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下面的毛,是什么时候开始长的啊?」
「…………」
小野寺家的公寓,客厅里。
躺在沙发上看着书的日向,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时候呢」
达也啜饮着晚饭后的咖啡,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我不记得了」
「欸——什么嘛。无趣的回答」
「说到底你这个问题就不对劲。我可不觉得回答是合适的」
「我觉得回答出来很合适啊——哥哥你是老师,而我是学生。这是纯粹的教育问题啊,教育问题」
不是说你拿教育来当挡箭牌就什么都能问的啊。
达也本想这么说,但又觉得不无道理。如果这个问题不是椿屋日向问的,而是真真切切地为此而感到烦恼的学生来问的话,自己一定会堂堂正正地解答的吧。
但那是日向。
虽然现在已经完全像是个女孩子了,但她还是个比起裙子更加适合穿短裤,比起魔法少女的法杖更加适合拿金属球棒的孩子。现在还不怎么能感受到这种迫切感的原因,大概也是因为达也对日向太过了解了吧——
「你是真的在烦恼这个吗?要是真的话我倒是可以认真地回答你」
「我觉得你这样很——不——好」
日向补充了这么一句。
「哪里不好了」
「你这说法就像是我没在真的烦恼那样,不是也有可能是故意这么说的吗?一般来说烦恼相谈不都得婉转点吗?」
原来如此,这次倒是有点道理。
达也自己还是中学生的时候,也有许多的烦恼。拿这些烦恼跟别人商量的时候,直接地说出来会让别人有所顾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正是因为这些事听了之后会让人有所顾忌,才会被称之为烦恼的。
「所以啊,这样的问题只要直接地回答就好了啊。别搞得煞有其事的」
「我也没在装模作样啊」
「那就拜托你回答了」
「不是你等等?说到底这是日向你自己的烦恼吗?『下面的毛,是什么时候开始长的啊?』虽然听你是这么说的,但那只不过是个问题吧?又没规定就是你的烦恼,倒不如说从你省略了主语上来看,也有可能是为了误导我以为问题的主体是日向你自己,所设下的一个巧妙的陷阱——」
「真是的——!这可能就是婉转的说法嘛,为什么就不懂啊!语文老师是不是全都像哥哥你那样歪理一大堆啊?」
被发火了。
达也虽然还有些不了然,但看起来现在应该是展现大人的态度的时候了。不去过度解读,认真地回答问题。
「那个——啊」
咳咳。
不知不觉中清了清嗓子。
一旦决定了要好好地去回答,就总感觉心痒痒的。
「啊——虽然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嗯嗯」
「啊——。嗯——。啊——」
心乱如麻过后,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不是不是。她只是个学生。初中生而已)
虽然心里这么告诉着自己,但遗憾的是,日向看起来压根就不像初中生。给人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学生时代的联谊那样。输掉了什么国王游戏之类的,被迫要说出自己那方面内容的记忆复苏了。
那个时候,被女大学生们好奇的眼神给戳成了刺猬。
现在眼前的人是椿屋日向。和那次联谊在场的女生们相比,一眼看上去年龄相差并不大。甚至还有点既视感。
达也「啊——……」
日向「啊——?」
「嗯,果然还是想不起来呢」
「呜哇,这个人临阵脱逃了」
「我没逃。只是想不起来而已。说到底这就不是一个适合回答出来的问题。」
「欸——什么嘛。你这样真的很没意思」
「不过我会陪你聊聊的哦?来吧,把你的烦恼说出来。到你这个年龄了对于身体的变化感到烦恼是很正常的。你说出来的话我就好好地回答你,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个老师啊」
「不是我又没长毛」
「真的假的」
达也不由自主地严肃了起来。
虽然和日向认识已经将近14年了,但会长毛的地方倒是确实没看过。一起洗澡也不过持续到了小学三年级。因为外表自从升上初中前后开始就有了爆发性的成长,达也一直以为她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在均匀地成长。
「这样啊。是这样啊。呀原来是这样啊。」
「你等下!?请你不要这样反复地说『这样这样』好吗——?」
「啊对不起,一不注意。不过我也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啊」
「你这很失礼欸!」
「不是真的很对不起」
「想象了?」
「想个屁」
「能冲得出来吗?」
「冲不出来,也不会冲的啊……话说回来,你可别对着谁都说这种话啊?班上的男生之类的」
「不会说的啊!」
看着日向脸红起来姑且放心了。先不说达也,这对思春期的男生来说也刺激过头了吧。日向的成长程度根本就不是初中生能hold住的水平。
「嘛总而言之就是这么一回事。下一个到哥哥你了」
「下一个是什么啊」
