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终 信件与时间

总觉得自己作了场梦,但醒转时看过的梦境却化为了无数碎片,梦里的记忆就像流水一般,从试图抓住的掌中不断滑落。

拉撒禄感觉著全身的肌肉似乎都变成了烂泥的感触,将眼皮睁了开来。他有种已经睡了一百年的错觉,而且还想再睡上一百年。不过,从窗外射入的阳光,正告诉他现在是隔天的午后时刻。

「哎呀,你醒啦?」

他转动眼睛朝著声音来源望去,只见不知为何正看著墙壁的爱蒂丝头部映入了视野。她先以衣袖擦了擦脸,这才看向拉撒禄。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

(她刚刚在哭吗?)

原本想开口询问的拉撒禄,又把话语吞了回去。

就算摧毁了威廉的计画,也打断了他的鼻梁,但终究无法改变爱蒂丝只是个刚失去双亲的少女。

就算她有朝一日得和这股伤悲做个了结,现在也还处于哭泣也无妨的阶段。她在这座村子有著身为代理地主的立场,肯定只有在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客人面前,才能露出脆弱的一面吧。

想到这里,拉撒禄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无所谓啊…………」

爱蒂丝又轻轻抽了一次鼻子,这才来到了拉撒禄的身旁。她在置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用力打直了背脊。

「拉撒禄。」

「啥?」

「感谢你这次的帮忙。你拯救了我和我父母的名誉,我发自内心向你致谢。」

收到这正经无比的致谢之言,让拉撒禄睁大了眼睛。

他虽然习惯被咒骂或讥讽,却不习惯受人感谢──特别是这种被资本主义一脚踢到谷底的词句。接著,他轻轻笑了出来。

「傻──瓜。谁说我是来帮你的。我只是对莉拉……呃……有应尽的责任啦。」

「就算真是如此,你让威廉从这座村子抽手依然是事实呀。」

「你会在每次下雨的时候对天空表达谢意吗?你觉得时钟之所以会指出时间,是因为时钟有著亲切的个性吗?就算收到了感激的话语,它们一定也只会感到困惑吧。」

「这就是看法的不同呢。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好好谢谢你。」

「这样啊。无所谓啦。」

「莉拉小姐一直到刚才都还陪在你身边呢。要我把她叫来吗?」

「我还要睡,免了。」

拉撒禄闭上眼睛,悉悉窣窣地盖好棉被。虽然没打算收下这份谢意,但她要自顾自地表达感谢之情也是她的自由。拉撒禄并没有限制她道谢的权利──说得更简单些,就是对他来说无所谓。

拉撒禄听到爱蒂丝将椅子拖得更近了。椅脚「喀哒喀哒」地踢著地板,接著有一股气息窥探著拉撒禄的脸孔。

「对了,我有件事情怎么样也想不透呢。」

「…………」

「赌局是昨天晚上进行的,而莉拉小姐是前天下午前来煽动你的。如果把这里到帝都的马车车程设为一天的话────时间上会对不起来吧?」

「…………」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把信寄给那个奴隶贩子的?」

我在睡觉,所以不回话也没关系吧──拉撒禄暗自想著。

爱蒂丝没等待他的回应,继续开口说道:

「你在前天下午终于动身,并策划了足以打败威廉的计画。就算你当下就写好了信,也得到昨天才能勉强送到帝都。奴隶贩子不仅需要确认你的信件和遗嘱,核可你的职员身分,还要派遣那个黑衣人过来,那这点时间应该还是有些不够吧?你肯定得在比前天更早的时间寄出信件才行。」

「…………」

「你在被莉拉小姐委托之前,其实就已经采取了行动。我没说错吧。」

你太高估我了──但他没说出口。

的确就如爱蒂丝所说,信件是在比前天更早的日子寄出的。不过,那不是为了守护爱蒂丝而为赌局设下的机关,单纯只是为莉拉加上一层保险而已。

「这丫头如今仍是奴隶身分,若是要得到她的话,就会对你的律师风评造成打击。」只要能靠这一著达成牵制威廉的目的,那他就没有挑起那场赌局的必要了。他确实原本有对爱蒂丝见死不救的打算。

「你是在哪一天边赏马边思考自己死后的事呢?」

那是爱蒂丝向他求婚的隔日,也是被莉拉推倒后过没多久的日子。拉撒禄在得知这座村子和威廉.雷克威尔有所牵扯后,就立刻为了确保莉拉的安全采取行动。那是连威廉会不会造访这座村子都还不晓得的时候。

