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向星星许愿
至今,我仍记得我与他初次对话的情景。
「远野,你到底都在看哪里啊?」
那是高中一年级的六月底,我上完化学课,一个人走回教室时发生的事。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吓得惊叫出声。转头一看,一个高挑的男生站在我的后方,匪夷所思地看着我。发现自己不小心和他对到眼,我立刻移开视线。我在看哪里?哪里都没看,总之,不是在看这里就对了。
「窗户……」
花了三秒钟,我好不容易挤出这两个字。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就连我自己也知道声音很小。抬头一看,对方先是愣了一阵,接着便哈哈大笑。我并没有要搞笑的意思,他的反应让我很尴尬。
「春见!」
他转头看向远方叫他的人。我不知所措地低下头,一心只想赶快离开。听到他说「我马上过去!」时,心中顿时松一口气。
「远野,你看。」
然而,他却没有结束对话的意思,我再度看向他的双眸,只见他指着窗户说:
「你以为人类为什么要发明窗户?看天空吧,天空。」
一双大手修长的食指,指向夏天来临前、云淡风轻的蓝天。
语毕,他像风一般跑过我的身边。
春见洋介。
我知道他的名字,但从没有正式说过话,没想到他竟然会注意到我这个人。
——远野,你到底都在看哪里啊?
——看天空吧,天空。
春见洋介。
升上高中已过了两个月,我总是借由看书来逃避教室里的喧嚣。
春见洋介是第一个认真跟我说话的人。
***
国三那年秋天,因住在乡下奶奶病情日益恶化,已无法自己照顾生活起居,所以父亲决定要举家迁回乡下。
母亲虽不甚开心,却也没有反对。而年仅国三的我,对父母的决定也只能言听计从——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我国中读的是设有高中部的私立女子中学。搬家代表我必须离开原本的学校,进入一般的男女合校就读。
——诗织肯定比较适合读女校。
所有的好朋友都这么跟我说,其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从小我就拿男生没辙,他们只会欺侮同学和捉弄女生。比起来,女校的生活就平静多了,大家各自加入合得来的小圈圈,彼此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国中毕业典礼上几乎没有人哭,因为大部分同学都要一起直升高中,所以当天气氛其实和结业式差不多。然而对我而言,那却是真正的毕业典礼。花了三年好不容易才适应学校环境,如今却被独自放逐,一切不得不从零开始。我既害怕又难过,好想大哭一场,但我从小就是个想哭也哭不出来的孩子,所以只是紧咬着下唇。
「我叫远野……诗织。」
入学典礼那天,老师要我们依座号顺序自我介绍。那时我坐在右边数来第四排的最后一个位子,站起来时,前方的导师、同学全都转过来盯着我看。我用颤抖的声音报上姓名后就没再说话,一个开朗的女生见状举手问道:「兴趣呢?」
「……阅……读。」
啊,糟糕,我搞砸了。
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俯首坐下的瞬间,教室里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还好坐第五排最前面的男生随即起身自我介绍,他朗声报上姓名,神采奕奕地说自己从小学就开始踢足球、之后也打算加入足球社、听说社团经理是女生让他很期待……等,教室里笑声此起彼落。我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没用。
「有件事要跟各位报告。」
自我介绍完毕后,班导米泽老师宣布道。他年约四十中旬,身材修长,胡子浓密,除了是社会老师,还是篮球社顾问。
「现在教室里只有三十五人,但其实我们班总共有三十六人,看,还有一组空桌椅不是吗?」
「是中辍生吗?」
一名同学说完后,全班哄堂大笑。我心想「这班同学感情可真好」,宛如事不关己。
米泽老师微微蹙眉,似乎对这个提问感到意外。
「不是,他比你们大一届,休学到洛杉矶留学一年,今年六月才会回来。」
大家听到「留学」、「洛杉矶」,纷纷骚动了起来。
「他是去年出发的,留学前曾在篮球社待过两个月。是个怪咖,但还满有趣的。总之,我们一年C班总共有三十六人,有没有问题?」
「那个留学生叫什么名字?」
「春见。」
「是女生吗?」
「是男生。春见是姓,看见春天的『春见』。名字叫洋介,太平洋的洋,介绍的介。」
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春见洋介」四个字后,又立刻擦掉。
「不用急,你们两个月后才会看到他,到时候有什么问题自己问他就是了。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的话,我们来选班级干部。」
因自愿要当班长的同学有四位,只好用猜拳的方式选出一男一女,猜输的两个人则当副班长。在两位班长的主持下,干部选举进行得非常顺利,而我也如愿被举荐为图书股长。
「因为远野同学喜欢看书嘛。」
女生班长笑着对我说。我不知道该回什么,只是茫然点了点头。
真糟糕,我又搞砸了。
每个干部职位都必须有一男一女,可是,没有男同学想当图书股长。经过几轮猜拳之后,最输的男生一脸不悦地向我走来,碎念道:「我之后会加入社团,放学后可能没什么时间。」
我无言看着他良久,直到他露出「你看什么」的眼神,才急忙低头道:「我知道了。」
开学第一天,没半件事顺利的。
对我而言,高中男生每一个都是身材高大、声音低沉的未知生物,我完全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而更让我搞不懂的是男女合校的高中女生,她们和女校的女生虽然类似,却有着微妙的不同,一种微妙而决定性的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同。那让我不知所措,而我的不知所措,也让班上同学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没有霸凌我,也没有刻意排挤我,但即使如此,我仍觉得自己跟一年C班格格不入。班上同学彼此都很亲昵,但不论男女一律叫我「远野同学」。我和他们的关系仅止于此,也不知道该如何缩短距离,所以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埋头看书。
偶尔会有好心的同学来这么对我说:「远野同学好喜欢看书喔。」我想,这大概是他们对我的唯一印象吧。
***
春见洋介第一次走进教室,是六月初期中考卷发回后。
放学前的班级时间,教室里突然一片骚动。我闻声抬头,第一个想法是「好高的男生」。他的个头比米泽老师还要高一些,头发带点褐色,没有穿制服外套,白色衬衫卷到手肘的位置,露出扎实的手臂。从走路方式和体格来看,他应该是个运动健将。
「坐下!坐下!安静!他就是我之前跟你们提过的留学生。春见,跟大家自我介绍。」
「我叫春见洋介,十六岁,处女座O型。之前我休学一年,到美国边玩边念高中。会说简单的英文但功课很烂,特别是日本史。」
「你是在找我的碴是吗?」
米泽老师惊呆地瞪了他一眼,春见洋介则歪嘴笑了笑。班上同学似乎都觉得他很有趣。
「虽然我大你们一岁,但各位不用在意年龄的事,只要把我当作普通的转学生就行了。请多多关照。」
「你这家伙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总之,今天春见只是来跟大家打声招呼,明天就会跟我们一起上课。有没有问题?」老师用笔敲了敲点名簿。
一个男同学喊道:「你有金发女友吗?」
被这么一问,洋介睁大眼睛,一脸顽皮地说:「她哭哭啼啼拉着我叫我不要走,但我还是甩开她的手回来了。」
「这种没营养的话题,放学后你们自己聊就可以了。春见,你先坐下。」
「是。」说完,他走向右边数过来第五排的最后一个位子,也就是我的旁边,很自然地坐下来,仿佛他已经坐在那边很久似的。在三十五个陌生人的注目下,他竟然一点也不紧张。前方的男同学转过头来跟他聊了几句,两人随即发出老友般的笑声。
我眨眨眼,继续阅读手上的小说。
主角小女孩把蜜蜂抓在手中,结果被蜜蜂叮伤,嚎啕大哭——沉浸在作者的文字中,教室中的笑声、喧嚣声,于我而言都只是远方的杂音。
身为图书股长,有时必须在放学后到图书室执勤。那天我在前往图书室的途中,看到春见洋介和一群二年级的男生有说有笑。那些人都是他以前的同学,想必他应该有很多朋友吧?有人花了两个月还是无法融入校园生活,也有人在短短几分钟内就成为校园中的风云人物。
「喔,远野同学,午安。」
一走进图书室,负责管理图书的老师便笑着和我打招呼。我先向他微笑点头示意,随即坐进还书柜台。至于另一名男图书股长,他后来加入了网球社,从没
来图书室履行过职务。
***
——你以为人类为什么要发明窗户?看天空吧,天空。
经他这么一说,我开始不时仰望天空。
在那之后过了一周,进入七月后,阳光就有如盛开的蒲公英花般黄润。我提着水蓝色的便当袋走出教室,这个便当袋是奶奶以前做给我的,自从搬来和奶奶一起住后,她经常一睡就是一整天,所以我最近都没见到她。奶奶每次见到我总会问「诗诗,新学校好玩吗?」,只要我回答「好玩」,她就会仿佛知道我在说谎似的,露出悲伤的表情,然后递给我几颗金平糖。
和奶奶相处总让我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念小学时,我常被班上男同学欺负,哭丧着一张脸回家。奶奶那时身体还很硬朗,经常来我们家作客,每每看到我愁眉苦脸的模样,她就会送我几颗金平糖。这种糖果,以前吃能抚慰心灵,现在吃却令人悲从中来。
「远野?」
我吓了一跳,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会叫我诗诗,学校里也只有一个人会叫我远野。
转头一瞧,是春见洋介。他平常总是成群结伴,今天却只有一个人。大概是天气热的缘故,他身上的短袖白衬衫有两颗扣子没扣。
「你要去哪?」他歪着头挑眉问道。
为了闪避他的目光,我低头看向自己的便当袋。其实我正在找地方吃饭,从期中考前开始,因为教室里太吵,所以我每到中午都会离开教室,自己找个安静的地方吃饭念书,没想到却意外爱上这种自在的感觉。之后我每天中午都会去没人的地方吃便当,有时在操场,有时则在空教室。
他走近几步,一副在等我回答的样子。
「我在找地方去。」无计可施的我,硬是挤出这几个字。
——糟糕,我又搞砸了。我吞了口口水,抬眼看向春见洋介,没想到他却一脸乐在其中的表情。
「你的回答好哲学喔。」
「……操场……」
「你不在教室吃饭吗?」
「或是花圃旁边的楼梯之类的……没人的地方。」
「是喔,这资讯不错耶。」
我不清楚这些资讯有什么可取之处,但对方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知不觉中,我们开始并肩而行。
本以为他是要去厕所,没想到他却走向楼梯,两阶并一阶地开始下楼。
「你一定没想到我会跟来吧。」
他走到楼梯间,欣然看向僵在楼梯口的我。
我点点头。毕竟对我而言,高中男生是未知的生物,更别说像春见洋介这种和我有着天差地别的人。
「我还没到午休时间就把便当吃光了,所以现在要去买。」
「去哪买……?」
「超市吧。」
校规不允许学生擅自离开校园,但像他这么我行我素的人,肯定不会把校规当一回事。
我踏上池藻般的深绿色楼梯,见他在楼梯间等我,便用比平时稍快的速度下楼,踏进楼梯间时,鞋底的橡胶还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猛一抬头,春见洋介看着我笑了。
我们肩并肩继续下楼,他就算没有两阶并一阶走,速度仍比我快。但每每超过我时,他总会放慢脚步等我。我因此慌了起来,最后搞得像在竞走似的,再加上心里紧张,走完三层楼梯竟有点喘。
我们各自到鞋柜换鞋。既然他要去超市,我们应该会在这里分头走。我仰望着他,他则歪着头俯视我。
「远野,你喜欢PAPICO1吗?」
我反射性地点点头。
「好,那等等花圃旁见。」
春见说完,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
留下一头雾水、不知所措的我。
PAPICO?高中男生真难懂,而春见洋介更是令人无法捉摸。
我沿着建筑物的阴影走向操场。家政科教室前的花圃里开满鲜红色的一串红,这种花单株还算可爱,数量一多起来却不怎么讨喜,满满的红色给人一种恶毒的感觉。
烈日当头,今天比平常气温还要高。我抬头望向校舍,心里想着等等要去空教室吃饭,但双腿却不听使唤地走向楼梯。这是怎么回事?
