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沙优很罕见地在上班时传讯息来。我想说发生什么事而看了一下,结果内容让我皱起了脸庞。
『我打工的前辈要到家里来。』
『我没办法拒绝,真是对不起。』
『我想她八成会待到你回来为止。』
『啊,对方是女生。』
我叹了口气。
不,要带人家来是没关系啦。我也觉得交到一个要好的朋友是件好事。只是,该怎么说明我和沙优之间的关系呢?
就在我如此伤脑筋的时候,又有新的追加讯息传来了。
『我跟对方解释说,你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可是从小就很照顾我的大哥哥。』
「很照顾你的大哥哥……是吧。」
我轻声呢喃后,发出苦笑。
明明平常总是成天喊我「大叔、大叔」的,只有在这种时候会很巧妙地撒谎呢。的确,倘若她擅自给我冠上「兄长」这种设定,就必须蒙混过包含姓氏在内的各种状况,实在很辛苦。设定成孩提时代住在附近的熟人,这样子比较能适当地串供,站在我的立场也觉得很庆幸。
总之,既然本人表示无法拒绝,应该就有她的理由吧。反正那个家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了解。』
我简短地做出回应,再把手机放在桌上。接著,在我抬起头打算望向电脑的时候,我注意到下属三岛柚叶站在一旁。人忽然映入眼帘,使我的肩膀反射性地跳了一下1�7
「唔喔,吓死人了!你人在这儿就开口说句话啊。」
「吉田前辈,你的视野很狭隘呢。」
三岛带著苦笑如是说,位子在我隔壁的桥本便哼了一声。
「是讯息吗?谁传来的呢?」
「这跟你无关吧?所以,你有什么事吗?」
三岛霎时对我的回应露出不满的表情,随后轻轻吐了口气,指著我工作用的电脑。
「你拜托我处理的档案,我上传到伺服器了。请你确认一下。」
「喔,你今天还挺快的嘛。OK,我会去确认的。」
「拜托了──」
我点了点头,之后看向三岛。我歪过头催促她把话说下去,可是三岛也挂著呆愣神情偏过头去。
「什么事?」
「咦,就这样吗?」
「对呀。」
唔唔──我的低吼声从喉咙里流泄而出。
「这种事情就寄电子邮件过来啦。一一离开位子很浪费时间吧。」
「咦,是这样吗?走路只要花十来秒就能抵达的距离却要寄邮件,不是很像傻瓜一样吗?」
「邮件会留下一些具体的东西,万一出了什么状况时才不会伤脑筋啊。」
听闻我的话语,三岛蹙起了眉头。
「这段像是以会发生问题为前提的发言是怎样呀?」
「因为你不惹麻烦的情形比较少。」
况且──我补充说道。
「问题往往就是在『以为不会发生的时候』产生。所以,如果你把『档案上传到伺服器』这件事写在邮件里,姑且就会留下你上传过档案的事实。纵使档案消失不见了,也不会变成你的错。」
我说到这里,三岛便张大了双眼和嘴巴,松懈地发出「喔~」一声。
「你这番话是在为我好呢~」
「这并不只限于你。我的意思是要保护好自己,避免让错不在己的失误变成自己的疏失。」
「不过,吉田前辈,我很喜欢愿意这样好好教我的你喔。」
听见三岛这段发言,默默从事手边工作的桥本噗哧一笑。
「吉田,她说喜欢你耶。」
「吵死了,我想早日把这家伙塞给其他人。」
「咦,真过分!我没办法在吉田前辈以外的人底下工作啦!」
「你无论跟著谁都不会做事吧。」
我话一说完,三岛便面露笑容蒙混过去,桥本则是小小声地喃喃道:「不过,她最近要比之前勤快许多了呢。」
嗯,这话确实不错。我觉得和先前相比,近来她处理工作的正确度提高许多。只是,见到三岛面对公事时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仍然还是让我心里直发痒。
丝毫不明白我心情的三岛挺起了胸部,露出嘴角上扬的样子。
