‘看吧,装在瓶里的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画和香水都被亵渎了!”
较之樋口作品的损坏,琴绘似乎对自己的作品被蹂躏一事更感到愤怒。
“到底是有什么仇恨才要做这种事啊!真是太过分了!从昨晚开始,我的作品已经是第四次被用作邪恶用途了。我为什么一定要承受这些?如果有人可以解释一下请你告诉我吧!”
四种受害香水。——洒在玄关处的enigme与fauve。洒在小野博树的尸体及所有物上的香水“ヒロキ”。还有洒在先被打在桌子上又被扔到地板上的樋口未智男的铜版画上的“ミチオ”。
“谜”、“野兽”、“博树”、“未智男”。
我完全猜测不出是何人为何目的做了这种事。只是我很难想象这只是因为与琴绘有私怨。若仅是因为与琴绘有私怨,一来还有很多其他直接的方式,二来也找不出其与洒香水的对象有何关联。
“有证据证明这桩罪行是昨晚犯下的吗?”
江神学长效仿菊乃使用了罪行一词询问说。
“到昨天傍晚之前还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我和铃木打扫时,这幅画并没有异常
,好好地挂在墙上呢!今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处于大混乱之中,所以没有人有机会作恶。虽不能说是绝对的,但我难以想象凶手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种事。所以我才说是昨晚的犯罪行为。——不过,说是昨晚也可能是黎明时啊!如果香水是在半夜洒的话,恐怕现在香味都已经消失了。”
黎明,江神学长默默地动了动嘴唇。
“香西女士,”江神学长又转向了门口方向,“这个叫‘ミチオ’的香水也是放在调香室里的吧?您没有发现它不见了吗?”
“没发现啊,”琴绘满脸悲痛,“我今早很早时便去调香室了,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ミチオ’在不在。我倒是记得昨天刚过午时时它还在架子上的。”
“我从来没有进过调香室,我想问一下香水瓶是在架子上排成一排的、外观相同的瓶子吗?”
“嗯,不过不是只有外观相同的瓶子。”
“只有瓶子被拿走的地方才会突然出现空缺吗?”
“不是的。瓶子是一点点错开排列的。所以即使凶手偷走瓶子之后我进入调香室,如果不留神观看也可能发现不了瓶子数量的减少。”
“这个叫‘ミチオ’的香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比如说材料特殊什么的——”
“没有什么显著的特色。不过‘ヒロキ’倒是有成本很高的特征。是不是因为要洒在樋口先生的画上,所以才牺牲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香水?”
“有可能。这样一来,就变成凶手对樋口先生的作品抱有敌意了。那么疑点就在于,这个人究竟是谁?还有凶手为何要把香西女士的香水卷进来?”
“就是说这个人对我和樋口君双方都有敌意吗?”
“真相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前田哲夫插嘴说道,“被杀的人是小野君。我们无法把握凶手的恶意朝向哪个方向。而且,即使凶手憎恨樋口君,为什么现在才表现出对他的作品的憎恶?他离开这里都已经一年了……”
没有人给出答案。只有江神学长吐了一句话:
“或许是基于某种合理的想法。”
6
夜幕降临。从江神学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后已过了整整一天。
事态看不到任何进展。既无法找出解决事件的突破口,也无法知道大桥何时架起,何时通电通电话。只有六点时雨停了一事让人略感欣慰。
晚餐是在蜡烛的光亮中进行的。我很是介意房间角落处的黑暗,总是无法平静,感觉自己仿佛在鬼魂包围之下用餐。
——凶手正在用餐。
我若无其事地依次看了看围桌而坐的各位。所有人都缄默不语。蜡烛神圣而毛骨悚然地照射着沉默不语的艺术家们。人影在上面摇曳。餐具互相碰撞的声音伴随着咀嚼声四起。凶手也正在用餐。
——你告诉我啊,你舌头上尝出什么味道了?
我感觉不到任何味道。
“冰箱也停了,真是让人头疼啊。不过这个季节还好。”
哲子自言自语地说道。
旁边的哲夫无精打采地附和说:“是啊,幸亏是十一月。”
“今晚早些休息吧,都已经精疲力竭了。”
菊乃说道,江神学长把脸凑近了我身边。
“房间门上有锁吗?我昨天没注意。”
“没有。所有的房间都没有锁。所以我,很担心……”
“那把床挪一下堵住门就可以了。一会儿我帮你。”
“那就麻烦了。”
晚餐要结束时,八木泽说:“我去弹琴。”我正想他为何要宣告这样的事情,他又说:
“我想弹一曲小野君曾经喜欢的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以抚慰他的亡魂……”
我明白了。以弹奏安魂曲代替守灵。这本无可厚非,但不知是否由于光线的原因,八木泽的脸如同死人般苍白。宛如他自身就是一个幽灵。但不管怎样,有很多人赞成他的提议。
“那很好啊!小野君生前很喜欢贝多芬的。”
冴子首先发言说,小菱使劲点了点头。
“我想以音乐送小野君最好不过了。他平日一直公开声明自己是无宗教主义,所以我这种人的拙劣的诵经只会让他为难吧。”
“可不可以也让我听一下?”