——那等等花圃旁边见。
不能当真,那不过是随口说说的玩笑话罢了,否则只会被人当成认真魔人。
我走到花圃尽头的楼梯,铺了条手帕坐下,把便当放在大腿上,做了一个鼻吸口呼的深呼吸,任凭初夏的空气流通全身。
正当我吃完玉子烧和金平牛蒡丝时,一个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是春见洋介,他正朝这里走来。
我紧张得正襟危坐。如果说我没想到他会来,那是骗人的。我的心中还是抱有一丝期待,只不过害怕希望落空,才一直告诉自己他不会来。
我已经没心思吃便当了。他迅速来到我的右下方,就像他第一次进到一年C班教室那天一样,很自然地和我相隔两个阶梯坐下。
「好小的便当,吃得饱吗?」
「……吃得饱。」
「你不觉得这里很热吗?」
「很热……」
他一边在塑胶袋里捞呀捞的,一边抬头望向我。
「店员有给我保冷剂,不用担心。」
「担心什么?」
「PAPICO啊!」
「可是我……」
「你不喜欢?」
「不,我很喜欢。」
「感觉好像在野餐喔。」
他边喊热边拉着领口搧风,灌掉一半五百毫升的矿泉水,一口啃掉半个可乐饼面包,然后用左手无名指擦掉嘴边的酱汁,抬头看向我。意识到他热情的目光,我急忙别过头。
「我小时候的某个雨天,在路边捡了一只濒死的流浪狗,后来就一直养在我们家。我不知道它实际年龄几岁,但它光是在我们家就住了十年以上,已经是个老奶奶了。是只杂种狗,中型体型,看起来就像只放大的蝴蝶犬。眼神很凶恶,但其实个性很温和。」
说到这里,他将剩下的面包塞进嘴里,咬了几口就囫囵吞下肚。
「我妹今年九岁,比大大还小。大大是那只狗的小名,它真正的名字叫大象。」
「大象?」我不禁反问。
他笑咪咪地回答道:「因为我小时候很喜欢大象。我妹刚出生时,大大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稀有动物,充满了警戒。」
「嗯……?」
「你现在看我的眼神,就跟大大一模一样。」
「咦?」
我慌了,话题怎么一下子转到我身上?春见洋介见状大笑,又从塑胶袋里拿出一个热狗面包狼吞虎咽了起来。吃完后,他瞄了一眼我的便当说:「你不吃吗?还有点心可以配耶。」被他这么一说,我赶紧吃了一口汉堡排和白饭。
他默默盯着我瞧了一阵,见我露出尴尬的表情才开口问道:「你都在这里吃午餐吗?不热吗?」
「有时候也会在室内吃。」
「没有人的地方?」
「……对。」
「哪里?」
「空教室、顶楼楼梯之类的。」
「顶楼?为什么不直接上顶楼吃?」
「因为通往顶楼的门锁着,而且楼梯间也很安静。」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我一语不发地吃着便当,心想我又搞砸了,他一定觉得跟我聊天很无趣。像他这种万人迷,应该有其他更好玩的乐子才对,何必跟我窝在这里呢?
「给你。」见我开始收便当盒,他从袋子里拿出PAPICO递给我。我道谢接过,手上一阵冰凉。
我吸了一口冰沙,绵密的口感令人怀念。春见洋介像个无底洞似的,两三下就把冰沙解决了。
他将所有垃圾收进袋子里,起身准备离开。
……啊,他要走了。我咬着PAPICO打量他高壮的背影,他顿时一个转身,和我四目相接。
「好吃吗?」
「好吃。」
「开心吗?」
他露出笑容,也不等我回答就接着说:「我很开心喔。先走啰,远野。」
我还在思考要怎么向他道谢时,他已挥手离开。
「……」
吃完后,我拿着空包装和便当袋起身,将手帕折好收进口袋。此时一阵风吹来,我压住被吹乱的头发。天空依然高高挂着蒲公英般的太阳,照得我额头微微冒汗。
——如果我可以更健谈就好了。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请我吃冰?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人一起吃午餐了,所以显得非常紧张,更何况,这还是我第一次跟男生单独吃饭。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他起身准备离开的那一刻,我的心中有些许落寞。
——如果我可以更健谈就好了。
如果我能笑着对他说「我也很开心」就好了。
我像平常一样,独自沿着开满一串红的花圃漫步。看着被风儿吹动的花朵,我的心也跟着掀起一片片的涟漪。以后还有机会像这样跟他聊天吗?
春见洋介。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跟他说话,我一定要为PAPICO的事向他道谢。
***
「难得放暑假,你也出去走走嘛。」
放暑假后,妈妈就不时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仿佛我待在家里是一种罪过似的。无计可施之下,我只好抱着暑假作业来到学校。
暑假期间,图书馆除了五天的公休日,每天都开到傍晚五点。
其实我也想象青春小说里的人那样,到咖啡厅或连锁餐厅念书,无奈我不习惯人多的地方,如果去了,一定会因为太过在意周遭而无法专心。
从巴士站到学校短短的距离,就足以让脖子上冒出一颗颗斗大的汗珠。走进图书室,不少三年级的考生正埋头苦读。我选了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坐下,喘了口大气后望向窗外。
——看天空吧,天空。
暑假前两周,我和春见又一起吃了两次午餐。因外面实在太热,后来我都到空教室或顶楼楼梯吃便当,而他总有办法找到我。
——你会不会不喜欢我来?
第一次来空教室找我时,他这么问道。从口气听来,他并非在责怪我,而是出自好奇。见我急忙摇头否认,在对面的他对我微微一笑。
——那你为什么一副很困扰的样子?
——我怕你……
一回生二回熟,我已经没有上次那样紧张了。每当我开口说话时,春见都会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那虽然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但对于步调缓慢的我而言,就像是一剂强心针,因为我知道他会认真听我把话说完。
——我怕你觉得无聊。
我看向他,与他对视了三秒。「怎么办?该移开视线吗?」正当我在心中天人交战时,春见噗哧一笑。
——瞎操心。
他挖苦我道,见我露出尴尬的表情,笑得更开心了。
第三次他也是不请自来,把便利商店的炒面吃个精光后,便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睡前还不忘提醒我钟响时叫他起床。我不禁偷笑了一下,这个人实在太有意思了。我不知道春见为什么要来找我,但看到他在我身边依然如此无拘无束,我也就放心了。
——远野,下次见。
他在走廊上对我说道。这是我们在暑假前的最后对话。
春见的暑假生活应该既丰富又充实吧。他之前曾跟我说暑假要去参加社团,班上同学都说他是篮球社的风云人物,而我多少也听到了一些。他简直就是小说里的男主角,逍遥自在,亲切随和,浑身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下学期,他还会来找我一起吃饭吗?
