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在用完早餐后便赶赴基地。
他告诉明华今天是打工的面试日,基地内的贩卖处正在招募人手。由于可以接受短期打工,所以自己想去试试看。同时也解释距离转入当地学校还要一些时日,自己并不想浪费这段闲暇的空档。你想,我们毕竟是寄人篱下,总要为家里增添一点收入吧。
最初冒出「基地」这个字眼时,明华的眉毛猛然上扬。才过不到一天又是自卫队?莫非要去找战斗机吗?她刚开始似乎这么认为,但再继续听下去之后才知道是普通的贩卖处工作,于是便一口答应:「嗯,面试的话倒还无妨。」然后送自己出门。她本身大概也对目前白吃白喝的处境感到过意不去,竟然也喃喃说着:「我也去做做看那个工作好了。」
唔,那里好像只应征一个人,先让给我好了——三十分钟前自己这么敷衍完对方后,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就快到约定的时间了。慧拼命踩着脚踏板赶到机场南方的正门。在接待处出示代替身分证的护照后,中年警卫便一脸疑惑地帮忙接洽。
「对方说马上过来,稍等一下好吗?」
点头回答一声「是」,慧便退到一旁。后方还排着看似宅配业者的访客。看着看着,陆续有草绿色的装甲车开了出来。
想不到交通量挺大的,还有不少旁人的目光。一个骑着脚踏车的高中生比想象中还要醒目。走在路上的人们都纷纷往这边查看。
……真是尴尬呢。
八代通要多久才会过来?毕竟是这么大的基地,说不定要等很长的时间。而在这段期间里,暴露在那些好奇的目光之下实在很难受。
为了让自己不太起眼,慧牵着脚踏车靠在警卫处的墙壁旁,整个人站在前方以遮挡住车体。他规规矩矩地装出一副队员亲属的模样。
(……真是个漂亮的地方。)
白天的基地相当美丽。蓝天下,行道树和绿色的建筑物林立着。远方可以见到红白色的大型天线塔。Y字形的电灯就像对象一般竖立在基地内的道路沿线。
和昨晚的印象完全不同。倘若没有装甲车和自卫队员的身影,大概会被误认为这里是大学的校园吧。
应该说,在这种气氛之下,八代通难道不会显得格格不入吗?像那种傲岸不逊且目中无人的角色,在阳光下看起来未免太恶毒了。和他走在一起的话反而会更引人注目吧?慧这么思考时,脚步声忽然响起,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回头,振作起精神准备抗衡对方的恶意之际——
「什么?」
一名身穿连身裙的少女竟站在那里。
她睁大灰色的眼睛看着这边,浅桃红色的头发随风飘逸,暴露的白皙双臂反射着阳光。
「久等了。」
格里芬面无表情地说道。
一阵慌乱涌上心头,突然的邂逅使得自己难掩震撼。慧「咦?啊?」的开合着嘴巴。
「格里芬……?」
对方点了一下头表示肯定。
「我来接你了。」
「八代通呢?」
「不在。」
「啊?」
「外出中,所以今天由我陪你。」
这算什么?叫别人过来,自己却外出了?而且还是由修护对象的战斗机出来迎接。这算交接完毕,接下来万事拜托的意思吗?再怎么说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难道没有其他人了吗?例如负责人之类的。」
「没有。」
「只有你一个?」
「是。」
真是意料之外的发展。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原本就想象不到会变成这样,但这么离谱实在是始料未及。完全超出了想象之外。
「走吧。」
格里芬转动连身裙的裙襬。走?慧抬起脸询问:「要去哪里?」
「餐厅。」
「……?」
「因为我还没吃饭。会端茶给你喝的。」
「茶?」
「如果需要付费的饮料,将视价格而定。」
「不,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兵器也要吃早餐吗?可以光明正大地前往餐厅吗?但对方并未给自己机会说出这些根本性的疑问。仿佛在暗示话已说完,格里芬径自迈出步伐。慧急忙推着脚踏车跟上。
「等……等等,等一下啊!」
他小跑步来到对方身旁,观察着那人造般的美丽侧脸。
「你……还记得我吗?」
「?昨天打过招呼了。」
「不是的,你在海上坠落时我们见过面吧。我一打开座舱罩你就醒过来。」
然后接吻了。在抓住我的衣领的情况下。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点若是不加以确认的话,自己恐怕就无法和她正常沟通。毕竟对方的外表是个普通的人类女孩,而且又长得非常可爱。
格里芬停下脚步,细眉困惑般地靠在一起:
「不记得。」
「啊?」
「那个时候我处于浑然忘我的状态,包括何时坠落和被回收都不记得了。对不起。」
「是……是这样吗?」
「听说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她维持冷静的态度低头行礼,其语气中没有初次见面时的热情。既然如此,对方真的忘掉了吗?当时只是处于意识朦胧的状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什么啊。
在感到放心的同时,失望感也随之涌现。哎,自己原本就不期待,反倒觉得很莫名其妙,搞得脑中一片混乱。不过结论相当单纯,也就是自己有些太自以为是了。
格里芬若无其事地再度踏出步伐。这次自己并没有叫住她,两人默默地走在基地内。
途中将脚踏车放在停车场后,两人抵达一栋蓝色屋顶的建筑物。外观就像是一栋白色墙壁的小木屋,入口处放着「队员餐厅」的牌子。格里芬毫不犹豫地走进去,穿过自动贩卖机的区域后来到餐厅区。
此处空间就类似学生餐厅。花架的另一端摆放整齐的长桌,左手边设有供餐处,服务人员正在忙碌地活动着。
「选一个喜欢的座位。」
她指着长桌这么说道。或许是时段的缘故,店内相当空旷。慧直接进入一列长桌的最内侧,拉出靠近供餐处的椅子。
「这里可以吗?」
格里芬「嗯」了一声点点头。
「我去拿饭和茶过来。」
她迈出脚步,但又随即停下,隔着肩膀转过头:
「还是茶以外的饮料比较好?」
「嗯?」
其表情非常认真。
「我最多可以出一百三十圆。超过的话就平均分摊。」
「不……不用,没关系,喝茶就好了。我并不是想要你请客。」
「这样啊。」
那看似有些松一口气的神情大概是错觉吧。她很缺钱吗?应该说,机密兵器居然是采零用钱制度吗?
格里芬晃动着连身裙的裙襬往供餐处走去。她踮起脚尖订购餐点,再从口袋里取出ID卡片放在卡片阅读机上。动作之所以没有一丝迟疑,大概是已经先决定好要点什么了。她将盘子放在托盘走了回来。
「我回来了。」
「茶呢?」
「!」
她即刻向右转跑了出去,在热水区端了茶和水之后再度返回。
「我回来了。」
「筷子和汤匙呢?」
「……!」
再度回来的格里芬已经气喘吁吁,一手还大把抓着餐具。不过大概是为了装出平静的模样,她只是淡然地告知:「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她就这样入座,但毕竟没有心情立刻用餐,只是默默地调整呼吸。慧终于看不下去,呼唤了一声:「你——」
「个性该不会挺迷糊的吧?」
冲击撼动了空气。灰色的眼眸睁大,格里芬面露惊愕地摇着头:
「没这回事,那是很严重的误会。」
「可是你完全不像个兵器啊。冒冒失失的,说起话来也很天然呆。该怎么说,总觉得你很像个怪胎。」
「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
生气,她会生气吗?
