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气里有种味道。
在清醒前的片段式思考当中,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觉。
流入鼻腔里的空气,带有大量的情报。里头包括了甘甜的花香、清新的草香,大树那种让人一扫胸口郁闷的痛快气味,最后还有让人感到口渴的清泉气味。
将意识往听觉集中之后,马上就能感受声音洪流袭来。除了无数重叠在一起的树叶摩擦声、小鸟开朗的鸣叫声,还有细微的小虫振翅声与远方小河传来的潺潺水声。
自己到底在哪里呢?可以确定的是,这里绝对不是自己的房间。平常醒过来时,除了会闻到从干燥床单上传来的太阳气味之外,还能听见转为除湿模式的空调运转声,以及从稍远处川越支线所传来的汽车跑动声,但现在这些味道与声响全都消失了。而且——从刚才开始就不规则轻抚眼睑的绿光,绝不可能来自忘了关上的台灯。按照推测,这应该是从树叶间隙透下来的光芒才对。
我屏除想继续沉浸在睡眠中的欲望之后,勉力张开了双眼。
无数光线随即奔进眼帘,让我忍不住眨了好几下眼。我举起右手擦掉渗出来的眼泪,这才慢慢撑起身子。
「……这里是哪里……?」
我不由得咕哝道。
首先看见的,是一团淡绿色的草丛。此外还有随处可见的白色与黄色小花,以及花丛间某种身上带着光泽的水蓝色蝴蝶。如绒毯般的草地在短短五公尺前便倏然中止,之后便是一片深邃的森林,林中满是树龄不知有几十年的参天巨木。
定睛往树干之间微暗处看去,只能发现在光线所及范围里尽是林立的树木。凹凸不平的树皮与地面,全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青苔,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金绿色光辉。
我把视线向右移并且将身体转了一圈,放眼所见就只有古木的树干而已。换言之,我似乎是躺在森林中的一小块空旷圆形草地上。最后我又抬头仰望了一下天空,终于从往四面八方伸展的树梢缝隙间,看见了飘浮着碎云的蓝天。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再度低声咕哝。不过当然没有声音能回答我。
即使翻遍了脑里的所有记忆,我还是想不出自己究竟何时跑到这种地方来睡午觉。难道是梦游症?还是失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啊!于是我急忙赶走闪过脑海的几个恐怖单字。
我是——我的名字是桐谷和人。年纪十七岁又八个月。住在埼玉县川越市,家里有母亲与一个妹妹。
对于能够迅速想起自己的相关数据而稍微感到放心后,我便试着探索更多的记忆。
我目前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但明年上学期就能修满毕业学分,所以准备秋天就继续升学。对了,我好像和某个人讨论过升学的事情。六月的最后一个礼拜一,当时还下着雨。放学后我便到了爱基尔位于御徒町的咖啡厅「Dicey Cafe」,然后在那里和友人朝田诗乃讨论有关于Gun Gale Online的事情。
之后亚丝娜——结城明日奈也来到咖啡厅,我们三个人在店内聊了一阵子才离开。
「亚丝娜……」
我静静念出这个女性的名字,她不但是我的恋人,同时也是我能够完全相信的拍档。我回想着记忆当中亚丝娜鲜明的模样,同时重复打量了好几次周遭环境,但这块小草地周围自然不用说,就连深邃的森林里头也见不到任何人影。
我努力对抗着袭上心头的恐惧感,并且重新回到探索记忆的工作上。
和亚丝娜离开店里之后,我们就与诗乃告别而搭上了电车。搭乘地铁银座线来到涩谷,然后转乘东横线往亚丝娜家所在的世田谷区前进。
走出车站时,雨已经停了。我们一起走在人行道上,然后谈到了升学的问题。我对她表明想去美国念大学的意愿,接着提出希望她也能跟我一起去的无理要求﹔她对我露出平常那种宛如温和日照般的微笑,然后——
记忆就在这里中断了。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亚丝娜她回答了什么,我们怎么分开,我怎么回到车站,而我又是几点到家几点上床睡觉的呢?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依旧找不出这些记忆。
尽管感到有些愕然,但我还是拼命试着回想这些事情。
但是,脑袋里浮现的就只有亚丝娜脸上笑容如水滴渗透般逐渐消失的景象,接下来的记忆已经不知道被我收到什么地方去了。我闭眼皱眉,死命地挖掘那片沉重的灰色回忆。
不断闪烁的红光。
足以令人疯狂的呼吸困难。
只有这两个印象,彷佛泡沫般浮现。我忍不住用力吸了口清静的空气。而刚才一直被我忽略的强烈口渴感也在这时候重新出现。
不会错,我昨晚还在世田谷区的宫坂。那么,为什么现在会自己一个人睡在这种不知名的森林里头呢?
等等,真的是昨天吗?轻抚过肌肤的冰凉微风让人觉得相当舒适。这片森林里,感觉不到任何六月末的闷热。这下子才真的有一股颤栗感闪过我的背后。
「昨天的记忆」对我来说,就像是在惊涛骇浪当中紧紧抓住的救生圈一般;但这些记忆真的存在吗?我真是原本的那个我吗……?
我不断摸着自己的脸并拉了拉头发,然后又仔细瞧着放下来的双手。正如记忆所显示,我右手拇指底部有一颗小痣,而且小时候曾因为受伤而在左手中指指背留下伤痕。发现这些记号之后,我才稍微放下心来。
到了这时,我才终于发现自己穿着相当奇妙的服装。
这不是我平常拿来充当睡衣的T恤,也不是学校的制服,更不是家里的衣服。甚至可以说,它看起来根本就不像市面上贩卖的成衣。
上半身是由粗木棉或者麻布所制成的淡蓝色半袖衬衫。布料的织线相当不规则,质感也相当粗糙,袖口缝线似乎也不是出自裁缝机而是用手所缝制。衣服上没有领子,胸前切成V字型的开口则绑着茶色绳子。用指尖抓起绳子之后,能确定它不是由纤维所成,而是一条切得相当细的皮绳。
裤子与土半身是相同的材质,至于颜色则是天然的乳白色。裤子上面没有任何口袋,此外绕在腰间的皮带也不是由金属带扣,而是由细长的木制钮扣所。鞋子也同样由皮革缝制而成,单张厚皮革的鞋底上还打了好几颗防滑用的鞋钉。
真要说起来,自己根本没见过这样的服装与鞋子——至少在现实世界如此。
「……什么嘛。」
我放松了肩膀的力道,轻轻叹了口气并这么嘟囔。
这套服装相当古怪,却也相当眼熟。这是中世纪欧洲风格,换句话说就是奇幻风格的束腰外衣、木棉裤再加上皮鞋。所以这里根本不是现实而是奇幻世界,也就是我相当熟悉的假想世界。
「搞什么啊……」
我再度发出声音,然后重新考虑了起来。
也就是说,我在潜行时睡着了吗?不过,为什么我完全没有在什么时候潜行,或者潜行到什么游戏里的相关记忆呢?
总之先注销就能够知道了,这么想的我随即挥动着右手。
由于等了几秒还是没有窗口出现,于是我这次改为挥动左手。但结果还是一样。
我听着无数的树叶摩擦声与小鸟鸣叫声,拼命地想摆脱再度从腰部涌上来的不协调感。
这里应该是假想世界没错。但是——至少可以确定不是我所熟悉的阿尔普海姆。而且甚至不是由AmuSphere生成的The Seed规格VR世界。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是因为我刚刚才确认过手上跟真实世界一样有痣和伤痕。而我所知道的VR游戏里,没有一款能做到如此精密的重现。
「指令……注销。」
我带着些微希望喊道,但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我只好盘坐在地上,再度看着自己的手。
上头可以清楚见到在指腹那画着漩涡的指纹、刻画在关节上的皱纹、稀疏的细毛,以及不断渗出的冷汗。
我用上衣将汗水擦掉,顺便再次仔细地确认布料。那确实是用粗糙棉线与原始方法所织成的布。我甚至能够看见竖立在上面的极细纤维。
如果这里是假想世界,那么生成这个世界的机械一定拥有相当惊人的性能。我把视线放在前方的树林上,接着用右手迅速把旁边的一根草扯成好几段并拿到眼前来。
如果是The Seed规格VR世界所使用的「Detail Focusing」技术,那么它将会无法追上我急遽的动作,在处理杂草的细部质感时将会产生些微时间差。但眼前的杂草除了细微的叶脉和不规则的切口之外,甚至连从切口滴下来的水滴都在我凝视的瞬间极为精细地呈现出来。
换言之,这台机器能够在以公厘为单位的情形下即时生成放眼所及的所有物体。单以容量来说,光是这根草就足足有数十MB了吧。但现行机器真的能做到这种事情吗?
我强行压抑内心不想继续探求的声音,拨开脚边的草并且用右手代替铲子挖起一堆土。
潮湿的黑色土壤出乎意料地柔软,而我也马上就
看见土里纠结在一起的草根。我从那堆网状物的缝隙里找出不停蠕动的物体,然后用指尖将其抓了出来。
那是一条三公分左右的小蚯蚓。这只被从安稳住所拖出来,目前只是拼命蠕动着的生物,身体竟是有着光泽的绿色。当我思考是不是新品种时,这家伙马上就抬起像头部的前端发出啾啾的细微鸣叫声。感到晕眩的我将那小东西放回去,然后把挖起来的土盖在它身上。我看了一下右手,发现手掌上确实沾着黑土,指甲里甚至也有细微的土粒跑了进去。
发呆了好几十秒后,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做出了足以说明眼前状况的三种假设。
第一种可能性,这里是完全潜行技术发展到极致之后的假想世界。因为一个人在森林里头醒过来的状况,可以说是奇幻风RPG最常见的开始场景。
但是,目前我记忆里的任何超级计算机都无法生成这种极度细微的3D对象群。这也就表示,在我丧失记忆的这段时间里,现实世界已经过了几年,甚至是几十年了。
第二种可能性,这里根本是现实世界。也就是说我碰上了某种犯罪行为、违法实验,又或者是极端过分的恶作糓,因而被换上这身衣服然后丢到地球上某座——从气候来看像北海道,也可能是南半球——森林里了。但是,日本没有刚才那种会啾啾叫而且是金属绿的蚯蚓,印象中世界上也没有任何国家曾出现过这种动物。
最后一种可能性,这里是真正的异次元、异世界,甚至有可能是死后的世界。这是常在漫画或小说、动画里发生的情节。若按照这种经常会出现的情节发展下去,我之后可能会帮助被怪物袭击的少女或者接受村长的请求,以救世主的身分对抗魔王。只不过,我现在腰间连一把「铜剑」都没有啊。
我忽然有一股想要捧腹大笑的冲动,好不容易忍下来之后,我便无条件地排除了第三种可能性。要是分不清现实与非现实的界线,我大概马上就会发疯。
也就是说这里是假想世界,或者是现实世界啰。
如果是前者,就算是再怎么写实的世界,应该也不难判定其真伪。只要爬到附近的大树顶端,然后从头部往下坠落就能知道了。如果这样就会注销,或者在某个寺院还是存盘地点复活,那就是在假想世界当中了。
但是,如果这里是现实世界,这个实验将会招致最惨的结果。很久以前,我曾经看过这样的悬疑小说——某个犯罪组织为了拍摄逼直的死亡游戏影像而掳走了十几个人,并且把他们丢在荒野里让他们自相残杀。虽然我不认为现实世界真的会发生这种事情,但话又说回来了,SAO事件也同样荒诞无比。如果这是以现实世界做为舞台的游戏,一开始就自杀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就这方面来说,那个时候还好多了呢……」
我在下意识当中如此说道。至少茅场晶彦在游戏开始时对我们做了各种详尽的说明,说起来也算是尽了最低限度的义务了。
抬头看了一下树梢上方的天空后,我再度开口说道:
「喂,GM啊!有听见的话就回答我!」
但是不论我如何等待,就是没有巨大的脸或者是披着斗篷的人影在我旁边出现。忽然想起某种可能性的我再次仔细调查周围的草丛,然后又摸遍了衣服的各个角落,不过还是找不到任何像是说明书的东西。
看来,把我丢到这个地方的人是不打算响应任何求救讯号了——如果眼前的状况真的不是出于某种偶发性事故。
我听着鸟儿们轻快的鸣叫声,同时拼命思考今后的行动方针。
如果这是现实世界里的事故,那么鲁莽地随便走动并不是聪明的选择。因为前来救援的人手可能正往这里接近也说不定。
但是,到底是发生什么样的事故,才能造成这种让人完全摸不着头绪的状况呢。
如果硬要想,可能就是在旅行或是移动地脸的行程当中,交通工具飞机或是车子发生故障,然后我掉到这座森林里昏了过去,并且因为受到冲击而丧失记忆吧。不过若真是这样,却又无法说明这身奇妙的服装是怎么回事,而且我身上可以说连个擦伤也看不见。
也有可能是在假想世界潜行中发生了事故。像是线路发生了某种故障,让我不小心登入了原本不该来的世界。但如果是这种情形,也没办法解释为何会出现如此精细的各种对象。
所以说,这应该是经过某人特别设计所造成的。如果是这样,除非我采取行动,否则状况大概不会有任何改变。
「不论如何……」
还是得先想个办法,分辨出这里究竟是现实还是VR世界。
一定有什么办法才对。「接近完美的假想世界会让人无法分辨与现实有何不同」,虽然时常能听见这样的广告词,但我实在不认为VR世界能够以百分之百的精密度来重现真实世界的森罗万象。
我坐在短短的草地上,又想了将近五分钟左右,依旧想不出目前能够实行的点子。如果有显微镜,就能够调查地面上是否有微生物存在;如果有飞机,就可以试试看能否飞到世界的尽头。但很可惜的是,我目前就只有自己的四肢,最多不过就是挖挖土而已。
这种时候,亚丝娜一定能用我想不到的办法来辨别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一想到这里,我便短短地叹了口气。如果是她,应该不会像我这样犹豫不决地坐着,早就已经有所行动了吧。
再度袭上心头的恐惧感,让我轻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光是无法和亚丝娜取得连络,便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除了对这样的自已感到有些惊讶之外,心里却有一部分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在这两年中,我做出的所有决定几乎都曾经和她讨论过。现在没了亚丝娜的思考回路,我的脑子就像有一半核心失去作用的CPU一样。
在我的主观中,自己明明昨天还在爱基尔的店里和她愉快地聊了好几个小时呢。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该讲什么RATH或是STL的事情,应该要讨论如何分辨现实世界与超精密的假想世界才对啊——
「啊……」
这时我忍不住站了起来。周围的声音也瞬间离我远去。
我到底是怎么搞的?刚才怎么都没想到这件事呢?
