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人人本著正义之名」-from dawn till dusk-

1.爱与正义的正确用法

天花板格外高的作战室。

摆在房间中央的桌子同样格外大张,恐怕是配合其尺寸特别订作的座椅椅背也乱高一把。由于这里是供各种族士兵聚集之处,应当为配合体格最高大者将诸项设备统整后的结果吧。

而且,体格恐怕最为高大的那位壮硕爬虫族,目前正坐在他专用的牢固椅子上咯咯大笑。其表情与平常并没有差别,因此实在诡异。

「缇亚忒出现成体妖精兵的发育徵兆了啊……还真快耶。」

坐在椅子上将腿晃来晃去的艾瑟雅偏头。

三人都已经冲过热水洗去尘埃,换上了女性用的军便服。光是与平时便服不同的穿著就能让她们显得说不出的成熟,真不可思议。

「我原本以为,离那些小不点拿剑还要再等个两年。」

「看来你并不高兴?」

脸颊依然红肿的威廉问。

「哎,小时候就能上战场又不尽然是好事。毕竟迷迷糊糊就阵亡的风险很大,即使征途顺利也难保不会在心里留下奇怪的阴影。坦白讲,我心情很复杂。」

「就算那样,还是要祝福她才可以啊。你也晓得吧,那孩子一直都是把发育为成体当成目标在努力。」

珂朵莉从旁插嘴。

「要说的话,我当然知道啊……嗯,不过心情复杂就是复杂嘛。」

艾瑟雅皱了眉头。

「我来到这里的理由就是为了那个。

不提那些了,告诉我结果到底变成什么样了。我听说你们在十五号岛上战败了。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齐聚在这里?」

「灰岩皮」顿时停住笑声,并且用有如打磨过石头般的眼珠子直直地望向威廉。

「负伤的战士,由我来回答汝的疑问。」

「喔……好啊……」

没想到会从「灰岩皮」那边获得回应,威廉心生困惑。

「我先要称许。汝所研磨的剑锋散发了光彩。

兽之獠牙遭击碎乃有目共睹。胜利凯歌本应与我方同在。

然而……于占卜的彼端却有陷阱作动。獠牙实为与其他獠牙一道。我厌恶与未知獠牙拚斗之蛮勇,乃下决断将其轰坠大地。」

…………呃?

「抱歉。我一点也听不懂。」

纵使〈灰岩皮〉不那样讲话,爬虫族的上颚构造异于他人,其发音对威廉等人来说本来就难以听懂。况且他恐怕习惯在遣辞用句上拐弯抹角,使得对话的难度又更高。

「这样吗。」

〈灰岩皮〉泄气地垂下肩膀。原本那样的动作就算让人感到俏皮也不奇怪,但是对需要抬头仰望的大蜥蜴而言根本不相衬。

「哎,简单来说呢,我们面对被战术预测捕捉到而成为问题的〈第六兽〉,本来已经快要打赢了啦。」

艾瑟雅插嘴。

她朝珂朵莉瞥了一眼以后又说:

「该怎么形容呢?因为这个女生的力量暴增到莫名其妙的程度,所以战斗刚开场真的一路顺利。

说真的,那到底是怎样?我还一度认真考虑是不是可以全部交给她一个人,其他人通通撤退就好了。」

「极位古圣剑瑟尼欧里斯是连星神(Visitors)都能斩除的剑。只要让正当的使用者正确地使用,才不会败给那以外的对手──是吧?」

威廉试著拋出话题,珂朵莉却依然把脸向著旁边,不肯答话。

「完全是在闹脾气耶。」

艾瑟雅贼贼地笑了。威廉则咳了一声清嗓。

「……继续谈下去吧。你们原本快赢了,却没有赢。出了什么事?」

「多了一只没有被战术预测捕捉到的敌人啦。

原本〈第六兽〉就是要杀好几十次才能剿灭的怪物。而且每次被杀都会脱壳变强。这次脱壳量更是比往常大为增加,杀了两百次都还活蹦乱跳,简直有够离谱的,明明我们这边有突破极限的珂朵莉,却从中盘开始连连苦战,尽管那时候战况已经相当不妙……

结果杀到第二百一十七次时,从壳中冒出了两只东西喔。」

「啥?」

威廉不小心发出傻气的疑问声。

「其中一只跟之前一样,是〈第六兽〉。

可是,另一只就属于不同的『某种生物』了。

预测能够算尽所有〈第六兽〉的来袭,却算也算不到会有其他敌人搭它的便车进攻。那家伙跟〈第六兽〉不一样,没办法高速成长,所以要出来外面才花了些时间吧。

因为火器好像几乎不管用,可以推测它大概是〈十七兽〉其中之一,不过进一步的情资就完全不晓得了。别说那是不是能打赢的对手,我们连要怎么与其交战都一无所知。

所以喽,将那些家伙连悬浮岛一起砸到地上以后,我们就撤退回来了。」

啊,原来如此。〈十七兽〉全都没有翅膀。因此才会靠碰巧飘流到岛上这种效率不彰的手段进攻。那么只要透过某种方式让它们回地上,就可以暂且驱逐眼前的威胁──

「──真的吗?」

「真的。」

这个世界的生命失去大地以后,如今只能活在悬浮岛上。

换言之。悬浮岛等于目前仅剩的世界本身。失去其中一座,就表示这个小小的天地变得更加狭窄了。

「假如让珂朵莉硬拚,应该说让她失控的话或许就能澈底打倒敌人──蜥蜴士兵们之间也有满多这样的意见就是了。至于这边的白蜥蜴先生则是判断:在预测外的战斗做任何尝试都是赌博,总不能将最强战力押在不划算的赌局上用过即丢。」

嗯──白蜥蜴先生,也就是〈灰岩皮〉点头。

「…………」

他不知为何先朝珂朵莉瞟了一眼才说:

「是故,我方败北了。」

〈灰岩皮〉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虽然他平常就这样──加以补充。

「没什么,你毋须烦忧。位于天上之物迟早会坠地。

况且,天命并未耗尽。

你来到这里,想必亦为天命未尽的一项证明。此后我将变得忙碌。带领一班战士返家之务,能否交付予你?」

〈灰岩皮〉的目光对著三名妖精。

「要说的话……我是无所谓啦。」

威廉对接下来会变忙的说词感到介意。

坠落的悬浮岛恐怕再也无法挽回。这次败战意义深重,责任更是庞大。身为将领的他应该有许多非处理不可的事吧。但是,本人不愿讲明的内容,也不该趁现在问个清楚。

漫长危险的一役,来龙去脉便是如此吧。

「你们三个都尽力了。」

尽管威廉对只有这点作用的自己感到丢脸,还是开口抚慰。

艾瑟雅嘻嘻笑了,奈芙莲稍稍偏头,此外──

「珂朵莉?」

──还有个完全将脸向著旁边,看都不看威廉这里的女孩。

「芳心不悦喔。」

表示「真拿她没办法」的艾瑟雅耸了耸肩。

「你那样做好吗?」

奈芙莲探头看了珂朵莉的脸问。

「……少烦啦。」

于是,她得到小小声咕哝的拒绝话语。

离开作战室以后,有人等在那里。

是个将尖挺耳朵不安地垂下的兽人女孩。

「咦?你是刚才那个……」

威廉正打算出声叫对方,女孩就望向了他的背后──

「伯伯!」

并发出听似开心的声音。

威廉缓缓回头。那里有魁梧的爬虫族身影。

「伯伯?」

他一确认──

「嗯。」

对方便严肃地点头。

「原来你是兽人?以兽人来说,你的毛皮倒长得像鳞片。」

「非也。」

「不然这女孩其实是爬虫族喽?以爬虫族来说,她的鳞片倒长得像毛皮。」

「非也。这女孩是我老友的女儿。她从小就与我很亲。」

反正八成也就那样吧,事情和威廉猜的一样没意思。

「──怎么了,菲儿?我应该跟你说过,不要到这里露面。」

〈灰岩皮〉用了略重的语气,怪罪似的说。

「我是做好被责骂的心理准备才过来的。除了伯伯以外,我没有其他人能拜托。」

女孩用抑扬顿挫薄弱的冷静嗓音回答。

〈灰岩皮〉顿时挑了挑眉,威廉有这种感觉。当然他并没有眉毛就是了。

「出了什么事吗?」

「有信寄来。信上说要是不取消典礼……就要暗杀我父亲。」

听得见不太平稳的字眼。威廉蹙眉。

「──嗯。」

「父亲要我别放在心上。他说那是耍嘴皮子的恐吓,越是理会,只会让对方越得寸进尺。然而,我实在不那么觉得。『他们』并非手段如此和缓的逆贼。

可是,既然父亲都那样说了,我想不到除了伯伯以外还能拜托谁。」

「所谓苦难,竟会沉重至此吗?」

爬虫族仰望天花板。

「菲儿。虽对你过意不去,但我非走不可。」

「伯伯……」

兽人女孩的脸蒙上阴影。短暂而沉默的片刻经过。

「威廉。我有事相托。」

「我想拒绝。」

威廉立刻回答。

「……我尚未讲任何话。」

「我想像得到。很抱歉,可是带小孩的差事早就让我忙不过来了。」

威廉知道在背后闷声的珂朵莉坏了心情。她大概是不满意被当成小孩对待,但威廉在这个节骨眼决定当作没发现。

「我满早就下定决心,不去接触跟女人或小孩扯上关系的麻烦事。」

真没说服力耶──艾瑟雅这么嘀咕。她大概想说威廉讲东讲西,到最后还是深入插手了她们妖精兵的问题,不过威廉决定当作没听见。

「不得已……那么,珂朵莉。身体状况有无大碍?」

「咦?」

忽然被叫到名字的珂朵莉惊呼。

「啊,是的。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不过,我觉得要使用兵器仍然有困难。」

「无妨。那么,这厮的问题就交由你处理。」

珂朵莉眨了眨眼睛。

「啊……咦……那个……呃……」

大感困惑的她闭上眼睛,并且深呼吸。然后她重新睁眼说:

