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话 大人追不上的速度。儿子的恋人。不会褪色的世界——秋月怜美

今天早上的心情实在好得不得了,于是我转进不同于往常的街角。车子的方向盘一转,刚才落在背后的太阳,则改由右侧车窗飞逝。从低角度晒进来的早晨阳光,缓缓在上半身游移,渐渐温暖我的右半身。我感动心想,春天终于来了。

话说回来,这个冬天还真冷,东京到二月还在下大雪,背阳处没能溶化的长期积雪变得又黑又脏,我的车也一直装着雪胎。不过进入三月后,关东反而连日不停地下雨,原本刺骨的寒冷空气,也在不知不觉间缓和许多,景色也逐渐染上草木的浅绿。我想这就是一般所谓的春雨吧。

我将驾驶座旁的车窗打开了一些,春天的气味立刻吹进车内。这个特别的冷空气融入了当季才有的预感,那个时期的情绪——多次开学典礼、毕业典礼当天的兴奋、不舍、恋慕、不安、期待等心情,一下子在心里苏醒。不晓得为什么,尽管参加过两个儿子的各式学校活动,春天的气味总令我联想到自己的青春期。这时我的心情就会变得雀跃浮躁,脑子里充满着计划和欲望。哇咿!我该去买春装、上美容院、去联谊、去约会、去吃喝玩乐、去喝酒了。眼前的红绿灯变成红灯,我缓缓踩下煞车。不行不行,我已经不是少女了!至少不能再去联谊了。深呼吸,吸气、吐气,今天真是好天气。越过方向盘倾身往上看。

天空清澄透明,就像溶入大量水的蓝色墨水,零星绽放的樱花颜色,比粉红色再白一些,各种树木上萌生的浅绿色嫩叶,就像小心翼翼在插画明信片上写下的第一笔。

啊,原来如此。我忽然反应过来。儿子给我看的那双鞋,是为了这样的春日所制作,是为了某个在这充满预感的春天早晨,开始在新环境迈步前进的人所制作。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把右脚移到油门上,一边贼笑一边思索着。

那孩子单恋的……恐怕是绝望的单恋……对象是谁?让他想要送一双春之鞋的女性,究竟是谁?

◇◇◇

「别把我当成你儿子。」儿子对我说。

那一夜白雪纷飞,大概是将近两个月前的事。我很晚才回到家,吃了儿子准备的晚饭后洗了澡,正坐在厨房餐桌前,准备喝点睡前酒,当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嗯?」我一头雾水看着儿子的脸,他的神情非常严肃。

「我想听听客观的意见,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下这个?」说完,他把一双女鞋放在桌上,我隐约闻到皮革和黏着剂的味道。

「哎唷,很可爱嘛。」我不禁说出自己当下的感想。

那是一双约五公分高的小巧尖头高跟鞋,鞋尖是浅粉红色,鞋身是近乎白色的浅肤色,脚踵处是犹如阳光般的柠檬黄色,还有一条用来系在脚踝上的长脚踝带,脚踝带末端缀着叶子形状的苹果绿皮片。粉嫩到有些弱不禁风的配色,十分梦幻,让人觉得这鞋子会不会摆一晚就融化在空气中消失了。

「……这个,是你做的?」

我无法想像这双鞋子摆在量贩店里的样子,这鞋子一下子就会埋没在其他华丽鞋子里,所以很明显这是为了某人特别打造的。

「……是啊。不过,我想听到不偏袒的意见,想听听站在女性角度来看的客观意见。」

儿子再次强调。他满脸通红,视线望着下方,声音真切得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哭出来。我却可以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他是多么用心在制作这双鞋子。

「这样啊……」

我拿起那双鞋,重量与它看起来的模样一样轻巧,柔润的皮革手感让人联想到刚出生、心跳极快的小动物。我换着角度查看,握住鞋跟,摸摸皮革缝合处。这大概是他所能够做出的第一双女鞋吧。好了,我该怎么说才好?

「对我来说这鞋有点小,我应该穿不下,不过我喜欢这个设计。虽然不是很抢眼,却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如果摆在我常去的那家工作室里,我大概会看入迷吧。」我说完后,看了看儿子。他用发火般的殷切眼神,催促我再继续说下去。

压、压力真大。你虽然是我儿子,不过你好严肃。

「这若是高中生的休闲嗜好,我觉得做得很不错。这可不是做母亲心有偏袒。」

「如果不是高中生的休闲嗜好呢?」他像是已有心理准备,继续追问。

我投降了。也对,你想听的就是这个吧!这也是我身为家长的职责。

「这个嘛,我认为没有办法当作商品贩售,恐怕也没有办法实际穿起来走路,这大概穿不了几天就坏了吧。」

儿子欲言又止地张了嘴又闭上,眼眶泛着泪等我继续说下去。

哎唷喂呀,何必这样呢?活得轻松一点不是很好吗?我心里这么想,继续往下说:「如果不是要拿去卖的话,皮革上有皱纹,还有许多细小伤痕,这些都算是手工鞋特有的韵味,所以我也就不计较了。不过呢,比如说这个——你看,从后面看的话,两边鞋跟是不是有点不对称?」