***
「诗诗,星星没有了。」
开学前一周的八月下旬,妈妈叫我把切成小块的西瓜送去给奶奶吃。
奶奶从以前就叫金平糖「星星」。
「是吗?」
我将西瓜放在病床的桌子上。奶奶哀伤地点点头,望向一旁柜子里的手掌大玻璃罐。罐子里空空如也,事实上,它从暑假后就一直空在那,而这已经是奶奶第三次跟我说这件事了。
八十四岁的奶奶非常健忘,金平糖没有后她就跟我说过一次,说完又忘了自己有说过,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提起。
「我之后去买。」
我边用叉子挑掉西瓜籽边说道。这也是我第三次这么回答奶奶,仗着她一定会忘记,每次说完我都没有真的去买,只因为一个自私的理由——我不想再因金平糖而悲从中来。但是,听到奶奶说「星星没有了」时,我心里也一样难过。
我每周会来看奶奶两、三次。奶奶平时根本不记得金平糖没了,但每每我来看她时,她看到不怎么快乐的我,总会想给我金平糖。只有这时候,她才会发现金平糖的罐子空了。
「我马上就去买。」
满脸皱纹的奶奶给了我一个微笑。
「诗诗,你在放暑假吗?」
「嗯。」
「你每天都在做什么?」
「写作业……看书。」
「这样啊……奶奶的钱包不知道跑哪去了,你去把它找出来,买完星星后,再买一些自己喜欢的零食。」
「……好,记得吃西瓜喔。」
「谢谢。」
奶奶将细白的手臂伸向塑胶叉。之所以帮她准备这种叉子,是因为她已拿不动一般的金属叉。我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回客厅,和正在看电视的妈妈报备等等要出门的事,然后回房换上制服,将钱包、看到一半的书放进托特包里。
盛夏的午后三点,才踏出门外一步,酷热的天气已让我感到走投无路。
***
之所以来学校,是因为无处可去。
下了公车、走到校门口已是汗流浃背。我深吸了一口气后走进学校,自问道:「难道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吗?」——「没有」,心中一个冷冷的声音说。
我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里,选择学校只是因为我可以来这里。
踩上空荡荡的楼梯,瞬间有种迷失方向的错觉。我闭眼数秒,回想和春见一起下楼的画面,才又踏出脚步。暑假怎么不赶快结束呢?虽然我并没有多喜欢上学,但上学至少让我有事可做。
图书室一如往常的安静,只有几名高三生在里头苦读,看着他们,仿佛像是在看两年后的自己。虽然大学感觉离我还很遥远,但我已默默决定要考东京的大学。
——我想离开这里,远远离开这里。
图书馆五点关门前,我将带来的书看完,还给柜台后便离开学校。「星星没有了。」——想起奶奶说的话,我叹了一口气,看来回家前得去超市一趟。或许奶奶已经不记得了,但我却没有忘记。与其听奶奶咳声叹气,我宁愿吃金平糖。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鞋,像在走钢索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在白色的道路边线上。蝉鸣扰耳,天空是一片无止境的蓝。
超市的冷气好冷。我走到零食区,拿了一袋透明包装的金平糖,轻叹了一口气。正打算去结账时——
「远野?」
有人叫住了我。
我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转过头一看,是穿着学校运动服的春见。「真的是你。」他笑道。
「啊……」
他提着购物篮向我走来,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愁眉苦脸?」
「嗯。你的表情看起来根本不像在零食区,喔不,偶尔也会见到要不到糖吃的小孩露出这种表情。」
「……我没有啊。」
「你手上拿着什么?」
我将下意识藏起来的金平糖拿给他看。
「你想吃这个啊。」
「我帮我奶奶买的。」
「你奶奶要买的东西真可爱,哪像我奶奶,只会吃仙贝。」
我看向他的购物篮,里面装着炒面面包、可乐饼面包,还有一罐汽水。
「你是去社团吗?」
「对,刚结束,肚子饿了来买点心。」
说着说着,春见又拿了一包洋芋片放进篮子里,看来他依旧是个大食怪。
「我请你吃冰,远野。」
「咦,不用啦。」
「因为你看起来好没精神。」
「我精神很好。」
「剪刀石头,布!」
猜拳?这未免也太突然了。一阵慌乱中我出了石头,他出了布。
「我赢了!走,去买PAPICO。」
「咦?」
「你等一下有事吗?」
「是没有……」
「那我们一起吃PAPICO。」
「为什么……」
「因为你猜拳输了。」
春见露出喜孜孜的笑容,大步大步往冰柜走去。我急忙跟上前,他拿了一包PAPICO递给我,随后前往柜台结账。看来这冰我是一定得吃了。
春见的行为还是一如往常难以捉摸。走出超市后,他先是在闷热的停车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解决掉炒面面包,然后找了一个没有人的吸烟区,坐在里面的蓝色长椅上。我在他身边隔了一点距离坐下,见他像暗示着什么似的看着我手上的塑胶袋,急忙打开PAPICO,拆了一条给他,自己则开了另一条来吃。因为天气闷热的关系,里头的冰沙早已变软,吸进口里马上就溶化。
「你暑假都在干嘛?」
春见问了和奶奶一样的问题。我不禁有些伤感,轻声回答道:「写作业和看书。」
「还有帮忙跑腿?」
「……嗯。」
「你不喜欢金平糖?」
「为什么这么问?」
春见没有回答,只是用焦褐色的眼眸注视着我。我赶紧低头看向手上的塑胶袋,装着金平糖的塑胶袋几乎没有重量。
「……我奶奶都叫金平糖星星。」
「嗯。」
「奶奶叫我来买星星,但她不是自己要吃,而是买给我的。小时候我心情不好时,她就会拿星星给我吃,把星星放在我的手中,提醒我不能咬碎。」
「为什么不能咬碎?」
「她说,只要含在嘴里,在心中向星星许愿,愿望就能实现。」
「远野,你的愿望是什么?」
「……不知道。」
以前的我有很多愿望,希望男生不要再拉我头发,希望骑脚踏车不要摔倒……然而,现在的我却无愿可许。我知道自己不快乐,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快乐起来。
糟糕……我又把气氛搞僵了,这个话题一点都不适合暑假。我抬头望向春见,他手上拿着喝了一半的宝特瓶汽水,额头冒着汗,一脸认真地听我讲话。这些日子他晒黑了,头发也剪短了。
眼前的春见是如此光芒四射,耀眼到我不禁微眯双眼。我一直很向往变成他这样的人,无拘无束,温柔而坚强。
「……春见呢?有什么愿望?」
比起聊自己,我更想听他的事。
他喝了一口汽水,将身体转向前方,用飘渺的眼神望向远处,再缓缓转向我,微歪着头,静静地说道:「我想看见你的笑容。」
「……」
起初,我没搞懂他的话。
直到与春见四目交接,看到他焦褐色的眼眸,我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泪水瞬间充满了眼眶。面对我突如其来的眼泪,他微微瞪大了眼。
我伸出右手摸了摸脸颊,发现湿湿的,就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啊……」
一股羞耻感涌上心头,我立刻捂住嘴巴,起身拔腿就跑。「远野!」春见追了上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腕,我原本紧握在手中的PAPICO,就这么掉了下来。
「对不……起……」
我拼命想要止住眼泪,但因为太久没在人前哭泣、实在是太久没在人前哭泣,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停下来。以前总是欲哭无泪的我,怎么会像这样莫名其妙流下眼泪呢?
「用不着道歉。」
春见沉着地说。他的大手既湿润又温暖,我没有勇气抬头看他,只是低头咬着唇,用右手掩面不断哭泣。越想止住眼泪,眼泪就越是不受控制地不断涌出。
「我、我不会再哭了,放开我好吗……」
他犹豫了三秒,才慢慢放开我的手。我在闷热的停车场旁蹲下,闭上眼睛做了几次深呼吸,用力眨一下眼睛,沉默一会后,才终于冷静下来。
「你还好吗?」他问道。
「还好。」情绪是恢复了,但我仍不敢抬起头,因为我现在的脸一定很丑。混乱和焦躁褪去后,取而代之的是羞耻与尴尬。一个高中生居然在人前嚎啕大哭,实在太丢人现眼了。
「……对不起,突然在你面前哭出来。」
「脸抬起来。」
「……」我东倒西歪地起身,猛吸一大口气、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后,才抬起脸来看向站在一旁的春见。他脸上挂着微笑,眼神净是温柔。
那一瞬间,我的胸口紧紧缩了一下,好奇怪的感觉。
「漂亮多了。」
「……?」
「你哭完以后漂亮多了。」
我害羞地低下头,用笑声掩饰尴尬。
「啊,笑了!」春见开心地说。
2初恋
九月开学后,准备校庆的期间,春见和女友分手的消息在班上传得沸沸扬扬。我这才知道,原来春见之前有女朋友。
「你干嘛跟高野学姐分手啦!她很正耶!」
「很难解释耶。」
「你真是暴殄天物耶,你们好不容易才撑过远距离不是吗?」
「才没有,我去美国前就跟她分手了。」
「是吗?但回来又复合了吧?」
「那是因为她……算了……你怎么那么清楚?不是不同届吗?」
「因为我姐跟她同届啊,而且你们这对在学校本来就很有名好不好。」
「有吗?」
「是你甩人家的对吧?人帅真好,可恶耶你。」
「干嘛啦,你喜欢高野喔?」
「啊?没有好吗?我根本没跟她说过话,只是你单身让我很不爽罢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一定会对我们这届的妹出手啊。」
「你少污蔑我。」
跟春见聊天的,是他在班上最要好的同学——野崎。春见一脸不悦地说完后,拿起水彩笔往野崎脸上一戳,把褐色颜料涂在他脸上,两个人因此笑成一团。
今天的班会米泽老师没来,大家忙着制作校庆的鬼屋。我一边剪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狐狸面具,一边看春见他们在做什么。其他几个男生也加入了战局,互相在对方身上涂颜料。
「居然分手了。」
说这句话的当然不是我,而是坐在我旁边的两个女生。
「春见是外貌协会的吗?」
「男生应该都很在意外表吧,何况他的前女友是高野学姐耶。」
「不过,春见受女生欢迎又不花心,对每个人都很好呢。」
「……喔,你该不会喜欢春见吧?」
「才没有呢……不过,如果他跟我告白,我应该不会拒绝吧。」
「你放心,他才不会跟你告白。」
「要你管。」
两个女孩说完哈哈大笑。我只知道春见人缘很好,但从没想过他会有女朋友,也不知道有这么多女生喜欢他。
进入新学期后,我跟班上同学好像比较有话聊了,但除了春见以外,其他人依旧叫我「远野同学」,看来,爱情两字依旧离我很远。小学的我对男生避之唯恐不及,国中又读女校,所以从没交过男朋友。
甚至没有喜欢过任何男生。
我现在在看的书、前天看完的书,都有谈情说爱的桥段,之后的书大概也不会有例外。每本书里都有一段爱情故事,但我的生活里并没有。我从没想过爱情会降临在我身上,男欢女爱似乎离我非常遥远。
「……」
我小心翼翼地将面具剪下,脑中浮现刚才一个女同学跟我说的话——「远野同学,这种东西随便剪剪就好了啦,不用剪得那么漂亮。」什么叫做随便?我实在不知道。
我既不机灵又不聪明,对很多事情都一窍不通。
不知道怎么跟刚认识的人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跟陌生人相处,别说异性了,就连跟同性相处也会紧张得不知所措,看来,恋爱于我真的是遥不可及。
抬头看向春见,他和几个男生正帮一个巨大的纸糊丧尸上色。那丧尸是春见和野崎一起做的,他们的手真巧。仔细想想,春见有女朋友是很正常的,因为他和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然而,他也不是一直离我这么远。
开学后,他午餐时间偶尔还是会来找我,在四楼的边间教室、旧音乐教室,一起吃饭聊天。我们的话题天南地北,从我正在看的书、他想看的电影、昨晚作的恶梦,甚至新上市的冰都可以聊。自从暑假在他面前哭出来、颜面尽失后,和他相处变得比以前自在多了。
春见非常健谈,同时也是很好的听众,这让我感到很安心,在他面前无话不谈。
