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动打击群沿着连接联邦贝勒德法戴尔市与共和国旧冬青市,长四百公里的高速铁路轨道,让防卫部队细长地散开。
这两条在高速铁路南北两边如细线般绵延的防卫线战力,他们现在一边像是卷线一般回收,一边在通往联邦的撤退路线上马不停蹄。
军队的前进与后退以交互跃进为基本。趁着最尾端的留置部队停在原处继续战斗、阻挡敌军追击之时,采取撤退行动的部队退到既定位置。待友军部队后退完毕后,接着换留置部队后退,替换到最尾端的另一部队作为留置部队,接手对抗敌军追击部队。后退完预定距离的部队与维持防卫线的部队会合,确保撤退路线安全直到后续部队完成撤退。
必须第一个后退的后方支援部队、脚程较慢的步兵部队皆已送返联邦支配区域内,这次的撤退行动只剩下脚程较快的「女武神」与设计成它的随行机种的「清道夫」。为了给防卫线提供够大火力而留置于重要地点的少数「破坏之杖」也依序与本队会合或是进行接应,用值得赞赏的速度与顺畅度,步步完成这场秋夜的撤退之行。
包括蕾娜在内的各机甲群作战指挥官以及参谋们完成了他们的使命。
他们整理并详查防卫线各处与各战线的无数报告,当然也要和各群共享,经细部调整之后下达新的指示。接到作战变更通知,即使正值深夜时分照样起床的维克与芙蕾德利嘉对情报的详查与共享提供协助,并接下撤退路线四周的索敌辅助工作。身怀异能的芙蕾德利嘉自然另当别论,蕾娜在接收报告的空档得知,其他情报相关的支援工作考虑到作战行动可能旷日引久,柴夏与奥利维亚也在待命充当轮班人员,并告诉她不用顾虑他们累不累,有事尽管使唤。
让重量极重的机甲兵器疾速奔驰或是战斗过后,当然也需要进行补给。他们让各战队轮班退后到防卫线内侧,由「清道夫」补给能源匣或弹药等等,并且让处理终端最起码有时间用餐休息。人员必须调整这个顺序,做好完善规画以避免造成任何延迟或遗漏;好让足足长达四百公里的厚实防卫线,以及机动打击群的数千架「女武神」能够如同一个巨大的生命体般正确运作。
所幸「军团」主力仍在联邦以及联合王国等战线陷入胶着,能够调回来阻止机动打击群进行撤退的敌方部队不多。「女武神」除了近距猎兵型(Grau wolf)以外都能远远抛下的速度也让他们摆脱了共和国周围的「军团」部队。
最值得庆幸的是,难民搭乘的最后一班列车行进中没有受到妨碍。
听说在起火燃烧状态下先行出发的列车已勉强抵达联邦,铁轨也没损坏分毫。尽管最终班次由于载客量超乎预定计画而不得不降低车速,但也够跟「女武神」一同撤退了。
至少,要设法让他们逃走,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蕾娜仰望着逐渐开始泛白变亮的微明天空,如此心想。
†
『──你们以为……』
『我们会坐视你们逃出我们的手掌心……』
透过警戒管制型的眼睛从遥远高空追踪确认部分白猪丢下同胞,正在展开丢脸难看的逃亡之旅,「牧羊人」们低声呢喃。
在归它们指挥的「军团」挤满各处的第八十三区,从冬青市总站前广场的铺石地裂缝长出了一朵开花的百合。
大概是从哪里飞来了种子吧。经过刚才那场混乱与杀戮,这朵花似乎好运捡回了一命,没被踩扁或烧掉。发挥野花的特色,短茎与小花跟温室培养的百合根本不能比,却确实依偎在重战车型活像凶器的腿部旁边,拘谨地弯着花萼。
任由雪白光滑的花瓣被刚才那场杀戮的鲜血玷污。
简直就像以纯白为傲的圣女,实际上却为了自己犯下的罪过与傲慢而羞于见人。
难道我们会坐视你们这种人……
坐视你们这些以纯白为傲,实际上却是可憎罪人的白猪逃走……
坐视你们这些同样身为八六,分明同样身为八六却袒护包庇白猪,假装忘记自己满身都是同胞的血污,苟延残喘的昔日同胞的行径……
『你们以为我们八六──会容忍这种行为吗?』
†
「……啊啊……」
叹息脱口而出。蕾娜茫然地看着那种场面。
她已经听负责防卫这个战区的第四机甲群的作战指挥官报告过,所以早有「心理准备」,但是……
作为撤退路线的高速铁路周围塞满了人群。
那些人绵延目测约莫五百公尺的距离,零星而拉长着分散。这些原本搭乘最后一班避难列车──一九二号列车的共和国国民,无处容身地组成十几人到几十人的集团,好像不知所措地呆站原地。
本来应该将他们送走的高速铁路轨道,从列车停车位置的前方十几公尺到几公里外的地平线另一头,放眼望去全被轰炸得了无痕迹。根据报告指出,前方还有足足数十公里的广范围铁路被炸断。
手段是炮击。
「长距离炮兵型──来到这里了……!」
离联邦支配区域剩下不到五十公里,明明只差一点就能抵达了。
以目前状况来说,靠近联邦支配区域反而带来了坏处。在「军团」与联邦军的战力旗鼓相当、陷入胶着的最前线附近满是「军团」的部队。如果是敌方部队数量零散的支配区域深处,还有办法捕捉「军团」发动攻击的征兆先发制人;但在最前线附近却会受到浓密部署的敌方部队所阻挠,增加这么做的困难度。
再加上辛的异能虽能掌握「军团」的位置与数量,但不能分辨兵种。与联邦对阵的军单位规模「军团」,由多达十万以上机体组成的后勤部队后方蠢蠢欲动的部队,究竟是用来突破战线的机甲部队还是炮兵,实在难以正确推测。更不可能去判断这些炮兵的瞄准目标是正面的联邦军防卫线,还是侧面的机动打击群撤退路线。
而无导引的榴弹炮弹,一旦发射就绝不可能击落。
作战指挥官与总队长翠雨都显得很懊恼,但这并非第四机甲群的过失。对于可能是炮兵且位置足以构成威胁的敌方部队,他们当然有加以戒备;当远在七十公里外与联邦军炮兵师团展开炮战的长距离炮兵型突如其来地集中炮轰第四机甲群的防卫区域时,他们也有让各战队散开,将损害压抑在最小程度……
只是,不可能挪动位置加上铺设范围长达数十公里,易攻难守的铁路轨道就没能守住了。
一五五毫米榴弹,是能够借由爆轰与高速炮弹片杀伤半径四十五公尺广大范围的武器。尽管遇上战车装甲时效果难免有限,其傲人的威力仍然能够一击炸坏不够坚固的水泥墙或阵地。没有遮蔽物,直接铺设于野地,脆弱而细长的钢铁轨条自然是不堪一击。
辛远望被大口径榴弹一直线犁平到遥远彼方的地面,看见弯曲变形的大量钢筋像是零散生长的灌木般扎在避难路线上,毫不隐藏流露出的苦涩说道:
「我想它们应该是早就等着我们过来……从七十公里外不经试射就对长达几十公里的铁路轨道开炮,全数命中却没对避难列车造成损害。」
「是的。」
蕾娜强忍住内心涌起的战栗,点点头。
对,被破坏的只有铁轨。只能在铁路上移动,除了调整速度之外不具备躲避能力的列车竟然没有蒙受损害。没被直接击中不用说,甚至没有因为煞车不及而脱轨。
也就是说敌军是带着游刃有余的态度,只准确地破坏了铁路。正如同辛所说的,连试射也没有──以事先充分收集的射击资料为依据,特地用上可延伸射程的底排弹远从七十公里外发动炮击。
而且让无数的「军团」混入最前线好让机动打击群穷于应对,为了这个目的还故意放任他们撤退到联邦支配区域的正前方……甚至很有可能用上了高空观测计算时机,炸断从这里到联邦支配区域附近的几十公里长铁路,以防联邦再派出其他列车。
做到这种地步……
「准备能让射程延伸三十公里的底排弹,为了不让攻击征兆被察知,还跟联邦本队进行炮战到最后一刻,而且很可能特地进行了观测好让炮弹可以避开列车……假如它们不惜付出这么多的劳力,却只是为了活生生困住共和国人……」
果不其然,她转头一看,辛表情苦涩地点了点头。
「──是啊。就在现在,共和国周围的部分『军团』有了动静。总数一万出头,从进军速度来看应该是由近距猎兵型做前锋,后方则是以战车型或重战车型为主体的机甲部队。如同机动打击群走过的路线,正沿着高速铁路的轨道直线追击过来。」
「!……」
蕾娜用力咬紧了牙关。
徒步的进军速度,平均时速为四公里。
以经过训练的军人来说似乎有点慢,但事实上这个速度,却是从漫长的步兵历史推算出的最有效率的进军速度。走路快过这个速度会加重疲劳,最后能走的距离反而变短。换算成一天大约三十公里,即使是花费更长时间进行的强行军也不过四十公里程度,就是徒步行军一天能
走的距离上限了。
虽说是背着重达数十公斤的装备行走,即使是经过训练,纪律严明的军人都只有时速四公里的脚程。
如果是未经行进训练,平常都是开车或搭火车,因此甚至不习惯走路的民众,速度会更慢。
现在幸好有同乘列车的宪兵及司令部人员努力带队,民众都留在原地没有到处乱跑,但仍然是毫无纪律可言,以数千人构成的大型集团。谁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组成队伍开始上路。
更别说群众当中还有腿脚软弱的老人与小孩,就算是健康的年轻男女,这十几年来走的都是八十五行政区内经过铺修的路面,恐怕从来没走过什么无路通行的荒野。就算只是要他们今天走上几小时的路,可能都有困难。更何况因为没设想过长途跋涉的需求,眼下很多人穿的鞋子也不适合走路。
受到最高时速高于两百公里,脚程之快仅次于高机动型的近距猎兵型追击,想也知道不可能逃得了。转眼间就会被追上,陷入与冬青市总站同样的恐慌与杀戮场面。
无论是自己要逃走不成问题的「女武神」,还是在平地地形对付只有近距猎兵型单一结构的队伍绝不会落败的「破坏之杖」,也都会因为带着难民而被拖延脚步、绑手绑脚……
一瞬间,蕾娜不慎有了一个念头。
蕾娜知道在她身旁的辛恐怕也想到了同一个结论,目光闪烁不敢看她。
机动打击群,与救援派遣军……这些以知觉同步保持联系的指挥官之间,落下了令人发冷的沉默。
所有人都在斟酌那个可能性。
身为握有众多部下性命,为此负责的指挥官,不能不去斟酌。
为了至少让联邦军人回国,是否该抛下碍手碍脚的共和国国民?
