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好了,小席大人,差不多该睡了。」
菲伊娜宝贝地抱著小狗说道。
「不,我还要再走一会儿。你先回去吧。」
「嗯?怎么?要尿尿?」
「……就算是,不要问才是礼貌。」
「啊哈哈,好啦,知道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菲伊娜轻佻地道别后,就这么离开。
她往帐篷的方向走去,但她说过要和小狗一起睡,所以想必会睡在帐篷的后方,直到天亮吧。
在满月之下──
只剩自己一个人的席恩慢慢闭上双眼。
「……好了。」
接著──睁开闭上的眼睛。
他的眼神蕴藏著锐利又坚定的光辉,和刚才面对菲伊娜的眼神完全不同。
那是戒心和敌意。
以及不会动摇的觉悟。
席恩以如此意志坚定的眼神回过头。
「让你久等了。」
他──就在那里。
感觉彷佛打从一开始就站在那个地方。
以月光为背景,站姿非常自然。
他有著一头白发和泰若自然的面容。
纤细又瘦小的身形。
乍看之下就像随处可见的少年,但席恩总是能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异样感。
异样感少到反觉诡异。
过于自然到不自然。
简直就像感到矛盾本身也是个矛盾──
「好久不见了──席恩。」
少年──诺因说道。
以极为熟稔,彷佛旧识般的口吻。
「上次见面是武斗大会吧。」
「是啊。」
「话虽如此,我却没有好久不见的感觉。因为我始终关注著你的动向。」
「…………」
「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你回应我的呼唤。」
诺因轻佻地笑著。
席恩闭紧双唇,以凶狠的表情瞪著他。
刚才──
在帐篷里的席恩之所以清醒,既不是为了小解,也不是发现菲伊娜不见。
而是受到呼唤。
他不知道方法。
但他感觉得到自己受人呼唤。
他只能说「感觉到了」。
只能说「凭感觉隐约明白」。
有人利用莫名其妙的未知手段,向席恩的心攀谈。
说著「我想和你单独谈话」。
光是这样──就很够了。
对方根本不必自报姓名。
席恩被誉为神童,精通各式各样魔术,对方使用连他都毫无头绪的联络手段──这样反而成了一种再明显不过的另类名片。
「你找我有什么事,诺因?」
席恩一边警戒著对方,一边说著。
「算不上有事。我纯粹是──来夸奖你罢了。」
「夸我?」
「没错……要说我是乾脆来向你投降的也行。」
诺因独自开心地说著令人摸不著头绪的话。
接著──
「史莱姆那件事……真的是非常精彩。」
他继续说道。
以真心称赞席恩的口吻说道。
「……那只史莱姆果然是你派来的吗?」
「当然是我。」
诺因点头。
对方如此乾脆地承认,总教人觉得浑身不对劲。
「不过你果然看穿了那是我的杰作。」
「…………」
「伤脑筋啊。为了设下陷阱让你跳下去,就必须准备超乎常理又不讲道理的手段……可是这么一来,不管我怎么做,事态都会变得于理不合。」
呼──诺因无力地吐出一口气。
「一旦做了超乎常理的事,你一定会怀疑是我在背后牵线。哎呀哎呀,真是败笔啊。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或许不出现在你面前才是上策。」
「…………」
「史莱姆是我干的好事。所以你应该也知道我的目的了吧?毕竟──你用那种方法破解了我的企图。」
无论什么攻击都能无效化的原始史莱姆。
为了迅速打倒它──只能使用右手的力量。
所以席恩用了。
使用诅咒之力──「真呼吸(No breath)」。
只不过。
是以被切断的右手发动能力。
多亏如此──席恩才没有将圣剑吸收,而是完好地得到它。
「你准备那只史莱姆……是为了让我吸收圣剑吧?还有那把可称之为原型的圣剑也是。」
「正确答案。」
诺因说道:
「原型啊……这形容真贴切。那把剑的确是类似原型圣剑的东西,完全没有其他多余的能力──是只为了被你吸收才做出来的。」
