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色果实般的嘴唇逼近。
心跳加速,体内深处开始发热,血液流动的速度加快。互触的手指和落在脸颊上的浅桃红色头发打乱了正常的思考。全身的感觉仿佛倍增,包括声音、气味、触觉,一切膨胀得乱七八糟。
意识蒙上一层白雾。
这原本是极为不自然的状况。眼前的少女究竟是谁?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子?必须暂时制止对方,问清楚原因才行。
然而身体却毫不迟疑地接受了事态的发展。身体和少女互靠在一起,眼看就要接吻。
抓住手臂的力道加大。嘴唇明明还未接触,却不自觉地回想起那柔软的感触。呼气,甜美的气味变得更加浓厚。就在闭上双眼探出身子的瞬间——
地面消失,重力随之消散,头部朝下方坠落,肩膀和背部传来沉闷的冲击。好痛,意识彻底清醒,少女的身影消失无踪。
(是梦?)
滚落床下的鸣谷慧这么喃喃自语。老旧的涂壁上吊挂着月历。然后是年代久远的书桌、椅子还有书架。
时钟的指针显示目前为上午十一点,窗外可以听见小鸟的啼叫声。
啊……对了,我好像在小松的家里吧。
石川县小松市,距离JR车站不远的祖父母家中。逃难的日子已结束将近一个星期,但依然觉得有些不适应。应该说,上海逃难战的记忆太过鲜明了。「灾」来袭之后的单方面屠杀,红色战斗机的逆袭和坠落,以及接下来的中国军机增援和「灾」撤退。尽管时间经过,仍不自觉地会想起许多记忆。
我……接吻了吧。
慧触摸嘴唇。冷静思考的话,像这种事情几乎不可能发生。日本的战斗机坠落在中国领海,自己前往营救时却发现里面坐着女孩子,然后又和自己接吻。
(简直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呢。)
就因为这样,自己始终不敢向任何人透露。毕竟那架飞机最后被迟一些抵达的自卫队(?)的船舰回收,所以就算被人怀疑自己在幻想也无从辩驳了。
叹了一口气,慧推开身上的毛毯。总之先换个衣服吧。在脱下睡衣的裤子之际——
「慧!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房间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绑着马尾的少女怒目而视。她一手拿着除尘撢,另一只手则是抱着洗衣篮,是明华。慧急忙拉起裤子:
「已……已经起来了啦。我说,你好歹也敲个门啊!」
「敲过了!三十分钟前和一个小时前,还有两个小时前也敲了一次。就因为完全没有反应,才会让你睡到现在的。我说你是不是太过放松了啊,祖母她行动不方便,家事得由我们动手帮忙才行。」
说得对极了。慧陷入沉默而无从反驳后,明华紧接冒出一句「更何况——」同时肆无忌惮地盯着这边看:
「你的内裤我小学时就看过好几次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呢。」
「小时候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吧!假如我们立场互换的话你也觉得无所谓吗?如果是我偷看明华你换衣服的话。」
「我会生气。」
「这也太不讲理了吧!」
明华轻松化解掉沉痛的抗议,然后递出一张便条纸:
「这个是购物清单。做午餐的时候要用到,所以你就全速出发吧。Hurryup!」
完全来不及回答,明华便和进来时一样猛然关上房门。轻盈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小跑步移动。由于她拿着洗衣篮,大概是要前往阳台吧。
……为什么是你在发号施令啊。
究竟把这里当成是谁家了?唔,虽然自己对这个家实际上也几乎很陌生。当年才刚出生,便因为父亲工作调动的关系而被带着到处跑,与小松的祖父母之间只见过寥寥几次面。倘若没发生像这次的紧急状况,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任何的接触吧。而父亲如今正在世界各地奔波,所以自己和明华也就只能突然跑来这里寄人篱下了。唔,尽管父亲事先告知过他们的孙子和认识的人要前来叨扰,不过的确还是有许多放不开的地方。