我把鞋跟转向儿子。「这样一来,左右承受的体重不同,我想,穿着穿着,鞋跟应该会倾斜得更厉害。还有,鞋垫的芯可能太软了。」

「鞋芯垫片吗?」

「嗯,原来那个叫鞋芯垫片?」说完,我把手指伸进鞋子里,用力按了按足弓的部分,整个鞋子立刻扭曲变形。

「你看,可能每走一步,鞋子就会扭曲一次。所以……」

「所以没有办法穿上街。」儿子有气无力地接着我的话。

「是呀。」我也这么认为。

儿子轻轻笑着。「连妈妈看了都说成这样,要是给专家看到,肯定被嫌到一文不值,看来我想要自学还是行不通。」

儿子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他的优点就是能迅速调适心情,我也松了一口气。

「不会呀,一个十六岁男生靠着自学,就能实际做出一双高跟鞋,我觉得已经称得上是变态了。」

「哈哈——」他短促地笑着,接着说:「谢谢你的意见,我学到许多。妈,你要喝点睡前酒吧?我做点下酒菜给你?」

「哇——那就麻烦你了,孝雄。」

唉,还是待在自己的家里舒服。我望着孝雄在厨房里打开某罐头的背影,心中感慨不已。我到去年底为止,一直窝在年纪比自己小的男朋友家里,除了做饭以外的家务事全是我在做。我和大儿子翔太一天到晚吵架,那小子搬出去后,我就结束了几个月的离家出走,回家和孝雄过着只有我们母子俩的生活。家里虽然只有我们两人,倒也每天过得平静惬意。从我离家出走后,打扫和洗衣的工作也变成孝雄的工作。啊啊,真舒服。幸好我当初有多制造一个二儿子。

「……怎么了?」孝雄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视线,转过头来。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还好当初有把你制造出来,真好。」

「……什么制造。来,吃吧。」

他红着脸,有些粗鲁地把小碗咚地丢在桌上。捉弄小处男——应该还是吧?真有趣。小碗里装着用青紫苏叶卷起的罐头沙丁鱼和梅肉。

「那个是要给谁的?」我喝着第二杯烧酎,一边问孝雄。

「什么?」孝雄从茶杯里抬起头。

「那双鞋子啊,是做给谁的?女朋友?」

「什……」这孩子马上又脸红了。「我没有女、女朋友啦。」孝雄慌慌张张地说。

「呜哇,难道你的鞋子是做给单恋对象?」

嗯——太沉重了,果然是十几岁小处男的恋爱方式。孝雄不高兴地板着脸低着头。哎呀,聊别人的恋爱八卦实在太有趣了。我咕嘟咕嘟喝着烧酎,夹起下酒菜,梅肉和紫苏的味道怎么那么速配啊。

「欸,那个女生年纪比你大吧?」我用筷子指着他,贼笑着说。孝雄僵了一下看向我。

「那双鞋子的设计,不像是高中女生会穿的款式。可恶,你在哪里认识的?大学生?到底大你几岁?」

孝雄伸手搔搔红通通的耳垂、喝口茶,避开我的视线语无伦次说:「呃,呃,我记得她是十八、十九岁,所以是大我两、三岁吧!」

骗人。孝雄的态度让我直觉他在说谎。对方可能是社会人士,甚至有可能大他将近十岁。好悲情啊!!你这傻孩子没希望了。我愈来愈开心了。

「这样啊。喂,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才不要!我要去睡了。」

被他跑掉了。不过孝雄也长大了呢。我当晚独自喝着烧酎时,内心格外百感交集。从那之后,孝雄再也没有提过鞋子的事。

◇◇◇

「昨天告诉过你,窗口业务是到下午五点为止吧?」

耳里听见小林小姐尖锐的嗓音,也听见有个女学生在抗议,还听见小林小姐气得大吼:「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接着,柜台窗口的帘子唰地拉上。只见小林小姐粗鲁地关掉柜台的日光灯,摆动着她的蓝色蛋糕裙,回到我旁边的办公桌。

「怎么了?」我停下正在制作的书店订单,开口问小林小姐。

她气冲冲地皱起漂亮的眉毛,说:「那个学生现在才把下学期的学费拿来。」

「下学期的?缴费期限不是一个月前吗?」

之前已经催过她两次了,而且我跟她说过好多次,只接受转帐缴费,结果她还是带着现金过来。人家出纳组都关门了啊!」

她怒不可遏地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咽下「还有三十分钟才下班」这句话,问道:「欸,能让我看一下那位学生的档案吗?」

不等她回应,我凑近看向她的电脑。「是哪一个?」

她不耐烦地指给我看。「这个,中岛桃香。」

我看着成排的数字,忍不住叫道:「等等,最后期限不就是今天了吗?」

我慌忙冲出办公室,大喊:「中岛同学!」并朝走廊上的背影跑过去。中岛桃香回过头来,我闻到一股浓郁的香草香水味道。

「有事吗?」

「我跟你说,你今天之内如果不缴学费的话,就会被开除学籍了!」

「你在说什么?」中岛桃香一脸不高兴,似乎还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我把她带回办公室说明:「大学的情况是如果不缴学费的话,就会被开除学籍,等于你会被赶出学校。原本的缴费期限早在一个月前就过了,而宽限期限只到今天,你原本应该在今天下午三点之前,把规定金额转入指定银行。所以,过了下午五点才带着现金过来,不合规定。」