其实我应该知道,有一种性能远超过既存的完全潜行机器,能够生成可谓超现实VR世界的科技啊。这么说来,这个世界就是……
「Soul translator里面……?这里就是Underworld吗……?」
虽然没有人能够响应我的呢喃,但完全不在意这一点的我,只是茫然地看着周围环境。
看起来就跟真货没两样的天古木森林。摇晃的草丛。飞舞的蝴蝶。
「这就是……写入我摇光里头的人工梦境吗……」
在新兴企业「RATH」打工的第一天,研究员兼操纵者比嘉健先生就向我说明……或许应该说是向我炫耀了STL大致上的构造,以及它生成的世界究竟有多么真实。
虽然我在之后的测试潜行里,彻底了解到他所说的话一点都不夸张但那时我所见到的也不过只是一个房问罢了。放在房间里头的桌椅、小东西等确实跟真的没有两样,但那个空间的大小,实在很难将其称为「世界」。
不过,现在包围着我的广大森林,换算成现实世界里的面积应该也有好几平方公里。不对,如果在树林彼端所浮现的确实是山脉棱线,那么这个空间至少也有几十、几百平方公里那么宽广才对。
如果要用既存技术制作相同的空间,档案可能会大到就算清空所有网络硬盘也无法收纳吧。而这正是没有全新技术……比如说STL的「mnemonic visual」就无法实现的景象,但我实在没想到它竟然会如此惊人。
我推测这里就是STL所创造出来的假想世界「Underworld」,如果这个想法正确,那么就几乎不可能由内部采取行动来确认其真伪了。
因为存在的所有对象……不,应该说所有的一切,在我意识中都跟真实世界没有两样。无论我拔掉多少根周围的杂草,意识摇光都会获得与我在现实世界里这么做时完全相同的情报,所以理论上来说,我绝对无法判断出它们是不是假想的存在。
看来,STL实用化的时候,里头一定得准备能让人了解这里是假想世界的标志才行了……我脑中这么想着,站起身来。
虽然还没办法完全确定,不过这里应该就是Underworld不会错。换言之,现实世界里的我,现在正躺在港区六本木RATH开发室当中的STL实验机里,打着时薪两千日币的工。
「不过,还是有点奇怪耶……?」
才刚放下心来不久,我马上又产生了新的疑惑。
操作员比嘉先生确实说过,为了避免出现数据毁损的情形,所以在正式测试的潜行时,会把现实世界桐谷和人的记忆封锁起来。但现在我想不起来的,就只有昨天送亚丝娜回家到隔天在RATH进入STL为止的记忆而已,这样应该跟他所说的情况相差甚远。
而
且——对了,我不是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期末考,因而决定暂时不再到RATH打工吗?虽然这里的高额时薪确实很容易让人动摇,但我应该不是那种才隔一天就立刻违反和亚丝娜之间约定的人才对啊。
从以上的状况来看,可以知道就算我正在进行RATH的测试潜行,机器也一定发生了某种问题才对。我抬头看着从树梢间露出来的蓝天,大声喊道:
「比嘉先生,如果你有在看屏幕的话,请暂时中止我的潜行!机器好像有点问题啊!」
接着我便等了整整十秒钟以上。
但是,温和日照下无数树叶仍旧摇晃,蝴蝶依然慵懒飞舞,景象没有任何变化。
「……呜……难道说,这是……」
忽然想起某种可能性的我,发出了低沉的呻吟。
难道说这种状况本身——也是在我同意下所进行的实验吗?
换言之,为了获得「不确定自己所在处究竟是现实或假想世界的人,究竟会采取什么行动」的数据,于是遮断了我潜行之前的记忆,然后在没有任何道具的情况下,把我丢进STL创造出来的超真实异世界里。
如果是这样,那我还真想用力敲一下自己的头。怎么会如此轻易就答应参加这么坏心眼的实验呢?如果是因为相信自己一定能正确并迅速地离开这里,那只能说我实在太天真了。
我弯起右手的手指,列举几个足以说明现状的可能性,而且还加上了自己随便判断的百分比数字。
「嗯……这里是现实世界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三。一般型VR世界的可能性,7%。在我同意之下所进行的STL测试潜行,20%。潜行中发生突发性事故的可能性,69.999%……大概是这样吧……」
然后在心里还加上了一句,闯进真实异世界的可能性,0.001%。接下来,就算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可能性了。为了得到一定程度的确信,只能冒着危险和其他人类或游戏玩家又或者是测试潜行者接触看看。
看来该是行动的时候了。
首先,得滋润一下快受不了的干渴喉咙。依然站在草地中央的我,直接把身体转了一圈。依照太阳的位置来判断,那个略微能听见潺潺流水声的方向应该是东边。
在开始移动之前,我稍微用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背部,不过别说是剑了,上面就连一根木棒也没有。我为了抛开内心的恐惧而大步跨出了右脚,走了不出十步便已离开草地。通过两棵耸立在眼前,看上去就像是自然门柱般的老树之后,我便继续朝着微暗的森林深处前进。
像是铺了一层厚厚青苔绒毯的森林底部,是个充满妖异且神秘气氛的空间。高处茂盛的树叶几乎将阳光完全遮住,只有几条金色的细带能够到达地表。方才在草地上飞舞的小蝴蝶已经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像蜻蜓又像蛾的奇妙昆虫无声滑过天空,此外还不时能听见某处传出来历不明的动物鸣叫声。看起来与现实世界的地球有相当大的差异。
我在心里默念着「拜托,千万不要出现什么有敌意的大型猛兽或怪物啊」,并且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左右。前方出现一整排强烈的日光,而这也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从愈来俞是清晰的水声来判断,前面应该有条河流才对。在渴望水分的焦躁感催促下,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冲出苍郁的森林后,在一排宽约三公尺的草丛后方,可以见到有着反射阳光后发出银色光芒的水面。
「水、水啊~」
我发出丢脸的呻吟并摇摇晃晃地走过最后一段距离,然后直接把身体趴在覆盖着柔软草皮的河川边缘。
「呜哦……」
肚子直接贴在地面上的我,立刻忍不住发出了惊呼声。
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河流呢?虽然算不上是条大河,但缓缓蛇行的水流却有着惊人的透明度。透过就像在无色状态下滴进一滴蓝色颜料般的清澈溪水,可以清楚见到河底的白砂。
几秒钟之前,我还在想这里还是有极微小的机率是现实世界,直接喝生水可能会有点危险。但看见这种彷佛水晶融化之后的清流后,在难以抵挡的诱惑之下也只能把右手直接伸进河里了。透骨的冰凉感让人不禁发出怪声,但我还是马上把捞起来的液体放进嘴里。
我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甘露了吧。河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不纯的物质,还带着点甘甜爽口的味道,美味程度足以让人再也不想付钱购买便利商店里面的矿泉水了。我又用双手捞了好几次河水,最后干脆直接把嘴凑到水面上,贪心地饮着眼前的甘泉。
虽然这彷佛生命之水的味道让我感觉有些陶陶然,但这也让我把最后一丝「这里可能是一般型完全潜行机器所造假想世界」的可能性从心里排除掉了。
因为过往的机器——比如说AmuSphere,始终无法完美地生成液体。多边形是将有限个坐标平面链接起来的物体,原本就不适合表现不规则且频繁变换形状的液体。但目前在我两手中摇晃、溢出并滴落的水,可说没有任何不自然的感觉。
由于还想顺便舍弃这里是真实世界的可能性——所以我撑起身体,再度看了一下周围。如此美丽的河川,以及在对岸也一直连绵不断的梦幻森林,还有色彩鲜艳的奇特小动物们,实在让人无法觉得此地存在于地球上的某个角落。说起来,愈是人迹罕至的自然环境,对人类来说应该就愈是难以生存才对吧?像我这样只穿着轻便服装的人,待在这里怎么可能连一次都没有被蚊虫叮咬呢?
——一想到这里,忽然就有种STL将会召唤大群毒虫过来的感觉,于是我急忙摒除这样的杂念,再度站起身来。将这里是现实世界的可能性下修到1%以下之后,我才又转头环顾了一下左右。
流水在划出一道和缓的弧线后由北向南流去。但无论哪个方向都是消失在巨树群当中,让人无法看见其终点。不过,从河水清澈冰冷的程度以及河川的宽度来看,这里应该距离水源地相当近。如果是这样,应该是下游比较可能有人烟或是城镇存在。
如果有条小船就轻松了……我边这么想边准备朝下游方向跨出脚步。就在这个时候稍微改变了方向的微风,将一道奇妙的声音送进我的耳朵里。
那是某种巨大、坚硬的物体,被比自己更加坚硬之物敲击时所发出的声音。而且还不只是一声而已。大概每四秒就能听见一次这道声音规律地响起。
我不认为这是由鸟兽或是某种自然物体所发出来的声音。应该有九成九是由人类所造成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这是某人在砍树所发出来的声音。我瞬间考虑起冒然接近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但马上就苦笑了起来。这里并非鼓励互相残杀以抢夺物资的MMORPG世界。和其他人接触并获得情报,应该是目前的最优先事项才对。
我半转过身体,改朝向传来清脆声音的河川上游走去。
忽然间,我感觉自己似乎看见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景象。
右手边是发出流水声的河面。左手边是苍郁的森林。正面则是不断往前延伸的道路。
有三个横向排在一起的孩子走在那条路上。在一名黑色头发的男孩与另一名亚麻色头发的男孩中间,有个戴着草帽的女孩子晃着一头耀眼的金色长发。在盛夏阳光照射之下,她的头发毫不吝惜地散发出夺目的金色光芒。
这是——记忆……?
