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各种回忆。
大概是因为在我年满二十岁的这一年,时隔五年与鞘音重逢,透过臣哥和艾蜜姊跟她见面,共同开了那么一次演唱会──吧。
旅名川祭的隔天。愉快的美梦结束后,迎接我的是空虚的孤独。我仰躺在房间的床上,一直回顾跟那家伙之间的过去。
将扔到记忆彼方的碎片一个个捡起来。
明天是那家伙的生日。她会跟我一样,迈入二十岁。
……我要一个人回去了。青梅竹马的桐山鞘音差不多该结束了。
鞘音在昨天分别前留下这句话。
我以为……这是她要回到东京,以SAYANE的身分重新开始活动的意思。那家伙克服了精神上的问题了吗?她在故乡得到了让自己继续前进的钥匙吗?
怎么可能……!
唱最后那首原创曲时,她哭了。我实在不认为那是喜极而泣。
如果她就这样回到充满压力及期待的孤独世界……那家伙会坏掉。
鞘音的表情就是如此虚幻,好像随时会崩溃,让我产生这样的担忧。故作平静的面具底下的真实表情酷似杵在河边的她。
我有股强烈的预感。
鞘音回到东京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见到她之后要怎么做,我完全没头绪。
虽然我什么都没考虑……希望她再让我听一次她的声音。只要这样就好。
平日午后,多云的秋空彷佛随时会落泪。我下定决心,跳上脚踏车骑往鞘音家。
花不到五分钟就骑进辽阔的庭院,然而……
「那孩子不在家喔。」
走到玄关迎接我的鞘音妈妈乾脆地说她不在。
「鞘音……回东京了吗?」
「没有喔,她骑著三轮车不晓得跑哪去了。」
意思是应该不会去太远的地方。
我向鞘音妈妈道谢,决定前往公民馆及旅馆所在的区域看看。途中经过了旅名川大桥,冷清的河岸没有半个人,也没有单车停在那边。
「去哪了啊……」
顺路去国中晃了一下,也没看见脚踏车,所以我想不到她会在哪里。
剩下就是莉洁那边了……那家伙或许会去找她。
我跟莉洁有交换通讯软体的ID,因此我打算传讯息问她鞘音在不在。上五堂课的话,这个时间莉洁差不多放学了。
我暂时停下,发送讯息,过了几秒……
【鞘音 在。】
我收到莉洁的回覆。我问她鞘音在哪里──
【武道馆。】
武道馆?莉洁也成了知名吉他手啦。
先省略这无聊的吐嘈,她是不是把儿童馆和武道馆搞错了?
小学附近有间旅名川儿童馆。
是小学生放学后会去玩乐,等家人来接他们的设施。有能在室内玩的平房,也有能在户外玩的广场及游乐设施。
小三以下的小孩还能拿到点心……这不重要。
总之,我将脚踏车的行进方向切往儿童馆。
「果然……」
鞘音的爱车停在儿童馆。
就算隔著一段距离,莉洁这个穿哥德萝莉服的混血儿依旧引人注目。她站在秋千上荡秋千,旁边是一名坐在秋千上的女性。体型明显是大人。
「是SAYANE耶──!真的SAYANE──!」
与乡下地方不相衬的年轻明星。她戴著眼镜,大概是想乔装,却被看穿她身分的孩子们嚷嚷著包围住。
我……松了口气。因为那家伙什么时候离开这座城市都不奇怪。
她还待在我的手、我的话语能传达到的地方,这令我无比喜悦。
我偷偷绕到他们背后。
「不好意思。我接获通知说我女儿身边有可疑的大人,想请你解释一下。」
「咦、咦!误会!我只是来给莉洁治愈的!」