「不……不过,我是妖精耶?我对这个城市的事情什么也不懂,又没有当过护卫,而且刚结束长期战的我根本无法催发魔力(Venenom)──」

「但是,看来我已无他人能相托。你设法解决。」

「可是……那个……」

珂朵莉从旁瞄了威廉几眼。

〈灰岩皮〉的用意很明显。他不必直接要求威廉本人听话。只要将重任推给任何一个妖精兵女孩,即使不多说什么,威廉也会自己帮忙扛责任。这家伙看准的就是那一点。

让威廉不甘的是,〈灰岩皮〉对他看得实在准确。

「……居然用这种卑鄙的手段。你身为战士的骄傲到哪里去了?」

「诚心求胜,亦属战士该有的一面。」

那还真是变通灵活的战士形象。

「我想我几乎没跟你讲过话。难道我不小心做了什么惹人嫌的事吗?」

「令我感兴趣之事,你倒有做过。」

「呃,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件事不要让伯伯以外的人处理──」

原本打算平静地插嘴的女孩,被〈灰岩皮〉伸掌制止。

「毋须担心。虽然我还不知道这个男人能否信赖及信任,但可以期待。」

「那不是在夸奖我耶。」

「我亦无此意。」

微微点头的〈灰岩皮〉迈步走去。

「剩下的交予你了,珂朵莉。与并肩齐步的人们一同听从风的引导,完成任务吧。」

「是……是的……」

留下的五人茫然地目送其背影离开。

与并肩齐步的人们一同完成任务──那只臭蜥蜴是这么说的。

开什么玩笑,威廉心想。他凭什么擅自决定别人走的路?

想归想,嘴巴却不能说出来。要是威廉做出那种反应,等于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打算护著珂朵莉。虽然威廉刚出过那么大的洋相,好像早就跨过承不承认的阶段了,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不肯让步的底线。

「呃……」

对方怯生生地开口。威廉则伸手制止说:

「抱歉,我先跟别人约好了。有话我们边走边谈。」

雨后的古都,弥漫著有别于昨日的风情。

红砖道与水洼在白天的阳光映照下显得灿烂耀眼。街头四处摆设的众多雕像,在阴翳不明的幽微光芒笼罩下,散发出某种可谓神圣庄严的气息。

呼啊啊啊啊──打了一个不羞不臊的大呵欠。清凉澄澈的空气满注于肺,将萦绕在脑海角落的睡意逐渐洗去。

「好有气氛的城市耶~」

使劲伸懒腰的艾瑟雅说。

「话说回来,让我们像常人一样在街上到处走没问题吗?在六十八号悬浮岛以外的地方,妖精应该算禁止自由活动的耶。」

「你们目前是在执行任务。刚才由备受敬畏的一等武官大人亲自下令的。」

「不对啦,那也只有珂朵莉啊。再说,我们严格来讲都是兵器,即使在战场上可以被指挥,也无法接受正式的任务才对。」

「──既然如此,形式上大概就是纳入我的指挥底下了。那只大蜥蜴所写的剧本……八成是『由于一等武官情非得已需离开现场,因此将指挥权委由在场的二等技官接掌』吧。」

「啊~这番话听起来好权谋喔。」

「受不了。听他自称战士简直令人傻眼。」

「不对,简简单单就猜出那套剧本的二等技官根本也属于同类喔。」

「真遗憾啊。竟这么说如此心地清明的好青年。」

「唔哇~你好厚脸皮。」

艾瑟雅哈哈大笑。

威廉也咯咯咯地──有些自暴自弃的味道──笑了。

柔和的暖意悄悄地包裹住他的左臂。回头看去,奈芙莲正一脸若无其事地搂著他的手臂。

「欸,莲。」

「嗯?」

「我可以问你黏著我的理由吗?」

「……有温暖比较能安心吧。」

奈芙莲一副「怎么会特地问那种天经地义的事情呢?」的表情。

「威廉,你现在需要感受肌肤的温暖。我的体温略高于平均,所以能胜任。」

宛如在教导不懂事的小孩那样,亲切而温柔的语气。

「呃,你体贴的心意倒是值得感激啦……」

即使体贴值得感激,为此做出的举动就难说了。

幸好奈芙莲的身材没有起伏,至少不会让威廉起邪念。他姑且算年轻力壮的男性,单就那一点而言是可以松口气。

威廉用另一边自由的手搔脸。

「我已经没事了,放手。周围的目光快要让我介意得受不了啦。」

可以听见路上来来往往的兽人们在低声笑著。在他们眼里,同样身为无徵种的威廉和奈芙莲恐怕像感情要好的家人吧。

「…………」

奈芙莲默默盯著威廉的眼睛说:

「你稍微在硬撑。还不行。」

「现在这种状况比较让我想哭。」

我的老天──威廉垂下肩膀。语气颇为认真。

「欸,珂朵莉。麻烦你也说说她──」

威廉将头转过去。

无精打采地走著的珂朵莉抬起原本低垂的脸庞。她微微张口,寻觅要诉说的语句。找不著。她忽然脸红,将脸转向旁边。

「少女心真复杂耶。」

艾瑟雅语气困扰似的如此表示。

复杂可不是少女心的专利──差点脱口反驳的威廉把话吞了回去。要是讲出那种话,谁晓得会被她们怎么戏弄。另外,似乎在为他担心的奈芙莲要放手,八成会是满久以后的事了。

──冷不防的重逢,还有同时出的洋相,将许许多多的情绪一块赶跑了。因此威廉到现在连一句「你们回来了」都还没讲,也没听见她们口中的「我回来了」。

事到如今,当然也没有那样互动的气氛了。

(……唔唔……)

威廉并非希望上演感人的重逢场面。

他也不是想说自有潇洒地迎接三人就不满意。

能够确认这些家伙都有平安回来,应该就要满足了,实际上,威廉对那样的结果并无不满。

哎,所以说……

稍微闹些尴尬的情绪,自己也必须接受。

他明白那一点。明白归明白。

「难道说,我看起来那么像在硬撑吗?」

威廉一嘀咕,奈芙莲的眼神便稍稍闪烁。

「你们啊,果然是臭味相投。」

艾瑟雅说出若有所指的话,然后微笑。

今天这家伙的表情格外像是刻意为之呢,威廉心想。

威廉看了她的笑容──不知为何,有那种感觉。

沿途,威廉听了兽人女孩所说的话。

女孩表示,她叫菲乐可露比亚‧德里欧。

「啊?提到德里欧,难不成……?」

「是的。我父亲就是这座科里拿第尔契市的现任市长。」

她语气淡然地回答艾瑟雅的疑问。

不知道是父母的教养或天性如此,她是个难以看出情绪起伏的女孩。

被原本想依靠的「伯伯」甩在一旁,又被迫面对整群来路不明的怪异分子,她的内心肯定不平静才对。明明如此,困惑或焦躁的情绪却都没有从脸孔及嗓音显现出来。

「啊,果然是那样喔。」

据闻,这里的市长原本是在一代之间靠经商飞黄腾达的暴发户,菲儿(由于名字长,她本人希望大家如此称呼)就是该名商人老后所生的女儿。

本来普及于这座都市的是贵族制。导入市长这种制度则是短短十年前的事。因此,以过去的众多贵族为中

心,有不少人都对目前的政治体制本身怀有不满。暴发户市长这样的存在,对那些人而言正好成了理所不容的政敌。

「哦。」

对于那部分的说明,威廉只有一边应声,一边随耳听听。

「既然这样,你之前说到的信是什么?」

珂朵莉将话题继续谈下去。

就算是被点名接手处理整件事,威廉觉得她未免也太认真了。

「那是来自想让我父亲失势,再安排旧贵族亲属坐上市长位子的派系的威胁信。

那些人将我父亲指为玷污本市传统与历史的存在,即使用尽手段也想将他排除。」

「哦。」

威廉又应声。

这件事似乎在哪里听过──应该说,他昨天才在医生那边听过这件事。由与这座宁静城市并不协调的那阵枪响来判断,「即使用尽手段」这句话涵盖的范围应该非常广。

「下周末为了纪念中央圣堂改建完成,会举办典礼。我父亲打算在现场谈论这座城市应该追求的将来──向所有种族敞开门户,担任岛与岛之间贸易都市桥梁的将来。

我之前提的那派人,恐怕会派他们的爪牙『灭杀奉史骑士团』对现场发动攻击。而且,他们应该打算警告所有协助我父亲的人士。」

「……感觉像是年轻气盛过了头,大概五年后就会对本身名号感到后悔的骑士团耶。」

啊,艾瑟雅也那样想吗?威廉觉得他们的意见合得来。

「理所当然的,当天预定会派驻最低限度的警备人员。然而,考虑到灭杀奉史骑士团那群人的行事方式,我实在不认为那样就够了。

所以,我才想央求伯伯──〈灰岩皮〉一等武官出力帮忙。」

「你怎么看?」

威廉朝左手臂问。

「没办法。」

奈芙莲立刻回答。

「护翼军终究是为了对抗来自悬浮大陆群外的侵略者才存在的组织。不得干涉各个都市的政事。

基本上,只有在个人或团体明确扰乱到治安的情况下,护翼军可破例就近动用兵──不过,那到底属于紧急情况下的特例。就算能够预计会出现冲突,也无法事先配署兵力。那将被视为对政事的干涉。」