嗯,先不说我自己,那家伙毕竟是个外人啊。
想必是觉得住在别人家里很过意不去,所以才会这么卖力地做家事吧。这种心情我能理解,不过她最大的缺点就是动不动喜欢唠叨个几句。例如:「打起精神来,慧。」「你想想,还有我陪着你啊。」「我们一起加油吧,好吗?」啊啊,啊啊,啊啊。
(虽然骨子里并不是个坏人啦。)
宋明华,十六岁。听说出生于神户,好像是从事贸易的父亲在中华街工作时所生下的孩子。由于精通日语,便介绍给刚到中国不久的慧彼此结识。双方父母当初还住在日本的时候,似乎就已经认识了。面对父母当年「这孩子就拜托你照顾」、「要好好保护他」的请求,这九年来她始终严格遵守,私底下不断扶持因文化和语言差异而深厌苦恼的自己。这次的逃难行动若是没有她的帮忙,大概不可能顺利成行吧。尽管一样和家人失散,她仍带着身边没有任何监护人的自己努力到达上海,然后——
(我对此非常感激。虽然很感谢,但是——)
青春期的男生毕竟有许多复杂的自尊心,不能总是一直仰赖着同年代的女生。
……总之先去买东西好了。
叹息地喃喃自语后,慧站了起来。他将购物清单放在床上,脱下上半身的睡衣。
小松这个城市的天空相当辽阔。
在年代久远的木造建筑衬托之下,大气的蔚蓝显得十分醒目。正面迎向初夏的风,慧骑乘着脚踏车在水路旁的人行道上一路往西,朝国道360号的郊外方向而去。骑了几分钟后街景忽然中断,可以见到广大的田亩。此行目的地的商业设施便位在其前方。围绕着宽广的停车场,超级市场和药局等店家林立在此。穿越路口的瞬间,背后传来低沉的大气振动声。
搭载双发动机的飞机飞过上空,它背对着耀眼的阳光往大海一侧飞去。慧用手挡在脸前仰望着天空。从形状看来应该是中型的客机。记得城市的西侧有一座机场,大概是从那里出发的飞机吧。
(原来这里还有民航机在飞啊。)
充满新鲜感的惊讶之情涌上心头。
中国本土的天空已经化为一片死地。包括非武装的民航机在内,就连军方的战斗机只要飞上天空就会遭到击落。完全无法奢望有什么定期航班。
更不用说那些私人的飞行俱乐部了。
慧自嘲般地扭起嘴角。
第一次驾驶飞机是在七岁的时候,当时自己苦于异国的生活而差点变得神经衰弱。小孩子的世界相当残酷,对于一个不会说英语或中文的日本人,国际学校的学生们抱持冷笑的态度对待。例如被嘲笑发音错误和做事笨拙,在所有活动中都遭到孤立。
父亲的赴任地是「常熟」这个相较于上海和苏州的小都市。不幸的是当地的社会风情完全未做好接纳外国人小孩的准备。明华当然也会出面保护自己,但身为当地学生的她也有一定极限。霸凌依旧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进行着,尚未成熟的自我于是被折磨得濒临极限。
『我想回去。』
我这么向母亲诉求。
『我讨厌这个国家,我要回日本。』
正在洗衣服的母亲转过来『嗯——』的一声抓了抓头。
『回去做什么呢?爸爸和妈妈都不在日本喔,而且爸爸也不能辞掉工作。』
『我跟妈妈一起回去就好。』
『这样不行喔。爸爸和慧都是妈妈最重要的人,怎么可以拆散一家人呢。』
那叫我该怎么办才好?继续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受苦吗?小孩子的事情在妈妈眼中根本不重要吗?就在情绪化地这么吶喊之际,母亲整个人转向这边。她蹲下来望着我的眼睛——
『知道了。』
一派轻松的口吻。
『那我们就一起飞吧。』
毫无任何脉络的逻辑。身为前海上保安厅的飞行员,母亲有其极度感性的一面。其思考逻辑依序恐怕是「没有立竿见影的解决方案」、「既然如此就去透透气」、「去平常的那些地方应该行不通」、「那么就一起飞飞看吧」。只不过,当时她并没有任何详细的说明。她慢条斯理地做好外出的准备,然后直接前往位于郊外的飞行俱乐部,借了一台小飞机飞上中国的天空。
第一次搭乘小飞机让我十分害怕。和国际线的客机完全不同,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噪音又非常刺耳。墙壁和地板都发出强烈的振动。就在担心机体会不会直接在空中瓦解之际,更扯的是母亲居然将操纵杆交到我手上。
『You have control!』
差点就要昏倒了。母亲空出双手轻轻一笑。无奈之下,我只好扑向操纵杆。尽管如此,无论往左往右都无法扳动,只能拼命抓紧以保持平衡。