我把手放到鞘音肩上。当事人似乎吓到了,说著神秘的理由将上半身转了过来。她立刻发现是我在恶作剧,眉头紧皱,露出发自内心不耐烦的表情。
好可怕……!你刚才还自以为是莉洁的家长咧。
本来想藉此缓和气氛,看来成了反效果。反省一下吧。
「……你来干嘛?」
「……没啊,就过来看看。」
「……是喔。尼特族真闲。」
我试著站到鞘音身边,好尴尬。
双方都在观察对方态度的感觉。
莉洁荡秋千的吱嘎声稍微缓和了令人别扭的沉默。
我望向在附近玩的孩子们,将过去天真无邪的自己重叠其上。跟鞘音在一起,跟臣哥玩,跟艾蜜姊上课……时常面带笑容。
「……来到这边,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没有烦恼,没有痛苦,只是开开心心地玩乐。」
「我也这么觉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该怎么做才好?」
鞘音低下头,以免脆弱的真实表情被人发现。跟昨天那支配暴风的歌声截然不同。彷佛会被风吹散的微弱声音使我的心紧紧揪起。
「你没做错。你留下了成果,被许多粉丝深爱著,不是吗?」
「……那是你的真心话?」
「跟五年前一样。我只是带著玩玩的心态,所以放弃得也很快。正因为摆脱了那种拖油瓶,你的才能才没被埋没,开拓出出道的道路。」
「……你还是老样子,不擅长说谎。」
「……我没有说谎。」
鞘音陷入沉默,握紧支撑秋千的两旁的链条。
「……你就是不肯坦承。」
「你的意思是……我在隐瞒真心话?」
「……『我们都一样』。」
鞘音把困惑的我晾在一旁,从秋千上站起来。以从层层堆叠的积雨云后方稍微露出头的暗红天空为背景,从正面凝视我。
与此同时。
「嘿咻!」
莉洁站在荡到空中的秋千上使劲一跳,落地,捡起没人用的橡皮球高高举起给我们看。
「有不能退让的事,就去战斗。」
幼女莉洁很会察言观色……不对,Messiah's name is Liselotte。
她带著帅气的表情讲出帅气的台词,将球递给鞘音。
不愧是继承臣哥血脉的被选召的小孩。
看来她很清楚和平的决斗方式。
「我要用具有运动家精神的复仇方式,制裁从我面前消失的你。败者……要乖乖被胜者臭骂一顿、痛打一顿。」
鞘音指向儿童馆的屋顶。
「现在开始,将对你这个垃圾处以『四刑』。」
如我所愿。
******
一滴、两滴──逐渐变得多到数不清的雨滴从上空洒下。闷闷不乐的天空开始哭泣,使我想起五年前的十月十五日。
「……修!」
「唔!球会旋转……!」
孩子们早就全跑进儿童馆内了。很正常。淋成落汤鸡,四肢冰冷,在屋檐底下跑来跑去的大人才有问题。
鞘音扔出去的球旋转得很厉害,在碰到屋顶的瞬间划出弧线,于表面滑行。对于待在屋檐下的我们来说,屋顶上是死角。看不清球的轨道,极难预测落点。
鞘音点名我。离球坠落的时间约三秒。
我得在不让球落地的前提下,接住从倾斜的屋顶掉下来的球──
「这里……!」
我计算球的落点,往左奔跑,用手指抓住球。
「鞘音!」
我立刻反击。这次喊著鞘音的名字,把球扔回屋顶。
这场攻防战持续了好几回合。
「呼……呼……」
出现了……家里蹲尼特运动不足。以前这点运动根本不算什么,现在竟然会因为跑几步路和丢个球就精疲力竭……!