联邦军的指挥官与幕僚都考虑了这个问题。
真要说起来,他们只能在可能的范围内帮助共和国国民避难。联邦军人没有义务为了拯救共和国人,要求部下牺牲。
蕾娜考虑了这个问题。
她不能为了拯救共和国人,造成联邦军人的伤亡。更不能命令八六为了共和国人牺牲性命。
辛与八六们都考虑了这个问题。
他们并不想为了拯救共和国人,弄到自己与同袍牺牲性命。他们是联邦军人,所以也早就没有义务拯救那些人。
所以──
他们竟不禁……
考虑了那个选择。
就算在这里对共和国国民见死不救……
不也是──「不得已」的吗?
冷冷的轻声叹息打破了一时占据知觉同步的沉默。
『──这还需要考虑吗?』
这个彷佛钢铁互相敲击,质地坚硬而低沉的嗓音,来自救援派遣军司令官理查•亚纳少将。
军阶在蕾娜与机动打击群旅团长葛蕾蒂之上。是现场拥有最高指挥权,背负最大责任的指挥官。
蕾娜忍不住开口了。
尽管大声主张应该见死不救的意志,或是敢于寻求相反意见的决心都还不够坚定。
「理查少将……」
『副长,你来指挥救援派遣军后退。维契尔上校,机动打击群后退的总指挥继续由你负责──拦截「军团」的任务交给我与本部分队联队。你们趁这段时间带共和国人去联邦避难。』
「……!」
蕾娜不由得倒抽一口气。辛也在她身旁睁大双眼,知觉同步另一头的总队长们纷纷传出呼吸困难的气息。
相较之下,葛蕾蒂只是淡然回应。
声调彷佛早已料到,彷佛早有心理准备般平静,但也隐约透露出沉痛的心情。
『只靠一个联队担任殿军,争取足够时间让徒步民众撤退,等于是敢死队──你打算用这种方式引咎自责是吧,少将?』
『身为军人总不能贪生怕死,丢下老百姓自己逃走吧。谁叫我们联邦是正义的国度呢?』
正义的国度。
他说的不只是联邦揭橥的「秉持正义」这项国是。
『我国救出遭受祖国迫害的众多少年兵,与这些少年一同解救外国的危难。就连共和国这个迫害者,我国都提供支援并给予改过向善的机会,费尽千辛万苦才建立起这个正义的美名。不能为了这种事情,损害能让联邦千秋万世受惠的名声。更不要说共和国本来都已经成了恶势力,万一让他们得到无人眷顾的被害者这个头衔,或是拿遭到联邦见死不救当筹码,对联邦的未来都会形成阻碍。』
「您是说,为了战后的外交……?」
蕾娜忍不住低喃道。理查用鼻子哼了一声。
『就是这么回事。算你运气不好,米利杰上校。这对共和国来说也许本来还是个好机会。』
联邦不愿让出正义的宝座,不会让别人从他们收留作为悲情族群的八六身上抢走悲剧的头衔,也不让自曝丑态沦为千夫所指的恶徒的共和国有机会洗刷他们的恶名。
「…………」
『尽管很遗憾地没能救到所有国民,但毕竟是全国数百万的民众,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强人所难的要求吧。为了拯救极少数的幸存者,联邦的一个联队慷慨捐躯──这点程度的悲剧就够抹除瑕疵了。』
所以,才说是引咎自责──……
从本部联队的队伍大约中间位置,理查代替指挥车驾驶的「破坏之杖」开始调头。作为派遣军司令官应尽的责任,也为了替火力较差的「女武神」提供一二○毫米炮的强大火力支援,救援派遣军本部联队原本走在派遣军的最尾端。由一百余架机体组成的队伍,此时带着「破坏之杖」特有的沉重足音与地鸣开始调转方向。
为了避免妨碍后续部队前进,他们往左右两边转向沿原路折返。整齐划一的漂亮动作,宛如受到外界刺激而一齐转身的鱼群。
队伍由东向西前进的同时,让行军用的纵队散开变成迎击用的横队,又分散成战队与小队继续前进。
为的是寻找能够仅以一个联队,迎击正在步步进逼的「军团」追击部队一万大军的地势。
『告诉你一件事吧,米利杰上校。因为那边那个维契尔上校并不擅长这方面的政治手段──军队与军人,都是政治工具,根本意义并不在于杀敌。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共和国的工具,还是为了八六存在、名为女王的棋子。只是你必须为了你的归属,运用你的才能与胜利争取利益。』
「我……」
『你们八六也一样。你们是联邦军的一分子,是联邦的政治棋子。我不会叫你们只为了这一件事而活,但是身为军人的时候就该为此卖力。战斗到底之后赴死如归,这种个人主义的战斗已经不是你们能拥有的了。你们要是一不小心全军覆没,伤脑筋的是联邦──不准再打那种急着寻死的仗。』
辛心中一惊,抬起头来──你们是外交工具兼政治宣传部队,联邦不能让你们送死。曾经被送去当过敢死队的他,正确地听出了这番彷佛只是利用他人的话语当中暗藏的真意。
不准全军覆没,不准急着寻死。意思不过是……
叫他们活下来。
『还有一件事情。米利杰上校,以及你们八六,你们非到不得已,不能对共和国的人们见死不救。』
「这……」
『你们刚才想丢下他们不管对吧?拿军人与指挥官的责任当借口──算了吧。用自己也知道不平衡的天秤去秤人命的重量,会让你们背负罪恶感。身为八六,不要为了共和国人去背负那种东西。』
如果你们并不恨共和国国民,但也绝不可能尊重他们……
如果你们把共和国国民的性命价值看得比你们自己或联邦军人低;如果对此有自觉……
正因为你们对此有所自觉……
更不能见死不救──以免你们错当成报仇,却一辈子背负不用背负的罪恶感。
『秉持正义是联邦军人的骄傲。你们八六则是把生为人类当成骄傲,对吧?那你们就得这样行动。既然当初没有选择复仇,以后也不要选择。不要让那些家伙,妨碍你们好好过完一辈子──维契尔上校。』
最后,理查再次对葛蕾蒂说了。
葛蕾蒂简短地点了个头。
『你说。』
『你说过既然收留了八六,守护他们的尊严就是我们的责任。那么你必须说到做到。今后,所有的残忍、冷酷与无情,都由你来背负。』
如果理查等人的殿军力有未逮败给了「军团」,迫使他们必须丢下共和国人,或者是为了不丢下共和国人,必须要求救援派遣军付出更多牺牲……
这项决断必须由葛蕾蒂来做,而不是蕾娜或八六。
今后也是。
如果有一天必须对战友见死不救、保护不了一般民众,或是必须以牺牲为前提制定作战,战局恶化所导致的一切残忍、冷酷与无情的决断都交由她,以旅团长的身分做决定。
为她当着自己的面撂话说联邦必须有责任心,不该弃八六于不顾负起责任。
『既然你说他们还是孩子──那么至少你得提供这点庇护。』
葛蕾蒂短暂停顿了
片刻,彷佛在阖眼沉思。
然后她回答了。
语气并不开朗,但也不争强好胜。
『当然了,学长……所以……』
他们的事情──今后的一切。
所有事情,任何一件事情……
『你都别担心。』
虽说本部分队的联队志愿殿后,既然士兵人数大幅劣于「军团」追击部队,他们当然不能以消灭敌军为目标。不如说最多也只能采取阻滞作战,亦即且战且走,妨碍并拖延敌方进军的战术行动。
由于反覆后撤需要够长的距离,殿军联队必须尽可能沿原路返回,离难民与机动打击群越远越好。
同样地,为了提供殿军能够后退的距离,好让他们尽量争取到更多时间,机动打击群也必须带着难民,用最快速度往联邦支配区域前进。