格里芬甩开目光抓住筷子,夹起盘子里的炸鸡开始猛塞进嘴里。那种笨拙的吃相怎么也称不上高雅,就像个刚学会怎么用筷子的幼儿一样。
慧重新观察少女。
娇小的身躯、纤细的手足、带有稚气的容貌。若不是发色的关系,她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普通的人类。应该说,她真的是战斗机吗?该不会自己上了八代通的当,对方只是这附近的中学生而已。
就在慧这么烦恼之际,格里芬停下筷子:
「我……有点紧张。」
「咦?」
「之所以表现得很奇怪,是因为我第一次和外人交谈。」
「第一次吗?」
她「嗯」了一声点点头。
「基本上我只在机库和实验室之间来回而已,和我说话的人只有负责修护的工作人员。毕竟飞到天上的话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
……」
「所以我只是有点不知所措。平时都表现得很好。」
想不到还挺倔强的。慧面露苦笑,对方也一样不知道该怎么掌握距离感吗?OK,知道了。那就顺其自然吧。
「鸣谷慧。」
格里芬抬起脸。对上其目光后,慧点了点头:
「这是我的名字,我们都还没自我介绍过吧。所以——」
「慧……」
她下意识般喃喃念道。「是的,是慧没错。」?是我没错?
回答得有些奇妙,但自己并无暇一一去关心。慧探出身子说了一声:「你——」
「该怎么称呼比较正确呢?虽然八代通说你是什么阿尼玛的。」
「格里芬。」
她斩钉截铁地这么说道,眼中迅速涌现不带感情的光辉。
「JAS39格里芬,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是。就像人类不会特意区别自己的大脑和身体,阿尼玛和子体是密不可分的一体存在,只是单纯的——兵器。」
兵器……
「所以叫我格里芬就好。若要更正确的称呼,可以告诉你作为素体的机体制造编号。」
「不,不用了,格里芬就好。」
老实说很饶舌,但比起枯燥无味的数字好多了。
「那么格里芬,我们言归正传,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用完餐后有什么安排吗?」
格里芬茫然地倾着脑袋。
「没有安排吗?」
「就是负责陪你。」
「所以说,具体要做些什么事?」
「慧想要做什么呢?」
对方问了这个问题。唔,真是麻烦呢。倘若说自己想玩扑克牌的话,她会回答「好」吗?虽然很有可能的样子。
「你平常都在做些什么?」
「平常?」
「你应该有自由时间吧?都在基地内做什么?」
格里芬思考了一会儿后开口:
「散步。」
「啊?」
「无所事事,到处探险。」
「真是个无拘无束的兵器啊。」
「还有睡午觉。」
「……你真的是那个时候的机体吗?」
慧打从心底感到怀疑。上海逃难战时如闪光般驰骋的机影始终无法和眼前的这位少女对上。老实说自己心里很焦急。情绪高涨了老半天,结果对方居然即将被报废?闲暇的时候还在散步和午睡?真想叫她振作一点。
哎,不过要是对方没有任何问题的话,也就不会特地找自己过来了吧。
「了解,我知道了。」
慧大方地将茶一饮而尽。
「那么就一起散步吧,带我去你平常在散步的地方。」
「这样就好吗?」
「毕竟可以在自卫队基地里自由走动的机会并不多啊。」
再怎么焦急也没用,慢慢来好了。在交谈之中说不定还可获得什么突破现状的线索。
「了解,那么我赶快吃完。」
「慢慢来就行了喔。」
从大口吃着盘中食物的格里芬身上移开目光后,这时恰好有身穿制服的一群人走进餐厅里。他们开朗地畅谈着,一边走向供餐区。其目光停留在这边的瞬间,笑声突然中断。
空气凝固。即使相隔一段距离也能明显感受到对方在紧张……紧张?不,不对,这是另一种更为不同的情绪。
恐惧。
脑中浮现的这个字眼并没有多少真实感。
什么恐惧?究竟是对什么东西感到害怕?
循着男性队员们的目光望去,其尽头处是浅桃红色头发的少女。
花了五分钟左右用完餐后,两人离开了餐厅。
穿越十字路口,往基地的东侧走去。中途可见到类似贩卖处和数据馆之类的建筑物,但并未停留而是直接经过。顺带一提,其中有看似欧式民宿的卡其色建筑,居然是队员专用的小酒馆。包括餐厅在内,生活必须的设施大致都一应俱全。感觉就像基地内有一座小镇。
走着走着,周围的目光在不知不觉中几乎感受不到了。路上有行人,但并未特意注视这边。与正门的情况大相径庭。一对未成年男女穿着便服在基地内散步,不可能不引人注目才对。
……不对。
是在刻意躲避吗?
为了不接近格里芬,为了不对上她的目光。
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出于军事机密的缘故而被禁止接触?为了不引发事故而保持距离吗?
(看起来也不像这样子呢。)
路上行人的表情充满了戒心,就和餐厅里的队员一样,脸上可以见到强烈的紧张感。有的人甚至还明显地将目光移到另一边。
……厌恶?
为什么?她明明是人类对抗「灾」的希望和福音。莫非是因为状况不佳而被冷落吗?但即使如此——
「那个。」
格里芬停下来。她伸手指向左手边的建筑物:
「3机。」
「3机?」
那是一栋人字形屋顶的建筑物。绿色的墙壁及采光窗,窗户下方设有大型的开口。亮褐色的大门开启,可以看见内部。
「第3机库,你昨天被绑架和监禁的地方。」
「嗯!」
昨晚的恐惧在脑中苏醒。抵在脖子上的金属触感,以及八代通强势的声音。
「不用担心,就算再发生同样的事情我也会救你。」
「唔,我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应该说,那个机炮算是在救我吗?要是真的开火的话,自己也会跟着遭殃吧。
格里芬的手指往左移动。
「旁边是2机,再过去是—机。大型机库就这些。剩下是零星机库接续4、5、6编号。」
「规模还挺大的呢。」
「因为日本海侧的基地里,就只有这里有配备战斗机。一旦大陆沿岸落入『灾』的掌控后,小松就会成为最前线了。」
「是这样吗?」
「目前台湾和半岛依然建在,所以还算和平。要是这些地方也沦陷的话——」
「……」
格里芬平静地道出可怕的事实。
「接下来往这边。」
两人穿过机库旁边,来到了机场。视野变得豁然开朗,吹来的空气充满整个鼻腔。停机坪上停放着一架喷射机。
「跑道只有一条,起飞和降落的方向分别称为RW06和RW24。」
「一条?可是民航机也会在这里降落吧?」
「一起使用。」
「如果需要紧急起飞呢?」
「互相礼让。」
可能成为最前线的基地居然是军民共享,状况紧急时真的没问题吗?
目光再度游走,在跑道的另一侧可以见到黑色的建筑物。一共有四栋,那厚重的铁卷门令人印象深刻。是昨晚从基地外确认的设施。
「那个是?」
「警戒机库。」
格里芬这么简短回答。
「就是停放警戒待命机的地方。两座五分钟警戒机库和两座三十分钟警戒机库,各自在规定时间内要完成起飞准备。」
「哦——那么战斗机就在那里面了吗?」
「是的。」
「嗯——」
真想看看呢——慧刚要这么说又立刻闭上嘴巴。能见到那里的机体就只有紧急起飞的时候,想必没有一个笨蛋会期待紧急事态发生吧。
「下一个地方。」
说毕,格里芬便走了出去。连身裙的缎带随风飘扬。
「咦?啊,介绍完了?」
待回过神,对方已经快步离去。真是匆匆忙忙的散步。慧叹了一口气,动身追上那个娇小的背影。
「我说,接下来要去哪里?」
「……」
「喂——」
没有回应,两人默默地走在广大的停机坪。透过滑行道返回基地内道路,来到体育设施前。就这样持续走了几分钟后,周围的建筑物变得零星。停车场再过去是通往松树林的道路,葱郁茂密的枝叶在沥青路面上投射出影子。
莫非她打算去那里吗?
