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将近十点半。
我趴在棉被上阅读望月带来的书,内容是以人类协会为主有关近来新宗教的发展始末,并不是很有趣,然后去洗个澡,洗完之后因为没什么事干,打算找遥控器开启电视随便看,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方便吗?”
是麻里亚,她好像也觉得长夜漫漫不知如何打发,我将书签夹入刚才阅读的页面掩上书,应了一声“请进”。
“打扰了!”
斟完茶,坐在窗边对坐的藤椅上,好宁静呀!隔着一片玻璃,外面是一片澄静安详的气氛。
为了舒适,我没穿和式睡袍而改穿运动衫和运动裤,这样比较休闲,而麻里亚则没改变,仍然穿着可以立刻外出的衬衫和牛仔裤。看起来不像是刚泡完澡,但长发已绑起马尾了,而且还有部分未干透。
“望月和信长都出去了?”
“他们也太随性了,真是不知死活,我看干脆让外星人掳走好了。”
麻里亚笑得很大声,仿佛要把房间给笑翻了。
原来,这两位学长是在荒木宙儿的邀约下一同外出观察、搜寻幽浮去了。我懒得动又怕麻烦,所以婉拒了邀约,因为我想一个人有短暂的独处时间也不错。
“听了椿先生说起十一年前发生的事,我想那个案子应该与江神无关。”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应该无关吧!江神来神仓的目的是为了冥想。”
“你该不是认真的吧?”
“当然不是。”
连这些闲聊都很慎重。
“已经无法再留级的江神学长会为了论文收集资料而到神仓来,看起来像是很有道理,但就是太有道理到了恐怖的地步。”
“为什么?”
“这一路下来最煞有介事的谎话要算是那个人了——就是什么总务局的由良比吕子,她把江神的底细摸得很透彻,还真令人毛骨悚然呢!”
“会不会是江神遭到严刑拷打所以才吐实的?”
“应该没有刑求这回事,但禁止会面这件事却让我感觉事有蹊跷。”
听到麻里亚说这句话,我不禁在心中暗思,想当初,你那时候也一样,像是事不关己地完全不着急。如今,我想我之所以不是很担心,大概因为对象是江神吧!
“明天我们能做什么?该怎么办?如果江神递出来的讯息真是求救信的话,我可等不下去呀!”
面对这座易守难攻的〈城堡〉,到底该如何进攻啊?这实在是我智慧所不及的问题:虽然我也很想像魔术师那样从帽子里凭空取出兔子,或是想出卓越的创意让她感到惊喜,但究竟还是办不到。
“人不可看外表,但要说江神相信幽浮、外星人……是不可能的!”
“那当然,”麻里亚语气肯定,“对于‘或许存在’这个答案他也许保留态度,但是他对于通俗故事中所谓外星人搭乘飞碟从遥远的银河彼方飞越而来的情节,肯定是不抱积极的关心态度。”
“通俗啊?”
“老套又缺乏想像力。”
“是吗?”终于逮到机会反驳了,“我认为一开始提出这种说法的人,倒是拥有丰富的想像力。发现不明飞行物时就联想到是来自外太空,这可不是我能想像得到的。”
糟了,气氛僵住了。
“还真寂寞啊!”
“谁?”
“认为飞碟来自外太空的人,以及那些信以为真的人。一想到广大的宇宙中只有地球存在拥有智慧的生物便感到很寂寞,于是幻想出这样的情节。”
“这种说法我不认同。正如‘与未知相遇’这句话,认为we are not alone乃人之常情。就算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但或许人类的集合下意识极想要逃离孤独!所以,幽浮的神话一直都没消失。”
“容格[注]也在这种情况下看过幽浮,但集合下意识之中,真会如此思考吗?的确,每一个人都对孤独感到恐惧,但是……”
[注:卡尔·容格(carl gustav jung,一八七五年~一九六一),瑞士著名心理学家,分析心理学的始创者,为近代心理学大师。]
“其中当然也包含了恐惧的成分,而且经常有寂寞感。”
“唉呀,这说法又太夸张了,应该是偶而会感到寂寞才对——”
“若与心情开朗的家人或朋友聚在一起就不会感到寂寞,但如果这样的关系一旦破裂崩溃了,是不是寂寞感立刻就会侵袭上身?”