「──就像莲所说的那样。市长恐怕也明白那一点,才没有主动拜托那只蜥蜴派兵帮忙护卫吧。」

「怎么会……正义明显是站在我们这一方的喔。要诛讨危害人世的恶棍,为什么非得受到限制呢?」

「因为正义算不上动武的好理由。」

威廉断然回答。

「反过来想。正义就是为了将动武的理由正当化才被提出来的。

想攻击人必定另有真正的理由。必定。

因为想掠夺。因为想贬抑。因为想欺侮。因为心有不平。因为想抹消。因为想消解压力。要不然就是那些理由的组合。」

威廉将手随意一挥,像在吟诵古诗似的娓娓道来。

「可是动武的人不愿承认那些。反正要打,就会希望毫无愧疚的情绪,痛痛快快地用全力揍对方一顿。

像那种时候,为了欺骗自己或己方,才会亮出名为正义的旗帜。

因为大家都无自觉地那么做,真心相信正义的人彼此用全力互殴才会引发战争。自古至今都是那样的。」

「你说那些……」

菲儿沉默下来。

──怎样啦?威廉心想。

正义的价值,决定于取信其他人的说服力,以及本身能对此投入得多深的信念强度。只要是当事者可以由衷相信的正义,当中就有足够意义。只不过那样的正义无法差遣护翼军罢了。

但是,假如菲儿提出的正义,光被今天刚见面的人煞有其事地说几句话就会动摇,那倒让人有些失望了。

「哎,这个嘛。即使撇开那些因素不提,既然典礼是在下周,我们就无法奉陪。

我们也有我们的事要忙。接下来得去医生那边接一个小不点女生,然后傍晚就要搭飞空艇回岛上才行。」

「这样啊……」

菲儿低下头。

「稍等稍等,我可以打断一下吗,技官?大约有两个问题。」

艾瑟雅拽了威廉右边的袖子。

「怎样啦?」

「刚才那段发言,以一位备受敬畏且曾为守护人族奋战的勇者来说没有问题吗?你当时是正义代表者吧?」

「生存竞争哪有什么正义可言。只是因为呆著不动就会被灭族,我们才拚命抵抗。想活下去只是单纯的本能,假如世人开始将本能与正义视为同物,犯罪就一项也不剩啦。」

「……原来如此。先不管道理,我好像懂技官的想法了。」

艾瑟雅微微点头。

依然搂著威廉左臂的奈芙莲在手指上多用了点力。

「我再问个问题。明明扯来扯去还是听完事情原委了,可是,你对这位菲乐可露比亚小姐还真冷漠耶。记得技官之前有耍帅说过『没办法放著可爱女生陷于苦境不管』这种恶心的话就是了。」

「别说我恶心。」

威廉并非没有自觉,因此内心满受伤的。

「果然有原因吧。是因为年龄吗,比方说,大于自己同辈的人就不算女性了?」

「我的品味是严重偏差到哪种地步了啊?」

虽然威廉从以前就被怀疑过好几次,但没有那样的事实。应当没有。

「没那回事。我只是──」

「只是?」

只是什么呢?

有种难以化为言语的想法纠结于威廉喉咙深处。

「──不管对方是谁,我只想接受自己无法接受的事情。」

威廉也觉得自己说的话莫名其妙。不出所料,艾瑟雅挑起单边眉毛,摆了妙龄少女不该有的微妙表情。

「…………」

奈芙莲却不知为何地微微点了头。

「好啦,那码归那码,离我跟施疗院讲好的还有一段时间。」

不算多也不算少的余暇,让人难以运用。既没有足够时间为观光探勘,然而漫无目的地闲晃杀时间又嫌浪费。

──就在此时,有美味的香气扑鼻而来。

威廉受到吸引而转头。他在路边发现推车型的摊贩。摊贩所卖的应该是用份量十足的大片蔬菜来包油炸羊肉与马铃薯的小吃吧。辛香料的刺激性香味不由分说地挑起食欲。

威廉的肚子咕噜响了。

「欸。」

他回头问:

「要不要吃过那个再走?我还没吃早餐。」

「啊~也是喔。我们直到昨天都在吃简易军粮,对味道浓郁的食物当然热烈欢迎喽。」

艾瑟雅用了含糊的嗓音答腔。奈芙莲什么都不说,因此大概并没有反对。于是当珂朵莉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

「──请你们几位等等。」

有阵无力却尖锐的嗓音传来。

是谁的声音?威廉一瞬间真的认不出。背脊发冷的他缓缓转身。在那里,有著看似意外而又合理,同时还是令人意外的身影。

菲乐可露比亚‧德里欧。

那道身影映入眼帘以后,威廉的本能仍在怀疑那是否真的是菲儿。气质与先前全然不同。他实在无法尽信两者为同一人物。

「辛香料明显下得太重,又没有将营业许可证贴出来。那肯定是游走于法律边缘,还让顾客吃劣等肉的店。」

「是……是喔?」

从未听过的强悍语气。

被吓倒的威廉微微后退。

「而且价格也订得比行情高。即使本地人都能看出那显然有问题,观光客还是会浑然不觉地买来吃,然后以为味道不过如此。那样的生意继续做下去,都市本身明明铁定会失去信用。

但无论我父亲再怎么强调,那种人始终都不会减少。」

菲儿的眼里蕴藏凶光。

她幽幽地将身体像鬼魂般一晃──

「这边请。」

接著便自顾自走了起来。

「唔,喂?」

「若是你们几位在那样的地方用餐,那种粗劣的味道就会留存于你们在科里拿第尔契市用餐的回忆吧。既然路上有我同行,本小姐实在不能允许那种事。那等于让伯伯蒙羞。

请跟我来。本小姐会让各位见识真正道地的科里拿第尔契风味叶菜羊肉卷(Wapped Lamb)。」

菲儿毫不客气地大步踏进暗巷。

「……吓我一跳。」

奈芙莲用听起来完全不惊讶的嗓音嘀咕。

「她走掉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感觉没得选择啊。」

「只好当成踩到狗尾巴,继续奉陪喽……珂朵莉?」

被威廉叫到名字,原本茫然地望著脚边的少女弹簧似的抬起脸。

「啊……怎……怎样?」

「你身体状况不好吗?从刚才就一反常态地闷不吭声耶。」

说来确实是满安静的呢──艾瑟雅如此起哄。

「如果还留著疲倦就说出来喔。毕竟又不是在战场上,我不想让你太

操劳。」

「没有,不是那样的……」

珂朵莉缓缓摇头说:

「抱歉让你担心。」

她似乎息怒了,不过样子还是有些不对劲。

「假如催发的魔力还沉淀在体内,我也可以像之前那样尽快帮你揉开就是了。」

威廉一边扳响手指一边提议。

「揉开──」

珂朵莉原本茫然地望著威廉的脸,片刻后却忽然面红耳赤。

「──唔,不……不需要!再说现在被你那样弄,我大概会腿软!」

她慌忙挥著双手这么告诉他。

「你们说的『揉开』是什么意思啊?」

「艾瑟雅!你别在那边好奇!

「呃,你露出那种反应,要人不好奇满困难的耶。不然是怎样?你其实想讲得不得了,才兜圈子叫我们全力追问吗?」

「乖乖听人讲话!我真的没事,之前也没发生过什么!」

「总觉得你每次开口都在自掘坟墓耶,感觉挺厉害的喔。你可以照这样试著一路深掘到岛屿底部。加油加油。」

「拜托!」

当珂朵莉格外大声地抗议的瞬间。

「那个。」

有阵冷若寒锋的轻轻说话声,从旁打断了她们。

转过头。在大街与巷道的分界处,站著一个浑身阴气的兽人女孩。

「──本小姐刚才说过,请你们几位跟上来对不对?」

「对不起,我们立刻就过去!」

所有人飞也似的追在菲儿后面进了巷道。

一行人被领到开在小型广场角落的小巧肉铺。

「不是摊贩啊?」

「摊贩当然也有许多不错的店家,不过照目前的时间,若是要在这一带找单纯便宜又好吃的叶菜羊肉卷,除此以外别无答案。只要是当地人,就连五岁小孩也晓得门道喔。」

「这里的五岁儿童还真厉害。」

威廉付了钱给沉默寡言的球形族(Ballman)老板,然后将明显比刚才在小贩看见的还大一圈的玩意儿──记得是叫叶菜羊肉卷吧──接到手里。

他一口啃下。

「好吃耶。」

「对吧?」

菲儿自豪地哼声。

「味道强烈的辛香料用得比较收敛,还多掺了酸味强的香草代替啊。原来如此,如果这样调味,要吃完这么多的量也一点都不勉强。」

「对吧,对吧?」

菲儿连连点头,然后对肉铺的球形族人用力暨起大拇指。对方也用力对她回以大拇指。

(……嗯?)