菊乃远远地从坐席上问道,八木泽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看被丢下的未婚妻。
“可以吗?”
“嗯……嗯嗯,”八木泽拢了拢了额发,“当然可以。如果还有其他人想听,请到音乐室来。”
“那我们也去吧。是吧,老公?”
“嗯,是啊。”
前田夫妻在说话。一如既往的妇唱夫随。江神学长与我也同冴子、由衣、琴绘一起请求,希望也让我们出席安魂音乐会。
“志度君你呢?”
哲子探出半身询问沉默的诗人,志度用小指指甲剔着牙缝说:
“那么多人一起去那个房间,都要窒息了。我就算了。”
“真是个古怪的男人!”
八木泽眼睛朝上怒视着志度说。在蜡烛的火影之中,他的脸颊看起来就似被削掉了一般。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线时,我脊背有些发凉。——而另一方的志度连看都不看八木泽一眼,专心进行着牙齿大扫除。
“如果带上椅子我想可以很轻松地坐下十个人。我想九点时开始,大家看可以吗?”
钢琴家缓和了一下表情询问大家说。
“嗯,当然可以……八木泽君。”菊乃将手置于膝上,“谢谢你。”
“请您不要说什么谢谢。”
八木泽紧咬双唇说道,又瞥了一眼墙上的钟表。
现在是八点。
钟摆紧携黑影摇曳着。
* * *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十点。
我把身体靠在椅子的靠背上,精疲力竭。疲惫不已。
“八木泽君的演奏,真是不错!”
江神学长说了一句,他与我一样深深地靠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雨停之后夜里的庭院。他满脸平静却很疲惫,与置于钢琴盖上的蜡烛火苗一起映在窗玻璃上。
“是啊。菊乃夫人很高兴,连我都松了一口气。追加的《离别曲》也不错。——说追加什么的不太合适吧?不过,那好像是特别为我们弹奏的呢!”
“也许是因为听众不同寻常得多才特别弹奏的,这里的村民很少聚集起来听他弹钢琴吧?”
“嗯,是的。不过上个月有一次。是八木泽君发布自己的作品的时候。与今天一样,很多人说想听一下,结果大家就聚集起来了。那是一首非常激昂的曲子。从开始到最后几乎只有强音。听完后大家都目瞪口呆了。”
“那个时候志度君也?”
“嗯。曲子结束后只有他一个人没有鼓掌。”
“古怪的诗人啊……”
我听到了门轻轻打开的声音,便向门口看去——古怪的诗人正站在那里。
“有什么事吗?安魂音乐会已经结束了。”
“所以我才来的。”
他关上门,伴着脚步声进来,一眨不眨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中熠熠生辉。他在钢琴前止步,用力搔着因懒惰而遍生胡须的下巴。
“我是来弹钢琴的。我就是听了八木泽君的演奏也没用!不是说那家伙弹得不好,可我就是不喜欢他弹的贝多芬。”
他转向钢琴,坐在了椅子上。掀开键盘盖子,相互揉着双手。我刚问他要弹什么,他的手指便落在了键盘上。是贝多芬。是《暴风雨》的第三乐章。或许我在何时曾听过他弹奏这首曲子。关于他为何突然弹奏第三乐章,这不言而喻。喜欢钢琴的人都想弹奏这一乐章。我正了正身姿,江神学长也重新坐正,注视着演奏者的脊背。他的演奏略显急躁,踏板操作得很疯狂,错音也不少。紧接八木泽的演奏后听来确实感到差距很大。只是,在他敲出的音中,有人的真声般栩栩如生的存在感。听到中途时我开始闭目凝听。真是一场倾其全力的表演。
演奏结束后,仅有的两个观众鼓起了掌。他弓背趴在钢琴上,举起拳头回应了我们。
“志度君,再来一个!”
我愉快地说道。诗人又揉了揉双手,缓缓地将长长的手指落在了键盘上。慵懒而又不得要领的旋律缓缓流散开来。诗人低声唱道:
Lean out your window
Golden Hair
I heard your singing
In the midnight air
My book is closed
I read no more
Watching the fire-dance
On the door
……
从未听过的曲子,从未听过的歌。茫然若失而又美丽的旋律。我努力听懂那算不上难的诗。
我放下书离开房间
去听你那自疲倦而来的歌
你唱着亲切地唱着
金色的头发哦
你倚在窗
上吧
短曲结束后,志度抬起了头。
“是志度君的诗吗?”