感觉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出自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日子。原本相信会永远持续下去,而且也发誓将竭尽所能来守护它,但最后还是像掉落在阳光下的冰块般消逝——
那段令人怀念不已的日子。
2
不过一眨眼,这梦幻般的景象便已消失,就跟它出现时一样突然。
刚才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幻影虽然已消失,心中那满满近似乡愁的感觉却到现在还未散去,胸口更有种遭人用力拉扯般的疼痛。
那是儿时的记忆——看见孩子们走在河岸边的背影时,我忽然强烈地这么觉得。走在最右边的黑发少年,就是我本人。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从我懂事开始就一直居住在埼玉县川越市,而那里并没有这样深邃的森林与漂亮的小河,而且我从没认识过金发女孩或亚麻色头发男孩。更何况,那三个小孩子都跟我现在一样穿着奇幻风格的衣服。
如果我是在STL所创造出来的世界里,那么刚才的幻觉,会不会是我上周末连续潜行测试时的记忆?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但就算把STL的摇光加速功能考虑进去,我在里面应该也不过待了十天左右而已。然而刚才让我胸□发疼的乡愁,实在让人很难相信能在这么短的期间中制造出来。
看样子,事态不断朝我无法理解的方向发展。再度被「我真的是我吗」这种疑问缠上的我畏畏缩缩地往河面看去,但映照在蜿蜒河水上的脸,却因为水面不停摇晃而根本看不清楚。
我告诉自己暂时别去管刺痛的余韵,只是竖起耳朵聆听依然不停传来的敲击声。再次倾听之下,竟然连这种声音也让我有了怀念的感觉,不过还无法确定是否真如刚
才的直觉般来自于伐木声。我轻轻摇头,再度朝着河川上游走去。
我不停重复动着自己的双脚,好不容易才有点闲情逸致能够欣赏美丽风景,此时却发现自己前进的方向正不断偏左。看来音源不在这条小河边,而是在稍微深入左侧森林的地方。
我试着屈指一算,这才发现不可思议的声响并非持续出现。它只要响过五十声后便会停止三分钟左右,然后才会再响起五十声。这也让我更加确定声音出自人类之手。
在三分钟的无声时间里,我只能够朝大略的位置行走,等声音又响起时才重新修正方向,就这么持续前进。这时我已经离开河岸边,重新回到森林中了。接着,我便于再次见到的奇妙蜻蜓、蓝色蜥蜴与巨大香菇之间默默往前走。
「……四十九……五十……」
就在不知不觉间小声数着的声响来到第五十次并倏然停止时,前方树木间隙透出的光线也已变得较为明亮。可能是森林的出口到了,甚至可能有个村子就座落在那里也说不定。这个念头让我加快脚步朝着光线来处走去。
我先攀爬上如阶梯般隆起的树根,再从古树树干阴影里探出脸来,接着就看见——一种只能说「不合常理」的景象。
森林虽然到此结束,却看不见村庄的踪迹。不过我根本没有时间感到失望,只能张大嘴巴呆呆望着眼前那个东西。
森林里出现了一块圆形空地,但比我刚才醒过来的那块还要大上许多,直径大概有一二十公尺左右吧。地面一样被金绿色苔藓覆盖,但和我之前所在的森林所不同,已经看不见羊齿草、蔓草或其他低矮的灌木丛了。
至于空地的正中央,则耸立着紧紧吸引我视线的物体。
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树啊!
光是目测就知道树干直径绝对不小四公尺。之前在这座森林看见的树木全都是树干凹凸不平的阔叶树,但眼前这棵巨树却是垂直紸上生长的针叶树。它的深色树皮已经趋近黑色,抬头往上看就能发现它在上空拓展出好几层枝叶。在照片和影片里看过的屋久岛绳文杉与美国的加州红木已经相当巨大,但眼前这棵树所拥有的压倒性存在感,足以让人感觉它根本不属于自然界,甚至可以说有帝王般的风格。
我把目光从看不见顶端的树梢移回巨树根部。如果将焦点放在如大蛇般盘踞地面的树根上,就能发现它像面网子往四面八方扩散,范围一直来到我所站立的森林交界处为止。我想,应该是这棵树把地面所有的养分都吸光了,所以这里除了苔藓之外便长不出其他植物,森林里才会出现这样巨大的圆形空间。
我因为入侵了帝王的庭院而多少感到有些心虚,但最后还是抵挡不住想要碰一下树干的诱惑而踏出了脚步。虽然脚被苔藓底下的树根绊了几回,但我还是无法抑止仰望的冲动,就这样抬着头往前走去。
边发出赞叹声边靠近巨树树干的我,不知不觉间就忘了对周围保持警戒,也因此很晚才注意到某件事。
「————?」
忽然将视线移回正面的我,直接和从树干后面探出脸来的某人四目相交,而这也让我不禁摒住了呼吸。我的身体为之一震并后退半步,接着立刻沉下腰。我的右手差点就往背后伸去,但那里当然无剑可拔。
不过很幸运的是,在这个世界里初次遇见的人类对我根本没有敌意或戒心,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歪头看着我。
对方是一个似乎跟我同年纪——大概十七八岁的少年。看起来相当柔软的深棕色头发正微微飘动着。这人服装跟我一样,是粗布织成的短袖衬衫和长裤。目前正坐在巨树树根上的他,右手还拿着某种圆形物体。
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之处,是他的容貌——肌肤虽然是乳白色,看起来却不像西洋人;话虽如此,但这人也不像是东洋面孔。他有着纤细的眼睛与鼻子,眼珠则是深绿色。
我一看见他的脸,脑袋……或者是说灵魂深处便感到一阵刺痛。当我想要确认那种感觉时,它却立刻消失不见。我强行压下心里的焦躁,准备要开口表示自己也没有敌意。但是——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说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使用什么语言。就在我一脸痴呆地不停开阖着嘴巴时,少年反而先对着我说:
「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虽然声调有那么一丝丝的奇怪——但无疑是标准的日语。
我受到了与看见漆黑巨树时相当的冲击,一时茫然无言。不知为何,我就是没想过会在这个看起来完全不像日本的异世界听见自己的母语。从这个穿着中世纪西欧风服装的异国少年口中听见自己熟悉的语言,令人内心涌起,股非现实感,就好像自己突然跑进了配音的西洋电影里头一样。
但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了,必须赶快想想怎么响应才行。于是我便开始拼命搅动最近有点像滩死水的脑汁。
假设这个世界是STL创造出来的假想世界「Underworld」,便可以推测出眼前的少年可能是:①潜行中的测试玩家,而且也和我同样持有现实世界里的记忆;②虽然是测试玩家但记忆受到限制,完全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居民;③由程序所驱动的NPC。
如果是第一种就太好了。只要跟他说明我目前处于异常状况当中,然后请他告诉我注销的方法就可以了。
不过如果是第二、第三种状况,事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忽然抓着只会做出符合Underworld居民行动的人,嚷嚷什么Soul Translator的异常啦注销啦这种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的单字,很可能只会让他产生强烈戒心而妨碍之后的情报收集行动。
因此,我必须选择较为安全的词语来和他对话,然后从中判断少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悄悄把手心的冷汗擦在裤子上,然后硬是装出微笑的模样即口表示:
「那个……我的名字是……」
说到这里我迟疑了一下。这个世界里头,到底是东洋风还是西洋风的名字比较普遍呢?我心里祈祷着两种风格的名字都有人用,并且报上自己姓名。
「——桐人。是从那边来的,因为对这边的路不熟……」
我一指着背后应该是南边的方向这么说,少年马上像是有些惊讶般瞪大了眼。他把右手上的圆形物体放到旁边,然后轻快地站起身来,和我指着相同的方向。
「你说的那边……是指森林南边?是从萨卡利亚那里来的吗?」
「不、不是啦……」
马上被逼入困境的我表情差点僵住,但还是忍了下来并继续说道:
「那、那个……我也不太清楚自己从哪里来……醒过来时,我就发现自己倒在森林里了……」
哎唷,难道是STL有了异常?等一下哦,我马上跟操作员连络一下——虽然心底期待着能得到这样的回答,但少年却再度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一脸严肃地看着我的脸说:
「呃……你说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那连以前住在哪里也忘记了……?」
「嗯、嗯嗯……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而已……」
「……太不可思议了……难道是『贝库达的肉票』吗,虽然有听过这种事……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贝、贝库达的肉票……?」
「咦,你的故乡不是这样讲吗?对于某天突然失踪后又突然在森林或原野出现的人,我们村子里都是这么称呼。通常闇神贝库达会因为想恶作剧而把人掳走,然后把那个人出生以来的记忆消除并丢到遥远的地方去唷。我们村子在很久以前也有个老婆婆消失了。」
「这,这样啊……那我可能也遇到那种情形了……」
好像有点不对劲哦,心里这么想的我边点头边这么回答。因为我认为眼前的少年实在不像个进行角色扮演的测试玩家。有些不知所措的我,终于忍不住说出了有些危险的话。
「然后……因为我觉得很困扰,所以想要离开这里,却不知道方法……」
虽然拼命祈祷对方这样就能听懂我的状况,但少年却用带有同情眼神的绿眼珠看着我,然后点头表示:
「嗯,因为这座森林很宽广啊,所以不晓得路的你当然走不出去了。不过别担心,从这里往北边走就有路能出去了。」
「不、不是啦,那个……」
我下定决心,试着说出某个关键的词语。
「……我是想要注销啦……」
赌上最后一丝希望的我这么说完后,感到非常疑惑的少年便反问我:
「登……登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看来已经可以确定了。
他是测试玩家也好是NPC也罢,总之完全就是这个世界的居民,根本没有「假想世界」这样的观念。我留心着不要露出失望的神色,同时为了把事情蒙混过去而加了一句:
「抱、抱歉,不小心就讲出我们那边的俗语了。嗯……我的意思是,想要在村子或是城镇找个能够住宿的地方啦。」
虽然连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相当别脚,但少年却露出完全能够理解的表情点点头。
「原来如
此……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讲法,不过这边黑头发的人本来就少……说不定你真是从南方来的呢。」
「或、或许吧……」
勉强挤出个笑容之后,少年也对我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然后才皱眉做出很遗憾的表情。
「嗯~住的地方吗?我们村子就在这里的北边而已,不过因为根本没有旅客会来,所以村里没有旅馆。但是……如果跟教会的阿萨莉亚修女说明详情,她可能会伸出援手哦。」
「这……这样啊,那太好了。」
其实我是真的松了口气。因为如果有村庄,就可能有RATH的工作人员在其中潜行,或者是会有人从外部屏幕观察那个地方。
「那我就到你们村子去看看吧。从这里一直往北走就可以了吗?」
我移动了一下视线,果然发现有一条细长的道路从我走来的相反方向往前延伸。但就在我准备迈出脚步时,少年便抢先伸出左手制止我。
「啊,等一下。村里有侍卫,你要是自已一个人突然要进村子可能很难向他们解释清楚。我看还是我和你一起去跟他们说明吧。」
「那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我笑着向他道谢,同时也在内心呢喃着「看来你不是NPC啊」。以只能做出默认反应的仿真人格程序来说,他的应答实在太过于自然了,而且这种积极帮助我的行为,也不像NPC会做的事。
虽然不知道他是在六本木的RATH开发室还是港区某处的总公司那里潜行,但驱动眼前这名少年的摇光拥有者应该是个相当亲切的人。等我平安脱离这里之后,应该要好好跟他道个谢才行。
当我考虑到这里时,少年的脸色忽然又为之一沉。
「嗯……但是,我没办法马上带你过去……因为我还有工作……」
「工作?」
「嗯。现在是我的午休时间。」
我顺着少年微动的眼珠看过去,随即从他脚边的布包里看见了两个像是圆面包一般的东西。他一开始手里拿着的应该就是这个吧?至于其他的物品,则只有一个水壶而已,如果这就是午餐,那实在是有点寒酸。
「啊,打扰你用餐了吗……」
我缩了缩脖子,结果少年只是咧嘴笑着说:
「如果你愿意等到工作结束,我就陪你一起去教会,请阿萨莉亚修女让你借住……不过还得等我四个小时左右。」
虽然很想早带你到少年的村子里找寻能说明这种状况的人物,但我实在不再想再次尝试这种如履薄冰的对话了。虽说四个小时并不算短,但考虑到STL的加速功能,现实世界里应该也不过是一个小时又几十分钟而已。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想继续和这名亲切的少年多说一点话。于是我点头回答:
「没问题,我等你。不好意思,等一下要麻烦你了。」
少年脸上浮现比刚才还要灿烂的笑容,接着也对我点了点头并且回答:
「这样吗,那你就先在那里坐一会儿好了。啊……还没跟你说我的名字对吧?」
他伸出右手,然后这么说道:
「我叫尤吉欧。请多指教啊,桐人先生。」