下次一起吃饭时,来跟他请教恋爱的事好了。
***
「春见,你很懂爱吗?」
被我这么一问,春见难得露出慌张的神色,差点把嘴里的绿茶喷出来,挣扎了一阵才吞进去,猛咳个不停。
我被他激烈的咳嗽声吓得闭上眼睛。他用手臂捂住嘴,眯眼瞅着我。
「你说什么?」
「……我说,你懂不懂爱?」
「你……」说到这里他打住,东张西望确认有没有别人,当然,旧音乐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你怎么了……怎么会问这个?」
没想到一个午休翘课出去买东西,在超市被米泽老师逮个正着还能不动声色的人,居然也有这么魂不守舍的时候(据说他立刻跟老师道歉,用一罐咖啡的代价拜托老师饶他一马,更夸张的是米泽老师居然收下了咖啡)。
「不能问吗?」
「……问什么。」
「爱啊。」
「也不是不行……好,我们先冷静下来,不是不能问,而是你问得太抽象了,你是问哪方面?」
「有很多方面吗……?」
春见缓缓转过身,喝了一口绿茶,做了一个深呼吸后转回来。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问我这个?」
「因为我听到班上女生在讨论你。」
「……喔。」
「不是讲你坏话啦,是夸奖你很受女生欢迎。」
「是喔……」
「我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该怎么说呢……小说、电影里只要出现高中生,就一定跟恋爱脱不了关系,可是我升上高中后,还是觉得自己跟爱情八竿子打不着边。所以才想问问身边有恋爱经验的人,也就是你,两情相悦是什么感觉。」
我静静地看着他。春见用耐人寻味的表情点点头,咬着唇像是有话要说,又像是无可奉告。
「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不用不用,不用特别换话题。」春见急忙说道,接着叹了口气,露出无奈的笑容,「……原来如此,所以远野你从来没喜欢过别人啰……」
「嗯,大概吧……国小的男生就只会欺负我,国中又是读女校……」
其实读女校时,很多同学都
对恋爱充满憧憬,比较成熟的女生更是每天把男朋友挂在嘴边,但我和她们并不交好,所以她们口中的那些恋爱经验,对我而言就像遥远的童话世界。
春见把鲔鱼饭团塞进嘴里,舔了舔右手拇指,将嘴里的东西吞下肚后看向我。
「远野。」
「有。」
「……我跟前女友,其实并没有两情相悦那么美好。」
「咦?可是你们交往了不是吗?」
「我们国中也同校,毕业典礼前高野跟我告白,然后我就答应了。你知道的,面对像她这么正的女生,任何身心健全的男生都会把持不住。」
「把持不住。」
「啊啊啊,」春见抱头呻吟,「你干嘛重复啦。」
「抱歉。」
「所以……我对这方面并不清楚,而且什么叫懂爱啊。」
「但是,你至少比我清楚。」
「清楚什么?」
「就是……怎样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对方,我说的不是朋友之间,而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
春见眨了一下眼睛,拿出昆布饭团,默默打开包装,一口咬掉一半,嚼一嚼吞下肚,然后喝一口绿茶,清了清喉咙。
「自然而然就会知道。」
「自然而然?」
他大叹一口气,用低沉的嗓音噼哩啪拉讲了一大串。
「你会非常想见他,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的身影,无论他说什么你都想听,希望他开心,不愿看见他难过的表情。如果出现这些症状,就代表坠入情网了。」
「……真的吗?」
我下意识地反问道。春见抱着椅背反坐着,视线比平常低,所以是抬头看着我。
「我的意思是,这样跟崇拜有什么不一样?」
春见想了一下,补充说明道:「那再加两项,会很想触碰他的身体、感到无法自拔,就代表恋爱了。」
「…………我懂了。」我轻声回答。
「远野?」见春见露出疑惑的表情,我急忙拿起水壶喝了口茶,摇摇头告诉他我没事。
此地无银三百两。
心中一股情感仿佛就要破茧而出。
如果他说的没错,那么,我喜欢的人就是春见。
不,不是,我对他只是崇拜。
——那再加两项,会很想触碰他的身体、感到无法自拔,就代表恋爱了。
「我去洗手。」故作镇静地说完后,我飞也似的逃出教室,留下一脸错愕的春见。
我打开厕所水龙头,淋湿双手,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又马上别过头。
——怎么办。
双手被水冲得冰凉。我伸出右手摸了摸脸颊,好烫。怎么办?我没有特别想要触碰春见,也没有无法自拔的感觉,还没有。咦?还没有?如果真变成那样,那么很遗憾的,春见就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男生。很遗憾吗?其实一点也不遗憾啊,可是……
「怎么办……」
我边叹气边喃喃自语。我怎么那么迟钝?爱情都已来到眼前,我却毫不自知。
深吸几口气后,情绪终于有冷静下来的趋势。回到旧音乐教室时,春见正吃着洋芋条。我一语不发地回到位子上,一边吃剩下一半的便当,一边偷看春见的右手。修长的手指上是短短的指甲,因为连日帮僵尸上色的关系,上头沾了些许褐色颜料。他将洋芋条送进嘴中,吮了一口拇指指腹。
「远野。」
「什么事。」
「你如果有喜欢的人,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喔。」
「……好。」
我将视线移开他的手指,看向窗外的秋季天空,然后埋头吃起便当,默默祈祷自己不要脸红。
我对他只是崇拜。
我在心中不断说服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害怕自己喜欢上春见。偶尔一起吃午餐还可以,但一想到跟他有进一步的发展,就让我感到畏惧。所以,我希望自己对他只是崇拜。
然而,会在心中挣扎至此的我,大概早已坠入情网。
***
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是校庆。至今我已彻底放弃,放弃说服自己对春见的感情只是「崇拜」。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现在的我,无时无刻都盯着他的手瞧,他触摸什么、拿起什么、如何放下,我全都看在眼里。那让我感到困惑,感到羞耻,感到自己不再是自己,然后终于认清一件事——春见洋介,是我的初恋。
我决定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不告诉任何人。
当然,也不会告诉春见。
因为如果告诉他的话,一切都会土崩瓦解。
校庆结束后的期中考期间,他依然会在午餐时间突然现身,且频率有越来越高的趋势,以前是一个月两、三次,现在是一周一次,甚至一周两次。天气没那么热了,再加上旧音乐教室会让我想起上次尴尬的回忆,所以我经常换地方吃饭,有时是室外,有时是顶楼楼梯。然而无论我换到什么地方,他总有办法找到我,和我聊天说笑,又或是在一旁午睡。
我们之间是如此的平和,自在而幸福。
这样就够了。
如果被他知道我的心意,我们恐怕就不能维持朋友关系了。我可能会变得跟从前一样畏首畏尾,而他肯定会觉得我很烦。听班上的女生说,春见跟前女友分手后,已经有两个女生向他告白,但都被他以现在不想交女友为由拒绝了——虽说班上同学不会特别来跟我说小道消息,这个传闻我也是东一块西一块拼凑来的,可信度有待质疑,但无论如何,我根本没有告白的勇气。若被春见拒绝,我绝不可能继续若无其事地跟他吃午餐。
所以,我总是尽力在他面前扮演一如往常的自己,暗自祈祷我与他之间永不生变,这份情感千万不要曝光。
「诗诗,最近学校还好吗?」
入冬后,奶奶依旧一天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睡觉。每每看到我时,她总会问我学校的事。
「快放寒假了。」
我坐在床边的地上说道。不知从何时开始,和奶奶聊天不再是件痛苦的事,现在她已很少给我星星,即便给了,如今的我也有愿可许。
我希望和春见维持现在的关系。
「那你可就无聊了。」
奶奶宛如在说梦话一般呢喃道。我转过头,望向她微微睁开的慈祥眼眸。
「怎么说?」
「因为你最近在学校似乎过得很开心。」
「……是吗?」
奶奶含笑闭上双眼。端详她的脸庞一阵后,我再次坐回地上,看向窗外细长的枯树。
——看天空吧,天空。
我微微一笑,伸手拿来金平糖的罐子,拿出白色和桃色的糖果放入嘴中,仔细品尝溶于舌尖的甜味。
——希望我们能够相安无事。
我向星星许愿,希望能将这份淡淡的情愫封存在心底,永不被人发现。
***
春假,我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一天中午过后,我坐在床上看书,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吓了一跳。这台白色折叠机我从国中就开始用了,但几乎没人打给我,我也不曾打给谁。除了偶尔收收国中同学的简讯,以及学校的群组简讯,就只有持有全班通讯录的高中女班长会打来。其实她也就打过那么一次,而且还是为了联络校庆的事情。我不喜欢传简讯,也不喜欢讲电话,一个国中同学曾说我这叫「生不逢时」。
「……」
我爬下床,从包包取出手机,铃声不断响着,萤幕上显示一支○九○开头的陌生电话。我凝视手机萤幕约五秒钟,正踌躇要不要接起时,铃声戛然而止。「应该是打错电话了吧。」才松了一口气,同一支电话又再度打来,吓得我差点将手机摔到地上。
「——喂……?」
大约响了五声后,我鼓起勇气接起电话。接陌生人的电话很可怕,但放着电话一直响也很可怕。
「——远野?」
我倒吸了一口气,是春见的声音。
「喂?」
「对,是我。」
「我是春见。抱歉突然打给你,我跟班长要了你的电话。」
我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往窗户方向看去,远方的天空有一道长长的飞机云。低头摸了摸地板,看来,我不是在作梦。
「没关系。」
我得保持冷静,不过就是朋友突然打了通电话来,别想太多。
「怎么了?」
「嗯……」
反倒是春见有些怪怪的,感觉没什么精神,声音也比平常沙哑低沉。是因为在电话里的关系吗?我不知道。
所以我才不喜欢讲电话,因为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很容易就疑神疑鬼,想东想西。
「春见?」
「我今天不用练社团。」他没头没尾地说道。
「嗯?」
「所以……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我有些惊讶。
「对,你有空吗?」
「今天吗?」
「能出来见个面吗?」
这句话让我好一阵子无法呼吸。跟春
见见面?而且还是在假日?
「不行吗?」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顿时,那个胸口紧缩的感觉又来了,我闭起眼睛,有些呼吸困难。
「可以,我随时都可以出去。」
「太好了。」春见吐了一口气,发自内心地说道。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沉默不语。心扑通扑通地狂跳,我好害怕自己的心跳被电话另一头的春见听到,手指因而颤抖不已。
「……那我们四点在校门口见,不会进去学校,所以不用穿制服。」
我轻轻点头,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讲电话,赶紧补了一句「好」。
「那待会见。」
春见挂断电话后,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把手机阖上,紧紧握在手中。一边深呼吸,一边反刍刚才与春见的对话。
他说他今天不用练社团,有事情要拜托我,叫我到校门口与他碰面,不用穿制服。
这是春见第一次打电话给我,也是第一次要我帮忙,至于内容是什么,我完全无法想象。既然他特意跟班长要我的电话,就代表这件事非我不可。
想到这里,我不禁喉咙发热,一股喜悦涌上心头的同时,却又有点担心。我能把他交代的事情做好吗?如果做不好怎么办……
墙上的时钟指向三点,就算慢慢来,还有四、五十分钟可以准备……我得换衣服,但春见叫我不用穿制服,那我要穿什么?