因为这种说法我不同意,所以说话时也结结巴巴的。
人一辈子的时间都花费在描绘自己,有人画的是精致的工笔画,有人则以豪迈的笔触画出一幅油彩;有些人是干枯的水墨画,有些人则是难以理解的抽象画:另外还有一些人以一根铅笔描绘出简单的线条,而有些人则无视远近法的规则去描绘质朴的风景画,甚至有某些人描绘的是自恋的自画像。其中并无胜败优劣之别,因为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所以每一幅画的价值都是一样的。如此看来,我的生命还是有份量的——她在此轻轻点头——同时,所有的画布上事先都涂上了所谓(寂寞)的色彩,任何人都是在(寂寞)的色彩上作画的,所以我还是有获救的希望,一想到此,不禁感到神清气爽。
“这么说来,(寂寞)就像是底图。”
“没错,任何一幅画的底图。”
“那为什么会先有寂寞的感觉?”
“因为都是个体,分开的个体。”
“除了人之外,猫与狗也是个体,草与花也是个体,难道动物与植物都活在寂寞之中吗?”
“或许真的都很寂寞。”
“该怎么说呢?总感觉在意识之外若少了知性的话。应该是不会感觉到寂寞吧?”
“若真是如此的话,也只能与地球外的智慧生命交换寂寞的种子了,而且期待相会的心态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不是吗?”
当然,必须附加说明的是,相信到访者培利帕利又是另一回事。
“有栖川,我很清楚让你最感到寂寞的是什么,那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大概是在十三岁的六月十四日吧!”
忽然想起无所事事的那一天正要入眠时的情景。
“无论是你个人的唯寂论或泛淋说[注],都是在那个时候确立的?”
[注:唯寂论、泛淋说,皆为关于寂寞的论述,这些名词应为作者自创;其中的“泛淋”二字,泛应为中文使用的泛,而淋在日文中是寂寞的意思。]
“唯寂论、泛淋说?是哪几个字啊?……喔,这些名词是我一时想到自创的。”
“现在呢?还寂寞吗?”
这个问题令我诃穷。
然后,她缓缓站起。
“要不要到外面走走?”
2
换完衣服,来到走廊时,只见她靠在墙上,身上披了一件灰红色套头衫。
“怎么样?我们到〈城堡〉去查探一下!”
本来以为她是为了这个目的所以想要出来走走,但她却回道:“哪里都好。”莫非只是想散散步吗?
“不查探也没关系,我想看一看这个〈街村〉的夜色。”
“是啊,全世界也只有这个地方叫〈街村〉呀!”
踩着嘎吱嘎吱响的楼梯下楼,发现休息室里晃子手中捧着杂志,好像正在更换杂志架上的旧杂志。
“想出去吹吹晚风,”我抢在晃子询问前主动说道,“有没有门禁时间?”
“没有,半夜也不上锁,几点钟回来都行。这个乡下地方不会有小偷闯进来的,有些房客甚至到了清晨才回来呢!”
总感觉她带有一股寂寞,而且她的底图是一丝淡淡的透明。
“本地名产,蛮有趣的!”
麻里亚看着商品柜,引起她兴趣的是仿照幽浮制造的盾牌、烟灰缸和小花瓶等礼品,每一样商品上都有(圣地土产,神仓——人类协会总本部)的金色字样,应该是从协会进的货,我想买几张明信片当纪念。
“在古代,神仓原名神座,也就是神明从天而降的倚靠之地,后山顶上有个叫做磐座的大石,是一处与宗教有依系的地方。”
晃子为我们解说。
“你一直都住这里吗?”
晃子望着亲切询问的麻里亚,这时候的晃子还真有些千金小姐的气质,因此我不禁开口闭口就称她为大小姐。但是,她却反驳说道:“找父亲只是一家文具制造商的董事,请勿夸大我的身分。”
“我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这么说来,神仓的变迁你也都亲眼目睹了。”
“是的,这十年之间的变化实在是太惊人了,根本就像一场梦。”
“说的也是,隔了很久才返乡的人一定也会吓一跳。”
“的确有人从大都市回来时,两只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如果我在十一年前离开,一定也会有这样的反应。”
看起来极为平常的对话,但似乎非常吸引麻里亚。
“会经想离开这里吗?”
“不,并不是……”
晃子胸前捧着一堆杂志,脸上露出微笑。
“两位是不是该出门了?都快十一点了!”
