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被称为农村的地方,能看到的村庄景色都大同小异。
若是从空中俯瞰村庄,首先映入眼帘的,想必会是位于村庄中央的大片空地吧。这里是被称为共牧地Common的土地,既会拿来种植给牲畜食用的草叶,同时也是村庄举办祭典或典礼时的场地。
民宅基本上都是环绕著共牧地散建的。而民宅的周遭会搭起篱笆,在交错林立之下,将村庄罗织得宛如迷宫一般。
住宅的建材会忠实反映出村庄的习性,若是邻近岩山的话就会选用石材搭建,而若是附近有广大的森林便会用上木材,或是在墙壁里嵌入草织隔板。这座名为无主地的村子则是以砖造建筑为主,这是因为此地接近河川,便于取得泥土的关系。
村子的外围地带设有烧砖小屋和打铁铺。为了便于管理火源,这类建筑物都会选在离民宅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搭建。磨坊也经常搭建在离村庄略有距离的位置,磨粉匠则是会以设有水车的河边小屋作为据点。
再往外围走去,就会看到一整片的田园风光。由于土地整合普及的关系,田畦笔直得就像是用尺画出来似的。大小各有不同的田地像是拼图般相互嵌接,数量也逐渐减少,最后像是被平原和森林吞没似的消失无踪。
反过来说,一定会位于村庄中央的建筑物则是教会。虽说和帝都庄严的大教堂相比,这座教会仅仅附有一座略显寒酸的钟楼,但在这座几乎不存在二层楼建筑物的村子里头,依然显得鹤立鸡群。
而拉撒禄醒来的场所,就位于教会的隔壁。
以砖造小屋为主流的村子里头,就只有一座看似历史悠久的石造大宅伫立其中。他先前便是待在宅邸里的其中一间房里。
「────天亮了啊。」
与其说是醒来了,不如说是只有上半身习惯性地起身了。也许是旅途中累积的疲惫没有完全消褪的关系,手脚都沉重得像铅块一样。
拉撒禄拖著沉甸甸的身体摇了摇头,驱散挥之不去的睡意。
(说起来,自从我雇了女仆之后,身体就变得健康很多啊……)
赌博师和营养失调可说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他甚至觉得身体怀抱著这点不适,才像是回到了平时的自己。
他将腿挪下了床,穿进了靴子之中,在将一整天没脱过的靴子鞋带用力绑好后,他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
他回头望去,稍稍皱起了眉头。
这是因为床上还躺著另一个人──莉拉仍在睡觉的缘故。她看起来还不会这么早醒来,说不定根本就忘了自己是怎么睡在这张床上的。昨晚来到这间房就寝时,莉拉还没躺上床,就已经是半脚踏入梦乡的状态。她大概从昨晚在马车上等待那时起,就没有接下来的记忆了吧。
他先是想了一下该怎么叫醒她才能将混乱压抑在最低限度,随即又觉得不管怎么叫她都没什么差异,很快就死了这条心。
「莉拉,快起床。」
「…………呜。」
像是胎儿般窝著身子占据了半张床的莉拉,在被拉撒禄摇了几下后,稍稍缩了一下身子。那长长的睫毛也像是蝴蝶的翅膀般,轻轻地颤了一颤。
拉撒禄加强摇她的力道,最后索性掐住她的鼻子。
「原来你的个性这么贪睡啊?」
「…………嗯呜!…………呃!」
莉拉弹起了身子。她在醒转之际发出一声短呼,而在以被烧烂的喉咙泄出混浊呢喃的瞬间,她随即像是蓦然惊觉似的按住了嘴角。
莉拉接下来的反应,基本上和拉撒禄的预料如出一辙。
先是为拉撒禄前来叫自己起床一事感到困惑,接著为同床共寝一事感到羞耻,再来则是为在陌生房间醒来感到困惑。懒得一一详细解释的拉撒禄摇了摇头,伸手指向房门。
「总之,等你梳妆完毕后,就走出房间右转,一路走到最底──但说起来,你昨天穿著这身衣服就睡了,衣服也不用换了吧。我有事得谈谈,所以就先过去了。」
他拋下还没从混乱和困意中回过神来的莉拉,快步走出了房间──也就是宅邸里的客房。
一直到十八世纪之后,这种类型的宅邸格局才有了「走廊」的概念。这种只为了连结各个房间所做的独特设计,可以说是近代的新发明,若非新造建筑或是近年装修的建筑物,不会看到这样的构造。
这栋宅邸则是一座自古迄今从未改建过的歌德建筑。
房间和房间之间是直接以房门相系,而所谓的移动,则是指穿越一间又一间的房间。走过摆设相异,但格局大同小异的好几间房间,著实是个奇妙的体验。
他最后抵达的是大厅。这里位于宅邸的中央,也是最大的一间房间。在这栋古老的宅邸里头,大厅被设计成种种活动的执行场所。
天花板呈挑高的拱状,房间宽敞得足以让孩子们在里头玩球嬉戏。作为地板的石材在经年累月下有所磨损,可以看出整片地板微微挤出了波浪般的起伏。由于窗户不大,大厅里的空气还残留著几分深夜的寒意。
大厅的中央摆著一张不管阵仗多庞大的家族都坐得下的长桌。虽然也摆了几张没有扶手、看起来做工厚实的椅子,但只有其中一张的上头有坐人而已。
「哎呀,早安。」
「…………嗨。」
在长桌的短边──该由宅邸里地位最高者就坐的位子上,此时正坐著一名双脚似乎还构不著地的少女。
她脸上的笑容丝毫不逊于装饰于头顶上的鲜花。那是从小受训练、用来展露在他人目光前的笑法。
「昨天晚上没能好好打个招呼呢。欢迎来到无主地,欢迎莅临无主修道院。我是这间宅邸的代理当家──爱蒂丝.唐宁。」
昨晚企图自杀的少女这么做了问候。
拉撒禄拉开了从少女──爱蒂丝的座位处数来第四张的椅子,同时为不知该归类为好运还是厄运的这份运气思忖起来。
「你也太瞧不起『我们』村子了吧!」
昨晚拉撒禄的玩笑话惹来了爱蒂丝的辩驳,但当时的拉撒禄万万没想到,这里居然真的是「她的」村子。
不管在哪个村子,住在座落于村庄中央、位于教会隔壁的大宅的人物,都只会有一类人士。
那就是这座村的领导者──村庄的地主。
她是这座村子──无主地的主人。拉撒禄面对著自称这座名为「无主修道院」的宅邸主人,稍加思索后这么开了口:
「…………啊──我是琼恩.布隆顿。」
「布隆顿?我记得有个知名的拳击好手就叫这个名字吧?你难道是拳击手吗?」
「如果你觉得我看起来是那种职业,就该去找个眼科医师了。」
听到他语带嘲讽,爱蒂丝登时皱起了脸庞。仔细想想,她的身分是地主的女儿,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而根据她本人的说法,甚至还是代理当家。她应该很少被人用这种口吻对待吧。
(就目前所见,这一带的地主,应该都是绅士阶级的人物吧。)
所谓的绅士,指的是并非由国王册封的世袭贵族,却能以地主的身分免于劳动,过著悠闲自在的生活──至少名目上是如此。
(哎,但实际上他们的生活也没有轻松到哪里去啦。)
拉撒禄看著置放在自己面前的黯淡餐具,以及积累在大厅角落的尘埃这么想著。
据说要以绅士的身分度日,必须具备著能透过地租和有价证券等手段达到一千英镑的年收入。
然而,并不是所有绅士都能易如反掌地达成这项条件。就有不少绅士家族的年收入仅有一千英镑的数分之一,过著清贫的生活。就拉撒禄所见,这座宅邸也是如此。
(不过,代理当家────是吧。)
他之所以刻意谎报姓名,就是因为这个头衔的关系。
就算起了个大早四处走动,他也没在这座宅邸里感受到除了爱蒂丝之外的家族成员的气息。虽然各处都还看得到几名佣人,但理当坐在当家座位上的──像是爱蒂丝的双亲或兄弟这类具备正统当家身分之人却一个都没有,这显然是相当异常的状况。
扣除几种罕见的条件,基本上不会由女子继承家督。就算会继承家产,也不会以当家的身分处理工作。他完全不明白爱蒂丝这名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才会自称是这个家族的代理当家。
「…………总觉得有麻烦事的气味啊。」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早餐不该配红茶,而是该配咖啡啦。」
「明明是来作客的,你的要求可真多呢!不过我会帮你准备的,记得要感谢我啊!」
爱蒂丝扬声这么一说,原本在门旁待命、看似佣人的女子随即凑了过来。在爱蒂丝迅速下达指示后,女子便轻轻点头转身离开。
「话说回来,你昨天提到的那个因为有隐情所以被拒绝投宿的女生没跟著你来吗?」
「如果没去睡回笼觉的话,她很快就会醒的。」
他来到这座宅邸投宿的缘由,可说是极为单纯。
昨天晚上,拉撒禄在后脑杓遭到手枪砸中后,爱蒂丝便问他为何要在这种深夜时分闯入森林,拉撒禄也如实回答了。
「那只要住我家的话,这件事就解决了嘛!」
而爱蒂丝昨天是这么回答的。
由于莉拉已是昏昏欲睡,于是拉撒禄就在连自我介绍都没做的情况下,爽快地获得了住宿一晚的待遇。
(照这样的状况来看,她应该会允许我住上一阵子,虽然这会让手头宽裕不少……)
他若无其事地打量起爱蒂丝。
当时泣不成声地拿枪抵著自己太阳穴的那般神色,并没有浮现在她现在的脸上。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过于自信的顽固少女,十足乡下千金的风范。
然而,对于某方面的敏锐度比秃鹰更为惊人的拉撒禄,还是在她的双眼里看出了少许的阴影。她的内心显然长了颗大瘤,一旦刮去表皮,如同脓液般的负面思绪肯定就会自全身上下渗出吧。
(至于那颗大瘤的成因为何,我就不得而知了……而且也不想知道。)
就在拉撒禄暗自叹息的同时,刚刚的佣人已经回来了。
「让您久等了。」
那是个动作如影子般滑溜的女子。一直到她将杯子端上桌为止,拉撒禄完全没发现她近了身。
「谢谢你,菲莉。」
「不要紧。就菲莉的推测,这一位就是大小姐昨晚散步时邂逅的客人对吗?」
「嗯,没错。他说他叫琼恩.布隆顿喔!晚点还会有另一个人会过来。我说,琼恩,那个女生也喝咖啡吗?」
「…………」
「琼恩?」
「哦,对喔,我是琼恩啊。不,就帮她准备红茶吧。」
拉撒禄在回答的同时眯起了单边的眼睛。爱蒂丝昨晚的行动居然就这么用「散步」一词带过,实在是有些过于云淡风轻了。
看来这座宅邸的佣人们,并不晓得他们的大小姐原本打算趁著半夜用手枪轰掉自己的脑袋。他们看起来不只是不晓得爱蒂丝的行动内容而已,甚至是一副无法想像爱蒂丝会做出这种举动的样子。可疑的程度可说是扶摇直上。
不过,这时的拉撒禄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深入思考心中的疑问。
「…………」
因为莉拉正从大厅的入口探出了头来。