『──向本队要求的运输卡车,已经勉强凑到所需数量了。我请他们一准备好就上路,在那之前我们也得多走点距离才行。』
葛蕾蒂向联邦西方方面军本队报告过状况,安排好前来接走徒步难民的代步工具,把事情都打理妥当后做出指示。
蕾娜跟之前一样坐进莎奇的「女巫猫」的追加座位,透过知觉同步倾听她的声音。处理终端自不待言,用追加座位共乘「女武神」的管制官与指挥官也都早已坐进驾驶舱,维持着静默的紧张感等待出发。
『第四机甲群继续维持防卫线,第三机甲群与第四机甲群会合强化防卫线。第二机甲群戒备后方情形。』
『收到。』
各自呆站原地的难民由宪兵或工兵分成几组统整起来,组成临时队伍。机动打击群第四机甲群原本就在邻近联邦支配区域的这附近负责建构防卫线;为了与他们会合,第三机甲群与其余「破坏之杖」开始移动。
『第一机甲群──米利杰上校与诺赞上尉等人负责护卫难民队伍。你们带他们所有人走到与运输卡车的会合地点,不要让队伍四散,也不能有所耽搁。』
「是,我明白了,维契尔上校。」
指挥官当中唯一亲自驾驶「女武神」的葛蕾蒂,从座机透过资讯链与大家共享预定会合地点以及预定抵达时间。蕾娜瞥一眼显示在全像子视窗的这些资讯,点了个头。预定行军距离为十七公里,预定到达时刻为五小时后。
接着,请宪兵紧急清点的在场难民人数,以及所有随行「清道夫」的物资残量也显示在另一个视窗上。这次作战原本预定为期三天,弹药与能源匣,还有粮食与水都还十分充足。
她立刻在全像视窗上制作暂定分配表,然后切换知觉同步的对象下令:
「机动打击群,第一机甲群──请重新开始撤退。」
接着换成「女武神」到处走动,用外部扬声器将重新开始撤退的指令告诉难民。难民的第一个集团在他们催促下,开始了缺乏经验的长途跋涉。
为了维持稳定步调,几个兼任直卫人员的战队分散在集团周围与他们随行。有着磨亮的白骨色泽的机甲,在旭日未升的黎明微光中匍匐前进的模样犹如妖魔鬼怪,民众吓得缩起身子互相依偎,彷佛感受到无言的压力般迈步前进。
集团最尾端的几人开始动身,几架「女武神」去保护他们背后,然后换下一个战队站起来。
『差不多可以了吧──那么第二集团,要出发喽。』
话虽如此,毕竟是由数千名一般民众组成的集团。
最后一个集团开始动身时,天上星光已经隐去了一半,从黎明的藏青逐渐转变为天色未明的含紫深蓝,整个世界被晕染成透明微暗的蓝色。
集团由先锋战队负责护卫。蕾娜以及她所搭乘的「女巫猫」也以作战指挥官的身分排在最尾端与他们同行,并由西汀指挥布里希嘉曼战队散布于四周。
在宛如冰凉蓝色刚玉(蓝宝石)的夜色中,与鬼群无异的人影以及骨白色的无头骷髅集团慢步前进。
不久,从后面的西方天际响起远雷般的轰隆炮声。
这表示殿军与「军团」追击部队终于产生接触,开启了战端。殿军与难民各自前进,目前拉开了不小的距离,但一二○毫米战车炮的激烈炮声却直接飞越这段距离尖锐地轰鸣。简直就像那些铁青色的杀戮者就在附近,随时可以越过地平线追上他们。
在长年战斗经历中听惯了炮声,也早已接到遇敌报告的「女武神」不受动摇,但难民们全都吓得噤若寒蝉,眼睛转向该处。有一个人以为「军团」就要来了,反射性地把视线与脚尖转向队伍之外想逃跑……
霎时间,立刻来了一架无头白骨挡到他面前。
「噫……」
『请勿擅自离队。』
外部扬声器传出低声警告──只要有一个人跑开,其他人也会被影响。要是整个集团开始失控,就控制不住了。必须在那之前踩下煞车。
「可……可是,我听到枪声了。『军团』就在附近……!」
『还很远。想逃走的话就继续前进。你一个人擅自逃跑没用,我们保护不了这种人。』
「──毕竟是八六嘛。」
集团当中有人说话了。讲得故意让人听见,但是躲在人群里不屑地说。
毕竟你们是八六嘛。
其实根本就不想保护我们共和国国民嘛。
反正你们一定对我们怀恨在心,恨之入骨吧。所以才会这样。
那种语气听起来像是自知招人怨恨、厌恶,却反而对此显得不谅解与愤慨。好像丝毫不觉得自己活该招人怨恨,是对方在颠倒是非。
「女武神」无动于衷。
『对,没错。所以我再说一遍,不准轻举妄动。就像你说的,我是八六。我帮助你们只是公事公办。任何人擅自离队,我就不管了。』
所以──
如果你们想自己保护自己,那就更应该……
『闭嘴走你们的路。』
「──也是啦,当然会有不愉快或不满意的声音了。不只是我们,那些共和国人也是。」
看来虽然无动于衷,但当然也开心不到哪里去。听到克劳德关闭外部扬声器后啧了好大一声,莱登在「狼人」里嘟哝。
身为战队长兼第一机甲群总队长的辛,在这次作战中以索敌为优先,不会做太细微的指挥。于是副长莱登就代替他收到了大大小小的报告。不光是先锋战队,其他战队的队长级人员也会向他报告。
与前面几个集团并排行走的吕卡翁战队人员满阳,与他连上了知觉同步。
『修迦副长,有人提出希望能让小孩子坐进「清道夫」的空货舱。抱着小孩子的妈妈,看起来的确是很辛苦……』
「喔……」
莱登稍微想了想,摇摇头。
「不,不行,满阳。这样会没完没了──到时候就会有人说为什么她的孩子可以,我的孩子就不能坐,或是既然小孩子可以,那老人家也要,甚至干脆要我们放下弹药,让所有人都坐上去,要求越来越多。现在没时间为了这种事情起争执。」
『噢……说得也是,收到。再说在补给弹药什么的时候,附近有小孩子在也很危险嘛。』
「话是这么说,差不多也该从第一集团开始稍事休息了。」
从电子文件投影装置的时钟确认现在时刻后,蕾娜如此告诉大家。从第一集团出发到现在,已经快一个小时了。应该在这时候让大家做第一次休息。
她视线动了动,看到抱着哭闹的幼儿一脸疲倦地往前走的不是父母亲,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不知道是跟爸妈走散了只剩下这对兄弟,还是说根本连兄弟都不是。
尽管这趟路程必须赶路,若是累到动不了就本末倒置了。
「再说,我们才是从昨晚忙到现在,还要走四小时才能跟运输队会合。就算只有零碎时间也得多休息才行……行军中如果可以,也要轮班卸下警卫工作。还有,到目前为止有服用过处方药减轻疲劳的处理终端,请主动告知。」
作战本来预定为期三天,补给物资绰绰有余。
他们把宝特瓶装饮用水与军用口粮发给所有难民,经过十分钟的休息,队伍再次开始前进。
才十分钟……?一度获准坐下的民众显得略有微词,不过周围同样休息过了的「女武神」不予理会,说走就走。
看到他们宣布小休息结束准备出发后连问都不问一声就直接走人,怕被抛下的民众急忙站起来。
难民与「女武神」的队伍继续前进。
继续前进。随着时间与距离拉长,不习惯走路的双脚逐渐累积疲劳。由于累到拖着双脚走路的关系,开始不断有人被杂草、石块或地面凹洞绊到摔倒。小孩子以及老人不用说,就连健康的大人也不例外。
「女武神」侧眼看着这些状况向前行进,或是持续警戒远处情形。
只有在和难民一样每隔一小时稍微休息一次或警戒任务轮班休息时,形似棺材的驾驶舱座舱罩才会打开。也许是防范有人抢夺座机,随时都有一个人突击步枪不离手;民众怀恨地瞪着这些仰头灌水,默默地把热都没热过的军用口粮往嘴里扒的少年兵
