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章 暗云密布

贾斯汀·钱伯斯独自一人走下通往地下室的阶梯。

他是哈利斯真教会地位最高的圣职者,也就是所谓的教皇。理论上不管到哪去,都会有人随侍在侧。

如今他却在深夜独自前往表面上并不存在、教会之中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地下室。这是哈利斯真教会——及历任教皇刻意隐瞒的真相。

「……嗯。」

地下室的入口——厚重的铁门开启。

明显跟先前气氛大异其趣的异样景观,呈现在贾斯汀的面前。

完全没有多余的装饰,取而代之的是整面墙壁——不,应该说几乎将墙壁完全遮住、排列整齐的储物柜,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器材与工具。有玻璃制品、金属制品、树脂制品,连光看外表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制造出来的东西都有。别说是名称了,贾斯汀甚至不知道这些物品的用途。

不管怎样,现场弥漫相当诡异的气氛,难以想象这里竟然是宗教设施——大圣堂的地下室。

抬头往上一看,除了充当照明器具、自天花板垂下的油灯之外,还有好几条绕来绕去的管线。管线有粗有细,有些在中途分叉、会合,或是跟圆形的容器及四角形的器具链接在一起。这些东西也完全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而地下室的主人,就站在最里面的地方。

「欢迎来到我的研究室。」

说完之后欠身行礼的人,是个身材高姚的女子。

年纪大约二十几岁,象征热情的红发束了起来,自左肩垂下。身上穿着黑色的连身长裙,刻意露出大半边的胸部,穿着打扮完全不像是教会的人。将她误认为娼妇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吧。至少——除非看到她的双手,否则大概没几个人一眼就看出她是个炼金术师。

她的双手戴着长达手肘的白手套,手背部分描绘着结合各种文字与记号的复杂图案。这是炼金术师经常使用的炼成阵。事实上,炼成阵只是一种设计图,并非直接拿来使用,同时也具备类似直尺这种测量器具的功能,不过贾斯汀当然也不知道。

亚萝斯拉法·贝那古——这就是女子的名字。

「听说你要给我看个好东西?」

贾斯汀如此询问。

「是的,这边请。」

亚萝斯拉法指着地下室的深处,脸上露出妖娆的笑容。

地下室的深处还有一扇门,不过这里的门是木制的。

「猊下,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如此询问的亚萝斯拉法笑得十分戏谑。

「心理准备?」

「是的,您应该会有些吃惊。」

她平常的言行举止总是令人想入非非,不过今天这种吊人胃口的感觉,似乎跟平常不太一样。

「你总是替我带来莫大的惊喜,还有什么能让我更惊讶的?」

贾斯汀微微苦笑,如此表示。

「……那就请看吧。」

亚萝斯拉法打开木门,示意贾斯汀进入房间。

房间的正中央有个大型水槽,里面装满了宛如鲜血一般的红黑色不透明液体,应该是圣油槽的一种吧。纵深细长的容器,无论大小或是外型都像极了立在墙边的桶棺。

「真的是让您久等了。为您展示贝那古式〈御使〉的试作体。」

以流畅的语气如此宣布之后,亚萝斯拉法拉住从天花板垂下来的铁链,轻轻一扯。

圣油槽顿时冒出一个泡泡。

接下来的瞬间,圣油缓缓形成一个漩涡,水位逐渐下降,看来是将圣油排出圣油槽。随着圣油减少,隐藏在不透明液体另一侧的物体随之现身。

「这是……?」

贾斯汀的语气确实流露出些许惊讶。

他命令亚萝斯拉法制造全新的第十四个〈御使〉,但他一直认为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成。原本制造〈御使〉的人,是前任教皇一手扶植的炼金术师家族,然而这个家族的后代子孙伊鲁吉娜·乌鲁邦犯下『叛逆』罪遭到处刑,之后绝大多数的技术都已经失传了。

原本以为只要解读伊鲁吉娜家族代代相传的技术,制造出相同的〈御使〉应该是不无可能,想不到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成功了,看来这件事比贾斯汀想象中更加容易。还是说亚萝斯拉法拥有过人的优异才华呢?

「这是〈御使〉……?」

几缕红黑色的液体,自雪白的身躯汨汨流下。

端坐在圣油槽的底部,背靠着圣油槽侧边。

外表看起来非常纤细,流线型的柔美曲线构成了轮廓,十足妖艳。不需检视胸前的隆起,也知道这是女性的身体。

身为人造人的〈御使〉没有女性型。应该说截至目前为止没有。

若要探究人类最原始的形态,男性的形象才符合哈利斯真教会的教义。

世界诞生之后,唯一存在的人类是个男性。因此人类无须争执,也从未憎恨或是发怒,自始至终都是神的宠儿,享有不老不死的特权。若男子就这样生活下去,将会塑造出无趣却安定的世界。

然而男子耐不住寂寞与无聊,仿效神的做法,以部分的肉体制造出女人为伴侣。结果忌妒与愤怒诞生于这个世界,人类开始争权夺利。遇见跟自己相似、却又不尽然相同的存在,让人类学会了比较,再也无法维持原本的纯真无邪。

因此哈利斯真教会以『导致原罪』为由,将女性视为比男性低等的存在,尊贵的〈御使〉当然也统一采用男性的形象。

「设计成女性有何意义?」

「当然有。」

亚萝斯拉法得意洋洋地点点头。

「选择女性型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个是针对〈蓝色御使〉的因应对策。由于对方显然对于哈利斯真教会有所警戒,与其采用明显是敌人的男性形象,女性的形象反而容易让对方有所轻忽。」

这个〈御使〉原本是为了暗杀被称为〈苍钢的冒渎者〉或是〈蓝色御使〉——也就是失控的第十三个〈御使〉而被制造出来的。〈苍钢的冒渎者〉极有可能认为〈御使〉一定是男性的形体,如果换成女性接近他,应该很难有所提防。

「另一个原因呢?」

「这次为了对抗〈蓝色御使〉,因此不从充当核心的灵魂消去原本的人格,以维持自主行动为前提。」

教会所持有的人造人——也就是〈御使〉,纯粹只是在传教之际创造奇迹的存在,简而言之就是所谓的招牌,不需要自主行动所需的自我。大部分的情况下都是跟负责操纵的人一起行动,视民众的反应展现各种奇迹般的能力,达到震慑的效果。

然而,〈苍钢的冒渎者〉却具备自我。

这就是〈苍钢的冒渎者〉成为最大的威胁,也是伊鲁吉娜·乌鲁邦遭到处刑的原因。

〈苍钢的冒渎者〉本身并非特别优异,性能也跟其他的〈御使〉在伯仲之间。可是具备自我的〈苍钢的冒渎者〉不需等待命令,一旦跟同类战斗,无法自行思考的人偶完全跟不上〈苍钢的冒渎者〉的速度。

充分掌握状况、选择战术、付诸实行。

有没有这方面的自主性,在斗争的现场将会造成致命的差距。

当然,只要从传教骑士团派遣几个部队,即使人造人再怎么厉害,挟着数量上的优势加以击毙也并非不可能。然而这么做不符合比例原则,而且也等于是将哈利斯真教会内部的丑闻公诸于世。

考虑到教会的名声,无论如何都要私下了结〈苍钢的冒渎者〉。因此需要整体能力相当于〈苍钢的冒渎者〉的杀手。

具体的关键就是在制造〈御使〉之际,充当核心的『灵魂』……跳过洗净被称为表面污垢的人格及记忆的过程,直接保留下来之后加以完成。

因此——

「这次所使用的灵魂,前世是一名女性。若强行塞进男性型的肉体,难保不会产生不必要的混乱。这实在是无谓的赌注。不但有性能无法完全发挥的可能性,万一在混乱之后造成失控,甚至与我们哈利斯真教会为敌,就实在是令人不忍卒睹了。真是的,这非但毫无意义,甚至还对我们有害。」

「……原来如此,言之有理。」

贾斯汀眯起双眼,凝视着坐在圣油槽底部的赤裸少女。

「现在能动了吗?」

「完全没问题,能动。」

亚萝斯拉法露出挑衅意味十足的微笑,旋即轻敲圣油槽的玻璃表面。

「起来,快点起来跟父亲大人问好。」

「父亲大人……?」

贾斯汀的视线流露出些许的疑惑。在他的注视之下,第十四个〈御使〉睁开双眼。

无力倚靠在玻璃表面的身体微微伸展,双手撑住底部,以流畅的动作站了起来。任凭圣油的红色滴状物自金色的长发滑落,〈御使〉走向玻璃表面,左右手掌紧贴其上。

「父亲、大人……?」

〈御使〉的脑袋微微一偏,注视着贾斯汀。

红色的瞳孔映照出大感困惑的教皇面孔。

「……父亲大人是怎么回事?」

「猊下知道人造人的材料是什么吗?」

亚萝斯拉法一脸愉悦地反问。

「材料……?很抱歉,我对这方面不是很了解。」

人造人的制作方法及材料是炼金术的精髓,贾斯汀是个外行人,当然不可能知道。不过从浸在圣油槽里面来判断,大概可以想象圣油也是材料之一。

「这是自然,确实是再自然也不过……那我就说出答案了。人造人的材料之一,就是人类的精液。」

「……真是没想到。」

「将人类的精液置入蒸馏器,腐败之后就会出现透明的人形物体。每天给予人类的血液,就会长出身体……实际执行起来当然没那么简单,不过基本上确实就是如此。」

亚萝斯拉法说到这里,吐出鲜红色的舌头舔舔嘴唇。

「至于这些精液是从哪弄到的,需要我来为您解答吗?」

「……父亲大人。」

才刚诞生不久的人造人睁着血红色的双眼持续凝视贾斯汀,似乎完全不了解眼前的教皇与炼金术师之间的对话。

结果四天之后,贝鲁达依旧待在席林古斯公馆。

人手不足的情况还是存在,而且薇若妮卡似乎尚未完全相信弗里多兰多的人,除了贝鲁达之外,几乎不曾跟其他人说话。虽然有人认为只有贝鲁达一人的话,薇若妮卡图谋不轨的时候恐怕无法因应,然而当初薇若妮卡在受伤的情况下,依然跟亚伦等三名传教骑士战得难分难解,此时此刻根本无暇调配足以压制薇若妮卡的战力充当警卫,结果,只能由贝鲁达继续照料薇若妮卡的生活起居。