回握了一下看起来纤细但却相当有力的手之后,我便在嘴里复诵了好几次少年的名字。这不曾听过,也无法分辨是来自何种语言的姓名,不知为何让我在发音时有种怀念的感觉。
这名自称尤吉欧的少年放开了手,随即再次坐在巨树的树根上。然后他从布包里拿出另一个圆面包递给了我。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我急忙挥手婉拒他的好意,但他并没有把面包收回去的意思。
「桐人先生的肚子不也饿了吗?你应该还没吃东西吧?」
听见他这么说,我马上就因为强烈的空腹感而不由得按住了胃部。河川的水固然相当美味,依然没办法填饱肚子。
「但是……」
我还想继续婉拒时,他便强行把面包塞进我手里,而我也只好接受他的好意了。少年——尤吉欧这才微笑着耸了耸肩说:
「没关系啦。虽然塞给你之后才这么说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呢,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吃这种面包。」
「……那我就不客气啰。其实我已经饿得快昏倒了。」
尤吉欧听见后便笑着说「我就知道」。于是我在他正面的树根上坐了下来,并日加了一句:
「还有,叫我桐人就好。」
「真的吗?那你也叫我尤吉欧就可以了……啊,等一下哦。」
尤吉欧举起左手,制止了马上准备把面包放进嘴里的我。
「……?」
「没有啦,虽然这面包唯一的优点就是能保存很久,不过为了安全起见……」
说完,尤吉欧便对准自己右手上的面包扬起了左手。他将食指与中指伸直并拢,其他手指则握了起来。然后直接用这样的手势在空中画出由英文字母S与C组合起来的轨迹。
接着,他便在哑然凝视这一切的我,用那两根手指面前轻轻敲了一下面包,随即有一面发出淡紫色光芒的半透明矩形随着金属震动的不可思议声音出现。那玩意儿宽约十五公分,高约八公分吧。即使隔得有点远,还是能够看见四边形里有着相当熟悉的字样——以简单字形表示的英文字母与阿拉伯数字。这无疑——就是所谓的「状态窗口」了。
这时我只能张大了嘴,在脑袋里这么呢喃着。
——不会错了。这里不是现实也不是什么异世界,而是假想世界。
当这种认知在我心里底定之后,我也因为放下心中一块大石而觉得身体轻松不少。虽说本来就确定了百分之九十九,但没有明确证据的不安还是一直缠绕在心头。
虽然还是不清楚潜行的过程,不过至少已经证明自己身处于相当熟悉的假想世界里,所以我也稍微有点心情来享受目前这种情况了。总之我决定也试着叫出窗口,于是伸直了左手的两根手指。
我现学现卖的画出S与C的形状,接着畏畏缩缩地敲了一下面包后,真的有类似铃声的效果音响起,然后紫色窗口便浮了出来。我把脸靠过去,死命盯着屏幕看。
表示在上面的,就只有「Durability:7」这样简单的文字列而已。很容易就能推测出这是面包被设定的耐久值。当我凝视着数字猜测「若是归零,面包会变成什么样子」时,坐在我正面的尤吉欧便有些讶异地说道:
「我说啊,桐人。你该不会要说自己是第一次看见叫出『史提西亚之窗』的神圣术吧?」
我抬起脸,发现尤吉欧已经消除窗口,同时单手拿着面包露出怀疑的表情。于是我急忙露出一个「那怎么可能」的笑容,并在情急之下用左手碰了窗口表面。看见它变成光粒散去后,我的内心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幸亏尤吉欧没有继续怀疑我,只是点了点头说:
「『天命』还很充足,不用急着把它吃完。如果现在是夏天,可就不会剩下这么多了。」
他所说的「天命」应该就是以数值表示的道具耐久力,而状态窗口应该就是「史提西亚之窗」了。尤吉欧以「神圣术」一词称呼叫出窗口的行动指令,从这点看来,他似乎不认为这是系统上的功能,而是某种宗教仪式或者魔术现象。
虽然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思考,但我决定先不去管它们,先满足自己的食欲。
「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我便张开大嘴往面包咬了下去,然后马上被它的硬度给吓了一大跳。不过事到如今也不可能直接吐出来,只好使劲把它咬下一大块。接着,我又立刻因为那硬到让人不敢相信这里是假想世界的真实度而感叹不已。
虽然这玩意儿有点像妹妹直叶常买的全麦面包,但更为坚硬扎实。由于它相当有嚼劲,在咀嚼当中也能尝到一种简单朴实的味道,所以饥肠辘辘的我便拼命动着下颚。如果能涂上奶油或是夹片干酪……不,至少稍微烤一下,应该会更加美味吧。当我兴起这种不知感恩的念头时,同样绷起脸啃面包的尤吉欧便带着苦笑表示:
「这一点都不好吃对吧?」
我急忙摇着头回答:
「没、没这回事。」
「不用勉强啦。这是我离开村子前在面包店里买的,不过因为时间还早,所以只能买到前一天剩下来的面包。毕竟我白天根本没时间从这里回村……」
「这样啊……那从家里带便当来不就好了吗……」
我不经意的发言,让拿着面包的尤吉欧垂下视线。幸好当我发现自己可能太过口无遮拦而缩起脖子时,他马上就又抬起脸来轻轻笑着说:
「很久以前呢……有人会在午休时间帮我送便当来。不过现在已经……」
他的绿色眼睛里晃着充满深沉失落感的光芒,使得我瞬间忘记这里只是个假想世界而探出身子询问:
「那个人出了什么事吗……?」
我这么一问,尤吉欧便抬头看着遥远的树梢并沉默了一阵子,不久后他缓缓动起嘴唇:
「……那人是我的青梅竹马,一个跟我同年纪
的女孩子……小时候,我们几乎从早到晚都玩在一起。即使我被赋予了天职,她依然每天都帮我送便当来……不过,六年前……我十一岁那年的夏天,整合骑士来到村子里……把她带到央都去了……」
整合骑士。央都。
虽然是意义不明的单字,不过大概能猜到一个是某种秩序维护者,而另一个则是这个世界里的都市。于是我默默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说起来……都是我害的。安息日那天,我和她两个人到北方洞窟去冒险……结果弄错了回来的路,跑到尽头山脉的另一边去了。你也知道吧?那里就是禁忌目录规定绝对不准踏入的黑暗国度啊。虽然我没有离开洞窟,她却跌了一跤,手掌不小心碰到外头的地面……只不过这点小事,整合骑士就来到了村子里面,在众人面前把她绑起来……」
尤吉欧右手里尚未吃完的面包,被他整个捏扁了。
「……我想救她。想着就算一起被抓走也没关系的我,原本准备拿斧头攻击骑士……然而手脚却根本动弹不得,只能默默地看着她被抓走……」
尤吉欧用无神的脸持续抬头看着天空一阵子后,嘴上才终于浮现出自嘲的笑容。他接着又把捏扁的面包丢进嘴里,低下头来不停地咀嚼着。虽然这玩意儿有点像妹妹直叶常买的全麦面包,但更为坚硬扎实。由于它相当有嚼劲,在咀嚼当中也能尝到一种简单朴实的味道,所以饥肠辘辘的我便拼命动着下颚。如果能涂上奶油或是夹片干酪……不,至少稍微烤一下,应该会更加美味吧。当我兴起这种不知感恩的念头时,同样绷起脸啃面包的尤吉欧便带着苦笑表示:
「这一点都不好吃对吧?」
我急忙摇着头回答:
「没、没这回事。」
「不用勉强啦。这是我离开村子前在面包店里买的,不过因为时间还早,所以只能买到前一天剩下来的面包。毕竟我白天根本没时间从这里回村……」
「这样啊……那从家里带便当来不就好了吗……」
我不经意的发言,让拿着面包的尤吉欧垂下视线。幸好当我发现自己可能太过口无遮拦而缩起脖子时,他马上就又抬起脸来轻轻笑着说:
「很久以前呢……有人会在午休时间帮我送便当来。不过现在已经……」
他的绿色眼睛里晃着充满深沉失落感的光芒,使得我瞬间忘记这里只是个假想世界而探出身子询问:
「那个人出了什么事吗……?」
我这么一问,尤吉欧便抬头看着遥远的树梢并沉默了一阵子,不久后他缓缓动起嘴唇:
「……那人是我的青梅竹马,一个跟我同年纪的女孩子……小时候,我们几乎从早到晚都玩在一起。即使我被赋予了天职,她依然每天都帮我送便当来……不过,六年前……我十一岁那年的夏天,整合骑士来到村子里……把她带到央都去了……」
整合骑士。央都。
虽然是意义不明的单字,不过大概能猜到一个是某种秩序维护者,而另一个则是这个世界里的都市。于是我默默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说起来……都是我害的。安息日那天,我和她两个人到北方洞窟去冒险……结果弄错了回来的路,跑到尽头山脉的另一边去了。你也知道吧?那里就是禁忌目录规定绝对不准踏入的黑暗国度啊。虽然我没有离开洞窟,她却跌了一跤,手掌不小心碰到外头的地面……只不过这点小事,整合骑士就来到了村子里面,在众人面前把她绑起来……」
尤吉欧右手里尚未吃完的面包,被他整个捏扁了。
「……我想救她。想着就算一起被抓走也没关系的我,原本准备拿斧头攻击骑士……然而手脚却根本动弹不得,只能默默地看着她被抓走……」
尤吉欧用无神的脸持续抬头看着天空一阵子后,嘴上才终于浮现出自嘲的笑容。他接着又把捏扁的面包丢进嘴里,低下头来不停地咀嚼着。
我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所以只能同样地咬了一口面包,在拼命咀嚼的同时思考。
既然有状态窗口存在,那么这里一定是由现实科技所制造出来的假想世界,而且还有人在这里进行着某种实验。既然如此,为什么会举办那样的「活动」呢?我把面包吞下去后,有些犹豫地问道:
「……你知道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吗……?」
尤吉欧只是看着地面轻轻摇了摇头。
「整合骑士说会在审问后处以极刑……不过,我真的不知道她受到了什么样的刑罚。我曾经问过她的父亲卡斯弗特村长一次……但村长却要我当她已经死了……不过呢,桐人,我相信她一定还活着。」
尤吉欧隔了一会儿后又继续说:
「艾丽斯一定还活在央都的某个地方……」
一听见这个名字,我立刻用力吸了一口气。
脑袋深处再度闪过不可思议的感觉。除了焦躁、寂寥感之外,最强烈的还是足以撼动灵魂的怀念——
我告诉自己这只是错觉,并且等着冲击淡去。我不可能和尤吉欧的青梅竹马,也就是这个世界的居民「艾丽斯」有任何私交。想必我只是对广为人知的「艾丽斯」这个名词产生反应而已。没错——昨天在Dicey时,亚丝娜不是说过了吗。开发STL的企业「RATH」以及假想世界「Underworld」,都是在《艾丽斯梦游仙境》里出现过的名词。
虽然两者名字相同确实是让人相当惊讶的偶然,但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才对。跟这个比起来,尤吉欧所说的话里面倒还包含着一个更值得我注意的情报。
刚才他说了「六年前十一岁时」这种话。也就是说他现在已经十七岁,而且从他说话的口气来看,他似乎拥有一段相当漫长——可以说几乎和我年纪差不多的记忆。
然而不可能有这种事。即使把摇光(FLA)加速功能所能办到的三倍加速考虑进去,要在这个世界模拟十七年的生活,也得在现实世界里花上长达六年的时间。然而STL实验机正式生产到现在也不过三个月左右。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里不是我所知道的STL,而是某个未知的完全潜行机器当中,而且它最少从十七年前就已经开始运作了。或者,他们告诉我FLA功能最多加速三倍是个错误情报,实际上最少能够加速三十倍以上。但这两种解释都很难让我相信。
心底的不安感与好奇心开始急速膨胀。虽然我很想立刻注销好询问外部人员究竟怎么回事,但另一方面也想继续留在内部尽可能地追求疑问的解答。
吞下最后一块面包之后,我才吞吞吐吐地对尤吉欧问道:
「那么……你怎么不试着去央都找她呢?」
话才刚说完,我便惊觉自己失言了。因为这句话让尤吉欧产生了出乎意料之外的反应。
有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年呆呆凝视我的脸好几秒,最后才用难以置信的表情低声说道:
「……我们卢利特村在北帝国的最北端。如果要去南端的央都,就算乘坐快马也得花上一个礼拜。若是走路,光是到最近的城镇萨卡利亚就要两天。即使安息日当天一大早就出发也到不了啊。」
「那么……只要做好旅行的准备……」
「我说桐人啊,我看你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在居住的村子里应该也有被赋予天职吧?那你也该知道,我们不可能丢下天职去旅行才对啊。」
「……说、说的也是哦。」
我搔着头表示同意,然后仔细注意着尤吉欧的模样。
可以确定这个少年绝对不是行为模式单纯的NPC。他脸上丰富的表情以及极为自然的对话方式,都让人认为他应该是真正的人类。
但另一方面,他的行为似乎也被某种比现实世界法律更有效的绝对规范给限制住了。没错,简直就像VRMMORPG里头的NPC,他们绝对无法脱离系统规定的活动范围。
尤吉欧他说由于自己没有入侵「禁忌曰录」所禁止的范围,所以没有被逮捕。看来那个叫做什么目录的东西就是限制住他的绝对规范,我想应该是对他的摇光直接施加的禁令吧。虽然不知道尤吉欧的天职……不,应该说职业是什么,但我实在无法想象有什么工作比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生死还重要。
为了确定这件事情,我谨慎地思考着用词遣句,向正拿起水壶喝水的尤吉欧问道:
「呃,你们村子里,除了艾丽斯小姐之外,还有人因为违反禁忌……目录而被抓走的吗?」
尤吉欧再度瞪大了双眼,一面擦拭嘴角一面用力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卡利塔爷爷说,在卢利特村三百年的历史当中,整合骑士也就只有六年前来过那么一次而已。」
他说完时,顺便也把水壶对我抛了过来。我接过水壶并道了声谢,然后拔起似乎是由软木塞所制成的盖子。里面的液体虽然不甚冰凉,却有种混合了柠檬与香草后的柔和芳香。我喝了三口便把它还给尤吉欧。
尽管我脸上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受到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冲击。
——他说
三百年的历史!