时钟上的时间指着十点五十分。明明没有门禁时间却那么在意时间,麻里亚对此感到些许的讶异,但我仍对麻里亚说:“我们走吧!”同时行了礼,拉着她走出去。
夜间屋外的温度很冷。
“你不冷吗?”她将披在身上的套头衫围拢。
“没关系。”我回答。
“真不愧是神仓,你看!”
整片星空好美丽,眼前的美景也只有在幽浮的故乡才看得到。
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两人来到大街上,〈城堡〉背对着一排光柱,昂然挺立在眼前。虽然可恨,但也不禁被眼前幻想般的雄伟画面给震慑了。仿佛有一股力量让你想与〈城堡〉之间联系起来,将你包围起来。或许,这种感觉与崇敬之间,并没有什么差距。街道上人影稀疏,四周的山岭一片漆黑,仿佛冻僵的波涛汹涌而来要将整个〈街村〉给吞噬。
边摆晃着手指边散步,麻里亚开口了。
“关于椿先生说的那些事……”
原来是惦记着这件事啊?虽然不像密室解谜般那么有趣,但还是陪她聊一聊,听听她怎么说好了。
“他都已经退休了,为何还想调查这起案件呢?而且还把这些事说给我们听,实在是无法理解,他自己明明就是杀死玉?v的嫌犯,却还……”
“为了让案子陷入谜团,还真是煞费苦心呀……啊?”
真是让人跌破眼镜!虽然像是演戏一样不可能,但我还是停下脚步追问。
“你刚才说椿先生是杀人嫌犯?别吓我好不好?可以认真再说一遍吗?”
麻里亚也停下脚步,我们两人就在夜空之下面对面。
“我是故意想看看有栖川你有什么惊人之语,但我说这些话也不是无凭无据。我一直认为很诡异,如果椿先生是杀人嫌犯的话,就没必要挖掘已经陷入谜团的完全犯罪往事,而且也会尽量避免由他人口中说出来。从这一点看来,他不可能是嫌犯,不过……如果是那个人的话,那就有可能。”
“密室状态下,玉?v遭杀害?你是如何推理得到这个结果的?说来听听,我愿闻其详。”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推理,如果是你,同样也会注意到这件事,望月没说出来倒是很令人觉得猜不透。他应该会当着昭彦本人面前说出,昭彦,不是你摸走枪枝的吗?而且椿先生应该也会应和说道:‘如果是你的话,那就很有可能。’结果并未发生这样的情况。”
“那就快快说出你的推理吧!”
“暂时先别提我的推理,先说这起案件好了,其间的假设漏洞百出,诡计也很老套;只要朝这个方向去想,密室之谜就再也不是什么谜了——我们边走边说,往那儿去好了。”
于是我们往耸立于西侧的影子方向走去,那个倒躺的喇叭是什么建筑?
“要将椿先生视为嫌犯是有困难的,直到发现死者前,他有铁证如山的不在场证明:至于是先枪杀了死者,然后再于巡逻途中绕到天之川旅馆巡视,这也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就算与昭彦在一起时听到的是造假的枪声,但在发现死者时,遗体还有血液渗出。”
“那些都不是问题,真正的犯行是昭彦从现场离开之后才发生的。”
麻里亚这句话我不懂。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无法猜测,但简言之,椿先生与玉?v两人联手演了一出戏,连血浆都事先准备好了。”
“也就是说……玉?v将血浆涂抹在太阳穴上……”
“然后倒在地板上装死,椿先生则设局巧妙诱导昭彦,让昭彦亲眼目睹伪装的尸体,然后告知:‘我必须维持命案现场的完整!’并支开昭彦去报案。等昭彦离开之后,再开枪击毙玉?v。”
莫非这只是纸上谈兵?在推理小说的世界中,尽管也有这样的诡计,但是……
“若将这种诡计写进小说里,那就有不少解谜的方法了。为何那两个人要这么做呢?又为何玉?v会如此轻易就上当受骗呢?而且现场不可以留下血浆痕迹,因为那很难处理。另外,在先前的谈话中,我听到的好像是昭彦导引椿先生到命案现场的。”
“说的也是,然而……”
没道理明明没有权限,却还继续侦办案件,甚至甘冒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危险。
“杀人事件的话题就到此结束吧!但这话题还是我自己提起的,不好意思。”
来到喇叭旁,在月光的照射下,外墙闪耀出金属贴片的诡异光芒。抚摸墙面绕行一圈后,仍然无法得知这到底是什么建筑。
“关于江神这件事,”继续再绕墙走一圈,“明天再试着进攻一次,若还是行不通的话,我们还可以向警方求援。至于之前他回给我们的便笺讯息,因为太复杂了,就暂时先不提好了。”
“这么一来,那个由良比吕子又会出来告诉我们说:‘是江神先生自己要参加冥想的。’他母亲病危的藉口看来是没人相信了……他母亲病故呢?搞不好他们都很了解实际的情形。”麻里亚说道。
“那么他父亲病危呢?应该还健在吧?”