贝鲁达倒是并未对负责照料薇若妮卡这项工作有所不满。

没有特殊专长的自己获派工作——应该说终于有自己能做的事情,反而让贝鲁达十分欣慰。只是连续好几天都必须过着跟行成分隔两地的生活,这点是贝鲁达唯一的不满,也是让她感到不安的原因。

「那个……」

贝鲁达带着全新的绷带及盛满热水的桶子和毛巾来到客房,躺在床上的薇若妮卡刚好起身。

总觉得薇若妮卡似乎事先知道贝鲁达即将进入房间的样子。她是从微弱的脚步声听出来的吗?还是感受到所谓的气息呢?这点贝鲁达并不清楚,不过她从未见到薇若妮卡毫无防备地睡在床上的样子。即使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多少也知道她还醒着,自始至终都给人一种安静休养恢复体力的印象。

「我要换绷带……顺便擦拭身体……那个……可以吗?」

贝鲁达怯生生地询问。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可是薇若妮卡依然散发出受伤野兽特有的气息,总觉得冒然接触的话,可能会突然被咬一口。

只是贝鲁达似乎想太多了。

「……麻烦你了。」

薇若妮卡表示歉意。

「那……」

「不必,没关系,我自己脱。」

举起单手制止贝鲁达后,薇若妮卡自行解下睡衣。由于大家都是女人,倒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不过或许是受伤的关系,她的动作还是有些不自然。

「我先解开旧的绷带。」

于是贝鲁达拆下沾满血迹及汗水的绷带。

贝鲁达不是医生,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但以一天一次来计算,这也是第四次了,多少比以前熟练。她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尤其注意不要碰到伤口,接触薇若妮卡结实的身体。

贝鲁达心想——这跟自己的身体完全不一样。

贝鲁达当然并不胖,身上却没有薇若妮卡那种结实的肌肉。贝鲁达的肌肤柔软,是指尖轻轻一戳就会陷下去的那种感觉;然而薇若妮卡的皮肤特别有弹性,直接将指尖弹了回来。

结实精焊的身体,令人联想起强壮的野兽。

身上留有好几处伤痕,有些是新伤,有些是旧伤,大大小小都有。这些伤痕就像是无声的故事,将她前半段的人生娓娓道来。

相较之下——自己虽然称不上好命,人生倒也稳定顺遂。至少完全没有起过『战斗』的念头,也不曾跟其他人竞争。这辈子从未主动去做些什么,一直活在他人的规划之中。

在薇若妮卡的眼中,或许自己是既丑陋又可悲的存在吧。贝鲁达甚至有这种想法。

「伤口几乎都愈合了。」

薇若妮卡以异常清醒的眼神,注视绷带之下的伤口,做出如此的判断。

「是啊。」

贝鲁达将拆下来的旧绷带卷起来收入袋中,点点头。

伤口并没有化脓的迹象,红肿的地方今天也终于消退了。正如薇若妮卡所言,下次换绷带的时候,绷带上面应该看不到血迹了吧。内脏也没有受伤出血的迹象,看样子应该很快能完全康复。

可是……

「……原本的伤势就不重,止血就足够了。」

「足够……?」

薇若妮卡的语气,彷佛表示不需要进一步的治疗,贝鲁达不禁露出疑惑的神情。

之后薇若妮卡静静地让贝鲁达擦拭身体,让她在受伤的地方缠上绷带,这才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开口说话。

「谢谢你的照顾。」

「别这么说……一点小事罢了。」

「我的同伴还在亚德列,他们都被抓起来了。」

薇若妮卡的口中突然冒出这句话。

「呃?啊,佣兵的同伴吗?」

「是的,还有雇主。合约到期之前,他们也是同伴。」

薇若妮卡如此表示。等到伤口包扎完毕,她立刻从床上站了起来。

「呃,要去哪里?」

「去把同伴救出来。」

由于薇若妮卡的语气十分平静,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贝鲁达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

「咦?可是——」

「承蒙你的照顾,感激不尽。请顺便告知我的武器和装备放在哪里。」

「…………」

事出突然,贝鲁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见她的嘴巴彷佛喘气似地张开又闭起来、闭起来又张开,持续了好几次之后——

「就、就算伤口已经愈合……不好好休养的话,马上就会……!」

贝鲁达知道这句话漏洞百出。

薇若妮卡的目的地是亚德列。

那是传教骑士团当成中继基地的城镇。驻留于镇上的传教骑士少说也有两百人,而且那种可怕的武器——守护圣人像也有三具以上。

单枪匹马杀进敌阵,不可能全身而退。这已经不是伤口会不会裂开的问题了。即使薇若妮卡的身体状况正值巅峰,一定也会死于非命。

可是——

「……我受够了。」

薇若妮卡凝视着贝鲁达。

「我已经受够了抛下其他人独自逃命。」

这代表薇若妮卡过去曾经抛下某人独自逃命吗?薇若妮卡的双眼,彷佛凝视着比这次从亚德列逃到弗里多兰多还要更遥远的另一个彼端。

「可是……可是……」

贝鲁达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能让薇若妮卡离开这里,然而自己无法改变这个女佣兵的想法,更不可能强行阻止。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顶多只能稍微照料她的生活起居。如果自己再聪明一点,说得出一两句头头是道的话语,或许可以劝她回心转意。一想到这里,贝鲁达感到懊恼无比。

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贝鲁达左右为难的时候——

「贝鲁达,薇若妮卡的伤势如何?」

这句问话伴随敲门声传入耳中。

发现声音来自自己所侍奉的主人之际——贝鲁达和薇若妮卡还来不及回应,房门就应声开启。

出现在门后的人,果然是行成。

只见他——

「…………」

就这样僵在原地。

贝鲁达一时之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她再度打量薇若妮卡之后,顿时恍然大悟。

薇若妮卡并未穿上衣服。身上只有一条内裤,上半身赤裸,大腿以下也是一丝不挂。这当然是为了擦拭汗涔涔的身体,做好个人的清洁工作。

(插图)

「…………」

薇若妮卡万万也没想到居然会以半裸——不,几乎是全裸的模样跟行成见面,顿时睁大双眼全身僵硬,甚至忘了举起双手遮掩胸前的美乳。

于是——

「啊、这、我、对、对不起!」

行成连忙原地转了半圈,背对贝鲁达和薇若妮卡。

贝鲁达发现行成双耳通红。每次贝鲁达为了『奉献』,趁着行成洗澡之际闯进浴室的时候,行成总是不为所动,如今他却显然慌了手脚。

「…………」

真是令人羡慕……贝鲁达的脑中浮现出完全划错重点的念头。

这就是所谓成熟女人的魅力吗?

「阿成?」

塔莎和邬尔莉洁也自行成身后出现。

两人从行成腋下的缝隙往房间里面看,这才发现回过神来之后伸出双手遮掩胸部的薇若妮卡。

「……阿成。」

塔莎眯起镜片后方的双眼,呼唤行成的名字。

另一方面——

「哦哦,伤势差不多

都痊愈了呢。」

邬尔莉洁却显然偏离重点。

这个少女是植物型地神的眷属——也就是地神的一部分,很多想法都跟人类大异其趣。现在也是一样,明明就看到近乎全裸的薇若妮卡,也看到当着薇若妮卡的面羞红双颊的行成,然而从她的言谈之间,却透露出她彷佛只注意到伤势的痊愈与否。

「那、那个,这……不是啦,不是这样,而是……」

贝鲁达连忙替行成辩白,却想不到适当的说词。

「……胸部?」

塔莎以怨恨的神情如此询问。

经塔莎这么一提,薇若妮卡的胸部确实比塔莎和邬尔莉洁丰满。而且乳房下缘一直到肚脐的线条非常结实,更是给人一种强调胸部和臀部的印象。

「不是这样!这是误会!单纯的意外!」

回过神来的行成连忙解释。

「……未来的潜力。」

塔莎完全充耳不闻,甚至还摸着自己的胸部,似乎正在确认什么。就贝鲁达所知,行成也没碰过塔莎,或许行成比较喜欢成熟的女人也说不定。

(胸部的话……)

自己也不是没有,不过应该不只是胸部够大就好了吧?

就在贝鲁达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

「…………」

薇若妮卡叹了口气。

只见她的脸上浮现一抹苦笑,心情似乎缓和了许多。亲眼目睹行成等人少根筋的互动,凝聚于胸中的悲怆决心,大概不知道滚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吧。

看样子她应该不会立刻飞奔而出。

贝鲁达稍微松了口气。

把借来的睡衣折好放在床上,薇若妮卡换上自己的战斗服装。

「…………」

沾满血迹的战斗服装已经被清洗干净,这倒是没什么好讶异的,不过连衣角绽开的线头及被武器刺中之际所造成的破口都修补整齐,着实令人感到意外。看来应该是贝鲁达修补的。老实说,缝纫技术实在不怎么样,不过一看就知道修补的时候非常细心。这么说来,当初她好像是受不了两人无言以对的情况,才主动找事情来做。

「那个……」

「——短剑。」

「……是。」

薇若妮卡伸出手来,贝鲁达便乖乖地将入鞘的短剑递了出去。

她现在依然反对薇若妮卡返回亚德列,却也没打算使出藏起衣服或是扣留装备之类的小伎俩。没收他人的物品,让她感到十分抗拒。

贝鲁达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子。

「不好意思,请给我一杯水。」

「啊、好、好的。」

薇若妮卡提出要求,贝鲁达便点点头,顺便带着装有换下绷带的篮子走出房间。薇若妮卡是料到贝鲁达会在自己整装完毕之后再度出言劝阻,才借故将她支开。

令人惊讶的是……一打开衣柜的门,除了长柄战斧以外,所有装备及行李全都收在里面。这大概是因为贝鲁达没料到薇若妮卡竟然会强行逃脱,或者是认为薇若妮卡的体力有所不济的关系,抑或是她单纯信任薇若妮卡而已呢?从贝鲁达的模样看来,后者应该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

薇若妮卡带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歉疚感,离开了客房。

目的地是会客室。

她在休养生息的期间虽然从未离开房间,不过这一类的建筑物——领主或是当权者的豪宅——设计上大概都是差不多的,薇若妮卡知道哪一种类型的房间大约位于哪个方位。

身体当然还没完全痊愈。

不过,至少已经恢复到四处行走也不碍事的程度了。贝鲁达说的没错,跑跑跳跳可能会让伤口裂开,只是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抱歉,可以耽误一点时间吗?」

走进会客室之后,薇若妮卡开口说话。

行成、塔莎及应该是豪宅主人的费欧娜正在会客室谈话,三人的视线同时落在薇若妮卡的身上。薇若妮卡全副武装的模样让费欧娜吃了一惊,行成和塔莎则是面不改色。是一点都不惊讶,还是早已有所察觉?

