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话 在阳台抽的烟。她搭公车的背影。如果有什么事情我现在能够做的话——伊藤宗一郎

「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叫来吧?」我说完,瞪着站在一旁的秋月孝雄。

他乖乖站着,视线望着下方,短促地回了一句:「知道。」

见他无意继续往下说明,我极力压低声音不高兴地说:「只说『知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知道?具体说说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想,是因为我最近常迟到。」

「你说什么?」

「呃?」

「什么『我想』!你光是这个月就迟到几次了?」听见我突然大吼,对面座位的女老师吓得看向我。

被叫进教职员办公室又被骇人的声音威吓,一般胆子小的学生早就眼眶泛泪了,可是这个秋月依旧面无表情。这学生一双细长双眼配上削短的头发,样子看来聪明伶俐,再加上他沉默寡言,所以给人成熟稳重的印象。

说坦白一点就是不讨喜,因此,我更加不客气地说:「你是不是瞧不起高中教育?这可不是义务教育!你以为你这个样子还是可以顺利升级、毕业吗?」

我等着他的回答,但秋月还是低着头不发一语,不道歉也不辩驳,更没有恼羞成怒。正当我觉得这小子比想像中棘手时,突然有件事让我耿耿于怀,是跟秋月有关,但我却忘了是什么事,只记得那件事让我很不愉快。可是我忘了!到底是什么事?我想不起来,反而莫名地很想抽烟。

当当当——扩音器里响起宣告午休时间结束的钟声,以及有些沮丧的气氛。

「……够了,你走吧。再继续迟到的话,我就要叫你的家长来了。」

秋月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只是深深一鞠躬,便离开了教职员办公室。直到最后,我还是想不起来那件与秋月有关的事情。

算了,想不起来就当是自己多心,也许根本就无关紧要吧。

「伊藤老师好凶。」

坐在对面的英文老师以开玩笑的语气,对着正在整理资料,准备带去体育组办公室的我说:「好歹也听听他迟到的原因吧。」

我瞥了这位年纪比我大一轮的女老师布满皱纹的柔和眼尾,她总是站在学生的角度,把他们当成独立自主的大人看待,自然深受学生们的喜爱。

我的角色跟你又不一样,我在心里直嘀咕。

「秋月同学确实常常迟到,可是除此以外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他是个乖巧的孩子。再说,我记得他家……」

「是单亲家庭。但是,有同样情况的孩子比比皆是,这不能当作迟到的理由。而且迟到的理由一点也不重要,高一这阶段最重要的是,让他们学会守规矩。」

趁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我便抢先一步捧着文件离开座位起身。「不好意思,我下一堂是网球课。」

「哎呀,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呢。」女老师看着窗外说完,便苦笑着挥挥手。

「你快去吧。记得找时间吃饭。」

我忙着准备资料和教训秋月,所以没吃午饭。这些她全都看在眼里,不愧是资深老师,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她的法眼,让我不禁有些佩服。

走出教职员办公室,我忍住想要拔腿狂奔的冲动,快步穿梭在走廊上。距离下一堂课开始还有五分钟,我必须先去体育组办公室,把文件交给体育组组长,再到游泳池后方的网球场。没多少时间了。

走廊上满是准备回教室的学生,不过,看到我的人,大部分都会惊恐地赶紧让路,只有几个看来像是不良少年的小鬼敢跟我打招呼。

「老师,昨天的足球赛看了没?」

「没看啦!快点进教室!」

我曾是那个就职班三年级男生的班导师。我一边回答,同时心里烦躁地想,至少让我抽一根烟吧!

教完第五节的高一网球课,紧接着第六节是高三的田径课。女体育老师临时身体不舒服请了假,所以今天男女学生都得由我负责。而我为了通知女学生们,又牺牲了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最后还是抽不了烟。

今天要测试跳高,摆好男生用和女生用的两块跳高垫和横杆,我让男生和女生轮流跳,并且做了记录。相较于前一堂课像一群野猴子似的一年级男生,三年级的体育课,充满一股习以为常与倦怠的气氛。我能了解他们的心情,尤其这群学生隶属升学班,体育课对他们来说,算是偷空休息的时间,再加上男女生一起上课免不了有些雀跃。排队等候时,队伍里就有好几个学生神情愉悦,但还是不敢造次地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不会吧,你没吃过煎锅松饼?

不是啦,我不知道那跟一般松饼有什么差别?

那么,今天大家一起去南口那家吃吧?就是便利商店旁边那间。

我断断续续听到他们的对话,隐约回想起,在那个觉得异性说的每句话,都耀眼新奇的时代里,所拥有十几岁特有的兴奋情绪。他们从一大早就经历了,五堂充满升学考试重点的课,最后这节体育课,就是他们放松的时间吧。

想到这里,我毫无预警地一脚踹飞了脚边的水桶。

锵!水桶猛烈撞上整地滚筒,在校园里响起轰然金属声。

学生们目瞪口呆望着沉默的我,脸上的神情逐渐由困惑转为惊恐。

「上课时不要聊天。杉村和米田,还有中岛和菊地,操场跑五圈。」

我故意用不带感情的声音简单下令,并从一群闲聊的学生当中随便挑出四个男女生。虽然其他还有不少学生在聊天,但在这种情况下,惩罚不需要讲求公平,只要能在整个团体里发挥作用就够了。

「动作快!」

我对那群磨磨蹭蹭、面面相觑的家伙怒吼。他们四个人立刻跳起来跑了出去。我继续做着记录,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直到下课为止,再也没有一个学生敢开口说话。