“呃……但一直音讯全无……”她叹了一口气。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协会那边不会相信吧?而且若向警方查证的话也很麻烦。”
“如果有适当的藉口可以跟江神会面那该多好啊!这件事很急迫。”
“没错,如果不急的话,由良比吕子一定会说,那就等到冥想活动结束好了。”
“有蹊跷。”
“什么有蹊跷?”
“如果协会方面因为某种理由而监禁江神,那他们的说明方式就很奇怪了。他们干脆就说:‘他已是信徒的身分,目前暂时无法会面。’就好了,不是吗?至于‘再过三天即可见面,请各位改天再来。’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拖延时间!”
没错!人类协会想要的并非江神本身,而是时间。
“那为了什么目的而要拖延时间?难不成三天后,人类协会将要展开什么重要的活动?”
“这……就不清楚了。就算有活动,但为何要把江神隔离开来呢?实在是搞不仅。”十一点零五分,“走吧,到〈城堡〉那儿去看看?”
“好。”
走了一会儿,回头仰望倒躺的喇叭,发现看起来很像天川[注],仿佛一层薄薄的霭雾。随后,两人继续往上走去。
[注:天川,在此为银河之意,但为了要与本书述及的天之川旅馆相呼应,故仍保留原文“天川”二字,而未将之译为“银河”。]
“知道那是什么吗?”
“凝结的星球吧——在遥远的银河系附近稠密聚集而成——”
“哔——大错特错!那是我们所处的银河系边缘。”麻里亚接着又进一步说明,“地球本身也属于某个银河系,由于漂浮在银河系的周边区域,所以外星人或许很难发现地球。有一篇短篇小说内容是这样的,一群拥有智慧的生命体,搭乘幽浮降临地球时惊叹:‘在如此的边陲区域,竟然也有文明!’但是,人类对这件事感到很羞耻。忘了这是谁的作品?——总而言之,我们位于扁平的银河系之中,往天空望去应该是看不到边缘的,所以看到的应该是天川(银河)。”
这说法不像是在骗人,而且我还是头一次得知真相呢!
“好聪明啊!”
“我也不是生来就如此,总是要往前走、要进步嘛!”
往前进。前进,往〈城堡〉前进!
3
“信长他们到哪儿去干什么了?”
“今晚应该不会出现幽浮吧!”
眼前有一间小镇风格的印刷所,(女王国)的印刷品大概都由这家店一手包办:接着还有制木所、石窑烘焙面包店、理发店、美容院、工务店……。即使在稍微偏离大街的角落上,也有各式各样的店家。在前来此地之前,麻里亚会在书上读过,在这个小村上有一位驻地医师,这位医师还是协会的一员。基本上该有的,这村子里也都具备了。若要说还有什么欠缺的,那应该就是警察吧?这方面的职务若由协会取代的话,那可就很可怕了。
“整个〈街村〉好像迷你玩具,小小的店面都很齐备。”
“或许该把这个地方当成一个(国家)更恰当。”
“就像梵谛冈那样。”
“那日本就要掀起一股独立运动了,若真如此的话……”
“……怎么了?”