「有事想跟几位商量。」

「——这边请。」

如此表示之后,费欧娜指着旁边的空位。

「应该是挺复杂的问题吧?可以先让我们把事情谈到一个段落吗?」

「嗯。」

薇若妮卡点点头,坐在费欧娜旁边。

「呃……刚刚真是不好意思。」

行成伸出食指搔搔脸颊,向薇若妮卡致歉。

「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我接受你的道歉。」

薇若妮卡说道。

佣兵这个行业是男人的世界,而且是转战各地的买卖,换衣服的时候特别为薇若妮卡准备个别的房间或是帐篷,相当不切实际。即使如此,几名部下迄今还是让薇若妮卡享有特别的待遇,他们的用心固然令人感动,说真的也让薇若妮卡感到有些良心不安。

总之薇若妮卡已经不是纯真的少女,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行成,继续先前的话题吧。」

费欧娜如此示意。

「嗯。正如先前所言,我打算执行邬尔莉洁的提议。还有……考虑到往后的局势发展,需要可以对付远距离敌人的武器。」

说到这里,行成指着摊在桌上的图示。

看来应该是地图及——不知道是什么的简易构图,薇若妮卡觉得那应该是投石器。只是,若旁边的人物图示是同样的比例,那个投石器的规模可说是相当于巨大的攻城武器。

这几个人到底在讨论什么?

「关于远距离的问题,行成和塔莎的『枪械』还是不够吗?」

「关于这个,我想你应该有点误会。」

行成苦着一张脸,表情看起来有些为难。

「『枪械』并不是射程距离毫无限制的万能武器。跟弓箭比较起来,它的射程固然非常远,不过超出一定范围的距离之后,威力就会迅速减弱,最重要的是精准度也会跟着下降,无法命中目标。」

说到这里,行成指着立在座椅旁边的长剑——不,应该是外型类似长剑的武器。

薇若妮卡眯起双眼仔细打量。这种武器的名字好像叫做『枪械』。

那是威力非常强大的武器,塔莎所持有的武器应该也是同样的种类。当初薇若妮卡手中的长剑,就是被那种发出轰然巨响的武器弹飞的。之前整理装备的时候她仔细检查过,整把长剑从中间断成两截。

那把长剑虽然只是便宜货,却没那么容易折断,至少薇若妮卡曾经多次以那把长剑跟对手互相交锋。也就是说,那种武器的攻击比剑士的斩击还要强上好几倍。

那似乎是射出型的武器,不过跟弓矢或是强弩不同,不会占据上下左右的空间。不但行动的时候便于携带,剑的部分跟敌人交锋时好像也可以使用。

如果可以弄到手,理应可以在拯救同伴——部下的时候派上用场。

「原来如此。根据〈迪朗达尔〉的借用者说法,想要击中小型目标确实是相当困难。」

「嗯,没错。所以虽然必须牺牲便于携带的优点,不过还是需要射程更远、精准度更高、更容易瞄准的这种『枪械』。更粗更长的枪身才能提高精准度,火药量更多的『弹药』才能缔造更远的射程,再加上远距离狙击不可或缺的『狙击镜』——不对,称之为望远镜比较妥当。结合这三大要素的『狙击枪』——就是——」

「…………」

薇若妮卡皱起眉头。

他正在谈论武器——这点薇若妮卡当然知道,不过谈话之中出现许多第一次听到的名词,听得她一头雾水。这个名叫行成的青年,是武器工房的工匠之类的吗?虽然独自在边境地区发展起来的怪异武器很常见,不过想到长剑被折断的事实,就携带式的个人武器而言,『枪械』的威力实在是大得吓人。

在特定的情况之下,那那种武器足以彻底改变士兵在战场上的战斗模式。

然而行成他们似乎正在谈论这种『枪械』还不足够的话题,甚至还打算制造出威力更强大的武器。

「所以,有什么事情要跟我商量?」

费欧娜询问。

「『狙击枪』首重精准度,如此一来为了确认精准度,就必须进行试射,以提升射手——也就是使用者的熟练度。关于试射的地点,不知道你有没有口袋名单?如果在山中射击,万一打中刚好路过的人,事情可就麻烦了。」

「地点……是吧?」

「必须具备弓箭也无法抵达的距离,射击的地方跟目标之间没有障碍物,而且它的周边地区平常不会有人接近——大概就是这样的地点。镇上不太可能,还是以城镇周边为主。」

「……以前举行地神仪式时,所使用的瞭望台如何?」

侧头思索的费欧娜如此提议。

「瞭望台跟神殿之间有一段距离。而且那个场所,原本是用来确定神殿所举行的仪式顺利进行,拿来瞄准目标的话,中间当然不会有障碍物。」

「嗯,有道理。这是我的盲点。」

行成大为赞叹地点了点头。

「既然是神殿周围,平常也不会有人没事在那里散步……只要我们小心一点就行了。」

「没错。若还是不放心,大可指定日期和时间,事先通知居民不要随便靠近也行。」

「好,就这么决定。」

行成心满意足地说道。

「…………」

薇若妮卡打量着三人的模样,再度将注意力放在行成手中的『枪械』。

在相隔甚远的地方也可以单方面攻击敌人,同时又具备折断长剑的威力。

那种武器恐怕连板金铠都可以轻易击穿。带着那种武器回到亚德列,一定可以大大提升救出同伴的可能性。

有没有办法可以把那个东西弄到手呢?抢夺固然是个方法,不过再怎么说总是承蒙他们的照顾,实在很难动手抢夺。而且还得请他们指导使用方法呢。

如此一来,透过交涉请他们转让应该是最快、也是最好的方法。

「那、那个!」

就在薇若妮卡寻思良策的时候,贝鲁达惊慌失措地冲进会客室。

「对不起,打断大家的谈话!薇若妮卡小姐不见——」

话才说到一半,她好像就注意到薇若妮卡正坐在椅子上。只见她吁了口长气,当场跌坐在地。贝鲁达应薇若妮卡的要求端了杯水回来后,发现她的身影从客房消失,所以才会慌了手脚。

「怎么紧张成这样?」

行成询问。

「那、那是因为……行成大人、费欧娜大人,请你们阻止薇若妮卡小姐!」

瘫坐在地上的贝鲁达大声疾呼。

「伤势明明就还没完全痊愈,她却打算离开弗里多兰多回到亚德列,还说要拯救同伴!」

「哦,原来如此。」

行成将视线移往薇若妮卡的身上,旋即点了点头。

「说起来或许不中听,不过那太勉强了。贝鲁达是对的。我知道你想帮助同伴,但亚德列可是有两、三个传教骑士团驻守呢。你一个人杀进去也是无济于事,只是白白送死罢了。」

白白送死——行成口中的这四个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却在薇若妮卡的心中造成莫大的回响。

「你来到弗里多兰多已经四天,不,今天算是第五天了。如果传教骑士团打算处死你被抓住的伙伴,应该早就已经动手了;若没有那么做,之后也极有可能继续当成俘虏,暂时让他们活下来。无论如何都没有非『现在』不可的理由——不是吗?」

「这……」

薇若妮卡为之语塞。

行成言之有理。若要处死的话,早就这么做了。如果现在还活着,代表短时间之内留得一命的可能性非常高。

在薇若妮卡的眼中,哈利斯真教会的传教骑士团固然冷血,却不凶残,严格说来应该是特别注重所谓的大义名分。情况需要的时候,就算是大举屠杀老弱妇孺也毫不眨眼,但他们倒是不会无故杀害俘虏。

真要开打,理应有成功率较高的方法。

既然如此——

「好,那我就留下来多住几天。」

「……?」

行成浮现出有点意外的神情。

当初是在贝鲁达的央求之下才出面劝说,行成大概没想到薇若妮卡居然这么容易就屈服了吧。事实上,若没有『枪械』的诱因,就算行成的说法再怎么有道理,薇若妮卡也会毫不在意地奔向亚德列吧。

「不过我有个交换条件……不,也不能这么说。留下来麻烦各位的同时,我还有一个请求。」

「……请求?」

「可以把这个叫做枪械的武器转让给我吗?最好是连先前提到的那个『狙击枪』也一起包括在内。」

如果真的有威力更强大、攻击距离更远的武器,她说什么都想弄到手。

当然,薇若妮卡并没有足以购买这些武器的现金,她的要求是免费赠送。说起来确实是厚颜无耻,就算被当场拒绝也是预料中的事,可是——

「……好。」

没想到行成居然爽快答应了。

安洁拉和其他传教骑士团的骑士所使用的办公厅,原本是亚德列镇的镇长公馆。

将原本住在这里的镇长等人赶到别的屋子之后,骑士团的主要干部便占据这栋镇上最大的建筑物。

为了保守队上的机密,镇上的居民一律禁止进入,镇长及镇长的家人也包括在内——这是表面上的说法,事实上是因为那些阿谀奉承凑到眼前的家伙实在很碍眼,安洁拉干脆建议团长直接接收。

镇长公馆基本上是石造的坚固建筑,颇有商业重镇的领导人应有的气势,而且也跟传教骑士的形象十分搭调。只要他们出入其中,多少都会弥漫碉堡要塞的肃杀气氛。

镇长的书房被改造成团长的办公室,会客室则是成为各骑士团的团长与副团长开会的地方。

光是换了一批使用者,气氛就为之丕变。

安洁拉自认提出了一个不错的建议,内心大为满足。

然后——

「报告!」

安洁拉正在办公室待命,这时一名传教骑士走了进来。

目前贝德森团长正在前任镇长的寝室疗伤,第九传教骑士团暂时由副团长安洁拉指挥。担任代理团长固然是一项荣耀,却必须针对各项事务一一做出指示,因此需要经常在办公室待命。

其实安洁拉还是想到街上巡逻,却被其他传教骑士劝下,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留在办公室。许多事情必须由安洁拉定夺当然是原因之一,贝德森的遇刺也让不少人绷紧了神经。