「那我该怎么办?」那张可爱脸上画着完美妆容的中岛桃香,生气问道。

我在心里直嘀咕,既然你有时间画出这么完美的彩妆,就应该有时间去银行吧!但我还是告诉她:「情况实属不得已,所以这次就特别破例收现金,下不为例。」我接过她递来的信封,一面思索着该用什么理由跟会计室解释,一面清点钞票。怪了?我又数了三遍。

「……还差两万日圆。」

「不会吧?怎么办?我今天只带这么多……」中岛桃香说完,将化着无辜妆的脸转向我,她瞥了一眼我挂在脖子上的名牌。

「秋月小姐,能不能请你代垫?我明天,不对,下个礼拜一定会还给你!」

我忍着想把信封丢向她的冲动,花了五分钟时间问出她的老家住址和电话号码后,从钱包里拿出两万块。

「你实在有够傻。」我送走中岛桃香回到办公桌时,小林小姐这么对我说。「就算她被开除学籍,也是自作自受。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们根本没必要替她做这么多。」

「……小林小姐,你早就发现了吗?」

「什么?」

「今天是那个学生的最后缴费期限。」

小林小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不耐烦地说:「趁此机会告诉她这个社会的规矩,才是对她最好的方式。」

「我并不这么认为。」我说。

小林小姐在我的眼里,跟刚刚的中岛桃香就像是同学。我望着这个刚毕业的可爱女生装饰得十分美丽的指甲,接着说:「大学还是跟公家机关或银行的窗口不一样。大学当然算是一种企业,但它最主要的角色是教育机构。所以我们这些大学行政人员也应该跟老师一样,协助学生成长、让他们顺利踏进社会,我认为我们领薪水就是在做这些工作。因此,我们必须站在学生的立场,而不是经营者的立场。」

「这跟纵容有什么两样?」小林小姐错愕地说完,抓起列满字母图样的黄色名牌包,没打一声招呼就往门口走去。我差点想要朝着她的背后丢铅笔,最后还是忍住了。

「你应该直接把铅笔丢过去的。」清水打趣地说,并喝着乌龙茶。

「怎么可以,我们毕竟是同事啊。」狭小的店里满是烤肉烟雾和喧闹声。

「可是,我真的觉得很生气,现在的年轻人实在很爱把错怪到别人身上。对自己很宽容,对别人却很严格。也不想想他们能够活到现在,是因为多少人的宽待,现在却满口道德伦理,莫名要求别人得按照常理行动。明明自尊心高得要命又渴望获得别人的肯定,相反地却又不愿意肯定别人的价值。」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大口灌下啤酒。

「这些话你憋很久了吧。」清水笑嘻嘻地说:「不过,我似乎能够理解那位小林小姐的想法。」

听到他这么说,我忍不住瞪他。他赶紧打圆场,笑着继续说:「现在的学生态度都很傲慢吧?他们那种以为自己付钱就是大爷的心态,让人也很想教训他们一下吧?」

「我说,没有人有权利教训任何人吧!」我上半身探出桌子这么说的时候,大盘的肉被送了过来。

「好啦好啦,怜美姊。我烤肋排给你吃。」

清水骨瘦如柴的手,快动作地把肋排摆上碳烤炉。只是这样,我心里的焦躁随着烤肉的滋滋声逐渐消失。

来来,怜美姊,这牛肚梁也很好吃喔。清水,这横膈肉可以吃了。还不需要饭吧。那、那来一点莴苣吧。

看着大口吃肉的清水,我觉得自己好就像在照顾小孩吃饭,甚至很想对他说:「乖,多吃点。」

实际上已经三十六岁的他,以年龄来说,已算是中年了吧。大概是我平常见到他时,他都不是制服打扮,所以感觉还像个学生。一头短发加上胶框眼镜,以及瘦瘦的身材,看起来甚至比我那今年二十七岁的大儿子——翔太,还要孩子气。

「话说回来,怜美姊在大学工作,是有什么原因吗?」

我用莴苣包着肉递给清水,回答:「嗯,我提过我还在念大学时就怀了大儿子吧。那段时候我休学了一年,后来复学边照顾小孩边读书。毕业后找工作时——」

「啊,对了,是教授介绍你在大学工作。」

「嗯,教授介绍我在研究室担任学务助理的。一方面是我虽然结婚了,还是想继续工作;再者也是因为我喜欢日本文学,应该说喜欢研究学问。」

「这样啊。」

「那时候的社会风气还很保守,在学生时代就结婚生子的人十分少见。虽然当时政府才刚修正两性工作平等法,可是,以我的情况来说,很难进入一般企业工作。」我一口气喝光啤酒杯里所剩的啤酒。「所以,我很感谢那位教授和大学的态度。由此可以证明,那所学校可以包容各种学问。学府就是应该尊重多样性。」说完,我向路过的店员点了生啤酒。「你呢?」

「嗯,我还是一样。」

「那我要一杯生啤酒、一杯乌龙茶。」清水不喝酒,不过,似乎不是因为不能喝。我曾经追问过他,不喝酒怎么调适心情呢?他却回说,没那个必要。

对面座位上的一对情侣正在夹肉,女生化着与中岛桃香、小林小姐如出一辙的流行彩妆,而男生年约二十五岁,刚下班还穿着西装。从两人的互动情形来看,我推测他们大概交往半年左右。接下来他们应该会去便利商店买些零食或明天的早餐,然后去其中一方的公寓同床共枕。平时就为了一些芝麻琐事吵架或吃醋,继续交往到一年左右,就会面临转捩点,或许是决定分手,或许是结婚,或许是继续维持这种含糊的关系。

