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隔天,早上六点。
我睁开眼睛,没有设闹钟,但比平常早三十分钟。醒来的瞬间脑袋异常清醒,莫名地感觉神清气爽,连房间里的每个影子都看起来湛蓝澄清。
走下楼梯到洗手台洗脸,打开厨房的门,从玻璃窗外射进来的金黄光中,细微的尘埃滞留在空中。
总觉得今天的空气好柔软。
厨房太安静了,我以比平常更慢动作地从冰箱拿出两颗蛋。蛋还剩下两颗,只剩一天份了。今天或明天得去超市补货才行,我边想边把黑泽发亮的平底锅放在火炉上,抹油加热。
「叩、叩」敲破蛋壳,打蛋进平底锅。
滋。
滋。
倒一点水后盖上锅盖,被关在锅盖内侧的水寻找著出口发出「啪滋、啪滋」的爆裂声。我关火,稍微移开锅盖,找到些微出口的白细热气旋转著逃到空气中。
早上九点,一如往常在桥上会合。
「早安。」
「早安。」
边打招呼,我眨眨眼。
「怎么了吗?」
SAKI不解歪头。
「没有……」
SAKI的氛围……变了?
说不上来「哪里」,是因为这个光线吗?从天而降的晨光,柔柔延伸著,彷佛要染湿所有的草木,光线温柔地照亮整个河面,半梦半醒般地慢慢流动。SAKI被朝阳与蓝影轻轻勾勒出身影,柔柔地站在那里。
我一瞬间看傻了,接著才回过神来拿过她的伞。
沿著河岸散步。
彷佛要温柔吹散光粉的风吹过河面,我吸进闪闪发亮的河边空气后说:
「你死掉的时候大约几岁?」
SAKI的视线从河面缓缓往上移。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记得当时的事情。」
「不用非常正确也没关系,你觉得大概几岁?」
她像在寻找记忆般看著远处说:
「……变成幽灵后,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夏天。」
「这样啊。」
「嗯。」
第二次夏天,季节轮过一回,也就表示至少一年前了。
「为什么这么问?」
SAKI的眼睛看著我,环绕她的光线好柔软,睫毛落在她脸颊上的影子,不知是否多心,感觉比平常更蓝。
突然有什么东西扫过我的脚踝。我低下头,脚边的夏草在微风吹拂下如涟漪般摇曳。我冷静地踩紧地面说:
「我想要去图书馆查查资料,你太年轻就死了,或许是有什么特殊原因才死掉。如果是被卷进意外或是事件当中,可能可以知道些什么。」
「我也想去。」
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只想过自己一个人去。
「你可以去有其他人的地方吗?」
「可以。」
SAKI一脸不在意地说。
「真的吗?」
「嗯,我到目前为止也和很多人擦身而过,但都没被发现,我想应该没问题。」
「但是──」
去图书馆和只是在路上和人擦身而过是两回事,去图书馆也就表示得一直待在人群中,而且如果被人发现SAKI是幽灵……
SAKI静静地看著我。
「我想去,这是我的事情啊。」
这让我无法回嘴。不需要我解释,她很清楚去图书馆是怎么一回事。
隔天早上,我骑自行车朝图书馆前进。
我原本提议在桥上会合后再一起去,但SAKI表示「这样是绕远路」而拒绝。虽然担心她不知道图书馆在哪,但她说她曾经过附近,所以我们直接约在图书馆的自行车停车场会合。
热得发烫的柏油路,冒出铁锈的公车站,随风摇曳的悬铃木,树荫下的自动贩卖机,在空中交错穿梭的黑色电线……经过市民会馆之后就可以看见图书馆的红砖墙。寻常的日常景色。SAKI出现在这之中就像在作梦,我半信半疑地绕过围在图书馆旁的植栽,她真的就站在那边。
SAKI站在停车场的角落,发现我之后朝我轻轻挥手。我下了自行车,慢慢靠近她。
牵著自行车走进车棚底下,视野变得蓝色清澈。残留在眼睑内侧的艳阳还闪烁著红光,那股红也渐渐消退。行道树沙沙摇晃的绿,四处传来蝉鸣声,车棚的蓝色影子下,SAKI白皙的肌肤很炫目。
「早安。」
SAKI有点紧张地微笑。
「早安。」
我也回以微笑,但紧张得不知道有没有好好笑出来。
「那么,我们走吧。」
「嗯。」
我们一起朝图书馆正面入口前进。
「这是我第一次进建筑物里。」
SAKI边走边小声说。
砖造图书馆。不知是因为外头阳光太强还是因为里面太暗,紧闭的自动门玻璃变成半透明的镜子淡淡反射风景,右半边是SAKI,左半边是我,也隐约照出我们的身影。靠近后,自动门往左右两边滑开,图书馆开了个大口。
我们一起踏进建筑物中。
跨过入口的瞬间,SAKI的步调稍微有点迟疑。