“没什么。”我随口回答。因为或许只是想偏了,所以也没造成什么不安。不过,总感觉似乎有人躲在身后跟踪。
* * *
“你怪怪的!怎么了?有栖川。”
只见她双盾晃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取而代之的是担心的神色。因为我意识到有人在暗处观察,所以故意露出笑容发出声音。
“眼睛别瞪那么大,听我说,我感觉好像有人在监视我们,该不会是人类协会的人吧?——你回头看一看。”
“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能是一踏出旅馆就被监视了,但也有可能是离开喇叭建筑时开始的。”
“我们的行动应该不值得有人跟监吧?人类协会到底在想什么呀?如果我们是什么明星偶像的话,半夜有人跟踪偷拍那还差不多,可是……”
反正我们两人必须和颜悦色地交谈,同时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随时提高警觉,注意背后的动静。虽然并非脚步声,但总感觉身后有视线道射过来,这不是错觉,而是对方与我方距离真的不到卅米,躲在建筑物后方闪来躲去的一直跟过来。由于还隔着一段距离,所以大致上还能保持冷静。万一对方打算突袭而来,应该还要有更充裕的防备空间。
“要不要理?”
“我看就别理好了。”
这是个不怀好意的结论,但也是最安全的计策。就快来到街村大街上了,前方街角左转,就可以见到〈城堡〉。
“糟了……”
“怎么了?”
一阵白色物质,在大街上由右至左缓缓流动,如果是人为施放烟幕,手持烟筒奔跑的话,应该很快就会散去了,但眼前的白色物质才要消失,立刻又从左侧涌出:不一会儿,两方的流势又相互挤成一团成为一股白阵朝我们飘过来,不知怎地,眼前全是一阵烟,仿佛白纱布幕缓缓下降。
“是雾!”
事实上,以前会听说过神仓的浓雾是出了名的,而且看起来像是有重量似的。
不经意地回头一看,身后也全都飘着迷蒙的浓雾,整个景色朦胧一片,实在很惊人;再这样下去,我们两人就会被乳白色的世界团团包围。
叮铃——有声音传来。
正以为是耳朵听错了,接着又传来确确实实叮铃、叮铃的声响,而且似乎往这儿接近。
“那是什么?”
麻里亚也注意到了。
我们凝视传来不规则声响的方向。雾气中,出现的像是人影;同样地,也似乎正走向我们。然而,由于雾气的弥漫,身形看得并不是很清楚。或许因为不耐烦、紧张或焦躁不安,麻里亚出声叫道:
“是谁?”
一阵微风袭来,雾气随之散开,遮掩朝我们走来的人的那层迷雾此时也往两旁卷开了。那人影就站在眼前,麻里亚不禁惊呼一声、双手掩嘴。
是个身形高大又肥墩墩的男子,身穿黑白相间正方格子花纹的服装,头上还披戴头巾,脸上化的是小丑妆,脚上穿的是爪尖朝后、又大又笨重而且走起路来还会发出趴答趴答怪声的怪异靴子。每当踏出一步时,头巾前方垂挂的小铃铛就会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嘴边四周画上的大红色半月形小丑妆,在雾中显得很鲜艳。他张大了嘴,露出一笑。
“你们不理也不行!”
他说话了,声音活像沙哑的癞蛤蟆。
“什么?”
麻里亚反问。我想告诉她别理那个人,因为那家伙可能会带来麻烦。
“没来的话,那该多好。”
现在,有一股比火药还危险的味道正弥漫开来,不可让他再接近了,于是我牵起麻里亚的手。
“别管了!”
边说边往大街奔去,她也跟着我往前冲。脑后没长眼睛,所以也不清楚身后的情况,但大约可以知道那个胖小丑也拔腿狂追过来。那双趴答趴答的怪靴子打在柏油路上趴趴作响,铃铛也叮铃叮铃地响得很激烈。
原本打算奔回旅馆,但我们无法向右转,而且那个方向也有小丑。这回的小丑是个身穿红黄相间横条纹服装,造型很花哨的男子,身高很高,我们必须拾起头看他,该不会是踩着高跷站在那儿吧?
“你们认为你们逃得掉吗?我看是不可能。这里可是人类协会的王国,要逃走可没那么容易!”
胖小丑停下脚步,说完话便呵呵地笑了出来。
“你们这叫自作自受!难道非要来这里不可吗?”
是人类协会里的人吗?这是可以预想得到的,但为何要穿这身小丑打扮呢?实在很难令人理解。
“我们会被带到(女王)的〈城堡〉里关起来吗?就像江神那样?”
高个儿小丑嘲笑趾高气昂的麻里亚,上半身还摆来摆去摇摇晃晃的。
“悲惨的命运正等着你们!很高兴我不是你们,清醒的人有福了!感谢培利帕利!”
“感谢培利帕利!”