如果这不是「背景设定」,而是实际模拟了如此漫长的一段岁月,那么FLA功能应该能够实现数百倍……甚至是一千倍的加速才对。这么一来,如果上周末所进行的连续潜行测试里也使用了这样的倍率,那我究竟在内部过了多久呢?事到如今才涌起一股寒意的我,上臂也同时起了鸡皮疙瘩,但这时我根本无心感叹生理反应的真实度。
获得的情报愈多,谜团反倒变得愈深。尤吉欧究竟是人类还是程序?而这个世界又是在什么目的下制造出来的呢——
看来这些事情,都得到尤吉欧口中那个叫卢利特的村子和其他人接触后才晓得了。如果能在那里遇见了解详情的RATH员工就好了……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我还是硬装出微笑的表情对尤吉欧说:
「谢谢你的招待。抱歉啦,我把你一半的午餐吃掉了。」
「别在意。那面包我早就吃腻了。」
他用极为自然的笑容响应我,然后迅速收好便当布包。
「得请你在这里等一下了。我先把下午的工作结束掉吧。」
尤吉欧说着就以轻快的动作站起身来,而我则对着他问道:
「对了,尤吉欧的工作……天职是什么?」
「啊啊……从这边看不到哦。」
尤吉欧又笑了一下,然后对我招招手。我好奇地起身,跟着他绕过巨树的树干。
接下来,我使被与刚才完全不同的冲击吓得张大了嘴巴。
巨大杉树那宛若暗夜的黑色树干上,有一道深及直径的百分之二十——大约一公尺左右的砍凿痕迹。它内部的木质跟石炭一样黑,还能看见紧密的年轮周围散发出金属光泽。
我移动了一下视线,随即发现砍凿痕迹正下方立着一把斧头。这斧头看得出不是战斗用,只有着形状相当简单的刃面,不过略大的斧刃与略长的斧柄是由同样材质所制,这一点倒是颇有特色。而且,这斧头还有着不可思议的光泽,看起来就像是经过雾面处理的不锈钢一样。定睛一看,随即能发现它似乎是将某种东西削下一大块后制成,柄刃一体成形。
整把斧头只有斧柄部分卷着发出黑色光泽的皮革。尤吉欧用右手轻松地将那玩意儿举了起来并扛在肩上,接着移动到树干上那长约一公尺半的切痕左端。他随即张腿沉身,并且用双手紧握住斧头。
那副看起来瘦削的身体这时整个绷紧,往后拉的斧头在空中瞬间停顿了一下子,接着便发出尖锐的破空声。似乎相当重的斧刃漂亮地命中切痕中央,发出「锵!」一声清澈的金属撞击音。毫无疑问,这就是刚才引领我到这里来的那道奇异声音。当时我毫无根据的直觉这是伐木声,竟然被我猜中了。
看着尤吉欧伐木的我,忍不住就对他那种具有美感的流畅动作发出赞叹声,而他也就这样保持着比机械更加准确的轨道,持续在我面前砍着大树。斧头往后拉的动作大概花费两秒钟,接着停顿一秒,挥出斧头再用一秒。这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甚至让我以为这个世界里头也有剑技。
尤吉欧以四秒挥动一次的速度整整砍了五十下。在这两百秒之间不停地砍伐的他,缓缓拔出深入树干的斧头,接着便呼一声吐出长长一口气。他把道具靠在树干上,然后用力往旁边的树根上坐了下去。看他额头流下的发亮汗水以及那不停急促呼吸的模样,便能知道这份工作远比我想象中还要来得辛苦。
我等待尤吉欧调整好呼吸之后,随即简短地对他说道:
「尤吉欧的工作……不对,应该说『天职』是『樵夫』吗?你是负责在这个森林里砍树?」
他从短袖衬衫口袋里拿出手帕来擦着脸,接着微微歪着头考虑了一下才回答我:
「嗯~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自从我接下这个天职之后,七年来从没砍倒过任何一棵树就是了。」
「咦咦?」
「这棵巨大的树,神圣语叫做『基家斯西达』。不过村里的人大多叫它恶魔之树。」
……神圣语?基家……斯西达?
看见我满脸狐疑的模样后,尤吉欧便对着我露出某种「真拿你没办法」的微笑,然后笔直地指着头上的树梢说:
「之所以会有这种称呼,是因为这棵树把周围土地的提拉利亚恩惠都吸光了。所以这棵树的树枝底下只能长出像这样子的苔藓,在它影子笼罩范围里的树也都长不高。」
虽然不清楚什么是「提拉利亚」,但看来我发现这棵巨树与空地时所产生的第一印象跟事实没有太大的差距。我立刻像是要催促他继续说下去般点了点头。
「村里的大人们想开发这片森林来拓展麦田的面积。但只要有这棵树在,就不可能种出好的小麦,所以我们便想要砍倒它。不过所谓的恶魔之树也不是省油的灯,它的木质真的非常坚硬,普通铁斧大概砍个一下就会因为刃面破损而寿终正寝。因此我们才会花上一大笔钱,从央都买来这把由古代龙的骨头里削出来的『龙骨斧』,然后让专任的『伐木手』每天砍伐这棵树。我呢,就是那个伐木手。」
尤吉欧以一副稀松平常的表情这么说道,而我只能茫然地反复看着他的脸与巨树上只有四分之一左右的断面。
「……那么,尤吉欧七年来每天都在砍这棵树码?花了七年的时间,才砍了这么一点点?」
这次换成尤吉欧瞪大了眼睛。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如果七年就能够有这种成果,我也会稍微有点成就感了。你听好了,我是第七代的伐木手。卢利特村建村三百年来,每一代的伐木手每天都在砍伐,好不容易才有了这样的成果。我想,当我变成老爷爷,把斧头传给第八代伐木手时,大概能够砍出……」
尤吉欧用双手比出了略有二十公分左右的空隙。
「这样的长度吧。」
这时我仅能呼一声吐出细长的一口气。
奇幻系的MMO里,工匠或者矿工等生产职原本就得一直持续着单调的作业,但花上一辈子也无法砍倒一棵树实在是太夸张了。既然这里是设计出来的世界,那么这棵树一定也是某人出于某种意图配置在这里的,但我实在搞不懂那人这么做的企图究竟为何。
——不过,那件事暂且不论,我只知道自己内心忽然产生了一股难以压抑的感觉。
看着休息三分钟后便起身准备再次拿起斧头的尤吉欧,我半出于冲动地开口向他问道:
「我说啊,尤吉欧……可不可以让我试试看?」
「咦咦?」
「哎呀,我吃了你一半的便当嘛,也该帮忙你解决一半的工作才说得过去吧?」
就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别人主动要求帮忙他的工作一般——或许也真是如此——尤吉欧呆呆地张大了嘴巴,但不久后他便有些犹豫地回答:
「嗯……是没有天职不能让其他人帮忙的规定啦……不过,这其实还满难的唷。我刚开始的时候,根本没办法准确地砍中切面喔。」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呢?」
我对他露出笑容并伸出右手。接着便用力握住依然一脸不安的尤吉欧手上那把「龙骨斧」。
斧头根本不像是由骨头所制成,一股沉甸甸的感觉传到我右手上。我急忙用双手握住卷着皮革的斧柄,轻轻挥了一下来确认重心。
虽然在SAO以及ALO这两个世界里,我都不曾把斧头当成主装备,但砍中不会动的目标应该还不成问题才对。抱持这种想法的我直接站到砍凿痕迹左边,学着尤吉欧的姿势张腿沉腰。
尤吉欧的表情依然有些不安,却也看得出他觉得颇为有趣。我确认他已经拉开充分的距离之后,便把斧头举到与肩同高,接着咬紧牙根,把所有力量灌注在两条手臂上,然后对准叫什么基家斯西达的大树树干切面中心挥去。
「喀叽」,斧刃发出钝重的声响,命中距离切面中心还有五公分左右的地方。一阵橘色火花爆开,而我的手也遭到猛烈的后座力袭击,手中斧头掉了下去,我立刻用脚夹住连骨头都感到麻痹的手腕,发出呻吟。
「好、好痛啊~~」
看见我这只能用狼狈来形容的一击,尤吉欧便愉快地发出「啊哈哈哈」的笑声。这时我只能用满怀怨恨的眼神瞪过去,而他虽然竖起右手说了声抱歉,脸上却还是挂着笑容。
「……也不用笑得那么夸张吧……」
「哈哈哈……哎呀,抱歉抱歉。你的肩膀和腰都太用力啰,桐人。全身都要再放松一点……嗯~该怎么说呢……」
我看着急忙用双手不断比划挥斧动作的尤吉欧,这才注意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个世界似乎没有模拟出严密的物理法则与肌肉收缩。既然STL制造出来的是拟真梦境,那么最重要的应该是想象力才对。
双手好不容易从麻痹当中恢复后,我便捡起脚边的斧头。
「好好看着吧,我这次一定会砍中……」
我抱怨了一番后,以尽可能放松的状态摆出架势。我将意识停留在整个身体的动作上,同时用缓慢且夸张的动作将斧头往后拉。接着在脑海里描绘出SA
O时代不知道使用过多少次的水平挥砍系剑技「平面斩」,然后在腰部与肩膀转动的瞬间用上体重移动时产生的动能,将其从手腕传送到斧头,最后再轰到树上——
但这次却砍到距离切面相当远的树皮,在发出了「咖叽」的刺耳声音后斧头还反弹了回来。虽然手不像第一次那样麻痹,不过似乎是因为只注意动作却疏忽了瞄准才会造成这种结果。我心想「这下又要被尤吉欧取笑了」而回过头,想不到他竟然一脸认真地做出评论:
「哦……桐人,刚才那下很不错唷。不过坏就坏在你途中看了一下斧头。把视线集中在切面中央,不要移动。趁还没忘记刚才的动作前赶紧再来一次!」
「嗯、嗯……」
结果接下来的一击也失败了。但之后我依旧在尤吉欧的指导下不断挥动斧头,而不知道在第几十下时,斧头终于随着清澈的金属声砍进切面中央,让树木飞散出非常微小的黑色碎片。
到此我便跟尤吉欧交换,站在旁边看着他漂亮地挥动五十下斧头。然后我又从他手上接过斧头,喘吁吁地砍了五十下。
也不知重复了多少次这样的过程,回过神来才发现太阳已经开始下山,照射在空地上的光线也微微带着橘色。当我喝下大水壶里的最后一口水时,尤吉欧也刚好挥完斧头对着我说:
「好……这样就一千下了。」
「咦,已经砍了这么多下了吗!」
「嗯。我五百下,桐人也五百下。加上上午的一千下总共是两千下,而每天砍两千下基家斯西达就是我的天职了。」
「两千下……」
我再次看着刻画在漆黑巨树上的长长切面。无论怎么看,仍旧看不出比一开始时深了多少。当我因为竟然有如此缺乏成就感的工作而愕然时,背后的尤吉欧突然说道:
「哎呀,桐人你满有天分的啊。到了最后,五十下里面已经有两三下能发出清脆的声音了。托你的福,我今天也轻松多了。」
「是吗……不过,尤吉欧自己来应该能更早结束吧。真抱歉,想帮忙反而拖累了你……」
觉得很不好意思的我一这么道歉,尤吉欧马上就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是说过这棵树我一生也砍不倒吗?因为啊,花费一整天才砍出来的深度,这家伙在夜里就能够恢复一半……对了,我让你看一件惊人的东西。其实本来是不能常这么做的……」