『不会那么容易坠落的,好了,试着稍微往上一点看看。』
『不行!』
『可以的可以的。不用担心。』
她叠上右手然后用力一拉。徐徐的G力袭向身体,世界变得倾斜,好可
怕。在精神半错乱地嚎啕大哭之际,光线忽然射入机舱内。
穿越云层了。察觉到这一点仅需要些许的时间。无边无际的地平线和天空在眼前展开。没有任何辽蔽物的景色,非日常的光景就呈现在窗外。
机体小角度地爬升。阳光照射挡风玻璃的水珠后产生光晕。
『接下来。左转。』
母亲的手掌加大力道,先让操纵杆左转后又拉向身体前方。动了,机体遵循意图爬升,改变了航道。
(哇啊……)
心头涌上一股未曾经历的高昂情绪。上下左右,360度,无论哪里都能去的开放感,以及仿佛征服了眼前景色的全能厌。
调整油门,右偏航、左偏航。下降些许,然后又再次抬起机首,倾斜转弯。
大概是因为有母亲在一旁适时辅助的缘故,飞机未受到风的影响持续轻快地飞行。好开心,不知不觉中,内心深处的隔阂被擦拭得一干二净。
『听说丝绸之路的天空存在着天国喔。』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突然这么说道。她接手飞机的控制权,摆出一副放松的姿势。
『天国?』
『只是这么听说过,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呢——不过还真想亲眼看看呢,就这样咻地一声飞到中国的内陆。』
『这架飞机不行吗?』
『光是燃料就不够用了。』
遗憾地耸耸肩膀后,母亲投来目光:
『等慧长大之后考到驾照,我们再一起去瞧瞧吧。虽然不知道那里有没有飞行俱乐部。』
自己之后是怎么回答的,实际上已经记不得了。
只不过从隔天起,自己好像就不再吵着说「想回日本」,相对地开始要求购买飞机相关的简单书籍。书名似乎叫《飞机的架构》,每当有空就拿出来翻阅,甚至把书都磨破了。到高年级变成《飞机操纵的基础》,中学时又换成了《中国自用飞行员学科测验题库》。在中国,十七岁起就能考驾照。只差最后的一步,倘若一如往常的日子持续下去,说不定就能够实现那个时候的对话内容。
但未来突然被中断了。两年前,二〇一五年六月,「灾」自中国内陆开始发动侵略,击落了母亲的飞机。大陆的天空被玻璃艺品的机翼所占据,考取飞行员执照也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这片天空也是。)
慧再次仰望天空。洒落的阳光使他瞇细一只眼睛。
将来总有一天会变成战场吧。那些家伙将跨越大海蜂拥而来,将这片天空染上红莲之火。
这并非不可能。事实上,台湾和朝鲜半岛已被战火所笼罩。「灾」的侵略行动仅止于日本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过。
体内深处有一样东西在脉动着。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划过苍穹的鲜红机翼,以及箭镞般极具特征的外型。
像那种飞机要是有许多架的话,人类说不定还有一战之力,或许可以夺回中国的大地。这样一来,应该就能在丝绸之路的天空自由地遨翔了。
老实说,直到逃出中国为止,自己一直处于心灰意冷的状态。反正人类再怎么样都无法战胜「灾」,抱持希望也只是徒劳罢了。就和蒙受天灾的难民一样,面对压倒性的凶暴力量,根本不会考虑反击的可能性。
但自己错了。那些家伙并非超乎常理的存在。飞弹命中后一样会破碎四散,失去机翼后一样会坠毁,是与人类的飞机建立在相同物理法则下的产物。只要我们持续不断进步,总有一天必定能超越,自地上将其连根拔除。多亏了那架红色飞机,使得自己清楚理解了这一点。
心跳加速。
反击的狼烟究竟何时会升起?明年?还是下个月?红色的机翼组成编队前往中国本土,逐一击落四处逃窜的「灾」。真是令人雀跃的光景,想必电视上会播出吧?或是在网络新闻中直播?就在这么胡思乱想之际,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电光般的念头。
(对了。)
根本没有必要寄望于他人。只要有武器的话,自己也能参与战斗,与「灾」抗衡。靠自己的双手完成时隔两年的复仇,夺回人类的版图。这番从未想过的可能性就展现在自己眼前。
痴人说梦?