脚下的泥泞害得双腿踩不稳,从屋顶洒下的雨水瀑布妨碍接球……导致体力白白消耗,动作明显变迟钝,鞘音对我却毫不留情。
她一下往左,一下往右,让虚弱的我来回奔波。
「……糟糕!」
我来不及接住它,球就这样滚到地上。鞘音看准这个机会,逃得远远的。
鬼没能在球落地前接住球时,其他人可以逃走。直到鬼捡球喊停为止。
「停!」
我喊停的瞬间,逃走的鞘音停下脚步。
唔……她逃了二十公尺以上。如果我不能从捡球的位置扔球打中鞘音就算我输。打中就算她输。
「我记得……鬼可以动三步对吧?」
「……对。」
每个地区的规则似乎会有些许差异,臣哥定的规则是鬼可以动三步。若不在三步之内跟那家伙拉近距离,想用球砸中她的可能性很低。
「一──────────!」
臣哥式技巧「滑行」发动!藉由大跳争取比正常走路更长的距离,降落至地,靠摩擦力让鞋底像雪橇似的滑行。
这样拉近了约三公尺的距离。
「喂!太卑鄙了!这
样根本不只一步!」
鞘音气得抗议,被我无视。其他人应该会觉得我们比小学生还幼稚。
「二──────────!」
我大跳了第二下。
「三──────────!」
我拿湿污泥当润滑剂,最后一步也滑了一大段距离。
跟鞘音隔了十公尺左右。
「觉悟吧。我会毫不留情地砸中你。」
我信心十足,鞘音却仍从容不迫。
我举起拿在右手的橡皮球,扔出胜利的一球。
……下一刻,不得不为之语塞。
因为球连鞘音的一根头发都没擦到,成了暴投。球扔出去的瞬间,我的下半身发出悲鸣,姿势乱掉了。
「你以为区区家里蹲尼特族,赢得过从未疏于锻炼体力的现役歌手?那奸诈的小伎俩对现在脆弱的你来说可是双刃剑。」
鞘音冷静地刺激我。
「这还只是『一刑』吧。你已经觉得自己赢定了?」
「呵……看我五分钟就让这场比赛结束。」
输四次才算输掉整场比赛,得遭受惩罚游戏。也就是要等我输到「四刑」……藏有余力的鞘音却对我嗤之以鼻。
打从一开始,我就不可能赢。我连足垒球都踢不好了,为何会中她的挑衅?只要冷静下来,马上就能想到不是吗?
五分钟后──我输得落花流水,趴在地上任凭风吹雨淋。
「……你答应比赛的瞬间就等于是我赢了。因为这是我单方面制裁你的惩罚游戏。」
我或许是想要个藉口。
想要只是闭上嘴巴,被鞘音真实的情感不断痛殴的藉口。
如果是我自己希望她对不断逃避的大罪人公开处刑……
我跟在默默迈步的鞘音身后。
跟被处刑人带走的受刑人一样,来到过于熟悉的刑场。
旅名川河边。
拿来当成地名的这条河,沿岸经由人类之手整理过,不过种了樱花的河堤及油菜花田依旧维持以前的模样,守望著居民。尤其是春天,温暖的气候会为草木添上鲜艳的色彩。
然而,现在却一片冷清。因秋雨而冻结的自然生命沦为杂乱无章的黯淡深灰色。
与我们极为相似。反映了我们的心情。
竟然会以这种形式回到从鞘音身边逃离,残酷地将她拋弃的地方。
种了樱花的河堤只露出树干和树枝的骨架。
鞘音在那边转身,与任由摆布的我面对面。
中伤、责骂、挖苦、讽刺……光凭这点程度的制裁是得不到原谅的。我能得到宽恕的世界不可能存在。承受鞘音所说的话才是我最后的赎罪。
五年后重逢的意义并非青春这种美丽的东西,而是惩罚游戏。
「为什么……」
鞘音开口说道。
脸上不是朴克脸──
「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
从脸颊滑落的,是混在雨水中的透明泪珠。
我又弄哭鞘音了吗?跟五年前一样,害最喜欢的女孩难过,一直折磨她。
「我……不是能待在你身边的人……」
「别说话!这是我单方面给你的惩罚!」
鞘音激动地抓住我的领口,盖过我为了蒙混过关想出的谎言和藉口。
「不工作也没关系!吃喝嫖赌也没关系!我不会因为这样拋弃你!可是……被你拋弃的话……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已经受够身边没有任何人了……撑不下去了……」
没这回事……你很伟大,独自抓住了梦想──
「正因为我们是两个人,才有了梦想……正因为我们是两个人,才踏得出去……假装从身后支持我……结果只有我一个人在那边兴奋……蠢死了…………」
我无言以对──千真万确的事实过于残酷。
「……你不在以后,我还想过乾脆别搞音乐了……但我找到了一个人唱歌的意义。总之先变有名,让许多人听见我跟你一起创作的那首歌……这样大家是不是就会夸你写的曲子很厉害……」
我都不知道。我从未试图去了解。
「所以,讨厌的工作我也做了。自己写的歌被莫名其妙的大人工作人员乱搞……照样一直唱下去。」
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了。