胖小丑也随之唱和。
“我们千万别分开!”
我向麻里亚低语,再次握紧她冰冷的手往左逃去,那两个小丑也紧追在后,凌乱的靴子声,回荡在浓雾弥漫的〈街村〉。
这样往前跑向〈城堡〉可不妙,本来打算跑进岔路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逃脱,但看来目前也只能往广场的方向跑。但是,广场在哪个方向呢?与其让思考去主导,倒不如让身体自己去选择吧!朦胧模糊的〈城堡〉,逐渐逼近眼前,圆形广场四周围绕的探照灯投射的光柱,穿透浓雾照向夜空。
“等一等!”
麻里亚拉住我的手将我往回拖。
广场上似乎到处都有东西。原本蹲在雾气底部的一群人,突然同时站了起来,竟然全都是小丑。由于背后是光柱,因此一群人呈现的都是剪影,无法看清他们脸上的模样与表情,感觉非常恐怖。每一条人影都很敏捷迅速,其中还有人卖弄后空翻的特技呢!
“你们的同伙刚才也来过了。”
身后那个高个儿小丑出声说话。他说的同伙,会是望月与织田?这说法不禁令人背脊发凉。这时,麻里亚朝着雾气中模糊的轮廓阴影大喊:
“你们打算把我们怎么样?我实在搞不懂你们想做什么!”
胖小丑此刻也追上来了,仿佛在与自己肥胖的身躯赛跑,肩头不时随着喘气而上下起伏,同时回应了麻里亚的问题。
“别再、浪费、我们的、力气了,我们不允许、有人、妨碍、我们,衷心、盼望的、奇迹终于、就要成真了!阻碍我们的人、我们绝对、会排除!”
蛤蟆般的声音,愈来愈难听!
“什么奇迹?”我问,“是指外星人为了拯救地球人所以从天而降?”
只见胖小丑举起右手,指向夜空;高个子小丑与分散在广场上的其他小丑,也都摆出同样的动作。
抬头一看,浓厚的雾气上方,似乎有个巨大的物体漂浮在半空中静止不动。可以听到微弱的声音,像是无数蝉鸣一般的机械怪声。
“已经……来了吗?”
麻里亚有些摇摇晃晃的,于是我趁机牢牢握住她的手,立刻往广场的一角跑去,因为只有那个方向不见小丑的影子。虽然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跑,也不知道该跑到什么地方去,总之必须逃离现在这个地方就是了;同时,也必须想办法搭救其他落入敌人手中的三位学长。此时,我们转进一条未走过的路,目标是远离〈街村〉,无论如何都必须逃离这个地方。就算雾气散去,也可以利用夜色逃脱。一个人或许无力完成,但现在是两个人。
“别做无谓的抵抗了,你们逃不掉的!”
蛤蟆小丑在后面大声叫嚷。
瓦片修葺的民家后方,突然有人窜出,原来是事前埋伏的小丑,一身松垮垮的蓝色服装上,镶上了亮晶晶的亮片,一股劲地冲过来要抱住我,于是我以肩膀将他撞开。此时,前方也出现了各式色彩的小丑,因此我们只好跑进更窄的小道,早知如此,就该事先好好阅读神仓一带的地理状况。〈街村〉的出口到底在哪里?我这笨蛋,连方向都搞不清楚。
* * *
“怎么了?突然不说话,怪怪的。”
我一下子醒了过来。
“因为你说:‘没什么。’所以就突然没话说了。你会在幻想的国度里旅行过吗?”
“有、有过!那是遥远的国度。”
小时候虽然有过这样的习惯,但如此极端的旅行却是第一次。那是个超乎现实的地方,总觉得很不寻常。
“你刚才幻想到了怎样的旅行?告诉我吧!”麻里亚说道。
“一言难尽。”
“那应该是个很难描绘的国度吧!不过,或许不该这么说,但我在你身边,你却自己神游到幻想的世界里去……”
但我很难说出口,其实是我们两人同游那个世界。
“不过,你是在我们谈话时进入幻想世界的吧!是什么事情吸引了你?”
我说过——有人在监视我们,这并非幻想。
4
但是,才过不久,当我注意身后时,自信便消失了。一个人影也没有,跟踪任务解除了吗?或者一开始根本就没有人尾随?——愈想愈搞不懂,干脆就别想了!