「关于佣兵的那件事,好像有个漏网之鱼。」

「佣兵?哦,你是说那件事啊。」

安洁拉皱起眉头喃喃自语,好不容易才想了起来。

第九传教骑士团抵达亚德列之后,就逮捕了一批未经王国与哈利斯真教会的许可,私下进行交易的商人及担任护卫的佣兵。

他们被关进过去当成储藏室使用的镇长公馆地下室,由几名传教骑士负责侦讯。

「只有一个……不过在那种状况之下还逃得掉?」

安洁拉皱起眉头喃喃自语。

「应该说运气不错,还是懦弱胆小呢?」

居然抛下同伴率先逃走——安洁拉原本这么认为,不过若真是这种团队意识薄弱的卑鄙小人,这项情报似乎也来得稍微晚了一些。既然直到现在才吐露消息,代表那些佣兵是为了包庇那个逃走的同伴,才在传教骑士的严刑逼供之下咬牙苦撑。

「对方似乎并不是毫发无伤。」

「如果这样还能顺利脱逃,更是相当了不起的人物,理应大力赞扬才对。不过在抵达某处的城镇之前,大概已经成为野兽的饵食了吧?」

「是,非常有这种可能。」

维持立正姿势的传教骑士回答。

「不过还是颇为启人疑窦。卑贱的佣兵强忍着严刑拷打,也要包庇那个人?如果是雇主,或许还说得通,但佣兵本身彼此都是消耗品吧?如果几名同伴团结起来让一个人逃走的话……」

或许那个人看似是佣兵,其实并不是佣兵。

若只是单纯的漏网之鱼,倒也不必刻意追捕。可是——

「也好,去把那个人抓回来。逃走的佣兵只有一个,五、六个人就足以应付了。这一带的亚神和异兽都已经事先驱逐完毕,出动全体骑士团似乎有点大惊小怪。人选交给你负责,立刻去准备马匹和武器,我亲自指挥。」

「副团长亲自出马?」

「没错。当然对方可能已经死了,不过还是要检查尸体。反正团长正在疗养,第九传教骑士团目前也无法出发,虽然不能说是打发时间,但预先斩除后顾之忧也不是什么坏事。」

第九传教骑士团原本在此地完成补给之后,就要前往更遥远的边境地区执行教化远征的任务。如今遭逢团长受伤的意外,只好暂时屯驻于此。

如前所述,安洁拉最好是以代理团长的身份留在办公室里面待命,不过她已经对这种生活感到厌烦了。

「可能跑到哪去呢?」

比较近的地方——三、四天可以抵达的距离,大概就是梅斯法尔德、弗里多兰多或是恩雷迪拉一带吧。安洁拉在脑中描绘出大致的地图,开始思索。

「这么说来,弗里多兰多好像是第六骑士团的责任区域。」

脑中浮现出同时加入骑士团的传教骑士亚伦·兰斯多恩的面孔,安洁拉喃喃自语。

事实上,行成并不是对每一种枪械都非常精通。

〈迪朗达尔〉和〈红辣椒〉的原型是温切斯特连发步枪M92与儒格超级黑鹰左轮手枪,行成于『前世』拥有这两把枪的模型,经过次数频繁的分解及组合之后,才得以熟记每一个零件的形状及功能。

而且,这两种枪械的机构——杠杆式枪机步枪及单发式左轮手枪的构造也十分简单,零件数量相对较少。由于这两种枪械的原型都是在十九世纪问世的,不像现代的精密机械要求微米单位的精准度。因此行成只是按照记忆中的印象试作了几次,就

制造出堪用的成品。

然而,行成没有狙击枪的模型。

粗浅的知识并不是没有,却无法正确掌握枪械结构当中每一个零件的形状。光靠杂志上的分解图,不太可能『设计』完整的一把枪械。

这么一来……

当然只能从自己所知的范围之内,将比较可能的枪械充当狙击枪来使用。

杠杆式连发散弹枪及左轮手枪,其实都不适合当成狙击枪。

前者是采用将并列的弹药塞进管状弹仓的设计,无法装填尖弹头的高精准度步枪子弹。勉强装填的话,子弹可能会在弹仓里面爆炸。

后者是采用弹仓与火药室合而为一的旋转结构,在精准度方面多少还是有极限。

除了这两种以外,提到行成过去曾经拥有模型枪、对于构造十分熟悉的枪械——

「好了,希望一切顺利。」

站在瞭望台上的行成喃喃自语。

他的手中握着之前重新试作的狙击枪。不过这跟居住于行成『前世』世界的人提起『狙击枪』之后,浮现脑海的东西截然不同。

较长的枪身虽然相同,枪机的形状与形式则大相径庭。

最重要的是有上下并列的两管枪身。

「〈德林加〉和狙击枪别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设计上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形式上是上下二连发。

在上下并列的两管枪身份别填入一发子弹,透过单向棘轮使用上下交互击发的撞针,最多可以连续射击两发子弹。第三发以上就要取出空的弹壳,装填新的子弹才行。

这原本是被称为※〈Remmington Double Derringer〉的小型手枪所采用的设计,主要是便于藏在皮靴或是口袋之中。行成过去也有这种手枪的模型。(译注:俗称掌心雷。)

构造非常简单,耐用可靠。而且枪身与火药室合而为一,精准度较高,也比较容易制作。之所以不干脆改成单发式的设计,主要是基于狙击失败时的考虑,连发式的设计可以继续射击,说不定能够勉强达成目的。

散弹枪也有类似这种上下二连发的产物,不过就行成所知的范围,狙击枪并没有这种形式的设计。由于杠杆式连发已经是行之有年的经典形式,甚至连试作的必要都没有。

名字就定为〈德尔林迦〉——〈Derrringer〉。

原本被称为〈德林加〉的手枪由于商标权的关系,多半都是在原本的人名『德林加』增加一个『r』字,变成〈Derringer〉。由于这把狙击枪可说是〈德林加〉的魔改,所以又再增加了一个『r』。

不管怎样……

「…………」

行成的身后站着塔莎、对狙击枪表现出强烈兴趣的薇若妮卡,及随侍在行成身边的贝鲁达。当初邬尔莉洁也表示会一起过来,不过行成有其他事情请她帮忙,因此她单独行动。

诚如先前所述,瞭望台原本只是用来监视地神的仪式,不会有人住在这里,而且每隔好几年才会使用一次,因此只是位于挑高的城楼之上、勉强可以遮风避雨的简陋小屋。

「那就开始吧。」

行成将〈德尔林迦〉的枪身安放在事先请人搬运到这里的沙包上面。由于这次是试作品,并未准备固定脚架。基于射击稳定度着想,必须像这样『固定』枪身。

采取跪姿射击,凝视光学瞄准器。

光学瞄准器的效果不错,神殿附近的景物看得一清二楚。

依照原定计划,邬尔莉洁的身影也映入眼帘。

神殿附近有个开放式广场,邬尔莉洁从广场旁边的树干后面探出头来看着这里。开放式广场的正中央,有个奇怪的东西。

等身大的人形。

只不过是胡乱扯下枝叶,看起来像个人形的树干。

邬尔莉洁个别行动的目的,在于设置及回收这个充当标靶的人形,及确认子弹是否命中目标。

「塔莎,信号就麻烦你了。」

「……嗯。」

塔莎举起〈红辣椒〉,朝着天空开了一枪。

这是开始的信号。当初已经跟邬尔莉洁说好了,如果听到〈红辣椒〉的枪声,就不要从树干后面跑出来。相对地若连续射击两发,代表暂停的意思。

「…………」

行成以光学瞄准器里面的十字准星瞄准人形。

屏住呼吸之后——第一枪。

——轰隆。

比〈红辣椒〉还要大上好几倍的刺耳枪声传遍四周。

〈迪朗达尔〉和〈红辣椒〉使用的弹药是点44麦格农,以手枪的弹药而言威力相当强大,

不过火药的含量还是跟步枪的弹药没得比。

可是——

「……没中。」

行成喃喃自语。

行成的眼力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辨识超音速飞行的子弹轨道,他是看到目标物右侧扬起的尘埃。

「嗯……」

行成沉吟半晌。

并不是因为瞄准头部或是心脏这些非常小的地方才失了准头,而是连相当于人类大小的目标都捕捉不到。

第二枪——也射偏了。

基于慎重起见,行成瞄准同样的地方,结果还是击中目标物的右侧。

从弹着点集中于一处看来,枪枝本身的精准度并不差。

风向和湿度的影响也有可能。只是不管怎样,无法命中目标就失去了意义。看来必须试射个好几十发,调整准星,甚至是累积判读风向之类的经验才行。

「塔莎,要不要试试看?」

行成回过头来,询问开始至今一直静静旁观的塔莎。考虑到战斗时的任务分配,无法担任前卫的塔莎应该更需要狙击枪才对。

「挺不容易的喔。」

「……交给、我吧。」

如此表示的塔莎看起来似乎有些得意。不过除了行成以外,其他人应该会觉得她面无表情吧。

试射台是配合行成所设置的,对于塔莎来说稍微高了一点。因此行成从旁边搬了张椅子让塔莎坐下,调整射击姿势。

「…………」

经过多次的调整,慢慢摸索最适合的姿势。

可以接受之后,塔莎凝视光学瞄准器,锁定目标扣下扳机。

第一枪。

行成拿出备用的光学瞄准器,检视弹着点。

人形依然四肢健全,好端端地站在原地。看来应该是射偏了。

塔莎可以利用近距离的连续射击命中薇若妮卡高高举起的长剑,然而现在是远距离射击,又是初次使用的枪械,要领当然有所不同。

锁定目标,第二枪。

结果还是射偏了。

「……唔!」

塔莎扳下击锤、解除保险、斜置枪身、曲折枪托、开启弹仓、取出里面的弹壳,重新塞入新的子弹。之后将枪托复原,再度举起〈德尔林迦〉。

「嗯……」

塔莎镜片下的眉间出现几条垂直的皱纹,大概觉得有点不好操控吧。

行成『前世』的世界并没有中折式上下二连发这种类型的狙击枪,也是因为如此。

必须将枪托往下曲折之后才能开启弹仓、装填及退壳的这种结构,眼睛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瞄准器。而且这种时候枪枝本体一定会剧烈晃动,枪口也会跟着移动,进而失去了准头。因此在射击之前必须重新凝视瞄准器,将枪口对准目标才行。

如果比照〈红辣椒〉装上固定脚架,或许会比较稳定,不过这么一来,就会造成装填和退壳的困难。这种上下二连发或是类似〈迪朗达尔〉那种杠杆式连发形式的构造,之所以几乎没用在狙击枪上面,主要是因为『在操作上需要用到枪枝下方的空间,不适合必须使用固定脚架的伏击作战』。