好想塞住耳朵。
「因为我想把我的声音,传达给我失去的最喜欢的人,传达给最喜欢的修──」
你就为了这种事受伤,扼杀自己的心,弄得遍体鳞伤。
「就算差点崩溃,我还是一路努力过来了。就算见不到你,你跟我一样在东京,会不会其实就在附近……会不会在为我加油……亏我还这么想…………」
鞘音抓著我领口的手颤抖著──
「为什么!为什么你连萤幕中的我都没看!我一直在对不断逃避的你唱歌!吶喊!想传达给你!传达给你!传达给你啊!」
鞘音将附著在喉间的真心话倾诉出来。
待在东京的话,无论如何都躲不掉「SAYANE」。走在路上会从路边的萤幕或便利商店听见她的歌,上大学会听同年代的人提到SAYANE。
好痛苦。鞘音在其他人手下,逐渐变成我所不知道的她。
虽然正式出道了,以全国来说鞘音还是新人。唱为了销量经过计算的歌,被迫接下她不习惯的综艺节目和演戏的工作……实在令人不忍直视。
「……你以为只要逃回曾经拋弃过的故乡,就能脱离苦海?就能摆脱这么难缠、别扭的青梅竹马……?」
我的沉默,已经能说是默认了。
每天,我的心都像要碎掉一样。
假如我有才能,假如我没有疏怠于努力,假如我有那么一点勇气。
虚无感磨损精神,阻隔外部的资讯。关在公寓里不出来,不知不觉连大学都休学了……
我彻底失去能暂时逃避的退路。为了忘记鞘音而报名的大学入学考结束了,精神方面的退路被封住,留给我的只剩无尽的自责与后悔。
「……明明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
「抱歉……」
「……你跟『毒品』一样。让人看见美好的幻想后,害我的心产生了渴望。」
「真的很抱歉……」
「……不用道歉。只是我自己『依存』在那种毒品上罢了。」
我只能以死谢罪。
因为浪费时间继续活著,只会一错再错。
「吶,教教我啊……」
「咦……?」
正因为我肤浅的想法被她看穿了,鞘音才仍会跑来依赖我。
梦想著总有一天能取回被人塑造得漂漂亮亮的过往幻想。
仅此一个。
想满足鞘音的渴望的办法,大概仅此一个。
「教我如何忘记……跟你一起梦见的幻想。」
******
「呃……总之,先去洗澡吧?」
穿著工作服的艾蜜姊困惑不已。
「哎呀呀,这两个家伙真会给人添麻烦。若这里是中世纪的欧洲,你们已经死喽。」
莉洁懒洋洋地耸肩,一脸得意的样子。
全身湿透的我和鞘音被莉洁带到三云旅馆。这段时间碰巧是由艾蜜姊值班的样子,她(带著苦笑)前来接待我们。
嗯,认识的人突然以落汤鸡的状态出现自然会惊讶。
「借我毛巾擦头发就行了……」
鞘音还在客气,不过──
「……哈啾。」
我听见跟那张臭脸不相符的可爱声音。
「看,你在打喷嚏。感冒就糟了,去泡温泉啦。」
最好听艾蜜姊的话。再怎么硬撑,一眼就看得出鞘音冷得直发抖。她还得骑单车回家,就在这里躲个雨吧。
然而,鞘音的想法与众不同。
「艾蜜莉小姐,我会付钱,方便让我们住一晚吗?我们俩住一间就好。」
她一面用借来的毛巾擦头发,一面问艾蜜姊。
「今天是平日,双人房是有空房没错,不过……你们要一起住吗?住同个房间?」
「……请不要误会。这是集训。我不在的话,这家伙就会偷懒。」
这家伙?这家伙……是谁?呃,我猜得到啦。可是……
鞘音瞥向身后的我,这代表──
「我也要……在这边过夜?」
「……都说集训了,这还用问?本来想说在你家办,事到如今在这边也没差了。」
「我没钱耶……」
「……本来就没期望跟尼特平摊住宿费。由我帮你付。」
好、好没用的男人……根本是小白脸……
「交给艾蜜莉姊姊吧!看我让你们度过最棒的一晚♪」
我被不知为何语气雀跃的艾蜜姊拉著手臂,半强制地带到旅馆深处。
艾蜜姊好心让我们包下露天温泉洗澡。这里的露天温泉我还是第一次泡,其他一般客人不能进来,所以最适合静静地缓解疲劳。
不管怎样,泡太久可能会被鞘音骂。
我在男更衣室迅速脱下衣服,随便在腰间围了一条毛巾,踏进露天温泉…………
「咦?」「咦?」
跟紧接著进来的女性四目相交,发出同样的声音。虽说她在锁骨下方围著毛巾,但那名女性裸露的大腿和肩膀可说是毫无防备。
因冷空气而变成浓雾的水蒸气让这副模样显得更加性感。
中长发以发圈束起,罕见的马尾害我不禁看呆了。
「……别想奇怪的事喔,色狼。」
「没有没有,咦?你怎么在这里?」
「……我才要问呢。怎么回事……?」
我在附屋顶的露天温泉遇见的人是鞘音。
我们都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只能围著一条毛巾移开视线。
「本店的包场露天温泉是给家人、夫妇、恋人泡的喔♪请两位慢慢享受!」
喂!艾蜜姊,你太晚说了!