刺人的异样感从威廉衣领后头拂过。带有些许恶意或敌意的气息。

他心想,又是传闻中那个什么骑士团的成员吗?可是性质和昨天刚抵达城里所感受到的气息不一样。当时敌意针对的方向模糊,但这次──

「──欸,菲乐可露比亚。」

「本小姐说过,叫我菲儿就好。」

「对喔。欸,菲儿。你喜欢这座城市吗?」

菲儿眨了眨眼,眼皮在大大的眼睛上往返一趟。

「怎么突然一问?」

「反正你回答就是了。怎么样?」

间隔片刻。

「是的。我认为这里是绝无仅有的美好城市。」

「那是因为有超过四百年的历史吗?因为是首屈一指的大都市吗?因为产业繁荣?还是因为东西好吃?」

「你会问些坏心眼的问题呢。」

「常有人这么说我。」

「咯咯咯」地笑著的威廉又咬了一口叶菜羊肉卷。

「……你刚才提到的都没错,那些全是这座城市里缺一不可的魅力。它们都在我心里散发著光彩。不过,本小姐认为那些魅力……都没有深入到我的心坎里。」

「这样啊。」

看来,包羊肉的蔬菜似乎也有下工夫。每一口滋味都会逐渐转变。在舌尖追寻著那种变化的过程中,手里不知不觉地就什么也不剩了。

明明威廉刚把份量可观的食物装进肚子里,却还想吃下一口。原来如此,这就是道地的科里拿第尔契风味叶菜羊肉卷。他可以理解菲儿不惜性情骤变也要推荐的理由。

「……我并不认识这里以外的城市。」

而菲儿正慢慢地一边细量用词,一边回答威廉的问题。

「这里是我宝贵的故乡,我所知的世界尽在于此。所以,我像爱世界一样地爱著这座城市。」

「亏你讲得出这么害臊的话。」

「谁让我说这些的啊!」

微微脸红(隔著毛皮难以辨认就是了)的抗议声。

「真是个坏心眼的人。你在挖我的心思取乐吗?」

「也对。我倒不否认自己本来有那种想法。」

威廉轻轻将手指沾上的油脂一舔,然后说道:

「我吃了这座城市的美食,也看了表示自己喜欢这座城的人的脸。和刚才谈论正义时相比,我似乎比较有意愿为这座城市做些什么了。」

他瞟向菲儿讶异的脸孔。

「你那些话,到底有什么样的意思?」

「就像你在字面上听见的一样……哎,不过呢,那件事暂且搁一边去。难得有机会,假如接下来有空的话,能不能稍微拜托你一下?」

「……你想拜托什么事?」

威廉朝著猜不透他真正意图而一脸狐疑的菲儿咧嘴笑道:

「待会儿,我想麻烦你带我们在这座城市走一趟。」

「根……根本就不恐怖也不痛!」

缇亚忒一开口就带著快哭的表情如此告诉威廉。

「像打针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

「这样啊这样啊。」

他轻轻拍了缇亚忒的头,缇亚忒便微微抽噎。

「她很能忍,而且既坦率又正直。这孩子会成为不赖的士兵喔。」

相貌严峻的单眼鬼带著温柔笑容如此做了保证。先不管前半句,后半句倒是让人不知道该喜或忧的微妙评语。

「后面几个……是以前曾在我们这里调整过的孩子吧。看到你们健健康康的,真是太好了。」

这是对珂朵莉等人说的话。

「好久不见了。托医生的福,我勉强还能战斗。」

只有珂朵莉一个人恭敬地低头行礼。艾瑟雅含糊地笑了笑而已;至于奈芙莲则摆著平时那副若无其事的脸,什么反应也没有。

医生似乎从那样的反应看出了某些不对劲。

「莫非你们……」

「哎呀,别再追究下去了喔,医生。」

单眼鬼医生想说些什么,却被艾瑟雅迅速制止。

「搞什么,你们果然有事情瞒著我吗?」

「啧啧啧,可别太过问女生的隐私喔,技官。保持适当距离是避免让彼此不幸的第一步。」

「是那样吗?」

威廉放弃追问刻意敷衍他的艾瑟雅,改将矛头指向医生。然而,医生只是一脸困扰地搔搔脸表示:「总不能由我来说吧。」什么也不肯透露。

「这个嘛,要说到我对你的期望。麻烦你,好好看著这些孩子。」

即使医生这么说,威廉‧克梅修本来就是妖精仓库的管理员,关注妖精这件事算是他份内的工作。至少,他本人如此认为。

所以,就算医生不特地开口,威廉从一开始就是那样打算的。

当他那么回答以后──

「是吗。」

单眼鬼便表情平稳地点了头。

艾瑟雅不知为何用怨恨的表情望著单眼鬼这一点,让威廉有些挂怀。

从这里回去六十八号悬浮岛,得转搭好几班飞空艇才行。而且,飞航的班次有限。附带一提,那当然并非靠妖精的翅膀就能飞回去的距离。

因此,要搭的飞空艇是在傍晚启航,威廉等人在那之前无论怎么做,都无法离开这座科里拿第尔契市。

「所以喽,我要将时间用来在这座城市观光!」

威廉当著换好便服的妖精们外加菲儿五个人面前大方宣布。

「啊?」珂朵莉脸色认真地嘀咕。

「嗯?」艾瑟雅一副「这家伙在讲什么啊?」的脸。

「哇喔。」奈芙莲眼里难得闪烁喜色。

「…………」菲儿什么也没说便垂下目光。

「噢噢噢噢噢噢噢!」缇亚忒全力鼓掌。

「你们在那座岛以外的地方都不能自由活动,像这样的机会应该很罕见吧。毕竟之前刚用尽全力奋战,稍微放纵一会儿也不为过。」

「等一下等一下。遗迹兵器要怎么办啊?」

艾瑟雅把背在背后的大包裹──用布捆著的大剑咒器──轻轻地对威廉晃了晃。

「要扛著这么重的东西到处走,拜托你放我们几个一马啦。」

「拿去给那间施疗院保管吧。回去时再领回就好了。」

「可是这算超级昂贵又重要又贵重的秘密兵器耶……」

「所以才要交给懂得其价值的那些人保管啊。那也不是寻常偷儿会想要的东西,你不用

那么担心。」

「话是没错啦。」

「嗯。我想能四处游览是值得高兴的。不过──」

奈芙莲探头看向菲儿的脸。

「菲儿觉得那样好吗?」

威廉等人之前才刚冷冷拒绝掉菲儿拜托的事情。随后就谈到这些玩乐的话题,她心里并不会太愉快才对。

「你应该没理由再跟著我们了耶。」

「不得已。」

菲儿微微叹息。

「各位不期然地只听闻了这座城市背后的一面。如果就这样让你们离开,或许会让本市被误解成暴力与谋略之城。而且,那都是因为本小姐不经熟虑就拜托各位所致。」

她一边说,一边逐渐加强语气。

菲儿紧握胸前的拳头,大大的眼睛里有火光燃起。

「啊~你在听吗,菲儿,菲儿小姐?」

「我实在无法忍受那样的事情。既然如此,本小姐只好亲自努力让各位认识这座城市有何吸引人之处。为此,从现在开始,请容我在今天全力带各位游览这座美好的都市。」

众人目光聚集到威廉身上。

「……怎样啦?」

「技官对这个人做了什么,你在刚才用餐时有对她灌输些什么对不对?」

「喂,别讲得那么难听。我只对她做了适切的建议和请求。」

「喔,你用花言巧语拐骗人家啊。」

威廉明明强调过了,别把话讲得那么难听。

科里拿第尔契市面积广阔。

假如想将知名的观光胜地绕一遍,光移动就要耗费不只一天的时间。要是行程加上美术馆或博物馆,至少还要再多花几天才是。

既然只有半天的时间能用,势必要对造访地点做取舍,还得挑选不浪费时间的交通工具。而且两件事都会需要熟知这座城市的人帮忙。

所以,威廉才会拜托菲儿同行还有领路──

至少事情到这里并无虚假。

哎,所以说。

之后的事情先缓缓也无妨吧。

2.爱与正义的错误用法

威廉等人参观了所谓的伪证者之墓。

据说,那似乎是活跃于大约两百年前的传奇性诈欺犯的墓。相传由他生前欺骗过的人合资所建的墓碑上,不知为何却刻著「老实人长眠于此」一文。

究竟是出于何种缘故才变成那样的呢?各种考察衍生出各样的推论,听说还发展出名叫「伪证者故事」这样的独特丛书,在科里拿第尔契市的创作市场引发了细水长流的风潮。

「本小姐呢,支持的是那个诈欺犯在最后吐露了真爱之语的说法。虽然仅止于希望真相是那样就好的程度。」

「要我说嘛,我喜欢他将缺德贵族的谎言拆穿,展现出彼此身为骗徒的格调差多少的说法。我觉得那样很帅喔。」

「──惹怒地神(Poteau)而受诅咒的他,所说的谎话全会变成真实的那篇故事。内容很有趣。」

威廉听出所以然了。看来这故事真的经过各式各样的考察。

哎,无人能得知实情的往事,到头来就是如此。被捏造成可以为某人行方便,或者最为有趣讨喜的形式以后,那篇故事就会取代真相。

每个人都相信本身愿意采信的说法。只要不构成问题,那就行了。世界仍足以顺利地运作下去。

他们也参观了所谓的情侣之阶。

这里的来由就清清楚楚。厌恶政治婚姻而逃家的贵族姑娘,和靠著偷鸡盗狗来换取每日食粮的小混混青年曾谱出一段恋曲。

而且,据说就是双方在这里撞上而滚落阶梯的事迹,促成了两人巧遇并把彼此放在心上的契机。

在这道阶梯的上头与下面,都设有将景观糟蹋掉的大招牌。招牌上只画了市议会标志,以及简洁的一句「禁止翻滚」。

「不准别人从这里滚下去吗!」

缇亚忒发出了像是面临世界末日的惨叫,逗得街上行人嘻嘻发笑。这里恐怕不时就会听见类似的叫声吧。

关于珂朵莉偷偷地垂头丧气这一点,就当成没看见好了。

「来一下来一下,技官。」

威廉的袖子受到拉扯。

「总觉得你一点一点地摆回普通的态度了,可是能不能对珂朵莉多说些好听的话呢?」

放眼看去,蓝发妖精正把脸向著旁边。

「虽然她本人目前正在闹脾气,不过昨天以前她真的是尽心尽力喔。」

「那我晓得,但我从以前就不擅长应付心情恶劣的女人。」

「虽然那样正符合技官的形象,可是能让她心情好起来的人也只有你喔。」

威廉伸手轻轻拨了拨艾瑟雅卷卷的头发。「唔呀!」艾瑟雅用超乎预料的劲道蹦了起来。

「做……做什么啦?突然对我这样!