她似乎已经完全清醒过来,脸上挂著一如以往的扑克脸,不过,拉撒禄仍看得出她正因为待在陌生的宅邸里而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待在大厅里的有拉撒禄、爱蒂丝和似乎名为菲莉的佣人。莉拉似乎正在犹豫著自己是否该入内,而在拉撒禄搭话之前,菲莉就先一步凑上前去。
「您就是另一位客人对吧?您对早茶的品项可有指定?」
「…………呃。」
莉拉之所以会摇头,应该是为了表明自己不是该受敬语对待的立场吧。然而,菲莉却没有敏锐地捕捉到这番含意。
「原来如此,这是并无指定,要菲莉自行挑选──亦即『让我瞧瞧你的手腕有多高明』的意思是吧?遵命,菲莉这就摩拳擦掌,为奉上的好茶做起准备。」
「…………呃!」
菲莉没理会把头摇得几乎要刮出破空声的莉拉,迈出了淡然的步伐走出大厅。
「啊──该怎么说,你还真是雇了个怪家伙啊,爱蒂丝。」
拉撒禄苦笑著将头转了回去,接著僵住了。
只见爱蒂丝的双眼正直直地盯著拉撒禄。他感觉这道目光锐利如钻,几乎要穿透自己的身子。
「昨天天色太晚,所以我没能察觉,但她的肤色……!有外国女仆陪侍,加上琼恩.布隆顿……不对,是琼恩.布隆顿的朋友……!」
「…………什么啊,原来你听过啊。」
爱蒂丝将手撑在桌上,猛地探出了身子。
「你就是拉撒禄.『便士』.凯因德对吧!」
有那么一瞬间,拉撒禄不知道是否该点这个头。
因为浮现在爱蒂丝双眼之中的神色,对拉撒禄来说相当眼熟。
在某些走投无路的赌局之中,赌客会在失去了所有现金、身上的家当全被剥光,甚至连身为人类的尊严也拿去换钱的状况下下注──只要输掉这一把,就只有死亡或是沦为奴隶的二选一。
而在这种局面下,一旦在发到的手牌之中看到了些微的希望,他们的脸上就会浮现出那样的神色。
为了不让从天而降的好运溜走,他们会在这种时候投来宛如钻钉般的目光。爱蒂丝这时望向他的目光,就和那些人如出一辙。
拉撒禄用力吸了口气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哎,确实有满多人这么称呼我。」
在吃完早餐后,拉撒禄来到了与宽敞宅邸相当匹配的广大中庭,为菸斗点上了火。
他看著荒凉的森林。随著秋去冬来,从林里传来的是一团庞大的死亡气息。就算是此时此刻,林子里肯定仍有众多生命还在好好呼吸,但他却莫名感受到寂寥和别离将至的预感。
再过不久,漫长的严冬就会来临。
靠在宅邸外墙上的拉撒禄,思考的尽是这些事。他让冰冷的空气填满肺部,令脑袋放空。
就在拉撒禄菸斗里的菸草有一半化成灰的时候,有人来到了中庭。
「是爱蒂丝啊。」
「拉撒禄,你一直待在这里啊?莉拉小姐呢?」
「她太累,所以回房睡觉了。」
昨天的疲惫似乎还没有完全消除的样子。在吃完早餐后,莉拉便像是一头栽进床铺似的坠入梦乡。
(不过,和身体的疲惫感相比,说不定精神方面的疲惫还比较严重些啊……)
他回想起莉拉倒在床上时所露出的凝重神情。平时总是能常保严肃态度的她,竟然会三两下就睡得死死的,足见她累积的疲劳有多重。
「哦──瞧你没陪伴在莉拉小姐身旁的举止来看,你应该很不受女生欢迎吧?」
「累个半死的时候有人黏在旁边,才教人平静不下来吧?」
说到这里,拉撒禄忽然察觉了一件事。
「…………你居然把莉拉当人看,难道是桂格教徒?」
拉撒禄这句话带著「她明明怎么看都是个奴隶」的弦外之音,并举出了最提倡奴隶人权的宗教派系。而他这样的态度,惹得爱蒂丝皱起了脸庞。
「我讨厌被人说『就因为你是女人』或是『就因为你是小孩』,所以也讨厌用这样的态度强加于人。」
「还有──」她说著瞪了过来。虽然爱蒂丝应该自认这样的眼神很有魄力,但就算被猫咪瞪著看,大概也比她瞪人的感觉还要可怕几分吧。
「别直接喊我的名字,也不要用『你』来称呼我。再怎么说,我也是这个村子里最伟大的人喔。」
「这可真是在下失礼之至,爱蒂丝大小姐。敢问您对仅是一介下贱赌徒的在下有何吩咐?」
「还是算了,我愈听愈火大呢。而且说到奴隶,这个国家为什么会允许──」
「啊──好啦好啦。」
拉撒禄挥了挥手,打断了爱蒂丝即将道出的长篇大论。
来到中庭的爱蒂丝,身旁带著似乎名为菲莉的女仆。爱蒂丝坐到了设于中庭的桌子旁边,而菲莉则是将许多文件搬到桌上。
拉撒禄叼著菸斗凑近一看,那似乎是和管理村庄有关的文件。文件的上头白纸黑字地写了「农地租借」和「租地金额调整」等等标题。
「欸,你要是把菸灰洒到文件上面,我可是会生气哟。」
「这种繁琐的事务,一般来说不是让土地管理人一类的佣人来办的吗?」
爱蒂丝没抬起视线,以小巧的手掌灵活地振笔疾书。
「聘得起这种拥有专业技能的佣人的,就只有真正的上流阶级呀。我们家只是一介地主,就连全职佣人的数量也是用一只手就数得完。所以这得由我亲自出马呀。」
说起来,距离此时还得再过上好些年的时间,不需学费的公立学校才会开始普及。
接受教育需要学费,而付得起学费的,就只限于不需让孩童充作劳力的家庭。实际上,如果就连邻近教会所开设的周日学堂都无法参加的话,那庶民就可说是与教育完全绝缘的存在。
待在爱蒂丝身旁待命的菲莉,虽然会协助搬运或整理文件,却没有要协助爱蒂丝处理公务文件的意思。但与其说她是「没有协助的意思」,不如说是「无从给予协助」才更为正确吧。
(不过,她真的在以代理当家的身分做事啊。)
爱蒂丝动笔的模样虽然有些生疏,但明显看得出她是怀抱著强烈的意志在做这件事。
虽说村子的规模不大,但光是在这一带持有土地,肯定就得处理为数惊人的手续,才能维持村庄的运作。若只是平凡女子所受过的教育水准,肯定处理不来吧──为了坐实代理当家的位子,她肯定投注了不少心血钻研学问。
在他暗自感慨地举目眺望了一会儿后,爱蒂丝抬起头瞪了过来。
「被你这样盯著看,会妨碍我工作。而且这看了也不有趣吧?」
会反射性地油嘴滑舌一番,可说是拉撒禄的坏习惯。
「不,很有趣喔。这份文件的第二行明明就算错了,却还是照著那个数字算下去了呢。」
「咦,不会吧!」
爱蒂丝慌慌张张地重新检视文件。她在数字相乘的时候加错了一个位数,而随著算式继续下去,算出来的数字也就错得夸张。
「你、你要是有发现到的话就早点说啊!」
「我以为你是故意的啊。顺带一提,在往回数九张的那份文件上,你似乎也把缴税该用的税率设错了。这也是故意的吗?」
「你给我等一下──!」
看著爱蒂丝狼狈不堪地捞著文件,让拉撒禄忍不住捧腹大笑。
「就菲莉看来,拉撒禄大人的个性似乎相当别扭呢。」
「很多人说我是个好好先生喔。」
他打了个手势,从面无表情的女仆手中接过一支笔,在爱蒂丝对面的座位就坐,一张一阖地动起右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
「手上都拿了文件和笔了,你难道以为我是要画画吗?我来帮你吧。」
「我看也知道你是要帮忙,但从事你这种行业的人,不可能会无偿提供协助吧?我在问的,是你出手帮我有何居心呀?」
讲话真不留情啊──拉撒禄露出了苦笑。虽说对于昨晚刚结识的对象来说,这样的用词未免有些过火,但她对于拉撒禄的认知并没有任何问题。也不知是她生来冰雪聪明,还是以地主之女的身分培育出了看人的眼光。
「哎,就当作我是在抵你收留我的住宿费用吧。」
「哪有向自己招待的客人收钱的道理呀,这会让我的信誉下降的。」
「但就实际上来说,你确实感到很困扰吧?」
他将手伸向处理完毕的文件这么一说,爱蒂丝登时「呜」了一声无话可说。
拉撒禄取出了几张他还记得有误的文件,并从头确认起自己没看过的那些文件。虽然问题都是出在计算上的小小失误,但犯错的频率相当高。光是逐行扫过文件上的数字,就能看出爱蒂丝还不熟悉这种公务类别的计算方式。
拉撒禄总觉得看到了爱蒂丝内心的天秤,其中一端放著不允许客人协助工作的自尊心,另一端则是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还达不到处理公务的标准的现实意识。
结果爱蒂丝很快就投降了。
「对不起,麻烦你帮忙了。」
「别在意,我不是说这是在抵住宿费吗?」
他抽出有问题的文件,并从爱蒂丝手中接过让外人窥看也不会构成问题的文件。
「话又说回来,你很会算数呢。有上过学吗?」
「我和家人学过一些皮毛,之后几乎都是自行摸索的。毕竟我在工作时常常会用上算术嘛。」
拉撒禄手中的笔几乎从来没停过。说起来,他原本就具备著能靠著算牌记下所有纸牌的脑袋,养父教导他「将来说不定会用到」的基础知识,也一直深植在拉撒禄的心底。
他很少像这样认真干著正经活,因此感到十分新鲜,而新鲜对他来说也无异于乐趣。
有好一段时间里,拉撒禄都埋首在计算之中,爱蒂丝则是用心地回覆著看似村民寄来的陈情信件。
过了一会儿,又是爱蒂丝先开了口。她虽然想用不当一回事的口吻询问,但拉撒禄隐约察觉得到她一直在找机会问这个问题。
「…………村里的人果然不肯让你们投宿吗?」
「照那样的氛围来看,大概是没机会了吧。如果你要叫我离开的话,我固然是会照办,但若愿意让我住到车夫伤势痊愈的话,那确实教人感激。」
和计算相比,爱蒂丝似乎比较长于书写,不过,原先写过一张又一张信件的笔杆,却在这时停了下来。
「对不起。」
「你是在为什么道歉?」
「我是在为村民基于不必要的排挤心理,不愿让莉拉小姐住下的心态道歉。」
拉撒禄没停下手边的计算,稍稍抬起了视线。爱蒂丝板起了面孔,直直地盯向了自己。
「我不觉得这是该由你道歉的事啊。」
「是我该道歉没错,因为我是代理当家呀。既然这座村子是我的所有物,我就该对村子发生的事情负起责任。」
爱蒂丝以毫不迷惘的口吻说道:
「这座村子就等于是我自己。」
拉撒禄稍稍撇开了视线,在沉默了眨两次眼睛的时间后耸了耸肩。他将视线挪回爱蒂丝身上,刻意让视线在她的全身上下游走。
「哎,是个不错的村子啊。我认为这村子挺不错,毕竟没什么起伏可言嘛。」
「欸,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为什么要看著我啦!」
这座村子似乎就等于爱蒂丝本人的样子。
爱蒂丝像是要遮住拉撒禄的视线似的,以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胸口。不过,光是打量过她就能明白,就算从小置身在营养充足的环境之中,也不见得能养出前凸后翘的身材。
在一旁泡茶的菲莉,这时以一副置身事外的口吻补充道:
「不,就实际上来看,是不若第一印象那么平坦──菲莉这么补述著。」
「喔,真的假的,是这么回事啊。」
「别看著我说啦!别──看──啦!」
「真是的,我们聊的是村子的地形啊。对吧,菲莉?」
「是的,正如您所说。」
「为什么你们两个可以这样一拍即合啦!」