忽然想到,我们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呢?和比自己小十二岁的男朋友一起,光顾不怎么高级的烤肉店,一个四十八岁的女人。

「怜美姊的小儿子,应该就快上大学了吧?」烤网上的牛肚梁在火焰炙烤下逐渐收缩。清水用筷子夹起牛肚梁仔细瞧着内侧,谨慎确认烧烤状况,同时问着我。

「嗯,他现在高二。」我回答。

清水不会吃醋,所以我可以大大方方告诉他有关我前夫和孩子们的事,包括,我还在念书时,就和长我五岁在贸易公司的上班族意外有了孩子,于是我生下孩子和他结婚。前夫的名字是孝志,所以当初替孩子取名时,像在玩接龙一样,用老公名字的发音,分别替孩子们取名为翔太和孝雄。老公长期在海外工作,因此,我们彼此渐行渐远。还有小儿子念国中时,我和老公离婚等。清水总是一脸平静地听我诉说这一切,那态度仿佛在听自然现象一样——阳光蒸发海水形成云,云随着西风带移动变成雨,最后下在日本。他曾告诉我,他不懂人际关系中的「嫉妒」情绪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个人既不喝酒、也不吃醋、更不生气,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我?究竟是爱我很深,还是纯粹漠不关心?每次跟他喝酒时,我一定会想到这个问题,但我今天刻意不去想,继续和他说儿子的事。

「然后啊,我小儿子说他不想升学,想要去学制鞋。」

「鞋?制鞋的意思是说,他想当鞋匠?」

「大概吧。」

清水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样的梦想真少见,我想这份工作会比设计师更难赚钱。他应该不是要去鞋厂工作,而是想做发挥创意的工作吧?像是梦想拥有自己的工作室之类的?」

「大概吧。」

「我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不过他是不是在逃避考大学呢?」

「我想不是。他从两年前开始,就已经做了好几双鞋子了。」

「咦?自己一个人在家做的?」

「嗯。那些工具好像也是他自己打工存钱买的。」

听我这么说完,清水立刻改变了态度,不停地问我孝雄做了什么样的鞋子,还有我这个做母亲的有什么想法。他难得这么热切,我想或许是身为平面设计

师的他深有同感。

「他是认真的。」清水说。

「他叫孝雄吧?至少心态上,他是真的有心成为鞋匠。很多年轻孩子都有某些目标,不过他们往往只会在网路上问问题,或是记一大堆评论家的意见,或是攻击别人的作品。欸,虽说我也是能够了解他们的心态啦。」清水注视着烤网上的肉,静静地说,仿佛在说服自己。

「可是真正发自内心想要创作的人,早在请教他人之前,就已经动手创作了。」

我回到家时,已经超过深夜十二点。

「回来啦。」一开门,就听到厨房里传来大儿子的声音。「还真晚啊,你去喝酒了?」

翔太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喝着我的烧酎,他松开领带、穿着浅青色的衬衫,桌上摆着从便利商店买回来的酱菜,和他们公司贩售的智慧型手机。在老旧住宅的昏暗灯光照射下,他看起来就像在通勤电车上遇到的陌生男人。

「嗯,我刚和清水吃了晚饭。翔太,一阵子没见了,怎么回来了?」

「我来拿夏天的衣服。」

这样啊。我应了一声,随即回到自己房间脱下套装,换上粉红色的连帽衫,回到厨房。我没有想喝酒,只是觉得手里空空很别扭,于是从冰箱拿出罐装啤酒,拉开拉环,坐在翔太对面。我们非常清楚彼此的心情都很不好。

双方都在喝酒满不自然的沉默延续了一阵子,想想我毕竟是个大人,便试着探问:「你最近好吗?」

「还好,还是老样子。老妈你呢?」

「很好啊,也是老样子。孝雄呢?你们一起吃晚饭吗?」

「没有,我也是晚饭过后才来。他洗完碗、折好衣服后就睡了。」

「嗯。」

对话很快就结束了。翔太讨厌我提男朋友,我也不想听翔太聊他的同居女友的事情。我们都很清楚对方这一点。

「……这厨房好暗啊,屋龄几年了?」翔太说。

「差不多四十年吧。」我回答。

「我每次回这个家都觉得很郁闷,光线差、门窗又不好开关,总觉得很寒酸。像那些旧碗盘,还有柱子上的贴纸痕迹,也差不多该清一下吧?」

「这样就好,你别给我乱动。」

「我才没动哩。」

你到底是回来做什么的啊?我把这句话混着啤酒一起吞下肚。面对心情不好的翔太,我感觉自己又回到当初和藤泽孝志谈离婚的那一夜,既漫长又黑暗。现在的翔太已经超过当年孝志娶我时的年纪了。

「那小子已经高二了吧。」翔太的语气稍微缓和了点。他在说孝雄。

「是啊。」

「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开始讨论毕业后的方向了吧?孝雄提过他以后想做什么吗?」