「我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但哥哥却什么都不说的话,不带这么玩的吧?」
「是你自己想要说的吧」
「总之不能让你光听不说。这可是初中女生的秘密哦?付钱才能听得到的话哦?如果你什么都不打算说的话那就请给我钱」
「新手推销啊你?要是从被下套的我这来看,简直就是恐怖袭击啊」
「你不觉得这样很失礼吗——」
日向翻了个白眼。
达也啜饮了一口咖啡。没想到偷得浮生半日闲居然变成了试炼场。
「哥哥,你真的不打算说吗?」
「刚才也说了啊,我都忘了」
「绝对不行。我不能接受,只让我一个人说而自己却闭口不言什么的。是在耍我吗」
「就算你说到这份上」
「盯——」
「干嘛啊。别把脸凑过来」
「盯——盯」
「都说了你脸离太近了」
真的很近。
即使才24岁的达也也很清楚。人是会变老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也会逐渐老去。老了的话皮肤也会衰老。虽说对达也而言“衰老”这个词还为时过早,但在起床剃胡子的时候,还是会察觉到在学生时代不曾存在的毛孔和小皱纹。
面前的日向年轻得可怕。
而且脸的造型相当成熟。
二律背反的幸福同居。(注:二律背反是18世纪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提出的哲学基本概念。它指双方各自依据普遍承认的原则建立起来的、公认的两个命题之间的矛盾冲突。)被称之为血伯爵夫人的伊丽莎白·巴托里要是还活着的话,应该第一个就会盯上日向吧。(注:巴托里·伊丽莎白是匈牙利的伯爵夫人,是历史上杀人数量最多的女性连环杀手,爱好用鲜血沐浴。而且只用纯洁少女的鲜血。)
达也很困惑。最近对于这个有着某种巨大反差的椿屋日向,他感到无从下手了。
「离谱。太离谱了。就不带这么玩的」
日向仍然在重复着怨言。
总感觉日向好像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没有男人能够顶得住女人的眼泪。无论对方是大人还是小孩,抑或是中间的存在。虽然多少有点强行报告的感觉,但她还是说出了『我没长毛』这样的话。
「……说到底也只是教育的一环哦?」
达也心软了。
「这是只在这里说的事情。你答应我的话我就说」
「只有我和哥哥知道的秘密?」
「嘛差不多」
「那就这样!」
日向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这种坦诚纯朴是无条件的可爱。会让人自然而然地产生想要为她做点什么的心情。如果不是毛的话题而是恋爱相谈的话,就能更加普通地去和她聊天了吧。
既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亲戚。
所以虽然说是关系很好的邻居,但达也并非注视着椿屋日向至今为止的一切。
但即便如此达也也是知道的,同时也记得。她第一次能自己一个人走路。她从纸尿裤那毕业。她对达也的称呼由『欧尼酱』变成『哥哥』的那天。她第一次被同年级的男生表白。看起来像个男孩子一样的她第一次穿上裙子的那天。
无论哪件事都是美好的回忆。都是被刻在日常的延长线上的小小的纪念碑。
然后今天的事情也会变成难以忘怀的回忆。
虽然有点遗憾但大概会被分类到黑历史里去吧。
「这样啊——。小学六年级啊——」
日向很佩服。
这有什么好佩服的?达也在心里这么吐槽着喝了一口啤酒。要是不喝点酒可受不了。
「原来如此——。小学六年级
呢——」
「……把这种话挂在嘴边翻来覆去地说不觉得很失礼吗?」
「欸——但是啊——」
日向把两只手放在脸颊上扭扭捏捏。
『但是啊——』个啥啊,达也在心里这么吐槽着又喝了一口啤酒。
「不是很正常吗」
达也嚼着当作下酒菜的花生。
「这是非常平均的状况,没什么有趣的。也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小插曲。真的就是很无聊的事而已。」
「欸——没有啦——」
客厅的沙发上,日向坐到了达也旁边。朝着他那边探出身子,重复着毫无说服力的附和。简直就像是夜总会一样。不过因为教师这个职业,达也倒是没去过那种地方。
「呐——呐——,长毛的时候啊——是什么样的感觉啊?」
「……还要继续说下去吗?这个话题」
「那肯定的啊。这才刚刚开始呢。」
「老实说,我真不觉得这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有不有趣是由我来决定的吧?」
「顺带一提我不觉得有趣。甚至到了自己都不想听自己说出来的话的地步。」
「呐——呐——会长成什么样啊?」
「谁记得啊那种事」
「你有剃过吗?」
「没有」
「是什么颜色的?会不会长成金发或者茶发之类的?」
「长个屁啊,黑色的」
「这样啊——黑发吗——」
「这本来也不是头发啊」
「这样啊——在我才刚出生的时候,哥哥就已经开始长毛了啊」
日向万分感慨地说着。
如同怀念着浪漫史一般的说法。达也的心情也终于变得复杂了起来。虽然是被人对下面的毛抱着这样的感情。
「呐,日向」
「嗯——?」
「我该不会,是被性骚扰了吧?」
「不对啦。你只是在和学生聊天而已不是吗。」
「是吗——只是聊天而已吗——」
「是啊。至少我现在,还挺开心的哦」
开心?