要是再调侃下去,只怕会影响到工作的进度。拉撒禄抽著喉咙笑了笑,再次望回了文件。
(哎,看来只靠玩笑话,还不足以带过这个话题啊。)
要是能在这些胡言乱语之中忘掉原本的话题,那就再好不过,但爱蒂丝似乎还没有傻到那种地步。她瞥向自己的视线之中,依旧还带著这座村子没有善待莉拉所产生的歉意。
拉撒禄吁了口气。
「算啦,要是你还是很在意的话,下次泡红茶的时候,就附点牛奶和盐巴给她吧。」
爱蒂丝爽快地接受了他的提议。
总觉得眼睛睁开之后,看到的才是梦中的光景。
在接近正午时分醒来的莉拉,仰起上身这么思索著。虽然睡意已然散去,但她像是想逃进睡梦中似的紧闭双眼,将身子蜷缩起来。
(我对自己置身幸福一事感到害怕。)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这样的想法就会不时袭上心头。
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那并不是以平凡少女的身分在故乡度日时产生的念头。当时称得上是烦恼的,顶多就只有即将临盆的羊只,以及迟迟不见进步的刺绣技巧而已。
也不是从以奴隶的身分遭到贩卖,并遭受调教的时期开始的。虽说为了能以商品的身分出售,她居住的环境相当乾净,餐食也不虞匮乏,但待在那个奴隶贩子底下的日子,肯定是距离「幸福」最为遥远的其中一段生活。光是回忆起那段时光,痛楚和恐惧就会窜过全身上下。
既然如此,那果然是直到最近才开始浮现出这样的念头吧。
(要是起床的话,就觉得握在手里的幸福会随之消逝,迄今的一切也会幻化成一场梦境。我好怕在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还待在那名奴隶贩子的底下……)
莉拉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皮。她的动作之小心,就像是在害怕一鼓作气地起床会害得迄今的幸福会随风消逝似的。
浮现在眼前的并非潮湿的地下室,而是打理乾净的无主修道院的客房。房内没有其他人,她透过自床顶垂挂下来的床幔,看到了和煦的阳光。
她轻轻舒了口气,抽噎了一声。
「…………呃呜。」
莉拉似乎是在吃完早餐后,因为承受不起旅行的疲惫而沉沉睡去的样子。由于身上还穿著洋装,腰际一带僵得难受,她索性以四肢著地的姿势伸了个懒腰。接著她取出短梳,整理起乱翘的头发和衣服的皱摺,并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睡过头了……总之要先去晒棉被,然后得赶快备茶才行。要是不管主人的话,他就会从白天起开始喝酒,一直喝个不停……)
在冒出这些念头后,她随即露出了苦笑。说起来,在待在这座宅邸的期间之内,莉拉应该没有备茶的必要性才对。
离开帝都后,她才首次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习惯了在帝都的生活。自从沦为奴隶后,她的内心一直怀著一股挥之不去的乡愁,但如今涌上心头的寂寥之情,却不只是指向故乡,也包括了帝都的住处。
好想回帝都──她在察觉自己怀有这样的心思时,再次露出了苦笑。但这回的笑容之中,却掺杂了几分自责的念头。
胸口的一部分蓦然一揪。
(明明都是因为我的关系,才害他不得不远离帝都……)
所幸这张惨澹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太久。
因为她感受到门外传来了人的气息。由于建筑物本身不具备走廊的构造,就算来人不是以这间房间为目的地,也一定会走入其中。
莉拉让感情从脸上褪去,像是结冻似的僵住了脸。她像是
认为「只要自己露出冷漠的表情,周遭的人们就会跟著冷漠以对」似的,让自己的全身上下罩上一张空无的虚壳。
房门很快就被人开启,走进房内的是她的主人拉撒禄。
「喔,你起来啦。」
一如往常地没在脸上展露出丝毫霸气的他,这时正无力地垂晃著右手。他似乎做了些提笔写字的工作,右手的袖子难得地卷了起来。
一看到拉撒禄,莉拉便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原先使力的身子。然而,内心却随之涌出一股紧张的情绪。
她对于自己的主人所抱持的情感相当复杂。
她并不害怕拉撒禄.凯因德这个人。在被买下之初,身为主人的他确实是莉拉害怕的对象,但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样的情感也随之冲淡。对莉拉来说,能被如此温柔的人买下,对她来说根本是从来都不敢奢望的侥幸。不过,就算将这样的心思化为文字传达过去,也只会换得拉撒禄露出一张臭脸强势否定吧。
然而,莉拉依然对男性感到害怕。
这并不是基于理性衍生而来的情绪,而是被迫深深烙入肉体和精神之中,就连她自己都无法克制的感情。她就是没来由地对男性感到恐惧。
不可否认的是,拉撒禄也是一名男性。
她偶尔──应该说是时常会为此感到过意不去。她的内心某处总是会对拉撒禄感到害怕,而她也认为这样的心态无疑是对主人的一种背叛。
现况也依旧是如此──莉拉先是苦恼著该对他露出什么表情,最后则是一如往常地选择露出扑克脸。
「…………」
莉拉行了一礼,正要起身,却被拉撒禄用手势制止了。他身后跟著这间宅邸的女仆──似乎名为菲莉的女子。
「你就坐著吧。都难得当了一回客人,就试著用下巴使唤那边的佣人,叫她转三圈汪汪叫吧。」
「汪。」
「你还真是毫不犹豫啊……」
看到菲莉端著放有茶具的托盘灵巧地转著圈子,拉撒禄不禁按住了额头。
莉拉这时察觉菲莉似乎是来备茶的。
她在惊惶之余打算再次起身,然而,在被人制止之前,她自己坐了回去。
这是因为光是看上一眼,就能明白菲莉摆放茶杯的动作有多么洗炼。她认为自己就算起身前去帮忙,也只会落得碍手碍脚的下场。在察觉这件事后,她的身子也跟著变得动弹不得。
说起来,莉拉做家事的能力本来就是临阵磨枪下练就出来的。
虽说在以奴隶的身分接受教育时,她确实学过了基础的家事技术,但莉拉的定位并不是专门做家事的奴隶。即使同样身为被人使唤的立场,佣人还具备著人类的身分,莉拉则是被视为物品──若是说得更难听一点,她就只是个用来泄欲的方便道具。和学习家事的时数相比,她在耻辱和暴力之中认命过活的时间更为漫长许多。
在没有其他佣人在场的拉撒禄住家度日时也就罢了,像这样实际目睹宅邸佣人具备的本事后,她便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火侯尚浅的事实。
「若有任何吩咐,还请不吝向菲莉下达指示。」
就连离开房间时的举止都显得行云流水,这也成了最为决定性的不同。而她话声中带有的调侃之意,听起来也像是在加强她个人魅力的顿点。
(菲莉小姐是好人。她对我的态度相当温柔,绝对不是怀有恶意。)
然而,她的内心还是传来了阵阵刺痛。
在菲莉离开后,房里便被沉默笼罩。但说起来,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状况。
毕竟莉拉的喉咙有伤,拉撒禄也不是没事还会找话聊的个性,因此两人独处的时候,绝大多数的时光都是在宁静中度过。
红茶呈现混浊的白色,旁边还附了一只盛了盐巴的小碟子。拉撒禄勺了一匙盐巴加入红茶啜了一口,随即露出了苦涩的表情伸出舌头。
「这什么鬼啊?是哪里搞错了?因为红茶泡太浓了吗?」
也许真是如此吧──如法泡制的莉拉这么想著。由于茶泡得太浓,才会导致红茶的风味和盐味产生冲突。
嘴上虽然说著难喝,但拉撒禄还是就这么一口接一口地喝著红茶。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附上盐巴呢?既然红茶没有泡到合适的浓度,应该代表这座宅邸平常不会在茶里面加盐,而且早上喝的时候也没有附……)
忽然间,莉拉发现自己的脸庞红了起来。
这是因为红茶令她联想起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起床的时候,她不知为何和拉撒禄睡在同一张床上。当时害羞、恐惧和过意不去的心情同时涌上,而莉拉目前的心灵还没有坚强到能同时承受这些情绪。
她原本想在木板上写下冲泡红茶的正确时间,但很快就换成了其他的话语。
『房间、分开、吗?』
「啊?」
拉撒禄看似疑惑地皱起了眉毛。这是拉撒禄在被询问对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实时,所会展露出来的困惑反应。一直到了最近,莉拉才明白他这时的心情并没有表面上看来那么糟糕。
「啊──看来你是不记得了。等喝完这杯茶后就出去走走吧,我到时候会说明。毕竟在室内躺上一整天也不是好事啊。」
拉撒禄几乎不说谎。他虽然习惯语带调侃,或是刻意把话说得拐弯抹角,但他一旦说了要做某些事,往往都会立即采取行动。
莉拉将他的话语照单全收,并像是要将杯中液体倒入喉咙似的,喝著难喝的红茶。
「少了一个啊。」
听到拉撒禄这么说,莉拉登时侧首感到不解。
因为她不明白拉撒禄所指的对象为何。即使拉撒禄的身高算不上高,但视线的高度仍是比娇小的莉拉高上不少。
在走出拉撒禄的房间后,两人来到了无主修道院的外围部,正走在沿著宅邸北侧墙壁搭建的回廊上头。
就和其他宅邸相同,所谓的回廊,就是这户人家用来炫耀财富的展示处。而无主修道院也不例外,回廊的墙上挂著历代当家的肖像画,也陈列著精心挑选的摆饰品。
拉撒禄的视线所向,是一处在墙上凿出凹槽制成的陈列架,只见上头放了两只银制烛台。
「…………?」
「喏,你看。」
烛台打造得匠心独具,这和拉撒禄家里的那些只注重功能性的烛台不同,是实用性和艺术价值并存的设计。
这座烛台的整体设计,是由一根柱子和一左一右的天使像所构成。两名天使高高举起双手,以四只手臂灵巧地撑住了三只小托盘。小托盘上头没有被蜡熏黑的痕迹,也没有将之擦去的抹痕。这几座烛台肯定是在造好后就一直陈列在这个位置,从来没有发挥过原本的作用吧。
莉拉仔细打量起烛台,在内心侧起脖子。
(这是四季……?)
烛台的顶部雕刻著以玫瑰为主的众多花朵,其下方则是被饱满的穗子拉得低垂的小麦,再下来则是交缠攀附的葡萄藤和果实,至于支撑烛台的部分,则是雕塑成根菜类植物的外型。这些植物恐怕就是对应著这个国家的四季吧。
(接下来会迎来冬季、捎来春季、换来夏季。若是能一直待在这个国家,是不是就能看遍这些景象呢?)