忧心终于化为现实。格里芬走进了松树林,冰冷的空气自左右方袭来,机场喧嚣声被隔绝,附近毫无人烟,完全就只有自己和她两人。
「喂,你到底——」
心中发毛的慧忍不住出声的瞬间——
格里芬指着道路旁开口道:「这里。」
那里出现一个鱼板形状的混凝土圆顶。由于建造年代久远,表面各处都变黑了。正面设置有梯形的开口可确认内部,位于狭窄圆顶下方的是——
「螺旋桨机?」
一架迷彩色的单螺旋桨飞机停放在其中。机身是绿色和白色斑纹的涂装,可以见到日之丸的图案,看起来像是以前军队的战斗机。唔,不过为何像这种东西会—
「这是以前的机堡。」
「机……什么东西?」
「机场遭到攻击时用来保护飞机的设施。」
「喔——」
旁边竖着一块解说牌,看来似乎是旧海军用来停放零战等
战斗机而建造的设施。如今被当作史迹保存起来了吗?上面还写着,里面的机体是沿用战后的自卫队机改装而成的。
那么,为何要来到这种地方?
回头一看,慧睁大双眼。格里芬已经不见踪影,她从刚才所站的地方忽然消失了。
「喂,格里芬。」
慧急忙要跑出去,目光忽然捕捉到粉红色的光辉。少女就坐在机堡里。地板铺有塑料垫,她整个人就像摆设品一样收纳在圆顶下。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由于一直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如今也觉得有些晕头转向了。慧用质问的语气这么询问后,格里芬抬起脸。
「秘密基地。」
「啊?」
「我喜欢的地方。就像床铺一样。」
「床铺?」
「有屋顶的那种,高级品。」
这是怎么回事?感到混乱之际,螺旋桨机的身影怱然映入眼帘。啊,我懂了,原来如此。对人类来说有点莫名其妙,但从飞机的观点来看,这里的确是个有屋顶的床铺。
「你是说类似公主睡的那种加了天篷的床?」
「是的。」
她很开心地轻声说道,同时将一种发光的东西拿到手里。弹珠……吗?仔细一看,墙边堆着胸章和糖果盒。简直就是小孩子的秘密基地。
「这样好吗?这里好歹是自卫队的用地吧,随便当成自己的地方使用。」
「还没被发现。」
「没被发现就行了吗?」
「室长说『不会曝光的坏事就不叫坏事』。」
「你说的室长是八代通吗?」
她点了点头。怎么会这样?居然会被一个最不该负责情操教育的人影响了。话说既然已经有做坏事的自觉就该住手了吧。
格里芬将弹珠举在阳光下:
「室长大概知道这个地方。因为这个就是室长给我的。」
「用来作为秘密基地的材料?」
「嗯。」
灰色的眼眸瞇起。
「虽然说话很不客气,但是有时对人很体贴。我希望能赶快报恩。」
「报恩。」
「调整好自己的状况,和自卫队一起作战。」
这番心意实在令人钦佩,但八代通和「体贴」二字却始终连不起来。该怎么说?就好像一名纯朴可爱的少女被坏人欺骗了一样。毕竟糖果盒或胸章这些东西,从某种角度来看的话只是垃圾而已。送出不要的东西藉此摆布对方,这难道会是我想太多了吗?
「慧也过来这里。」
她用小手拍拍塑料垫。是一起坐下的意思吗?虽然想要拒绝,但对方的目光中却带着奇妙的压力。要是不听她的话,大概还会一直催促吧。
慧最终放弃抵抗,走向里面。他将头压低以避免撞上天花板,好不容易来到了墙边。
在少女身旁坐下后,混凝土的冷意逐渐传至身体。可恶,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情。就在心里这么咒骂的瞬间,视野里忽然飞进耀眼的光线。
慧睁大眼睛。
开口处撷取了外面的景色。树林的绿意使得阳光更加显眼,透过树木间的缝隙可以窥见蓝天和白云。
是图画,一幅画作就整现在眼前。
「好宁静。」
格里芬这么喃喃说道。她抱着膝盖,蜷起纤瘦的背部。
——我去了一趟天国(Fui ao jardim da Celeste )的庭院。
歌声。
很陌生的发音。慧不禁出声询问:「这是什么语言?」格里芬不解地倾着脑袋:
「不知道。初期建构时传输了许多文字内容,或许就在其中吧。」
「初期建构……传输?」
「从零开始形成知识的话需要很多时间,所以藉由读取网络等处的公开数据一口气建立普通常识。将文字内容加以分割、分析意义,然后阶层化。」
听不太懂。意思是像人类那样慢慢教育的话太麻烦,所以利用机械速成学习吗?听到这里,果然会觉得这位少女是非人类的存在。虚构的人格、被程序化的知性。虽然由于外表如此精致,所以对这方面不太有真实感就是了。
「啊,说到这个。」
慧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们在上海逃难战见面的时候,你好像说了一句外语,还记得是什么吗?呃,好像是……nova——eru还是ere吧?」
「Nova Era。」
「对,就是那个。」.
格里芬将手指贴在嘴上:
「虽然不记得,但我听得懂。就是『新的时代』的意思。」
「新的……时代。」
回想起当时的状况,果然还是无法理解。就和接吻一样,莫非也只是在混乱之下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吗?
「那么,这也存在于那些文字当中吗?」
听了这个不经意的感想后,格里芬却立刻回答:「不是。」
「?」
「不是……原本就有了。」
「原本就有?」
灰色的眼眸瞇细。她将膝盖拉近身体,仿佛在查探内心深处:
「不知道是在哪里学到的,总之一开始就存在了。」
她在说什么啊?就在慧无法理解之际,铃声忽然响起。格里芬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终端。
「是。」
公式化的声音。表情消失,瞬间换上机械般的面孔。在交谈了几句后,她转向这边:
「对不起,检查的时间到了。」
「咦?」
「我必须回去了。现在送你到正门口。」
慧愣住了。
什么,是今天到此为止的意思吗?
距离自己抵达还不到两个小时。由于到达接待处是九点之前,现在恐怕还没十一点吧。
到头来,自己究竟是来这边做什么的?在餐厅喝茶、散步,然后到第二次大战的史迹休息。这样的互动会对格里芬的恢复有什么帮助,完全摸不着头绪。
「明天见。」
丝毫未顾虑自己的这番心情,格里芬开口这么告知。慧最终只能「喔」的回答一声。
慧糊里胡涂地回到家中。
到底怎么回事?他探讨了好几个可能性。
第一,自己被捉弄了。对方将自己丢在无法解决的状况里,嘲笑着自己惊慌失措的模样。
第二,被当成了实验品。例如格里芬会释放出对人体有害的电磁波,自己则被拿来测试人类可以支撑多久的时间。
第三,被误会了。对方真的以为自己有突破僵局的能力。于是,八代通他们只是在一旁等待成果出炉而已。
(完全搞不清楚。)
晚上十点,慧躺在床上翻身。
回到家后,八代通依旧没有主动联络自己。六月十三日星期二的成果就只有在基地内散步。按正常逻辑思考的话实在很莫名其妙.就算是判断对方在捉弄自己,拒绝接下来的任何协助工作也不足为奇。
话虽如此——
(明天见……吗?)
对方理所当然地这么告知。在格里芬的想法里,自己的来访大概是既定事项。丝毫未考虑过事情可能会出乎意料。
要是自己不去的话……她又会是什么表情呢?