「……」
我放下手机,闭上眼睛,低头抱着膝盖。别想太多了,我只想和春见维持现状,即便是单相思,也不一定要修成正果。
于是,我和平常一样换上了水手服。春见只说不用穿制服,但没说不能穿制服。与其穿便服而心神不宁,倒不如穿制服比较安心。
我将钱包、书,和不常带在身上的手机放入包包,迅速完成出门前的准备。待在家里反而会胡思乱想,所以还不到三点半,我就跟妈妈说要去学校图书室还书,穿上皮鞋出门了。
上一次像这样与人相约,已经是好久以前了。
***
下公车时才三点四十六分,走了五分钟到校门口,我吃了一惊,春见竟然已经在那里等我了,我还以为我会比他早到。
走到他面前后,春见看着我呢喃道:「你穿制服啊。」
他穿着深蓝色素面连帽外套和墨绿色长裤,看起来比平常更高、更成熟。
「对不起。」我低头道歉。
「不用道歉啦,都怪我突然把你约出来。」
我抬头看向春见,总觉得他和电话里一样,无论是说话方式、表情、动作都显得有些失常。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你要拜托我什么事……?」
他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们先去河堤走走吧,那边的樱花虽然还没盛开,但已经开得很漂亮了。」
樱花——我点点头。他飘飘然往反方向走去,我则跟在他的稍后方。
河堤离学校约五分钟的路程,因道路两边种满了樱花树,算是小有名气的春天赏花景点。但碍于和我家是反方向,我很少有机会踏足这里。我们学校的社团经常到河堤练习,所以在这里常能看到运动社团练跑,又或是播音社做发声练习。今天是社团休息的日子,路上穿制服的只有我一个。河堤旁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处处可见提早来赏花的情侣,又或是携家带眷的民众。
正如春见所说,这里的樱花尚未盛开。但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我更喜欢盛开前的樱花,因为盛开后的樱花唯有凋谢一途。这也是我不喜欢满月的原因,因为月圆之后就只有月缺。
始终不发一语的春见,突然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我一直观察他,等着他开口。这时,他和我四目相接。
「你春假都在干嘛?」
我平静地看着他,暑假在超市偶遇时,他也问了我类似的问题。然而思考一阵后,我仍想不出别的答案。
「写作业、看书……啊,还有,」我突然想到,「我看了你之前说的《大象》。」
《大象》是春见在放假前介绍给我的电影。他说,因这部电影与他家的狗同名,才特地去租DVD来看,虽说是悲剧,却也是部不可多得的好电影。该片是以美国俄勒冈州校园枪击案为主题,看完后我去找奶奶,结果奶奶给了我几颗星星。
春见微微睁开双眼,随即又低下头,发出叹息般的轻笑声。这实在太不像他了,我忍不住窥伺他的脸庞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
「总觉得你今天和平常不太一样。」
我说得很有信心,但春见没有回话,只是一味注视着我,过了一会又继续往前走,他走得很快,步伐又大,导致我必须小跑步才能跟上。我们穿过有长椅的人多区段,直到走到樱花树的尽头,一片人烟稀少的寂寥之地,春见才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远野,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咦?」
面对他一针见血的问题,我倒抽了一口气。
自从旧音乐教室那次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聊到这个话题。一方面是我觉得春见大概不想聊这个,一方面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喜欢春见,所以不想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还没有。」
他双手插在外套口袋中,眼神直直瞅着我。我像个说谎被拆穿的孩子,赶紧低下头又说一次:「……真的没有。」
「真的?」
「嗯。」
我勉强点了点头。怎么办,我好想哭……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不得不在心爱的人面前撒这种谎的关系吗?
吸了一口气,我忍住眼泪,闭上眼睛片刻后,抬起头来。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春见俯身,先是用右手将头发搔得乱七八糟,然后向我走来。我愣在原地,仿佛被附身似的,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无法将视线从他严肃的脸庞上移开。
「因为我喜欢你。」
他说。
「远野,因为我喜欢你。我一直很挣扎要不要跟你告白,但我已经无法自拔了,所以我一定要说。」
他喘了一口气,双眼迷蒙地看着我。
「如果你还没有喜欢的人,请把你的初恋交给我。」
***
「……」
脑中一片空白。
他说的一字一句我都听在耳里,却又怕是自己会错意。
——因为我喜欢你。
我俩陷入一片寂静,春见沉默,我也不语。不知道过了几秒钟还是几分钟,春见别过脸看向河边。「啊啊啊」,他一边呻吟,一边用右手将头发乱搔一气。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呼吸,赶紧吸了口气。
「说话啊,远野。」
「……」
我张开嘴,却没有声音。见我咬着唇的模样,春见歪头露出苦笑。
「你真的好迟钝。」
「迟、迟钝……?」
「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你,我怎么可能三不五时就去找你吃饭。」
「因为,」我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反驳他,「因为,春见你……跟大家……」
「跟大家?」
「因为……」
我用左手捂住嘴巴,再也说不下去——我这才意识到,就在刚刚,我喜欢的人说他喜欢我。——我喜欢的人说他喜欢我。
眼眶一阵湿热。
「你哭什么?」
「……」
我摇摇头,连忙别过脸。我从小即使想哭也哭不出来,却在春见面前连哭了两次,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擦了擦眼泪后,看向春见。
「我刚对你说谎了。」
「什么谎?」
「我说我没有喜欢的人。」
「……所以你有喜欢的人?是谁?」
「……你。」
他吓得往后仰。咦了一声,直盯着我的脸瞧。
「真的假的?」我咬着唇点点头。
春见先是愣了一阵,随后露出开心的笑容。见到他一如往常的开朗表情,我突然有些害羞。
「但是,我不会。」
「不会什么?」
「我本来打算就这么单相思下去,所以,对那方面完全一窍不通。」
「那方面?你是说和我交往吗?」
春见看着我哈哈大笑。
「瞎操心耶,走,我们去那边坐。」
他指向一座小斜坡。我因忘了带手帕而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乖乖坐下。春见走到我的右方,紧贴着我坐了下来,那让我感到天旋地转。
「——等、等一下。」
「不要,把手给我。」
「不行,手不能给你,等一下,那个……」
「远野?」
见我不断抗拒他的靠近,春见低声喊道。我随即缩起脖子,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我一直很担心告白会失败,但我一直鼓励自己,如果成功后就能牵你的手,这才鼓起勇气告白。你就配合一下嘛。」
「春、春
见也会担心失败?」
问这句话时,我整个人呈现左手撑着地板倾向左侧的姿势。没想到春见也会没有自信,真令人意外。被我这么一问,他先是愣了一下。
「那当然,因为远野你最近很奇怪。」
「奇怪?」
「嗯……你的态度很奇怪,感觉比以前更难亲近。你一开始虽然也很难亲近,但也慢慢对我卸下了心防,可是到校庆结束后,又突然把我拒于门外。」
「……」
那是因为我在刻意隐藏对他的感情——我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宣之于口。见我稍有松懈,春见趁虚而入,用他的左手握住了我的右手。那是一双湿润的大手,刹那间我屏住了呼吸,不知道是他的手太热,还是我的手太冷。
他将脸凑过来,凝视着我的眼眸,额头近到几乎要与我撞在一起。他微微眯起双眼,湿润的焦褐色瞳孔中,透露出孤独与寂寞。
「……大大死了。」
他轻声呢喃道。「咦……」我眨了眨眼。大大,大象,春见最疼爱的老狗。我想起春见时常给我看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大大有着可可亚般的毛色。那一瞬间,我忘了春见正牵着我的手。
「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喔不,是昨天凌晨,四点左右。这阵子它一直在睡觉,应该是年纪到了吧,看起来也没什么异状。但是,前天晚上我带它去散步时,它的状况突然变得很不好。我马上带它回家,但它看起来还是很痛苦,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那天已经很晚了,我一直抱着它,本想早上医院一开门就冲去看医生,可是还没天亮,它就断气了。」
春见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默默注视着他的双眼,仿佛就要被吸入其中。
「大大就这么死在我的腿上。我一整夜没睡,八点直接去练社团,结果练到一半就昏倒了。」
「昏倒了?」我惊呼道。
「对。」他苦笑,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唇间。「大概是因为我从没睡眠不足过吧,睡太多倒是常有的事。醒来后,不知前因后果的教练大发雷霆,还把我提早赶回家。家里的气氛简直糟透了,我奶奶跟我妹都在哭,我又因为身体不舒服而晕头转向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然后就……好想见你。」
听到这里我倒抽了一口气,没想到他会提到我。
「我想见你,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和你一起吃午餐,跟你说大大的事。但一想到现在在放春假,要一个星期后才能见到你,我就再也忍不住了。」
——你会非常想见他,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的身影,无论他说什么你都想听,希望他开心,不愿看见他难过的表情。如果出现这些症状,就代表坠入情网了。
还真的是这样耶。
我不愿春见悲伤难过,希望他能在我面前露出灿烂的笑容,不愿他露出寂寞的眼神。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让我抱一下。」
我低头躲避他的视线,映入眼帘的,是我们双双紧握的手。光是牵手就让我脸红心跳,拥抱还得了?——但是……
——有件事想拜托你。
——不行吗?