他说着就靠近巨树并举起左手。用两根手指画出刚才的符号后轻轻敲了一下黑色树皮。
原来如此,这棵树也有设定耐久力吗?了解是怎么回事的我马上跑了过去。然后和尤吉欧一起看向随着铃声浮现出来的状态窗口……错了,应该是「史提西亚之窗」才对。
「呜哇……」
我立刻忍不住发出呻吟。窗口上所显示的,竟然是23万2千这种离谱的数字。
「嗯~跟上个月看时相比,只减少了50左右吗……」
尤吉欧这时也忍不住用沮丧的声音这么说道。
「也就是说呢,桐人……即使我挥一整年斧头,也只能让基家斯西达的天命减少六百左右。在我退休之前能不能砍到20万都还是个问题呢。这样你应该知道了吧……只是半天工作没和什么进展,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为我们的对手不是一般的树,而是『巨神杉树』啊。」
一听见他这么说,我马上就领悟了基家斯西达这个名称的由来。它是由拉丁语和英语合成之后的结果。不是在「基家」这个地方断句,应该是Gigas Ceder……巨人之杉。
也就是说,眼前的少年除了操着一口母语等级的流利日文之外,还把英文等其他语言归类为所谓「神圣语」这样的咒文当中。看样子,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所使用的语言叫做日语吧。难道日语在这里称为地底世界语……不,是诺兰卡鲁斯帝国语吗?不过……等一下,他刚才也说了「面包」唷。面包应该不是英语……是葡萄牙语或西班牙语吧?(注:日文「面包」这个外来语是由葡萄牙语而来。)
当我因为自己脱序的思考陷入沉思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整理好所有东西的尤吉欧对着我说:
「桐人,让你久等了。我们回村子去吧。」
之后他便把龙骨斧扛在肩上,拿起了空水壶带我往村子走去;而在到达村庄之前,个性开朗大方的尤吉欧也告诉了我许多事情。像是尤吉欧的前任是一名叫做卡利塔的老人,那人是个使用斧头的专家;还有村子里年纪相近的少年们都觉得尤吉欧的天职相当轻松,所以他对此感到有些不满等等。我对他所说的话一一做出反应,同时全力思考着一件事情。
我在想的是,这个世界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被想象出来并加以运用呢?
如果是为了检验STL所使用的「mnemoric visual」科技,那我只能说他们已经完全达到目的了。因为这个世界真实得难以和现实区分,我对此已经有了深切的体会。
但是,这个世界的内部时间竟然长达三百年以上。而更惊人的是,从那棵巨大的树——基家斯西达的耐久值与尤吉欧的工作上来判断,其模拟的时间甚至可能长达千年。
虽然我不知道摇光加速功能的倍率上限到底是多少,但被封印住记忆而潜行到这里的人类,极有可能直接会在这里活完一整个人生。虽然这对现实世界的肉体没有任何危害,而且只要在潜行结束时封印记忆,对本人来说不过就是作了一个朦眬又漫长的「梦」而已——但是,对于经历过这个梦的灵魂——摇光来说,又是如何呢?形成人类意识的光量子集合体,难道没有寿命吗?
无论我怎么想,在这个世界所进行的都是相当「胡闹·胡来·胡搞」的实验。
这也就表示——存在着让他们甘冒这种危险也要达成的目的。而那个目的,应该不是诗乃在Dicey Cafe。所言只是要「产生最真实的假想空间」这种连AmuSphere都有可能实现的事情吧。在这个足以媲美现实世界的假想世界里,花上可能接近无限的时间后才能达成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来,看见小路前方已是森林的终点,一道橘色光芒正在那里扩散开来。
在靠近出口的路旁,可以见到一间像是仓库的建筑。尤吉欧走到那里,随手把门打开。从他背后往里面一看,能发现里面放着几把普通铁斧还有开山刀形状的小型刃器,以及绳子、水桶等道具和里头不知道是什么的细长皮革包等各式各样的东西。
尤吉欧把「龙骨斧」靠在墙上,接着啪一声把门关起来。看见他已经转头准备走回小路上,我才急忙问道:
「呃,不用上锁吗?那把斧头很重要吧?」
结果尤吉欧彷佛很吃惊一般瞪大了眼睛。
「上锁?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怕被偷……」
话说到此我才终于了解,这里根本没有小偷。因为那个叫什么「禁忌目录」的东西里,一定有写禁止偷盗吧。
尤吉欧看着话说到一半的我,用认真的表情道出不出所料的答案。
「怎么可能会有人来偷。只有我能打开这间小屋而已啊。」
当我准备点头回答「说的也是」时,心里忽然又浮现一个新的疑问。
「咦,但是……你不是说过村子里有侍卫吗?如果没有盗贼,为什么还有那种职业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为了保护村子不受到闇之军队的攻击啊。」
「闇之……军队……」
「来,你应该看得见那边吧。」
当尤吉欧举起右手的同时,我们也正好通过最后一棵树的下方。
眼前有一大片麦田,才刚开始结穗的绿色小麦前端正随风摇曳。逐渐西倾的太阳照耀着小麦田,让它看起来就像一片海洋。道路在麦田当中蜿蜒着向前延伸,前方远处还可以看见有一座小山丘。凝眼往四周全被树木围起的山丘看去,就能发现上面聚集着好几间沙粒般大小的建筑物,而中央则有一座最为显眼的高塔。看来那里就是尤吉欧生活的卢利特村了。
而尤吉欧所指的是村子后方——也就是遥远彼方稍为能够看见相连在一起的白色山脉。它那像锯齿般险峻的棱线由左至右一直延伸到视线所及的尽头。
「那就是『尽头山脉』。而山脉后面就是连索鲁斯之光都无法到达的闇之国了。那里连白天也乌云密布,天上的光就如同血一般鲜红。而且地面、树木都像木炭一样漆黑……」
可能是回想起儿时的记忆了吧,可以听出尤吉欧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
「……闇之国里有哥布尔、半兽人等亚人类及各种怪物……还有乘坐黑龙的黑暗骑士。当然防守山脉的整合骑士会阻止他们入侵,不过听说偶尔还是会有怪物偷偷穿越地下洞窟跑到这边来,虽然我没有看过就是了。此外,根据公理教会的传说……索鲁斯的光芒每一千年会变弱一次,到那个时候,黑暗骑士便会率领闇之军队越过山脉发动总攻击。而村子里的侍卫和较大城镇里的卫兵队,甚至是央都的帝国军
都会在整合骑士率领下参加这场战争,一起协力来对抗那些怪物。」
说到这里,尤吉欧一脸讶异地问:
「……这些事情连村子里的小孩都知道。你已经连这种事情都忘记了吗?」
「嗯……嗯,觉得好像有听过……不过细节好像有点不一样。」
内心直冒冷汗的我将话题含糊带过,接着尤吉欧便像完全不会对人产生怀疑般看着我微微一笑并点点头。
「这样啊……那说不定桐人真是来自于诺兰卡鲁斯以外的三个帝国呢。」
「可、可能吧……」
在敷衍的同时,我认为必须赶快结束这个危险话题,于是便指着已经相当近的山丘说:
「那里就是卢利特村了吧。尤吉欧家在哪个方向?」
「在我们正面的是南门,而我家在西门附近,所以从这里看不见唷。」
「这样啊。那么最高处的塔……就是阿萨莉亚修女的教会吗?」
「嗯,没错。」
凝神细看之下,还能看见细长的塔尖端有着十字与圆形组合起来的标志。
「比我想象中来得宏伟耶……真的能让我这样的人住进去吗?」
「别担心。阿萨莉亚修女人很好的。」
虽然我还是有些不安,但如果那个阿萨莉亚修女像尤吉欧一样是个人性本善的活范本,那只要说出符合一般常识的答案应该就没有问题了。虽然……我完全没有这个世界的常识。
若那个修女根本就是RATH的常驻观测员便再好不过。然而,如果是负责观察这个世界的工作人员,恐怕不会担任像村长或是修女这种重要的职位吧。虽然工作人员很有可能只是扮成普通村民,不过我还是得把他找出来才行。
不过,那也得要这个小村子里真的有观测员才行……有些担心的我,在和尤吉欧一起走过架在狭窄河流上的斑驳石桥后,正式踏入了「卢利特村」。
3
「来,这是枕头和毛毯。如果觉得冷,里面的柜子里还有好几条毯子。晨祷的时间是六点,七点开始吃早餐。虽然我会过来看一下,不过希望你能尽量自己起床。还有熄灯后就禁止外出了,你要注意一下。」
我伸出双手,接下随着一大串话递来的朴素枕头与毛毯。
坐在床上的我,眼前站着一名看起来年约十二岁左右的少女。她身穿有着白色衣领的黑色修道服,亮茶色长发整个垂在背后。那双同色系的眼珠滴溜溜地不停打转,跟在修女眼前时表现出来的老实态度完全不同。
这个名叫赛鲁卡的少女,好像是住在教会里学习神圣术的见习修女。可能是也得监督同样住在教会里的数名少男少女的缘故吧,她就连对我这个年长者也是用母姐般的口气说话;虽然这实在很好笑,但我最后还是强行忍了下来。
「嗯~那其他还有什么不了解的吗?」
「没有了,真的很谢谢你。」
道完谢之后,赛鲁卡的表情瞬间稍微放松了一下,但她马上又恢复成严肃的模样点了点头。
「那么,晚安了——知道怎么熄灯吧?」
「……知道。晚安,赛鲁卡。」
再度点了点头后,赛鲁卡便摇曳着略嫌宽大的修道服走出了房间。待她细微的脚步声走远,我才深深叹了口气。
我被分配到教会二楼一间平常没在用的房间。大约三坪大小的空间里放着一张铸铁制的床、同样材质的桌椅、小小的书架以及柜子。我将放在膝上的毛毯和枕头放到床单上,然后躺到床上并把手枕在脑后。头上油灯里的火焰持续地摇晃,发出滋滋的声音。
「这到底……」
是怎么回事啊?我把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接着在脑内一件件回忆进入村子后到现在所发生的事情。
带我进村子后,尤吉欧马上朝着门旁边的侍卫执勤室走去。里头是一名和尤吉欧同年纪的年轻人,叫做吉克。他一开始虽然用怀疑的眼神打量我,但一听到是「贝库达的肉票」之后,竟然马上就允许我进村了。
其实尤吉欧在说明事情经过时,我的目光一直盯着侍卫吉克腰间那把朴素的长剑,根本没有认真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虽然很想跟他借用那把有些老旧的剑,试试看在这个世界里我正确来说应该是假想剑士桐人身上的绝技是否有用,但最后还是压下了这股冲动。