「因为我是个愿意做就办得到的孩子呀。」
「啊,这样喔……那你赶快回位子做事吧。现在还不迟,总之你先打封信来。」
「收到!」
三岛装模作样地做了个强而有力的举手礼,接著回到自己的位子去了。确认她重新在座位上坐好之后,我才吐了口气,再次面向自己的电脑。
「吉田啊,你会不会鸡婆过度啦?」
桥本冷不防地开口。我把目光投向他身上,他便凝视著自己的电脑,把话说了下去。
「我觉得,那种事情就是要自己踢一次铁板才会学起来。」
「嗯,我也这么认为。」
「既然如此,那你置之不理就好啦。」
桥本停下敲打键盘的手,侧眼望向我。
「你看起来就像是要在她踢铁板前,想方设法处理掉喔。」
「才没那回事咧。」
「我不清楚你是怎么想的,可是别人看来就是这样。」
桥本露出一副想讲的话都说完了的模样,再次把视线移回自己的电脑萤幕上,动手敲著键盘。
「把人家教我的道理告诉她,这有什么不对啊……」
我低声说完,也开始打起键盘来。
桥本八成有听见,只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
「唔哇,是个大叔嘛!」
金发辣妹指著我如是说。这家伙超没礼貌的耶。
我哑口无言地看向在她身后缩起肩膀的沙优,只见她在辣妹的视野外轻轻鞠著躬。
「啊,不过仔细一瞧,或许挺俊俏的呢……气场……是气场像个大叔啦。难得长得不错,感觉超可惜的啦。啊,我叫麻美。你可以随意直呼我的名字没问题。安安~」
「啊,你好。」
对方忽然向我要求握手,于是我低头致意后握住了辣妹的手。就在这个当下,辣妹──更正,麻美瞪圆双眼紧盯著我的手看。
「超扯!吉田先生,你的手超大的啦!」
「咦,是吗?」
「糟糕,真的太好笑了。沙优妹仔你看,乱大一把的啦,好好笑。」
麻美把自己的手紧贴在我的手上,大吵大闹著。她转头看向沙优那边,不断嚷嚷:「超大的啦!」
沙优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笑容,说:
「超好笑的~」
啊,那是已经死心的表情呢。压根儿没有觉得好笑的样子。
麻美丝毫不介意沙优此种反应,频频拿我的手掌大小喧闹一阵后,才像是回想起来似的盯著我的脸瞧。
「干……干嘛啦……」
「嗯!感觉是个好人耶!OK了。」
我不清楚是什么状况,但她认可了某些事情。
麻美「嗯嗯嗯」地点著头,快步走向起居室去。
「没啦,因为沙优妹仔说她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哥哥同住,所以我才会担心呀。而且还说不是男朋友呢,这样让人感觉很疑惑嘛。既非家人又非男友的男人,根本雾煞煞嘛。」
「是这样吗?」
叔叔我听不懂「雾煞煞」这个词。看来我只能从上下文和语气去掌握她的话中之意了。
沙优也露出不知道是乐在其中或是深感困扰的微妙笑容,听著麻美说话。
「不过亲自瞧瞧,发现是个感觉全然无害的大叔,真是太好了。啊,是大哥哥吗?搜哩、搜哩。」
麻美自个儿像连珠炮般讲完后,才有如恍然回神似的,拍拍我的床铺说:
「好啦,吉田先生你也来坐著吧?」
这是我家耶,蠢蛋。
看来沙优打工地点的前辈,是个挺呛辣的人物。
「好好吃!这什么鬼,爆好吃的啦!吉田仔,你天天都吃这种东西吗?这超幸福的吧?太不妙啦。」
她的话语如同机关枪一般直飞而来。
我回家后,麻美依然一副天经地义般的模样赖在起居室不走。就连沙优在做晚饭的期间,她也追根究柢地询问我和沙优之间的事情。
坦白讲,我不太擅长说谎。要贯彻「自幼便因邻里间的往来和沙优有交情」这个设定持续说话,对精神层面的负担相当大。而单纯要跟上麻美的对话情绪也很不容易。
沙优格外善解人意地
做了三人份的晚餐,如今我们正围绕著饭菜而坐。老实说,三个人待在室内会非常具有压迫感。毕竟这间房子只有预设给一个人住。独自生活住起来很舒适,一旦变成两个甚至三个人的时候,就会骤然觉得房子很狭窄了。