我想起他在电话里的沙哑嗓音,犹豫约三秒后,还是点了点头。春见放开我的手,来到我的身后。我抱膝缩起身子,宛如在等待美梦成真一般闭起双眼。贴上我的背后,春见突然抖着身子笑了起来。
「你太紧张了。」
「才、没有。」
「把腿伸直,靠近我一点,像在坐沙发那样。」
——沙发没有这么温暖,也不会在我耳边呢喃。但抱怨归抱怨,我还是乖乖伸直了双脚。春见的右手环上了我的腰,那让我心中小鹿乱撞,晕头转向,仿佛就要昏厥过去。
「远野。」
「……嗯。」
「我之所以去美国,其实不是因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想要离开这座小镇罢了。我们家亲戚很多,热闹是热闹,有时候也挺烦人的,所以爸妈才打算在叛逆期送我去留学。我妈妈的儿时玩伴嫁到美国,定居在洛杉矶,他们家正好有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儿子,我跟她儿子之前也见过两、三次面。反正我也挺喜欢美国的电影跟音乐,去见见世面也不错。」
「嗯。」我点点头。虽然被他抱在怀里令人紧张,但这样听他说话的感觉真的很好,他所说的字字句句无一不落入我的耳根深处,我能感受他的鼻息,仿佛连心跳声都能听见。
「留学生活超开心的。我跟我妈妈朋友的儿子李变成好朋友,狼狈为奸干了无数件蠢事。他还教会我冲浪,后来我一有时间就往海边跑。」
我以前就听过「李」这个名字,春见在聊到美国生活时,总会提到他。
「大致上都很快乐,除了英文。你也知道我不太会念书,一开始根本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简直是鸡同鸭讲,还因此吃尽了苦头。每次心情不好时,我就会一个人坐公车到海边去,坐在一望无际的沙滩上,眺望海浪与远方的地平线。有时候我一坐就是两个小时,直到夕阳西沉才搭公车回家。我知道这样无济于事,但远离尘嚣能让我心里好过一些——和远野你在一起也有一样的效果。」
感觉到我全身僵硬,他搂着我的腰的手又用力了一些。
「——真的吗?」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跟你在一起,我的心情就很平静。——一开始我只觉得你是班上的异类,一年C班大家感情都很好,只有你显得格格不入。虽说大家也没有排挤你,但你的表情告诉我,你的心根本不在班上。」
「我只是不擅长融入团体生活罢了。」
他抖着身子笑了。
「那只是表面看起来,实际上并非如此。不擅长融入班上的人,应该会花更多心思突破现状才对,像是观察周遭人的举动,设法和大家成为朋友。但远野却没有这么做,你的注意力从来不在别人身上,不是盯着书看,就是用飘渺的神情看向窗边。我一直很在意你在看什么,有一次还忍不住问了你,你记得吗?」
怎么可能忘记。
「我说窗户,然后你就叫我看天空。」
「对。我起初对你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不,也许我早就喜欢上你,只是没发现罢了。一开始之所以常常去烦你,只是想帮助你融入班上,但中途却不小心爱上了你,无时无刻都好想见你、跟你说话。」
我的脸颊悄然浮上两朵红云,还好这个角度春见看不到。
「但是,我不确定你的心意,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跟你交往。毕竟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可能会引来一些麻烦。能一起吃午餐我就很高兴了,我好害怕……会破坏这份关系。」
我点点头,他的反应跟我一模一样,当初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昨天……我真的好想见你,跟你说大大的事。但这些事情只有男女朋友才能做到,所以……远野?」
我转过头来仰望着他。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我总是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呢。
「无论……」
「嗯?」
「无论是昨天还是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我,我都会立刻赶去你的身边。对不起……在你那么痛苦的时候,我却没有陪着你。」
我边哭边说道。他对着我微笑,就像那天在停车场一样,眼神净是温柔。
「只要你今后一直陪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我点点头。春见收紧双臂,紧紧地抱住我,力道大得我几乎无法呼吸。见我紧张得缩起脖子,他放松力道,轻声在我耳边呢喃。
「……我好庆幸自己有跟你告白。」
之后我们就保持这个姿势,天南地北地聊天。
聊我借他的书,聊他推荐给我的电影,聊大大小时候,也就是春见小学时的事。在春见的要求下,我也与他分享了我的过去——幼稚园时,一个小男生用树枝把我做的沙堡弄得乱七八糟,从那之后我就变得很怕男生。春见听完哈哈大笑,真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
直到夕阳西沉,我们才依依不舍地起身。我因坐太久而有些贫血,在春见的搀扶下才站稳。
我们牵着彼此的手,一起走去搭公车,一路上不断对视而笑。
我飘飘然地看着道路两旁尚未盛开的樱花树。无论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我都不会忘记这天春见对我说的话,他的嗓音、体温、表情都将留在我的心中,永不消失。春见说的没错,人在坠入情网时,自然而然就会知道。我们一定会一直这么幸福下去,持续到永远。
也许大大已然长眠,樱花终至凋谢,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也会灰飞烟灭。
但是,我们的爱将永远存在,绝对绝对不会消失。
3回荡不已
升上二年级后,因为我与春见都要考私立大学的第一类组,所以再次被分到同一班。虽说这是预料中的事,但分班结果出来后,我们还是去合作社买来四支冰棒,办了一场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庆祝会(可想而知,我四种口味都只各吃了一口,剩下的全进了春见的肚子)。
春假结束后的五月,我
们交往的事传遍了整间学校,也因此引来春见的美女前女友——高野学姐与她朋友的不满,有一阵子她们甚至常来找我麻烦。但进入夏天后,三年级开始准备大考,我的身边很快就恢复以往的平静。同学们听到我们交往的消息,虽然大吃一惊,却也欣然接受,我想,这都得归功于春见的好人品。野崎和女朋友宫城也要考私立大学的第一类组,我因此和他们熟稔了起来。
有了少数几个说话对象,我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沉浸在幸福之中。
春见为了篮球社的事简直忙坏了,除了周三和每月第三个周日,几乎每天都要练习。我们除了会在午休时间、星期三放学后见面,我执勤的日子他也会到图书室陪我。我们两个都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牵着对方的手说话,所以很少传简讯,也不太讲电话。
我从高二暑假开始补习,放寒假后,春见也加入同一家补习班。我和春见都想考东京的大学,第一志愿还是同校不同系,再加上那间学校并不好考,所以都拼了命地准备考试。他教我英文,我教他怎么背日本史,午休时间自是不在话下,就连假日也经常一起用功。前一阵子,我终于鼓起勇气到梦寐以求的连锁餐厅念书,无奈还是没办法静下心来,最后只好转移阵地到春见家。第一次去他家前,我紧张到魂不守舍,还因此被春见取笑。后来才发现我的紧张是多余的,他和祖父母、父母、一个姐姐再加上一对弟妹同住,大家人都很好,家庭生活快乐而和谐。春见房间的墙上贴了好几张洛杉矶海边的画,以及留学时和李的合照。每次去他家,我们都会在房里念上好几个小时的书,我偶尔还会留在他家吃晚饭,全心准备考试。
我的世界就这么转呀,转呀。
从和他漫步樱花树下的那一天起,我的生活就仿佛从草皮上滚落一般,倏忽即逝。高二的冬天,奶奶在过年前住进医院,不到一个月就过世了。
奶奶过世后,我去了春见家一趟,在床上依偎着他哭泣。他将我整个人拥进怀中,摸我的头发安慰我,吻我,一直陪在我身边。
升上三年级后我们依然同班。六月,高中篮球区域赛开打,春见以队长的身份带领本校篮球队第一次打入县赛。然而,却在首场比赛就惨遭淘汰。随着比赛的哨声响起,春见高中生活的重心也跟着结束了。
老师常说「高三夏天是大考的致胜关键」——很快地,我们即将面临高中生活中最重要的暑假。
春见私底下告诉我,他可能无法参加补习班的暑期集训。
***
「——为什么?」
我眨眼问道。午休时间,我们相约在花圃旁的楼梯,看他买PAPICO过来,我就猜到他大概有事要跟我说。
「因为我要去见一个想见的人。」
春见低下头说。我坐在他旁边,凝视着他的侧脸。
「去哪?」
「洛杉矶。」
「……是因为李之前寄来的那封信吗?」
之前周末去春见家时,他正好收到李寄来的越洋信。春见迫不及待地将信拆开,然而读着读着,他却突然垮下脸来,看完信后还紧紧地抱住了我,所以我知道那封信一定是坏消息。
——要陪你说说话吗?
——之后再跟你说。
对话到此结束。那时我就知道,春见已默默下定决心,暗中策划着什么事情。
他抬起脸来点点头。
「以前在洛杉矶留学时,一个叫做艾瑞克的大叔很照顾我和李,他经常在海边作画。我房间里不是贴了好几张画吗?」
「你是说海边的画吗?有夕阳跟冲浪的那些?」
「对,那些就是他画的。我们是因为我跟他买画而认识的,他觉得自己跟我很投缘,时常来找我聊天。有一次,他邀请我跟李去他家玩,他家不是什么豪宅,但很酷。他还做饭招待我们,与我们分享一大堆趣事,说自己以前是个滞销歌手,现在则是个滞销画家。他们家到处堆满唱片、吉他、画具,净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那次以后,我就成了他家的常客。」
我将冰沙吸入口中,等待融化后的香甜滋味。金平糖、冰沙,看来我很喜欢不用咬就会自己溶化的东西。
「李在信里说,艾瑞克得了绝症,医生说他顶多只能活到今年。我之后还要考试,只能趁暑假去看他了。」
「嗯。」
「我爸妈说,只要我期末考日本史考九十分以上就可以去。然后,刚才考卷不是发回来了吗?」
「能去吗?」
「我第一次……」春见微微一笑,「考了九十二分,勉强过关。」
「你要去几天?」
「五天左右吧。」
「好。……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回国后,把集训的讲义借我影印。」
「我不是在说这个。」
我将PAPICO的空包装丢进塑胶袋中,沉默了数秒。这时,春见突然紧紧握住我的右手,他的手掌和平常一样,大而温暖。
「等我回来。」
春见低声道。我吸了一口气,点点头。
「……有机会跟我一起去吧,我想带你去好多地方,李也说想见见你。」
「好啊,我也想去。」
「我老姐现在靠自己打工的薪水,到处出国旅行,像是美国啦、台湾啦、意大利啦。我们上大学后,也打工存钱出国玩吧。」
「你想找什么样的打工?」
「还没想好耶,应该是烧肉店吧,因为可以烧肉吃到饱。」
我们靠着脸笑了。今天他的笑容少了一份快乐,看着自己心爱的人难过,是多么哀伤的一件事啊。如果我可以一起去就好了,不是有机会再去,而是这个夏天就跟春见一起出发,在他难过的时候紧紧抱住他。
我们就这么依偎着彼此,直到钟声响起才分开。走近校舍时,我们很有默契地放开彼此的手。这是我们在人多的地方的例行动作,但今天他的背影,却让我有些落寞。
「春见。」
「嗯?」他转过头来。
「确定哪天出发要跟我说喔,我想去送行。」
他笑着走向我,大手往我头上一放。