我总算明白翔太是想跟我谈这件事,才特地等我回来。我拿起眼前的啤酒罐,发现已经空了,便起身去拿喝烧酎的杯子。

「他说不上大学。好像正在犹豫要去念专校,还是出国留学。」

「什么?」翔太提高了音量。「什么意思?出国留学?啥?」

我拿着杯子坐下,心里期待着翔太会替我倒烧酎,但他完全没那个意思,我只好自己弄了一杯烧酎兑热水。

「他以制鞋为目标还无所谓,但不管怎样都应该先上大学吧?老妈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啦。我打算以后再跟他慢慢讨论。不过,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孝雄的人生吧?」

哎呀,说到后来又要吵架了,我不耐烦地心想。我和翔太总是为了孝雄争吵,就像对儿子的教育方针有歧见的夫妻一样。

「我实在不想说这种理所当然的话,可是——」翔太以讶异的语气说:「孝雄才十六岁,你是他唯一的家长,我拜托你好歹尽到做家长的责任,别把孝雄当现成的佣人。」

「我才没有把他当佣人。」

翔太无视我的抗议,继续说:「你应该先好好跟他说,高中毕业和大学毕业的平均年薪差多少?履历表的内容不连贯的话,以后找工作有多困难?」

「我之后会跟他谈呀。」

「既然有时间花钱请没出息的设计师吃烤肉,不如带着孝雄一起去,告诉他这些事情啊。」

我气炸了,忍不住把空啤酒罐扔向翔太,罐子发出啪地一声闷响,打中翔太的肩膀。

「哇,喂,这样很危险耶!」

「怎样?你自己还不是跟没出息的女演员,没名没份地住在一起。」

「这个跟那个有什么关系。」翔太语带怒意地说。

看吧,这样就生气了。明明是我生的,当年还喝我的奶呢!

「哪里没关系!我们不是讨论人生要怎么过吗?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正一边工作一边照顾读小学的儿子啦!」我突然觉得自己有够可怜,眼泪忍不住涌了上来。

「等等,你说的是我吧?」

「对啦!你小时候明明个子小又老实,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一个连我都不认识的男人了?你是我的敌人,还是站在我这边的啊?」

我被自己说的话弄得眼泪扑簌簌直掉,脑袋一片空白,胸口某处泛起了一阵痛快。我大口灌下烧酎。

「啊,又提这个。」翔太喃喃说。

「好啦,是我不对。一般成年人不会动不动就哭吧!不要喝那么多了,快去洗澡睡觉了。」

「不管,我还要喝!」说完,我继续往杯里倒烧酎。

饶了我吧!翔太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更遥远。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再次心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都离开了我。不知不觉,留下我一人。

◇◇◇

孩子们以我绝对赶不上的速度长大成人。

结束学校的三方会谈后,我因为儿子走在身边的身高而心有所感。

「孝雄,你到下个月满几岁了?」

「十八。」

也就是说,我快五十岁了。仰望染上鲜黄的银杏行道树,以及再往上的浅灰低矮天空,我吐出白雾。时间过得真快。说不定中岛桃香也变了。

一年半前侥幸保住学籍的中岛桃香,现在已是大三生了。每当在学校里擦肩而过,她总会毕恭毕敬向我鞠躬。听说她最近为了加入竞争激烈的讲座课程,勤跑图书馆念书。我的同事小林小姐现在则是每天端着前辈架子,教训新进人员。翔太现在仍旧持续着,毫无发展性的同居生活——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啦。在这一年半里,我换了一辆做过车检的新车、照了两次胃镜、在常去的店里买了两套套装和三双鞋,经历过几次无法判断到底适不适合的喝酒场合、把几件下定决心将不再想回忆的事情,尘封在记忆深处。然后,我和清水分手了。就这样,我用酒、用文库本、旧裙子掩饰每天涌现的情绪起伏,不断地将一切悄悄埋在这城市的潮湿土壤底下。

冬天再度来临。

为了下个月即将到来的耶诞节,街道上装饰的色彩缤纷且充满欢乐气氛。走在身边的儿子,却没把这些看进眼里。他的双眼越过了新年,也越过了高中毕业,凝望着在那些之后的未来。

意大利啊!我都没去过呢!别说意大利了,我甚至不曾出过国。

连我自己也觉得意外。我原本以为比起孝雄,我才是那个会前往远方的人。

我从小读过许多书,对外国无限向往,也一直想着长大后要住在某个遥远国度。可是,从我二十一岁生了翔太之后,每天过着忙碌生活,一眨眼时间就过去了。结果,我一出生就住在东京,人生也几乎都在车程不超过一个小时的范围内打转。而我儿子却简简单单就冲出了这个小圈圈。

我被找去学生辅导室时,儿子的班导伊藤老师几分犹豫地望着我。

「请问,您是他的母亲?」

「是的。」

「您好,请坐。」

哎呀,难道我看起来像他姊姊吗?太好了。我因此心情大好,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穿套装出席家长会,看样子决定穿裙长在膝上的百褶裙,果然是对的。黑灰色裙子的下摆坠着蕾丝,腰间系着深褐色蝴蝶结皮带,上身穿着前襟系有大蝴蝶结的白衬衫。因为太久没去高中,我还有点担心自己兴奋过头,打扮得太超过呢!当我坐在怀念的学校椅子上,孝雄则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你在玩角色扮演?」他小声说。

「才不是!」我忍不住大声回应。

「那么,秋月女士。」伊藤老师有些顾忌地清了清喉咙,接着开口说:「我不知道孝雄有没有和您提过,他不想参加大学入学考试,想去佛罗伦斯的大学学习制鞋。另外他还表示,接下来到春天这段所剩无多的高中日子,他希望尽量打工赚学费。请问这是您家里认真讨论之后的决定吗?」