「没有,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想稍微夸奖你而已。明明你自己也拚得那么累,却优先在为朋友著想吧?」

「我不重要啦!现在谈的是珂朵莉!」

艾瑟雅难得脸红得把摸头的手拍掉。虽然不习惯被夸奖是可以理解,即使如此还真是反应极端的家伙,威廉茫然地如此思考。

──后颈一阵刺痛,有微微的异样感。

跟踪者的气息比之前稍微拉开距离,相对的是人数增加了。

「差不多该把鱼儿钓上来了吗……」

「咦,什么啦?」

威廉又把手掌摆到对嘀咕有反应的艾瑟雅头上〈这让她「唔呀」地叫出声音),然后朝走在前面的菲儿唤道:

「关于下一个要去的地方,可不可以让我做个要求?假如有观光客鲜少会去,实际上却属于不为人知的旅游景点,那我倒想去看看。」

「哎呀,你在挑战担任向导的本小姐吗?」

真不知道柔弱千金的那一面被拋到哪里去了,菲儿自信地露出微笑。

「这里是许愿井。」

菲儿说著指向约有六条窄巷交会的小小广场。而且在广场中央,有一口说来并无显眼之处的平凡水井。

「这里并不像中央圣堂或大麦广场那种十人中有十人皆知的特级名胜,可是也曾数度用于影像故事,我想知道的人就会知道。」

是啊是啊是啊是啊──缇亚忒猛点头。

「讲到许愿,表示是用那一套喽。扔铜币进去就会让愿望实现?好有浪漫和童话故事的感觉耶。」

探头看著井里的艾瑟雅问。

「很遗憾,并不是所有人的愿望都能实现。水井里确实寄宿著精灵,实际上似乎也具备成就愿望型的能力,不过能实现愿望的仅止于一千人中的一人,或者一万人中的一人,据说顶多只有那样的机率。」

「啊~有数字出现,童话成分就一口气下降了。」

「相对的,一个人要扔几次硬币都无妨。投币额越多机率就越高,因此想认真许愿的人,听说会用袋子装著二十帛玳的硬币来挑战。」

「……连浪漫成分也毁了耶。」

「有段时期还曾经被禁止使用喔。大约在五十年前,有赌博禁止法的那个时代,理由是因为侥幸心理太强了。」

「够了啦。我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其他遐想也跟著毁了。」

缇亚忒无视于菲儿和艾瑟雅谈的那些话,用小小的手掌掏出零钱,有些装模作样地将那扔进了水井里头。

虽然并没有想实现的愿望,在映像晶馆看过而憧憬的情境却还是会让她想模仿一次看看的样子。对嘛,这才是追求浪漫的正确方式,真可爱耶──艾瑟雅用力把排斥的缇亚忒抱进怀中。

在一旁的死角,奈芙莲偷偷地用了相似的动作扔下零钱。她对这个地方似乎也有她的感触。微微的水声扑通响起。

少一个人。

这么想著的威廉转头一找,就轻松发现最后一个人的身影了。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正孤单地站在离水井稍有距离的地方。

「你不参加吗?」

威廉走到她身边,在附近堆著的木箱之一坐了下来。

「嗯。我不太有心情许愿。」

珂朵莉依然不悦地别开目光,嘀咕地小声回答。

「是吗?真意外,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种活动。」

「呃,要说的话是不讨厌,应该算我的最爱就是了……」

她吞吞吐吐的,讲话有些不乾脆。

「我真的没有那种心情。

……像那种许愿方式,大概是还没有企及自己目标的人,为了再次确认本身决心而做的事情吧。对荷包有点痛,那样的痛会帮助自己想起决心的价值。所以说,反而没办法打动迷失目的或可以自力达成目标的人。」

好似寂寞,好似温柔,又好像不属于任何一种调性,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抑扬顿挫。

「欸。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吗?今天的你有些不太对劲耶。」

「早说过了~没事啦。少女也会有毫无理由就想沉浸在感伤情绪的日子啊。」

啊,刚才那段话有珂朵莉平时的调调。威廉稍微安心了。

那样的安心感成了助力,促使

把平时应该会吞回嘴里的话直接说出来。

「……对于你,我怀有感谢之意。」

「咦?」

对方著实吓到了。

「原本,我一直都只想著寻死。我想到等著我回去的那些家伙身边,那是我唯一的愿望。

遇见你们以后,我稍微改变了。我又变得想要自己的归宿。

遇见你以后,我稍微得救了。我也变得想要等待某个人。

因为这样,呃,能够等到你回来,我现在……变得有点幸福。」

「咦?」

对方著实退缩了。

「不,等一下。你别露骨地跟我拉开距离。更别摆出『这个让人不好意思的生物是怎样?』的表情。基本上,我讲的话并没有多奇怪吧。」

「整体而言都怪怪的耶。尤其是你一脸正经地讲出那种让人不好意思的话。」

「怎样啦,要不然你希望我一边大笑一边讲这些吗?」

「问题也不在那里就是了……不过。」

珂朵莉笑了。

平静地,开心似的,愉快似的,清澈地……而且,有种虚幻的感觉。

怦通,威廉的心脏格外用力地响了一下。

「嗯,虽然那些话会让人不好意思,能听你那样说,我想我还是很开心。嗯,再说能让某个人变得幸福,我觉得自己活著就有价值了。

果然,我没有选错喜欢的对象呢。」

────唔啊。

威廉连忙将目光从珂朵莉的脸庞挪开。

糟糕。这家伙是怎样?这张笑容是怎样?

这家伙是小孩。至少,她目前还是小孩。威廉如此重新告诉自己。他不能把那句喜欢当真。他不能正面接纳小孩的爱恋。即使那样做,之后也只会让那家伙变得不幸。没错,威廉在心中反覆告诉自己。

珂朵莉现在的表情和话语有种不可思议的魅力,足以让威廉非这样才能保持平静。

(……是吗。)

这家伙总是直直地望著我──威廉如此发现。因此这家伙的话语,有时会迎面摇撼他的心。

那毕竟是小孩的初恋,那是她一时的意乱情迷罢了,威廉变得无法用这些藉口应付。

「怎样嘛,你那是什么反应?」

嘻嘻,珂朵莉低声笑了。

没什么──威廉设法将这句廉价的敷衍吞了回去。

「我是在害羞,有错吗?」

「你没错,这样非常好。」

啊哈哈哈,少女笑了。

那张笑容看上去,不知为何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

糟糕。气氛真的开始让威廉感到棘手了。理应是个小孩的珂朵莉在他眼里成了不折不扣的女性。

威廉并不擅长应付女性。

每句话,每个动作,该怎么解读、怎么接纳、怎么怀疑才对,这些他完全不懂。

连妮戈兰那种在某方面而言算性格简单易懂的人,威廉应付起来都那样了。面对珂朵莉像现在这样──在笑容背后对他隐瞒著什么,让威廉实在说不出话。

话虽如此,总不能这样一直保持沉默。说来说去对方仍是珂朵莉,像这种时候就狠下心来将场面带过吧。当威廉断然决定开口时──

「不好意思呢,在各位小姐兴致正好的时候来打扰。」

他听见态度莫名缠人的男子说话声。

「是你认识的人吗?」

缇亚忒仰望著菲儿的脸问,菲儿却摇头。

「不。我对这人倒没有印象……」

「当然了,毕竟我们是初次见面。」

男子属猫型兽人,穿著一身格外笔挺的西装(不太适合他),后头有五个年轻人追随。那群年轻人也都是兽人,尽管长相和服装各异,不太入流这一点却是共通的,而且所有人都在手腕上系著红铜色手帕。

「被包围了。」

奈芙莲低声嘀咕,菲儿便急忙环顾四周。原来如此,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从小广场向外延伸的小路都布署了两三个年轻人。来者全是兽人,手腕都系著手帕。