「我好高兴,可是你要补习不是吗?」
「不要紧的。」
「……谢谢。」
说完,春见再度牵起我的手,一起走到换鞋的地方。暑假前的学校令人格外心神不宁,我站在走廊上往操场看去,只见尘埃飞扬、不知什么时候画好的白线、司令台、夏季的蔚蓝天空。
偶尔我也会感到害怕,如此幸福的高中生活,竟也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随着大考的脚步越来越近,生活倏忽而逝,时间也变得越来越珍贵。之后的日子,我将在背书和小考中度过,喜忧参半地被送进考场,面临正式的入学考试。结束后,无论结果如何,这间学校都不再有我的容身之地。
「诗织,你怎么了?」
春见的声音把我从思绪中唤回现实,我回头看向他。
「你会不会想一直当高中生?」
他笑着摇摇头。
「我因为留学的关系,已经是个留级生了。我们还那么年轻,就应该赶快毕业,到喜欢的地方与喜欢的人一起生活。」
我眯起眼凝视着他,眼前的人依然活得如此自在,坚强而耀眼。
「走啰。」他向我喊道,我赶紧趋步向前。
别担心,春见就是我的容身之地。
***
七月二十九日是春见启程的日子。那天我们起了个大早,坐了好久的电车才到达成田机场。下午五点多的飞机,我们提早四小时就到了。第一次到国际机场,我的心情有些紧张。机场里几乎都是拖着大型行李的外国人,让人有置身国外的错觉。他们不是跟春见差不多高,就是比春见更高大魁梧,金发碧眼,无论男女都穿着T恤和短裤,身上散发出香水味。
春见的行李只有一个社团用的稍大运动提包。
「李家什么都有,我还嫌这个包太大了呢,但碍于要带书去读,也只能带它了。」
他说着说着便笑了。我出门很容易不小心带太多东西,所以很羡慕他这种简洁的个性。我们先去餐厅吃饭,到星巴克买饮料,然后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飞机。
「机场真是个好地方,这里只有即将远行的人和远行归来的人。」
「还有像我这种来送机的啊。」
「哪种人最寂寞呢?」
我看向浮在空中的飞机云。来到机场后,春见便不时说出令人难过的话。
「我们交往以后,好像还没有五天没见面过对吧?」
「是呀。」
「仔细想想也真夸张,我们竟然这么常黏在一起。」
老早就把冰咖啡喝光的他,将白色的吸管纸套卷在手指上玩。然后突然拿起我的右手,将纸套卷在我的无名指上。
「你在做什么?」
「你觉得我在做什么?」他低着头反问道。
「恶作剧。」
春见被我的回答惹得哈哈大笑。他忍住笑意,将吸管纸套塞进口袋,像在确认
什么似的盯着我瞧,一副恶作剧成功的表情。见我歪着头一脸困惑,春见急忙笑着别过头。
「如果你能跟我去就好了。」
「别再说了,我也很想去。」
「我会买礼物回来给你的,放心,不是奥斯卡小金人那种无谓的东西。」
「奥斯卡小金人也挺好的啊。」
「我已经想好要买什么了,为了感谢你至今对我的付出,是份大礼唷。」
「为了感谢你今后对我的关照,我会帮你印好多好多的补习班讲义唷。」
他靠在我身上笑了。
「那就拜托你啰,我在飞机上会好好念书的,到那边也会。」
见春见起身,我知道时间差不多了。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由得悲从中来。这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大手牵起我的左手,我不禁有些难为情。
「不用害羞,国际机场也算半个国外啊。」他看透了我的心思,「洛杉矶的海边更夸张喔,李跟艾咪光是走在路上都很咸湿,大方调情,完全不管我就在旁边。」
「好像在演电影喔。」
春见笑着点点头,随后停下脚步,拿出口袋中的机票,瞥了一眼出境关口。没有机票的我,就只能送到这里了。
「你一个人回得去吗?」他打趣地问。
「嗯。」我微笑。
一个人走在那么大的机场,面对那么多的人,还要搭那么远的电车,说不怕是骗人的。但毕竟我也高三了,这点事情难不倒我。
「谢谢你陪我来。」
「不会,我也很高兴能来送你。」
我们四目交接,我仰望着他,他俯视着我。一想到要被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由得热泪盈眶。春见很快就发现我的眼泪,温柔地对我笑了笑。
「等我回来。」
「……我会等你回来的,你自己保重喔。」
「嗯,我会用英文打电话给你,你也要用英文回我喔。」
我破涕为笑。虽说是泪中带笑,但至少我笑出来了。
「掰掰。」
春见低声道,我用力点了点头。他转头走没几步,又突然转了回来,用没有提包包的左手将我拥进怀中。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不由得全身僵硬。他用力抱了我一下后才松开手。
「……我走啰。」
春见轻声说完露出腼腆的笑容,往出境关口走去。入关后,他转身向我举手示意,我也茫然地向他挥了挥手。
之后——春见便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用手捂着额头,闭上双眼片刻,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不过短短五天而已,下周就能见面了,用不着那么难过吧。我不断闪避陌生的人群,在这广大的建筑物中失魂落魄地走着。刚才我与春见并肩而坐的沙发,此时已被两个拿着旅游书有说有笑的女生所占据。
刹那间我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个异类。
——这里只有即将远行的人和远行归来的人。
我拿紧托特包,加快脚步往车站走去。结伴而来,独自而归。此时此刻,机场中最孤单寂寞的,非我莫属。
***
春见走的隔天就是补习班的暑期集训。直到四天后的早晨,我才真正意识到男友不在身边。
结束三天两夜的集训后,晚上回到家早已筋疲力尽,累得倒头就睡。早上睁开眼睛,看见家中的天花板,才恍然大悟集训已经结束了。起床打开窗帘,眺望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想到春见还在美国。我回家了,但他还没回来。
客厅里空无一人,爸妈都去工作了。奶奶去世后,妈妈就开始到便当店打工,每天忙到傍晚才回来。我一边吃着妈妈帮我准备的圆面包和生菜沙拉,一边心想,九点了,集训要开始上第一节课了。真不可思议,昨天的这个时候,我还在和一群陌生人一起念书呢。人其实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脆弱,即使被带到陌生的地方,也总有办法活下去。
即便到哪都能活下去,但我还是想要留在这里,待在喜欢的人的身边。
吃完早餐,我回到自己房间,动手整理集训期间拿到的一大堆讲义,打算等傍晚天气转凉后再拿到便利商店影印。在那之前我得念书,毕竟考生唯一的工作就是念书。
——十一点多,家里电话响了。
那时我已将讲义整理好,在重解集训小考时写错的数学题目。因朋友通常都是打我的手机,所以我并没有去接。电话响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挂断后,又立刻响了起来。我轻叹了一口气,放下笔往电话走去。
「远野家您好。」
「喂?」
电话中传来带点口音的年轻男声,来电显示是一串未曾见过的号码,应该不是日本的电话。
「李?」
我的直觉告诉我是他。春见曾跟我说过,李会讲英日双语。
「……诗织?」
听到他小声地回问,我不禁微微一笑。
「对,我是诗织,你好。」
大概是因为春见经常跟我提起他的缘故吧,明明是第一次跟他说话,我却一点都不紧张。李在电话另一头短促地吸了口气。
「你现在身边有人吗?」他的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有耶。」
我匪夷所思地回答。怪了,我还以为他会是更开朗的人。
「Oh, God!」(噢,天啊。)
李突然改说英文,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远。
——What should I do? She's not with anyone. Should I tell her now? (我该怎么办?她说她现在身边没有人,我该告诉她吗?)
他说得很快,但我还是听懂了一些。因为成天准备大考的关系,我反射性地将这句话在脑中翻译成日文。
怎么了?
手臂顿时起满了鸡皮疙瘩。
李几乎是用吼的,可见事态相当严重。我紧紧握住话筒,因为如果不那样做,话筒一定会摔在地上。
——等我回来。
我的脑中浮现春见当时的表情,四天前,他还在机场将我拥进怀中。不过短短的四天,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变故,怎么可能——
「李?李?」
我努力发出声音。李的英文越说越快,快到我已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好远——我这才意识到,春见离我好远,我也离他好远好远。
喉咙深处不断颤抖着,我着急地大吼:「发生什么事了?春见发生什么事了!李……」
「诗织?」李再度接起了电话。
我低下头,想听又不敢听,想知道又不敢知道——
「春、春见呢?」
「诗织,抱歉。」
「春见呢?叫春见来听……」
「我办不到,诗织。」
眼泪就这么湿了脸颊,我咬着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洋介他死了,在海边溺死了。」
***
妈妈找到我时已是晚上七点,她下班回来三小时后。
打开房间的灯,她惊呼了一声。
「诗织,你在家怎么不应我一声呢?而且你为什么在奶奶房间?」
我待在奶奶只剩下床垫的床上,转头看向门口的妈妈。
「看你房间没人我还以为你出去了,但你手机没带出去,包包也在家里——你怎么了?在哭吗?」
我摇摇晃晃地起身。妈妈看到我的脸,提高嗓门问道。
「我没事。」
我回答。
「怎么会没事?你平常很少哭的,今天眼睛怎么那么肿?怎么啦?念书压力太大吗?」
我摇摇头,感觉头痛欲裂。眼前的这个人每次都搞不清楚状况,我之所以不敢随便在人前哭,大概就是她害的。
「真的没事。」
我沙哑道。妈妈向我走近了几步。
「还死鸭子嘴硬,是因为课业压力,还是跟朋友吵架?」
——要我……
要我怎么说?爸妈根本不知道春见的事,他们不知道春见是我喜欢的人,是我最深爱的人。妈妈一直以为我害怕男生,所以从没想过我会交男朋友。我的确害怕男生,也不只害怕男生,但我还是坠入了情网,因为对方是春见,除了爱上他我别无选择。我跟春见认识快两年了,妈妈却浑然不知,我不打算跟她提,也没有机会跟她说。而妈妈自己也没有发觉,见我沉浸在幸福之中,还以为我只是在学校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既然妈妈没发现,爸爸当然也不会知道。
——但奶奶知道。
有天奶奶一脸顽皮地问我:「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我羞红着脸没有回答,她笑着说,只要诗诗幸福就好了。奶奶……可是奶奶她走了。她去世的那一天,我哭着去找春见,他拥我入怀,一直陪在我身边。如今的我也伤痛欲绝,不知该如何是好,比奶奶去世那天更不知所措,但春见不在了,他已经不在了。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妈。」
拜托不要离开我,不要再让任何
人离开我。
「我之后会跟你说,现在先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心口不一。妈妈犹疑了片刻,轻叹一口气。
「好,那你之后再跟我说。但别太晚喔,我明天还要上班。」
我点点头。妈妈没有关灯,也没有关门,就这么离开了。我吸了一口气,拿起床边的遥控器将灯关掉,随后倒在床上,缩着身子凝视黑暗,眼泪已然流干。
——你现在身边有人吗?