顺道一提,塔莎在斜置枪身、曲折枪托、填弹、退壳的时候虽然已经尽量避免改变枪口的方向,不过对于习惯使用〈红辣椒〉的塔莎而言,应该会觉得操作方式相当麻烦吧。

结构虽然跟〈红辣椒〉完全不同,不过塔莎在行成组装这把〈德尔林迦〉的时候一直在旁边观看,不需要一一讲解操作方法也能理解。

不管怎样——

「…………」

第三枪——射偏。

「嗯,果然不容易。」

今天光是掌握感觉就足够了。行成往前跨出一步,准备询问感想时,塔莎当着行成的面前默默地再度开枪,结果还是射偏了。

退壳。

填弹。

射击——没中。

立刻发射第二颗子弹——没中。

退壳。

填弹。

射击——没中。

立刻发射第二颗子弹——没中。

……

「那、那个,塔莎……?」

塔莎一直重复同样的动作,彷佛停止装置故障的机器。

而且她一句话也不说。当然塔莎原本就是沉默寡言的少女,只是总觉得现在的她似乎从背后冒出类似热气的轻烟,看起来有点可怕。

「……比想象中、困难。」

结果一连

射了三十几枪之后,塔莎终于放下狙击枪,说出她的感想。

失落的表情比平常还要明显三成,不过这也是除了行成以外,其他人看不出来的。

她看来似乎有点生气。

开了那么多枪却连一枪都没命中目标,真的是不生气也难。塔莎原本就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换个角度而言,也是一旦决定之后就要贯彻到底的个性。

更何况狙击是眼睛看得见后才习得的技术。对于塔莎而言,也许这是双目可视的证据——或是象征。对于自己所擅长的狙击,塔莎有她个人的坚持。

「这毕竟是试作品嘛。」

安慰塔莎的同时,行成突然想起『前世』所看过的一本书。

优秀的狙击手不会让第一枪射偏。

然而只要是人,就没有绝对。所以若真的射偏了,就必须在目标躲起来之前立刻发射第二枪,而且还要顺利击中才行。若是在目标挟持人质据险顽抗之类的情况,第一枪射偏了,犯人难保不会大为恼怒,进而杀害人质,因此刻不容缓地补上第二枪非常重要——以上是那本书的内容。

不管怎样,没击中目标就失去信心,甚至是心情大受影响的人,并不适合担任狙击手。只是行成知道一一指出这些缺点,只会让塔莎的心情变得更糟,所以他当然不会说出口。

「我也可以试试看吗?」

迄今一直乖乖站在旁边的薇若妮卡开口了。她一直颇有兴趣,所以才会静候行成和塔莎试射完毕。

「嗯,没关系。」

如此表示之后,行成将〈德尔林迦〉递给她。

「操作方法是……」

薇若妮卡以前应该从未接触枪械,因此行成简单教导她应该如何操作。

不过薇若妮卡大概是一开始就打算参加试射,才会一直在旁边观察两人,因此行成只是稍微解释一遍,薇若妮卡就掌握了操作方式。行成试着在没有弹药的情况下让她模拟填弹、拉起击锤、射击及退壳等等的一连串动作,完全没有问题。

相当惊人的理解力。

可是——

「……唔!」

果然还是射偏了。

第二发、重新填弹之后的第三发、第四发……最后一共射了十发,结果连目标的边边都没摸到。

「弓术明明是我的强项……真奇怪。」

薇若妮卡皱起眉头,恨恨地喃喃自语。

看来她对十八般武艺都颇有自信,虽然没有塔莎那么严重,完全没命中目标的结果还是让她难以接受。不过弓箭和枪械是不同时代的产物,行成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结果,三人试射之后都没命中目标,写下不怎么好看的成绩单。

不过,这次总共射击了五十发以上,倒也没有卡弹或是其他射击方面的问题,代表结构方面的操作稳定度算是及格了。而且从弹着点的分布状况来看,也并未散布于大范围的区域。

这么一来,重点可能不在精准度,反而应该思考使用者的技术及适性。

「只能持续练习了吗……?」

就在自言自语的行成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

「你也试试看吧。」

薇若妮卡突然开口,旋即将〈德尔林迦〉递了出去。

令人惊讶的是,她竟然递给了贝鲁达。

「咦!?我、我吗!?」

贝鲁达万万也没想到事情居然会落在自己的头上,两颗眼珠子顿时急得转来转去。

「那、那个、行成大人?」

贝鲁达看着行成,彷佛是在向他求救。

「哈哈,尽量多方面尝试也不是坏事。」

苦笑之余,行成如此回答。

子弹只剩下几发,刻意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就算用光了,再由行成自行制造新的子弹即可。

「既、既然行成大人这么说……」

如此表示之后,贝鲁达战战兢兢地从薇若妮卡手中接过〈德尔林迦〉。或许是比想象中更有份量,贝鲁达的脚步有些不稳,行成连忙从背后抓住肩膀替她撑着。

「没事吧?」

「啊、是,还可以…谢、谢谢。」

话才刚说完,贝鲁达就羞得面红耳赤。行成比照塔莎的要领,让她坐在椅子上,将使用方法简单说明一遍,示意贝鲁达摆出射击姿势。她的动作当然比塔莎生硬许多。

「好,试着开枪。」

做出指示之后,行成静待结果。

事实上,行成对于贝鲁达的试射抱持另一种层面的兴趣。

如果行成在战斗中经常冲上最前线,使用狙击枪的人自然不会是他,必须交给其他人才行。

从亚伦他们之中挑一个人选固然可行,可是万一遇到跟其他传教骑士作战的情况,恐怕很难期待亚伦等人发挥应有的战力。说不定还有从他们身上没收〈迪朗达尔〉的必要。

所以,只能从镇上的居民物色人选了。

若是这种情形,既不像塔莎那样已经熟悉枪械的操作,也不像薇若妮卡那样精通武艺的人就是挑选的对象。让完全不擅长使用武器的贝鲁达来尝试的话,日后在针对『外行人』进行便利性的改良之际,说不定可以提供派得上用场的建议,这就是行成的期待………………可是——

——枪声响起。

「嗯,发射了是吧?那首先——」

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并且发射狙击枪,感觉如何啊?当着打算从这边切入的行成面前,贝鲁达眨了眨眼开口说道:

「打、打中了。」

「什么?」

惊讶之余,行成取出光学瞄准镜,往神殿的方向望去。

人形……相当于头部的地方开了个洞。

「……真是不敢、相信。」

塔莎以装置于自己〈红辣椒〉之上的光学瞄准镜,确认结果。

只听到她发出短短的『呜』声,显然看到同样的景象。

「呃、那个……」

贝鲁达怯生生地窥视行成和塔莎的表情。

大概觉得自己闯了什么大祸,感到有些不安吧。

「贝鲁达,再一次。再试试看。」

(插图)

行成虽然觉得不太可能,还是对贝鲁达做出指示。

「咦?啊,好的。那个、可、可以吗?」

贝鲁达再度向行成确认,同时凝视〈德尔林迦〉的瞄准镜。

然后——射击。

这次似乎没打中。第一枪只是单纯的偶然吗?还是射第二枪时被行成的态度所惊吓,失去了平常心呢?

可是……

「啊,射偏了。」

贝鲁达反而松了口气。

她并未跟塔莎一样感到懊恼。该说是冷静,还是寡欲?或许喜怒哀乐的情感起伏比较小吧。

不过行成还是再度利用瞄准镜确认弹着点。

「…………」

的确没射中目标,只是这应该不能称之为巧合吧?

第二枪的弹着点好像几乎没有偏移。而且第一枪的子弹命中之后,人形稍微移动了位置,命中目标的难度理应提升许多。

「……了不起。」

这就是行成的评价。

如果使用的是跟一开始同样大小的稻草人,说不定就命中了。

「谢、谢谢。」

贝鲁达似乎还是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代表了什么意义,不过脸上倒是浮现出些许的腼腆。受到行成的称赞,让她非常高兴。

(说不定……)

狙击是考验耐力的工作。

跟石头一样动也不动,等待再等待,持续等待绝对不会射偏的那一瞬间。

这跟移动之后攻击,破解敌人的防御之后制造机会的近身肉搏,完全是两个极端。而且这也跟在混战之中瞄准移动目标的近距离射击不同。

真正的对手并非敌人,而是自己。

(贝鲁达具备这方面的天赋?)

在脑中思索的同时,行成重新打量被奉献给自己的巫女少女。

贝鲁达一直以好奇的眼神,凝视着沙包上的〈德尔林迦〉。

〈德尔林迦〉的试射结束之后,行成等人先来到弗里多兰多向费欧娜报告测试结果,于接受费欧娜的款待之后返回神殿。

行成先向等在神殿的邬尔莉洁致谢,然后立刻躲进平常那间房间,开始分解〈德尔林迦〉。

有别于使用方法几乎跟当作参考的原型枪一模一样的〈迪朗达尔〉及〈红辣椒〉,这次是把小型手枪〈德林加〉放大成狙击枪来使用,有点胡搞的意味,耐用性及其他方面难保不会出问题。分解的用意,也是在于检视各部零件是否正常。

除了今天所使用的〈德尔林迦〉之外,另行制造的备用零件也一并检查是否有变形或是破损的地方。如果一切都没问题,为了提升试射及射手练习的效率,行成打算组装三把〈德尔林迦〉。

「……似乎没什么问题……不过……」

〈德尔林迦〉的零件被排列在摊开的绒布上面。

相较于枪枝的大小,零件数量出奇地少。最大的零件是枪身,枪托次之,接下来是

枪机的骨架,及枪把的握柄。除了光学瞄准器之外,所有的零件不到三十个,其中又有三分之一是弹簧或是螺丝之类。

「为了试射的方便性着想,是否应该加装滑轨呢?」

喃喃自语的同时,行成开始组装三把〈德尔林迦〉。

薇若妮卡一直在行成的身边,看得津津有味。

她跟贝鲁达一起来到神殿。贝鲁达担心少了自己之后,神殿的扫除、伙食及清洗工作可能会就此停摆,因此做出返回神殿的提议。当时薇若妮卡也表示要一起过来。枪械固然是个诱因,她对行成这个『类似神的存在』产生兴趣,才是最重要的关键。