艾蜜姊从女更衣室探出头一瞬间,蓝眸闪闪发光,回去工作了。
「艾蜜姊……绝对误会了吧?」
「……嗯,我大概猜得到。」
八成是以为我和鞘音要趁著和好的气氛共度一夜……这种让人头痛的误会。我们之间的裂痕可没那么容易修复。
不,我们没仔细说明也有问题……现在该怎么办?
「……时间可贵,赶快进去吧。」
这家伙跟平常一样泰然自若。
鞘音坐到冲洗身体的区域,想洗净被泥巴弄脏的身体,然而……
「……哇!好冰!」
冷水淋在身上,吓得她大声尖叫。那家伙其实内心超紧张的吧……?脸也红红的,不晓得是不是错觉。
是说,要洗身体不就代表得把毛巾拿下来吗?咦?
「……别盯著看。给我去泡澡。」
「是。」
她露出可怕的表情威吓我……
我尽量避免看到鞘音,泡入颜色混浊的温泉,观察正面的庭园。周围有围墙,所以从外面看不见。
回荡四周的雨声仍未停歇。鞘音洗身体的声音也不停地搔弄鼓膜。别去注意。别去注意。我们小时候也一起洗过澡啊。
刚才那短短几秒钟,青梅竹马只围了一条毛巾的模样映入眼帘。隆起的胸部纵然称不上丰满,那紧致的身体曲线及光滑白皙的肌肤彷佛要把我吸过去。
淋浴的声音停了。
我听见水花溅起的生动回音,浴池里的温泉漾起波纹。背后发生了什么事……?
「……别转头。」
鞘音开口叮咛我,或许是预测到了我的行动。
「……我把毛巾拿掉了。」
「喔,因为围著毛巾泡汤违反规矩嘛。」
松本修啊。什么叫「违反规矩」嘛!
在那边装模作样,其实我的理智线都快断了……!
从整体的状况和气氛推测,来泡汤的鞘音在我身后附近坐下,泡在浴池里。
「………………」
「………………」
我们都没有说话,导致雨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扑通、扑通、扑通…………连我快得异常的心跳声都听得见。
我瞄了身后一眼,纤细的美背烙印在眼底。看来我们正以双膝并拢的姿势背靠背坐著。当然,双方都是全裸。
鞘音难得绑马尾,平常没露出来的后颈……十分养眼。
「……你在想奇怪的事对吧?」
「无可奉告。」
直觉真敏锐。
「……欸。」
「干嘛?」
「……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不过,我听出她微弱的声音夹杂著不安。
「是你的生日吧。」
「……那你记得我们国中的约定吗?」
「未来碰到迷惘的时候……再在那个地方见面。我会在你生日的那一天,送你我写的歌……我不可能忘记。」
虽然两个约定我都没有遵守。
「……我希望你在我离开旅名川前履行约定。这样我就能摆脱你的存在。可以毫无留恋地回去当SAYANE。」
「你……一个人也能继续向前迈进吗?」
隔了数秒的雨声──
「……嗯。」
鞘音挤出微弱的肯定。
「明天……我会搭最后一班新干线回去。」
她像在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这句话不可能会是要我去为她送行。
怎么办……我不知所措。
「你不能……留在这边吗?再一个月……不对,一星期也好。」
我是白痴吗?