不晓得她是否知道我内心的想法,只见麻美悠哉地说:
「是说,吉田仔你家爆窄的耶。」
「你回去就会变得宽敞许多了啦。」
「我在吃饭now。」
「吃完就给我回家。」
麻美咯咯笑著,接著把沙优炒的蔬菜放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著。
「可是我还满喜欢这种爆窄的感觉咧。」
「别一直嚷嚷著爆窄爆窄的啦。」
「呃,因为我家超宽敞的呀!大到吓死人。」
「居然在炫耀喔……」
几乎在我苦笑著把白米拋进嘴里的同时,麻美的神色稍稍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尽管嘴上在笑,她的眼神却感觉有种若隐若现的阴霾。我心想:糟糕,她的地雷似乎埋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对于初次见面的对象不想被人碰触的部分,我没有勇气直捣核心下去。
「听说你住得很近?」
我巧妙地扯开话题。
麻美的表情也为之一变,反覆点了好几次头。
「对对对!大概走十分钟左右就会到了。很不妙对吧。」
「并不会。」
默默听著我和麻美对话的沙优哑然失笑。我想说这么突然,沙优是怎么了,而看向那边,只见她抖著双肩发笑,并交互望著我和麻美。
「你们明明才刚见面,也混得太熟了吧。」
「咦,是吗?」
「嗯,吉田仔跟我已经有种灵魂伴侣般的部分了。」
你是明白灵魂伴侣的意思才这么用的吗?不,你绝对不懂。
面对麻美的轻佻发言,我强颜欢笑,沙优则是放声笑著。我刚回来的时候沙优对麻美显得相当紧张,而今我感觉那份情绪逐渐缓解了。
「对了,今天的味噌汤呀──」
就在沙优开口的时间点,她的手机在桌上猛烈震动起来。偌大的震动声响彻室内,所有人的肩膀都抖了一下。
「吓死我的毛。」
麻美吓死毛了。
看来是有来电的样子。沙优确认了拨电话过来的对象后,露出有些紧张的神情。
「是店长。不晓得什么事。」
「啊──是店长吗?八成是要讲排班的事吧。」
「抱歉,我去外面讲。」
沙优拿著手机慌忙地冲向玄关,穿上鞋子走到家门外头去。这并非什么隐私话题,在家里接听也无妨,她在这种地方似乎也会忍不住太多心呢。
只剩下我和麻美两个人了。
方才沙优做饭的期间,要说我们两个单独谈话也不为过,可是「实质上」和「实际上」独处的意义感觉大相径庭。据说麻美和沙优一样都是十七岁。
沙优刚来时我也这么想过,和刚见面的高中生一对一共处这种状况,强烈散发出社会所不容许的危险味道,让我的背部下意识地流出了讨厌的汗水。
「店长一讲起电话来都爆久的,照这样看或许会花上一段时间。」
语毕,麻美把白米饭送入嘴里。
「不光是要讲工作内容吗?」
「嗯──」
我一询问,麻美便在动著嘴巴咀嚼的同时,伸出掌心对著我这边。这个手势是「我在咬东西,你稍等一下」的意思吧。我的脑中浮现出了三岛的脸庞。喂,就算是女高中生也不会边吃边讲话喔。
吞下口中的食物后,麻美开口说道:
「店长是个渴望有人陪伴的类型。先是因为工作的事打电话过来,可是讲到一半就会变成闲聊了。都聊超久的啦。讲过好多次也改不掉,真的令人生厌。」
「令人生厌」这句话让我有种奇妙的突兀感。并不是麻美用错了,只是听起来和她的语气莫名有所背离。
「讲是这样讲,你依然每次都会奉陪吧。你还真善良耶。」
「不然店长感觉很可怜嘛。我会觉得,自己不想成为那种寂寞的大人啦。」
我心想,这番话还挺辛辣的。
寂寞的大人──这个分类铁定也适用于我吧。
「比起那个呀──」
麻美骤然恶作剧般的眯细眼睛说:
「你和沙优妹仔是什么样的关系?」
面对这个问题,我歪头感到不解。她不是已经在沙优下厨做晚饭的期间,问过一大堆事了吗?