是悲伤,或面无表情地认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就在望着天花板这么思考之际,敲门声忽然响起。
房门打开,黑头发的少女采出脸来:
「慧,现在方便说话吗?」
是明华。
「可以,怎么了吗?」
慧撑起上半身让对方进入室内。明华一身灰色休闲服搭配兔子拖鞋,脖子上还围着一条毛巾。或许是刚洗完澡,湿润的头发披落在肩膀上。
「我明天要去一趟金泽。」
「金泽?这又是为什么?」
「要办理难民申请的手续。昨天接到公所通知,我好像通过审查了。」
「咦,真的吗?」
太好了——慧这么拍拍胸膛。尽管是寄居在祖父母家中,但明华如今还是短期居留者。包括签证或护照在内,身上没有携带任何长期居住的证明文件。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或许就连看医生也会成问题。在被正式认定为难民后便可获得公共服务和就学的机会,这样就暂时放心了。
「所……所以……」
她略微提高音量。
「慧你要不要一起去?那边好像有很多店家,我们当初到金泽港避难时也慌慌张张的,根本就没有好好逛过那里吧。」
「就是观光的意思吗?」
「是……是啊,观光。」
「嗯……」
听起来很不赖。从小松到金泽搭乘电车不到三十分钟时间,属于可以轻松当天来回的距离。小松车站前就比较可惜了,再怎么样也称不上热闹。偶尔造访大都会的话似乎也不赖,想到这里的时候——
等一下,明天?
「不,不行。」
「咦?」
「明天那个……我要面试,大约早上十点开始。」
明华的表情变得扭曲:
「你今天不是去面试过了吗?为什么明天又要去一次?」
「是……是第二阶段面试。」
「打工?」
「嗯。」
真是个牵强的理由。不过谎言既然都说出口,就不能再撤回了。
「你……你想,那里毕竟是军事设施,不能只靠现场的负责人做最后判断,所以对方还要带层级更高的人过来,希望审慎评估我适不适合在基地里工作。」
「既然这样,一开始叫那个高层来面试不就好了?」
「好像是因为应征者太多,才会像这样多阶段筛选的。」
明华相当狐疑地问道,但大概也无从做出明确的否定。她很不高兴地抓起潮湿的头发:
「那就没办法,我一个人去好了。可别期待我会带什么礼物回来喔。」
「嗯,你就去好好放松一下吧。」
「慧你才不要太放松呢,明天祖父和祖母他们好像都不在家。」
「咦,是这样吗?」
「听说是亲戚的聚会,所以一大早就要出门了。我也会很早出门,慧你一个人没有问题吗?会不会准备早餐还有外出记得锁门?」
「嗯……我会想办法的。」
「千万不准带女孩子回家。」
「谁会这么做啊!」
根本就连对象也没有吧。这个城市里自己认识的同年代异性,毕竟就只有明华一人而已。
「你自己才是,随便跑进同年代男生的房间里,以为可以平安走出去吗?」
慧竭尽所能地反讽对方,明华却是哼了一声。
「要来比腕力吗?」
「……」
「那么你早点睡,面试可不要迟到了喔。我今天也会早点上床睡觉的。」
「了解了解。」
「晚安。」
她罕见地用母语道晚安后离开了房间。
怎么回事?感觉好像变得开朗一些了。是因为难民申请通过了吗?不,真要说的话,大概是看了第七舰队出击的新闻所致吧。人类最强战力的投入。看见返回大陆的希望后,整个人也随之放松下来了吗?
(说不定不用等到格里芬飞上天空,一切就会结束了吧。)
这么一来,自己现在做的又有什么意义呢?干脆别理会那种异想天开的提案,还是脚踏实地过现在的生活比较好。就算要成为飞行员,应该也有办法说服祖父母让自己进入飞行学校才对。不,当初想加入自卫队是为了驾驶那架红色的格里芬。现在既然知道是无人机,而且也不是人类可以操纵的机体之后——
……不对。
愈思考就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总之明天必须和八代通谈谈。就算要继续下去,也得谈过之后再说。)
慧盖上棉被。原本想关灯,身体却比想象中还疲惫。不知不觉中,世界被黑雾笼罩,整个人逐渐失去了意识。
门钤响起。
一短声的「咚——」之后,紧接是两响的电子声。
「嗯……」
慧揉揉眼皮起床。晨光自窗外射入,或许是窗帘一直打开的缘故,电灯的亮光显得很微弱。地板上是散落着袜子和裤子的凌乱模样。啊啊,可恶,不小心睡着了吗?现在几点了?八点半,还很早嘛。
咚——
门钤再度响起。
没有人去开门。说到这个,明华昨天提过包括祖父母都要外出的样子。这么说来,这个家中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吗?
慧懒散地从床上爬起。真是的,这么早会是谁啊?如果是推销员或宗教团体的话就不管了。在心中这么咒骂一边走下楼梯之际,门钤再一次响起。
「来了——!」
真是阴魂不散。
慧大声喊道,同时走向玄关。他踩在凉鞋上,开启拉门:
「请问问哪位——」
一位娇小的少女就站在屋檐下。连身裙的打扮之外还披着一件大号的军用夹克,外型粗犷的长筒靴和纤细的双腿呈现明显的对比。她保持着伸出银鱼般食指的动作,整个人愣在原地。
「格里……芬?」
「早安,慧。」
「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人送我来的。」
「是谁?」
「技本的人。」
「技本?」
「技术研究本部。」
是八代通所属的部门吗?慧急忙穿好凉鞋来到道路上。左右张望后,恰好见到一辆黑色轿直正在路口处转弯。
「到底要叫我怎么做啊!」
这番吶喊徒然扩散在空气中。他低吼一声,返回玄关处。格里芬仍面无表情地望着这边。
慧瞇细双眼俯视对方,同时叹了一口气。
「慧,你累了吗?」
「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
「说得也是,你就是这个样子啊。」
对她发脾气也无济于事,总之先掌握一下目前的状况为何。
「然后呢?来到我家的用意是?为什么技本的那些人会把你送来?」
「……」
连这个也不知道吗?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袭来之际,格里芬倾头开口道:
「遥交代我,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听慧的指示。」
「遥?」
「室长,八代通遥。」
居然有那么可爱的名字吗?和外表之间的反差也太刺眼了。慧按住太阳穴:
「呃……那个,所谓听我的指示是——」
「他叫我任由你摆布。」
「啊?」
「无论你做什么都不能抵抗。还说因为你是青春期的男生,所以做得稍微过火些也是情有可原的。」
「……?」
那……那只肥大叔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岂止狗屁不通,简直就乱七八糟了,捉弄别人也该有个限度吧。「开什么玩笑?马上就他们过来接你回去!」慧准备这么大吼之际——
突然感觉到周围的目光。
附近的住户探出脸来。每个人的表情就像在大白天看到了星星那样变得僵硬,其充满好奇的目光尽头处是——
——耀眼般的浅桃红色头发。
……!
慧急忙牵着格里芬的手将她拉入屋内。不好,被看见了。这里是小城市,所以谣言一向都传递得很快。要是传人明华或祖父母的耳里,真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我可以进去吗?」
格里芬这么询问道。慧喃喃回答「嗯」然后踏上走廊,暂时还是不要让别人看见比较好。幸好明华今天外出了,总之先在家里消磨时间再说。
「我端一杯茶给你,毕竟昨天你也招待过我嘛。」
「我来帮忙。」
「不用了,你先歇一下吧。」
慧带着格里芬进入起居室,让对方坐下,那端坐在坐垫上的模样简直就像个座敷童子。他从冰箱里取出保特瓶倒入杯中,将饮料放在托盘上端回来之际,只见格里芬正注视着墙边的橱柜。
她在看什么?