莉拉看著栩栩如生的植物雕饰,暗自赞叹不已。然而,拉撒禄却与这样的感性无缘,关注的焦点完全不同。
「就只有这里的颜色不一样。」
拉撒禄所指示的部分,是置放了两座烛台的陈列架的空旷之处。架子木板的一部分确实呈现出不一样的颜色。
不对,毋宁说有变色的就只有这一带的位置才对。整个陈列架都在日晒之下变色发黄,就只有一小部分呈现圆圆的白点,避开了变色的现象。
「哦──?」
拉撒禄随手拿起一座烛台,并以和扔掉没两样的方式递给了莉拉,莉拉则是慌慌张张地接住。虽然不知道烛台实际上的价值有多高,但这说不定比莉拉还值钱。
拉撒禄没去关心为沉甸甸的烛台弄得心神不宁的莉拉,像是在做出结论似的低喃:
「这里原本应该要有三座烛台才对啊。不晓得为什么少了一个啊。」
看到拉撒禄敲著陈列架木板的动作,莉拉随即明白他为何会这么说了──因为拿开烛台后,其正下方的位置也看到了完全一样的异色白点。
这里原本有三座烛台,而且经年累月地放在同样的位置。因此,架子木板的一部分才会躲过日光的照射,留下白色的痕迹,而之所以会显露出来,是因为最近少了其中一座烛台的关系吧。
经拉撒禄这么一说,莉拉也察觉只摆上两座烛台的陈列架,就外观来说显得有些不平衡。少了应有之物所产生的空缺,带出了一股多而无用的空间感。
「…………?」
由于手中拿著烛台,莉拉没办法动笔写字,只能歪起了脑袋。不过,拉撒禄正确地看出了她想问「为什么少了一个?」的疑惑,并回以一如往常的答覆。
「谁知道啊,对我来说又无所谓。」
他只是碰巧看到,又只是碰巧产
生了好奇心而已吧。拉撒禄像是要证明自己不是随口说说似的,取回了莉拉手中的烛台放回原处,随即不再显露出任何兴致。
(这个人的这个部分……让我有一点害怕,也有一点担心……)
莉拉窥探著他的侧脸,在内心呢喃道。
对这个人来说,这世上的一切肯定都和石子一样毫无价值吧。所以对于有兴趣和没兴趣的东西,他都能一视同仁地前去接触。总觉得他这样的心态,比莉拉那层冷漠的外壳更为厚实,简直像是阻绝了这个世界的温度。不管是莉拉还是拉撒禄自身,说不定在未来的某一天都会被他毫不犹豫地拋离舍弃。
(真希望自己是抱持著纯粹担心的念头,而不是因为担心主人离去后我会被赶出家门,为此感到头痛一类的理由才这么想。)
凭她目前掌握的词汇,还没办法完美地表现出内心的纤细情感。不管是写下「害怕」还是「担心」,肯定只会招致拉撒禄的误解,所以她并没有将手伸向木板。
他们很快就看到了原本的目的地。
拉撒禄在经过回廊的第一个拐角处后停了下来。他虽然一副嫌烦的模样开了口,但在拉撒禄进行说明之前,莉拉就已经看出了端倪。
「这里好像发生过火灾啊。就这样看来,规模还挺大的。」
这是因为宅邸的墙壁有著明显的火烧痕迹。石材覆上了一层煤灰,而在火灾后似乎下过了雨,导致整片墙面都出现了点点黑斑。
整个宅邸后方几乎都受过了祝融的侵蚀,就连脚底下的草坪也无法幸免,靠近宅邸附近的部分都被烧到只剩下草根。若是深吸一口气的话,彷佛还能嗅到残存的烧焦味。
「就连宅邸的内部都被烧毁了大半,所以现在能用的房间没剩几间了。哎,不过光是宅邸没被完全烧掉,应该就算走运了吧。」
「…………」
「顺带一提,昨天也对著你说明过同样的内容,不过你那时候一副快睡著的样子,大概是没听进去吧。」
这句听起来不带恶意的补述扎得莉拉的耳朵微微生疼。即使原因是出于对旅行的不适应,但比主人早一步入睡确实是该感到羞愧。
而也基于这样的事故,他们没办法硬要爱蒂丝准备其他的房间。
拉撒禄虽然从未表现过想与莉拉上床的念头,但这和会不会产生羞耻感是两回事。一想起今天再次睡在一起的光景,就令莉拉按著胸口的木板垂下视线。
「不过,听说这场火灾是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但到现在都还没修缮啊?」
「────因为人手缺到不行啊。」
听到背后传来说话声,莉拉和拉撒禄迅速地转过身来。由于向他们搭话的是男人的声音,莉拉自然而然地向后退了一步。
「嗨──客人们。今天的早餐还满意吗?有不满意的地方记得快点说啊。」
站在眼前的是一名大块头男子。
他并不是满身赘肉的体型,但因为身材高大,肩膀又宽,形成了前鼓后涨的身形。无论是「人高马大」还是「体魄强健」都不适合用来形容这种骨架粗大的身材,因此「大块头」的说法显然最为合适。
这也是莉拉会感到害怕的类型之一,她尽可能以不流于失礼的动作,若无其事地又向后退了一步。
男子笨重地向前走了几步,对拉撒禄伸出了手。
「我是赛门.库克。待在这个家里的时候,最好别惹毛我喔!毕竟我想下毒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啊。」
「我是拉撒禄.凯因德,要叫我琼恩.布隆顿也行。不过,这听起来还挺吓人的,记得附银制的餐具给我啊。」
和拉撒禄轻轻握过手的男子──赛门看向莉拉,露出了略感困惑的表情,接著他弯下腰,对著莉拉伸出了手。
一时之间,莉拉并没有伸手回握。
莉拉的身子猛然一抽,喉咙深处发出了混浊的声音,同时她察觉自己的表情正微微抽动。源自某人的暴力和怒斥声,令她没能伸出本该伸出的手。
一股尴尬的沉默随之笼罩,莉拉也发现自己是在拒绝和对方握手。
赛门会皱起眉头也理所当然。他像是略感不悦似的抽回了手,用力哼了一声。
「算了,总之,多多指教啦。」
「…………」
光是做出像是在垂下脖颈般的点头动作,就已经耗尽莉拉的全副心力了。她的内心抽痛了一下。
「所以说,人手不够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大小姐之所以会当上什么代理当家,都要怪罪两个月前发生的那起事故啊。」
「事故?」
「他们外出旅行的时候,发生了马车翻覆的事故啊。」
「哦,原来如此。」
拉撒禄像是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两个月前有马车事故,一个月前则是有火灾。该怎么说,这户人家还真是祸不单行啊。」
看来屋漏偏逢连夜雨的说法是有其道理的。
「是啊。前任的当家大人和夫人,都在那起车祸中丧生了。当时大小姐偶然地搭在另一辆马车上,才能幸免于难,但因为两位的孩子就只有大小姐一人,所以她才会当上代理当家。」
赛门的语气虽然轻佻,却反而感受到他所道出的死亡有多么沉重。恐怕是一旦在话语之中掺上一丝悲戚,就会像豪雨般连绵延续的心理,让赛门刻意放轻了说话的口吻吧。
莉拉莫名地认为理由正是这么一回事。
过了一会儿,莉拉的思路才追上了那模模糊糊的明白。这座宅邸有欠缺的东西,并在无人处理之下被弃置了下来。她肯定是在赛门说明之前就已经暗暗察觉了这一点。
之所以能察觉这一点,是因为这里和她在帝都的住处是一样的──那是一处少了应有之人,怀抱著空洞的家园。两边都散发著极为相似的气息。
内心再次抽痛了起来。
也不晓得拉撒禄有没有察觉这里和自宅的共通点,只见他抱起双臂。
「原来如此。我就觉得她看起来忙个不停,而且还一副不适应这份工作的样子。」
在中午前结束文书作业后,爱蒂丝便快马加鞭地出门前往村庄。巡视村里的每一户人家,聆听他们的要求或给予支援,正是地主的妻子或女儿的工作。
原本该由地主家族分担的工作,如今则是由爱蒂丝一肩扛起。之所以都过了一个月的时间,还是没有找建筑工商量重建宅邸的计画,或许也怪不得她。
「虽然你嘴巴不怎么客气,但你协助大小姐处理工作肯定帮了她大忙,所以我也很感谢你喔。对于不具备一丝学问的我们来说,根本没办法成为大小姐的助力啊。」
赛门重重地垮下了肩膀。
「就算只是待在这里的期间也行,如果你愿意的话。能麻烦你再协助大小姐处理工作一阵子吗?虽然我也很清楚这是个只对大小姐有好处的提议啦。」
「你觉得会认真工作的家伙,还会去干赌博师那种不正经的行业吗?老实说,我可是累得希望仅此一天,下不为例啊。」
「你嘴上这么说,但都能把文书作业弄得有声有色了,就算在这圈子里也能混口饭吃吧……你应该惹过不少麻烦吧?还是快点把赌博师这种不稳定的职业辞掉吧。」
莉拉感觉到赛门将视线扫向自己,而拉撒禄的肩膀也微微地抖了一下。
「唉,麻烦事确实是多不胜数。」
莉拉的胸口传来了剧烈的痛楚。
「不过,只要体验过能轻松赚大钱的工作方式,当然就会想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吧?当赌博师的尽是这类人种啊。」
「确实是如此。不然这样吧,在滞留此地的这段期间,你就稍微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吧。这也是为了大小姐好啊。」
拉撒禄虽然和赛门聊了这一番话,但绝大多数都没有传进莉拉的耳朵。她感觉心脏似乎缩小了一半,一直处于像是血液循环不佳的状态之中。
(其实,我是明白的,只是一直别开视线罢了。)
对莉拉来说,拉撒禄是无可取代的人物。想找个像拉撒禄一样用温柔的态度雇用莉拉的人,只怕比在茅草山中寻找一根针还来得困难。
但反过来说不见得如此。
莉拉打理家务的手腕只能说是差强人意,而她不仅背负著无法言语的缺陷,还有著与众不同的肤色。若是没有她在的话,拉撒禄就能顺利投宿,也不必忙碌于棘手的工作了。追根究柢,他之所以得离开帝都,还得怪罪到莉拉的头上。
在当奴隶的时候,她从未思考过这方面的事。在帝都里的短暂交流之中,遇到的都是些对她温柔以待的人们,一直到像这样踏上旅途之后,她才首次发现自己害得主人得背负如此深沉的歧视。
在睁开眼睛后,觉得自己仍置身梦中──肯定是因为她也很清楚,这场梦终有醒来的一天吧。
(我的身上,真的存在著足以让主人重视我的理由吗?)
她内心的呢喃并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对拉撒禄来说,躺上床后没有立刻入睡,而是在恍惚之中消磨时间,并不是什么稀
奇的举动。
(我一定是很喜欢「想睡」的状态吧。)
拉撒禄凝视起天花板角落的黑暗这么想著。在清醒时间确实成形的自我意识,如今正像是溶入水中似的逐渐崩散,而这样的感受让他感到相当舒适。
况且,他今天并不是漫无目的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即使算不上有多重要,他还是有目的的。
「…………」
他无声地转动视线,从上而下──自天花板的角落移至房间的角落。在透过窗帘缝隙映入的月光照明下,拉撒禄勉强能看到地板的一小部分。但明明如此,他此时的内心却比房间的角落还更为黯淡。
莉拉应该正缩著身子躺在地板上吧。
(哎,就一般的状况来说,要和男人同床共寝果然还是教人不悦吧。)
由于莉拉昨天已经睡昏了头,所以没露出厌恶的模样,但今天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莉拉坚持自己要睡在地板上,拉撒禄并没有足以说服她不能这么做的理由。
虽说莉拉若是表示想睡在床上,拉撒禄也不会加以反对──
「但反过来说也是如此。」
他像是要将话语融入夜气之中似的开口说道。
同时,他竖起了耳朵。虽说这句话音量不大,但只要待在房间里,应该都听得到他的声音才对。不过,莉拉看起来却是全无反应,也许已经沉沉入眠了吧。
拉撒禄悄悄地爬下了床,用力伸了个懒腰。这真是个适合熬夜的夜晚──他这么说服著自己。
「哎,就算讨厌和我一起睡,但若是让没人睡的床就这么空著,也未免太愚蠢了。」
他耸了耸肩,抓起了睡著的莉拉将她放到了床铺上。睡著的人类为什么会重成这样啊──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如此无聊的疑问。莉拉虽然稍稍动了一下身子,但很快就钻进了被窝之中。
拉撒禄在拉好床幔后,察觉自己在做一件很蠢的事,因而摇了摇头。
「无所谓啦。」
他抓起菸斗和打火盒,悄悄地钻出房门。在抵达隔壁房后,他朝著窗外眺去,只见寂静的夜晚笼罩了整座村庄。