当然,最后威廉没有出现、整场安排仅是一场空的可能性很高。但这么一来,会困扰的也就只有被莫名其妙地叫来的奴隶贩子,而不是拉撒禄。

从爱蒂丝的口吻听来,她想必已经想出了答案。

先是传来了一阵惹人心痒的嘻嘻笑声,接著爱蒂丝拍了拍拉撒禄身上的棉被。她以蕴含等量调侃和柔情的话声点出了事实。

「你太宠她了。」

「………………吵死了。」

「哎呀,你不是睡著了吗?」

「…………」

他虽然思考起出言或出手反击爱蒂丝的计画,但幸好这样的思路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拉撒禄的意识再次落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他一直感受著爱蒂丝搁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直到入眠为止。

他感受到有人的气息而醒了过来。

闭著眼的他,感受到的是一股压在自己身上的微弱重量。拉撒禄原先以为爱蒂丝还待在房里,但随即否定了这样的推测。原先能隔著眼皮感受到的阳光早已失却,夜晚的寒气穿透了棉被,正渗入自己的身体之中。而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显然比手掌大上许多。

拉撒禄掀开像是被胶水黏住般的眼皮,看向自己的肚子上方,随即看到了眼熟的发窝。

「…………是莉拉啊…………莉拉?」

回应他的是健康的鼾息。她的肩膀有节奏地起伏,时而微微动著身子。

「睡了吗?」

他把显而易见的事实问出了口,当然没有收到回应。

他这才察觉黏在身上的湿溽鲜血已经被人擦去,还换上了乾净的衣服。莉拉旁边的桌子上摆著药膏和水壶。

莉拉似乎已经待了很久了,她备在一旁的红茶茶杯,如今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自己好像睡得有点太久了,四肢末端都传来了对于舒展的渴望。但要是这么做的话,就得将莉拉的头部从肚子上挪开才行,这也会害得莉拉醒来吧。

他看著莉拉安详的睡脸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换个机会再下床。他把头枕回枕头上,眺望著天花板的横梁。

(在这次的骚动里,莉拉的行动固然是帮了大忙…………)

莉拉成功以自己的所有权作为要胁,逼得拉撒禄去和威廉对决。她的算计相当有一手,而拉撒禄也没有要责怪她的打算。她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不过,莉拉会不会对这件事感到在意,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回想起踹倒威廉之后的光景。当时的莉拉看著浑身是血的拉撒禄,脸上浮现出自责的神情。

拉撒禄确实是因为被莉拉算计而受了伤,但拉撒禄也是掌握了自己极有可能受伤的可能性后,依然愿意接受她的算计──换句话说,这不过就是谈判结果的一环罢了。拉撒禄虽然这么看待此事,但就算说破了嘴,她也没办法完全接纳这样的说法吧。

拉撒禄毫无意义地戳著莉拉的脸颊,烦恼起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放心。这脸颊戳起来的感觉有种停不下手的滋味。

一直到他戳了太多次,莉拉的表情变得相当难看后,才想到了像样的话语。

「唷嘿。」

他之所以维持躺姿伸长手臂,是因为要说的话语有些难以启齿。

他拿起莉拉身旁的木板握住木炭,喀哩喀哩地刮著木板,仅在上头留下一行短文。

『谢谢你。』

这样应该就没事了吧。

拉撒禄轻轻一拋,将木板放回原本的位置,接著再次闭上眼睛。总之,他得快点入睡才行。再怎么说,他也不打算在莉拉醒来后看到文字,最后擦去文字的这段期间保持清醒。

(还有,木炭比想像中还难写啊。还有没有更适合写字的笔记用品啊?)

拉撒禄原本就是喜欢睡觉的个性,况且他还服了毒,获得了爱睡多久都没关系的正当理由。他松开了自己的意识,开开心心地接受了睡魔的诱惑。

在成眠之前,记忆中的某人传来了「嘻嘻」的笑声。

「…………吵死了。」

当个病人是个不错的体验。

就算睡上一整天也不会有人啰唆,就算不曾开口也会有人送来美味的饭菜,即使举止比平时粗暴几分,周遭的人们也愿意宽容以对,要是再有个能在床上打发时间的嗜好,那就堪称完美了。

由于拉撒禄的室内嗜好不只一项,因此完美的生活又被他锦上添花了一番。

他可以在喜欢的时间尽情读书,可以叫来乔瑟夫随便教他下棋,可

以捉弄莉拉、可以调侃爱蒂丝、有时候则是被菲莉欺负。为了打发时间,他毫无意义地写了长信寄给友人,也练习起没怎么摸过的小提琴。

虽说在过了约一周的时光后,身体里的毒素就差不多消散了,但拉撒禄会在过了十天之后才下床,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唔啊…………总觉得身体变得好钝…………」