「做出来……那把圣剑果然是你……」
「是啊,没错。而且……不只那一把。散落在这块大陆上的圣剑,每一把都是──我做的。」
「你说什么……?」
席恩开始感到口乾舌燥,心跳加速。
他一边拚死压抑内心的慌乱,一边询问:
「那么你是──」
「嗯,是啊。我就是所谓的神。」
很乾脆。
诺因极为乾脆地说道。
「…………」
席恩──却一句话也没说。
尽管难以置信的想法非常强烈,却又能接受这种说法。或许席恩在内心深处,早已发现了这件事。
「啊哈哈,总觉得有点害羞。不管说了几次,还是不习惯。居然说自己就是神,这话不该由自己说吧?嗯……不过也只能自己说了……唉,真是的。早知道就该带爱特娜一起来,让她在这种时候担任解说员才对。」
爱特娜。
上一任魔王。
席恩杀死的魔王。
她还是人类时的名字──还是勇者时,名字就叫爱特娜。
前一阵子的武斗大会上。
席恩在诺因的引导下,前往异空间,并且见到人类时期的她。席恩就这么和理应死去的她再度对谈。
如果眼前的少年是神,会有那般不合常理的能力,席恩也能接受。
不对。
与其说可以接受,更像是只能接受。
「……没想到你承认得这么乾脆。」
「因为否定也没用啊。就算我现在否定,你总有一天也会抵达真相。应该说……你应该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吧?」
「…………」
「看吧。所以我模糊焦点已经没有意义了。」
诺因耸了耸肩,自嘲般的笑著。
「最近我为了你,试著做了很多事……但说实话,全部都是下策。不管我做什么,都只有反效果。最大的失策,就是史莱姆那件事。」
诺因夹杂著叹息继续说:
「我大概也是有点急了。因为这是第一次嘛──我第一次遇上这么难控制的勇者。所以我才会过度主动惹事……结果,就是那场大失态。我真是完全被你比下去了。」
「…………」
「你根本无法预测。在那种状况、那种状态下,居然还察觉到我『想让你吸收放在史莱姆体内的圣剑』,然后使出那种手段。我还以为你心地这么善良,就算察觉我的企图,也会为了保护身后的同伴,使用右手的力量……结果你却远远超越我的料想。」
「…………」
「所以我现在是在夸奖你,同时也是投降。我输了,输了啦。你真的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诺因一边说著过度的夸赞,一边拍手。
拍手声空虚地回响著。
「……有够假。你有什么企图?」
「没有啊。我倒希望你能够虚心接受。那把圣剑──那把原型圣剑被你夺走,对我来说是损失非常惨重的失败。」
诺因一脸沉痛地继续说:
「当初我满脑子只想著要用来被你吸收,才急就章做出那把圣剑。所以它和其他圣剑不同──拥有太多线索在里面了。是和我有关,和我的目的有关的线索。」
「目的……」
「也因为这样,我才想说稍微死不服输一下,稍微给你一点难堪,自己主动过来揭开所有真相。与其让你自己察觉,不如我先说出来──」
「你的目的,就是要──把我变成魔王吗?」
席恩说道:
「要是我持续收集圣剑,用右手的力量吸收它们──我总有一天会变成魔王对吧?」
「…………」
「就跟以前的勇者一样。」
诺因瞬间露出惊讶的面容,接著大大吐出一口气。
「唉……已经太迟了吗?真有一套啊,神童。居然连死不服输的机会也不肯给我。」
「这没什么。只不过是没有根据的推测。」
席恩并不是谦逊,只是实话实说。
他无凭无据。
可是──有著促使他确信的事物。
最大的线索,就是爱特娜的存在。
也就是席恩杀死的魔王。
她原本是个人类──同时也是个勇者。
她是为了众人,而和魔物作战的勇者。
杀死上一代的魔王之后,她被诅咒了。
成了和现在的席恩相同的体质,沦落为光是存在于此,就会啃食周遭性命的害兽。
接著和席恩一样,被曾经信赖的伙伴背叛,被过去拯救的人民迫害,受到歧视和污蔑──到了最后,她开始诅咒世界。
从那个瞬间开始,她就成了新的魔王。
(我杀死的魔王,过去是个勇者。是打倒上一代魔王的勇者。)
那么──在之前呢?