终于得以抽烟时,我也刚好想起了与秋月有关的那件事。

第六节下课后,我吃着迟来的午餐,一边整理一整个学年的生活习惯调查表,接着两个小时,到我所指导的篮球社担任顾问,再回到教职员办公室,安排即将在月底举行的校外教学施行计划,到此才总算能够回家。

累得不成人形的我,倚着教职员出入口的墙壁,确认四下无人,弓起背叼着烟,正以叹息的方式吐出累积在肺里的烟,就在这个时候。

对了,他就是我昨天晚上梦到的学生。

我仰望飘浮在紫色空中,像是碎片般的细细月牙时想起来了。

那其实是个不好的梦。

场景是在放学后的学生指导室,里头有三个人——我、百香里的母亲,以及一个男学生。当时作梦的我并没有发觉,不过现在想想,那个男学生应该就是秋月孝雄。在梦里,我拼命向现实生活中不曾见过的百香里母亲,还有八成是象征全体学生的秋月,解释百香里辞掉学校工作的原因。

「可是你确实和百香里交往过,对吧?」她的母亲说。

「老师们一直在对我们说谎吗?」秋月说。

我则是不停渗出汗水,头低到都快要擦到桌面了,拼命思索该如何回答。

「我真的觉得对伯父、伯母很抱歉,不过,我们之前也是认真交往的。百香里的……呃,罹患的疾病的确和学校方面脱不了关系。」

「疾病?你是说,百香里生病了吗?」

「两位老师之前偷偷在交往吧?男人不是应该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吗?」

「你是因为百香里生病了才抛弃她的吗?」

「再也没有人会相信伊藤老师说的话了。」

完完全全是个恶梦。

我摇了摇头,把烟蒂塞进携带式烟灰缸里,走向教职员专用停车场,正打算戴上全罩式安全帽时,才想起今天跟朋友约好要一起喝酒。这下子得把机车留学校了。

踏出校门,走向地下铁车站,路上已经看不到半个学生。不过,沉默前往车站的返家人潮,以及空气里那股梅雨季节的黏人湿气,实在让人浑身不舒服。

秋月孝雄在我从四月开始带的高一导师班里,并不怎么显眼。除了父母在几年前离婚后便跟着母亲生活,以及上学迟到的坏习惯以外,是个极为平凡的十五岁孩子。成绩中上,身上的制服整整齐齐,在班上也没有独来独往。在我的印象中,他没有参加社团活动——虽然有不少学生,不参加社团活动是因为品行有问题。不过,秋月的情况应该是因为家庭状况而忙着打工。他在体育课的表现也十分合群,听其他科目的老师说,他上课有时会听课、有时会睡觉,但不曾跟同学窃窃私语。

他不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学生。对我来说,不必特别盯着他,实际上他迟到的次数也没有多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今天叫他来,只是先使出杀手锏以求心安。

正因为如此,我实在不明白这小子,为什么会出现在和百香里有关的梦里?百香里并没有教我的班级,跟秋月几乎没什么交集吧?

在新宿站转搭总武线的时候,再度开始下起雨,车窗玻璃一下子就沾上了点点雨滴。

我茫然望着映着街灯的雨水,突然发现秋月和百香里的气质有几分类似。他们两人就像滴进水里的油一样,不会融入周遭环境,但并

不是指他们的外表引人注目。他们有朋友也会笑,也不会打乱现场气氛,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一年总要接触几百个学生,所以我能够分辨出他们这类人。

百香里和秋月心中都藏着一块绝对不会向别人开诚布公的特别地带。而这块区域有时对其他人来说或许有价值,有时也可能是别人眼中毫无意义的垃圾。我不太了解且跟我也没关系,总而言之,那两个人的确始终与周遭格格不入。也因此,我始终不太晓得该如何与秋月相处,经过今天的情况,再次认清了这一点。然而同样的,我也无法克制地被百香里深深吸引。

所以他们两个才会同时出现在我的梦里吗?我看着雨水心想着,内心始终难以释怀。

「我说宗一郎啊,怎么每次见面都觉得你的长相愈来愈凶恶了?」

用罐装啤酒干杯后听到她这样说。我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受伤。我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惊讶。

「你本来就长得高头大马、充满压迫感,再这样下去,学生都会被你吓跑的。」

我喝着啤酒,想着该怎么反击她,「菜都美啊,怎么每次见面都觉得你的嘴巴愈来愈恶毒了?」

菜都美根本不理会我自觉满意的反击,只是隔着啤酒罐直盯着我看。

「你的工作很辛苦吧?高中生这种生物,只是唠叨个几句,他们立刻就会回嘴,所以随便应付一下就好啦。」

见她这么直截了当地关心我,我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把日式炸鸡放进嘴里含糊虚应。

菜都美一手按住及胸的黑长发,向前探出身子,把塑胶容器里的海蜇皮沙拉分装到盘子里。我不时注意到那白色夏季针织衫底下轻柔隆起的丰满胸部,有点喘不过气来,只好仰望天花板,然后假装扭动脖子,环视了一下菜都美的房间。虽然是第一次进来,不过,这儿的格局和气氛,倒是很像印象中她以前住的公寓。两坪大的客厅摆满了物品,却不觉得脏乱,房间虽凌乱却也让人感到舒服自在,就像菜都美给人的感觉。墙边摆着几个彩色箱子,里面乱七八糟地塞满文库本、大本精装书、CD、化妆品、帽子、乐器等物品。我看过的东西占三分之一,没看过的占三分之二,其中还有些根本不像是这家伙会感兴趣的物品,比方说,游戏软体、青少年杂志、烧酎酒瓶等也掺杂在其中。

我不禁有点嫉妒,想来这家伙也遭遇过许多事吧。这就是过了七年的感觉吗?我心想,喝下一口不知为何愈来愈苦涩的啤酒。

我与菜都美是在之前工作的房仲公司认识的,我们交往了两年左右。一开始我就希望能当个体育老师,进入房仲公司,只是在我通过东京都教师聘用考试之前的临时工作,因此,即使完全达不到大楼业务严苛到不合理的业绩门槛,我也没有因此身心出现状况。我想,这或许该归功于我的目标是当老师吧!