,但八六们完全不放在心上。
大概是看他们驾驶机甲就以为他们比较轻松,其实完全没这回事。运气好的人是从半夜开始,运气不好的已经值勤了将近一天没时间消除疲劳,还得保护脚程慢的非战斗人员在敌区里行军。无论是提防「军团」来袭还是维持行进速度都需要耗费心力。如果不趁能休息的时候休息,别想撑过最快也得再走几小时的行军。
座舱罩关上,众人听从指示继续行进。
八六不跟民众说话,民众也没那胆量大声抱怨。
只有带着怨气的眼光朝向八六,八六彻底对此视若无睹,言语与视线都没有交集的沉默时刻再次结束。
殿军的战斗状况,身怀异能可以看见熟识者现况的芙蕾德利嘉能够确认得最清楚。关于率领殿军的理查•亚纳少将,芙蕾德利嘉作为机动打击群的吉祥物……作为受到联邦军拘禁的女帝奥古斯塔,知道他是谁。
拥有「军团」定位异能的辛也能够从追击部队的部署方式反向推算出殿军的战局。但是芙蕾德利嘉认为他已经一边戒备周围几百公里范围一边前进,还要掌握殿军的状况,负担就太重了。
最重要的是,辛已经被命令不可做出冷血的决断,她不想让辛看到被迫做出那种决断的殿军败亡的模样。
战端开启至今已经过了一段时间,然而殿军与「军团」追击部队互相啃食的战场位置,从战斗开始到现在几乎没有移动。即使是对作战与战斗依然生疏的芙蕾德利嘉,也知道这表示殿军正在力战敌军。本来只要争取撤退的时间就够了,然而他们不白白消耗兵力但也不无益地后退,只是勇猛而果敢地贯彻战斗到底的意志。
而且深知他们最后必将全军覆没。
「了不起,亚纳。还有……抱歉了。」
队伍继续前进。太阳已完全升起。
新生的金色光线照耀天空,清冽的阳光普照大地,平等地洒落在万物之上。
在这个早晨,天地万物都在光芒之中苏醒。
在这个早晨,透明的金色光粒充满空气之中。
秋季百花在晶亮朝露的滋润下清新地打开花瓣,凉风经过一夜的寂静沉淀,运送花朵纯净的香气。苏醒的森林树木与原野花草在早晨薄雾中呼吸,鸟群小巧的身体得到温暖,迫不及待地为一天的开始吟唱欢喜之歌。
在这满满的祝福与欢喜之中,共和国国民沉默地继续往前走。
多么美丽的秋日早晨啊。
清凉的风,与和煦温暖的阳光,都在这美丽的早晨抚慰疼痛的双脚,慰劳疲惫的众人。
正因为如此,这场败逃才显得更为可悲。
尽管绝对没有要求强行军的速度,队伍除了中间几次短暂休息,不知已经走了多少的路。满山遍野盛开的百花争奇斗艳,却也连连绊住走累了的双脚。没有道路且崎岖不平的地面折磨着他们不习惯走路的脚,不管走多久,看到的都是千篇一律的花朵、原野与天空构成的风景。
蔚蓝的天空晴朗辽阔,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清明透澈,堪称美景良辰。
所以,败逃才更显可悲。
众人拖着双脚,累得呻吟叫苦。带着婴幼儿的父母亲抱着累到哭闹撒娇的孩子。
民众走得慢吞吞的,但周围的「女武神」从不赶人。
甚至从不催促,只是包围着民众的行列,除了偶尔有机体驻足对四周做出警戒动作,其他人员都是沉默而专注地赶路。
既不赶人,也不催促。
因为他们既没有那多余力气,也不需要尽什么情义。联邦军与他们的军人只负责保卫联邦国土与国民,本来并没有义务保护共和国国民。换成联邦公民,他们有必要时甚至会用枪驱赶民众,以保护人民为优先;但是对共和国国民就没那个责任了。更不要说想也知道对共和国国民恨之入骨的八六。
这种态度,反而让共和国国民感到更煎熬。
假如他们愿意赶人,比方说用那门吓人的战车炮或机枪逼他们快走,心有不满就变得很合理。哭喊着自己的难受与痛苦,内心怨恨对方对自己做出的残忍行径或是自我怜悯,都是正常的情绪反应。
如果那些人能用枪对着他们、驱赶他们,他们好歹还能把自己当成遭到愚顽暴君迫害,遵守正道的可怜殉教者。
本来应该可以的,偏偏联邦军人与八六都不肯帮他们一把。
不管如何哭泣叫苦或是诉说委屈,那些人顶多只会看他们一眼,连一句话都没有。就像在说:如果你们不肯继续走,被「军团」抓到也不关我们的事。
又好像在说:不过如果你们想跟,那也无所谓。
总归一句话,不在乎。那些八六,根本不理会他们的死活。
因为不在乎,所以要死要活都行。
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这种漠不关心,八六们对他们甚至连恨意都没有的漠不关心,令他们难以承受。
「──我受够了!」
有人惨叫般地大吼了一句。一名走路摇摇晃晃的年轻女性终于不肯再走了。
周围的银色视线一齐朝向那名女性。
走在附近的一群「女武神」当场停步。无头骷髅匍匐于地似的轮廓,彷佛某种恶兆。
不祥之物。残酷无情。
大概是再也忍不住了,女性泪流满面却擦也不擦,像小孩子一样抽抽搭搭地说:
「我受不了了──再也……走不动了。我脚好痛,真的──走不动了。」
银色的双眸,全都盯着那名女性与停步的「女武神」。其中一架像是指挥官机的机体,赤红的光学感应器朝向女性。它有着蜘蛛螯肢般的一对高周波刀,以扛着铁锹的无头骷髅作为识别标志。
民众的视线集中注视女性与「女武神」。
有个声音透过外部扬声器说了。
是个年纪尚轻的少年的嗓音。
设定为眼动追踪的八八毫米炮炮口,寂静地对着站在视线前方的女性。
『──如果有人走散,我们没有人力去救援。』
视线看向眼前已经疲累得有如旁徨幽魂、不成人形的民众,辛淡然地告诉他们:
「如果有人走散,我们没有人力去救援。」
他们没那个义务去赶人。更何况八六绝对不需要讲任何情面去给共和国国民加油打气。
所以辛开口发出的声音冷淡无情而漠不关心。
你们是死是活,我都无所谓。
都无所谓,所以都可以。
声音当中如实地流露出这种想法。
假装没注意到光学感应器与炮口前方,女性雪影般的银色双眸,以及屏息围观的共和国国民深浅不同的银瞳当中摇曳的一丝「期待」。
「因此稍事休息之后,请与附近的集团会合。」
听到这句话,女性与周围的共和国人全都愕然无言。
就只是秉公处理,毫无人情味的一句话。
但也是为了让女性能再次上路,为了不让她被丢下而给予的建议。
一个八六,竟然对他想必恨之入骨的共和国国民这样说。
『队伍人数够多,即使所有人持续前进,一时之间也不会脱队。有时间可以休息片刻。』
女性摇摇头,大概是不敢置信吧。周围内心偷偷带着期待,屏息旁观的共和国国民也是同样的心情。
「──我走不动了……」
『只是,一旦停下来太久,会变得更累更走不动。请将休息时间控制在十分钟内──我想不用我特别提醒,不过如果手边没有钟表,请默数六百秒,不要超过这个时间。』
「我走不动了──我说,我已经走不动了。我没办法再走了。」
『不用急着追上原本的组别。请跟附近其他人保持相同速度,维持一定步调行进。』
「我说──我走不动了。我都说我走不动了,把我丢下不就好了吗!」
到最后那名女性索性尖声大叫了。刺耳尖叫在高空四散,但「女武神」简直无动于衷。
「你是八六对吧!你一定很恨我们吧!现在不是好机会吗?把我们丢下不就好了吗!直接说我们碍手碍脚不就好了吗!但你们为什么──!」
为什么,连弃我们于不顾都不肯?