不,这是非常有可能实现的事情。这里是日本,自己则是日本人,那架战斗机也是日本军队的装备。只要具备足够的意志和能力,就一定能够获得机会才是。
(查一下资料好了。)
附近刚好有大型书店,买完东西后过去一趟应该不会浪费多少时间。
慧用后脚跟踹着地面。或许是心理作用,感觉身体似乎变得轻盈起来。
「自卫队的……航空学生?」
明华茫然地张着嘴巴。
下午一点,用完午餐后收拾告一个段落,等待祖父母返回自己房间后,慧便提起这件事。
他从书店的纸袋里拿出资料,摩擦的「沙沙」声响回荡在起居室内。
「嗯,真的很棒喔。山口县的下关这个地方有一间学校,那里可以接受训炼成为飞行员。不用任何学费和住宿费,而且还会支付薪水喔。吓一跳了吧?」
「咦——啊——STOP !先等一下。」
将饭碗放回餐具柜并且擦拭双手,明华面带僵硬的表情走过来,整个人蹲下。
「什么?你刚才说免学费所以怎么样?是希望我回答你日本军队很慷慨就好了吗?」
「才不是这样吧。」
明明就知道我的意思——慧这么扭起嘴角。
「只要利用这个制度,像我这样的小鬼也能成为飞行员。当然,搭乘的机体也由学校准备,根本不需要加入飞行俱乐部。简直就像在作梦一样呢。」
「笨蛋。」
慧才刚说完,就被明华这么开口否定。她摇了摇头,抬起腰部。
「笨蛋是什么意思啊!」
「笨蛋就是笨蛋。」
她用冰冷的目光俯视这边。
「自卫队的学校?那就是要加入军队吧。驾驶战斗机和『灾』作战?你想找死吗?」
「才不会死呢。」
慧嘟起嘴唇反驳道。
「明华你也看到那架红色飞机了吧。凭借压倒性的实力,接二连三打倒了那些家伙不是吗?那大概是自卫队的秘密武器喔。只要有一百架那种机体,战争很快就会结束。我们也能大摇大摆返回中国了。」
「你口中的秘密武器不是也坠落了吗?」
明华这句话戳到了痛处。面对沉默的慧,她用鼻子哼了一声:
「真是的,老是想着一些蠢事。慧你根本就没办法胜任战斗机的飞行员吧,连比腕力都赢不了我了。」
「这跟腕力没有关系吧……」
「赛跑、跳远还有视力检查也我都是我赢。」
「……」
九年来的劣势不是靠一两句话就能扳回的。慧咬牙切齿地转移话题的方向:
「我还以为明华你会了解我。」
喃喃低语的声音。
「这两年来,我究竟是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
「这——」
明华露出仿佛被击中胸膛的表情。或许是想起慧的母亲一事,她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
「我很了解,可是加入军队未免也太离谱了。」
「这是最快的方法,而且还可以去营救宋叔叔和阿姨他们。」
明华在逃难中失散的父母,对自己而言同时也是亲戚般的两个人。
但明华的内心似乎在短时间内便取得了平衡。她带着铁一般僵硬的表情摇摇头:
「总之不行就是不行。我会去告诉你的祖父和祖母,说慧居然开始在动一些愚蠢的歪脑筋,请他们帮忙出面阻止。」
「啊,喂,明华。」
「我还有其他家事要做。」
抛下这句话,她便径自走开了。完全无法沟通。不久后,吸尘器的低沉声响传来。那纤细的背影拒绝了接下来的所有对话。
手中的纸袋「劈啪」一声变得扭曲。
*
日子转眼间过去。