查看过后,慧猛然吸了一口气。柜子的中层摆放着相框。
相片中的景色是机场。白色涂装的小飞机172R停在里面,前方各站着一名大人和小孩。两人都是身穿开领衬衫和长裤的轻便打扮,手中还拿着飞行用的检查表和太阳眼镜。
成年女性露出牙齿微笑着,小孩则看似害羞地移开目光,其脖子上还绕着女性的手臂。
「这个是慧?」
面对格里芬的问题,慧「嗯」的回答道。
「旁边的人是?」
「我母亲。」
许久未说出口的这个字眼几乎不带什么感情。
「是我们两人在中国的天空飞行时的照片。大概是十岁的时候吧,父亲坐在后座,我们家三个人一起飞行。途中我也操纵了一下喔。」
「慧吗?」
那双大眼睛变得圆滚。
「飞行?自己在天上飞翔?」
「别看我这样,光是飞行时数已经破百了喔。哎,虽然有教官在一旁看着啦。」
「好厉害。」
「厉害……你飞得应该比我更随心所欲吧?无论速度或高度都不是小飞机可以比拟的。」
「不。」
格里芬一下子变得消沉。她抿着嘴唇低下头:
「我……不会飞。」
「不会飞?」
「遥说得没错,无论测试或实战中我都没有好好飞过。总是在途中就失去控制、被迫回航。我是完全不受期待的战力,白白消耗预算的瑕疵品。」
「没必要说得这么不堪吧。」
「周围的人都这么说。」
「……」
由于不知该如何回答,慧于是换了话题:
「你不知道原因吗?」
不稳定的原因,丧失机能的诱因。
格里芬摇摇头:
「诊断了好几次都没有异状。即使能确认症状,却无法发现造成的原因。所以解决的方法也不明朗。只不过——」
「只不过?」
「我觉得……自己好像欠缺了什么东西。」
欠缺什么东西。
「是什么?」
「不知道。不过我有这种感觉。」
「感觉……吗?」
是零件还是程序?又或者是动力不足的缘故?在不知道她是生物或机械的情况下,实在无法给予什么实质的建议。
「很严重呢。」
一种徒劳的感觉涌上心头。连自卫队的研究机构在总动员之下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为何又会认为像自己这样的高中生能有解决的办法?简直无法理解。
「慧为什么会飞呢?」
「问我为什么……」
只要按照手册那样操作修护完毕的机体,自然就会飞了吧。但格里芬的眼神相当认真,她猛然将手撑在身前,整个人往这边靠近。
「该怎么做才能飞得好?」
灰色的大眼睛、微微泛红的脸颊,连身裙的胸口部位可以窥见白皙的肌肤,香草的气味淡淡飘来。慧这时想起八代通转达的那句话,『任由你摆布』……不,不不,这样不行吧。
「呃——这个嘛。」
他推回对方的肩膀,同时搜索着记忆,努力思考该说些什么才能转移心中的杂念。
「以前母亲对我说过,飞机本来就制作成可以飘浮在天上飞行,所以用不着想得太过复杂,只要随自己的意去操纵就行了。外行人要是想得太多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不要想太多?」
「嗯,不过大概是因为万一出了什么状况,还有她会在一旁辅助吧。的确,不习惯的人要是顾虑得太多反而会变得绑手绑脚了。她的意思或许就是先飞再说,按自己的方式享受飞行。」
毕竟母亲是个凭感觉说话的人,很难推测真正的意思为何。说不定根本没有什么深意,只是当时随口用来激励自己罢了。但对于现在的格里芬来说,恰好需要如此正面的一句话。
格里芬低头陷入沉思。基于义务感而飞行的她,像这样的价值观在某种层面上来说或许相差太大了。她将目光落在地板上,整个人沉默不语。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她忽然抬起脸:
「那么,如果和你母亲一起飞行的话,我说不定也会进步吧。」
「咦?」
对方说出了意料之外的结论。
「就和慧当时一样。要是有人坐在一旁辅助的话,就可以更安心地飞行了。怎么样?我可以拜托她吗?」
「拜托?」
「拜托你母亲,和我一起坐上飞机。」
不不,小飞机和战斗机所要求的技术完全不同。而且这是打算把别人的家人带到战场上吗?难道子体是双人座的吗?这些暂且不去纠正。
「……不行。」
格里芬纳闷地倾着头:「为什么?」从刚才的话中,她似乎并不了解自己为何会被拒绝。
慧叹息般地回答:
「我母亲已经不在了,她驾驶的飞机被『灾』击落了。」
「咦?」
空气冻结。见到她错愕的样子,慧急忙摇摇手:
「啊,呃,这件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已经是满久以前的事情了,所以我某种程度上也看得很开。」
「是这样吗?」
「嗯。」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每当想起母亲的事情,胸口就是一阵剧痛。就算想忘也忘不掉。两年前克拉玛依机场的恶梦,特技飞行机被炸飞的座舱罩。
自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熟悉的风景变得黯淡,地上出现了地狱。
看得很开?怎么可能,如此蛮横的事情怎么会看得开。
但就算向对方暴露自己阴暗的一面也无济于事。慧拿起相框轻轻翻面,努力挤出开朗的表情面向对方。
「不过,说完全不在意的话是骗人的,所以我对你相当期待喔。希望你能赶快调整好状态,把『灾』那些家伙赶走。为了让我们能再次飞上大陆,为了替我母亲报仇。」
「……我会努力的。」
皱着眉头这么点头后,格里芬抬头望向这边。
「那么,我该怎么努力才好呢?」
到头来,我们还是离开家中来到了小松的街道上。
毕竟待在家里也不知道祖父母什么时候会突然回来,又要担心邻居们的目光。而且自己带着一名年轻少女进屋子里,要是迟迟不出来的话,还不知道会被传得多么难听。
(结果,完全就像明华告诫过的那样。)
慧咂了一下舌,从祖父的房间取出鸭舌帽戴在格里芬的头上。由于尺寸较大,可以将绑起的头发收入帽中以避免引人注目。让对方坐在货架后,他骑出脚踏车。天气十分晴朗,吹着南南东风,阳光也有些强烈。OK,Ready for departure。
踩着脚踏板骑出去后才知道,少女的重量轻盈得惊人。究竟是用什么素材做成的?比起载着一堆日用品时骑得更加轻快,就仿佛她的身体里没有任何的内容物。
抵抗着吹来的风声,格里芬开口询问..