「……说吧。」

开始组装第二把〈德尔林迦〉的时候,行成展开试探。

「你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这叫做狙击枪是吧?」

薇若妮卡朝着行成弯下腰来说道。

「〈德尔林迦〉……你说这是试作品,不知道使用的要领,也就是说你平常带在身边的那把名叫〈迪朗达尔〉的枪械,比较好使用的意思吗?」

「这个……算是吧。」

行成思索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事实上将〈红辣椒〉、〈迪朗达尔〉及〈德尔林迦〉摆在一起比较的话,最容易操作的武器绝对是〈迪朗达尔〉。

〈红辣椒〉是小型手枪,乍看之下似乎容易操作,不过手枪跟步枪或是卡宾枪比较起来,反而更不容易瞄准目标。因为枪身较小,瞄准的过程很不稳定。以前在军队之中,手枪纯粹是军官的护身武器,使用于战斗的武器基本上以步枪居多,就是因为这个理由。

塔莎之所以使用〈红辣椒〉,也是行成原本基于护身的考虑,给了她一把可以收进包包的手枪罢了。想不到塔莎居然运用自如,这点连身为制造者的行成都料想不到。

「既然如此,希望你可以把〈迪朗达尔〉转让给我。可以的话,连那个……叫做『子弹』是吧?最好也一起给我,数量愈多愈好。」

「……听说你打算返回亚德列?」

询问的同时,行成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手边。

「没错。」

「为了拯救同伴?」

「没错。」

薇若妮卡毫不迟疑地回答。

停顿片刻之后,行成继续发问:

「……如果你的同伴早就被处死了呢?」

「那就替他们报仇。」

薇若妮卡的回答还是没有丝毫的犹豫。

「因此我需要武器,毕竟长剑已经被折断了。」

「……既然你提起这件事,我还真不好拒绝。」

行成无奈苦笑。薇若妮卡的长剑是被塔莎折断的,不过行成是她的保护者,理应为她的行动负责——这种说法是成立的。

「你也要阻止我吗?」

「……不知道。」

行成的面色有些凝重。

复仇是毫无意义的。讲道理虽然容易,行成可没有批评他人的资格。因为伊鲁吉娜被处死的时候,盛怒的行成将满腔的怒火发泄在哈利斯真教会的人身上。结果到底造成多少人死亡,老实说行成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根本没数过。若不是伊鲁吉娜死前将塔莎托付给行成,行成恐怕会继续留在王都屠杀跟教会有关的人,直到力竭而亡。

「复仇……报仇……这种行动没什么生产力。」

行成的这句话彷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复仇所能带来的,纯粹只是自我满足。

如果自我满足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复仇就是非常有意义的行动,然而在物质方面却是什么也得不到,真的是什么都没有。顶多也只是时间、劳力及其他方面的浪费罢了。至少行成是这么认为。事过境迁之后的现在,他切身地沉痛体认。

「若觉得为了复仇失去生命也没关系的话,该怎么说呢……这种钻牛角尖的想法真的很危险。为了自我满足而死,根本是无谓的浪费。」

「自我满足?」

薇若妮卡皱起眉头。

「为了自我满足而这么做?我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

「可是除了自我满足之外,复仇又能得到什么?既没有人会支付酬劳,被杀死的人也不会感到高兴……完全没有实质上的好处。」

「没有实质上的好处?嗯……」

薇若妮卡的视线从〈德尔林迦〉转移至行成身上,似乎对行成大感兴趣。

「行成,你生活在怎样的国家、又是在怎样的环境长大?」

「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行成也停下手边的工作,望向薇若妮卡。

「别生气,先听我解释。我觉得你的成长环境一定很不错,要不就是住在治安良好歌舞升平的国家或是城镇……」

「……?」

「这是很合理的推论。」

薇若妮卡凝视着行成。

「若不战而降,敌人将因此而轻视我们,开始耀武扬威。假如暴行没有得到相对的反击,将会助长敌人的气焰。人类就是这么回事。复仇是为了防止下一桩悲剧的发生,就威吓的角度而言,绝对有十足的好处。警告对方别想打我们的主意,否则就吃不完兜着走。一旦知道我们是不好惹的,对方下次采取行动之前,一定会有所犹豫。」

「这……」

「不需战斗的和平当然最好,这点我也同意。然而若不愿为了争取和平而流血,这样子永远也得不到和平。」

「…………」

「——嗯。」

薇若妮卡严肃的神情突然缓和下来,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或许你觉得区区佣兵凭什么大放厥辞,……不过我也不是打从一出生就是佣兵。这是以过往的人生经验为基础,由我自己整理出来的结论。」

「……薇若妮卡,我反而觉得你才是好人家的女儿吧?」

「怎么说?」

「只有受过相当程度的教育,才会有这种想法。而且你的叙述方式具备明确的逻辑性,再加上用字遣词,有时候也会夹杂比较艰深的字眼。」

行成将组装完毕的第二把〈德尔林迦〉瞄准天花板扣下扳机,确定运作一切正常的同时这么说道。

「……我的成长环境确实不差,不过老家在好几年前就跟着父亲一起灭亡了。父亲是个强者,心地却过于善良,所以被看扁了。」

「…………」

「可是……」

薇若妮卡的脸上浮现一抹怀念的神情。

「在我的眼中,你是个过惯好日子、不识人间险恶的温室花朵,不过我也十分乐见世界上还是有人抱持着这种想法。我的母亲就是这种人,只不过她比父亲更早离开人世。」

「这……」

行成试图响应,却找不到适当的字眼。

「……你吃了不少苦啊。」

「不过,也因此练就了一身再怎么辛苦也活得下去的力量。」

说到这里,薇若妮卡笑了一笑。

贝鲁达和薇若妮卡直接在神殿住了下来。

行成结束了〈德尔林迦〉的所有相关作业之际,外面已经是夜幕低垂,这个时候返回弗里多兰多非常危险。山路上有很多容易把人绊倒的障碍物,像这种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的阴天夜晚,光靠手中的灯笼还是令人脚下不放心。

贝鲁达回到睽违数日的房间,准备了另一张床。

原本神殿就没有招待客人的设备,虽然不是没有备用的房间,如今却是邬尔莉洁在使用。由于薇若妮卡并不是非得自己住一间不可,因此一起住进分配给贝鲁达的房间。

现在不太可能另外准备一组床架,只能将床单和毛毯叠起来,充当临时的床铺。直接铺在地上多少有些抗拒,因此在下面垫上一块木板。

「……抱歉。」

床铺完成的时候,薇若妮卡刚好来到房间。

只见她朝房间瞥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将行李放在才刚完成的床铺旁边,同时也解开穿在身上的防具。就在贝鲁达大为困惑的时候,薇若妮卡已经直接在床上躺平了。

「那、那个……」

虽然垫了一块木板,又叠了好几层毛毯,但毕竟是将神殿里面现有的东西搜集起来临时拼凑的床铺,睡起来称不上舒服。其实这张床是贝鲁达打算给自己使用的。

「怎么啦?」

薇若妮卡的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啊,没事,想说你要不要换到这张床……」

「不必了。我已经习惯露宿野外,只要有个地方可以让我躺下来伸直手脚就够了。而且这里也有毛毯。我只是一个借住在这里的人,不敢要求太多。」

「是……」

面带苦笑的薇若妮卡如此表示,贝鲁达也不便继续坚持下去。无奈之余,贝鲁达只好钻进自己的床铺,先跟薇若妮卡打声招呼之后,才熄灭放在枕边的油灯。

浓稠的黑暗顿时布满了整间房间。

那是甚至连自己移动到脸颊旁边的双手都看不到的浓稠黑暗。由于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听力自然就敏锐了起来。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及近在咫尺的薇若妮卡的呼

吸声、还有翻身之际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

「…………」

今天特别难以入睡。

在黑暗之中闭上双眼沉沉入睡,向来是很平常的事情,而且住在孤儿院的时候,跟其他人睡在同一间房间也是理所当然,可是——

「……睡不着吗?」

薇若妮卡的声音,蓦然从黑暗的彼端飘了过来。

贝鲁达以为她很快就睡着了,原来还醒着。

「啊,是的。」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薇若妮卡突然这么说。

「可、可以啊,如果是我能够回答的问题……」

「你喜欢那个叫做行成的青年吗?」

「喜欢。」

贝鲁达立刻回答。

然而薇若妮卡似乎不太满意。

「不是这个意思。」

「呃……?」

「跟抱持着敬意或是同伴之间的团队意识不一样。比较极端的说法,就是身为女人的你是否仰慕身为男人的他,大概是这种问题。」

「…………」

贝鲁达为之语塞。

她不明白薇若妮卡的话中含意。

「我是被奉献给行成大人的巫女——」

「是没错。虽然如此,行成却从不碰你——当时你是这么说的吧?他看起来并不是对女人没兴趣,这么说来若非对你个人没兴趣,就是必须对那个叫做塔莎的女子负起道义责任?」

「这……」

「还是说,必须对塔莎负起道义责任——不,应该说有所顾忌的人,其实是你自己?」

「…………」

过去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真的是这样吗?

「你之所以仰慕行成,是基于巫女的职责?还是因为他救了你一命?若是如此——若仅是如此,反而没什么问题才对。既然行成对你无所求,你也不必基于义务或是报恩跟他发生关系。」

「是……是这样吗……?」

「不过若是以女人的身份仰慕行成,这样子可是无法满足。」

「…………」

「这样下去真的好吗?还是不好?如果总是对塔莎有所顾忌,那可无法得到行成的心,这样子好吗?有些话说起来不中听,不过想要得到一样东西,有时也得透过武力去抢夺才行。当然,我不是要你对塔莎不利,纯粹只是心情方面的问题。」

「我不是……很明白……对不起……」

仓促之间,贝鲁达如此回答。

然而,贝鲁达也发现心里面有个对薇若妮卡的说词点头称是的自己。

若并非义务、也并非基于报恩,纯粹只是想要得到行成的宠爱,被动的等待确实是不行的。

可是……自己完全不受束缚的纯粹情感到底是什么,贝鲁达不是很清楚。

自从懂事以来,她就被教育成「自己总有一天将成为献给地神的祭品」,被教育成「自己跟镇上的其他少女不同,没有跟异性谈恋爱、结婚生子、养育后代……之类的未来」。因此贝鲁达对于这方面的事情向来抱持着不思不想的态度。

可是,却有个人突然告诉贝鲁达『你可以将某人当成情欲的对象,能够喜欢那个人』,她内心的困惑可想而知。贝鲁达向来不被允许去追求什么,她甚至认为这是非常糟糕的坏事。

只是……

(行成大人——)

行成很体贴,真的很体贴。

若他并未拯救贝鲁达,并未成为地神——

在这种情况之下,贝鲁达还想将自己奉献给他吗?