我询问说,他说着“不是”转向了这边。“是詹姆斯·乔伊斯的诗——《Goiden Hair》。”
什么乔伊斯的诗,我是初次听说。
“曲是西德谱的。”
志度暗笑着说完,江神学长的声音飞了过来:
“是西德·巴勒特吧?”
是我从未听过的名字。听完此话,志度高兴得舒展了笑容。
“你知道啊,这首曲子?”
“我很喜欢,也很喜欢西德·巴勒特——没想到他的名字倒与志度君相同呢!(注:日语中“志度”与“西德”发音相同)”
“他其实本来不是叫这个名字的,大概是模仿我才叫西德的吧!”
我看着笑着的两个人,两人似乎正在互开玩笑。
“今天的安可曲只有这一首。”
志度将座位移至音响设备前,迅速挑选了一张CD。因为正处于停电中,他便将CD放入自楼下带来的便携式CD收录机中。
收录机开始播放没有旋律、只有强弱高低音的奇妙乐曲。钢琴、小提琴、长笛、大提琴的四重奏上,笼罩着我只能称其为毛骨悚然的高音。等一下,可以称之为高音吗?简直就像重度精神病患者在喊叫。乖僻而无彩色的现代音乐。对于不习惯如此音乐的我而言,我只能听作其在歌唱虚无与混乱。方才的贝多芬是何其优美……
“这是勋伯格(注:阿诺尔德·勋伯格,美籍奥地利作曲家、音乐教育家和音乐理论家,西方现代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的《月光下的彼埃罗》,副题是《月迷彼埃罗》。”志度告诉我们这些后看了看江神学长,“你知道是给谁的诗谱的曲吗?”
江神学长微笑着点了点头。“是阿尔伯特·吉罗的诗。——他是比利时人吧?”
“哈哈哈,是啊!这吉罗是你吧?江神二郎?(注:日语中“吉罗”与“二郎”发音相同)”
“哈哈,这好啊!哪怕只有今晚也好,我们就这么干吧!西德与吉罗。”
诗人这样的名字我也是初次听到。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这首歌在唱什么?”
“都说了是吉罗的诗了嘛!月夜的幻想无穷无尽地蔓延,”志度愉快地侧耳倾听,“你们听,现在漂亮小伙彼埃罗登场了。他正去往月光照射下的黑而神圣的洗脸台。水晶瓶的光辉,水声。他正在月光之下的洗脸台上妆。”
“那首诗是什么?像稻垣足穗一样的风格?”
“可能吧,彼埃罗在卡桑多罗的头上凿洞,还硬把樱花烟斗塞进去抽土耳其烟,这些地方或许是非常相像的。——不过我也真是败给稻垣足穗了!那可是他的真名哦!我本以为他是将萤火虫的发音倒过来取足穗为名的,没想到那竟然是他的真名!我最近才知道的。”
他开始侃侃而谈,为我们解释德语歌词的内容。并没有特别的故事。月光之下,丑角可伦彬、情敌卡桑多罗、见异思迁的女孩可伦萍以及爱慕她的诗人、爱慕丑角并担任监察人员的老妇们登场,不断演绎奇怪而颓废的幻想。奇怪而颓废,而血腥。在《肖邦的圆舞曲》一曲中,一反对标题的期待而出现了“肺病”这样不祥的意象,在《圣母》曲中,则是歌颂苦于鲜血不断从如眼睛般红的伤口中流出的圣母,而《盗窃》曲则将高贵的红宝石喻为血滴而加以歌咏。扮成祭司的彼埃罗朝向祭坛,用沾满鲜血的斧头将心脏取出,向战栗的人们展示。月亮变得宛如半月状弯刀,令彼埃罗感到恐慌。诗化作神圣的十字架将诗人处以磔刑。
“志度君,我觉得这首曲子不适合给小野先生守灵。血腥味太重了……”
我委婉地抗议说。志度复杂地缠绕着手指听着。
“确实是在流血。可画师曾经很喜欢这首曲子,所以我才挑选的,而且这首曲子的结局也不是完全不适合为死者送行。接近黎明时,彼埃罗以睡莲叶为舟,以月光为舵,乘风回到了南边的故乡。他陶醉于遥远岁月里那些令他怀念的味道。他回到了爱与自由之中。”
“西德·巴勒特是谁啊?”
我询问江神学长说。
“平克·弗洛伊德(注:Pink Floyd,英国摇滚乐队)创立时的领袖,摇滚音乐家。”
回答很简短。
“我倒是听说过平克·弗洛伊德,有这么个人吗?”
“他很快就退出了。因为神经错乱。”
我想起了刚才所听的《Goiden Hair》。那是来自镜子对面的音乐。
——倘若,是志度君杀了小野君?
若事实如此,他便是在守灵时进一步愚弄死者。
我用力咬了咬牙,我想吼叫:我随时都准备向命运吐口水!
夜深了。
在坠毁大桥的另一边,有栖他们已经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