与其说是众人皆睡我独醒,更像是独自伫立在空无一人的村庄之中。不只是村庄而已,他甚至涌现一股世界上所有人都同时消失的感觉。
(这就像是被提之日降临,却只有我没被选上似的。)
呆站了一会儿后,寒意逐渐渗透过来,让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他将菸草塞进菸斗之中,点起了火。在黑暗的房间之中,菸斗的前端像是萤火虫似的微微闪烁。菸草似乎染上了些许湿气,隐约可以听见水分溅散的「滋滋」轻响。
不对,还听得到其他的声响。
「…………暖炉?」
那「啪叽啪叽」的微弱声响,应该是柴火在暖炉里爆开的响声吧。现在已经是相当晚的时间了。
「是忘记熄火了吗……要是再传出火灾的话,可是会让人笑不出来的啊……」
拉撒禄咕哝著,边抽著菸斗边向大厅走去。
他慢条斯理地走进大厅,但出乎意料的是,暖炉并不是有人忘记熄火。
「哎呀,你睡不著吗?」
因为爱蒂丝正坐在今天早上相遇时所坐的同一张椅子上。
拉撒禄虽然也吓了一跳,但爱蒂丝似乎也没预料到他在这个时间点还没入睡。她先是眨了几下眼睛,接著像是在应酬似的露出了笑容。
拉撒禄走到了不用大声说话也足以交谈的距离后,轻轻举起了手掌。
「嗨,要是不好好睡觉的话,会有很多地方长不大喔。」
「给我重来。」
「啊?」
爱蒂丝刻意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表达著自己的怒意。
「我们是在夜晚里偶然相遇的喔!而且还是在空气如此清新的美好夜晚,你却一开口就在性骚扰,这像话吗?你也稍微考量一下该有的氛围啦。给我重来,换个问候语吧。」
「有什么好偶然的,我们不是待在同一栋宅邸里吗?」
「给──我──重──来──!」
看著爱蒂丝呲牙裂嘴的威吓模样,似乎是没打算把拉撒禄的推托之词听进去。也许是随著夜深产生了些许睡意的缘故,她这时表现得比白天更为稚气。
拉撒禄耸了耸肩。
「嗨,快点去睡觉吧。你没听说过『静夜出主意』这样的谚语吗?」
「可惜的是我现在不缺主意,而是想要多一点时间呢。」
「哎,也是会有这种时候啊。我也没听说过小妖精真的有帮过哪户人家工作过的案例呢。」
虽然不太明白标准在哪儿,但爱蒂丝这次似乎是接受了。他听见爱蒂丝满意地「嗯哼」了一声。随即她挪低了视线,再次埋首于工作之中。
拉撒禄在从她的座位数来第三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桌上虽然摆放著烛台,但那微量的火光远远不足以照亮大厅。火光的半径约莫只有两公尺宽,而拉撒禄像是从光亮的边缘沉入黑暗之中似的,重重靠上了椅背。
在毫无意义地吐出了圆环状的烟圈后,他望向爱蒂丝放在手边的文件。看来她是在拟定为了过冬所需的储粮计画,以及规划即将到来的庆典。
两人无言地度过了烧完一整根蜡烛的时间。
拉撒禄叼著菸斗持续吐烟,爱蒂丝则是默默地处理工作。从融化的蜡烛中浮现的烛蕊先是「啪」地绽放出耀眼的火光,接著便彻底消散。拉撒禄伸出了手,为新的蜡烛点火,并重新将菸草塞入菸斗之中,用烛火点著。
他像是顺带为之似的轻轻开了口:
「我有不懂的地方。」
「什么啦?」
爱蒂丝说著,将脸庞从文件上头抬了起来。也许是在微弱的火光下持续工作累积了不少疲惫,只见她的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
「你的双亲死于事故,失去了能处理事务的人员,所以你才会坐上代理当家的位子,没说错吧?」
看到拉撒禄以一副胸有成竹的口吻道出事情的始末,让爱蒂丝眨了两次眼睛。不过,她似乎很快就猜到是谁把资讯泄漏出去的,低喃了一句:「是赛门说的吧……」
「是呀,那又怎样?」
「女子无法继承家业,所以你的职权范围顶多只称得上代理,而既然称为代理,就代表会有人来接替你的位置──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就是了。」
接班人之所以还没有来到这座村子,恐怕是因为事故来得太过突然的关系吧。
爱蒂丝突然失去了双亲,并突然继承了家产。不过,理当继承当家位置的男人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拋下一切来到这里。
「也是呢…………唉,再过不久,正式的接班人就会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爱蒂丝的话声之中带了一丝阴霾。而为了不让自己瞧出其中的缘由,拉撒禄不动声色地撇开了视线。
他不认为这是该深入理解的事。
「所以,你是有哪边不懂?」
「你现在到底是在做什么?」
这句提问似乎出乎爱蒂丝的意料,只见她露出了愕然的神情。她打量起拉撒禄的面孔,接著拿起了手边的文件递向拉撒禄。
她的脸上露出了坏心眼的笑容。
「我在工作呀,难道看起来像是在画画吗?」
「我又不是在说那个。你再怎么说都只是个代理,而且再过不久,接班人就会到了。虽说突然发生的不幸事故,害得不少工作积累起来,但你也没必要拚命到这种地步吧?」
反正眼下的状况并不会持续多久,爱蒂丝目前正在拟定的冬季方针,肯定也不会有加以施行的那一天吧。
待正统的当家到来后,她迄今所学习的一切就变得毫无意义了。不仅普罗大众对于抱有学识的女性普遍相当反感,而只要这片土地的运作正式上了轨道,少女临时抱佛脚学来的知识也就不再有用武之地。
虽然还不晓得新任当家何时会来,但再晚也不会超过十二月底吧。代理的时期明明如此短暂,爱蒂丝却不惜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也要投注在工作之中。
「我要说的是,不过就几个月的时间而已,在打混摸鱼之中度过不就得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努力?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啊。」
拉撒禄自己也知道,他难得在这段话里用上了挑衅的词语。由于他讲话时带了几分嘲弄的神色,所以他也预期这会惹爱蒂丝生气。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希望能听到爱蒂丝的真心话──之所以会冒出如此难得的念头,肯定是因为现在是深夜的关系吧。安静的夜晚会让嘴巴放松把关的尺度,彷佛平时说出口会显得沉重的话语,会被黑暗悄悄地支撑住似的。
「………………哎呀。」
但爱蒂丝的反应完全超乎了拉撒禄的预期。
「你说了句很奇怪的话呢。」
爱蒂丝像是抓不到质问的用意似的,愣愣地侧起了头。
「奇怪的话?」
「是呀。我虽然很快就要卸下代理当家的身分,但照你的标准来说,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只是代理当家呀。虽说时间上有几个
月、几年或几十年的差距,但每个人都有将自己的地位转让给下一人的那一天呀。」
「你这是强词夺理,哪有人把几个月和几十年相提并论的?」
「是这样吗?也许是吧。」
拉撒禄原本想遵照著平时的习惯对著地板抖落菸灰,却在爱蒂丝杀气腾腾的视线下止住了动作。他以小心翼翼的动作,对著递过来的小碟子抖落菸灰,并注意不让菸灰落到碟子外头。
爱蒂丝似乎打算以超乎拉撒禄预期的严肃态度回答他的问题。此时工作似乎已经处理得告一段落,只见她将手边的文件卷了起来,放到了一旁。
她先是以纤细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接著淡然地缓缓开口:
「…………我过得比一般人都好呢。虽说地方不大,但也是地主阶级,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对我都相当温柔,我又长得漂亮,也没有穷到要担心三餐不济,想必今后也不会需要为此操心吧。绝大多数人的人生之中都必须面对的难题,在我的人生里都不存在。」
「真是听了教人好生羡慕啊。」
即使听到拉撒禄这种不正经的回答,她仍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呀。所以,我认为自己应该要背负更多的义务。」
「义务?」
「我之所以能过得比别人好,是大家都期望我能以地主之女的身分确实地履行义务喔。而我工作的态度和期间长短没有关系喔。我认为,在这座巨大家园里成长的我,具备著在该表现的时候倾注全力的责任和义务喔!所以说,我现在做的就算谈不上好,却也已是尽我所能喽。」
说到这里,爱蒂丝露出了苦笑。那像是摆出老成的态度后挨骂的孩子一样,在笑容中带了些许腼腆之情。
「我虽然说了那么多,但其实不是这样。说老实话,我只是想变得像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那样可靠罢了。换做是他们的话,现在肯定也会这么做。」
爱蒂丝像是感到害臊似的吐出了舌头。
在黑暗之中,舌头的赤色显得格外鲜明,令拉撒禄撇开了视线。由于爱蒂丝的视线期待著他的回应,他便回以短短的一句:
「我懂。」
「咦?」
「我稍稍能明白你的心情。」
他摇了摇头站起身子,不待爱蒂丝出声回应,径自吹熄了蜡烛。残留在大厅里的,就只有暖炉的微量火光,甚至连人在近处的爱蒂丝的脸孔都看不清楚。
「喏,去睡吧。」
爱蒂丝似乎以为拉撒禄是在恶作剧,在烛光消失的那一瞬间,她的脸上显然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咦,啊,等等,你等一下!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叫你等一下了!呃,好痛──!」
为了问清楚拉撒禄的意图,身后的爱蒂丝传来了起身的声响,但随即发出了摔倒的噪响。听那声响还不至于造成受伤,应该是不要紧吧。
拉撒禄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就这么走出了大厅。
「好啦,该去哪里睡呢……话又说回来……」
她没有说谎──就拉撒禄所见,爱蒂丝的所有话语几乎都是发自内心的,看来她确实是把自己与生俱来的责任看得过于沉重了。毕竟再怎么想,都难以认为爱蒂丝具备著足以瞒过拉撒禄的眼睛撒谎的本事。
但如此一来──
(那她又为什么会想寻死呢…………?)
疑问也理所当然地会来到这个点上。
听到「喀啷」的铃声,令拉撒禄从书页上抬起了脸,顺便伸了个懒腰,带著水气的室外微风随即搔起他的脖子。今天的村庄也十分热闹,远处还传来了烧烤面包的诱人香气。
抵达村子后第三天的上午,拉撒禄正懒散地阅读书本消磨时光。书籍的收藏处似乎顺利地躲过了火势,所以无主修道院的藏书依然完好。
拉撒禄是个好书家,而他也从不挑剔书本的种类。他总是随便买本顺眼的书,然后以慵懒的姿势看上一番。换句话说,他阅读的书系就几乎等同于店家进货的书系。
无主修道院的书库藏书,和拉撒禄平时看的书系有相当大的不同。翻阅略带霉味的老旧书页,也是一种新鲜而有趣的经验。
不过,这部骑士文学的内容几乎没读进拉撒禄的眼里。
(总觉得有股麻烦的气息……)
他装作在沿著文字阅读书本,偷偷地望向站在一旁的莉拉。拉撒禄坐在昨天工作的座位上看书,莉拉则是紧邻在他的座位旁伫立著。
主人就坐的时候,佣人当然就该站著。不过,莉拉刻意挑在拉撒禄坐下的时候无言地站著不动,可说是暌违已久的光景。
他投去视线的时间明明只有几秒钟,却和莉拉对上了眼。
这俨然就是莉拉一直在打量自己的证据。她的眼里掠过了几种不同的感情,接著撇开了目光。明明特意把床铺让给了她,但她似乎没能睡得深沉,看起来气色略差。
(她是在胆怯?还是在害怕?大概不出这两种反应吧。)
拉撒禄翻著书页,暗自推敲起莉拉的内心状况。
(毕竟是睡在同一间房里,会感到害羞或是害怕被袭击之类的还算正常。不过,她也不是那种会把情绪拖到中午的个性,到底是在害怕什么啊?)