小松的生活步调十分缓慢。无尽的日常停滞感笼罩着整个城市。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很可能会让人忘记大海的另一端正处于战事当中。事实上,最近这阵子也没有关于中国的新闻报导。
慧在通往药局的路口处停下脚踏车,行人专用号志开始倒数着转为绿灯的时间。太阳很大,令人冒汗的气候和沥青路面的热度更助长了内心的不耐。
「明华那家伙真是的。」
慧低声这么骂道。
他回想起前天和祖父母之间的对话。或许该说是意料之中,航空学生的提议立刻遭到驳回。大概是明华事先透露过风声的缘故,他们态度冷淡地拒绝了。
未成年人报考航空学生时需要家长的同意。如今父亲不在,又无法获得祖父母的支持,就连站在起跑在线也办不到。
剩下的选择就只有考进防卫大学,或是普通的大学毕业后接受干部候补生的招募测验。无论哪一种都太旷日废时了。再加上并非专门的飞行员养成课
程,迈向战斗机飞行员的路途似乎非常狭窄。
实现梦想的门坎比想象中还要高。就在不断探询新的可能性却又屡屡失望之际,不知不觉中自己变得一直在浪费时间。逃出上海时的记忆正在逐渐淡忘中。
那架飞机真的存在吗?
一股不安忽然掠过心头。来到小松之后,自己好几次尝试调查过那架战斗机的来历。包括了书籍、网络、当地的航空博物馆。但无论去哪个地方,都未曾发现过那台想要寻找的机体。毕竟自卫队里根本就不存在任何三角翼战斗机,每一架都是后掠翼的标准机影。
前翼搭配三角翼、单发动机。
莫非是国外的飞机吗?猛然想到这一点后,慧透过手机终端试着搜寻。些许的网络等待时间后,列出了搜寻结果。
以色列的Kfir。
法国的Dassault Rafale。
中国的歼十型。
每一架都很相似,却又有微妙的差异。Kfir稍微纤瘦了些,也不像Rafale那样平坦。歼十型则是在进气口位置之类的细节上有所不同。
(会是美国或俄罗斯的试验机吗?)
正打算变更条件重新搜寻之际,目光忽然捕捉到一张图片。
嗯?
用手指卷动之后,发现好像是国外的军事消息网站,里面上传了编队飞行中的战斗机照片。细长的机身,突出的长形发动机喷嘴,还有结合了前翼和三角翼的箭镞般外型。
找到了。
慧目不转睛地阅读说明文字。Saab JAS39 Gripcn……「狮鹫」格里芬?Saab是瑞典,欧洲的公司吗?为何会是那里的战斗机?
一九九六年开始运用,分类上属于多用途战机,包括生产国瑞典在内,南非、匈牙利及捷克等国家似乎也都在使用。当然,也没有实际销售给自卫队的实绩。虽然曾一度向韩国提案过,但最后以不采用而告终。不管怎么说,在东海见到其踪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还是不对吗?)
感觉愈找就距离答案愈遥远,干脆认定自己当初看走眼或许还比较轻松。因为战场上的冲击和混乱而错认中国军机罢了。
忽然间,号志的提示音中断。慧在心中「啊」了一声,但为时已晚。行人专用号志正在闪动,刚才不知不觉中好像早就变成绿灯,而还来不及把脚放上踏板,这次却又转为红灯。
(真的假的。)
慧沮丧地垂下肩膀。
这里的号志可是要等很久呢,箭头号志的等待时间也很长。
事到如今才发现太阳很大。可恨的是路口处却没有任何的遮蔽物,好热。就在整个人跳下椅垫打算躲在电线杆的阴影底下时——
轰隆!