而且,广场完全看不见他们以外的人影。虽然这里原本就是人烟稀少的地方,或者正是如此所致。甚至给人只有这一角从城市中遭到切割封锁般的印象。

「怎么会……」

「我们也不喜欢来硬的。

菲乐可露比亚小姐。假如你希望这几位骯脏的无徵种朋友平安无事,能不能请你接受我等的邀请呢~?」

颇为执拗的说词。讲话有意装腔作势,成果则是失败的。尽管用尽心思想表现出身段,却因为扮不惯而成了不自然的丑角。哎,大概就这样吧。虽然无所谓就是了。

「你们是什么人!」

菲儿想表现出毅然的态度,声音却在发抖。

「呵呵,虽然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既然你特意问了,请容我稍微卖个关子──」「你们是灭杀奉史骑士团吧?」

在场者的目光聚集到威廉身上了。

在众人注目下,威廉朝脚边伸出手,然后捡起了几颗小石子。他轻轻地将那一个一个拋到半空,再用同一只手接住。

威廉一边把玩著那些石子,一边开口:「欸,菲儿。」

「咦?啊,是,请问有什么事?」

「我想,你最近有一阵子都没有独自从家里出来走动吧?」

「咦?是……是的。因为我父亲吩咐过,要我暂时留在家里。」

「不过,因为你有事无论如何都希望拜托那只白色大蜥蜴,今天就瞒著你父亲离开家里了。对不对?」

「是的……不过,你怎么会晓得那些?」

「简单说呢,这些骑士团的人想绑走市长的女儿,好用来当成和市长谈判的筹码。说得更精确一点,他们是打算把你当成可以那样用的筹码,来跟自己的赞助者谈判才对。」

兽人们之间出现了鼓噪的声音。

「从你离家到遇见我的期间没被这些家伙发现,单纯是运气好而已。后来能发现你跟我们在一起,大概就算这些家伙运气好了。」

缇亚忒愣住了,奈芙莲面无表情,艾瑟雅一脸释然地说:「啊~」珂朵莉则摆著「又来了」的表情望著威廉这里。

「从吃饭时就一直有热情的视线缠著我们。我想对方正赶忙召集人力支援,就在醒目的地方逛了一阵子,然后,才试著来到人烟稀少的地方。

于是乎,正如我所料,这群人就这么露脸了。」

「请……请等一下。本小姐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按照那套说法,你简直──」

「对。我把你当成诱饵了。因为我有些话想跟这些家伙谈。」

目瞪口呆的菲儿杵在原地,动也不动。

「谈?」

穿西装的兽人状似纳闷地插话。

「这位朋友,你似乎对自己灵光的脑袋和嘴皮子满自豪的呢。可是,我等与你并没有什么话好谈──」

「艾瑟雅。」

威廉朝站在菲儿旁边的少女开口,像是要打断对方的口白。

「什么事?」

「这支骑士团的诸位似乎对咒脉视一窍不通。把你催发万全的魔力稍微亮给他们瞧瞧。」

「唔──我可以直接大闹一场吗?」

「不行。不准有展现魔力以外的动作。」

「了解啦,坏蛋技官大人。」

瞬时间,光芒绽现。

像是要仰望天空的艾瑟雅轻轻抬头,然后闭上眼睛,色如瑞穗的大片翅膀从她背后灿烂地开展。纯粹以光芒形式现于眼前的翅膀幻象。

然而正因为那是幻象,用不著乘风鼓翅,也能轻易地摆脱大地的桎梏。

「哇啊……」

大概只听说过艾瑟雅等人是军方人员的菲儿,发出了交杂著惊愕与感叹而显得有些傻气的惊叹声。

「……原来这位会使用魔力啊。令自己长出翅膀的魔力术可稀奇了。这表示,你们随时可以逃出这种程度的包围吗?」

西装兽人眯细眼睛。

从闪烁的眼神看来,这些家伙八成有准备用于应付对手飞上天逃走的策略。十之八九是火药枪一类的道具吧。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单凭难以操控而且命中率和射程皆低的携带用火药枪要控制住场面有困难。再说胡乱开枪要是伤了菲儿,对他们而言也没有好处才对。

「你明白就省事了。」

既然如此,威廉可以料到这些人不会再轻举妄动。而且,他的想法看来并没有错。

「假如刚才那些话属实,你把我们引诱到这里全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那你们自然会有那种程度的准备。不过~你大费周章到这个地步,到底想谈什么呢?」

「哎,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了。」

威廉先做了简单的声明。

「你们几个,都喜欢这座城市吗?」

他问道。

──有阵风吹过。

被揉成一团的纸屑沙沙作响地滚过红砖道。

远处传来不知发自何方的野兽啼声。

缇亚忒对状况越发不明白,眼睛直打转。

奈芙莲难得把

手凑到嘴边微微地笑了。

艾瑟雅仍翩然浮在半空,傻眼似的摇头。

珂朵莉则把脸向著旁边嘀咕:「我果然选错了喜欢的对象。」这话威廉可不能当作没听见──不对,他反倒要觉得高兴才对。

菲儿原本就圆滚滚的眼睛睁得更圆,其他兽人每个都不知该怎么反应而沉默下来。

「……你忽然问这个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以后,西装兽人才代表全员提出疑问。

「反正你回答就对了。怎么样?」

间隔几许。

「那还用说,当然喜欢了~」

「嗯。那是因为有超过四百年的历史吗?因为是首屈一指的大都市?因为产业繁荣?还是因为东西好吃?」

「多愚昧的问题。除了以上皆是以外,可有其他的答案?科里拿第尔契市正是天空的宝石。因为它经过悠久岁月琢磨,一城应有之美德几乎齐备无缺,乃是我等引以为豪的都市──」

「──那是骑士团赞助者的主张吗?」

西装兽人的口白顿时停止。

「老实说吧,你对内情知道得多深?」

「没有,刚才那只是在套话。不过托你的福,现在我可以笃定许多事情。」

威廉发出叹息,然后又说:

「基本上,你们采取的行动太不协调了。

寄威胁信表示要暗杀市长,这种举动从现场人员的观点来看未免愚蠢过头。假如目的在于达成要求,就不应该依靠暗杀这种手段。假如目的在于暗杀本身,就不应该寄威胁信。即使想透过预告后才行刺的流程来吓阻市长派人马,也不需要指定在典礼时动手。本身若有压倒性的资金与计画实行能力,先提醒警备人员在典礼时严加戒备再成功暗杀,应该也有十足的号召效果。但那样一来,市长方面要摆出澈底抗战的态势就名正言顺了。

既然如此,这封威胁信又是为何而寄?我想无非就是喜欢高调行事的贵族本身特有的,孩子气的自我显示欲吧。」

哎,虽然从对方正经八百地打出灭杀奉史骑士团这种名号来看,那点程度的内情早就显而易见了。

威廉的话暂时中断,却没有人表示任何意见。他们在等威廉继续说下去。

「另一方面,从骑士团发现我们以后并没花多少时间就召集到这么多人力来看,你们的手腕理应不差。

而且,掳走市长女儿属于实际的作法。稍微调查就会知道,这家伙是个有些不知世事又警戒心薄弱的女人。还有,想出绑架这法子的家伙和寄威胁信的家伙不会是同一人。毕竟无论怎么想,顺序反过来都比较有效率。你们没那么做,就表示你们无法那么做。大概是现场人员被迫要执行荒谬的暗杀而乱了阵脚,只好在近乎独断的形式下策划出绑架这一招吧。

哎,我差不多可以推论到这些,才会试著向你套话对答案。好在我想的似乎没错。」

就这样,威廉一口气讲到这里,然后便自顾自地连连点头。

「……你有什么要求?」

西装兽人的语气变了。

「哦?」

「假如你打算击溃我们,就没有理由在这里滔滔不绝地掀骑士团的底。你亮出自己手中的牌,就是想找我们谈判吧?」

「喔,不错耶。我喜欢好说话的家伙。」

威廉拍了膝盖以后,从木箱起身。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要你出卖赞助者。

依我的想像,你们对市长根本没有什么成见,只是照雇主意思闹事的佣兵罢了。

而且行事不经大脑的雇主还逼你们吃不必要的苦头,你们应该也觉得很厌烦。我猜当中也有人觉得差不多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了吧。」

兽人们当中有几个人明显动摇了。

其中一人将手伸进了怀里。他抽出的手上握著火药枪。对方直接迅速熟练地想瞄准威廉,却惨叫一声让重要的火药枪脱手而出。

砸在那人手背的小石子掉到地上,喀啦作响地滚了滚。

「顺带一提,这场交易的筹码是你们的人身安全。能不能无伤了结这件事,要看你们接下来的态度。」

威廉仍保持掷出小石子的姿势,静静地告诉兽人们。

他没有用任何魔力。虽然只是轻轻将石块射出,却能算准时机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类似戏法的那招对稍有段数的人并不管用,但是正因如此,在看不出玄机的人眼中应该会觉得被威廉施了魔法。

「说吧,你们有何打算?」

在那之后,事情进展得很快。

兽人们乾脆地接受威廉的提议,招出了委托他们的旧贵族名字。而且,对方还愿意出卖雇主指示骑士团从事几项反社会行为的证据,关于那部分威廉便要他们找市长直接谈。

聚集在暗巷这里的八成并不是灭杀奉史骑士团的所有成员,但如今失去了头头和十个以上的同伙,应该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大张旗鼓地闹事了。

至少不用担心市长会在什么典礼中遭到暗杀才对。

〈灰岩皮〉的命令于形式上完满达成了,然而──

威廉的脸颊发出清脆声响。

今天是个频频被人甩耳光的日子呢──他茫然地如此思考。

「本小姐还是讨厌你。」

菲儿泪汪汪地将红肿的手掌捧在胸前,控诉似的说:

「我能理解你是为了我才做这些事。可是,本小姐实在无法原谏你为了达成目标用的这种手段──」

大概也是啦,威廉心想。

这位大小姐为人正直,个性坦率,十分拚命,处事认真,太过清廉了。而且,她肯定属于对眼前的人也会无意识地做出同等要求的那一型。脑子里面完全没有尔虞我诈这种词,别说主动使诈,连被对手陷害时都可能搞不清楚什么是什么而陷入恐慌。

「再……再说初次见面时,你还摸了本小姐的肚子……」

「啥?」

「别想装蒜!对狼徵族而言,让人摸肚子这样的行为,就表示要将一切委身于对方!纵使对亲兄弟也不能暴露那个部位喔!」

谁晓得那种规矩啊!你们和正牌的狗一样吗!