说起来,拉撒禄昨晚最后是睡在椅子上。他认为自己难得地做了一回体谅他人的行动。但明明做了件好事,他却觉得莉拉表现出来的态度比昨天还多了几分排斥之意。
拉撒禄对自己的观察力相当有自信。以拉撒禄.凯因德的身分走过的人生,为他培育了相当特殊的观察力。拉撒禄鲜少错判他人所怀抱的情感,但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这观察的能力有极限。
虽然能看出他人的情感,却没办法读出引来这番情绪的原因──再深入下去,他所做的就不是判读,而是单纯的推测了。拉撒禄就完全不明白莉拉现在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
映入眼里的文字从大脑上头滑了出去。在又一次听到铃响声后,拉撒禄叹了口气阖上书本。
「无所谓啦。是说,居然在这个季节搞分蜂啊?要是跑到这里就麻烦了,进去吧。」
「…………?」
莉拉歪起了脑袋──她似乎听不懂那个词汇的意思。拉撒禄差点就要按著平时的习惯撕下书页,连忙慌慌张张地停手。他取出手帐,在上头书写了起来。
「『分蜂(swarming)』。啊──你知道蜜蜂吗?在一座蜂窝里诞生出新的女王时,原本的女王蜂们就会离开旧的蜂巢。哎,平常都是到初春时节才会做的,所以严格来说,这应该不是正式的分蜂吧?」
无论如何,一听到铃铛声,就代表某处的农家正在放出蜜蜂。由于这也会打乱看书时的专注力,还是走回屋内为妙。
在阖上书本站起身后,莉拉随即乖乖地跟了上来。不过,她脸上持续维持著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在踏入回廊之后停下了脚步。她在木板上写下的文字如下:
『铃、蜜蜂、分蜂、为什么呢?』
这时仍能接连听到低沉的铃声。如果只是要把蜜蜂放飞出来的话,这种敲响铃铛的方式也未免过于急促了。莉拉的问题既像是「为什么您听到铃声就知道蜜蜂会来」,也像是「为什么在赶蜜蜂前要弄响铃声」。
不过这两个问题的答案算是殊途同归。拉撒禄以漠然的表情望向铃声传来的方向,开口说道:
「在分蜂前摇铃是一种迷信。毕竟对农家来说,蜜蜂是重要的收入来源啊。他们相信,在分蜂前摇铃的话,放出来的蜜蜂们就会愿意降落在近处。」
『蜜蜂、聪明、吗?』
莉拉有些暧昧地点著头──她对于蜜蜂真的会在听到这种铃声后就近筑巢的习性甚感疑惑。
「一般来说,大家都这么认为。有人说,要是一家之主拈花惹草,蜜蜂就不会前去采蜜,也有人说,家族若是在遭逢不幸后没告诉蜜蜂,它们就会负气离去。有趣的是,蜜蜂大多相当聪明,也经常被视为家族的一分子。」
这时传来了格外响亮的铃声,接著便看到远方升起了看似一缕黑烟的一群物体,那肯定就是其中的一批蜜蜂吧。他虽然想亲眼见识看看蜜蜂会不会真的就近降落,但却因为阳光碰巧映射而来,所以很快就看丢了它们的踪迹。
拉撒禄寻找著蜜蜂的去向,蓦地露出苦笑。他知道莉拉像是在寻找自己露出笑容的来由似的转动著眼珠子。
「不,没事。老实说,就算摇动铃铛,蜜蜂也不会就近降落。因为那个迷信其来有自。」
「…………?」
「那原本似乎是出自罗马时代的风俗习惯。养蜂在那个时代相当普及,每户农家都有蜜蜂的所有权。之所以会像那样摇铃,是为了主张所有权──亦即『接下来放出来的蜜蜂是我们家的』的意思。但随著时光流逝,摇铃的意义也逐渐亡佚,只把动作传承了下来。」
说到这里,拉撒禄脸上的苦笑又加深了几分。他接下来要提及的教训,是拉撒禄以赌博师身分所体验过的切身之痛。
「还真是不可思议啊。原本有意义的东西,就算失去了意
义也还是会持续流传下去,而且还会被人擅自加上不同的意义。明明摇铃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具任何意义,但每个人都还是认真严肃地摇著铃铛。」
「…………」
「人们相信厄运的存在──而这和厄运是否为真完全无关。」
在踏入赌场的时候,为了不让好运掉落,要把外套反过来穿;在进行分蜂之前,要摇响铃铛;要是没让鸫鸟吃下柊树的树果,明年就不会冒出新芽;夜鹰会为犊牛带来致死疾病;大杜鹃鸟的唾液有毒;天鹅歌声、蟋蟀鸣声、乌鸦、大麻鹭和角鴞的叫声都代表著死亡预告;在盛开的野玫瑰旁构思不出计画──
迷信和厄运的数量多如繁星,束缚著人们的生活。
这样的现象不只发生在所谓的农村之中。过去曾发生过清教徒要为提出法案发表演说时,有一只寒鸦飞入了议场的事件。这当然被视为凶兆,议程立即中断,法案则是被当场封杀。就连在决定国家的法案时也深受迷信左右。
在毫无意义的事物上头看出价值──明明不去相信也没有关系,却还是想依附著某些事物。
「人类会抱著期望成真的心态,一厢情愿地去相信那些事物。喏,是个挺有趣的话题吧?」
遗憾的是,他的笑点似乎没能传达过去。看到莉拉像是在陪笑似的鞠躬行礼后,拉撒禄用力地抓了抓头。
他漫无目的地沿著回廊前进。挂在墙上的历任当家肖像画,像是在端详著自己的价值似的,让人不怎么舒服。他为了躲开视线而加快脚步后,随即看到了四下张望著逐步走近的菲莉。
拉撒禄轻轻举起了手。
「嗨。」
菲莉同样轻轻举起了手。
「嗨。」
她面对哑口无言地僵立在地的拉撒禄,依旧以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样行了一礼。
「这只是个玩笑。菲莉找您很久了,拉撒禄大人。」
「这、这样啊。虽然我觉得你开玩笑的方式有点恐怖,不过有什么事?」
「方才车夫先生来了一遭,要菲莉为他传话。启程日似乎是五天后的早上,时间为上午八点,务必守时,若是迟到的话就会被扔下不管。」
「原来如此,谢啦。莉拉,听到了吗?我不觉得自己起得来,能不能离开这个村子,就全看你的表现啦。」
拉撒禄随口这么一说后,莉拉随即一脸严肃地连连点头。
「但话又说回来,五天后啊……」
「有什么不便之处吗?」
「说不便的话是有不便啦……」
在历经黑巧克力坊的骚动后,他在帝都就变得难以出入赌场了。况且,为了筹备这次旅行,他花了很多功夫在事前准备上,这段时间刚好是整整一周。在抵达无主地后,他也不曾踏入赌场过。而在这边似乎也得耗上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
虽说在旅途的马车中玩了一阵扑克牌,但这点程度还远远无法满足他的赌瘾。两个星期的空窗期,已经足以让他的赌博技巧生出锈斑了。
内心忽然窜过一股悸动。这大概是源自于潜藏在拉撒禄体内的赌博师之魂吧。
「问你一下,这座村子里有赌场吗?」
「…………」
面无表情的菲莉忽然皱起了脸。那只持续了一个瞬间,甚至让人以为是产生了错觉──但她的脸上确实显露出有所针对的厌恶感。
这让拉撒禄感到有点意外。
他以为宅邸的人既然都收留了身为赌博师的拉撒禄,应该也会把他前往赌场的作为当成理所当然的事项。他没想过只是问个问题,就会让菲莉的脸色如此难看。
在拉撒禄还没看穿这股情绪的真貌前,菲莉便迅速地压回了心底。
「无主地是有几座赌场……不过应该称为酒馆更为贴切。前几天拒绝拉撒禄大人投宿的旅馆,应当也有在做赌博才是。不知九柱游戏(注:九柱游戏为保龄球的前身,玩法和规则多有雷同)可合您的喜好?」
「我不怎么想活动身体啊……」
「对菲莉来说,擅长运动的男性可以获得好评。离题了。谈到不用活动身体、盛行西洋棋等游戏的酒馆──」
她做了一次呼吸。菲莉的脸上闪过了工于心计的阴暗色调。她的眼神充满了算计,就像个放出猎犬的狐狸猎人。
「菲莉推荐『喜鹊与树墩亭』。」
「喜鹊与树墩亭?」
「是的。走出这座宅邸后直走,在杰森先生的住处向右转即可抵达。那是一座以西洋棋为游戏主题的酒馆。要是上过那间酒馆,就会被视作知识分子,也会获得村庄妇女们的好评。」
「你的好评和村庄妇女的好评,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啦。这样啊,嗯──」
菲莉轻轻侧起头补述道:
「话虽如此,但由于是村庄里的酒馆,恐怕得在人们结束工作后再等上一阵子,才会开始热闹起来。毕竟敝村并不存在像拉撒禄大人这样以赌博为主业的顽劣分子。」
说到这里,菲莉已经完全恢复成平时的模样,甚至让人觉得刚才动摇的模样是一场错觉。
(是针对赌博──或是赌博师产生的厌恶感吗?不对,说起来,那也不是针对我投来的情绪啊。)
拉撒禄像是在揣测菲莉的内心似的凝视她好一会儿,但随即摇了摇头。无论她是对什么东西抱持著何种情感,只要她能秉持公事公办的态度,就没有必要多加计较了。
「无所谓啦。我晚点就过去走走。」
要找到喜鹊与树墩亭相当容易。
也不知该说是空余的土地太多,还是这个村庄的街道宽得要命,它就位于村庄的主街道──亦即商家集中的街道上头。这间看似由民宅改建的建筑物,垂挂著绘有停在树墩上的喜鹊看板,想必也不太可能有闹双胞的可能性吧。
在接近黄昏的道路旁,孩子们正以弹石头为娱乐,他们对身为外地人的拉撒禄投以深感兴趣的视线。
拉撒禄毫无意义地从口袋里取出金币,在弹了一下后伸手接住。也许是出生以来头一次看到金币吧,孩子们投射过来的视线瞬间转化为「外地人真厉害──!」这种毫无意义的感动,让他露出了苦笑。乡下的孩子们都是些直性子。
「该上工啦。」
他推开了喜鹊与树墩亭的大门。
喀──拉撒禄的鞋跟踏出了一声声响。地板是由没上外漆的砖头铺成。店内的腹地虽大,但由于天花板设计得较为低矮,所以给人强烈的压迫感。店内盘据著热气与臭味,虽然和帝都的赌场相似,但这里的气味又多了几分野性。
店内的格局十分简朴──就只有宽敞的空间和外墙而已。毕竟是以民宅改建的酒馆,因此除了敲毁隔间之外,在格局上并没有任何的改变。
店铺的底侧有个陈列著各种酒瓶的吧台,也有小得可怜的咖啡壶。而设置在吧台附近的橱柜,应该就相当于这座酒馆的回廊吧──几许和店内极不相称的昂贵物品,像是在炫耀给客人看似的并排在橱柜上头。
拉撒禄远眺著展示用的橱柜,发出了一声沉吟。正确来说,他看的是在橱柜上头闪闪发亮的某个物体。
「…………唔嗯。」
从打开店门的那瞬间起,原本充斥在店内的喧嚣声便暂时停歇了下来。客人们同时朝著拉撒禄看了过来,而多数人都浮现出近似困惑的情绪。
这里的主要客群,应该是村子里收入较为稳定的族群吧。若是人口显有出入的小村落,会来到这种店家消费的客人也会自然而然地固定下来。店里的客人们散发著彼此熟识的气息,就只有拉撒禄遭到了排挤。
看起来也像是从门口流入的冷风,浇熄了畅谈的热气似的。
(比我预期得还要乾净,规模也大啊。与其说是出自专业的酒馆老板之手,更像是这个村子排行第二或第三的有钱人半出于兴趣经营的场所啊。)
拉撒禄环顾著看似女宾止步的店内,稍稍思考了起来。一般来说,只要踏入帝都的赌场,经营方就会迫不及待地将客人拉入其中,所以该思考的是如何摆脱对方的魔掌,而非该怎么自投罗网。拉撒禄并不擅长打入这种性质排外的空间。
像是看穿了他的烦恼似的,店内有个人影在这时站起身子。那人刚好位于店内的中央位置,店内摆设的桌子大多由散客零散围坐,就只有该处形成了小小的人群,而那人便是从人群之中走了过来。
拉撒禄很快就看出这名男子是这间店的老板。
「你该不会是『便士』凯因德先生吧?」
「是啊。你是?」
「我是理查.莱特。哎呀,像你这般名闻遐迩的赌博师居然也会上门光顾,真是荣幸之至。」
他是一名壮年男子,有著和「匠人(Wright)」这个姓氏相符的粗硬手指。
通常来说,铁匠和木匠一类的专业工匠,在村子里总是能享有较高的地位。
被要求具备专业知识的他们广受村人的青睐,而虽然不像贵族、地主或庄园主人那般拥有明确的地位,但他们基本上也被视为知识阶级的一员对待。光是名为理查的男子露出友善的态度搭
话,就让投向拉撒禄的视线全都变得柔和下来,这也让拉撒禄切身明白了这一层道理。
从他称呼拉撒禄为「便士」来看,理查应该原本就耳闻过拉撒禄的存在。理查露出了和善的笑容,邀请拉撒禄来到中央的座位。
「喏,想喝什么?总之先帮你来杯啤酒吧。今天是来玩的吗?」
「因为我很闲啊。原本是想说暂时玩些西洋棋之类的消磨时间……」
拉撒禄在理查对面的位子坐下,并对他耸了耸肩。理查扭开墙边的水龙头倒出啤酒,交到了拉撒禄手上。