「不要混吃等死!卖不掉就自己买,你这废物!」事实上,那阵子我一间大楼也卖不掉,工作上常被上司骂得狗血淋头,每天都有同事因为身心不堪负荷而离职。在这样的环境下,同期进入公司的菜都美跟我一样都是业绩垫底,她却一点也不以为意,始终笑脸迎人,而且那绝对不是做给别人看的笑容,而是「我就是很开心」的笑容。

她是个难以捉摸的女人,但是在这个杀气腾腾的职场里,菜都美的笑容对我来说,就像是荒漠中的甘泉。我们在边喝酒边抱怨公司的过程中愈来愈亲密,彼此虽然没有向对方表白,不过,自然而然也就开始交往了。我们两人都喜欢户外活动,常在假日一起出门、露营或旅行,借此抒发平时遭受的种种不公平待遇。那时候我们才二十多岁,结婚、家庭、生老病死都离我们太遥远,还没有走到自己真正应该待的地方,所以不必负起任何责任。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或许可说是幸福吧!

我在三年后通过了教师聘用考试,菜都美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决定前往古巴留学——她说去哪儿都可以,只不过古巴最便宜——因此,我们很自然地没有任何纠结就分了手,但彼此都不感到寂寞,因为新天地更让人充满期待。

就在距离现在大约四个月之前,多年没联系的菜都美找上了我。成为体育老师已经进入第八年,中间曾经换过一次学校,我在第二间高中迎向三十二岁。

有一天,她突然若无其事地,透过社群网站捎来一封讯息。宗一郎,最近好吗?好久不见了,有空时一起喝一杯吧。

当时我正面临工作上束手无策的麻烦,连私生活也受到了影响,为了排遣一下心情,便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在西荻洼的居酒屋与菜都美久别重逢,只觉得她晒黑了一点,脸上依旧挂着悠然自得的笑容。一直以为她才刚从古巴回来,原来她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回国,目前在一家手机游戏公司工作。与乐观开朗的她一起喝酒纯粹感觉愉快,我们没有打算死灰复燃。不过,从此便成了每个月见一次面、轻松喝酒的酒友。

今天是时隔三周、约好在一如往常那家居酒屋碰面的日子,可惜店里客满没座位,于是菜都美提议她就住在附近,可以转战去她家里喝酒,于是我们在居酒屋和热食店买了一大堆吃的。就这样,隔了许多年后,我再度踏进了菜都美的住处。

我们把买来的热食和啤酒都吃喝过一轮,并且改喝菜都美家里的红酒时,我才注意到百香里的未接来电。我不经意地打开手机,发现两个小时前有一通未接来电,这才想起,自己大约在一个星期前曾对她说:「我再打电话给你。」却因为工作太忙,便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我平常除了教课以外,还得分担学校管理方面的大量校务杂事,周末也几乎都把时间花在社团活动、各种比赛、校内活动等上头,所以我现在的工作比以前当房仲时更忙碌。

「怎么?女朋友?」

喝酒喝得满脸通红的菜都美,指着我贼笑。我的脸色则是几乎没有改变,就算想喝醉,喝再多罐装啤酒我也醉不倒。

「才不是。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在新学期开始前就分了。」

「这样啊。」菜都美无趣地哼了一声,打着呵欠起身说道:「我来泡咖啡吧。宗一郎,你要抽烟的话,可以去阳台喔。」

连菜都美的家里也禁烟了吗?

我看她走向厨房后,百般不情愿地来到阳台上。阳台十分狭窄,光是空调室外机就占去了一大半。看到水泥地上的水气,我才发觉刚刚还在下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心里想着,一会儿下雨,一会儿雨停,老天爷也太忙了吧。同时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瞥,发现室外机上孤零零地摆着一盆小小盆栽和粉红色的浇水壶,突然觉得自己对每个人都不够坦诚。

我摇头否认,我和百香里早已分手,与菜都美只不过是缘份斩不断的损友罢了。再说,雪野现在应该很想知道辞职手续办得怎么样,我只是以同事的身分打电话给她,而不是前男友。从手机通讯录上找出「雪野百香里」的名字,按下了拨号键。

至今依然清楚记得,两年前,雪野百香里第一天来学校报到的情景。

「我是新来的国文老师雪野百香里。之前在国分寺工作了三年,这是我所待的第二间学校。我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后辈,往后会努力向各位前辈老师学习,期许自己和学生们一起成长。」

一开始觉得她好像洋娃娃,一头中长黑发配上深蓝色套装,一点也不起眼的打扮,反而突显她的姣好身材。仿佛我用一只手就能完全掌握的小巧脸蛋,雪白肌肤搭配水汪汪大眼。纤细单薄的肩膀、腰身和双腿,反而突显出上围的丰满。紧张颤抖的声音,听来像国中生一样稚嫩。