「有很多粉丝和工作人员正在等著我。不能再让他们被任性的小女生搞得一个头两个大了。」
不用想都知道她会这么回答。
区区一个外行人提出幼稚无知的任性要求,只会让天才感到困扰。
「所以……尽管只剩下一点时间,我想回到五年前那样的关系。」
知道了。若「那就是桐山鞘音最后的撒娇」──
「如果你希望……我会试试看。这次是只为了你一个人。」
为了喜欢的女孩,松本修将奉献迟来的青春。
听见我的回答,鞘音发出细微的水声站起来。含糊不清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彷佛要将热水一分为二,鞘音在背后的气息消失了。
她带著什么样的表情呢?
我无从得知。
温暖冰冷的身体后,接下来要正式开始作曲。
我请妈妈把键盘之类的工具和笔记型电脑载到旅馆,传统的和室双人房化为只属于青梅竹马的空间。
艾蜜姊在旅馆帮我们清洗脏掉的便服,因此我们现在都穿著浴衣。越来越有集训当晚的样子,和鞘音一起慢慢写出一首曲子。
虽然速度慢得跟迟钝的乌龟没什么两样……发烫的指尖将我们描绘出的旋律碎片连接在一起。
对不起,我的爱机MOTIF-ES7。五年来都把你关在狭窄的柜子里,积满灰尘,一定很痛苦吧。再一下就好,为我青春的伤停时间出一份力吧。
为了让鞘音忘记松本修这个存在,与他一同谈论小小梦想的幻想。
维持跟那时候同样的距离感,编织出没能传达给她的东西吧。
「啊啊……吉他……有吉他的话……就能创作出更赞的乐句……呜呜……」
由于手边没有吉他,鞘音看起来闲得发慌。
「莉洁的圣剑借你。感谢莉洁吧。」
途中,莉洁拿木吉他来借给鞘音
应该是从艾蜜姊口中得知这件事,特地来帮忙的。救世主大人真的是很厉害的超级幼女。到底是由多优秀的父母养大她的?
「打扰了。晚餐准备好喽。」
喔喔……说曹操曹操到,笑容过于美丽的母亲登场。她用托盘端著用当地产蔬菜及在沿海地区捕到的鱼做成的和食。
好想被她服务……可是!
「谢谢艾蜜姊的心意,但比起吃晚餐,我们得专心作曲才行。对不对,鞘──」
「莉洁,好吃吗?很好吃对吧?要细嚼慢咽喔,来,咕嘟♪」
嗯。我也来吃吧。看到萝莉山陶醉地喂莉洁吃饭,我决定放弃想多想。自暴自弃。
好吃!三云旅馆的料理原来如此美味!
炖煮金目鲷!山菜天妇罗!迷你寿喜烧!放在小盘子上的生鱼片!用青梅竹马的钱吃的旅馆餐有股魔性的味道──!
「阿修。」
「什么事?」
「棉被……一床就行了吗?」
「请帮我们铺两床。」
艾蜜姊淘气地扬起嘴角,先行离开。
那个人是不是超──享受这个状况?温泉事件也是,想从奇怪的方向撮合我们。
「听好喽~♪外面很暗,回家路上要小心喔。遇到坏人就拉防狼警报器喔。姊姊会去帮你打飞他~♪好~掰掰♪」
晚餐时间结束,我们从旅馆的窗户目送莉洁回家。
莉洁一走,五秒前还是萝莉山状态的鞘音便──
「修,游戏时间结束了。你不集中精神的话,我会很伤脑筋。」
她瞬间绷紧神情变成音乐人,对此我只能叹为观止。
不过,是你自己玩得那么开心的耶。
现在开始是不间断的作曲时间。我们无所不能。只要我们在一起,任何事都办得到。身体亮起的红灯无视就对了。
再怎么说也是成年人和即将成年的人。硬撑一下不会出人命。熬夜、通宵对青春时代而言不是家常便饭吗?