就名目上来说,要经营这种酒馆,需要获得酿造和贩售啤酒的执照,但这终究只是名目上需要而已──村庄里有无照营业的酒馆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而这间酒馆似乎也是无照营业的其中一员。递来的啤酒混有许多杂质,喝起来有许多古怪的味道,要是小口小口地喝,浓稠的膏状杂质就会残留在嘴里。拉撒禄稍稍烦恼了一会儿后,决定勉强自己一口咽下。
「哦,有棋局的话会想玩吗?能和你切磋个一盘吗?难得从帝都远道而来,就当作是来指导乡巴佬下棋吧?如何?」
理查整理起桌上的西洋棋盘。看来他原本和某人下到一半,但这时已经把兴致完全转移到拉撒禄身上了。
(虽然嘴上说得客气,但他对自己的棋艺倒是有几分把握啊……)
拉撒禄一边点头,一边解读著理查的表情。
(这人知道我就是「便士」凯因德,换句话说,他也知道我是个信奉「不求胜」为守则的赌博师。知名赌博师光顾过的赌场──这应该能成为不错的宣传标语吧。能在擅长的西洋棋盘上赢过我固然是佳话一则,就算输了,也只需要付出少许的金钱作为代价,就能为喜鹊与树墩亭打上新的广告是吧。)
他对理查产生了些许好感。虽然是个心思浅薄的庸俗之人,但他的想法相当合乎逻辑。明明「便士」凯因德当前,他也没有展露出胆怯或嘲讽的神色,而是思考著该怎么加以利用──拉撒禄并不讨厌这样的处事态度。
理查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动作,将黑棋摆到了自己的面前。
一般来说,西洋棋是先手有利的棋类游戏,而惯例是由白方先下。理查刻意让后下的黑棋摆至面前的动作,足见他对自己的棋艺有相当的自信。
拉撒禄露出苦笑,接受了他的好意。他随意拿了几枚银币放到手边,而理查在确认过他的动作后,也在桌上摆上了相同的金额。
在这个时代,西洋棋往往带著赌博性质,赌法则是双方在桌上放下下注金,并由胜利的一方全数取走。
「好啦,开始吧。」
西洋棋是在八世纪下半叶传入欧洲。据说是伊斯兰信徒攻打义大利时流传过去的。
在那之前的历史则是充满谜团。有一说是由印度贤者毗耶娑向国王说明的游戏──恰图兰卡为基底,也有一说认为,这是东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一世在位时所创造出来的,其名为「沙特兰兹」,语源则是来自于波斯语的「陶醉其中」。
无论如何,甫传入欧洲时期的西洋棋规则已和现代大相径庭,因此无论出处为何,都和目前的状况没有任何关系。
拉撒禄抵著一枚士兵,歪了歪头。
「话说回来,规则要怎么算?用新式规则吗?」
「嗯,就用『疯狂贵妇』的版本吧。」
听了理查兴致勃勃的答覆,拉撒禄露出苦笑。
后世广为流传的西洋棋基本规则,都是在十五世纪时期的地中海沿岸地区确立起来的。在那之前的西洋棋规则中,女王和主教的行动方式极为受限,而在规则变更后,女王变得能自由自在地行走八方,主教则是能斜走到底。若要说得单纯些,就是游戏的过程被加快了。
所谓「疯狂贵妇的西洋棋」,是想出这个新规则的法国人所取的名字。拉撒禄认为,这个充满傲慢气息的命名,确实很有法国人的风格。
虽说除此之外还开发出了各式各样的新规则,但这些规则有没有普及于世,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比方说,目前采取的「疯狂贵妇的西洋棋」规则虽然在十五世纪就已创立,也迅速渗透到义大利、西班牙和法国等国家之中,但一直到十八世纪初叶,这项规则才总算传进了德国里头。就算没跨出国界,国内的各个区域之间采纳的规则数量,也是各有高低。
在三言两语之间确认好采纳的规则后,拉撒禄重新下出了第一著棋。士兵能在第一步往前走两格的规则,也是近代才创造出来的规则之一,而这也成了让西洋棋的速度较过去快上许多的原因之一。
他让士兵向前走两格,换理查执棋。在那之后没经过多少时间。
第一局以快得可怕的速度结束了。获胜的是拉撒禄,而理查败北了。这就像是一场按著棋谱进行的单纯游戏。
(哎,应该说,我们两个都故意把这场棋局弄成这个样子。)
他将桌上的硬币一把收起,再次放上同样的金额,并这么想著。
理查想打造出「拉撒禄是个知名又高强的赌博师」的形象。来光顾过的赌博师愈是有名,就愈能抬高这个赌场的身价吧。
(他刻意卖了个破绽,而我则是在明白他用意的情况下,用还算高明的棋路打败他。若是要用个随便的词汇来形容的话,这就是一场闹剧吧。)
拉撒禄询问著村庄的近况,看著理查做的小工艺品给予夸张的赞美,还不时得对围观的群众回些应酬性质的话语──而这些举动比下棋本身还来得费神许多。
第二局像是理所当然似的开始了。这回由理查先攻。
(这回应该让他赢个一场才算上道吧。就装个烦恼不已的样子吧。)
在下了十手左右后,拉撒禄露出了像是被攻其不备的表情,停下了手边的动作。接著他做作地手抵下颚,让原先你来我往的棋局停滞了下来。
理查虽然似乎看出拉撒禄是在演戏,但周围的客人都信以为真,为占得上风的理查感到开心。
「话又说回来,那孩子还真是没用啊。」
就在拉撒禄浪费了好几分钟思考,终于将手按上棋子的时候,理查这么开口了。
「那孩子?」
「让你住下来的那个家的孩子啦。」
只要菲莉还没主张过「菲莉还很年轻,是个孩子,是个软嫩嫩的孩子」,那理查所说的大概就是爱蒂丝吧。
「是吗?」
「就是这样。她不就害得你无聊得没事做吗?哎,但要让女人学会西洋棋大概也很难吧。」
「以作客的身分来说,我确实是还满闲的。毕竟也没受到多盛大的招待。」
他回想起被工作追著跑,一直忙碌到深夜的爱蒂丝的身影点了点头。理查听了一副深得我心的样子,以夸张的动作叹了口气。
「说起来,女人居然去当什么代理地主,真是太自以为是啦。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太没道理的行为了。你也这么觉得吧?」
「就现况来说,她为不会继承的家业工作一事,确实是招致了不安定的气氛。」
「明明就是个连工作都做不好的女人,就只有那张嘴巴很会扯啊。那丫头如果是我家的学徒,我早就把她吊起来拿鞭子抽她一顿了!」
理查拍了桌子后,店内各处传来了同意的声音。整座酒馆似乎化为了某种生物的内脏似的,翻搅著一股热气。
拉撒禄将被冲击震歪的棋子放回原位,同时若有所悟。
(原来如此,是这种类型的酒馆啊。)
就某方面来说,酒馆可说是恶意的温床。
这种场所的目的是让人抒发平时累积下来的怨气,因此自然而然地会染上反体制的色彩。毕竟对市井小民来说,日常生活中最容易碰到的敌人,就是税金和领主。
在农村爆发暴动之际,酒馆就会成为行动的中心。煽动和暴动会在酒馆里酝酿声势,最后溢出到酒馆之外。喜鹊与树墩亭会敌视身为代理当家的爱蒂丝,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听说她已经有婚约,所以才会暂代当家一职,但那个未婚夫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啊?事到如今,我都要怀疑这场婚约到底存不存在了。」
「婚约…………?」
在低喃后,拉撒禄才察觉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棋了。他弯起嘴角,露出了看似窝囊的笑容。
「比起那件事,我这下可头痛了。如果没设个期限,我大概会一直卡在这一手上头了。你觉得呢?要不要设个一手限制一分钟的时限?」
他将怀表放到了桌上,掀开了有著雄鹿雕饰的上盖,用手指轻敲了几下。
对于这样的提议,理查喜孜孜地露出了笑容。不过,自尊心和在西洋棋之路上常胜少败所培育出的执著心,也同时在他的眼底熊熊燃烧著。
「哦,听起来挺好的,感觉很有趣啊。不过,该怎么说呢,一分钟会不会太过漫长了一点?既然都要设限了,那就一手限制三十秒如何?」
拉撒禄动起了士兵作为回应。
一旦变成三十秒内必须想出下一步的
规则,就很难再有多余的时间闲聊了。拉撒禄和理查敛起话语动著手指,有好一段时间里,桌面上只听得到木制棋子敲上棋盘时产生的沉闷声响。
在过了比第一局更长的时间后,第二局以拉撒禄的败北作收。拉撒禄将啤酒一饮而尽,说道:
「你还是搬来帝都吧,你肯定能靠西洋棋俱乐部的奖金过日子。」
「哈哈哈,可惜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我会试著去想像一下的。」
虽然是再明显不过的奉承之词,但理查似乎听了相当开心。其中一名客人为他喝空的酒杯再次注满了啤酒。
(况且,他的棋艺确实是不错,对棋谱也知之甚详。就这个村子来说,大概没有其他人会是他的对手吧……)
拉撒禄虽然不是专业的西洋棋手,但也磨练出相当不错的本事。两人的对局自然而然地成了这座村子的高水准对决,吸引了周遭客人的视线。
(总之,就来煽动一下吧。)
他随手取出了克朗银币。就庶民的水准来说,这价值五先令的银币有著相当高额的币值。
取出的银币共有两枚。拉撒禄像是要众人明白银币的重量似的,一枚一枚地发出声音叠了起来。
「把下注金加高一些,玩起来才热闹吧?」
拉撒禄这么说完,周遭的观众登时嘈杂了起来。理查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懦弱之色,但他随即将之咽了下去。他似乎不允许自己在自家的酒馆里表现出窝囊的模样。
理查迅速将视线扫了过来。对于这道像是要看穿人心的视线,拉撒禄则是淡然处之。看不出拉撒禄有所动摇的理查,像是感到心领神会似的点了点头。「便士」凯因德是不求胜的赌博师,他大概认为这样的举动也是应酬的一环吧。
「不错啊,不错,那就来吧。」
理查接受了这场赌局。他先是起身离席,随即从店内深处取来了克朗银币。他也在自己的面前放下了两枚克朗银币。
拉撒禄一边等著先攻的理查动手,一边伸了个懒腰,并以稍稍提高的视线环绕了店内一圈。
就算拉撒禄不想看,店铺底侧的橱柜还是能从他的座位上看个一清二楚。
「…………我问一下。」
「怎么了?」
「我总觉得在宅邸里看过和那个一样的烛台啊。」
带著炫耀气息装饰著橱柜的物品之中,有个烛台放在最高处的位置。上头有著以四季为意象的雕刻,以及被两名天使高高托起的小托盘。那银制的烛台和陈列在无主修道院回廊上的烛台长得如出一辙。
「哦,那个啊?也是啊,那东西原本是那座宅邸的所有物啊。」
理查让士兵前行两格,并这么回答道。不打算加以隐藏的自豪之情,像是油光般浮现在他的脸上,他小小的鼻子也随之涨起。
两人配合著下棋的节奏,交换起短短的言语。
「你听说前任当家出事死了吗?」
「听说了。」
「那时候乱得一团糟啊,因为来得实在太突然了。」
「嗯,我想也是。」
「为了撑住经营的支出,那个家变得需要大量的资金。他们那时候连家产都吐了出来。」
「那座烛台是你买下来的?」
「平时总是趾高气昂的家伙们为钱所困,只得前来求人收购的模样,实在是大快人心啊。」
「我懂。看到老神在在的家伙歪起脸孔的模样,确实是让人愉快。」
拉撒禄回想起找上门来的男性奴隶贩子,再次抬起了脸庞。
光是观察烛台的外观,就能看出它没被好好对待。烛台肯定已经被使用过多次,而且也没做过像样的保养。烛台的银色已然黯淡下来,小托盘上头积了许多凝固的蜡液,而附上了一层煤灰的颜色甚至会让人联想到人类的尸体。理查就是藉由这种行为,来发泄对于地主的些许不满吧。
拉撒禄回想起无主修道院的回廊。即使减为两座,烛台也没有被重新调整放置的间隔,而是在空出第三座烛台的位置的状况下继续摆放著。显而易见地,那些烛台是具备著某种特别的意义,并受到那户人家的重视。
他回想起菲莉被问赌场去处时所露出的表情。像这样目睹过盘据在酒馆之中的恶意后,拉撒禄也逐渐明白了她那股厌恶感从何而来。
滋──他产生了一股像是心底被烧焦的感觉。
「…………无所谓啦。」
他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理查虽然困惑地盯著他瞧,不过拉撒禄只是摇摇头作为回应。
(无所谓。不过就是偶然借宿的宅邸家的地主之女,不管烛台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这和我身为赌博师一事一点关联都没有。)