爱特娜打倒的魔王,过去是──
「所谓的魔王,就是受诅咒的勇者的末路……对吧?杀死魔王的勇者会因为诅咒,变成新的魔王。」
席恩以坚毅的口吻拋出这段话:
「勇者变成魔王,然后杀死那个魔王的勇者,会成为下一个魔王……这种事过去在这块大陆上已经重复几次了?」
「八次……不对,是九次吧。」
诺因说道:
「你杀死的魔王──爱特娜是第八个魔王。所以席恩,你是第九个。」
「…………」
八次。
感觉好像很多,又好像很少,是个难以评论的数字。
就席恩所知的大陆历史,包括爱特娜在内,已经确认有五位魔王。
照这个样子看来,还存在著远在这些纪录之前的魔王──而且还有杀死那些魔王的人。
「永无止境的魔王和勇者的故事……撰写这部故事就是我的目的,也是使命。」
「……为什么?」
席恩问道。
「这种事有什么意义?」
即使知道目的,他的企图依旧不明瞭。
他是为了什么,要把席恩变成魔王?
他是为了什么,要不断重复勇者和魔王的故事?
「没有任何意义啊。纯粹是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构成的。」
「这样构成的……」
「就像水由高处往低处流,云乘著风流动……勇者和魔王的故事也同样会重复。因为重复,这个世界才得以正确循环。只是这样罢了。」
「…………」
「你的脸上写著『我不懂』耶。但我也只能这么说。这个世界一直都是这样构成的。世界就是这样──由我一路维持过来的。」
诺因轻描淡写地说著。
不知道他究竟是解释给席恩听的,或纯粹只是自言自语──总之他只用了自己的角度在阐述,让人难以判断。
「『圣剑』和『魔王的诅咒』……我想你应该也已经察觉了,两者其实是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向量相反,本质是一样的。」
「……所以如果持续吸收圣剑──就等于离魔王越来越近吗?」
「没有错。说得更清楚一点,将原本完整的力量分离后,就是『圣剑』和『魔王的诅咒』。」
将原本完整的力量分离。
将一个完整的东西弄得七零八落──
「力量受到分离的影响,处在不稳定进而失控的状态,这就是勇者承受的『魔王的诅咒』的真面目。因此只要透过吸收圣剑,那种不稳定的状态就会逐渐缓解。」
「…………」
因为吸收「圣剑梅尔托尔」,席恩的诅咒有了些微的弱化。
他原本以为是因为圣剑的圣属性抵销、中和了诅咒,但现在看来,他料错了。
应该是──完全相反。
吸收越多圣剑,便能成功抑制那股力量。
能够抑制──换言之,就是那股力量已经更融为自己所用。
(「圣剑」和「诅咒」。)
席恩想起从前和凪的对话。
「祝」和「咒」。
这两个东方的文字结构非常相像。
相似的理由──是因为它们本质相同。
都是偏离人类理解范畴的超常力量。
倘若对人类有益,就称作「祝」;倘若对人类有害,则称之「咒」。
这样看来「圣剑」和「魔王的诅咒」──也是一样的道理。
本质相同。
人却因为自己的好恶,改变称呼。
「神明怜悯人类脆弱而授与的宝剑」,人们创造出这种对人类拥有正向含义的故事,然后深信不疑。
「只要一一收集四散的圣剑──将分散的力量合而为一,就可以控制诅咒之力……同时那个人也会变成魔王。」
「…………」
席恩想起来了。
过去和他对峙的魔王这一存在。
她和现在的席恩一样,光是存在就会吸取他人的生命。
席恩当时是以持有的圣剑「梅尔托尔」与之对抗──然而魔王的力量却并未影响同族的魔王军。
因为魔王──能够控制能量掠夺。
「过去的勇者都对世界绝望,成了魔王,没有人例外。」
诺因说道:
「死命拯救世界后,落入诅咒之中,同伴和人民说翻脸就翻脸……他们遭到流放,遭到迫害,坠入孤独……最后每个人的心都栖息了魔性。」
「…………」
席恩想起来了。
想起过去的自己──那个刚受到诅咒的自己。
想起差点对世界绝望的自己。
「他们一发现圣剑这条线索,不惜牺牲一切,也要收集圣剑。即使是往昔同伴也照杀不误,只为了变回原本的身体──却没有注意到,从他们变得那般自私开始,就已经偏离过去想拯救世界的自己了。」
席恩无法责备他们。
因为他深切了解──想咒杀整个世界的孤独。
他也明白如果能变回原本的身体,要牺牲什么也在所不惜的心情。
但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啊。
无论牺牲什么也要变回原样。
想取回身为勇者的自豪和荣耀。
当这样的执著越深──就越是偏离身为勇者的自己,同时越是坠入魔道。