管他的,爱怎么样都随便。就算人类协会有其他理由监视我们的行动,反正我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和丑闻一点瓜葛都没有,况且推理小说研究会是以清廉洁白为座右铭。
“为什么一直看手表?”
麻里亚对我还真是观察入微。
“只是习惯性地看一看。”
“你好像在等待什么,该不会是打算在凌晨零点时分要与幽浮做第一次
接触吧?”
我看幽浮是不会来了,就算要等也不会有结果。
我们来到大街上,陆续行经了(神仓食品店)、(神仓亭)、(邮局)、(咖啡烤肉天之舟)等等。在无可疑阴影窜出的情况下,我们来到了广场。
“江神的母亲病危这套谎话好像也不安吧?”麻里亚在检讨这个方法,“是什么时候说过关于江神他母亲的事的?”
她问的是自木更村返回后不久的什么时候。江神已故的母亲热衷于占卜之术,会预言自己两个儿子的死期。结果,大儿子如她所言早逝,而二儿子则是“在三十岁之前以学生的身分死去。”如此的大凶天谕一直束缚着兄弟二人。江神学长仿佛为的就是要挑战这项预言,所以不愿放弃学生身分。就因为他母亲这个原因,导致家人分散各处。
只能说目前的状况很不寻常。如果说连幽浮、灵异现象、姓名判断都不相信的话,那么前面提过的那个预言只要忽略它的存在、视若无睹不就好了?尽管厌恶“以学生的身分死去。”这句话,我想也大可不必想尽办法一再地留级好几次。虽然我想说,你这个大笨蛋,你这么做只会错过人生其他的机会,拜托你停止吧!但是,江神的内心一定也为这种预言带来的恐惧而饱受煎熬,那是我们无法进入的世界。
这时,麻里亚嗓音低沉地开口了。
“江神学长明年就要毕业,看起来好像不打算留在学校了。继续留在学校,万一不幸被他母亲的预言给言中的话……就像目前这情况……”
所以麻里亚在担心江神是因为这个理由吗?不会吧!
“连你也被这种怪预言给迷惑了,这种预言当然不准,身为推理小说研究会的一员——”
“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可以说得如此轻松。”完全说中了,“嗯,这是不合逻辑的说法。不过,遭自己的母亲诅咒会是怎样的心情,我就不是很能理解了,但应该会感到很辛酸吧!”
这和我一样,所以我不会嘲讽江神学长的生活方式。
“还真是一团乱呀!江神学长的痛苦与寂寞,我大致可以想像。不过,这些倒与预言不同,而且差别很大,根本就不对。所以,别再说江神目前命在旦夕之类的话了!毕竟人类协会不过是个对人无害的幽浮之友会之类的组织。”
她的瞳孔中映出我的影像。
“江神现在很孤单吧!”
“……嗯。”
“孤伶伶一个人,应该是很寂寞,不去看看他不行!”
“明天一定要见到面!”
“是不是,现在很寂寞吧?”
如果我现在就回答“很寂寞”,那就显得太渴望了。而且,现在的我距离孤独很遥远。
5
“不!”
他这么回答,并非逞强的口气。
“你之前不是说过‘经常有寂寞感’?现在又为什么……”
“那是为了要突显我的论点,才会以极端的字眼来论述……”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而注视手表。
“从刚才你就一直非常在意时间,为什么,有栖川?”
这时传来马达声,围绕广场的投射灯同时启动,像探照灯一样,全都仰起角度集中在一个点上,看起来就像一道光线形成的围栅,上空封得毫无空隙。此时,又多了几道光束直指天际。
“啊?是这个吗?”
“哇……来了来了!”
不知何处传来望月与织田的吼叫声,像是狂欢节上的那种吼叫。
有栖川听了之后,才正要憋住笑意……
嘶地,锐利的空气颤抖了一下。
一道白色轨迹自塔的右方射向左方,往天际高飞而去。受到惊吓的我,往一旁的肩膀瘫软。
“那是……那是什么?”
下一个瞬间,在比高塔还高的高空中散开一朵柠檬黄的花朵,迟了一会儿又传来轰隆一声,视网膜上留下一大圈烟火的残影。哗啦啦纷纷飘落的无数烟火碎末,仿佛是为了赞叹〈城堡〉的光荣而像星星一般闪耀。
这是现实。
并非梦境。然而,却像是在梦境中目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