西洋棋的进化史,就等于是棋局加速的历史。像是吃过路兵、国王入堡、士兵升变和其他追加的种种规则,都是为了让棋局变得更加快速、让对奕变得更为激烈而诞生的。
若是再加上一手三十秒的限制,那就不需多少时间就足以分出胜负了。最后,拉撒禄将死了理查的国王,让他投降了。
在理查打算说些花俏的赞美之词前,拉撒禄制止了他。
「立刻再来一局吧。」
拉撒禄放下了下一局的下注金──那是上一局他赢来的所有赌金,也就是四枚克朗银币。
对理查.莱特来说堪称不幸的,就是他是个对传闻瞭若指掌的男人。
他相当熟知「便士」凯因德的事迹──对于这名从不在赌场追求一获千金,而是只赚些蝇头小利,藉以避开事端的男子,理查相当熟稔他的个性。
因此,他晚了好几步才终于察觉拉撒禄的盘算。对于「便士」凯因德之名是诞生于帝都,以及拉撒禄迄今从未出远门的事实,理查并没有做出正确的理解。
(赌博师的三项守则之中,第二项是「不求胜」。)
拉撒禄回忆著养父留下的教诲,在这一局赢得了胜利。他随即将增加为八枚的克朗银币砸在桌上。
(不求胜──不求胜是吧。)
拉撒禄再次拿下了理查的国王。在感受到状况不对而喧嚣起来的酒馆之中,拉撒禄再次以十六枚的克朗银币作为赌注。
「说是这么说,但第一项守则可是『不求败』啊。」
今天的拉撒禄丝毫没有想输的念头。
一直到拉撒禄拿下第四场胜利,理查才终于察觉这个事实。正因为熟知「便士」凯因德是最不会采取连胜手法的赌博师,理查才没有联想到这样的可能性。
当他终于察觉的时候,一切已是为时已晚。
「什么──────!」
在十六枚克朗银币被随意的动作夺去的瞬间,理查踢开椅子站了起来。
他的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色,嘴巴剧烈地开阖著。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他的心境,应该就是「遭到背叛」吧。对于他一副把拉撒禄视为好友的神情,拉撒禄只是嗤之以鼻。两人的关系是赌博师和老板,而这两者的关系和宿敌无异。
看到老神在在的家伙歪起脸孔的模样,确实是让人愉快。理查的这番说法博得了拉撒禄的认同,绝大部分的人类都会拥有的幸灾乐祸之情,正从他的内心油然而生。
「怎么啦,喝太多想跑厕所了吗?去吧,我会等你回来的。」
「你、你这家伙!不、『不求胜』的守则跑哪去了!你是『便士』凯因德本人吧!」
理查以焦躁无比的口吻喊道,就连用字遣词也变得粗暴,宣示起这里是他的场子。
拉撒禄露出了带有挑衅意味的笑容,轻轻地叠起三十二枚克朗银币。他像是在展示银币的数量和代表的价值似的,用缓慢而轻柔的动作堆叠著。
「『赌博师不求胜』是吧。明明是我家老爸的胡言乱语,想不到你居然会知道啊。」
在帝都的赌场掀起骚动之际,拉撒禄曾在众目睽睽之下道出这三项守则。大概是在报纸的流通下,让骚动的过程入了更多人的眼睛,才会导致连乡下村庄的一介男子都有所耳闻吧。
拉撒禄耸了耸肩。虽说话语必有误解相随,但养父留下的这番话确实缺乏了些许正确的语意。
「所谓的『不求胜』,是我家老爸最喜欢的兜圈子短语。不过,若是要说得正确些,应该是这样的意思──」
他一鼓作气地说道:
「『若是以事后可能会遭到报复为前提的话,就得避免持续赢下会让赌场的经营方盯上的大笔赌金。』」
行云流水般的话语,让理查眨了眨眼睛。在过了仔细咀嚼其中含意的几秒钟后,理查的脸孔随即因愤怒而发红。拉撒禄一眼就看出,理查现在脑里想的是「那我就给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来场恰如其分的报复」这种轻率的念头。
拉撒禄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要理查回位子坐好。他当然早就知道理查会有这种想法,同时也很清楚理查没办法进行报复。
「要打吗?要打就来啊。我再怎么说也是地主的客人,你敢下手的话就来啊。」
「………………咕,臭、臭小子!」
「然后呢,我在这座村子只会再
待不到五天。反正我也不会再来这座赌场,就算在这座村子闹出什么恶评,对我来说也是不痛不痒──大概就连这座村子,我也不会来第二次了吧。所以我并不存在『不求胜』的理由。喏,怎么著?有什么话想反驳的吗?」
「混帐,给我滚────」
「────要我滚出去吗?这样真的好吗?你如果觉得没问题的话,我自然是悉听尊便。」
他将堆在自己面前的克朗银币一把推倒。哗啦哗啦的金属刮擦声,让理查说不出话来。
「你的资产有多少?不过,再怎么说,也顶多就是村庄里还算有钱的程度吧。要是这笔金额被我拿走的话,你明天之后的工作不会出问题吗?」
「便士」凯因德不会拿下过多的利益──理查不明究理地信了这样的说法,在桌上摆上了过多的金额。
一克朗相当于五先令,二十先令相当于一英镑──换句话说,三十二枚的克朗银币,相当于八英镑的价值。
理查似乎过著还算悠闲的生活,但八英镑的负担实在过于沉重──正确来说,其中的两枚克朗银币是拉撒禄拿出来的第一波下注金,所以实际的损失会再少上一点,但事已至此,两枚银币的差异也就无关痛痒了。也许是想像起拉撒禄就这么站起身子走出赌场的光景,理查的脸颊发出了泄气声,脸上的血色也随之褪去。
他接著脱口而出的话声,已经和惨叫声没什么两样了。
「你、你有什么目的!」
「好啦,我们继续赌吧。坐下吧。」
拉撒禄像是在展示自己的优势似的,按著理查的肩膀让他坐了下来。
酒馆里变得一片寂静。明确的敌意刺得肌肤生疼──如今,拉撒禄正式被酒馆的来客视为异物。要是没有名为爱蒂丝.唐宁的权力作为靠山,他现在肯定已经被揍得体无完肤了吧。
拉撒禄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金币,在掌心上转了起来。这动作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宣示「手中还有充裕的资金,只要有心的话,随时都能来一场更为残酷的赌局」的立场是很重要的。
叮──他将金币弹了起来,一把收进了口袋。
「好啦,就让我来告诉你,你接下来要拿什么来对赌吧。」
「你、你怎么会觉得自己会有那种权利────」
「真是个不识相的家伙。我可是基于满满的好心,要告诉你多高的金额就能让我满意喔。可别忘了放在桌上的金额啊?你要是感到不满的话,我也只好拍拍屁股走人了。」
理查沉默了下来。被牙齿用力咬住的嘴唇在这时渗出了鲜血。
「这样吧……你下一场的下注金就是那东西。」
拉撒禄指著店铺底侧的橱柜的最上面一层,而收纳在该处的乃是银制烛台。
「好啦,下注吧。我会赌上这边的所有金额,而你能做的,就只有祈祷自己能夺下胜利取回金钱而已。」
那是从爱蒂丝那儿买来、被粗暴以对的烛台。理查似乎察觉了拉撒禄想代她取回的意图,将眉头皱得死紧。若是一般的状况下,他肯定不会拿烛台作为下注金吧。然而,现在的他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咕…………!妈的!把那个拿来!」
理查大喝一声后,一名客人随即将烛台拿了过来。理查以像是想捏碎棋子的力道,排起了白色的棋子。
拉撒禄刻意以缓慢的动作备好黑棋。他看著一副想冲上来咬破自己喉咙的理查,在最后以超乎必要的轻柔动作,将黑色的国王放上棋盘。
「每一手的思考时间是三十秒对吧?好啦,让我们开始吧。」
「…………」
理查甚至没有回应。「好寂寞啊──」拉撒禄说著缩起肩膀。不过,即使怒火攻心,理查还是表现得相当冷静。他安安静静地动作,下出了第一手棋子。
就事实来说,拉撒禄和理查之间的棋艺并不存在绝对性的差距。
拉撒禄虽然做了多年的赌博师,但并不是以下西洋棋为主业,至于理查虽然有自己的工作,但却在西洋棋上投注了职业水准的努力。
无论是看过的棋谱数量、照著棋谱练习的次数还是下棋时的思考水平,就算略有差距,也还谈不上是绝对性的强弱。因此,理查没打算就此认赔轰走拉撒禄,而是不惜追加下注金,也要靠著较劲拿回自己的赌本。
在开局后,棋盘上有好一阵子都呈现胶著状态。双方都用尽了三十秒的思考时间,以机械化的动作下著棋子。
理查的一举一动,都将他炽热如火的执念表露无遗。若是精神力的强弱足以左右胜负,那拉撒禄恐怕完全没有胜算。
(不过,遗憾的是,「我已经赢了」。)
拉撒禄从理查棋子的算法推测起他所拟定的战略,以及选择的棋谱,并在内心低声说道。
两人之间的实力并不存在绝对性的差距。然而,他们却在更为根本的部分上出现了高下之分。
他凝神倾听起理查的呼吸声──那因愤怒而紊乱的呼吸声相当明显。理查忙碌地呼吸著,他会在拿起棋子的瞬间屏息,并在放下的瞬间呼气。在轮到拉撒禄下棋的瞬间,他便会重重地吸上一口大气。
这在无意识之中形成的节奏,让理查在无意识之中维持著相同的规律。
(好啦……)
拉撒禄在摸透理查每三十秒所行的呼吸节奏后,再次眺望起整个盘面。他在预先读出了几步棋后,决定好出招的时机。
理查花了三十秒钟思考,并拿起棋子,放了下来。
「换你啦。」
下一瞬间,拉撒禄立刻下好了棋子。
像是要与理查放下棋子的声音重合似的,拉撒禄的棋子敲出了一声重响。
「…………!」
拉撒禄的思考时间甚至还不到一秒。理查大概是认为自己还有三十秒钟的犹豫时间吧──眼前的状况让他的呼吸蓦地混乱了起来。
而打乱他呼吸的原因还不只如此。
(你没看过这种棋谱,我没猜错吧?)
拉撒禄在内心向理查投问道。即使收不到回应,光是看到他双眼大睁的反应,就已经给了拉撒禄答案。
理查做著如犬只般的短促呼吸,企图看出这一著的目的。拉撒禄究竟是下错了棋,还是使出了一著好棋?然而,三十秒的时间实在是不足以让思路做出结论,理查不得不在思绪不清的状态之中下出下一步棋。
拉撒禄再次立刻回了一手。
「叽…………呜…………!」
理查的嘴里冒出了像是被痛揍一拳般的呻吟。而由于出声的缘故,他的呼吸更加紊乱,脸颊也冒出了像是瘀青般的颜色。
(就数量来说,我们记住的棋谱数量大概没差多少吧。但可惜的是,两者之间的水准差距太大了。)
西洋棋走到现在才好不容易统合了规则,是个还在发展之中的游戏。而在这个时代,西洋棋最兴盛之处,乃是帝都和巴黎这两个城镇。
理查的棋谱实在是太过落伍了。
在帝都,人们会日新月异地产出新的棋谱,而棋谱会经过多人的研究后,最后被时代所拋弃。就像西洋棋的规则会依照地域的不同产生差异那般,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得花上许多的时间,才能让棋谱在地方普及起来。即使知识量相同,帝都的棋谱还是显得新潮而洗炼,与乡下的水准有云泥之别。
(要是没实际见识过,还真想不到会有这么大的差异啊……)
拉撒禄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了。他在帝都认识的西洋棋手曾告知过这个消息。
而为了不让理查察觉此事,一直到这一局为止,拉撒禄在下棋时都没使用过最新研究出来的棋谱。在理查没能察觉拉撒禄藏著王牌的那个当下,胜败就已经决定了。
理查花了整整三十秒进行思考,拚了命地进行反击。然而,就算他再怎么拚命,也无法追上帝都众多的西洋棋手所研究、共享出来的棋谱水准。
拉撒禄没多做思考,只凭藉自身具备的知识选出下一步棋。而那是理查没能设想到的一著棋。
「呜,咕……嘎…………哈…………!」
若是要下出真正的妙著,拉撒禄大概还是得花上一段时间去思考吧。他的西洋棋水准还没强到能在一瞬间下出最好的一著。
但即使如此,「立刻回击」还是非常重要。
这里有著一手三十秒的规则。迄今为止,拉撒禄都会用尽轮到自己时的三十秒,而这必然会让理查在不知不觉间,认为自己总会有一分钟的思考时间──那是由拉撒禄的三十秒和自己的三十秒所构成的一分钟时间。
光是拉撒禄放弃思考,只靠著棋谱下棋,就让理查的思考时间少了一半。就算他本身的时间并没有减少,还是给了他思考时间减半的感觉。
光是看油汗从他的脸颊上倾泄而下,就能看出这一招给了理查多大的压迫感。
(像这种透过错觉和威吓让自己看起来变得比实际上更强的伎俩,我其实很不喜欢啊……总觉得会联想起某个女人。)
拉撒禄想起了凭藉高超洗牌技术和诱导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