「之所以准备了好几把圣剑,也是为了这件事。当被诅咒的勇者执著在圣剑这个希望上,便会成为为了希望而牺牲一切的修罗,在收集圣剑的过程中,他们不断斗争,最后就会变成对自己、对世界绝望的魔王。毫无例外……本来应该是如此。」
诺因极为无奈地说著。
「席恩……除了你。只有你──没有照著剧本走。」
「…………」
「我第一次遇到你这种勇者。就算你被诅咒、被迫害,就算你变成死也死不了的怪物,就算你看尽人类这种生物有多丑恶、多骇人……依旧希望自己的心灵至少还是个勇者。」
这道声音夹杂著赞赏和侮辱的色彩。
称赞著席恩的美好,同时唾弃他太过美好,令人作恶。诺因清楚地表现出这样矛盾的感情。
「所以我才不得不行动。毕竟我不能在这种地方让持续至今的故事,让一路撰写过来的故事结束。」
「…………」
「所以我主动介入了──结果就是这步田地。真是的,人果然不要做不习惯的事比较好。」
「……那还真是遗憾啊。」
席恩傲慢地说道:
「感谢你这段冗长的高谈阔论,诺因。托你的福,原本不确定的推论都有了解答。」
「不用谢我。就像我一开始说的那样,这是赞赏,也是投降。同时……更是宣战。」
「什么……?」
「我现在知道像过去那样站在中立位置俯视,根本不能把你怎么样。所以我投降。这个立场的我投降……但下次开始,我会确确实实站在和你敌对的位置上。」
诺因说道。
他的眼神和过去稍有不同,开始出现敌意。
原本不稳定,无从掌握的诡谲气息有了指向性──他的一切都转化为明确的敌意,笔直射向席恩。
「我一定会把你变成魔王。我不能让延续至今的故事在这种地方结束。」
「……谁理你。」
席恩说道:
「什么勇者、魔王……我才不管那些。我会以我自己的身分活下去。和那些……认同这样的我的人一起。」
「呵呵,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诺因笑得极具挑拨气息。
「到头来,她们的存在还是很重要。因为有她们把你从真正的孤独当中救出来,你才尚未对这个世界绝望。」
「…………」
「但正因为这样,你不觉得为了她们,更要变回原本的身体吗?只要变成魔王,控制住诅咒,用那股力量支配世界,然后再把她们当成部下就行了。就像爱特娜过去那样。」
「那有违我的期望。而且……也有违她们的期望。」
席恩没有一丝迷惘地说道:
「我才不需要世界。我只要有个和家人同住的家就够了。」
「就算要一直挺著这副不自由的身体?」
「这副身体我也会想办法解决。」
「怎么解决?」
「想尽所有办法。」
席
恩说道:
「至少我无意走在你准备好的道路上。我一定会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解决给你看。这是为了和她们活下去……也是为了和她们一起死。」
「呵呵呵,你也真是的……居然说出这种听了让人害臊的忠贞告白。就算是因为她们不在,你会不会也变得太坦白啦?」
「……闭嘴。」
席恩瞪著嘲笑他的诺因。
接著转身。
「再见了,诺因。可以的话,你暂时都别出现了。」
「别说这么无情的话嘛。反正我们马上又会见面了。」
说完这句话,席恩开始举步往前。
他没有回头。
只看著前方,往家人等待的场所走去。
席恩离开之后──
诺因在原地站了好一阵子。
他以不知道看著何方的眼神,无神地仰望天空。
「……唉。」
他忧愁地吐出一口气。
不过嘴角却扬起一抹微笑。
「真是的,他实在很不受控制。」
他并不是对著某人倾诉,只是轻声自言自语。
「这是我第一次碰到这么多挫折。不过换个角度想……代表每个人类无时无刻都品尝著这种滋味吗?若是如此,那或许是个宝贵的经验。」
他喃喃自语。
「说不定这反而是一件幸事。独立思考,拥有自己的意志,用自己的脚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他这么独立,或许我应该老老实实开心,然后褒奖他。」
不过呢──
诺因继续开口。
他的微笑依旧挂在脸上,但眼神蕴藏著些许烦躁。
「雏鸟要离巢还为时尚早啊──第九任(诺因)。」
他──
诺因这么说道。
神──如此说道。
他将名为席恩的少年称作「诺因」。
「诺因」。
那是古代神语,意思是九──
「再会了,诺因。当我们下次相会,就让我用这个我取的名字叫你吧。我心爱到令人憎恨的独生子。」
神在黑暗当中消融,然后消失。
他所说的话并未传进神童──神之子的耳中。
目前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