突如其来的震动摇晃地面。
全黑的墙壁覆盖视野,是一台大型拖车正在左转。其外型像装了大量车轮的蜈蚣,深绿色的篷布覆盖着载货车台。或许是载运着相当沉重的物品,篷布还用钢索固定了好几圈。
究竟是运送什么东西呢?包得那么密不通风的样子。
尽管倾着头纳闷不解,但身体探得太出去的话很有可能会被卷入车轮底下。为了躲避拖车的压迫感而后退一步的瞬间——
篷布的一角被风吹起。
昏暗的内部闪现红光。一种仿佛自内部发光般的朦胧光辉。
(那种色泽是——)
不可能会忘记。贯穿苍穹的鲜红轨迹,燃烧般的纯色之红。
是那家伙。
那架战斗机。
慧急忙想要追赶,但拖车已经左转完毕。车体发出咆哮开始加速,扁平的轮廓看着看着逐渐远去。
心脏剧烈跳动。
这是白日梦?看走眼了?
不,那种颜色的机体岂会再有第二架。想忘也忘不掉,在记忆深处熊熊燃烧的红莲之火。
究竟去了哪里?慧卷动着手机终端的地图。记得那个方向应该是机场,但应该不可能和普通客机停放在一起才对。这么一来,目的地就是机场以外的场所了。
凝视着地图好一会儿,慧抽了一口气。
小松机场的南方是航空自卫队小松基地的字样。
晚间九点,慧在帮忙收拾完晚餐的东西后溜出家门。
为避免发出声响,他将手绕至背后把门关上,然后拉起运动服的拉链,谨慎地推出脚踏车。
和白天截然不同,空气变得十分凉爽。路上的行人很少,远处可听见零星的汽车行驶声。
慧在手机终端的地图上将小松基地设定为目的地。路径为国道360号往西,过了前川后从基地的东北方接近。
当然,自己并不认为可以进入里面,但至少能从外面确认跑道的状况才对。白天的机体倘若真的是那架战斗机的话,自己盼望可以再看它一眼。
看完又能怎么样?
并不能怎么样。顶多是像个小孩子那样满心欢喜地趴在铁丝网上而已。但无论如何,都希望确认那个时候的光景并非自己在作梦,确定自己心中点燃的那团火焰并非出自于幻觉。
其实在白天目睹之际本来很想直接追上去。不过当时正在买东西,更重要的是太晚回去明华又会开始唠叨。要被人疑神疑鬼地训话个老半天的话,自己可是敬谢不敏。
这次自己事先告知对方:「我身体不舒服要早点睡觉,不要吵我。」为保险起见,还在床铺里塞了填充物当作假人。倘若没有什么意外,应该不用担心会被发现才对。
呼!呼!呼!
将变速齿轮调至最小,慧站着踩脚踏板以提高速度。
在城南叮西的十字路口左转,穿过拱形的桥梁后,便可以看到位于另一端的无数光点。黑暗中明亮耀眼的灯火,那无疑就是小松机场了。
来到这一带,附近几乎已经没有建筑物。映入眼帘的灯光只有道路和机场本身的照明而已。就像往诱蛾灯聚集的虫子那样,慧朝着机场持续前进。
然而——
(哇啊!)
意料之外的光景令他伫足。
高耸的混凝土墙围住了基地周边。左右两边没有任何接缝,目光所及的范围墙壁持续延伸。其前方是加宽的道路排水沟,明显在拒绝无关人士的接近。
看不到里面吗?
仔细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这里是军事基地,民间人士自然无法随随便便就窥探内部。尽管如此,毕竟一路上也骑了好几公里,实在不想就这么轻言放弃。
(有没有哪个地方有缝隙呢?)
仔细观察后,围墙的状态并非完全一致,有些就像全新的,有些则是已经风化变黑。慧振作精神,心想其中或许会有因施工而欠缺的部分。先往一边绕绕看好了。往右?还是往左?