该怎么说呢——她就像个充气娃娃或性爱娃娃。尽管连我都觉得自己的联想很下流,但是,愈看她愈是这么认为。她就像我之前在网路或什么地方看到的美丽工具,被剥夺个人意志,只为了满足男人扭曲的妄想而存在。

这下子麻烦了,她绝对会被学生看扁或是迷倒男学生。

不过,我似乎白担心了,每个人都喜欢百香里,而她也的确是完美的老师,总是笑脸迎人、全力以赴,虽然不是很灵巧的类型,不过,她认真谦和的态度讨人喜欢,教学评价也不错。在经常只是照着教育部授课大纲上课的公立高中里,百香里显得十分热爱自己教授的科目。她会与学生分享,自己在青春期如何被小说及古典文学解救。有这些经验与热忱支持的细腻教学,也引起学生们的热烈回响。有百香里担任国文老师的班级,平均成绩都有进步。当然,她也很受到男同学的欢迎。不过,根据小道消息,她似乎很懂得在不伤害对方的情况下,巧妙回避那些追求。

不意外地,百香里比我等更适合当老师,这也算是好事吧。每次在学校里看到学生们围着百香里,我心里总是这么想。总比只会惹麻烦的新老师好。

相反地,百香里对我的印象却很糟。

「我当时很惊讶学校里居然有个像流氓一样的老师。」后来我们逐渐熟稔之后,百香里曾经语带玩笑地告诉我。

我只能苦笑。我知道她好几次看到我,在走廊上或校园里怒斥学生的样

子,因为我骂学生总是在众人注视下的公开场合。因此,我一点也不在乎被年轻漂亮又受欢迎的新老师这么看待。被她讨厌反而正合我意,因为那时候单身男老师们,突然展开追求百香里的比赛,而我一点也不想跟他们扯上关系。

我们开始拉近彼此距离是在九月。那时候校庆、校外教学、三方面谈等活动皆告一段落,所有老师聚在一起喝酒慰劳彼此的辛劳。三十多人全在平价连锁居酒屋的大包厢里酒酣耳热,当气氛到达最高潮的时候,我坐在靠近门口的位子喝着难喝的酒,教务主任突然高声叫我:「喂!伊藤老师,你来一下。」

我穿过同事背后与墙壁间的空隙,走到距离门口最远的座位,看到醉瘫的教务主任身边坐着百香里。

「那个啊,我们刚才在说老师里谁的酒量最好,根据我长久以来的观察,我认为伊藤老师绝对是第一名。可是这个雪野老师,喝再多也面不改色哦!」体型虽瘦却有个双下巴、领带早已松开的教务主任,对着百香里开心地说道。她则是一脸困扰地抬头望着我。

「所以你们干脆在这里分个胜负,看看谁才是我们学校真正的酒豪,好不好啊,雪野老师?」

「这、我没有要……。这样也会给伊藤老师添麻烦的,主任也差不多该……」

百香里极力想要化解这情况,慌张得几乎快哭出来的模样看了真是可怜。我再看看四周老师们,个个都装作没听到的样子自顾自聊天。我轻叹一口气。教务主任一喝酒就会变得比平常更难缠,而且明明很快就喝醉了,却怎么样也不会喝到失去意识,反而不断地纠缠其他人。百香里大概是不知道这一点才来不及躲开吧。必须有人出手相救才行。

「好吧。」我回应教务主任,他立刻高声欢呼。

尽管绝大多数同事都讨厌这个上司,但我并不讨厌这位具备管理者必然冷漠的教务主任。

我转向一脸不解的百香里,问道:「雪野老师喜欢喝什么酒?」

「嗯……我喜欢日本清酒,不过……」

「那么,我们就比赛日本清酒吧。不好意思,我们要七百二十毫升的常温清酒和两个杯子。」不等她回应,我按下桌上的按钮点菜。

装在容量七百二十毫升大酒壶里的清酒送来后,我在两个杯子里各倒了一百八十毫升,并将其中一杯递给百香里。其他老师们不知何时开始,带着既兴奋又担心的神情看着我们。

「干杯。」我不理会百香里脸上的不安,说完就拿杯子碰了她的杯子。

百香里仿佛铁了心,将杯子凑到嘴边。我瞥了一眼她的反应后,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酒,眼角瞥见其他老师惊愕不已的模样。我继续往自己杯子里倒了一百八十毫升并一口气喝光,接着,又喝掉了最后的一百八十毫升。在百香里还没喝完手上那杯酒时,我已经把五百四十毫升的酒全都倒进肚子里了。

所有人都热烈鼓掌叫好,教务主任猛力拍手,反应最激动。我看向搞不清楚状况而惊讶的百香里,那张玲珑小脸上的紧绷逐渐消失,转而变成温柔的笑容。

好像一朵盛放的花。我感到微醺的脑袋,第一次由衷觉得——百香里真美。

「那么,离职手续就等暑假结束后再办理,就由我去通知上面的人吧。」我对百香里这么说完,结束了在阳台上的电话。该说的都说了,我感觉有些如释重负。

大概是从过完年后的第三学期开始吧,百香里请假的次数愈来愈多。起初只是每星期请一次病假,后来反而变成能够来上班的日子愈来愈少。结果第三学期能够来学校的时间只有一半左右,从这个四月起,来学校的日子更是寥寥可数。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以自愿请辞的方式全身而退,而不是遭到勒令开除,我想,也算是校方对她网开一面。