……就算威廉这样吼回去,对方大概也不会相信。「是……是喔。」他傻里傻气地如此应声,然后别开目光。原来如此,当时菲儿会提到休不休兵的问题,就是出于那样的文化背景。威廉多长一智了。以后得小心才行。

「哎,怎么说呢?抱歉,我犯了许多过错。我不会要求你原谅,至少请让我赔罪。」

唔唔──菲儿咕哝后又说:

「你这人就像伯伯说的一样呢。能否期待暂且不提,根本就无法信任或信赖。」

「唔。」

威廉语塞了。虽不情愿,但他无话可说。

「──刚才那样,本小姐稍微消气了。

所以,单就你谢罪的部分,我愿意接受。可是请不要误解了,因为本小姐依旧对你感到十分厌恶。」

「嗯。当然了,那样就好。」

威廉点了头,转身面对背后。

「走吧,你们几个,差不多是时候回仓库(家)……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楚。

低于冰点的目光无情地落在威廉身上。

「是啊,我们回去吧。」

珂朵莉静静地半睁著眼看人。

「我以为自己早就理解技官是那样子的人,不过这次的状况实在可议耶~?」

艾瑟雅仍带著灿烂的笑容,嘴角则频频抽搐。

「赶快走吧。飞空艇就快截止售票了。」

奈芙莲的语气和平时一样平淡,嗓音却莫名地冷漠。

「我明明还有好多地方想逛耶~!」

好像只有缇亚忒是在对其他事情生气。

尽管四个人有四种反应,但她们各自在生气这一点似乎不会错。

「你为什么要挑那种危险的手段呢?」

为了领回遗迹兵器,一行人鱼贯前往施疗院。

珂朵莉在路途中问了威廉。

「嗯?」

这家伙居然会主动搭话。难不成心情好转了?威廉心想。

「除了特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诱对方出现以外,更安全的做法要多少都有吧?还是你就想玩那种吸睛的花招?好离谱的理由。」

「啊~不是的。单纯是因为我对许多环节都没有信心。

虽然当场我发表推理讲得时好像煞有其事,不过那些全是基于经验所做的判断。我从以前碰过的案例去推敲,照局面演变的模式大概会有这种内情,再一边观察对方的反应,一边抽丝剥茧。所以喽,理想状况就是让双方像那样摸彼此的底。」

「基于经验……你是怎么过活才会懂那些的啊?」

「哎,当年就是乱嘛。吃准勇者这行饭,每个月都会被争权夺利的某一派牵连。

幸亏如此,我混到最后连入睡时都可以闪刀,还能凭直觉分辨下毒的食物。因为行家用的毒几乎全属无香无味的类型,鼻子和舌头都靠不住。」

咯咯

咯──威廉开朗地笑出声音。

「……你说的那些往事好笑吗?」

「毕竟我设法活下来啦。要是死了,实在也笑不出来。」

珂朵莉变得愁眉苦脸了。威廉算颇有自信地说了这段笑话,不过看来是澈底无疾而终。

「哎,我用的手段确实不太好。

我认为你们察觉有异应该就会立刻催发魔力,实际上也是如此,不过你们的身体到底刚经历过长期战斗。我不应该拟出把运用魔力当前提的策略。何况还有缇亚忒和菲儿在。

对于那些部分,我已经在反──」

威廉说出「省」,话就被打断了。

珂朵莉已经停下脚步。

威廉也停在她的两步之前,并且只将上半身转回去看她。

「不是那样的吧。」

威廉被她用冷冷的声音斥责。

「我说手段危险,并不是指我们。

基本上,情况对我们来说根本就没有危险。因为从你坐到那个木箱上的时候,你就一直都保持在备战状态了。」

唔。

「没那回事。我可是用了全力放轻松的。」

「三秒。」

…………

「什么三秒?」

「头一个要解决的,是待在右后方的羊头兽人。扔小石子牵制以后再用鞋底踹对方的胸口一带,接著靠反作用力跳到右边内侧的两个鹿头兽人的半步之前,顺手劈在颈根让他们失神。因为这两人都有带刀,捡起来掷出就能再收拾两人。到此为止未满一秒钟。照这种步调,要让敌人全部失去作战能力共需三秒钟。我有没有算错?」

(真是败给她了……)

威廉一半以上的意图都被看透了。

珂朵莉八成对威廉的视线观察入微。肯定连细部姿势改换都全部看得一清二楚。当时他觉得珂朵莉在自己旁边格外安分,没想到居然是在思考那些事。

「你想太多了。我说啊,一秒钟解决五人或三秒钟解决十人,那么离谱的战斗方式就算是我──」

「你别说自己办不到。

你的战斗方式还有其强度,目前在这个世界上,我大概是最了解的。你已经忘了吗?教会我刚才那一套的就是你耶?」

「……也对。你这个学生太有出息,我都忘记了。」

即使说是威廉教会的,那也只是短短几天内的事情。而且,大半时间都用在灌输珂朵莉使用圣剑的正确方式。于徒手攻防方面,几乎一直都在做类似散打的练习。至于有名称的绝技一类,尽管威廉实际示范过,却连名称都还没有告诉她。

谁能料到珂朵莉光靠那样,就可以把目光磨练得如此锐利?

「你刚才提到将那些人引诱出来的理由,应该有一半是真的,可是大概也有一半是假的。如果是你,还能想出更安全的手段才对。虽然我不了解理由──」

珂朵莉用尖锐的眼神瞪向威廉。

「不过,你本来是想战斗的对吧?」

嗯,的确。被她一说,威廉才察觉那样的可能性。

或许,他在无意识之间是想战斗的。或许他是想动用暴力。或许他是想背负让受创的身体雪上加霜的风险。

或许之前将妖精士兵送上战场,自己却躲在安全处的他,是想透过这个无关紧要的场合,将愧疚感发泄在那些毫无关联的对手身上。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要再这样了。你不用再战斗了。你的战斗已经由我……由我们完全接手了。」

「我没话可说。你对我观察得很仔细,真的。」

「因为我在恋爱。」

珂朵莉一脸平静地告诉他。

「喂,你们好慢喔~!」

远在前面的缇亚忒正使劲挥著双手。两人也轻轻地挥手回应,然后稍微加快了脚步。

3.归途犹远

「啊~!终于踏上归途了~!」

接近港湾区,艾瑟雅便发出欢喜的声音。

「回去以后我要睡个够,而且要充满男子气慨地呼呼大睡!」

没有人好心纠正她:「想想你自己的性别吧。」所有人排成一列默默地走著。

事到如今纵使不特意说出口,大家各自也都累坏了才对。经过半个月的长期战仍没有好好休息过的珂朵莉等人自是不提,缇亚忒头一次离开岛上大玩特玩──还接受了士兵所需的调整──应该也消耗掉不少体力。

(……回去以后,要忙的事多著呢。)

催发魔力就是在对全身的血液循环造成负担。假如进行过长时间催发魔力的战斗,血液循环便会失调或迟滞,导致身体状况低落。

换成肌肉的疲劳只要躺一会儿就会好,魔力中毒却不见得如此。虽然照常生活迟早能让状况好起来,相反的,短期内反覆让身体受到类似的操劳就会轻易恶化为慢性病。

(虽然没有异常迟滞到发烧的地步,保险起见,姑且还是强制将她们所有人的身体揉过一遍会不会比较好?)