不像我们,弃你们于不顾。我们十一年前,已经弃你们于不顾了。你们大可用同一招对付我们,为什么──不肯堕落得跟我们一样悲惨?
惨叫般的叫声被吹散在风中。
「女武神」不作答,只是扭头转开视线。
看到那个场面,达斯汀有股冲动想打开「射手座」的座舱罩。
他是共和国军人。
身为联邦军人的辛没有义务驱赶这些民众。
更何况,辛也不能拿枪对着外国国民。
身为八六的辛已经如此自制,说出了本来没必要说的忠告。既然这样,现在应该由自己接手,挥鞭驱赶这些民众。
这是身为共和国军人的他该尽的职责。
他拿起自卫用的突击步枪,伸手握住舱门把手。
就在这时……
「女巫猫──请打开座舱罩。」
命令下达,片刻之后「女武神」的座舱罩打开了。识别标志为长有翅翼的猫,亦即莎奇驾驶的「女巫猫」。
是鲜血女王在这场作战里的御用座车。
蕾娜离开驾驶舱,降落到地面上。
光泽如绸缎的白银长发在阳光下流泻。任由平静的银色双眸在军帽底下发亮,她站上了秋天的黎明战场。
(插图025)
周围的「女武神」不明白她的用意,也跟着停止前进。西汀的「独眼巨人」似乎吓了一跳,跟「送葬者」一起停在她的左右两边担任护卫。
「射手座,你退下。让我来。」
『上校,可是……』
「退下,少尉。这是身为上校的我应尽的职责。再说……你做得不会比我好。」
你也许能挺身面对全体国民滔滔雄辩,但还没冷酷到能率领八六,成为身染鲜血的君王。
『……收到。』
达斯汀不情不愿地回话,蕾娜点头回应。
接着让黑白两架「女武神」随侍左右,女王睥睨平民百姓。
头戴军服帽代替王冠,银发有如披风流泻背后,身旁竖立突击步枪作为权杖。
民众一望向她,全都瞪大双眼。每个人都忍不住问:为什么?
她穿着共和国军的女用深蓝西装外套军服。压低的军服帽,配上共和国军制式的突击步枪。
为什么从「女武神」里出现的不是八六,而是共和国军人?
为什么共和国军人不与徒步行进的他们同在,却跟搭乘「女武神」的八六为伍?
为什么他们走到脚痛,弄到狼狈万状也得忍耐,理应保护他们的共和国军人却舒舒服服地受到八六与「女武神」的保护?
「你……」
「给我继续走。」
有个人想上前质问,她仅用视线制止,毫不客气地说。军服帽底下的白银眼瞳炯炯发光。
「『军团』就要来了,给我继续走──要休息可以,但是不准说什么再也走不动了,或是把你们丢下就好这种撒娇任性的话。」
「!……」
「你们如果知道自己正在接受救援,就不应该随口叫人家把你们丢下。你们越是耍性子闹脾气,来救你们的联邦军人士遭受的损害就越大。最重要的是你们自己也会没命。所以,你们给我继续走。我没有要你们走到断腿,但是请尽量加快脚步。」
她面对瞪着自己的无数视线也毫无惧色,从头到尾与群众怒目相向。她拿起突击步枪,宛如高举权杖。
然后故意当着众人的面,装填了第一发子弹。
「我是共和国军人,有义务保护你们的性命──与其让你们脱队丢掉性命,我很乐意拿枪对着你们逼你们走。」
她并没有真的拿枪口对着群众,周围的「女武神」也没有动作。即使如此,这个受到「女武神」与八六保护、纤纤弱质的少女军官,仍然让民众大气不敢喘一个。
有人从人墙的另一头勉勉强强喊了一句:
「既然你是共和国军人!凭什么你……凭什么只有你能坐『女武神』啊!既然你是军人,就应该跟我们一起走路保护我们啊!」
蕾娜对此投以早就准备好的冷笑。
「我吗?凭什么?──我是圣女玛格诺利亚……率领引导群众革命的圣女再世。圣女的职责是引导并拯救羊群,不是与羊群同甘共苦。再说……」
她环顾软弱无力的羊群,告诉他们。
背后跟随着那些一言不发选择默默旁观的她可靠的部下兼值得信赖的战友。
「我是率领八六的女王,鲜血女王。女王本来就该让骑士牵着坐骑前行,不是吗?」
「……!」
「送葬者,现在开始由你荣幸担任我的坐骑。」
蕾娜彻底无视群众不禁发出的不成语言的愤慨,视线朝向「送葬者」。
她指示驾驶员不用降低机头打开座舱罩,直接抓住机体的外侧。然后站到机师座舱的旁边,手扶着八八毫米炮支撑身体。
宛如乘坐纯白战车,凯旋归国的白银战争女神。
辛透过知觉同步说了,语气带着责备。
『蕾娜,虽然附近没有「军团」,但你这样还是太危险了。请你坐进驾驶舱。』
「请你就这样移动到这个集团的前面,到时候我就会坐进驾驶舱──不用担心,他们不敢在我搭乘『女武神』的时候拿石头丢我的。」
辛似乎没理她,对莱登还是谁做了指示。「狼人」与「独眼巨人」移动到「送葬者」斜后方,介入难民队伍与「送葬者」之间。在这样的配置下,即使有难民看到蕾娜而趁她经过时丢石头,两架机体也可形成壁垒帮她挡掉。
先锋战队各机散开准备移动,布里希嘉曼战队四散进行护卫,而「送葬者」静悄悄地踏步前行。
看到本以为早就丢下国民逃走的共和国军人现身,而且还搭乘八六驾驶的「女武神」对他们不屑一顾地直接走过,难民全都哑然无言地看着那张侧脸,呆若木鸡,最后疲惫不堪的脸孔怒形于色。尽管如同蕾娜所看穿的,似乎没人有胆量拿东西丢她,但混杂于人潮的侮辱与谩骂仍然断断续续地传来。
叛徒。
卑鄙。
简直是专制独裁。
小丫头用美色勾引八六。
就像个妓女。
以为对方听不到。或者,是存心让她听到。
走到集团前面的一路上让群众看够了之后,蕾娜说到做到地坐进「送葬者」的驾驶舱──之后放着不管,群众也会把闲言闲语传播到其他集团去。
把率领八六,「迫害」他们的──可憎白银魔女的事情说出去。
蕾娜请辛打开座舱罩,正准备嘿咻一声坐进去,却被辛顺手抱过去直接放在驾驶舱里。座舱罩立刻关闭上锁。
暂时进入待机状态的三面光学萤幕亮起,蕾娜在变亮的驾驶舱内抬起头,看到辛心情显然没有很好。
「我早就看出那些家伙等着人家拿枪驱赶他们,想假扮被迫害的悲剧人物。但有什么必要让他们称心如意?而且还是蕾娜你去……」
「有必要啊。像那样煽动他们,可以暂时变成前进的力量。理查少将托付给我们的任务是让他们死里逃生,这是必要的手段。」
辛瞥了一眼光学萤幕。刚才那名站着不动的女性,有一名年纪相仿的女性跑去扶她。
一名青年去关心抱着两个幼儿蹒跚前行的母亲,几乎是用硬抢的方式抱过其中一个往前走。
老人牵着似乎跟爸妈走散,哭哭啼啼的孩子的手,自己也咬紧牙关继续走。
有个年轻人似乎弄伤了脚,一名女性似乎是他的女朋友,把肩膀借给他靠。
他们每个人都瞪着带队的「送葬者」,追在后面跟着走。
把他们对驾驶舱内的人的愤怒与憎恶转化成驱动疲弊身体的燃料。
「……或许你说得没错,但也不需要让你来做吧。像刚才那样,你就变成『坏人』了。有什么必要做到那种地步……」
「没错。他们再也不会把我捧成圣女玛格诺利亚再世了。」
辛不假思索地看了看蕾娜。
蕾娜抬头看他,露出了微笑。
如同以前,你曾经说过的。
「我不会再扮演一脸悲壮的圣女了,因为我不想……我已经尽到身为共和国军人的义务了。所以今后他们就算来求我,我也不管了。」
「…………」
辛依旧沉默无言,只是一只手放开操纵杆,摘掉了蕾娜的军服帽。
「特地戴起帽子,是为了表现身为军人的立场、义务与威严吗?」
被他这样讲,蕾娜愣了一愣。
「这也是理由之一,不过……呃,其实我是想用来遮脸。」
这次换成辛一脸惊奇了。
「呃,所以我才会把它压得低低的。现在是黎明时段,队伍方向朝东,阳光几乎是从正面照过来,所以帽檐会在脸上形成阴影对吧?虽然我当了坏人,应该说正因为当了坏人,所以想说把脸遮一下。因为,我可还没有放弃革命祭的烟火喔。」
要是弄到不能回去,就伤脑筋了。
「……呵。」