几经犹豫后,慧选择往右边前进。无人的道路上黑漆漆一片,没有任何灯光。杂树林盘踞着黑色的轮廓,吹来的风让枝叶沙沙作响。
继续骑了十几分钟,一处小转弯在脚踏车灯投射的光源前隐约浮现。查看手机终端的地图,慧啧了一声。看样子已经抵达基地的最东端了。可恶,果然不行吗——正要这么咒骂的瞬间。
混凝土墙在此结束,换成了白色的铁丝网。
(!)
不顾整个人差点向前摔倒,慧急忙停下车子。他甚至没有时间立起脚架,直接跑到了铁丝网旁边。里面……看得见了。尽管如此也只是一片原野而已,没有什么醒目的建筑物或飞机。或许是因为跑道尽头的缘故,这里的景色非常荒凉。
不。
左手边往内可以看到类似仓库的设施。清一色黑的……大概是机库吧?同样的建筑物有四栋并排着。入口部分看似铁卷门的东西打造得就像厚厚的防空洞一样。
其中的一道隔离壁开启,里面可以见到机影。高单翼的机翼配置加上泪滴型的座舱罩……是战斗机吗?旁边有人影在动,说不定正在进行修护。可恶,早知道就带双筒望远镜过来。这么难掩兴奋地踮起脚尖之际,背后的空气忽然间动了。
「慧!」
全身冻结。
那暸亮的声音,刺针般的气息。慧忐忑地回头一看,明华果真就站在那里。她将脚踏车停在道路旁,一脸严肃的表情瞪向这边。
一身短裤、连帽外套和运动鞋的打扮相当便于活动。或许是用全速骑过来的,她的肩膀气喘吁吁地上下起伏着。
「你在做什么?」
「什么叫做什么?」
「这么晚了还跑出来,你不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吗?」
那讯问般的语气惹恼了慧。他下意识用争吵般的口吻回答:
「明华你自己才是跑出来做什么?难道一直在跟踪我吗?」
「没错。」
她丝毫不觉得有错,理直气壮地这么回答。
「看你从白天开始样子就怪怪的,我很担心于是也跟过来。结果你说谎居然是为了去自卫队的基地,简直莫名其妙。到底在想什么啊?」
「这跟明华你没有关系吧。」
「当然有。」
「为什么?」
「慧实在让人太不放心了。要是没有我在一旁看着,很快就会被卷入麻烦的事情里,而且又喜欢逞强。」
还是一样喜欢多管闲事。那过度的干涉恐怕是出自于善意,不过她的这份好意如今却让自己喘不过气。包括航空学生的事情在内,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凡事都要插嘴过问。
慧叹了一口气:
「……够了,别再那样子了好吗?」
「那样子?」
「别再当自己是我的监护人了。」
明华露出仿佛被人撞飞一般的表情。但若不这么清楚地告知,对方大概永远不可能了解吧。慧开始发泄心中累积的闷气:
「这里是日本,不是中国。不但语言相通,地理位置也很熟悉。而我也不再是以前那个幼稚的小鬼了。」
已经不再需要明华的帮助了。
慧用强硬的口吻这么告知。明华先是屏住呼吸,随即凝起表情:
「办不到。」
「办不到?」
「这和慧你的意愿无关。因为觉得有必要,我才会替你操心。无论这里是日本、中国、北极,甚至是在月球上也一样。」
简直乱七八糟,根本就是跟踪狂的那一套歪理。
「你这个人实在有点奇怪呢。」
「奇怪的人是你才对,我十分正常。」
「说自己正常的人,往往才是——」
还来不及像往常一样吐槽,明华便逼近身边。她使劲拉住慧的上臂:
「来,回去吧。有什么话等回家之后再慢慢听你说。」
「等……等一下啦。」
「快一点。」
身体差点失去平衡,慧在千钧一发之际站稳了脚步。
「不要胡闹了!」
他下意识这么骂道,甩开明华的手并瞪向对方。
「你到底怎么回事?就算是我父母拜托你的,也没必要这么固执吧。那只是小时候的约定,我父母根本就没有太当作一回事。」
「这跟什么约定都毫无关系!」
她说出意料之外的回答。
明华的眼睛变得湿润,脸颊泛红紧咬着牙根:
「除了慧之外,我在这个国家里完全没有半个认识的人喔。无论是朋友或家人都和我失散,根本不知道有谁还活着。可是,如今唯一留下的慧居然说要加入军队……我就不能替你担心吗?以监护人自居就让你很烦吗?」