「刚刚我讲过了吧,我们以前住在附近……」
「啊──你用不著说这些。」
麻美不住挥著手,打断我说话。
「吉田仔,你说谎的功力废到笑。那些事情很显然全都是捏造的啦。」
「……真的假的啊?」
就算我结结巴巴述说,麻美也会回以「喔──!」或「好好笑!」的过度反应,我还以为她相信了。
「你呀,提到和沙优妹仔的往事时,眼神整个都在游移不定。游啊游的,超不妙啦。还以为你在参加世界游泳锦标赛咧。」
麻美喋喋不休地说完,放声大笑。
世界游泳锦标赛这个譬喻也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个人的遣词用字相当独特,我觉得很有趣。和我思索著这种事的轻松心情相反,我的焦虑大概也是相同程度。
谎言被揭穿了。可是,我该如何解释才好?我不知道蒙混过关的方法。就算要据实以告,也不能未经沙优允许,擅自在此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
「看,你的眼神又在飘了。」
麻美得意地笑道。
「你可以坦白讲无妨喔。」
我冷汗直流。
但也不能一直默不作声下去。
「……我和沙优是……」
我吞了口唾沫,藉此排解紧张。
我脑内回忆起沙优的笑容。那张表情肌使不上力的软嫩笑脸。如果在此向麻美坦承一切,沙优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忽然间,我的焦虑消失无踪,整个冷静下来了。
「……沙优所说的是『事实』。」
闻言,麻美的眉毛抽搐了一下。
「『事实』是什么意思?」
麻美追问我「事实」这个词的意义。
她应该不是在问词汇本身的解释,而是我基于何种想法说出来的。
我抓了抓其实并不痒的头说:
「政治家常常都会说啊。」
「说什么?」
「『我不记得了』这样。」
我的话令麻美不自主地稍稍发笑。
「也太突然啦。这和目前的状况无关吧?」
「不,你听我把话讲完。你觉得,那样说的人当真不记得了吗?」
我开口询问,于是麻美几乎没有花时间思索就摇了摇头。
「那怎么可能呀。忘记自己讲过什么话的政治家,也太糟糕了吧。」
「对吧?可是,既然本人如此表示,我们也只能那么认为了。」
我说到这里,麻美便不住轻轻点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我懂。换句话说,就是当成那么一回事对吧。」
我并未回应,默默地予以肯定。
说谎骗麻美的人不是我,而是沙优。我认为,由我自作主张地揭穿是错的──不,应该说不正确。
「但那样就跟承认撒谎没有两样嘛。」
麻美略微眯细了眼睛,望向我的双眼彷佛要射穿似的。总觉得她好像在测试我,不过无论如何,我要说的话都不会改变。
「我没有机灵到能够隐瞒东窗事发的真相,再进一步扯谎。况且──」
我在此停顿下来,深深吸了口气。与此同时,感觉应当说出口的话语逐渐在我心中聚集了起来。
忽然觉得好想抽菸啊。
「我认为,由我私自讲出那丫头想要隐瞒的事情,是不正确的。」
语毕,我把碗中所剩下的最后一口白米拋进嘴里。我在意起不发一语的麻美而往她那里看去,只见她张大了嘴巴直愣愣地盯著我瞧。
「干嘛啦?」
我露出狐疑表情,麻美才像是回想起自己脸上长著嘴巴似的,惊讶得倒抽一口气。把手抵在嘴上,紧接著笑逐颜开。
「哈哈,你真的是个乱好一把的人呢。吓坏我了。」
「啥?好人?」
听我反问,麻美便轻轻颔首,低头让目光落在桌上。
「一般来说,人类会以『想不想做』而不是『正不正确』来思考嘛。」
「我也是靠想不想做来判断的喔。」
我这番话令麻美抬起视线,目不转睛地凝视而来。我想她是在问「这是什么意思」吧。我感觉到麻美的眼神,表达能力格外地强烈。
我轻轻吁了口气,把话说了下去。
事情很单纯。
「我不想做不正确的事情,仅此而已。」
麻美整个瞪圆了双眼。
随即猛然噗哧一笑。
「喂,怎样啦?我讲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啊哈……没有,不是那样……」