我长长吐出累积在肺里的烟,同时放掉全身力气,看了看阳台四周却找不到烟灰缸,只好从口袋里掏出携带式烟灰缸。

从阳台回到屋里时,菜都美正一面看电视一面喝着咖啡。搭配红酒的蓝纹乳酪已经开始变干,那样子令人联想到遭遗弃的村落。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回老家了。

我在菜都美对面坐了下来,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这女人从以前就是这样,只要专注在某件事,就完全听不进四面八方的声音。

就在我盯着乳酪,犹豫着该喝红酒还是咖啡时,菜都美突然以无法分辨情绪的声音说道:「那么,改天再见吧。」

一瞬间,我差点想反问她刚刚说了什么。

「呃,啊、好。……可是桌上还没收拾……」

「没关系,我会再写信给你。」菜都美说完,脸上露出些许微笑。不过,嘴角的弧度很难定义,如果换个角度来看的确像在微笑。

她的意思应该是「给我滚」吧。

我有点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我们又没在交往,我却厚脸皮地一直赖着不走。这样也好,总比不小心在这里过夜,情况却往诡异的方向发展来得好。

这么说服自己之后,我向菜都美道了谢便离开。由于机车停在学校,明早得搭乘挤满人的电车。我带着一肚子不知该向谁发泄的怒火,搭上拥挤的电车回家。

和她结婚也不错。我想和她结婚,我希望她嫁给我。我希望跟她结婚,让她永远属于我。

百香里是第一个让我产生这种念头的人。

从居酒屋那件事之后,我们在学校里逐渐会开始交谈,不过,我们不想让学生看到彼此在聊天,再加上我大部分的事务工作,都是在体育组办公室里处理,顶多能够利用早晨和放学后,在教职员办公室的短暂碰面时间和她说说话。

一旦我们的距离更加拉近之后,我也不得不实际体认到,百香里是个多么特别的女人。她身上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单只是与她目光交会,心脏就像被猛然揪住,甚至觉得那股力量仿佛连她自己也无法控制。就好比看到某个让人肃然起敬的自然景象一样,不论她是否愿意,光是站在那儿都令人震慑。试问有谁能逃得过铺天盖地的台风和天摇地动的地震?

百香里就是这样的女人,而我也是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这种女人。

这次是肯定逃不掉了。

我也不知道这种心情,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其实打从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她是个特别的女人。之前我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可能就是不喜欢受制于比自己强大的力量,因为那种感觉实在太恐怖,但现在已经太迟了。

只要和百香里说上一句话,直到当天晚上睡觉为止,都会觉得心底暖烘烘的。如果那天没办法和百香里说话,一整天看到的景象都是死气沉沉。我绝望地想,这简直跟国中生的初恋没两样嘛。不,其实是更惨。

后来我不甘心只能在学校见面,于是开始在假日邀她吃饭或看电影。百香里是个温柔内敛的女人,身体似乎不太好,有时会贫血或发烧。这对一整年都不会感冒的我来说,她连弱不禁风都显得如此神秘。她总是有些紧张,以致于声音都会带着一丝颤抖。每次听到她的声音,都让我涌起想要保护她的强烈决心。我甚至把安全帽戴在她的小脑袋上,让她坐在机车后座,带着她去奥多摩、日光、箱根。她说来到东京之后,鲜少到处逛逛,所以不管带她去哪里,她总是笑得很开心。而她的美丽笑容,犹如一支笔直插进我内心最柔软的针,那般折磨人,也叫人无处可逃。

我找到了理想的女人。这简直可谓奇迹,感觉就像偶然在东京角落,发现了仅存于孤岛的稀有蝴蝶。

最令我惊讶的是,自己看到百香里在休息时间和学生讲话,竟然会感到嫉妒。她身边时常围着一大群学生,其中有个女学生,不管百香里走到哪都跟着她。那个女学生叫相泽祥子,是我班上一年级的学生,外表亮丽且受欢迎,不但长得漂亮、成绩优秀,又有天生的领袖气质,有点像是校园风云人物。篮球社里也有好几个男生曾经向她表白,却都被拒绝。当百香里和相泽如同姊妹般,并肩走在光线从低角度射入的走廊上时,那一幕仿佛是从老电影中撷取出的画面,美丽动人。

是的,我就是这么没出息,甚至嫉妒一个十六岁的女学生。我必须在百香里被人抢走之前,先把她变成我的。这么说或许很蠢,不过,相泽祥子的确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和百香里在圣诞夜一起吃完饭后,我在前往车站的小巷子中抱住她,并表白说:「我喜欢你,请你也喜欢我吧!」

「好的。」她那颤抖的声音,至今依旧鲜明地回荡在我耳边。

我感觉无比幸福。

而今,我有时真的害怕,那个声音是不是永远也不会消失。

◇◇◇

暑假结束,第二学期的课开始。

上次在菜都美家里喝酒还是梅雨季节,也就是说,到现在已经超过两个月了。

我每天依旧为工作忙得团团转,尽管放暑假,老师基本上还是得和平时一样上班。而我还得陪篮球社训练,以及前往外地比赛,因此,甚至比平常更加忙碌。这段期间我虽然和菜都美连络过几次,但总因为时间兜不拢,所以我们从那天起就没再见过面

这么说来,仔细想想,我和百里香像这样面对面见面,相隔的时间似乎更久。上回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大概是四月吧!那是她最后一次来学校的日子。