鞘音想像的景色,以及我想像的景色。融合截然不同的感受性,微苦又酸甜的过去化为一条线重现。
过于接近的两人走过的道路、误会、挫折、别离、孤独……生动又具体的诗成为引导它们的光源的音色。
重逢的两人未来会是如何,双方都无从得知。可是,至少在创作中给他们一个幸福的结局也无妨吧。就算是幸福快乐的结局,
我也不允许别人挑剔。
会不会卖、外人会不会接受、工作人员和有权人士的方针──不存在任何外界的杂质,只属于我们两个的世界。
因为这是生日礼物。
只送给喜欢的人的东西。
我忘我地写著曲子,阳光在回过神的瞬间照进室内。
房间的时钟指著早上五点半……就体感来说只过了三十分钟左右,结果好像花了不少时间。雨声停歇,冷意驱散了睡意。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精神暂时回到现实了,我感觉到压在肩膀上的舒适重量。
「呼……呼……」
该把记忆往回推几年呢?
鞘音竟然顶著天真无邪的睡脸靠在我肩膀上。如此无防备的青梅竹马,真的好久没看见了。她松懈到我想偷偷对她恶作剧,心里觉得暖暖的。
「……嗯。」
睡美人醒来了,慵懒地揉著眼睛。
「早安,鞘音。」
「……我竟然会在你身边迎接值得纪念的二十岁。」
她蹙起眉头,一副不甘愿的样子,不过──
「……修,我想……再维持这样五分钟。」
「嗯,你想怎么躺就怎么躺。」
跟国中时正好相反,令人怀念的对话。
「在履行那个约定前,我不会恭喜你。」
「……我等你。我会怀抱著期待……等你的。」
如果仅存于此刻的五年前、迟来的青春、这个瞬间能永远持续就好了。
早晨寒冷的室内鸦雀无声,彷佛全世界都冻结了,但我没有阻止秒针绕行五圈的手段。按照一定规律反映时光流逝的时钟指针绝对不会停下。
我们的离别──确实在一分一秒接近。
在尾声将近的有限的青春中,有我不得不做的事。
「来完成它吧。」
「嗯……我们什么都做得到。」
我们慢慢地离开对方的体温和碰触,面向各自的爱机。
尽管我是个没优点、没胆量,只会逃避的垃圾,还是想要最后能笑著死去的资格。让我用朦胧的光,引导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鞘音吧。
让我为此献上人生。
我终于确信我的人生是「有意义的」。
或许是通宵造成的……刚才顺利想像出的情景模糊不清,用音乐演奏的故事变成断断续续的碎片。亏我还自以为年轻,果然不能跟国中时期比吗?
还是因为淋到雨感冒了……?
黑白琴键扭曲成复杂的模样。
拜托别在这种时候。左手的指尖颤抖著,导致我弹出来的声音变成不协调音。
我要……写出最棒的一首曲子。
因为…………我希望……鞘音能开心……
我将详细的编曲跟已经写好骨干的MIDI档合并,把键盘接到电脑上录音。经过更仔细的编辑加以调整,把档案转换成一般的音乐档。
将完成的新曲传到鞘音的手机,我的任务便到此结束。
「……辛苦了。」
鞘音的这句慰劳听起来远在天边。
她夸奖我的表情……从世界中缺落。
明明我是那么地想看……她天真烂漫的笑容……
上午退房时,身体的异状也不只是亮红灯的等级。
──视界东缺一块、西缺一块,思绪模糊不清。
一点都不热,冷汗却冒个不停,头部也传来阵阵刺痛。
「去河边吧。等我填好歌词就为你唱歌。」
不能让今晚就要离开故乡的鞘音白白为我操心…………给我骑上停在面前的脚踏车。我想快点在晴朗的秋空下听她唱歌。
快动。快动啊。小学生都做得到的事,为什么我做不到?
「…………呜……我……」
「修……?」
声音,传达不出去。
明明我们离得这么近。
我很期待──这么一句话,却无法传出去。
搞什么鬼。
那个叫神明的东西,有把人捧到云端再重重摔到地上的性癖吗?
喜欢随心所欲地玩弄最底层的人类,藉此得到满足吗?
竟然让我忘记了。以走马灯来说,未免太大张旗鼓了。
「处理垃圾用的定时炸弹」,爆炸的时机设错了啦。
亏我好不容易在人生找到希望。
亏我终于为了履行约定狂奔而出。
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这种蠢话,请让我下跪收回前言。
我────
想活下去。
眼前一片黑暗。
最后看见的──是对我拚命大叫的鞘音。
她的声音也逐渐远去,色彩鲜明的世界……彻底化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