哦哦,真的是三方会谈耶!好兴奋!我刻意用一本正经的声音说:「是的,我儿子很久以前就说过这件事。差不多是两年前、高一的时候。我当时也很惊讶,不过,我们之后谈了许多,现在我已经可以接受了。」

伊藤老师的表情变得严肃,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说教意图。「抱歉,我不认为当鞋匠或去意大利留学,是符合现实考量的选项。

我们学校过去也没有这种例子。如果想留学,就读大学期间应该可以找到很多机会。」

啊啊,学校的确会有这种老师。我听着他用体育老师气势的低沉嗓音,莫名觉得有些怀念,现在才觉得这种耿直的老师很可爱,当年这种老师可是相当恐怖啊。

我瞥了身旁的孝雄一眼,只见他淡然低着头。嗯,这小子不简单嘛。我如果还是学生,光是面对这位运动服打扮的难缠老师,八成已经哭出来了。

「秋月女士,我也稍微调查了一下,如果是担任厂商的企划或设计,还另当别论,不过,目前需要鞋匠的制造业本身,在日本已经是夕阳产业了,生产鞋子的据点,已经全部移往其他亚洲新兴国家,再说,日本也没有为个人订制鞋子的文化。如果孝雄同学知道这一点之后,仍执意要当鞋匠的话,当然是很了不起的决心。不过,既然他有这份决心,也可以选择在日本一边上大学、一边摸索未来的方向吧。高中毕业就去留学,而且还是非英语系国家,会有很大的风险。语言学校谁都能念,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考上当地的大学,就算考上了也不一定能毕业,就算能毕业,回国找工作也会比本国大学毕业生来得困难。这些都有统计资料佐证。」

伊藤老师用他那连脚趾头都能感受到震动的低沉嗓音说完后,看向孝雄。这时,孝雄也抬起头来。

「秋月,我觉得为了让自己多一点选择的空间,还是应该念日本的大学。你觉得呢?」

孝雄张了张嘴又闭上,脸上的表情似乎在慢慢搜寻深藏在心底的词汇。放学后的喧嚣声就像一股稀释的汗味,从窗外渗进来,突然觉得好像自己此刻也穿着制服,我想起藏青色冬季制服的厚实布料触感和味道,鲜明的仿佛我今早才穿上它。我更讶异的是,从当时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这个世界却丝毫没有褪色。

「我很高兴老师和家人这么担心我。」孝雄缓缓开口。「诚如老师所说,要成为鞋匠十分困难。正因为如此,我认为除非全力以赴,否则无法钻过那道窄门。我也不想借口自己想做这个也想做那个,或是想避开风险,或是为了多一点选择空间。」

伊藤老师看起来想说什么,但孝雄继续说:「我不是把制鞋当兴趣,而是当做一份工作,所以我想去佛罗伦斯。那儿的流行主流是鞋子,尤其是女鞋。那儿有明确的潮流,若不是身处潮流之中,就无法成为专业人士。流行主流与技术的中心都在欧洲,甚至连材料也是根据在欧洲举办的展示会,决定该年度的流行主流。制鞋相关的所有技术和物资,都集中在佛罗伦斯。因此,这不是我想不想出国留学的问题,纯粹只是我必须去留学。」

走在通往车站的下坡路段时,天空开始下起小雨,于是我拉着孝雄走进正好出现在眼前的酒吧。

「等等,我穿着制服!」

尽管他抗议着,我还是半强迫地把他拖进去。「你不是要去欧洲吗?就当是练习啊,你非喝不可,没关系啦!」

接着,我们在靠后侧的桌前坐下。我心血来潮点了意大利莫雷蒂啤酒,并把可乐递给孝雄。

「那位老师满可爱的嘛。」我说。

「什么?可爱?谁?伊藤老师?」

「他到最后都不太高兴呢。这表示他真的很关心你呀。」

「……我一年级的班导师也是他,不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跟他讲这么多话。我对他不太了解。」

接下来好一会儿,我们静静望着窗外。店里有些昏暗,面对马路的大片窗户,看起来很像水族馆的巨大水槽。来来往往的路人手上撑着各种颜色的雨伞,仿佛在玻璃另一侧翩然游动。

我心想,无论有没有三方会谈,都不会改变孝雄留学的决心。毕竟,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玩我的鞋子。我因为爱买鞋子,所以拥有大量的鞋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整理和保养鞋子便成了孝雄的任务。上了国中后,他就开始拆解我不穿的鞋子,对鞋子的兴趣从外形变成了结构。他总会拿着吹风机或电热炉融化女鞋的胶,取出鞋芯垫片、割下鞋跟,再重新组合回去。从高二结束那时起,孝雄开始自行寻找毕业后的出路。他去听了好几场国内制鞋专校的说明会,也实际去拜访鞋匠,听听他们的意见。他还拜托我替他介绍一家常去的制鞋工作室,听了许多专业人士的意见之后,出国留学的打算才益发坚定。接着,他找了几家佛罗伦斯市区大学附设的意大利语言学校,用意大利文申请资料后仔细比较,终于选出一间学校,并将打工存下来的入学金汇过去,也已经拿到明年开始上学的入学许可证了。他打算在那家语言学校待半年之后,参加艺术学院的考试。而这一切的手续都是他一边念高中,一边在中餐馆打工,同时听着广播课程来学习意大利文,独自静静完成。