我和尤吉欧离开值勤室之后,便在众人有些偷偷摸摸的好奇视线之下走在大街上。途中也有不少人询问「这人是谁」,而尤吉欧每一次都会停下来向他们说明,所以我们花了将近三十分钟才走到小村的中央广场。其间还碰上一名提着大篮子的老婆婆,她用泛泪的眼睛看着我说「真是可怜」,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一颗苹果(或说很接近的水果)给我,而这也让我内心产生了一点罪恶感。
村子建在一座平缓山丘上,教会则位于顶端。当我们终于到达时,太阳已经快完全下山了。敲门后,出现一名容貌马上会一让人联想到「严格」一词的修女,而她便是尤吉欧口中的阿萨莉亚修女了。我一看见她就想起《小公主》里面的敏钦校长,所以也马上在内心发出「看来没希望了!」的呻吟。然而,修女同样出乎意料之外地一口答应了我的借宿,甚至还吩咐帮我准备晚餐。
我和尤吉欧约定明早再会后,便被直接带进教会里面。修女把最年长的赛鲁卡以及其他六个小孩介绍给我认识,然后我便和他们共进了安静祥和的晚餐(供应的料理是炸鱼、水煮马铃薯以及蔬菜汤)。饭后,正如事前所所害怕的一般,我受到了孩子们一连串的质问;好不容易在不露出马脚的情况下躲过这场灾难时,却又被叫去和三个男孩子一起洗澡。经过了各式各样的试炼之后,总算能一个人躺在客房的床上——事情经过大概就是这样了。
一整天的疲劳狠狠压在身上,让我感觉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马上睡着,然而来袭的巨大混乱感却不允许我这么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无声地这么呢喃。
先说结论,这个村子里真的没有任何一个所谓的NPC。
从我最初遇见的侍卫吉克到路上擦身而过的村民们、给我苹果的老婆婆,还有表面看来严肃但相当亲切的阿萨莉亚修女、见习生赛鲁卡与失去父母亲的六个小孩子。他们所有人都和尤吉欧一样有真实的感情、进行自然的对话、做出精妙的身体动作。简单来说,就是每个人都像真人一样。至少绝对不像一般VRMMO里的自动应答角色。
——但是,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
我记得开发者比嘉先生确实说过,目前Soul Translator就只有RATH六本木分公司里的一台,以及总公司里即将组装完成的三台,共计四台。就算之后又增加了一两台,数量也绝对不够让那么多人潜行到假想世界里建构这等规模的村庄。根据我边走边观察的结果,卢利特村村民少说也有三百人左右,而且那台巨大的STL实验机绝对不是什么容易增产的机器。更何况,这世界里似乎还有好几个村庄与城镇,甚至有所谓的「央都」,只要考虑到住在这些地方的人民,就知道即使RATH投入大量资金生产出足够的机器,也绝对不可能在暗地里招募到数万名的测试玩家。
「……还是说……」
尤吉欧他们不是真正的人类——他们并非记忆遭到封锁的玩家?他们全都是超乎常识且几乎接近完美的自动应答程序……?
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瞬间浮现「人工智能(AI)」这个单字。
近年来,所谓的AI在计算机、导航系统、家电等机械的操纵辅助用途上已有了长足的进步。只要用声音对有着人类或动物外型的角色下令或提问,它们便能进行相当准确的操作或者告知发问者需要的情报。其他像我颇为熟悉的VR游戏NPC,其实也算是AI的一种。虽然它们主要的工作是提供任务或者活动的情报,但就算漫无目的向它们搭话也能够得到某种程度的流畅回答,所以有一派以「NPC最萌」为信条人马每天都缠着美少女类型的AI,一整天就光是和它们对话而已。
但这些AI当然不算拥有真正的智慧。其实它们不过是「对方那么问就这么回答」的命令集合体,所以无法对不存在于数据库里的问题提出准确的回答。像这种时候,一般NPC便会露出平稳的笑容并歪着头说出「无法理解您的问题」之类的台词。
但是,今天一整天里,尤吉欧曾经说过类似的台词吗?
他对我所提出的无数疑问,全都带着「惊讶」、「疑惑」、「愉快」等自然的感情做出了非常适切的回答。而且不只是尤吉欧,就连阿萨莉亚修女、赛鲁卡以及小孩子们,脸上都从来没有出现过「没有相关资料」的表情。
就我所知,从古至今的所有人工智能里,完成度最高的应该就是旧SAO里头为了管理玩家精神状况用的程序,也就是目前以我和亚丝娜的「女儿」这个身分存在的AI——结衣了。她在那两年里观察了无数玩家的对话,建构了庞大且精密的数据库。现在的她可以说已经到了「自动应答程序」与「真正的智能」之间的
境界线。
但是,就算是结衣也没办法完美无缺。她除了偶尔会出现「数据库里没这个词」的表情外,有时也会无法分辨「假装生气」和「为了掩饰害羞的生气」等人类的微妙感情差异。她在对话时,依然会在极少数状况下出现些微「AI应该有的表情」。
但是,尤吉欧和赛鲁卡身上没有这种情形。如果卢利特村所有村民都是由程序设计师所写出来的少年型、少女型、老人型、壮年型……等AI,那么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甚至是个远远凌驾于STL之上的超科技呢。不过,我实在不认为目前的科技水平能做到这种事……
想到这里,我便撑起躺平的身体下床。
床头墙壁上挂着老旧的铁铸油灯,晃动的橘色光芒散发些许烧焦味。我在现实世界里当然没摸过真正的油灯,不过和亚丝娜在阿尔普海姆的家里也有盏类似的灯,因此以为它们都一样的我,这时候用手指碰了一下表面。
发现没有操纵窗口弹出来,我才想到这根本行不通,于是直接用两根手指画出行动指令,也就是所谓的「史提西亚之印」。我画完印记后碰了一下油灯,这回终于浮出一个紫色窗口,但上面只显示了油灯的耐久值,并没有开·关灯的按键存在。
糟糕,随便答应赛鲁卡结果却不知道怎么关灯啊……当我正因此而感到心慌时,终于在油灯底下发现一个小小的圆形物体。我将它依顺时钟方向转了一圈,结果灯芯马上随着啾啾的金属声扭紧,火焰也在留下一丝黑烟后消失了。室内顿时陷入黑暗,只剩下从窗帘缝隙透过来的一道细长月光。
好不容易克服这个突发性难关的我,走回床边后就把枕头放在正确位置上并再次躺了下来。由于感觉有些冷,于是我把赛鲁卡给的厚毛毯拉到肩膀处,很快地就有一阵浓厚的睡意朝我袭来。
——他们不是人类,也不是AI。那究竟是什么?
其实在我思绪的角落里,早已经有一个答案逐渐浮现。但我实在很害怕直接将它说出口。如果我所想的事情真有可能办到——RATH这个企业可说已经把手伸进神之领域的深处了。跟那个答案相比,用STL来解读人类灵魂这种事,只不过是用手指捏起打开潘多拉之箱的钥匙。
渐渐入眠的我,侧耳倾听起自己在意识深处的呼叫声。
现在不是到处找寻注销方法的时候了。快到央都去。去那里搞清楚这个世界存在的理由……
喀啷——
好像有钟声从远方传了过来。
在半梦半醒之间有了这样的感觉后,有人轻戳我的肩膀,但我只是整个人钻进毛毯里并低声咕哝:
「呜~再十分……不,再五分钟就好……」
「不行,已经是起床时间啰。」
「那三分……三分钟就可以了……」
就在肩膀不断被人戳着的情况下,一道小小的生疏感逐渐推开蒙眬的意识浮现。如果来人是妹妹直叶,不可能只用这种客气的方式叫我起床。她一定会大叫着拉扯我的头发,不然就是粗鲁地捏住我的鼻子,最后甚至会把棉被整个拉走,十分地心狠手辣。
这时,我才终于想起自己不是待在现实世界或阿尔普海姆,于是从毛毯中探出头来。我微微睁开眼睛,立刻就和已经穿好修道服的赛鲁卡四目相交。这名见习修女随即用有些无奈的表情说:
「已经五点半啰。小孩子们也都起来洗完脸了。动作再不快一点,会来不及参加礼拜的。」
「……好,我起来了……」
虽然还是很舍不得离开温暖的毛毯与平静的梦乡,但我依然撑起了上半身。看了一下周围,这里果然跟我昨晚睡前的记忆一样,是卢利特教会二楼的客房,或许应该说是Soul Translator所制造出来的Underworld内部吧。看样子,我的奇妙体验并不是睡一个晚上就能够醒过来的短暂梦境。
「似梦非梦吗……」
「咦,你说什么?」
我不禁低声嘟囔,但在看见赛鲁卡疑惑的表情后便急忙摇了摇头。
「没、没什么啦。我换好衣服就过去,到一楼的礼拜堂就可以了吧?」
「对。虽然你是客人,而且还是遭到贝库达绑架的受害者,但只要在教会里起居就一定得向史提西亚神祈祷才行。修女经常告诫我们,就算只是一杯水,我们也得经常怀着对神的感谢之心……」
要是继续待在这里不知道还得听她说多久的大道理,于是我急忙从床上下来。当我正准备脱下他们借给我当睡衣的薄T恤而拉起衣角时,换成赛鲁卡慌张地说:
「剩、剩下不到二十分钟了,绝对不能迟到唷!还有,你一定要先到外面的水井那边洗完脸才能过来!」
她快步横越地板,迅速打开又关上房门后便消失在外头。刚才那果然不是会出现在NPC身上的反应……我边想边脱掉T恤,接着伸手拿起挂在椅子上的「初期装备」蓝色束腰外衣。忽然感到有些在意的我把衣服拿近自己的鼻子,上头果然没有汗臭味。就算再怎么厉害,应该也没办法重现产生味道的那些细菌吧。说不定脏污和损毁等劣化也都统一由唤做「天命」的耐
久度数值来决定。
一想到这里,为了保险起见,我便把束腰外衣的「窗户」叫出来,耐久值显示为「44/45」。看来应该暂时没问题才对,但只要继续待在这个世界里,我就一定需要几套替换的服装,到那个时候,就得想办法取得这个世界的货币了。
在思考这些事的同时,我换完了上下半身的衣服并离开房间。
接着我走下楼梯,从厨房旁边的后门来到外面,发现头上已经出现了漂亮的朝阳。刚才赛鲁卡说现在还不到六点,不过这个世界的居民到底是怎么计算时间的呢?餐厅和客房里都没有类似时钟的东西。
我疑惑地踏上古老的石头地板,很快就看见了同样时由石头迭起的井口。由于刚才小孩们已经用过水井,所以周围的草地仍相当潮湿。我掀开井上的盖子,将绑在绳子上的木制水桶丢了下去,马上就听见「喀啦喀啦碰~」的巨大声音。接着我拉起绳子,把木桶里装满的水倒进旁边的脸盆里。
用刺骨的冰水洗完脸后,我顺便也捞了一杯水喝进肚子里去,这时残留在脑袋里的睡意才总算完全消失。昨天晚上大概不到九点就睡着了,所以即使这么早起,我也已经睡了八个小时以上……一想到这里,我便因为感到有些纳闷而歪头思索。
如果这里是Underworld,那么FLA应该仍然在运作当中才对。假如倍率是三倍,那么我实际的睡眠时间便不到三小时;但如果真是我昨天隐约猜想到的一千倍加速,那么这八小时在现实中也不过短短三十秒。才腄那么一点时间,头脑真的能感觉如此清醒吗?