「要去哪里?」
「这个嘛……总之先到那里吧。」
穿过京町十字路口,两人沿着国道360号一路往西。大约骑了三百公尺后,右手边可以见一片深绿色。葱郁茂盛的镇守之森,是神社。虽然不太清楚这座神社的来历,但祖父母都称之为「诹访大人」。
将脚踏车停在入口处,两人走进境内。慧转身向格里芬点点头:
「我们去参拜吧。」
「参拜?」
「就是向神明许愿,希望对方帮忙解决目前困扰自己的问题。」
她瞪圆了大眼睛。似乎对于这个意料之外的提议感到惊讶的样子。
「有办法解决吗?」
「说不定会有办法的。」
尽管自己并不算虔诚,但也不至于就全盘否定超自然的事情。无论如何,这算是漫无目的的散步。就当作是在祈求神明保佑,合掌参拜一下应该也无妨。
沿着石砌的参拜道前进,两人抵达本殿。灰色的鸟居在地面投下深色的影子,注连绳上面的纸条串随着微风轻轻摆动,树缝间洒下的阳光在石阶梯上形成光亮的班点。
慧在香油箱前取出钱包,拿出百圆硬币交给格里芬:
「来,这个给你。」
「?」
「要投进去喔,你不知道吗?」
读取了全世界的文字内容,却欠缺了最基本的常识。慧握住对方的右手,一起投入硬币。
「摇响铃铛。」
凉爽的金属声。
「然后啪啪的拍两下手,开始祈祷『但愿我能飞得更好』。」
「但愿我能飞得更好。」
「用不着说出来。」
自己这时也投入香油钱,然后加以礼拜。过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发现格里芬正望向这边。
「祈祷完毕了吗?」
「嗯。」
格里芬老实地点点头。她微倾着脑袋:
「慧许了什么愿呢?」
「我吗?那还用说,当然是希望『灾』早日消失了。」
对于或许全人类都抱持的这个愿望,格里芬却是不解地眨了眨眼:
「慧……你很讨厌『灾』吗?」
「当然喽,你不是也为了和那些家伙作战才被制造出来的吗?」
「是这样……没错。」
很微妙的反应。莫非对她而言,驱逐「灾」并非是任务或她的心愿吗?普通的话题聊着聊着,不知不觉中就丧失这方面的感觉了。
「我啊,因为那些家伙的缘故已经失去了很多。」
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
「包括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在天空邀翔的梦想,以及与家人相处的时光。不光是我而已,我所认识的人和我一起逃难过来,她也和自己的父母失散了。这一切都是那些家伙造成的。只要没有那些家伙,大家就能过着正常的生活。所以——」
我不会原谅那些家伙的。
「……」
格里芬仿佛被震慑一般握紧拳头。不久,她点了点头:
「嗯。」
微弱的声音。她再次面向拜殿双手合掌,闭上眼睛抬起纤细的下巴:
「但愿……『灾』早日消失。」
两人漫无目的地在小松的城市里乱逛。
站前的拱顶商店街、百货公司、乡下的酒馆街以及古老街道上林立的房屋。
格里芬无论看到什么东西都面露惊讶之情。大概是从来没有私底下外出过的缘故,她好奇地东张西望着。所幸初夏的城市有许多人来来往往,使得两人看起来并不显眼。接着往左,接下来沿那条路直直走,啊……那是什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聚集?顺着格里芬的要求在大街上不断东奔西跑,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时分。
「要吃东西吗?」
是否真有必要让她按时吃三餐呢?怀着这样的疑惑,慧出声询问。
格里芬忽然眼睛一亮:
「我想吃。」
「你想吃什么?」
「每日更换的B套餐。」
「啊
?」
「比A套餐多一盘菜,还会附赠炸物,」
……
她在说什么啊?打算反问之际,慧突然想到了一点。啊啊,莫非——
「那个是自卫队餐厅的菜单吗?」
「嗯。」
果然没错。
「不好意思……这个城市里大概没有B套餐。」
「……!」
那灰色的双眸猛然睁大。格里芬呻吟般喃喃念道:「那C套餐呢?」
「C套餐……也没有。」
「怎么会。」
她顿时哑口无言,脸颊颤抖,一副错愕的表情。这未免也太吃惊了吧。哎,既然一直都住在基地里,也难怪会把那里的食物当成全部了吧。
「放心吧,这里有更好吃的东西。」
慧在脑中搜索着地图。既然难得出来,自然希望让她品尝平时无法吃到的东西,但却又不能花太多钱。
对了。
「稍微有点远,没问题吗?」
「?无所谓。」
「那么走吧。」
让对方坐在货架上,慧骑着脚踏车出发。两人穿过狭窄的小巷回到东西向的干线道路,沿着水路向西前进,抵达一处有许多路面店林立的区域。
「到了。」
红色招牌上写有「拉面」字样。是以北陆地区为中心拓展的拉面连锁店。
「面类,你应该没有不能吃的吧?」
见格里芬拼命点头,慧于是带她进入店内。这个瞬间,令人无法呼吸的空气迎面扑来。
「欢迎光临!」
秃头老爹很有活力地打招呼。告知对方「两个人」后,随即被带到柜台的座位区。
「呃……?」
格里芬愣住了。她一手紧握装有ID的卡片夹吊带,似乎在寻找收款机读取卡片的地方。慧告知「不用了」然后让对方就座。
「在这上面挑选吧。吃完再算钱,用现金支付。」
他将大张的菜单递给对方。上面写有盐味、酱油、味噌以及猪骨这些广为人们熟悉的口味。顺带一提,这个连锁店的特征为全部都是蔬菜拉面。
「不知道吃什么的话我就随便点了。」
「不,我自己选。」
格里芬皱着眉头,小巧的鼻腔胀起。
「现在正是活用初期学习成果的好机会。」
哦,终于要拿出真本事了吗?OK,那就见识一下你的本领吧。
格里芬轻轻做了个深呼吸,正面望着老板——
「前菜(entrée)、鱼类料理(poisson)、起司(fromage)、红酒(un vin rouge) s'il vous plait?」
「不是这样啊——!」
竟然是法国菜。应该说,既然会点那种复杂的东西,区区一碗拉面的话应该更不成问题吧。她学习知识究竟是以什么为基准啊?
「抱歉啊,小姑娘。我们没有卖那种东西。」
老板看似很愧疚地低头道歉。
「为表示歉意,免费帮你升级成大碗,请你见谅好吗?鸣门卷也会帮你放得满满的。」
格里芬不安地打量着这边的反应。慧于是替她回答:「那么就这样吧。」接着叫了两碗盐味拉面,另外又点了饺子当作配菜。
「我,失败了吗?」
她一副沮丧的模样这么询问。
慧安慰着对方:「不,或许是我一开始把难度设得太高了。」尽管实际上真的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久等啦!」
未等待多久的时间,拉面便端上来了。格里芬的那一碗的确放了较多的蔬菜。就连鸣门卷也比平常多一倍的分量。
「好,开动吧。」
合掌后,慧拿起筷子。一旁的格里芬也有样学样地握住汤匙。
「一开始要先盯着拉面看。」
「盯着看。」
「吸入热气一边鉴赏面碗。」
「鉴赏。」
「用筷子轻抚拉面的表面。」
「轻抚。」
「然后慢慢地吸面……吃下!」
「吃下!」
两人不约而同地吸面。啊啊,总觉得好放松。味道不会很刺激,但吃着吃着就感到很放心。格里芬在一旁发出「思思」的声音。将吸到一半的面塞满嘴巴后,她终于呼出一口气:
「好吃。」
「喜欢吗?」
「比B套餐好吃。」
「那种评价标准我倒是不敢苟同。」
嗯,既然她喜欢的话那就好。
「我老爸喜欢这里的口味,总是会特地邮购然后放在家里储备。所以对我来说就相当于半个家常口味一样,现在吃起来依然会觉得非常放松。」
「你父亲是小松的人吗?」
慧「嗯」的点头,瞇起双眼。
「不过自从到东京念大学后,好像就几乎没回来过了。」
印象中是个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的人。打从自已懂事起,几乎就因为出差和只身赴任的缘故而不在家。包括发生的母亲那件事,以及像这次的紧急状况时都是一样。老实说,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真是个令人无法捉摸的父亲。
「来,另一道久等啦——!」
热腾腾的饺子被放在黑色铁板上端来。跃动的热油和蒸气散发着香气。等等——
「咦?大叔,这里面有十二颗吧。」
普通的菜单是一份六颗才对。慧以为自己点错数量了。
「算我招待的喔,看在小姑娘这么可爱的分上。」
对方笑容满面地使了个眼色。
「你们感情真好呢,这位是妹妹吗?」
「咦——嗯。」
慧含糊地点头之际,格里芬忽然抬头挺胸。
「慧是我的老师。」
老师。
「教会我许多外面世界的事情。」
「哈哈哈,真是个好哥哥啊。」
不知是否听懂了格里芬的意思,老板这么附和道。哎,我们在旁人眼中原来是这副模样吗?的确,要说是男女朋友的话,这家伙毕竟也太小了一点。
「慧。」
「嗯?」
「这个也有特别的吃法吗?」
格里芬愁眉苦脸地指着饺子问道。没有。唔,其实吃拉面也不需要什么规矩吧。
「这个很烫,要慢慢吃。小心不要让里面的汤汁溅出来,酱料就看自己的喜好。」
「喜好。」
「都各沾一点点试试看,味道太浓的就不要了。」
「了解。」
她一本正经地点头,然后伸出筷子。猛然将饺子放入嘴里的瞬间,她的脸颊随即鼓起,皱着眉头说了一句:
「好烫……」
「所以我就说了吧,要慢慢吃。」
「不过很好吃。」
尽管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仍继续夹起下一颗饺子。看着看着实在让人担心她会不会烫伤,慧事先倒满冰水递给对方。唔嗯,真有种身为家长的感觉,无法移开视线,放着对方不管。
拿起餐巾纸擦拭溅出的沾酱之际,头顶忽然传来模糊的音乐声。电视频道切换至新闻节目,主播和评论员面对面坐着。
『接下来要请有识之士发表意见,永崎先生,对于白热化的中国内战,我们日本该如何应对才好呢?』
白头发的评论员点点头:『这个嘛——』
『第一要务是保护在中日本人的安全,但也必须考虑到混乱平息后的外交关系。反政府势力……一般称之为「灾」,理解他们的主张并展现灵活的对话姿态也是很重要的呢。干涉他国内政固然是大忌,但要支持哪一方的政权,到头来还是得根据中国国内的民意来决定。』
『您是说,应该与反政府之间建立外交管道?』
『毕竟对方的势力已经扩展至如此地步,要继续视为恐怖分子的话也有其难度了。我想起码应该和对方的指导部门取得接触才是。』
啊……
慧愣住了。
与「灾」建立外交管道?准备对话?