辛一副忍俊不住的样子,先是噗哧一声,然后吃吃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的确是没有一脸悲壮。」
「对吧?」
在窄小的驾驶舱内,蕾娜有些费劲地挪动身子,依偎到约好要一起看烟火的恋人胸前。
「我们回去吧。」
「好。」
民众像是受到某种力量驱迫,追在「送葬者」的后面迈步前行。
看到他们从不久之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德性彻底变了个样,辛抱着蕾娜悄悄叹气。
没错,愤怒与憎恶……
或许真的能够化作力量,在困境中一时成为动力,在绝望中支撑自己。
在第八十六区也是这样。
他们当时只是没有自觉,实际上也是用愤怒与憎恶支撑自己。
既不放弃也不走上
歪路,战斗到死前的最后一刻。
绝不跟随便就能泯灭人性、卑鄙下流的共和国国民(那些家伙)同流合污。对。
「谁要跟那些家伙变成同一种货色啊」。
这把无名火,确实在尊严的背后支撑过他们。
给了他们战斗的力量。
但他不想把这些当成人类的本性与真面目。
辛遭受过同为八六的人辱骂与排斥,怪恨他是敌国世系、卖国贼、瘟神、亡灵附身的死神。他不想把同胞们对他丢石头、辱骂的行径──幼时哥哥下手想勒死他的那股憎恶,视作人类的本性。
所以……
但是……
──「牧羊人」们(他们)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体会。
他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喃喃自语。那些被瞋恚所吞没,在憎恶中自甘堕落沦为「军团」的过去的同胞们……
他们跟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选择的事物乍看之下不同,其实都一样。
在第八十六区,自己与同伴就跟被绑在火刑架上等着死刑执行没两样。只是在他们手中握有炸弹按钮,可以跟存心烧死他们的共和国国民一起灰飞烟灭。
所有八六都知道,怎样才能对共和国报仇。
只要停止抵抗,或者是就算继续抵抗,名为「军团」的钢铁灾厄迟早会吞没烧尽共和国。
反正横竖都是死,只有顽强抵抗守住尊严而死,或是放弃抵抗一泄心头之恨而死两个选择,差别仅仅在于临死时得到了哪一种满足。
所以辛无法责怪那些「牧羊人」。假如自己也曾经做过别的选择,或是现在拥有的一切少了哪一样……
例如,假如他不曾邂逅身为白系种却试着与八六同在,答应将他们永存于心,他的银色女王……
也许自己现在已经在那一边了。
至于被煽动的民众,则是在憎恶驱使下像是被驱迫般前进。
对假扮圣女的女王的憎恶;对那些让他们无从怨恨的八六的憎恶。
然后是对这个对他们的困境简直漠不关心,不受尘俗干扰的美丽世界的憎恶。
我受到这么大的痛苦,既悲惨又可怜,所以这一定是某某人的错。
一定是某人把我推落这么痛苦、悲惨又可怜的处境。
总得有个人来当坏人。
因为一旦想到自己沦落得这么凄凉悲惨又可怜竟然是自己害的,一旦承认自己才是把自己推落苦海的元凶,原本就已经够凄凉悲惨了,这下更是情何以堪。
拜托给我个可以怨恨的对象。谁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我不愿听到鸟儿婉转的鸣叫;不愿看到花朵美丽地绽放;太阳光也少给我这么灿烂。我不愿置身于这么风和日丽、蔚蓝晴朗的天空下。
如果是个雨天的早晨该有多好。
如果能来一场彷佛他们遭到全世界厌弃的暴风雨、雷鸣、泥泞与黑暗──能够让他们怨恨全世界的一切劳累困苦都来挡在他们的面前该有多好。
蔚蓝晴朗、万里无云的穹苍,反而让难民更是怨恨。世界对他们的苦楚与哀叹彷佛一无所知、毫不留心而依然美丽,才更是可恨。
拜托给我个可以怨恨的对象,否则……
干脆──天地间的所有一切,都跟我们一同毁灭算了。
他们甚至有了这种念头。
通过联邦六十公里外的水瓶宫统制线,民众已经连不满的声音也没了。众人顶着午前的大太阳,瞪着前方无止无尽而没有道路的路途,喘着粗重如野兽的气息默默前进。
带头的「女武神」无意间将光学感应器朝向地平线的彼方。飞扬的尘土从依然遥远的彼方逐渐接近他们。不久四方形的形影零星出现,化为粗犷车辆的轮廓往这边接近。
是联邦派出的运输卡车部队。
几乎在与运输队会合的同一时间,辛感觉到了征兆。
「!……蕾娜,你回『女巫猫』去。」
「咦?」
蕾娜转过头来,辛对她苦涩地摇了摇头。后方,理查少将率领的殿军……
「殿军开始溃散了……视状况而定,等一下可能会交火。你回『女巫猫』去吧。」
掩护难民撤退直到最后一刻的他们,终于濒临极限渐渐瓦解。
「──少将,难民已经全数搭上运输车辆了。准备开始撤退。」
接到会合的车队队长报告后,葛蕾蒂通知机动打击群准备出发,接着用知觉同步连上后方仍在率领殿军应战的理查。
这下殿军就达成争取时间让难民与车队会合的目的,但现在已经没办法让他们归营。即使步调缓慢但持续在战场上前进的机动打击群,与为了拦截敌军而全速折返的铁马骠骑如今距离拉得实在太远,现在才要重整在「军团」猛攻下瓦解的战斗队形脱离战场,也已是不可能之事。
所以,对着这位一去不返的战友,这是她最起码该说的话。
「少将,你已经完成你的义务了……我向您致敬,理查•亚纳少将。」
理查似乎苦笑了一下。
『算了吧,母蜘蛛。这不像你的作风。』
知觉同步的那一头,感觉不到前座驾驶员(Operator)的气息。也许是已经战死……「破坏之杖」本身或许也已经无法动弹。
只有枪声与炮击声不绝于耳。两挺重机枪交互哭喊,间或夹杂一二○毫米滑膛炮的咆哮。
『那次打赌,是我输了。我又输了一次。被战争磨利的血刀──用那种假象包装自己的小孩,看样子终于在我们联邦变回了普通的孩子。』
再好不过了。
「学长──……」
『这次,不要再让人夺走了。黑寡妇蜘蛛的狂乱,有那一次就够了。当你与维兰,两只喋血战鬼在同一个战场上大开杀戒的时候,有为我设身处地想过吗?我再也不陪你们玩了……对,你去跟维兰那蠢蛋也说清楚,叫他不准再想什么杀死十倍敌人报仇雪恨的鬼点子。如果只是装甲步兵的一个少校也就算了,他现在是准将兼参谋长,叫他别再拿臭铁罐当对手乱挥屠刀了。』
说到这里,理查明明身处这种状况,或者正因为是这种状况,竟然觉得逗趣似的笑了。
『现在说这或许太晚了,不过既然砍的是臭铁罐就是斩铁,应该叫斩铁剑才对……这么多年来,都用了个奇怪的绰号叫他。』
「…………」
『你可别去叫那小子换外号喔,葛蕾蒂。那个笨蛋有些时候莫名地重感情,却是个对此毫无自觉的大笨蛋……而你只是有所自觉,其实跟他也没两样,应该能体会吧。』
「──我懂。」
猎杀臭铁罐的刽子手埃伦弗里德;专杀「军团」的黑寡妇(Black widow)。
在「军团」战争初期,连战术都尚未确立的那个混沌战场上,死了无数将士。军官学校的同梯、一同冲过战场泥地的战友,以及那时候还比她年长的部下们;他们所珍视的这少数几人,一个接一个地成为故人。
十几岁就上战场,之后在战场上打滚多年,刚满二十岁没多久的两个年少军官,为了弥补失去的所有人事物,对掠夺一切的臭铁罐们展开了狂暴复仇。
青年装甲步兵用原本就让人怀疑精神失常的白刃武装四处斩杀「军团」,发誓要除掉比被夺去的战友多出十倍的「军团」,化为岂止斥候型,连近距猎兵型都仅凭单骑驱赶猎杀的恶魔。
乘坐未婚夫驾驶的「破坏之杖」杀遍重量级「军团」的同机少女炮手,则是在失去未婚夫后不让任何人坐进炮手座,化为单枪匹马蹂躏「军团」机甲部队的魔女。