真是的,这里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虽然想要赶紧脱离这个世界好确认目前的状况……但昨天晚上沉睡前响起的耳语声却始终挥之不去。
我,桐人——桐谷和人在保有意识与记忆的情况下,直接于这个世界里醒了过来。无论这是突发状况或者是某人在某种企图下所造成的情形,我都应该有自己得完成的使命吧?虽然我不是甚么命运论者,但是相对地,我也无法否定自己确实有任何事物都有其意义的想法。否则在SAO事件里消失的大量生命,将会变得毫无意义……
我又往脸上泼了一次冷水,让思绪暂时中断。当前的行动方针有两大要点。首先是要调查这个村庄,确认是否有知道注销方法的RATH工作人员存在。再来就是为了知道这个世界存在的理由,我得想办法到那个叫什么央都的地方去。
第一项应该不难才对。虽然在无法确定FLA倍率的状态下还无法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如果真有RATH的技术人员乔装成村民在此生活,想必不会持续在此潜行数年甚至数十年。也就是说,时常利用行商或者旅行等理由离开村子的居民,就很有可能是观测人员了。
至于第二项嘛——老实说我现在还没有任何点子。尤吉欧说,要去央都就算骑马也得花上一周。所以若是走路,至少也得花上三倍的时间吧。如果可以我当然还是想骑马,但除了不知道怎么入手马匹之外,我也没有任何可供旅行的装备与资金,更何况目前的我可以说根本没有任何关于这个世界的基本知识。所以说,一定得有人帮我带路,尽管尤吉欧应该是最适合的人选,但我已经听说他有一份一辈子都无法完成的「天职」了。
干脆我也触犯那个禁忌目录,然后让那个什么骑士逮捕起来好了。但是,就算用这个方法到达央都,多半也会马上被关进大牢,此外我也没有可以持续从事搬石头这种苦差事的耐性。更何况还有可能马上执行死刑呢。
之后还是得向尤吉欧询问一下神圣术里有没有开锁和复活的咒文才行。想到这里时,教会后门忽然打开,赛鲁卡跟着探出脸来。当我们眼神交错时,她马上破口大骂:
「桐人,你洗脸要洗多久啊!礼拜要开始啰!」
「啊,嗯嗯……抱歉,我马上过去。」
我举起一
只手,接着迅速把水井盖子、木桶以及脸盆放回原处并快步走回建筑物里。
庄严的礼拜与热闹的早餐结束后,小孩子们便开始处理打扫与洗衣等杂务,赛鲁卡则表示要跟修女学习神圣术便窝进书房里了。虽然吃饱没事干教人内心实在有些罪恶感,但我还是穿过了教会大门外出,走到前面的中央广场中间等待尤吉欧。
没几分钟,熟悉的亚麻色头发便出现在逐渐消失的晨霭后方。接着教会钟楼随即响起单调却悦耳的旋律。
「啊啊……原来如此……」
由于我一见面就说出这种话,让尤吉欧因为惊讶而不停眨着眼睛。
「早啊,桐人。你刚才说什么原来如此啊?」
「早啊,尤吉欧。没有啦,只是……我现在才发现,在整点时响起的钟声旋律每次都不同。也就是说,村子里的人都是靠钟声得知时间。」
「那还用说吗。我们把『在索鲁斯的光芒下』这首赞美诗分成十二节轮流鸣放,每半个时辰就会发出一声钟响。不过很可惜的是,钟声无法传到基家斯西达那里,所以我只能用索鲁斯的高度来判断时间了。」
「原来是这样啊……也就是说,这个世界里没有时钟吗……」
听见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尤吉欧马上微微歪着头问:
「时钟……?那是什么?」
糟糕,竟然连这个名词都没有啊,内心冷汗直流的我开始试着向他解释:
「呃,时钟就是……在圆形板子上写数字,由指针不停绕圈告知目前时间的道具……」
结果尤吉欧竟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并点了点头。
「啊啊……如果是那个的话,小时候我曾经在图画书上看过喔。据说很久很久以前,在央都正中央有这种『指示时间的神器』。不过,因为人们老是抬头看着神器而不工作,于是发怒的神明便用落雷将它击坏了。之后就只有不知何时会响的钟声才能告诉人们目前的时间。」
「这、这样啊……不过,每当快要下课时,总会特别在意时间……」
我又不小心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幸好这次尤吉欧能听得懂我的意思。
「啊哈哈,就是说啊。我还在教会里上课的时候,也总是竖起耳朵等待午餐钟声响起呢。」
尤吉欧笑着移动视线,所以我也和他一样抬头看向教会的钟塔。从四面塔壁上挖开的圆形窗户里,可以见到大大小小的钟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亮。但是钟声明明才刚响过,钟塔里怎么看不见任何人影呢?
「那些钟……是怎么发出声音的啊?」
「……桐人你啊,还真的什么都忘了耶。」
尤吉欧用有些傻眼却又感到有趣的声音说完后,干咳了几声才说下去:
「钟根本不用人去敲啊。因为那是村子里唯一的神器。每天在固定时刻,一定会准时演奏出赞美诗来。当然不只是卢利特村而已,包括萨卡利亚在内的其他村落、城镇,也都有这样的钟塔……不过,现在神器已经不只有钟而已了……」
开朗的尤吉欧难得会出现这种把话吞回嘴里的情形,于是我忍不住扬起了眉毛。但是尤吉欧似乎没打算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只是啪一声轻拍了一下手说:
「那我差不多该去工作了。桐人今天有什么打算?」
「呃……」
我稍微考虑了一下。虽然很想在村子里到处打探消息,但自己一个人到处晃难保不会碰上什么麻烦。按照刚才的想法,若想要知道究竟有没有观察员,只要询问尤吉欧是否有经常外游的村人即可,而为了实现怂恿尤吉欧前往央都的阴险计划,我必须更加详细地调查他的天职才行。
「……如果不嫌弃的话,能不能再让我多帮忙工作个一天呢?」
我考虑完后如此说道,尤吉欧则是咧嘴一笑并点头回答:
「当然,我高兴都来不及了。不过我本来就有预感桐人会这么说了,你看,我今天带了两人份的面包费喔。」
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两枚小铜币,然后在手掌上弹出声音来。
「咦咦,这样太不好意思了。」
我急忙左右摇着手臂与头,而尤吉欧则是耸了耸肩笑着回答:
「别在意。反正每个月从村公所领的薪水也没地方可花,只能存起来而已。」
哦,那真是太好了,看来到央都的盘缠有着落了——我心里有了这种下流的想法。接下来就只要想办法把那棵夸张的大树砍倒,让尤吉欧完成天命就可以了。
尤吉欧脸上依旧挂着开朗的笑容,让心怀不轨的我有些羞愧。他说了声「那我们出发吧」,接着便朝着南方前进。我从后追了上去,同时再次抬头看向每个小时都会自动演奏的钟楼。
这里真是个奇妙的世界。除了相当写实的农村生活之外,还有着浓厚的VRMMO味道。以前待过的浮游城艾恩葛朗特各主街道区里,也是每到整点就会有告知时间的钟声响起。
神圣术——还有公理教会。是不是可以把它们当成这里的咒文与控制整个世界的系统呢。如果是这样,世界外侧的「闇之国」又是怎样的存在呢?与系统敌对的另一个系统吗……
就在我陷入沉思时,我们已经来到一家像是面包店的房子前面。尤吉欧和穿着围裙站在店前的老板娘打了声招呼,并且买了昨天那种面包。仔细一看,店里有一名像是店长般的男性正用力捏着面团,此外大型炉灶当中还飘出芳香的味道。
虽然我认为再一个小时……不,应该只要再三十分钟就能买到刚出炉的面包了,但不能迟到应该也是「天职」制度的一部分吧。尤吉欧一定得在固定的时间到森林挥动斧头,而且绝对无法改变。从这一点来看,就能推测出「让他违反这种制度和我一起出远门旅行」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了。
然而,无论什么样的制度都会有例外。就像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不也能够以助手的身分和他一起去工作了吗?
穿越南门之后,我和尤吉欧走在贯穿麦田的道路上,朝着横跨在远方的深邃森林前进。从这里就已经能清楚看见基家斯西达那鹤立鸡群的模样了。
在我和尤吉欧轮流奋力挥动龙骨斧时,名为索鲁斯的太阳不知不觉已升上了天空中央。
我死命挥动重如铅块的手臂,把第五百下斧头横向砍进怪物杉树的树干。咚——细微木屑随着一阵刺入心扉的声音迸出,让我知道巨树庞大的耐久值已经有了极细微的减少。
「呜哇~我不行了,再也挥不动了。」
我放声哀嚎并且把斧头抛了出去,然后像滩烂泥般倒在苔藓上。我接过尤吉欧递来的水壶,大口喝下名为「西拉鲁水」——不知是从哪种语言而来的酸甜液体。
尤吉欧露出游刃有余的笑容低下头看着我,接着用老师般的口气对我说:
「不过,桐人真的很有天分。才不过两天,就能够相当准确地砍中断面了。」
「……但还是完全比不上尤吉欧啊……」
我叹了□气后坐起身来,把背靠在基家斯西达上。
托上午拼命挥重沉重斧头的福,我对于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能力值似乎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
我马上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旧SAO世界的剑士桐人那种超人等级的力气与敏捷度。话虽如此,倒也没有跟现实世界里头那个虚弱的桐谷和人一样。如果是现实世界里的我,像这样整整一个小时都在挥动大斧头,隔天一定会因为肌肉酸痛而爬不起来吧。
也就是说,我现在的体力应该是这个世界十七、八岁年轻人的平均值。而尤吉欧毕竟已经从事这份工作长达七年,可以感觉到他的能力值比我高出许多。
幸好运作假想身体所需的感觉与想象力,和之前玩过的VRMMO游戏相去不远……不对,甚至可以说更为方便。在注意重量与轨道的情况下挥动几百次手臂之后,我已经多少有些自信能控制这把力量值需求颇高的斧头了。
而且我过去在艾恩葛朗特里,也曾经不惜牺牲睡眠时间反复练习同样的动作,说起来这也算是我的拿手好戏。至少在毅力这点上,我是不会输给尤吉欧的——
等等……我刚才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来,桐人。」
尤吉欧轻轻抛过来两颗圆面包,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急忙伸出双手接下。
「……?看你一脸奇怪的表情,怎么了吗?」
「啊……没有啦……」
我虽然拼命想抓住即将从脑袋里溜走的思绪尾巴,但最后还是只有「好像想到什么要紧事」的焦躁感像雾一般飘荡在心头。算了,如果很重要迟早会想起来吧。于是我耸了耸肩再次向尤吉欧道谢。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抱歉啦,只能让你吃跟昨天一样的面包。」
「千万别这么说。」
我大口往面包咬了下去。味道虽然不错——但还是太硬了点。而尤吉欧似乎也有跟我同样的感想,只是绷着一张脸拼命动着下巴。
我们俩花了几分钟的时间默默啃完第一个面包,然后看着对方的脸露出微妙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