这些人在胡说些什么啊?唔,自己不太常看电视所以并不清楚,但日本这边难道是将中国的状况视为单纯的内战而已吗?说到这个,在第七舰队出击的新闻中也使用了「反政府势力」这个字眼。真不敢相信,和平痴呆症再怎么严重也该有个限度吧。
那些家伙既非组织也不是军队,纯粹是灾厄罢了。无视于国籍和人种,将一切都破坏殆尽。居然连这点都不懂吗?
「这也不知道会变得怎么样啊。」
老板甩了一下捞面勺。
「周刊杂志上不是写得像外星人入侵一样吗?美军好像也出动了,真不知道会不会攻击小松这里啊。」
「不用担心。」
用坚定口吻回答的人是格里芬。她放下筷子,换上凝重的表情:
「倘若真是这样,我会保护城市的。」
「……咦?」
慧急忙捂住格里芬的嘴巴,说得这么露骨的话难保对方不会起疑心。他向店长便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
「不好意思,这家伙漫画和动画看太多了。」
店长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笑了笑。恰好在这个时候,新的客人伴随门铃声走进来。
「嘿,欢迎光临啊!」
店长有活力地这么喊道,然后前去接待客人了。
慧安心地呼了一口气,转而瞪向格里芬:
「千万不要太多嘴喔,这里可不是基地啊。」
「可是这件事很重要。」
她罕见地强硬反驳道,那清秀的脸庞紧紧绷在一起。
「保护人类,保护大家的城市,我就是为此而制作出来的。即使状况不佳,我还是会战斗到最后一刻,将敌人击落。」
——就算我会因此而坠落。
「……」
那眼中蕴含的意志令自己吓了一跳。
原本以为她只是被现场的气氛所影响,但并非如此。这女孩心中抱持着相当坚定的觉悟。
即使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达成使命,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眼前的少女看起来就是如此高尚的存在。
「慧。」
格里芬维持正经八百的表情望向这边。她抿紧嘴唇,用郑重的口吻告知:
「饺子,我还想点一盘。」
到头来,慧一直陪伴对方逛到黄昏时分。
格里芬的好奇心没有片刻停息。从药妆店到快速时尚店,甚至被她带往便利商店逛来逛去。进入OK便利商店几分钟后接着又造访全家便利商店,完全不知道这样有什么好玩。但天真无邪的她却乐在其中。时而专心阅读漫画周刊、时而讶异于电子游乐场的喧嚣,还有睁大眼睛看着鱼铺里的鲜鱼。
下午五点,慧在横跨梯川的桥面停下脚踏车。
不知不觉中,两人来到了相当郊外的地方,再继续前进的话就是通往机场的路径。
「怎么办?要这样直接回基地吗?」
「这么快?」
「什么叫这么快,现在时候差不多了喔。」
明华和祖父母他们的事情应该不至于处理到晚上。倘若他们回家时发现自己不在,很有可能会被问东问西。
衬衫的一边被紧紧拉住。格里芬投来冀望的目光:
「再逛一下。」
「可是——」
「再一下就好。」
「……」
叹了一口气,慧点点头:
「知道了。那么再逛一个地方,结束之后就回去吧。」
他蹬地骑出脚踏车,眺望着远方涌现的白云一边离开大马路。红色的客运巴士在右手边逐渐超越。脚踏车在狭窄的路盾和人行道上不时切换,一路北上穿越高速公路的高架桥下。
大约骑了四百公尺后,视野一口气变得开阔。道路过上了河川的堤防,陆地在此中断,出现水平线。是河口,两人抵达了日本海。
「大海。」
格里芬这么喘气道。她伸手按住帽子,呼出温热的气息:
「是大海!」
「嗯,是啊。」
下坡进行最后冲刺,慧将脚踏车停在防波堤的角落。强劲的海风迎面吹来,左右360度,每个方位都是无尽的天空,灯塔和防灾广播塔在夕阳下浮现。
「好像叫『安宅关』呢。」
「咦?」
「就是这里。似乎是什么历史上很有名的地方,虽然我不是很清楚。」
你的数据库里难道没有吗?这么询问后,格里芬摇摇头。还是老样子,不清楚她是以什么样的基准获得知识的。
牵着她的手,慧登上砂石路。越过防波堤的混凝土,广大的沙滩呈现在眼前,是海水浴场。由于并非旺季,所以没有多少人影。身穿防寒衣的团体正在玩着风浪板,看似住在附近的老人则牵着狗在散步。
「啊。」
格里芬猛吸一口气。或许是刚好接近日落之故,大海呈现金色的光辉,夕阳在沙滩投下复杂的阴影,海面的波纹轻柔地带动空气。
「好漂亮。」
她晃动着连身裙的裙襬跑了出去。帽子被甩落,浅桃红色的头发随之散开。但本人却丝毫未察觉的样子,依旧继续走下海滩。她用全身迎着吹来的海风一边转动身体,外套和连身裙像花朵一般绽开。
这个瞬间,慧的心跳猛然加速。
(什么……)
体温上升,呼吸变得困难,胸口深处诉说着疼痛。
冷静,我得冷静。那不是人类,而是兵器啊。自己干嘛要为此怦然心动?振作一点。
慧做了个深呼吸,环视的目光捕捉到自动贩卖机。啊,对了,喝点冰凉的东西冷却脑袋。
「喂,格里芬!」
他大声呼喊。
「我请你喝饮料,想喝什么?」
「咦?」
格里芬隔着肩膀回头。
「又要请我吗?」
说到这个,刚才在拉面店就破费将近两干圆了。光是今天一天,自己的零用钱就消失一半。不过,事到如今再怎么小气也无济于事。
「嗯,想喝什么都可以。」
「那么——」
说着,格里芬闭上嘴巴。她皱起眉头,看似很认真地在思考如何选择。
「不然就随便买一罐咖啡吧?」
慧忍不住这么询问之际,格里芬却是回答:「我不太喜欢苦苦的。」
「那么红茶?」
「会苦。」
「碳酸饮料。」
「舌头会痛。」
想不到居然这么挑嘴。
「知道了,那照我的意思买吧。」这么告知后,慧走向贩卖机。他买了自己要喝的苹果汁和另外一罐饮料,然后走下沙滩。
「给你。」
接过350ml的罐子后,格里芬眨了眨眼睛。
「酸奶?」
「不会苦,嘴里也不会劈哩啪啦的吧。如果还是不喜欢就跟我交换好了。」
「不。」
格里芬立刻这么否定,一把抢走乳酸饮料,拉开拉环放在柔嫩的嘴唇上。她呼出一口气:
「好喝。」
「是吗,太好了。」
「这是我最喜欢的食物。」
「那一开始就先说啊。」
慧松了一口气,打开自己的饮料。嗯,这家伙发育很差,多喝点乳制品应该比较好吧。虽然不知道阿尼玛会不会成长,但看起来似乎可以像平常人一样饮食。就在偷偷打量对方平坦的胸部一边品尝果肉之际,格里芬不解地倾头。
「怎么了?」
「想起有点讨厌的事情。」
「讨厌的事?」
「以前有人对我说:『你发育不良,最好多补充乳制品喔。喜欢甜食的话就喝这个酸奶。胸部可以变大的。』。」
「……」
「真是没礼貌。」
就……就是说啊。对不起——等等,又不是我讲的。
「那是谁说的?八代通吗?」
「呃——」
她愁眉苦脸地眺望半空中,仿佛在思索记忆一般。
「忘记了。」
「忘记了?」
「想不起来。」
「你真的不要紧吗?」
听到这里,多少也觉得有些不安了。不仅动作方面,就连记忆也不稳定吗?就在盯着对方看之际,她又冒出一句:「酸奶喝完了,今天好像是第一次喝到。」这不是你说喜欢喝的吗?再怎么样也太奇怪了吧。
「知道了,我不问了。」
还是不要让她更加混乱了,要是因为和自己行动而变得更不稳定就笑不出来了。
将剩下的果汁一饮而尽后,慧站了起来:
「我去丢个垃圾,你先慢慢喝吧。我会一直陪你到日落的。」
「嗯。」
背向沙滩,慧登上通往停车场的阶梯。呃——垃圾桶在哪?目光这么四处游走时——
背后忽然传来物体「啪沙」倾倒的声音。
慧隔着肩膀回头一看。
格里芬就倒在地上。
……?