此刻在教职员办公室里,站在我眼前的百香里,气色感觉比那阵子好多了。尽管是夏天,她照样在白衬衫外,一丝不苟地穿着黑灰色长袖外套与深蓝色长裤。这让一身运动服的我,在她面前显得更加寒酸。确实如此,百香里这个女人,无论何时都把自己装扮得无懈可击。最叫人吃惊的是,她不管穿什么,都比时尚杂志里的任何一个模特儿都还要合适。虽然她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但是百香里依然清澄美丽,无条件地打动每个人的心。

「我们该走了。」我催促着百香里。

「好的,麻烦你了。」

「别这么说。我想,校长已经在等我们了。」我们彼此客套地说着。

我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密密实实关上了,仍掩不住流泄而出的痛苦。但愿百香里心底也是如此。

我们并肩走出教职员办公室,接着要去校长室正式提交她的辞呈。

「雪野老师!」

我们一踏上走廊,一个女学生从背后叫着她的名字跑过来。那是二年级的佐藤弘美,她是个认真的学生,交游广阔却也是个八卦转播站。

就在我心想,这下麻烦了。其他学生也因为看到百香里,而陆陆续续跑过来。「老师!」、「雪野老师!」众人异口同声地喊着百香里。

刹那间,我自私地迁怒于她。你看看,学生那么喜欢你,你竟然要辞职离开学校!却忘了负责办理百香里辞职手续的人,明明就是我。

一下子被学生团团围住,百香里露出困扰的笑容。

我重整情绪,责备佐藤等人。「佐藤,让开!你们也一样!」

学生们不满地看着我,炯炯的眼神,不禁让我感到害怕。

百香里急忙开口打圆场,「不好意思,各位同学。我到第五节下课后还会待在学校里,我们晚一点再慢慢聊。」学生们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开。

「走吧。」我催促着百香里离开时,眼角瞥见了秋月孝雄的身影。不经意地想,那小子也认识百香里吗?

「雪野老师,我想你很清楚,老师这份工作,八点之前就得到学校,一直待到下午快五点才能离开。当然也不是到了五点就能够准时下班,也没有加班费,周末上班更是理所当然。待遇又被要求要比照一般民营公司,所以收入愈来愈少,退休金与一般民间企业相比,又被骂说不公平。我们也得不到学生跟家长的尊敬,明明是按照教育部的授课大纲上课,却要面对学校教育毫无用处的批评。另一方面,却又因为我们是公务员,就必须被迫升国旗、唱国歌,不但要看教育委员会的脸色,还得看家长的脸色、看学生的脸色、看社会大众的脸色。这实在是一份没有尊严的工作啊。」

我错愕地看着教务主任,不解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沙发上的百香里,只见她低着头乖乖听着,眼角似乎带着一丝笑意。在门窗紧闭的校长室里,只有轻微的空调运转声,以及正值午休时间学生们传来的隐约喧闹声。

我和百香里,以及坐在茶几对面的教务主任与校长,分别坐在会客用的黑色沙发上。校长从刚刚就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啜着茶,只有教务主任不断地说着话。

「雪野老师,我啊,要是再年轻一点,也希望二话不说就离开学校,去外头开一家补习班。老实说,不管是学生或老师,根本没必要一直待在不合理的地方。可惜我年纪太大,已经无法辞职了。」

我还以为教务主任想说什么难以理解的笑话,但听起来似乎是他的真心话。虽然我无法完全认同,不过,他这番坦白,倒是让我有些感动。

「很遗憾的,我们不得不收下你的辞呈。不过,我其实有点羡慕你。」教务主任说完,看了校长一眼催促他。

校长拿起茶几上的辞呈,很干脆地说:「雪野老师,这些日子以来辛苦你了。」

「给各位带来许多麻烦,本人深感抱歉。非常感谢各位这两年半的照顾。」百香里以凛然的声音说完,深深一鞠躬。

导致百香里离开学校的原因,简单一句话,就是身心失调,使得她无法来学校上课。说得白话一点,就是心灵受创。

不过,实际情况并不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带过,即使问我或是让各相关人士自行说明,恐怕谁都不清楚,实际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记得的最早征兆是,出现在去年九月,距离我紧拥着百香里的那个圣诞节,已经过了将近十个月。从那一夜之后,我们就瞒着全校师生偷偷交往。

「伊藤老师,你知道我班上的相泽祥子吗?」在我的公寓吃完晚餐后,百香里这么问。

对于曾经当过业务的我来说,还是不习惯教职员之间,以老师彼此相称的习惯,所以我在私底下是以百香里的名字称呼她。但她始终叫我老师,说是习惯了,改不过来。这样的理由让我觉得有点失落,同时又觉得她笨拙的很可爱。

「知道啊,我是她一年级时的导师,她很亮丽、显眼,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说完,顿时想起,当初就是受到相泽的刺激,才向百香里表白的。不过,这件事当然不能告诉她。

「这样哦……相泽同学现在在我班上,不过——」

百香里说,相泽的态度从第二学期开始突然转变。之前总是像黏人的小狗一样非常仰慕百香里,最近却明显表现出敌意。

「只要是我的课,她就会故意迟到,跟她说话也不理我。」

「这样啊。那些小鬼一放暑假,才过一个月就会判若两人。」我如此回答,再次回想相泽祥子的背景。

印象中她的父亲是,一家知名广告代理商的经理级人物,在松涛(*注6:东京都涉谷区的高级住宅区。)有一户自用住宅,家境富裕。她本人又是魅力十足的美人,难免有些娇生惯养,不过,至少在高一的时候没什么问题。话虽如此,我其实也不太了解女学生的心情,再说体育课是男女分开上课,既然我已经不是她的导师,自然也管不了那么多。记得自己当时告诉百香里会试着警告她,但心里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反正每个老师多少都会和学生之间有这类问题,这是很常有的事。