我从吧台接过第二杯莫瑞提啤酒,回到桌子坐下,突然问起刚想到的疑惑。

「话说回来。」我从吧台接过第二杯意大利莫雷蒂啤酒,回到桌子坐下,突然问起刚想到的问题。「你跟那位春鞋伊人,怎么样了?」

「蛤?」孝雄愣了一下,接着一张脸逐渐变红。

我窃笑。「就是那位你一直单恋着、年纪比你大的女生啊。」

「没、没怎样啊。」

「还是单恋吗?」

他绷着脸默然没有回答。这样啊。

「原来你还喜欢她,这样啊!这样啊!」

「……」他把可乐瓶凑到嘴边,不过瓶子里空空如也。

「留学的事,跟她说了吗?」

「……还没。」

「这样啊!也是啦,总不能想做这个也想做那个。」我套用了孝雄在学生辅导室说过的话。

年长的她与鞋匠的梦想,两者都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同时得到的东西吧!这次他是真的希望做出能够让她穿着走的鞋子。

我们等到雨停后才走出店外,街上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柠檬黄光芒中。望向西边的天空,灰色云朵间射出几道夕阳余晖。

啊啊,对了。我突然想起来。

啊啊,对了,我也是这样,我也跟他一样。正好也在这个季节、这样的日子里,我也一个人做了决定,才会一个人来到这里。

在我二十岁那年秋末,我一个人去了妇产科,听到医生宣布我怀了翔太,随后我茫然不知所措地走向车站。那天下着冷雨,我撑着伞,踩着落满柏油路的湿淋淋银杏叶子。一度以为自己不是走在地面上,走了一会儿才发觉雨已经停了。我在斜坡上停下脚步,望向天空明亮的那一处,远方的混居大楼的屋顶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几只乌鸦正绕着耀眼的天线飞舞。

生下来吧!我在心底决定了。

就算没有人支持,我也要一个人把他生下来。当时望着远处的光芒,我是这么想着。就像心血来潮转向平时不会走的街角,我其实没有半点魄力、觉悟或准备,只是决定要这么做而已。规避风险啦、让人生多一点选择啦,这些想法早在不经意间忘得一干二净。从那之后,我一直在旅行,不是坐飞机或搭船。我是坐在市营公车的座位上、医院候诊室里、大学餐厅里、国产厢型车驾驶座上、空无一人的高架桥下,我的旅途仍在持续着。没想到我也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妈?」孝雄朝看着天空发呆的我唤了一声。

我看向儿子,迈开步伐,那天看见的光芒,至今仍未消失。

电子锅发出哔哔的提示音。

「啊,饭煮好了。」翔太的声音有点好笑。

我含糊回声:「嗯。」语气里却满是「还用得着你说」的揶揄。名叫梨花的年轻女孩含糊地笑了笑,电视上正在转播某公园的赏花实况。荧幕上无忧无虑的吵闹声,在我家静悄悄的厨房里显得格外空虚。

「梨花,要喝茶吗?」翔太再度开口试图力挽形象。

「啊,不用,没关系。谢谢阿翔。」她回答。

这样啊,原来他是阿翔啊。

「妈妈,您要喝茶吗?」

「谢谢,我不用。」我对梨花微微一笑。

她穿着女人味十足的荷叶边衬衫,虽然颜色不同,不过我们两个今天穿的衣服撞衫了。

「另外就是……」我对着身穿橄榄绿衬衫的梨花柔声说:「我还不是你妈妈。」梨花的笑容瞬间僵硬,翔太瞪了我一眼。

「啊,说的也是,秋月阿姨。」梨花立刻以开朗的声音回答,翔太抓着眼镜两侧,抬了抬眼镜,差点想要抱住脑袋。他用手指揉揉眼头。

叮。我放在桌上的手机发起了牧歌般的提示音,三人满怀期待地看着它。

「孝雄吗?他说什么?」

我看了电子邮件。「他说,我现在要回去了,还要一个钟头左右才到家。」

所有人都在心底深深叹息。今天的派对是为了孝雄准备,主角却迟到了。他去意大利驻日大使馆领学生签证,现场的人比想像中多,大概是三月底周末的关系。

昨天是孝雄的高中毕业典礼,他下个月就要动身前往意大利了,于是我们决定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不过,翔太的女朋友梨花小姐似乎和孝雄感情很好,所以变成四个人的聚餐。我和

梨花小姐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因为我老是和翔太吵架,所以不愿意见儿子的女朋友。不过,既然孝雄在场,应该多少能够缓和气氛吧。我们所有人都打着相同的如意算盘才决定聚在一起,岂料最重要的主角兼缓冲的孝雄却还没回来。