达也皱起了眉头。
开心个什么啊。以此来取乐,没在认真地听、和一开始的目的背道而驰、那不就是性骚扰吗?
「不是的啦——」
日向啪嗒啪嗒地拍打着达也的肩膀。
她很高兴。虽然她一直都这么开朗,但这次是更加少有的高兴。
「就是说,开心的意思啊,是心情变得轻松起来了啊」
「哼——欸——」
「你看嘛,『开心』和『轻松』,虽然读法不一样但不是同一个汉字吗。(注:此处开心与轻松所对应的日语汉字均为“楽”)哥哥你不是一直都说吗,要多去用心注意一下语言的这些地方。隐藏在日常生活中不经意间使用的语言里的发现,是享受语文的诀窍」
「嗯就是这样。你还挺认真听我的话的嘛」
「对吧对吧?」
「虽然第一天就忘记带教科书了来着。」
「那个是真的抱——歉!忘了吧忘了吧。针对我忘带教科书这件事」
「这可忘——不掉啊。我可是能当场就开始说教你的,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对你有恩,你却对我恩将仇报是怎么一回事啊?」
「啊哈哈这就有点说过头了吧——哥哥,你有点醉了?」
就像她说的那样,醉了。
要说为什么的话,不喝醉可受不了。
说得夸张点的话这就是屈辱。说是这么说,但其实全都是因为自己的不成熟。修行还远远未够,达也这么想着,但如果对方是别的学生呢?
因为是日向才会到了这种程度就不行了吗?
还是说,正因为是日向心情才会变得这么悲惨吗?
搞不懂。这就是24岁,年轻人的悲哀。想要有切实的经验。
「你想太多了啊——」
日向拍打着达也的后背。
「不用这么苦恼也可以的。我真的很感谢你哦」
「……你感谢我那也不解决问题啊?话说回来我们这不就只是在互相开黄腔吗?」
「所以说你想太多了——」
日向这么说着咕咚一声躺了下来。
躺在达也的膝盖上。
「干嘛啊?很碍事啊?」
「嗯——?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吧」
「在这种地方吗?」
「要是没有敞开心扉的话也不会做这种事的吧?也就是说哥哥你啊,拼了命地来帮了我啊。我把这个用具体的形式来表现出来了。」
「和你身体接触不是常有的事吗?说回来很重啊。膝盖挺疼的,对我来说什么好处都没有。」
「那你想要什么好处呢?要我给你吗?」
「用不着。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个老师。对自己厌烦的事情,和以厌烦为契机去要求补偿是不合理的。这种不合道理的事情不能在学生的面前显露出来。」
「哥哥你真是古板啊——(注:此处日语原文おカタい双关了“膝盖硬”的意思)」
咕哩咕哩。
日向用后脑勺攻击着达也的膝盖。因为日向的头身比例很棒因此头的尺寸也很小,但即便如此原本的身高摆在这里,总之挺重的。
达也把啤酒罐放在了日向的额头上。日向发出了「好冰!」的娇嗔,两只脚啪嗒啪嗒地动来动去。达也心里面当然是清楚的。如果是为了像这样地守护着她的笑容的话,牺牲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也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
「呐,哥哥」
「怎么了」
「到了关键时候,就用我的身体来抵偿吧?补偿性质的那个」
「…………」
虽说是年轻了点但达也姑且也是个老师。
虽然时至今日已经相当过时了,但他也未必就会否定这种古色苍然、旧态依然的教育方法。
达也拿开了放在日向额头上的啤酒罐。
相应地给了日向一个有力的脑瓜崩。
啪哧
爽快的打击音。会心的一击。
「好——痛!?你干嘛啊!?」
「你不知道吗?这叫体罚」
「会在额头上留下痕迹的啊!哥哥这个笨蛋!」
放任吵闹起来的日向。顺便也放任掉自己的小缺点。
吨吨吨地喝下一大口啤酒。浓郁的苦味在胃里扩散开来。在距离大人都还差得远了这件事上面,达也和日向都是彼此彼此的。一点一点地,一步一步地,东倒西歪地,两人一起向前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