她手里拿着果汁罐,整个人倒卧在地上。罐子流出的液体在沙滩留下黑色痕迹,长发往四周散开。
「别担心,只是睡着罢了。」
正要冲过去的瞬间,却被一个粗厚的声音叫住了。
阶梯上站着一名肥胖男子。他将手插在白袍的口袋里,神情高傲地俯视这边。
「八代通……」
「后面加个『先生』吧,王子殿下。我好歹也比你年长。」
八代通看似不太介意地说道,然后抬了抬下巴。其身后的迷你厢型车走出便服打扮的男女,一副驾轻就熟地来到格里芬身边将她抱起。
「喂,你们——」
感到莫名其妙的慧就要出声制止。八代通举起一只手:
「接下来就是技术人员的领域了,正所谓术业有专攻。相对地,换我来和你聊聊。你一定有许多想知道的事情吧?」
「……」
慧屏住呼吸瞪着对方。八代通毫不畏惧地径自坐在防波堤上,格里芬从他身旁被抬走。迷你厢型车打开车门,将少女吞没其中。
「坐下吧。
」
八代通扭起嘴角这么说道。OK,好吧。那么自己也不必客气,把想问的事统统说出来。
「包括昨天也是,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怎么说?」
「未事先说明就放任我们两个人行动。你不是要求我让那个女孩能飞起来吗?所以我才答应帮忙的。」
「说得也是。」
「那又为什么——」
慧加强语气,八代通却举起一只手打断。他从怀中取出香烟点火,津津有味地吸了一口之后拿起香烟盒:
「要抽吗?」
「我还未成年。」
「说不定『灾』明年就会毁了全世界喔,这种时候你还在乎法律或身体健康吗?」
「……」
「也罢。」
紫烟吐向金黄色的天空,眼镜底下的双眸微微瞇细。
「三个小时。」
「啊?」
「这是格里芬的平均觉醒时间。哎,虽然有几天会延长到四或五个小时啦。不过基本上经过这些间隔时间后她就会失去意识,无论是飞行中或警戒待命中都一样,我所谓的不稳定指的就是这么回事。」
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对吧。
他投来自虐般的笑容。
面对沉默不语的慧,八代通耸耸肩膀:「不过啊——」
「她今天又是如何?居然连续启动了十个小时以上,我对此非常惊讶喔。既没有增加药量,也未重新编写过控制信号。单纯只是和你在一起,她就能持续觉醒的状态。这个简直就是奇迹,只能当作是一种科学无法解释的力量在背后运作了。」
「……我并没有做什么——」
「没错,什么都没做。只是逛逛站前的商店街或是海岸这些相当幼稚的约会行程罢了,就像学生一样玩得非常保守。」
他一直在看着吗?嗯,也难怪可以挑在那么刚好的时间点出现。像这种暴牙龟的嗜好实在是太低级了。
「然后呢?你们知道原因了吗?反正一定就躲在远处监视那家伙的状态吧。」
面对这番挑衅般的口吻,八代通却摇了摇头:
「不,不知道。完全不清楚。」
「……」
「哎,假说的话倒是可以举出好几个。比方说你的声音蕴含着特殊的脉冲,能让那家伙保持稳定状态。或者你的脸上具有特殊的色谱,促使她持续觉醒。抑或是你的体味所造成的影响。」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慧彻底傻眼,喃喃这么问道。八代通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说呢?不过的确存在验证的价值。例如把你的大头照放在驾驶舱里,或是用变声器播放你的声音,这点小事对我们来说并不成问题。」
「……光是想象就不寒而栗了。」
自己的声音在驾驶舱内播放,弥漫舱内的体味,还有贴满整个墙壁的照片。
老实说太噁心了。
八代通按熄香烟。他略微绷紧表情:
「不管怎么样,时间所剩不多了,我们没有选择手段的余地。试飞时程今天拍板确定了。」
「试飞?」
「就是判断那家伙是否要被停止运用的测试飞行。刚好在一个星期后,六月二十一日星期三实施。所以这次倘若不能顺利飞行,那家伙就到此为止了,将会成为废弃品遭到报废。」
「这么快?」
速度之快出乎自己的意料。明明是对抗「灾」的秘密武器,居然会这么轻易地就遭到报废。简直不敢相信,人类的战斗分明没有余力再这么慢慢来了。
「这已经是我极力争取的结果了。哎,毕竟阿尼玛比你所想象的还要更烧钱喔,在审查预算会议上甚至有人表示『还不如养一艘航空母舰来得划算』呢。」
「……」
「事实上,效率也的确很差。谁叫其他的阿尼玛没有什么大问题,都在稳定增加飞行时数。没有希望的机体就赶快废弃,然后寻找下一个适合的机种,这么做也很合乎常理。若单纯从价格性能比来考虑的话,那家伙就应该被抛弃。倘若我不是站在技术人员的立场也会这么认为的。」
「可是!」
慧忍不住提高音量。
他握紧拳头,垂下目光。
可是——
「当初要是没有那家伙……我们早就没命了。」
这是毫不夸张的事实。在那片翻腾的大海,从日本飞来的援军就只有她一个人。这段期间,其他阿尼玛又在做什么?莫非认为来自国外的难民船是次要的吗?既然如此,我们需要的阿尼玛就只有格里芬一人,其他机种根本就不在考虑的范围内。
「呵。」
八代通恶意地扭曲嘴唇。或许是察觉到自己心境上的变化,他换上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
「那就当作我在挟恩图报吧。我们的想法一样都是要让那家伙继续活下去,所以就别再抱怨什么说明不足或是被呼来唤去的小事,你只要乖乖配合就好,反正所剩时间也不多了。」
「……就不能说得好听一点吗?」
「那么换个说法好了。请将公主从邪恶的诅咒中解救出来吧,王子殿下。用你爱的力量让她醒来。」
相当缺乏诚意的一句话。
慧放松双肩。他猛呼吸一口气,认输般地缩了缩脖子:
「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听你的就是,反正都已经上了贼船嘛。对了,我很早就有个疑问,为什么要叫我王子殿下?我根本就不是那个料吧。」
八代通冷笑道:「那还用说吗?」
「王子殿下的吻可以唤醒公主。这不是古今中外童话故事里的老掉牙桥段吗?即使那是公主自己献上的吻。」
看样子,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成了暴牙龟的偷窥对象。以后再也不会跟格里芬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了——慧在心中这么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