并非碍于情势,而是必然的结果,依然愿意长伴他的左右吗?

应该愿意吧——贝鲁达有这种感觉。

既然如此,这就是贝鲁达对他的爱恋。即使是以义务或是报恩为出发点,当这种自觉存在的瞬间,就已经转变为爱恋。

应该更积极、更主动地追求他。

话虽如此……该怎么做?自己能做些什么?

贝鲁达不像费欧娜有颗聪明的脑袋。她没有塔莎的博学多闻,也不曾跟行成一起度过属于两人的共同时光,更不像邬尔莉洁具备绝对的力量。即使没有压倒她们的念头,再这样下去的话,贝鲁达的存在势必将被其他少女所掩没。

「如果以为什么都不做,只要静静地等待,情况就会好转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等到你亲身体会到这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

薇若妮卡补上这段话,彷佛看穿了贝鲁达的心思。

她的语气十分沉重,听起来有些空虚,彷佛是在说话的时候凝视远方。这应该是薇若妮卡的经验谈吧。而且这件事一定让她耿耿于怀,懊悔于自己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能做。

『……我已经受够了抛下其他人独自逃命。』

薇若妮卡的这句话突然闪过脑海。

「……我好像太多事了。」

薇若妮卡的语气带有一丝苦笑。

「这段期间承蒙你的照顾,我打从心里感谢你。这点心意虽然称不上回报,还是希望对你有所帮助。若造成你的不愉快,就当作是流浪汉的胡言乱语吧。」

「哪里,没这回事……」

「这次真的要说晚安了。」

「是,晚安……」

如此回答之后,贝鲁达再度闭上双眼。

在夜色及眼皮双重包围的黑暗之中,她反复思索薇若妮卡的『多事』。

早晨——这段时间几乎都在恶劣的心情当中清醒过来。

每天早上,都得确认自己正住在跟自幼生长的豪宅完全没得比的破旧房间之中。跟加入传教骑士团之后的宿舍相比,也是相差甚远。从门缝灌进来的冷风、漆黑的夜晚、嘎兹作响的床架、单薄的毛毯。与其说是住家,根本就是仓库。事实上这栋建筑物原本还真的是仓库。只能说这里还可以遮风避雨,至少比露宿野外强多了。

无可奈何。真的是无可奈何的凄惨。

唯独穿上一如往常的衬衫(为了在教化远征期间换洗方便,他特别多准备了好几件放在马车里面),才终于有活过来的感觉。

「…………」

接着他开始在脑中寻思今天的工作。

将物资运送到洛斯特路古的时候,必须担任商队的护卫,其他的日子基本上就是巡视弗里多兰多的周边区域,维护当地的治安。这些是基本的工作项目。前者姑且不提,后者是原本就在预料之中的工作,因此他倒没什么意见。唯一的不满之处,大概就是镇上居民看着自己的眼神,少了应有的敬畏吧。

甚至有几天还得为了田里面的工作来回奔波。

说真的,这是最累人的工作。

当初在传教骑士团的时候固然锻炼过体能,不过战斗跟农务的出力方式本来就不一样,往往对身体带来意想不到的劳累。从事不习惯的工作,总是造成全身酸痛,而且只要进度稍有延误,就会换来镇上居民毫不客气的咒骂。自己好歹也是贵族家的子弟,真的是来到这里之后,才第一次尝到被平民辱骂的滋味。

「我可是骑士呢!」

就算大声抗议,也没人当一回事,顶多只能跟其他同伴抱怨几句。不过传教骑士当中少有贵族出身的成员,其中也不乏逆来顺受毫无节操可言的人物,真的对自己的不满产生共鸣的人,反而少之又少。

不过……

人的身体真是可怕。即使是再怎么不情愿的生活,也会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而逐渐适应,这点他也很明白。孤儿院的少女偶一为之的口头慰劳,算是小小的……却是目前最大的乐趣。一年前的自己若看到他这种堕落丧志的模样,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

他带着内心的无限感慨离开小屋,走在道路上。

这个时候——

「挺认真的嘛,亚伦。」

有人出声叫住了他。

他——亚伦·兰斯多恩回过头来一看,费欧娜·席林古斯带着一名应该是帮佣的女子站在不远处。

「一大早就出来巡逻?」

「……唔!」

费欧娜是王都学院时期就认识的人。

就读于学院的时候,她的成绩相当不错,同时也是个作风强势、骄傲自大的女人。自从于弗里多兰多重逢之后,她的骄矜狂妄更有愈来愈夸张的倾向,真是个无药可救的女人。

「你最近似乎习惯为这座城镇效力了是吧?孤儿院的孩子好像偶尔会跑去找你们玩,你们应该没教她们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费欧娜注视亚伦的脸孔提出询问。或许她只是稍微打个招呼,亚伦却感受到类似嘲讽的意味,顿时激动了起来。

「低、低级的女人!无药可救的低级女!」

「你在生什么气?刚刚的对话哪来跟品行有关的字句?」

然而费欧娜却以从容不迫的态度面对亚伦的愤怒。

「我只是在慰劳你的辛苦而已。」

「我没有染指幼儿的那种兴趣!」

「染指?——你在说什么啊?我的意思是不要让她们背诵教会的圣典,或是灌输偏颇的想法,真

不知道是谁比较低级。」

「唔……?」

误会的人确实是亚伦,这下子他可就无言以对了。

但是费欧娜这种好整以暇的超龄态度,着实令人看不顺眼,亚伦有一种自己的处境被当成笑话来看待的感觉。

「既、既然是慰劳,就不要只是嘴上说说,应该以态度来表示!至少先从那间破烂的小屋开始吧!」

「要我建造豪宅吗?」

费欧娜微微苦笑。

「你以为你是谁啊?脑袋还没睡醒吗?梦话就留待做梦的时候再说吧。」

「…………」

亚伦沉默不语。

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这个少女的脑筋动得飞快,而且又能言善道。过去亚伦曾经跟她吵过好几次架,没有一次吵赢过。

「好了,快去工作吧。难得这么早起来,可别浪费了。」

「……哼。」

继续跟她斗下去,只是让自己的心情变得更糟。尽管不情愿,还是快点去工作吧——就在亚伦迈开脚步的时候,费欧娜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

「不过我是真的很感谢你。今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我会准备一些甜点,你就好好期待吧。」

嘴角差点就失守了,亚伦连忙刻意绷紧肌肉。虽然从费欧娜的角度根本看不到,还是不能大意。

事关传教骑士——不,应该是成年人的尊严,可不能被区区甜点所收买。费欧娜或许只是打算贯彻糖果与皮鞭的理论,传教骑士亚伦·兰斯多恩可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收编——亚伦在内心告诉自己。

没错,自己是传教骑士亚伦·兰斯多恩。

就结果而言,目前虽然在弗里多兰多被当成仆役使唤,却绝对没有背叛哈利斯真教会的教义——并未成为叛教者。

事实上,亚伦等人在弗里多兰多从事的工作,跟当初预定的内容并没什么差别……理应如此。作为屯驻该地的骑士团,保护城镇。由于当初以野蛮的风俗习惯支配这座城镇的地神被行成抢先击毙,等于是传教骑士团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应该是这样没错。

若真要列举出问题,大概就是守护圣人像被行成破坏了吧。

「没办法。那是没办法的事情。」

亚伦喃喃自语,彷佛是在说服自己。

大家万万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远征的目的地遇见〈蓝色御使〉,而且〈御使〉的战斗能力凌驾于守护圣人像之上,也是始料未及的事情。原本〈御使〉是在传教之际展现奇迹的道具,并非使用于战斗的武器。亚伦等人根本没有操纵守护圣人像与〈御使〉战斗的念头。

总而言之,这件事纯属意外,一点办法也没有。

相较于亚伦等人,对方的战斗力可说是压倒性地强大。

跟胜过自己好几个级数、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战胜的敌人正面对决,无疑是傻瓜的行径,所以自己采取了聪明的做法。借着在表面上听命于他们,一方面保护自己,确保某种程度的自由,一方面设法履行传教骑士团原本的使命,哪怕只是一点点而已。

这是在目前的情况之下,所能选择的万全之计。

亚伦如此说服自己。

于是——

「——……喂,有没有听到?」

「……?」

突然有人跟自己说话,亚伦这才回过神来。

慌慌张张地环视四周,这里已经是城镇外面了。

白天的时候开放了好几处城门,出入比较方便。边走边想事情的亚伦,并未跟其他传教骑士的伙伴会合,似乎直接走出城镇。城门的卫兵知道亚伦等人受行成之托,负责巡逻城镇四周,因此就算看见了亚伦,也并未出声阻止。

不管怎样——

「亚伦·兰斯多恩?」

对方直呼自己的名字。

眼前的人是个女骑士。轻装打扮,身上没穿板金铠,倒是穿着到处都缝满了传教骑士团图腾的上衣。年纪大概二十岁左右。虽然年轻,身后却带着三名骑士。

(这么说来,我还没问过她的年龄呢。)

亚伦在脑中思索这件事。

许多实力派贵族的子弟都选择加入传教骑士团,年轻女骑士出任要职的案例并不罕见。亚伦也是年纪轻轻就位居要职,只因为他是贵族的子弟。

「哦、哦哦,好久不见了,安洁拉·金德尔。」

自己是传教骑士。

如此提醒自己的亚伦连忙端正姿势,响应女骑士的问话。

安洁拉·金德尔。由于两人在同一个时期加入骑士团,彼此都知道对方的长相和名字。安洁拉是个热诚的哈利斯真教会信徒,并不是为了『矿金』才加入骑士团。虽然是个女人,却俨然成为同期入团者之中的意见领袖。

这么说来,听说她被编入第九传教骑士团——

「那座城镇是弗里多兰多吧?」

打量着耸立于亚伦身后的城墙,安洁拉询问。

「第六传教骑士团驻守的地方。」

「哦——哦哦,那当然。」

亚伦强行压抑内心的动摇,点了点头。

「教化的进展如何?」

「非常顺利,毫无闪失。」

「……?」

亚伦的说词好像是在替自己找借口开脱,安洁拉在一瞬间浮现出疑惑的神情,却也不再继续追究下去。看来应该不是王都的教会本部派来视察亚伦等人的第六传教骑士团的情况,不过……