但百香里和相泽的情况到了年底,竟犹如坐云霄飞车般急转直下,愈演愈烈。

相泽不但煽动班上同学集体杯葛百香里的课,甚至孤立和百香里说话的学生。相泽发挥了神奇的号召力,营造出班上大多数同学都敌视百香里的情形。当这情况影响到教学之后,百香里在教职员办公室的处境也变得艰难,她自然也为此日渐憔悴。即便情况发展至此,我那时依然认为,这是百香里应该自行解决的问题,尽管她找我谈了好几次。一方面因为第三学期原本就很忙乱,再加上我不觉得问题只在相泽一人,百香里肯定也有疏失,而她自己一定还有方法能够转圜。因为相泽的班导师是百香里。既然我们选择当老师,自然得学着面对这种事。我甚至觉得,为了百香里的将来着想,她必须靠自己解决问题才行。

在那段期间,校园里开始流传,百香里勾引相泽男朋友的流言。虽然一听就知道是小孩子编造的愚蠢八卦,但我还是很在意。打探了一下才发现是相泽的男朋友单方面喜欢上百香里。那个男生向百香里表白,她一如既往地拒绝了,可是却因此刺激到相泽的自尊心。我追问过百香里,她没有讲明是哪个学生,但事情经过大概就是这样。

当我进一步查到对百香里告白的男生,是姓牧野的三年级学生。我正好是他的班导师,而且他直到去年为止,都是我担任顾问的篮球社队长。我犹豫着该不该找牧野谈谈。他是个责任感很重又认真的学生,就算他喜欢百香里,也不能把责任归咎在他身上。但他应该对相泽祥子负起责任,我应该对牧野指出这一点吗?可是与百香里正在私下交往的事,又让我对牧野感到愧疚。我真的有资格冠冕堂皇地教训牧野吗?这让我十分犹豫。

错就错在当时我不该犹豫,应该要彻底把自己放在一边。就在我拿不定主意时,情况演变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即便是人为纵火,火焰仍然会在某个时间点趁势延烧,而恶意也是如此。到最后已经不清楚,一开始有恶意的人到底是谁了。火焰就这么持续烧到最后一根屋梁坍塌为止。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根屋梁恐怕就是百香里的味觉、心灵、身体。当流言传到学生家长耳里时,百香里早已经被逼得无法来学校了。然而,那时候我依然认为,百香里的请假是在撒娇。我以为无论如何,她都应该到学校来与相泽正面对决,自己解决问题。我以为她应该还能够做到这一点。

对于所有人来说,那个漫长冬天,既黑暗又痛苦。

那个冬天,我住在仙台老家的父亲过世了。父亲很晚才生下我,因此,他过世时已高龄八十多岁。他发现罹患胰脏癌时已经是第四期。年迈的父亲因此拒绝痛苦的治疗过程,经过半年的安宁照护后平静辞世。父亲心中想必也有不少挣扎,但他直到最

后,都没有在儿子面前显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在他过世的前几天,我去探望时,他这么对我说:「我没什么能留给你,但希望你至少要在人生中,找到一个你爱她远胜于爱自己的人,这辈子也就值得了。」和百香里分手时,我想起了父亲的这番话。我是否爱百香里胜于爱自己呢?或许还不到那个地步。我呆立在离那一步还很遥远的地方,自己明明像是被不知名的漩涡吞噬一样,对她深深着迷。甚至曾经想过即使需要苦苦哀求,也希望她能嫁给自己——不,我至今依旧如此强烈渴望着,但我竟如此轻易地便放开了百香里的手。就在自己浑然不觉之间,永远失去了某个东西,永远失去了那个彼此曾经拥有、未来也可能坚强茁壮、类似羁绊的东西。

某个有着寒冷白雪飞舞的三月夜晚,百里香时隔许久再次造访我住的公寓。一见到她,我立刻明白我们之间的缘分已尽。这种感觉与其说是理解,更像是我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眼睁睁看着一大片又黑又厚的积云靠近一样,分手的时刻终于来到了眼前。

百香里将一头长发剪至肩上,望着我的瞳孔里,再也看不到曾经对我有过的深情与信赖,只剩下再明显不过的樵悴、胆怯与疑惧。我到此刻才发觉自己也和相泽等人一样,把百香里步步逼至绝境。

「真的很对不起。」百香里用她那轻抚人心的颤抖声音说着:「这段日子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真对不起。我想,现在不得不结束了。」

就连最后这句话,仔细想想,都是我逼得百里香不得不这么说的吧。我在公寓附近的公车站,目送她坐上那辆空荡荡的都营公车时,心想,我明明已经遇到了奇迹,却什么也没做,就这样永远地埋葬了它。

催促放学的钟声在人影渐稀的校园里响起。我回过神才发现,犹如台风过后般火红的夕阳已经降临。我从教职员办公室的窗口俯视,已整理好个人物品、独自走出校门的百香里。好几个学生追上她,依依不舍地围着她哭泣,百香里则是一脸温柔地和她们说话。

我望着她被夕阳哀愁的余晖染红的笑脸,心想,这么说来,我和百里香直到最后,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

◇◇◇

今年秋天,台风特别多。每次狂风暴雨侵袭关东时,必定剧烈翻搅大气,蓦地带来类似夏季的酷热与类似冬季的寒意,将人类玩弄于股掌间。即便如此,秋天的脚步仍旧慢慢逼近,根据阳光照射的顺序,依次染黄了路旁的银杏树。叶子一片片飘落,人们的衣服一件件加厚,最后冬季登场。