无论是当时的自己,还是夺得刽子手绰号的装甲步兵战友,都还留在葛蕾蒂的记忆中。
还记得那种疯狂。
「……所以我才讨厌他。」
因为那人就像镜子一样,也怀抱着沸腾铁浆般的激情,怀抱着她藏在内心深处不愿承认的残酷性情。
因为她不幸地发现,那人心里有着跟她同样的情感。
『但那小子爱的大概就是你那种专情的残酷,明知那种专情永远不会用在他的身上。』
「我知道,『所以』我才讨厌他。」
她感受着理查无声的苦笑气息,接着说了:
「所以──我绝对不要那家伙来扫我的墓。」
我不会搞到比他先死。
不会让你担心的状况发生。
感觉得出来,理查加深了笑意。
『就请你说到做到了。』
「不过……」
葛蕾蒂尽可能露出笑容,对留神听她说话的理查说:
「『今后』如果要再找学长喝一杯,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揪那家伙一起来的。」
已经来不及救援了。
也已经没有机会能让他们脱离战场。
理查与葛蕾蒂再也没有活着对饮的机会。
即使如此,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我会继续当作你也在场。
彷佛从十年前的那场惨烈战争中死里逃生的三人,至今仍然一个不缺
。
『……是吗?』
把人塞到乘坐感不用说,连安全性都不加考量的超载状态,运输卡车开始上路。坐不下的难民与宪兵们,就趁安排人员乘车时重新积载「清道夫」的物资,空出货舱让他们搭乘。
卡车与「清道夫」乘载着勾肩搭背互相扶持的民众,让「女武神」守卫四周,在没有道路的路途上御风而行。
芙蕾德利嘉沉痛地闭上眼睛。即使她开口说话,对方也听不见。她无法为对方做任何事。但是,即使如此……
「辛苦了,理查•亚纳少将,以及你所统率的勇猛将兵。」
在疾驰的队伍一隅,葛蕾蒂咬住嘴唇。
理查驾驶的「破坏之杖」,不久之前便不再发出炮声。
取而代之的是突击步枪的枪声,以及不以为意地靠近,只有骨骼摩擦程度的脚步声。接着是划破空气的呼啸声,与坚硬金属打碎脆弱躯壳的声响。
经过几声忍受痛苦的喘鸣,手枪滑套拉动的上膛声响轻微地响起。是联邦军制式的内藏撞针式九毫米自动手枪。配给机甲兵器的驾驶员,用来自尽。
最后声音呢喃般呼唤了某人的名字。
葛蕾蒂狠狠咬紧了嘴唇。
是她曾见过几次的夫人。还有年幼的儿子,以及刚开始牙牙学语的女儿。
枪声。
拥有异能的辛也察觉到殿军已全员败亡。排除掉碍事者的「军团」部队开始以最大速度追踪机动打击群与避难民众。
但是,为时已晚。
理查少将与他统率的联队完成了他们的任务。
在诸位告死女神的守护下,运输部队通过联邦势力范围外三十公里处的双鱼宫统制线。穿过这条由联邦军正规机甲部队代替机动打击群维持的厚实防卫线,部队终于到达黄道带基准点──联邦支配区域内。
接着机动打击群的各部队陆续通过双鱼宫统制线,到达黄道带。收容从共和国归返的所有部队后,撤退路线随即由联邦军本队进行封锁。自联邦防卫线后方由军团炮兵轰击的反突击火力,毫不留情地炸碎吹散了不肯死心穷追不舍的「军团」追击部队。
返回联邦势力范围内的机动打击群与运输卡车,就这样抵达高速铁路的终点站──贝勒德法戴尔市总站。
玻璃与金属打造的行道树将街景点缀得美不胜收。一度镶嵌在地上后便永不飘逝的玻璃落叶铺满石板地,丰盈豪奢的淡金色阳光被玻璃万叶打散。
在这呈现温暖蜂蜜色的光景中,辛驾驶着「送葬者」喘了口气。从昨天半夜到现在,已经连续奔忙了半日以上。除了这份疲劳之外,至今压抑在内心的徒劳感,也在到达安全地带的松懈心情中渐渐浮上表面。
徒劳感。没错。
他们没能让共和国国民全体避难,失去理查与他麾下的联队,又没能阻止包括阿尔德雷希多在内,与他们同为八六的亡灵。
民众跌跌撞撞地从停在总站前广场的运输卡车下来,然后就这样累得瘫坐在地。
原本用来载人前往避难区域的卡车被派来暂时支援撤退行动,有很多共和国人还留在广场上。他们看到同胞的惨状与「女武神」的出现,开始议论纷纷。
八六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下一班避难列车为什么还没到?预定之后抵达的同胞呢?
葛蕾蒂开口打断这些杂音,告诉大家:
『各位,辛苦了。难民就交给这里的负责人员,我们也回营吧。』
『好了,大家再辛苦一下,很快就可以冲热水澡上床睡觉喽。』
机动打击群的宿营位于这座都市再后面一点的位置。在语气故作开朗的蕾娜与布里希嘉曼战队的带领下,第一机甲群开始移动。
行动了一整天以上的人员,就算有服药应该也快撑不住了。为了让他们尽早回营休息,先锋战队让出移动路径,将座机停靠于玻璃路树林立的人行道。
为了活动身体,同时也想吸点新鲜空气,辛来到了驾驶舱外。
其他队员也各自离开驾驶舱活动身体,或是拿水浇在头上。大家都呼出长长一口气,消除身心的疲劳。
这时,一阵尖锐的声音飞来。
好像要保护同伴们似的,无意识地将「送葬者」停在其他「女武神」与难民之间的辛,只因为碰巧离难民最近就变成了首当其冲的一个。
「你这个八六,长了一对红眼睛就是因为你是杀人凶手外加吃人怪物!肮脏的有色人种,派不上用场的无能劣等种!」
可蕾娜与安琪一听,横眉竖目地站了起来。
莱登凶狠地眯起眼睛转向对方。包括达斯汀与战斗属地兵们在内,其余「女武神」与处理终端也都带着冰冷的眼神一齐转头看去。就连似乎想等到部下全都回营再走,还没从座机下来的葛蕾蒂的「女武神」也转头过去。
发出喊叫的,是一个钻出同胞之间想上前兴师问罪的白系种青年。立刻有宪兵上前制止,使得那人别说接近辛,还没跑出广场就被制伏,被人从左右两边扣住手臂而失去行动自由,却还硬要往前冲。
他硬是把一只手臂伸向前方,手里紧握着一块来路不明的烧焦破布。
「都是你们害的。反正你们一定是不想保护我们,就故意偷懒摸鱼……她是被你们害死的。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肯保护我的妹妹!」
在广场的远处,民众人潮后方的铁轨上,就像瑟缩着躲在众人背后一样,一辆烧焦得原形尽失的列车映入眼帘。
就是那辆被烧夷弹击中,起火燃烧的同时仍然疾驶而去的避难列车。
也许是被关在里面的难民到头来一个都没得救,也或许是这件衣服的原主不巧坠入了死者的行列。事实辛无从得知,只知道……
一定是死了。死在那炽烈燃烧的列车里。
在那「牧羊人」恶意纵火的列车当中,死在八六的亡灵带着恶意打造出的焦热地狱之中。
忽然间,一种巨大的激动情绪涌上心头。
辛无法忍受地咬紧牙根,宣泄内心情绪般吼了回去:
「那你说!」
「那你说,你们为什么不自己战斗?」
青年顿时面现怒色。
「你说什么……」
「你们为什么从来没想到要战斗?长达九年被『军团』围困,九年来一次胜仗也没打过,怎么还会以为你们不用战斗?为什么能放弃战斗的力量与意志,而且根本不在乎?为什么能漫不经心地──毫无根据地以为永远会有人代替你们去战斗,去保护你们?」
只会要自己以外的人去战斗。
只会叫自己以外的人来保护自己。
为什么从来不会对此感到恐惧?
自己保护不了自己,连自己的生死都交给别人负责,作为生物丢脸难看到这种地步,为什么都不会害怕?更不要说在这场持续了十年之久的「军团」战争当中,那场大规模攻势已经证实了要塞群与共和国都保护不了人民,暴露出他们令人绝望的软弱无力。
为什么你们还能……
继续如此地软弱?