麻美一副打从心底感到逗趣似的频频发笑,之后抬起头掩著嘴巴说:
「你在讲这种话的时候眼神丝毫不会游移,爆有趣的啦。」
「为什么会有趣啊?」
「有满坑满谷的家伙会耍帅讲出这些话,可是那种人的眼睛多半都会到处飘。感觉就像是去跟别人借用帅气的台词似的,真的超好笑的啦。可是吉田仔刚刚那番话──」
麻美此时稍作停顿,而后收起了笑容。
「我知道你是由衷说出的,让我吓了一跳。」
麻美并没有说吓死她的毛。
我面露苦笑,像只鹦鹉般复述了一次。
「你吓了一跳吗?」
「啊,对了对了,吓死毛,吓死我的毛啦。」
麻美大吃一惊地颤抖著肩膀,赶忙改口说道。她接著把话说了下去,藉以掩饰。
「吉田仔,你这个人好到吓坏我的毛呢。」
「没这回事。」
「有啦。沙优妹仔真的太走运了。」
说完,麻美的视线再次落到桌上。见到她眼中泛起略显昏暗的色彩,我便自然而然地别开了目光。
「就算能选择来往的对象,也无法挑选遇上的人呀。」
麻美低声说道。
先前的辣妹用语上哪儿去啦──我有种很想如此调侃的冲动,却打住了。
「所以我觉得,能够遇见一个让人想深交的好人,是件极其幸运的事情。」
起初沙优带麻美来的时候,我强烈怀疑为何她会和这种前辈变得如此融洽,甚至都带回家来了。然而,麻美不时会流露出好似瞭望远方的眼神,那和沙优有几分相像。
我搔抓著后颈,态度马虎地说:
「无论任何人都会有这样的邂逅吧。假如不是现在这个时间点,那就是今后了。」
「这是怎样?我并没有在追求那种事物啦。好好笑。」
回过神来,麻美已经变回原先的辣妹口气了。
「我说你啊,那样说话不累吗?」
「啊?哪有什么累不累的,我原本就是这样讲话呀。」
「那你不时出现的正常说话方式,是刻意为之的吗?」
面对我这番话,麻美明显露出了「糟糕」的表情。见状,我不禁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笑呀!爆烦的耶。」
「没有啦,我想说你双眼透露的情感也未免太丰富了。」
「啥?什么意思?」
我望著麻美的视线四处飘移,同时抖著双肩笑,并指著她说:
「还以为你在参加世界游泳锦标赛咧。」
麻美显而易见地羞红了双颊,之后毫不留情地拍打我的肩膀。
「痛死啦!」
「笨蛋!你这人超讨厌的!」
就在我被麻美狂揍著肩头时,玄关的门扉打开了。
「抱歉抱歉,店长的电话讲很久……呃,你们怎么了?」
回到房里来的沙优见到我和麻美,纳闷地眯起双眼。
麻美神色顿时为之一变,站起身来蹭向沙优。
「你听我说,沙优妹仔~吉田仔他欺负我。这个大叔真的烂透了啦!」
「喂。」
沙优交互望向我和麻美,露出了苦笑。
「你们又变得更熟了嘛。」
「你觉得看起来像吗?」
嘴上说著「好好好」的沙优让蹭过来的麻美坐回原位,而后看向我这边。
「因为你们两个都不怎么紧张了呀。」
我一声不吭地耸肩给她看。
感觉沙优在感知他人氛围或神情这点上头,果真拥有相当敏感的天线。我不由得心想:谎言对这丫头八成不管用吧。不过我自始至终没有撒谎骗人的意思就是。
我瞄向时钟,发现已经过晚间十点了。
差不多该让高中生打道回府了,不然会很糟糕。
「好啦,赶快把剩下的东西吃一吃回家吧,我送你回去。」
「咦,不用啦。我走十分钟就到了。」
「笨蛋,现在已经是高中生独自在外头走,会被抓去辅导的时间了。」
听我讲完,麻美笑著左右挥手。
「这一带没有条子出没啦。」
居然说条子……
实在古老过头的用词,使我无言以对。
「再说,在这种时间带著JK到处走,会是你遭到盘查吧。笑死。」
一瞬间我想像起被警察拦检的自己,不禁打了个冷颤。但是,万一让高中生独自回去却遇上可疑人物的话,这也令我坐立难安。
「总之,这么晚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走动,所以我要送你回去。」
我重新换了个说法,于是麻美哼笑了一声。
「一开始这么讲就好啦,好好笑。」
这个人为何如此不可一世啊?