威廉低头看著自己的手掌,并且轻轻地扳响指节。和以前相比,虽然他失去了许多重要的东西,但幸好学到的几项技术在现今世上仍然管用。应付魔力中毒的方式也是其一。那是威廉在以往的伙伴之间(尤其以老人家为主)颇受好评的绝活。

……哎,要说的话,在年轻女孩之间大多不受好评就是了。

先说明那会关系到她们的性命──用令人反感的说法则是「作为兵器的耐用年数」,她们应该就不会逃避了。大概。

「我还想到处逛一下的……」

缇亚忒依依不舍地回头望向背后。

「迟早还有机会再来啦。」

威廉把手放到缇亚忒头上,就被抗议「都叫你不要把我当小朋友对待了」而被甩开。当他苦笑著将手缩回的时候──

「威廉‧克梅修二等咒器技官?」

他被人用毫不亲切的语气唤了姓名。转头看去,有个陌生男子站在那里。

瘦弱得像以铁丝搭成的身躯。黑色太阳眼镜,以兽人来说脸孔难得和人族相近,不过白色长发与同样颜色的细长耳郭,显然属于与人族有异的特徵。

兔徵族(Haresanthropos)。虽为兽人种却有别于狼徵族及其他兽人,是数量非常稀少的种族。威廉在知识上也晓得有那样的种族存在,不过这倒是他第一次实际目睹。

「……你是什么人?」

威廉眯眼确认兔徵族的服装。

合身服贴的军官用军服。肩膀上贴著一等武官的阶级章。兵科章图样为盾与大镰刀──显示其隶属宪兵科。

「如你所见。我担任的是宪兵科一等武官之职。」

飞空艇已经开始准备离岸。船务人员把六只手当大声公高呼:「请赶快上船!」不快点动身就会错过这艘船。那样就要等到隔天才有下一班。

「关于你的事,我是从〈灰岩皮〉一等机甲武官的报告书中得知。」

「是吗?虽然不晓得上头是怎么写的,但我不记得自己有玩什么会让宪兵盯上的花样。」

至少在那只大蜥蜴的所知范围内并没有,威廉于内心这么补充。

「的确。一等武官的报告书上写著『有爱好女童之嫌』,不过那本身毋须受到责难。罪恶只会随行为而生,嗜好及思想都不会成为究责的对象。」

很好,下次见到那只蜥蜴就用莺赞崩疾全力将他踹倒吧。

「此外,假使你对管理对象曾做出某些具偏爱性质的干涉行为,只要无碍于她们在战场上的机能便与我们无关。」

很好,现在马上扁这只兔子要他闭嘴吧。

「谎话连篇。都是因为他没那种兴趣才让人费心不是吗?」

慢著,珂朵莉,不要刻意嘀咕得让大家听见,会令人心痛。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事?假如会拖得太久就改天吧,看也知道我们正在赶时间。」

「我必须带你去见某位显贵。请与我同行。」

「我拒绝。」

威廉断然表示。

「别让我一再重复。我在赶时间。

假如你读过所谓的报告书就会晓得吧。我的立场是要监督这些家伙。带她们回兵舍……不,带她们回到仓库才能结束一连串任务。我不知道你这一等武官有多大官威,但总不能听完几句话就同意让你来碍事。」

「由不得你拒绝。我奉命行事亦非儿戏。」

「是吗?那我们等于是两条平行线了。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像平行线一样永不相交,直接在此拜别怎样?」

随口回答的威廉打算通过武官身边。这时候──

「大贤者史旺‧坎德尔。」

男子嘀咕似的报出了那个名字。

威廉顿时停下脚步。

「按照一等武官的报告,你有能力调整遗迹兵器对吧。而且,偏偏是立场居于二等咒器技官的你。

理应丧失的东西苏醒了。在这个失去广阔大地,人人都只能依附小石块求生的世界,那具有相当大的意义。莫大的意义。

因此,我们不能就这样放著

你不管。关于你和那种技术的处置方式,得借助大贤者的智慧来定夺。若你抗命,那就不得不出动宪兵队了──」

男子轻轻举手。

沙。有几名军人伴随著小小脚步声在远处现身。尽管他们并没有将手放到刀柄上,但所有人都在腰间佩有应非仪礼用的粗野长弯刀。

「事态有点不平静耶……」

「住手,艾瑟雅。别催发魔力。

状况和刚才不同。在这种地方引发骚动,会单方面吃亏的是我们。而且,这些家伙是会秉持那种念头采取行动的对手。」

「……了解。」

呼──艾瑟雅一脸无趣地短短呼气,让魔力平息。

「但就算那样,我们要怎么办呢?下去就回不去了耶。」

「我明白。」

威廉一边回答,一边在脑海里玩味某个名字。

大贤者史旺‧坎德尔。

他认得那名字。

那是威廉忘不了的名字之一。

「的确,我不能不去见见他。」

威廉嘀咕。

「威廉?」

奈芙莲大概是觉得威廉的样子不对劲,一脸担心地探头朝他的眼睛看了过来。这家伙的扑克脸难得露出这么易懂的表情,不过那表示她已经动摇到如此易懂的地步了。

「一等武官。」

「嗯。」

「假设我跟你走,你们能将这些家伙送回六十八号悬浮岛吗?」

妖精们无不为之动摇。

「我用这块徽章保证,必定代你办妥。」

兔徵族人点头。

「等一下。」

威廉的袖子被拉住。

「你说要跟他走,那是怎样?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个嘛……关于那部分,只能看对方找我有什么事了。」

威廉耸肩。珂朵莉眼里掺杂了愠色。

「不要去。」

「呃,状况由不得我啊。」

「去了我会生气。」

「别太任性啦。」

「啰嗦。既然你以前老是把人当小孩对待,就该听我耍这一点任性。或者说,你只想在求方便的时候才把我当大人?」

威廉被戳中痛处了。

他习惯应付小孩。可是,要应付不是小孩的女生,他从以前就不擅长。

威廉不懂她们在想什么。

威廉不懂该相信她们说的哪句话才对。

威廉不懂要说什么才能让她们高兴。

最重要的是──他不懂要怎么做,才能让她们停止哭泣。

「别哭。」

威廉伸出手指替珂朵莉擦了眼角。然而,他的手却被粗鲁地拨开。

「你只有在这种时候对我好,差劲。」

对啊。威廉自己也那么认为。

可是呢。他不晓得还能怎么做。

他从以前便是如此。现在更是如此。而且,将来肯定也一直都如此。

「抱歉。」

威廉单方面如此说完,收回了手臂。

珂朵莉的手指离开他的衣袖,捞过半空,然后在什么也没抓住的状况下紧握。

「……笨蛋。」

珂朵莉将自己的右手捧在胸前嘀咕。

威廉没办法再继续单独面对这个女孩。他抬起头说:

「搭夜行艇会冷,你们要把毛毯盖到脚尖,趁早睡。要是让身体著凉了,失调的魔力会迟迟无法平歇。」

「啊~……唉,了解啦。」艾瑟雅无心回话。

「…………」奈芙莲毫无反应。

「呃,那个,好的。」缇亚忒慌慌张张地忙著交互看珂朵莉和威廉的脸,似乎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再见啦。」

威廉说完,温柔地推了珂朵莉的背。

尽管他没有用力,失去平衡的少女在原地踩空几步。等她设法重新站稳以后,肩膀便一度用力颤抖──

「大笨蛋!」

她只留下那么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珂朵莉把票砸给船务人员,然后冲上巡回飞空艇。船务人员被她的势头吓著,急忙回头发出为时已晚的警告。内容说的是:这样很危险,请不要在舷梯上奔跑~

「无话可回呢……」

责骂的语句痛彻心腑。

「好了,你们也快点走吧。」

「既然技官那么说,哎,走就走喽。」

艾瑟雅一脸不服地偏头,胡乱堆著麻袋的货车从她身边闯过。哎呀,危险喔,小姐让让──车夫这段话无论怎么想都算迟了,不过那码归那码。在港湾区这种人与货物频繁出入的地方,虽说这里是通道旁,错仍错在杵著讲话的一方。

「那样好吗?」

──啊,奈芙莲。这次换你了吗?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你在讲什么?」

「重要的一句话,你还没说。要是装蒜过头,我也会生气喔。」

威廉听见了稀奇的话。

这样的奈芙莲会对他发飙?唉,那就讨厌了。

嗓音并无魄力。语气和平时一样,搞不好还更加淡然。正因为如此,威廉可以感受到那似乎是认真的。

「守不住的承诺,我已经不想再做了。」

「你没有遵守的意思吗?」

「我有。不过,这世上还是有办得到与办不到的事情。」

「之前要珂朵莉许下那种承诺的,就是你自己。」

这又让威廉无话可回了。

绝对要活著回来。威廉确实那样讲过。他因为无法接受她们一去不回这种离谱的理由,就甚至无视于当事者意愿,硬是对用过即丢的士兵要求本应不被容许的生还。

「你没有权利谈自己办得到或办不到。」

「够了。我懂啦,真受不了,拗不过你们。」

威廉粗鲁地抓自己的头,做做样子,将目光从妖精们身上挪开。

坦白讲,威廉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现在成了什么模样。是笑,是哭,还是生气?他连理应属于基本的那些事情都掌握不了。

因此,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那张意味不明的脸。

「我会尽快让事情结束,然后马上回去。」

威廉朝背后宣布。

「所以,你们几个先回仓库(家)吧。」

「嗯,了解。」

奈芙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肯定点了头。

「……虽然我并没有释怀,不过没办法喽。看著技官承诺的份上,我今天愿意退让。好啦,小不点,我们走喽。」

「啊,好的,我知道了……可是……」

「没有可不可是,动作快啦。」

「唔呀!我……我知道了啦,放开我!

在闹哄哄的催促之下,三人份的小小脚步声逐渐跑远。汽笛以好似要让心头揪紧的大音量响起。巡回飞空艇的船务人员对不守规矩的乘客发出警告:这样很危险,请不要用跑的上舷梯啦。

「我们也可以帮忙准备飞空艇就是了。」

兔徵族一边望著那里,一边嘀咕。

「那些家伙应该是不想受你们照顾吧,大概。」

「饱受嫌恶呢……喂,让几个人跟上去。护送到六十八号岛为止。」

有三个宪兵接到指示,便跟著妖精们跑上飞空艇。船务人员发出哀号。

舷梯升起。

回转翼发出尖锐声响。

固定臂解除。

飞空艇从十一号悬浮岛出航。

载著四个妖精。

──独留背对她们的威廉。

「话说回来,你哭泣的脸还真有个性。」

威廉对毫不客气地探头过来看他脸孔的兔徵族,赏了一记稍微认真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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