「原来如此,可以请你带我们进入弗里多兰多吗?」

「嗯,交给我……什么——?」

「有什么不对吗?」

「没、没事,没什么不对。」

亚伦的声音忍不住提高了八度,连忙收起惊骇的神情正色说道。

「为什么要这么做……?」

「表面上服从教化,却在暗中扶植反抗份子的城镇,似乎是意想不到地多。」

安洁拉的语气,听起来有点自我解嘲的味道。

「我们正在找人。正如我先前所言,许多边境地区的愚民,都对我们抱持着不配合的态度,我只是想事先确认罢了,还请多多包涵。」

「原、原来如此,这点倒是不必担心。」

清楚感受到豆大的冷汗自背脊滑落,亚伦勉强搬出传教骑士应有的态度如此回答。

镇长公馆突然吵闹了起来。

费欧娜正在办公室处理今天的工作,只见她眉头一皱,抬起头来。

「怎么回事……?」

费欧娜正忙着依照之前跟行成及邬尔莉洁讨论出来的计算公式,估计治水工程及开辟新田之后大概可以获得多少收成,屋子里面这么吵,根本没办法专注于复杂的计算。

叹了口气之后,费欧娜将笔放在桌上站了起来。彷佛正在等待费欧娜起身,办公室的门在没有事先敲门的情况下突然开启。

「这、这是怎么回事!?是谁!?」

惊讶之余,费欧娜开口询问。

对方是穿着传教骑士团服装的女子。

身上只穿着轻装的盔甲,设计上倒是跟亚伦等人所穿着的男性服装大不相同。在王都求学的时候,费欧娜见过传教骑士团的女性服装。

亚伦他们的传教骑士团好像没有女骑士——

「你就是这里的镇长吗?」

用字遣词虽然谦逊,语气却相当狂妄。

就某种意义而言,倒是跟亚伦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非常相似。女子显然将费欧娜及镇上居民当成边境的蛮族,完全不放在眼里。

「挺年轻的嘛。」

女骑士如此说道,完全不先表明身份。

「我不知道你是哪位,不过这也未免太不讲礼数了吧?」

费欧娜先是愣了愣,对方蛮横无礼的态度旋即让她脸色一沉。不管是传教骑士也好,教皇也罢,对于这种连门也不敲就直接闯进女性房间问东问西的无礼之徒,完全没有笑脸相迎的义务。

「应该有个佣兵逃到这座城镇,把人交出来。」

然而女骑士并未报上名号,而是直接表明来意。

「佣兵……我不懂你的意思。」

这个女骑士口中的佣兵,应该是指薇若妮卡吧。

现在她不在镇上,没办法交给传教骑士团。不过就算坦承以对,对方是否真的会相信?而且这些人恐怕就是薇若妮卡口中屯驻于亚德列的传教骑士。

也就是说——

「你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就算真的知道好了,也没义务告诉进门前连敲门都不会的无礼之徒。」

「哦,那就是我的不对了。」

女骑士耸耸肩膀。

「没想到像这种边境地区的蛮族,也知道敲门的习惯。看来教化的工作似乎比想象中来得轻松呢。」

女骑士转过头来,朝着身后说话。

下一秒钟,气喘吁吁的亚伦紧跟在女骑士的身后,出现于屋内。

「金德尔……!」

如此称呼女骑士的同时,亚伦察觉费欧娜带刺的视线,表情顿时僵硬了起来。

『现在是怎样!?』

费欧娜恶狠狠地瞪着亚伦。

亚伦在女骑士身后嘴巴一开一闭兀自喘气,连忙摇了摇头。

『你误会了,你真的误会了!无可救药地误会大了啊!』

他一定很想这么说吧。

之后亚伦又以莫名其妙的肢体语言卯起来想要表达什么,只不过这种事情没有事先沟通,根本无法判别他的意思。

「是吗?也罢,或许佣兵已经死在半路上了吧。毕竟乡下地方不缺专吃尸体的野兽。」

女骑士独自一人喃喃自语,旋即点了点头。

看来并不是亚伦等人向王都教会本部提出的假报告被人拆穿,因此教会本部派遣其他的传教骑士团前来察看。不过——

「这件事就算了,不过你们为什么没戴着圣印?」

就在现场气氛稍微缓和的时候,女骑士的提问再度填补了这个空隙。

「圣印是吧?」

亚伦继续在女骑士的身后兴致勃勃地手舞足蹈,不过他本人应该认为自己是在比手画脚吧。费欧娜朝他瞪了一眼,紧急在脑中拼凑合理的借口。

「其实,在传教骑士团的诸位骑士到来之前,这座城镇就已经有很多热诚的信徒了。」

「哦,是真的吗?」

「是的。我跟那位亚伦·兰斯多恩卿是一起在王都学院就读的同学。自学院毕业的时候,承蒙他推荐我加入传教骑士团,只是当时我接到父亲身体欠安的消息,这才急着回到家乡。」

「没、没错,就是无可救药的这么回事!」

亚伦补上一句,只是听起来有点语无伦次。

『你给我闭嘴。』费欧娜瞪了亚伦一眼之后,继续撒起以假乱真的大谎。

「当时我提到哈利斯真教会,镇上的居民大感兴趣。由于我不具备圣职者的资格,无法替居民受洗,然而教会的教义很快就在镇上传了开来,大家甚至开始讨论是否应该聘请正式的圣职者,结果这位兰斯多恩卿就刚好在那个时候出现。」

「原来是这么回事。」

「是的。只不过盘据于此地的地神非常狡猾,居然卑鄙地从背后偷袭兰斯多恩卿和其他骑士,摧毁了大部分的装备……结果连执行圣印授与仪式的机关也遭到破坏。」

费欧娜也没想到自己扯起谎来居然脸不红气不喘,不过她还是伪装出平静的微笑,如此告诉对方。通常在扯这种大谎的时候,在中间穿插一些零星的事实是个中诀窍。进行圣印授与仪式的机器遭到破坏当然是事实,只不过破坏的人是行成,而不是地神。

「之后地神被传教骑士团的诸位骑士讨伐。由于镇上居民大多都已经是实质上的信徒,毋须急着进行圣印授与的仪式,因此便将机械的修复及零件的调配暂时搁在一旁,兰斯多恩卿及其他骑士一起协助我们重建城镇。」

「原来如此,明白了。」

女骑士大大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任务纯粹是讨伐脱逃的佣兵。既然人不在这里,就不需久留了。」

于是女骑士——迄今尚未报上名号,实在是无礼至极——原地转身,准备就这样离去。

「兰斯多恩卿,能不能请你护送这位骑士离开城镇?」

费欧娜向亚伦出声。

「呃?啊?嗯,没问题。」

亚伦的笑容非常僵硬。

他将视线移至费欧娜的身上,窥视她的反应。

(立刻把这个麻烦人物带出去!)

费欧娜并未说话,仅以眼神如此示意,亚伦便一连点了好几次头,带着女骑士离开办公室。

费欧娜屏气凝神,倾听两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呼……」

直到完全听不见脚步声的时候,她才重重地吁了口气。

「到底是怎样呀……」

女骑士无礼至极的态度及亚伦少根筋的反应,令费欧娜在接下来的好一段时间都感到怒气难消。

他们离开席林古斯公馆之后,彼此都没说话。

两人与在屋外待命的三名传教骑士会合。安洁拉跟他们点点头后,便直接朝着城门移动。脸上虽然浮现出平静的微笑,然而亚伦知道安洁拉平常就是这种表情——即使是在盛怒的时候也一样,因此他现在的感觉真的是生不如死。

万一自己捅的漏子在这个时候被揭穿,这段时间所忍受的屈辱也就失去了意义。

「兰斯多恩卿,感谢你的护送。」

走出城门的时候,安洁拉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向亚伦道谢。

总算是蒙混过去了……亚伦不禁在内心吁了口气。

「不过最后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请说。」

亚伦极力保持冷静。

「其他的传教骑士在哪里?」

「这个……现在这个时间应该前往邻近地区巡逻了。」

「进入城镇之后,连一个传教骑士也没遇见。该不会所有人都出去巡逻了吧?」

「…………」

就是这么回事。

其实亚伦所隶属的第六传教骑士团在跟行成等人交手之后,大概有半数的成员身受重伤,目前还在疗养。剩下的一半当中,有几个人坚持不肯接受行成等人的提议,迄今依然遭到拘禁。包括亚伦在内,剩下的传教骑士预定于今日外出巡逻。他们应该已经讶异于亚伦迟迟未出现,出城巡逻去了吧。

当初为了不让安洁拉跟其他的传教骑士碰个正着,亚伦在带领她前往席林古斯公馆的时候,刻意选择了安全的路线,安洁拉没遇到其他传教骑士也是理所当然的。

「还有守护圣人像呢?搬运的马车呢?只有主要干道才能容纳守护圣人像和马车,可是却连影子也没见到。」

「…………」

这下子亚伦可就哑口无言了。

在传教骑士团驻守的城镇当中,守护圣人像理应矗立在最容易引起当地居民注意的地点,这么做也是为了『震慑全镇』。如今却连个影子也没有,任何一个传教骑士都会感到奇怪。

「该不会是故障了吧?」

「没……没错。跟地神战斗的时候……部分零件损坏……」

这么说来,费欧娜之前也撒下漫天大谎,表示亚伦等人受到地神的偷袭,大多数的装备都受到损坏。顺着这种谎言如法炮制,说不定可以平安过关。

若坦承守护圣人像完全遭到摧毁,无疑是颜面尽失,不过若只是部分损坏,还在平日使用守护圣人像的接受范围之内。长剑的剑刃也有缺口的时候,必须重新打磨,武器的使用本来就会伴随着消耗或是破损。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不是应该向传教骑士团本部请求零件的补给吗?」

「这、这是因为……基于无药可救的离奇与复杂的原因……」

「……原因?原因是吧?」

面带微笑的安洁拉直视亚伦。

「就是……那个……」

亚伦再也想不到合理的说词。

也不知道安洁拉对于冷汗直流的亚伦有何看法。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就算了。」

她并未继续追究下去。

而是面带微笑如此表示。

「还是先把这个交给你吧,相信你依然将不变的信仰奉献给我们的神。」

安洁拉递给亚伦的东西,是一个小小的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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