「就让他送你回去吧。我不希望你来家里玩,却在回程碰上什么意外或事件。」
听见沙优如是说,麻美也连连点了好几次头。
「没办法,既然沙优妹仔也这么说了,我就老老实实地让你送回家吧。」
「你这是哪门子高高在上的态度啊……」
尽管挂著苦笑,但我并没有那么讨厌麻美这种口气。这份轻松自在的感觉,很像男生之间彼此在说笑。
「不过,就算你被拦查我也不负责,这部分就拜托喽。」
「别说那么多了,你赶快吃啦。」
捧腹大笑的麻美,动手吃掉剩下的菜肴。不晓得什么事这么好笑。
我把目光从麻美移到沙优身上,结果和她四目相交了。沙优紧盯著我的眼睛瞧。
「干嘛啦?」
「吉田先生,感觉你在窃笑的样子。」
「我才没有咧。」
我草率地回答沙优后,只见她轻声嘻笑,随后也开始动起筷子吃剩下的饭。
一开始想说她还真是带了个没礼貌的辣妹来,不过她们俩似乎意外地能够处得很好呢。
一直在我家这个封闭空间足不出户的沙优跑到外头去交新朋友,感觉是件非常好的事情。
只要像这样不断累积崭新的经验,等到过去的苦楚变得无所谓的时候,再好好去面对就好。
「我吃饱了。」
我抢先一步吃完晚饭,匆匆跑到阳台去。莫名地非常想抽菸。这并非由于压力,而是我想叼著菸沉浸在铭感五内的情绪中。
香菸这玩意儿,无论是烦躁或开心的时候都会让人想抽,实在很难搞。
*
「到这里就可以了。」
送麻美回家的路上,我们俩相谈甚欢。大概走了八分钟左右,麻美如此说道。
「我送你到家门口。」
「不了,没关系。应该说,我不想被人看到我家。」
麻美这句话,蕴含了明确的「拒绝」之意。我明白她并不是客气才这么说,因此我也不再坚持。
「这样啊。虽说再走两分钟就到了,你回去还是要留意一下喔。」
「你也太爱操心了吧,好好笑。」
麻美浅浅一笑,而后对我挥挥手。
「那就再见啦。虽然现在讲为时已晚了,金搜哩,今天不请自来。」
「不会。除了我家狭窄这点,我并不怎么伤脑筋。」
这番话是骗人的。老实说从公司回去的时候,我整个人心神不宁。
「但我真的觉得那个家挺不错的喔。包含狭小在内。」
说完,麻美耸了耸肩。尽管态度戏谑,她的眼中果然还是藏著略显昏暗的颜色。
我不清楚她对「狭小的房子」抱持著何种憧憬,不过看到麻美那双眼眸,实在是令人不舒服。
「既然你那么喜欢,那下次再来就好啦。」
听到我这么说,麻美双目圆睁。
「咦,可以吗?」
「拜托你陪陪沙优
啦。」
麻美绽放笑容,指向我。
「你是父亲不成?超好笑的。」
「我是监护人啊。」
麻美对我的回答频频颔首,之后吐了口气。
「监护人是吧──我觉得可以。既然你说好,那我会再去的。」
麻美笑道,并举起一只手说再见后,背对著我。
我也举起手点头致意,目送麻美快步离去。
突然间,麻美在半途转过身来,再次走回我面前。
「有句类似小小忠告的话要跟监护人先生说。」
麻美以食指指著自己的脸庞。
「沙优妹仔她超级擅长视场合使用不同笑容,你最好当心点。」
不等我回应,麻美便一副该说的话都已经讲完了似的,再度转身迈步而去。
我不发一语地望著她的背影。在前面不晓得第几个十字路口左转后,就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视场合使用不同笑容⋯⋯」
我脑中浮现出沙优的笑脸。
傻笑。
苦笑。
以及感觉别有隐情的笑容。
倘若这些全都是自己随心所欲操控的话……
麻美那句「最好当心点」在我脑中重播。
「话是这么说,但……」
是要我针对什么,又要怎么个当心法啊?
叹了口气的我,开始朝自己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