我再也见不到百香里了吧!那个我原本想与她共度一生的人,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我的人生,我也许到死都会为此后悔不已。

就像雨停后的湿气,慢慢渗进土里一样,百香里离开后,也留下了几个小插曲。

第二学期,就在百香里离开学校的那天,发生了一件事——秋月孝雄在放学后,跟几个三年级学生互殴打架。

目击的女学生跑来向我通报,我立即赶往现场制止他们。与其说是互殴,更像是秋月单方面被揍。相泽祥子就在那群三年级学生里,一脸不悦的样子。事件的起因是秋月出手打了相泽,可是谁也不肯说得更清楚一点。相泽脸颊上连一点伤痕都没有,秋月的脸却因为严重的内出血而瘀青。

这原本应该归类为重大暴力事件,但我无法问出事情原委,每个人都笼罩在百香里离去的阴影里。我想,秋月大概是做了我绝对办不到的事。在我硬是把秋月架上开往医院的计程车之后,我在后座斜眼看着绷着脸一声不吭的他,顿时发觉自己对秋月孝雄有了一丝丝好感。这小子大概也以自己的方式,活在我看不到的世界吧。

就在年关将近十二月底的某天假日,我在街上看到相泽祥子。当时学校已经放寒假,我漫无目的走在涉谷街头时,瞥见相泽坐在咖啡店窗边,一个人叼着烟发呆。她穿着摩卡色皮夹克,脸上带着显眼的彩妆,配上染了色的波浪卷发,模样看起来像个大学生,自然不会有人指责她抽烟。

我走进店里坐在相泽身旁,不发一语地拿走她手指上的香烟,她一脸错愕地看着我。大概因为我把针织帽戴得很低,身上又穿着羽绒外套而不是运动服,所以她没认出我是谁。

「要抽烟就别让我看见。」我说完,便把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

相泽凝视了我好一会儿,才不悦地说:「什么啊,原来是伊藤老师。别干涉我的私生活,可以吗?」

尽管她一副漫不在乎的样子,但形单影只的模样看起来莫名悲伤,让我使不出力气骂她。

我拿出自己的烟点上,故意在她面前吞云吐雾。相泽咬牙切齿地瞪着我。我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说道:「……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哪一天不会遇到事情?」相泽语气僵硬地喃喃说。

我忍不住盯着她的脸。这么近一看,我才发觉她的脸颊和额头还带着稚气,眼角泛红湿润,似乎刚刚才哭过。心想,真可怜!不管她的外表看起来多么成熟、多么擅长操纵同学,她依旧还是个孩子。

「……老师呢?你遇到什么事了吗?」相泽反问我。

也许是觉得我沉默不语很恐怖,或是气氛尴尬。我?我遇到什么事了?

「我……」

我是因为什么事情所以才在这里呢?我思索着。

「很久之前……」

我在很久之前,曾经害学生受伤。那时候我才刚当上老师,进入第一间报到的高中里,校长就对我说:「伊藤老师,请你扮演让所有学生憎恨的黑脸。」

他希望我多骂学生,让他们把皮绷紧,至于白脸就由班导师来负责。当时我还天真地想要营造亦师亦友的师生关系,因此,对校长的要求大感失望及不满。在不适合自己的业务工作上苦熬三年,好不容易才成为梦寐以求的老师,我也有自己的理想。

但是,这份理想就在我接下手球社不久后随即破灭。我们队上的一个队员在和其他学校的练习赛中,猛烈撞上球门柱而导致脑震荡,尽管没有生命危险,但后遗症是那个学生的左眼变成弱视。为此,我大受打击,不知该如何弥补。由于这件意外是发生在比赛之中,大家并没有追究我的责任,包括该名学生及家长,谁也没有责怪我,但我仍旧非常懊悔,没有让学生们提高警觉。就是因为注意力松懈了,才会发生意外受伤,而体育老师的首要任务,就是避免学生受伤。

自此之后,我决定成为一出现就能够让学生绷紧神经的老师,即使不合理也要痛骂学生,让学生畏惧、不让他们有机会松懈。这就是我当老师第一年立下的决心。

「——很久之前怎么了?」

「……没事。你不准抽烟!抽烟会提高肺癌的风险,还会让皮肤粗糙,而且又花钱。」

「你别一边让别人吸二手烟,还一边说这种话啊!」

相泽一脸厌恶地一手挥开我吐出的烟,那副模样很孩子气又很好笑,我不禁笑了出来。

「吼,老师你到底想怎样啊!」

「哈哈,不好意思。我还没点饮料,我去点个咖啡,你要喝点什么?我请客。」

相泽诧异地看着我。我自顾自地起身,一边想着,既然百香里已经永远离我而去,我自己也要有所改变才行。如果我还能替再也见不到面的百香里做些什么,这一定和相泽祥子有关。

「咦?真的吗?为什么?那、那、我要摩卡可可碎片星冰乐!」

我举起一只手回应相泽在我身后所说的话,迈步往前走。

ますらをや 片恋せむと 叹けざも 丑のますらを なほ恋ひにけり

堂堂男子汉 竟陷单相思 可悲又可叹 无奈更恋之

(万叶集二·一一七)

情境:舍人皇子送给舍人娘子的和歌。描述作者自己身为官人,应是堂堂男子汉,依然抑制不了相思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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