我在心中回答李。——没有,一个都没有。
***
「洛杉矶海滩悲歌——日籍高中生为救美国男孩当场溺毙」
媒体对春见的死下了这样的标题。没想到一件那么复杂的事情,竟也可以浓缩成三言两语。那天春见在洛杉矶的沙滩上散步,看到一个男孩在海中垂死挣扎,二话不说就跳进海里。一切来得太快,没人来得及阻止他。他将男孩救上岩石后——有家新闻说他可能是因为刚救完人,一时安心而过于松懈——原本打算要上岸,却被卷进大浪之中。那名十二岁的男孩捡回了一条命,而春见则是在十分钟后,被李他们找来的救生队救起。虽然紧急做了心肺复苏术,最后仍回天乏术。
媒体不知道是真认为春见是个英雄,还是只是想要趁机炒作,纷纷开始报导春见的英勇事迹。他们不知是从哪得到的消息,甚至追到了我家。那阵子,我每天都躲在祖母的床上。妈妈则显得不知所措,她没想到我会有男朋友,更没想到那个男生还是新闻连日报导的主角,所以一连几天都待在家里避风头,足不出户。
爸爸回家后,远方传来他们吵架的模糊声音。——诗织什么时候交男朋友的?——你难道都没有发现吗?——诗织再这样不吃不喝下去,身体一定会垮掉的,她可是考生耶。我像个行尸走肉,毫无知觉,偶尔也会流眼泪,但过一阵子就会自己止住。这个躯壳哭也好,叫也好,我都无所谓。
告别式在一周后举行。
春见的父母亲自到洛杉矶办理各种手续,将春见接回了日本。我久违地穿上制服,久违地外出。爸妈依旧搞不清楚状况,但因为他们很注重礼节,还是决定陪我一起参加。
「虽然为时已晚,但我们还是得跟对方父母打声招呼。」
语毕,父亲对我露出沉痛的表情。
丧礼上来了很多人,除了春见的家人、李、李的父母、野崎、宫城,还有米泽老师、班上同学、社团朋友,就连已经上大学的上一届学长姐,都来了几十个人。
看着这些素未谋面的春见友人,我瞬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现场啜泣声此起彼落,我没有哭,只是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任凭身体与心灵不断抽离。如果没了躯壳,也没了灵魂,我还剩下什么?肯定只剩下无关紧要的东西吧。
灵堂前方挂着春见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身穿篮球社的红色队服,笑得好开心。无数的鲜花下则摆着他的棺木。
我和爸妈一同起身,准备上前为春见上香,但走到棺木约三公尺前,我的双脚却突然无法动弹。
那些原本远在天边的人事物,如今却硬生生地来到我的眼前。我好害怕,害怕得无法前进一步。爸爸发现异状,推了推我的背催促我往前走,但我做不到。
「诗织,你怎么了?」
他小声问道。会场里开始窃窃私语,我无法控制自己,只是抬头望着上方,那里没有天空,只有春见笑容满面的照片。
我好想他。
我好想见到他的笑容,好想好想——
「诗织。」
父亲低声唤道,一把拉住我向前走。被他这么一扯,我的脚终于能动了。我和在奶奶的灵堂上一样,为春见上了香,唯一不同的是我不敢瞻仰遗容,我没有勇气那么做。最后一次看到春见时,他还在笑,抱完我后腼腆地笑,我想将我俩的回忆停留在那一刻。
上完香后,随之而来的是告别式。工作人员发给大家一人一朵白百合,所有的人在棺木前面排成一列,等着将花放入春见的棺木中。我依然没有勇气靠近棺木,我也好想为春见献花,棺盖一旦盖上,我就永远见不到他了,我好想正视他的脸,将花放在他身旁,但我做不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一旁握着拳,咬着唇直发抖。
丧主致词结束后,在春见家人的好意之下,我和一脸无聊的爸妈坐上丧家特别租来的游览车,一同去了火葬场。我再也见不到春见了,而在这最后的最后,我竟然没有到棺木旁与他道别,这俨然是对春见的一种背叛。一想到此,就让我心痛万分,呼吸困难。
***
在火葬场的等待期间,我借口要去洗手间,离开了家属休息室。里面除了我们和李两家人,其他都是春见的亲戚,而李的妈妈和春见的妈妈又情同姐妹,所以只有我们家显得格外突兀。
在这些小事的堆积下,我觉得春见离我越来越远。
我们曾经靠得那么近,三不五时就黏在一起,互相拥抱。
然而,这些都是这两年内才发生的事。
我只参与了春见两年的人生。
在他过世后才意识到这件事情,对我而言是何等残忍。我所拥有的只有两年,而且将永远停在两年,再也无法增加。「——诗织。」
突如其来的叫唤把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李。
「你……怎么……」
我抱膝坐在逃生梯上,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原本认为不会有人过来,没想到他竟会找到这里。
李笑得淡然。
「是春见跟我说的。他说,诗织总能找到孤寂的地方,然后在想寻找依靠时待在那里。」
我咬了一下唇。李将黑色西装外套夹在腋下俯视着我,他和春见差不多高,样子看起来比照片上更加精悍,大概是瘦了一点的关系吧。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正当我还在犹豫时,他已走到我的右方坐下。我将身子移向楼梯的最左方,虽然这样对他有些失礼,但当男生靠近我时,我还是会紧张。
「你恨我吗?」
这是李坐下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愕然看向他,他的表情非常严肃。
「为什么?」
「因为是我叫他来洛杉矶的,是我……」
他的声音微微发抖,痛苦地皱起眉,没有再说下去。我从没责怪过他,所以不知该怎么反应,只是茫然看着他的侧脸。虽然和李是第一次见面,我却觉得好像与他认识很久了。
——我跟我妈妈朋友的儿子李变成好朋友,狼狈为奸干了无数件蠢事。
我别过头。李努力忍住眼泪,用痛不欲生的表情对着我微笑。
「……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将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四方形盒子,上面绑着水蓝色的蝴蝶结。
「这是洋介买给你的。」
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伸出右手接过盒子,深呼一口气,拆开蝴蝶结。一想到春见在绑这个蝴蝶结时还活着,就不由得双手颤抖。
一枚戒指安稳立于盒中。
那是一枚素面的银戒,微微的波浪造型,素雅而美丽。
「春见笑着跟我说,他在机场帮你量戒围,结果你完全没发现。」
——你在做什么?
——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对不起,竟是由我交给你。」
我摇摇头,无言以对。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春见,喜欢到我不知道此时此刻该如何表达。用左手摸了摸戒指,手指传来冰凉的触感。那天,春见低着头将白色的吸管纸套卷在手指上玩,露出恶作剧成功后才有的笑容。
——我已经想好要买什么了,为了感谢你至今对我的付出,是份大礼唷。
戒指的尺寸刚刚好。
「这是一双对戒。我本想将洋介的戒指放进他的棺木,但他们说不行,只能放进骨灰坛。」
李只有讲到几个特别的字汇时,才会出现不自然的口音。
「诗织,洋介真的很喜欢你,他跟我说,他因为不好意思,所以还没跟你说过I love you。他用英文练习了千百次,打算在把戒指给你时,认真用日文跟你说爱你……然后告诉你,他会好好准备考试,跟你一起搬去东京同居。」
——我们还那么年轻,就应该赶快毕业,到喜欢的地方与喜欢的人一起生活。
我像在祈祷着什么似的握住右手,将脸埋进双臂之间,回想春见过去的一举一动,以及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总是为我俩的未来考虑,他曾说过,他喜欢我眺望远方的眼神,但其实,他比我看得更高更远,活得比我更加精彩。
「李。」
李不发一语地坐着,见我抬起头,才将身子转向我。
「我没有勇气见他最后一面,我尽力了,但还是没办法。」
「那有什么关系。」
「你是说真的吗?」
「……如果是我,我会希望另一半只记得我的笑容。诗织你有到机场送洋介,那样就够了不是吗?洋介才不会计较这种小事,诗织你应该最清楚才是啊。」
李露出
温柔的笑容。我仰望天空,随后低头看向右手的戒指。
「可以让我一个人静一下吗?一下就好……」
他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用眼神问我:「你确定吗?」
「哭的时候有人陪比较好喔。」
「如果不是自己一个人,我根本哭不出来。」
李虽不情愿,却还是无奈地起身。这个人真是体贴,难怪春见会与他那么要好。他拿起挂在楼梯扶手上的外套,伸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手,把一个东西放在我的掌心。
「He's with you.」(他就在你身边。)
那是一枚银戒,和我现在戴着的设计非常相似,只是尺寸比我的大很多。我抬头看向李。
「我先回休息室,等等再来叫你。」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走廊。我握着春见的戒指,低下头。
——他就在你身边。
李说得没错,因为此时此刻的我已泪流满面。我在春见身边不断嚎啕哭泣,直到李来叫我,告诉我火葬结束了,春见的身体成了一堆白骨。
***
——阿静默默地听我说完,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
我不知道他到底了解了多少。
五年前我遇见春见,和他坠入情网,然后在三年前的夏天永远失去了他。他在遥远的洛杉矶海边溺水,成了没有机会长大的少年——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就像那天我看到的新闻标题,要多简短就有多简短。
「……除了他,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我摸着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说道。
「我说完了。」
「……你房里的那些信,」阿静终于开口,「是李寄来的吗?」
「对。」
——我会写信给你。
离别时,李这么跟我说。
——我不会写日文,所以会写英文信给你。
——为什么……
——因为洋介希望你幸福。
「他大概是出于担心吧。虽然我们后来再也没见过面,但一直保持通信,也因此成了好朋友。」
「……诗织。」
阿静透过眼镜,用黑色的眼眸注视着我。他的眼神充满了责备,表情透露出心痛,那让我感到难过。无论他接下来打算说什么,我都不想听。
「希望你幸福的,不只你那死去的恋人。」
「……」
「何况你现在一点都不幸福。」
「我很幸福。」
「你总是活得那么孤单,拒人于千里之外。像这样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不断眷恋一个已不在世上的人,根本就不是幸福。」
「——凭什么。」
为什么大家说的都千篇一律。
向前看,忘记过去,开创另一段恋情。
「你凭什么定义我的幸福?」
「我没有定义你的幸福,那是因为我眼里只有你,所以我知道。」
「为什么大家都……」我颤抖着说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准我喜欢他!」
他是我的初恋,是我最爱的人,我想永远陪在他的身边,不愿这份感情灰飞烟灭。
就只是这样而已。我从来没麻烦过别人什么,只是自己一个人眺望天空,向星星许愿,坚守心中的信念,这样有什么不对?
「诗织,我喜欢你——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想看见你的笑容。
我抬头望向夜空,我好想他,真的好想他,我只不过一心想要见到春见,有什么好值得难过的?
——我已经想好要买什么了,为了感谢你至今对我的付出,是份大礼唷。
——等我回来。
他在机场对我说的一字一句,至今仍在我心中回荡不已。
当时我回答他,我会等你回来。
所以,所以,所以——
「……已经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诗织。」
「阿静,你应该另寻新欢,跟别的女孩去过幸福快乐的日子,而不是在这里纠缠我。」
阿静眯起眼,微微低下头——我知道我伤到他了,那令我感到难过。
为什么他会喜欢上我这种人?
他既不多话又体贴善良,身边还有一个对他情有独钟的可爱女孩。我都已经拒绝他了,为什么他还不放弃呢?我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心意,所以被告白时感到非常震惊。在那之后我不断在伤害他,可是阿静还是一直陪在我身边。他何必对我那么好,我希望他能过得快乐,和其他女生一起追求幸福。
「阿静,别再管我了……我只想与你维持现在的关系。谢谢你的蛋糕。」
阿静抬起头,看似有话想说,但我不等他开口就转身跑开。他也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我就这么一路跑进公寓大厅,在电梯前调整呼吸。
屋里黑漆漆的,这里是我独自生活的地方,只属于我一人的天地。
——他说,诗织总能找到孤寂的地方,然后在想寻找依靠时待在那里。
东京是个孤寂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对我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1 固力果(glico)出的吸吮式冰沙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