啊……
脑袋仿佛被重击一拳。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故乡和生活环境都遭到破坏,孤身一人来到异国,想必心里一定非常不安吧。应该会因为担心家人的安危而变得神经质,但是这些她却丝毫未显露在外,反而表现得相当坚强。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因为自己就陪伴在她身边。面对一起相处九年的弟弟,她自然不能表现出软弱的一面。
「明华。」
慧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到自己会把对方弄哭了。几经犹豫后,他决定再次握起对方刚才被自己甩掉的手。就在这时——
「喂!那边在做什么!」
Maglite手电筒的光线自正前方照遍全身。明华尖叫一声后扑到慧的身上。
声音来自铁丝网内部。是个迷彩服打扮的男性,后方停着一辆轮型装甲车。大概是巡逻中的警卫,肩膀上还背着无线电和长枪。
「啊,那个……呃——」
就在语无伦次之际,男性皱起眉头:
「什么啊,原来是小孩子。要亲热的话到别处去吧。」
「咦?」
这个瞬间,慧终于发觉旁人是这么看待自己。两名年轻男女来到无人的地方聊天。更不凑巧的是,明华的手臂此时紧紧抱住了慧。双方的肩膀彼此碰触,脸当然也快凑在一起。
脸颊瞬间发热。不,不是的,你误会了。
但还未能出声否定,男性就挥了挥手:
「赶快回去,不然就要叫警察来辅导你们了。」
他很不耐烦地这么告知,然后回到车上。Maglite手电筒的灯光再一次照向这边。
「好了,快走快走!」
「啊,好的!」
慧如同触电般离开铁丝网。不久,车子的引擎声愈来愈远。夜晚的寂静再度充斥于周围。
呃……
两人同时面面相觑。
脸凑得很近,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和体温。
「好……好像被误会了呢。」
「是……是啊……」
「抱歉,害你被当成……和我是那种关系。」
「慧……慧才是,一定不喜欢跟我一起被那样看待吧。」
「不,明华你才是。」
「慧才是。」
「总之先回去好了。」
为了转移尴尬,慧这么提议道。明华也「啊,嗯」地含糊回答,然后抽离身体。双方都未再接下去交谈。大概是刚才那个话题太过敏感,换成是平常的明华应该会回答:「啊?我跟慧?你是白痴吗?」然而对方如今却不知所措地低下目光。
两人不发一语地回到脚踏车处,踢起脚架。在月光照耀下,对方看似比平常更柔弱。柔亮的黑发、纤细的颈部,还有眼睛下方隆起的泪袋。
变漂亮了呢——慧这么心想。以前的她总是留着一头短发,看起来就和男生没有什么分别。不,改变的并非只有外表。刚才对自己示弱和流泪的态度,在九年前的明华身上绝对看不到。
(毕竟是个女孩子啊。)
这个后知后觉的事实让慧感到有些惊慌。一切都乱掉了,今后不晓得该怎么样和对方相处。
「那……那个,明华——」
慧出声呼唤,设法要恢复原先的心态之际——
眼前冲进一辆全黑的厢型车。
啊?
伴随刺耳的煞车声,厢型车停下挡住去路。车子以后轮甩尾的方式横向挡在两人面前。深感错愕的慧转头一看,背后竟然也出现了厢型车。
「什……什么?」
明华的呼喊说明了慧此时的心境。但回答她的却是车门拉开的声响,紧接着,车子内冲出身穿黑衣的男人们。
「……!」
还来不及尖叫,两人就被按住双臂,强行塞住了嘴巴。然后几乎在被整个扛起的情况下丢进车子里。车门关闭。在隔绝光线后,对方又谨慎地蒙住了眼睛。
车子开动。和出现时一样,以猛烈的速度开始加速。
身体下方传来振动。太莫名其妙了,到底发生什么事?这些人又是谁?完全无法理解。
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
我们被人绑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