「他要我们先开始,不过,也交待我们别喝过头。」

我继续念完电子邮件,这才忽然想到。对喔,我只要赶快喝醉就行了。

「好吧,既然孝雄都这么说了。」翔太大概也是同样想法,他看着我,似乎松了一口气。

「也是,我们慢慢一点一点开始欢送会吧。」我也附和着。

大家兴冲冲地从冰箱拿出罐装啤酒摆在桌上。

「说的也对,就先一点一点开始吧。」不断重复这句话的梨花小姐,也把带来的保鲜盒放进微波炉加热。

「干杯!」三人互碰了下啤酒罐。

「孝雄,别进来,不可以进来!」翔太对着终于回到家、推开厨房门的小儿子悲痛大喊。

「怎么搞的?别说得像命案现场好不好?」

「就是嘛,阿翔真没礼貌。哇!孝雄好久不见!」

「欢迎你来,梨花姊。」孝雄笑着对小梨打过招呼后,来回看看我和翔太,目瞪口呆地说:「啊!我不是叫你们不要喝过头吗?」

哪有喝过头啊!我喝着小梨带来的地瓜烧酎,同时出声抗议。不过,我的咬字确实口齿不清。

「小梨啊,我们继续讲翔太的初恋。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写了生平第一封情书。」

「嗯嗯!」小梨的眼睛闪闪发亮,翔太则板着一张脸,一杯又一杯喝着烧酎。孝雄则从冰箱拿出可乐,坐到餐桌前加入我们。

「这个孩子啊,先把情书拿给我看,要我帮他检查看看有没有问题。」

「拜托老妈,别讲了啦!」

「我到现在还记得里面的内容。第一行就写着:『请嫁给我!』害我担心死了。」

「哇啊!」翔太大叫。

「哇啊!」小梨也娇声尖叫。

好惨忍的命案现场啊。孝雄满怀同情嘀咕着。

「说到这个,妈妈——」小梨突然一脸严肃,却有点口齿不清地说:「小学就懂得向人求婚的阿翔,为什么现在完全不说那种话了?」

「我去买酒。」翔太小声说完就夺门而出。

「逃走了!逃走了!」小梨和我两个人笑着,刚才火力全开大爆翔太的糗事,感觉真是痛快。

「这个贴纸,是阿翔还是孝雄贴的?」

和孝雄并肩站在厨房的小梨,看着柱子上一排贴纸的痕迹问我。那些密密麻麻叠在一起的褪色贴纸,确实很醒目,尽管大部分都剥落了,但有些心形和水果图案的贴纸依然留着。我看着小梨穿着我的围裙的背影,想像自己如果有女儿,大概就像这样吧。

「对喔。孝雄,你还记得吗?」

「大概记得。」孝雄手边切着东西,背对我回说:「那是我从哥那儿继承下来的任务。」

「任务?」

「每次妈妈下班回来,做晚饭给我们吃的时候,我们就会贴一张奖励贴纸,表扬她今天很努力工作。」

「哇,好可爱的兄弟!」

「翔太一定不记得了吧。」我笑说:「那孩子没记性。」

小梨把装着醋拌贝类时蔬的小碗放在桌上,我对她说:「不过我还记得很清楚,感觉一切好像昨天才发生,就连他们变声前的声音我都记得。」

铁门喀锵一声打开,翔太双手拎着购物袋回来。他把食材和啤酒塞进冰箱里,一边和梨花开心聊天。我心想,啧,这小子复活得真快。

「对了,等一下还有一个客人要来。」翔太贼笑着对我说。

「咦,他真的要来?」孝雄感到意外地问。

「嗯,我打电话给他,他说只要我们不介意,他很乐意过来。」翔太回答。

「他好像很紧张喔。」

「客人?谁啊?」我和小梨异口同声反问。

客人?

「你猜是谁?」翔太装模作样,孝雄苦笑,我则是完全没头绪。

「嘿嘿,是清水先生!」翔太一副诡计得逞的样子说。

嗯?清水先生?谁啊7……咦!

「什么!清水!?为什么会是他?等等,你们怎么会知道他的电话?」

「你在宣布离家出走时告诉我们的。」

「我们已经分了呀!」

「我们知道,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可是你还是对他充满依恋吧?」

孝雄向小梨解释整个情况——清水先生是跟妈妈交往过、小她十二岁的设计师。

「什么!十二岁?」小梨惊呼。

「喂!你别四处宣扬!」

「别激动别激动,至少你酒醒了吧?」翔太乐不可支地说。

醒了。被翔太将了一军。啊啊,我得重新补妆。

「欸,妈妈,你要去哪里?」小梨叫住正欲走出厨房的我。

「我去补妆。」我脑袋一团乱地说。

翔太大笑。「他不会那么快出现啦。你先冷静点坐下来,这是孝雄的欢送会,至少要先干杯吧。」

「现在才说这个,不用了啦!」孝雄一脸错愕地说。「我说,你们几个根本只是假借我的名义,其实是自己想喝酒吧?」

小梨愉快地说:「那么,我们重新开始吧。」说完,在桌上摆好各式各样的酒。

「孝雄要喝什么?」

「我喝姜汁汽水好了。」

我们四人坐在餐桌前,我拿起装着烧酎的玻璃杯,翔太是罐装啤酒,梨花是白葡萄酒。「恭喜你!」每个人用不同的酒干杯。

我忽然想起天际线闪闪发光的景象,当时的光芒永远不会褪色,那一瞬间的光辉将永远照耀着我的路途。

「谢谢各位。祝我一路顺风。」儿子坚定地说。

石走る 垂水の上の さわらびの 萌え出づる春に なりにけるかも

岩上飞涧畔 蕨菜抽新芽 应是春来也

(万叶集八·一四一八)

情境:志贵皇子的欢喜之歌。从蕨菜嫩芽感受到春天气息而写出这首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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