久违地绕了宅邸一圈的拉撒禄,在回到客房后咕哝了一句。明明只是走过连结在一起的房间,并顺便绕到回廊走走而已,他现在却已气喘吁吁。

看到拉撒禄摇摇晃晃地推开房门的模样,原本待在房里的莉拉慌慌张张地凑了过来。她似乎早已预料拉撒禄会如此疲惫,只见手里已经拿好了擦汗用的手帕。

『您、没事吗?』

「哎,毕竟最近过得太健康了,偶尔也要摄取些不健康的东西维持平衡啊。」

他随口胡扯了几句,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莉拉一直在旁边探头探脑,像是担心只是走上几步的拉撒禄会在离开自己身旁的同时趴倒在地似的。

感觉有些烦闷,又觉得有些无奈。拉撒禄将莉拉收在视线的角落,环视起房间一圈。

「想不到没花多少功夫就收好了。」

「…………」

莉拉看似有些寂寞地点了点头。

拉撒禄等人已经在这里停留了超过两周。就算有女仆们定时打理,位于无主修道院里的这座客房,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像是两人的专用房间一般。被随意散放的书本、床铺上的皱折和收在一起的梳子和衣服等东西,更是加强了这样的印象。

然而,这样的气氛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是因为在拉撒禄四处散步的期间,莉拉便为旅行收拾行囊的关系。她将行李一一收进木箱,并将散放在房里的书本和西洋棋盘等物品送回大厅。

这座宅邸并非两人的目的地,只是偶然落脚的一站。就算住起来再舒适,如今也到了该告辞的时候了。对于这理所当然的事实,莉拉却露出了略带感伤的神情。

这肯定是因为她的持有物太少的关系吧。持有物比普通人少上许多的她,肯定对于拥有的每一项物事都抱持著超乎常人的执著心。

「哎呀,我才在想你们怎么一大早就走来走去,原来是在做整理呀。」

爱蒂丝蓦地将脸从客房门口探了出来。她先是看著客房的状况眨了眨眼,接著露出了不怀好意的诡异笑容。

「是啊。是时候该走人啦,毕竟我们的目的地是巴斯嘛。在这里有点待太久了,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啦,就算再待久一点也不打紧。话说回来,巴斯。嗯──巴斯啊。」

爱蒂丝忽然侧起了头。

「你打算怎么去?」

「啊?」

当然是搭马车──拉撒禄即将说出口的话语,在一阵尴尬之中没能成声。

仔细想想,这天到底是抵达村庄之后的第几天了?他们是因为搭乘的马车被抢匪弄坏,才会绕路来到这座村子。他记得有收到传话,说马车的修理和车夫养伤都只要一周的时间,因此等到痊愈之后就能出发了。

而那个出发的日子,距今已过了超过一个星期。

「…………」

「哎呀,你完全没想过啊?也是呢,毕竟你受了伤,又一直待在房间里头,照这样看来,你的马车应该也没著落了?」

「啊──…………这下糟了……」

「不──过──呢──」

爱蒂丝像是在唱诗般这么说著,挥了挥手指。

「这里有个突然没事做的地主女儿呢。由于这座宅邸会由堂兄弟继承,所以那个少女已经没有工作的必要了。但说起来,婚约失效也只是几天前的事,要谈到下一桩婚事也没那么快呢。于是少女心想,既然暂时会变得游手好闲,不如就去做个旅行吧。没错,若是有温泉的地方就更棒了!」

爱蒂丝以脚跟「咚咚」地踏著地板逼近,窥探著拉撒禄的脸孔。她像只将老鼠逼到角落的猫儿,喜孜孜地歪起了双眼。

「欸,我说,你想搭我的马车吗?想搭上马车一起旅行吗?」

「…………这个嘛,如果能搭的话,当然是想搭。」

「呵呵呵。可以呀。毕竟拉撒禄是我的好朋友,莉拉小姐也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你们要搭车的话,我也不会收钱──不过,我倒是想听一句话呢。」

「一句话?」

拉撒禄虽然撇开了目光,但爱蒂丝随即绕了上来。他很清楚爱蒂丝想听的是什么话。

这一定是捉弄她太多次换来的惩罚吧。所以自己才会陷入这样的处境。相识至今不停被拉撒禄玩弄的爱蒂丝,像是要把这口气全数讨回来似的,露出了巧笑倩兮的笑容。

「好啦,还不快哭爹喊娘地对我说『是小的错了,请爱蒂丝大小姐救救小的』?」

真糟糕,这下该说些什么话才能度过这场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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