「为什么你们自己不试着保护自己?过了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你们为什么甚至不试着保护自己?」
至少如果你们能够保护好自己……
这样辛与八六就不用看到那么多共和国人死得那样凄惨的场面了。
就不至于因为无能为力,被迫见死不救了。
像那种没有人预想过的死法……
「共和国人」本来根本没有必要那样死给他们看。
「为什么你们可以永远这样,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这话绝不是语带非难。
反而是悲痛、呕血般的声音。
是一个人认为他人的死亡,而且是背负着涂炭之苦的死亡太过悲惨,不该发生的那种语气。
青年被震慑得无话可说。
辛无法再忍受下去,移开目光快步离开现场。
走在被永不凋零的玻璃叶片打散的阳光洒落的七色光彩中,有人追了上来。一看,原来是马塞尔。
他原本与葛蕾蒂同乘一架「女武神」,看来是直接下了她的座机追过来。被他呆站在背后找不到话讲,辛呼出一口气降低自己的内部压力说了。
一看到马塞尔的瞬间,后悔之情随即涌上心头。
「……抱歉。」
马塞尔疑惑地皱眉。
「干嘛道歉?」
「我那样讲的意思──并不是在怪他们太弱,或是觉得他们会死是因为他们太弱……」
辛想起了尤金的事。
他已经战死在西部战线。
辛并没有认为他会死是因为他太弱。
自己应该没有冷酷到能无动于衷地一口断定那一切都怪他们太弱。
马塞尔用点头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我懂你的意思……那家伙上了战场,只可惜力有未逮而战死了。可是……」
可是──
正因为如此──
「看到一些人一场仗都没打过就直接送命,让人心里很难受,
你说对吧──……」
「──是啊。」
「那些家伙,为什么都可以满不在乎?而且这明明不是我或你的错,不知为何却觉得很煎熬,搞不懂为什么……那些家伙也是……」
马塞尔压低猫眼般上扬的双眸说了。他也已经度过了一年以上的战场生活,送走了众多战友。他带着这份哀伤说:
「我们都宁可他们别死,你说对吧……」
青年连带着其他难民都被宪兵们推进火车站内免得他们再和军方起冲突,但落在玻璃与阳光路树下的冰冷沉默依然无法散去。
就连辛也在发泄完毕后直接走远,莱登、安琪与可蕾娜,还有托尔与克劳德也都没追过去。
他们也没那心情去追他。
本以为即将结束的战争,本来期望能结束的战争,终于看见尽头的这场「军团」战争……
战局在仅仅一夜之间被颠覆,又显出了无法结束的可能性。
这半年来,战斗到底赢得的战果全数化为乌有。他们这半年来的奋战也许全都没有意义。
他们至今所做的一切,也许全部,全部,都是白费力气。
火焰流星在那一夜坠落在人类的所有战地,空虚与疲劳、徒劳感与无力感,以及熟悉不已的虚无都在那个夜晚铭刻于心,其实一直在内心深处闷烧。
在第八十六区铭刻于心,永难磨灭的虚无至今仍在脑海角落不停呢喃,告诉他们这世界其实不需要人类,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地方可供他们容身。
之前他们还能告诉自己作战即将开始,他们还不会放弃,借此抽离、压抑情绪。
做到这种地步帮助到、救到的却是……
托尔轻声说了一句:
「真搞不懂我们救到的怎么会是那些家伙。」
「……是啊。」
他们去抢救救援派遣军,顺便也算抢救共和国人,可是没办法救到所有人。
作战失败了。
决心赴死留下殿后的少将与他的部下们,都在无人救援的状况下捐躯。
那些沦为「牧羊人」的昔日同胞早已撒手人寰。
在第八十六区并肩作战的同袍都死了。撑过大规模攻势的同袍,也在这半年内死了好几人,结果却……
忽地涌上心头的激动情绪,让克劳德狠狠咬紧了牙关。
同样是共和国国民,他的哥哥……执意作为指挥管制官一同战斗的哥哥恐怕都已经捐躯了。
为什么那些家伙就可以……
为什么像他们那种想也知道不会反省,更不可能感谢别人,只会怨天怨地搞到自己无处可去,丢脸难看的东西……
可以活下来?
救到那些家伙,竟然是自己与同袍们获得的唯一战果。
无处宣泄的徒劳感当头压下,挤碎整个躯体。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至今又到底赢得了什么成果……
「如果我有做到过什么,老哥他……」
无意识之中,这句话脱口而出。
如果他有做到过什么,他的哥哥、这场作战、那位少将、担任殿军的那些联邦军人、不幸捐躯的那么多同袍……
他并没有特别想救共和国人,到现在还是觉得那种人要死就去死无所谓,但也并没有希望他们所有人哭叫、痛苦而凄惨地死去。如果他有做到过什么,那群丢脸难看的共和国人……
「就不用死了……我……」
即使他们就是那种货色,他并不想看到他们死;如果他有做到过什么,是否就不用看到他们凄惨死去的模样──……
†
机动打击群归返总部基地,换言之就是数千架机甲与人员的运输工作。光是器材的装载工作,照道理来说都不可能在今天内完成。
把工作交给日程提早了两天却仍然做好万全准备等待他们回营的负责人员,战士们回到宿营的临时基地,比正常时间稍微早一点休息。
疲倦程度到达极限的人直接上床睡觉,不到那个地步的人也去冲澡,吃点轻食喘口气。没有疲劳概念的「清道夫」们卸下弹药与能源匣,接受运输人员的命令忙进忙出,临时基地的工作人员用特大托盘把装了咖啡的纸杯发给大家。
不过包括蕾娜在内,指挥官们当然还不能这么早就休息。
「我明白了──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辛苦你了,辛。」
听完所有重要报告,蕾娜告诉站在眼前的辛勤务时间就此结束。她身为指挥官,分配到了这间虽然小但只供她专用的房间。
「好,你也早点休息……虽然有点晚了,要不要吃个饭?你太累的话,我可以去帮你拿。」
「不用,我想看看大家好不好。」
大家应该已经吃过饭了,但他们一定愿意花点时间喝杯咖啡还是什么的陪她。
「不过,在那之前……可以占用一下你的时间吗?」
辛听懂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好。」
之前蕾娜一定是告诉自己现在正在作战,一直忍耐到现在。
虽然忍耐到现在,但应该已经撑不下去了。
蕾娜站起来,抱住了眼前的人。她把手臂绕上去紧抱对方,脸孔埋到他的胸前。
霎时间,泪水夺眶而出。
她没办法把头抬起来,挤出声音说了:
「对不起。辛你一定也很难受,我却只顾自己……」
无论是选择复仇的「牧羊人」,或者虽然是共和国国民,但那样严重的死伤。
对心地善良的你来说,一定……
「嗯……不过,我刚才已经稍微发泄过了,所以没关系。」
蕾娜猛地抬起头来。
辛发现自己说溜嘴了,但为时已晚。
蕾娜倒竖柳眉鼓起脸颊噘着嘴唇,心情明显荡到谷底。
「你找谁发泄了?莱登?还是菲多?」
银铃般的嗓音也变得咄咄逼人。
这得怪辛不小心把找蕾娜以外的人诉苦的事说出来,但他觉得她也实在没必要连莱登或菲多都要吃醋。
「……是马塞尔。」
「原来是他啊。那我晚点得好好逼问他一顿才行了。」
「手下不留情?」
辛想起自己在征海舰上说过的话,于是这么说。蕾娜一听,好像也想起以前曾经有过同样的对话。她倒竖的柳眉恢复平坦,轻声一笑点了点头。
「是呀,绝不宽贷。」
「马塞尔不是蕾娜的部下吗?被上司恶整就太可怜了。」
「什么……辛你还好意思说我?」
两人小声地笑成一团。
霎时间,一颗泪珠从蕾娜的眼中滚落。
「……结果还是抛下他们了。抛下那么多人。」
「──是啊。」
「我没能救到他们。我……看着他们死掉。理查少将也是,为了我们捐躯了。」
就这样让他们丧生了。
没能救到他们。
终究是灭亡了。
共和国没了。
我出生长大的祖国,终于……
还是灭亡了。
所有人,统统都死了。
「我没能救到他们。我真的不想抛下他们,很想救他们,不想让他们死,可是我没有能力。我……都怪我……!」
「这不是蕾娜的错。不过……」
她感觉到一双手绕到了背后。练出肌肉,坚硬而强悍的臂膀。厚实的机甲战斗服(Panzer jacke)底下,藏着比她更热的体温。
「我觉得你会想哭是人之常情──因为这一定让你很伤心。」
蕾娜被他抱进怀里。彷佛无声地告诉她,你可以哭没关系。
所以──
为了灭亡的祖国,想着那许多的牺牲者。
蕾娜放声大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