在冷气舒适的馆内,我微微冒汗──人比我想像的还要多──但是,来馆者各自找书或是认真阅读,谁也没看我们一眼。我加快脚步但注意别走太快,领著SAKI往报章区走去。报章区整齐地排列著桌子,每张桌子上摆著各家报纸的最新版,但找不到旧报纸。
我要SAKI等等后朝柜台走去。
「不好意思,我想要看以前的报纸。」
「什么时候的报纸?」
「那个,没有特定日期……我想要查点东西……」
「一年以前的报纸,请到二楼的资料室洽询。」
资料室被大片玻璃围绕,柜台就在正面。
乍看之下资料室里空无一人,想要进去里面似乎得要和柜台说一声。我边注意身后的SAKI边向柜台的女性搭话,感觉她稍微看了SAKI一眼,但似乎没有特别在意。
指定报社和年月之后,女性从书库里抱了好几个月份的旧报纸出来。我抱过旧报纸,带著SAKI一起坐在离柜台遥远的位置上,彼此轻轻互相点头。第一道关卡过关,虽然不确定身边的人到底有没有看见SAKI的身影。
松了一口气放松力气,我再次环视资料室。
我来过图书馆好几次,到自习室里念书,但这是第一次进入资料室。在不常见的法律书籍以及禁止外借的厚重书籍包围下的宁静空间中,我们翻开报纸开始看报导。
我们连续好几天到图书馆报到。
只有第一天紧张,去了两、三次后,紧张感也越来越淡,在许多书籍包围,充满纸张与墨水气味的人烟稀少空间反而让人感到舒适。虽然没有什么成果,但SAKI发现有趣报导时就会温柔地「叩叩」轻敲桌面告诉我,我就会和她一起阅读报导。
三不五时休息一下,花三天时间大致浏览好几家报社过去两、三年的报导,第四天不抱希望地借了过去一年内的报纸来看。
连续看四天,专注力也跟著下降,翻阅报纸的途中还不慎打起瞌睡。SAKI发现后稍微一笑,她轻说「睡一下吧,我待会儿叫醒你」。我放任睡意闭上眼睛。枕在手臂上时,偶尔会听见SAKI翻阅报纸的纸张摩擦声,像这样在她身边睡觉也不赖。
我睡了多久呢?
我想应该没有太久。
当我发现时,周遭一片静悄悄。
我微微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看见SAKI的脸。日光灯的白色光线下,她停下手看著报纸的某一点。
──那是什么啊?
她看起来像在发呆,又像是全身紧绷,那是我至今未曾见过的视线。随著自己越来越清醒,我发现她看的不是报纸,而是前方空无一物的空间。
我从手臂中抬起头,与SAKI翻过下一个页面几乎同时。
她发现我醒来,对我柔柔一笑用嘴型说「你醒来了啊」,接著在我想要问什么时,她又翻过下一页。
──那是我的错觉吗?
结果我们那天把去年的报纸也全看完,在毫无收获的状况中走出图书馆,两人呆站在布告栏前。休馆日公告、暑假限定活动公告、夏日祭典资讯……我不怎么专心地看著张贴的布告思考下一个方法,但什么也想不出来。
「……要不要放弃图书馆了?」
我一问,她无声点头。
◆
隔天开始,我们又回到九点约在桥上会合,沿著河岸散步的行程。
「嘿,SAKI,你可以再让我看一次消失的过程吗?」
我每次见到她都会如此要求。
「再让我看一次,再一次。」
就这样,我紧盯她从指尖慢慢四散的画面。好几次、好几次,近乎执拗。我并非想看,但不知为何有种非看不可的感觉。没有人强制我,但我持续来见SAKI,看著她消失。
流星雨隔天起,我们不是隔一天而是每天见面,但彼此都不提及这件事。比起
这个,我开始在意起暑假剩下的天数,暑假再过十天就结束了。但我们还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让她消失的方法。我突然开始焦急。
「我能做些什么?」
我每天都会问她。
「你真的没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吗?」
每次她都会如此回答:
「对不起,真的没有。如果有就好了。」
在这之中的某天傍晚。
我独自在家里想著让SAKI消失的方法时,电话响了,关谷打来的。
『关于明天的烤肉会啊……』
听她这样一说,我才想到「已经到这天了啊」而吓一跳,她接下来的话让我无法呼吸。
『这次取消,爷爷的状况不太好。』
──取消。
茂爷爷这一年因为「身体不好」住院,所以没有参加烤肉会,但在这种状况下,关谷还是自己一个人来我家,要取消也就表示……是怎么一回事啊?
『现在啊,似乎还满危险的。』
我还没问出口,关谷乾脆地告诉我答案。
「这样啊……那个,关谷……」
『爷爷拒绝所有人探病。』
「这样啊。」
被拒绝让我松了一口气,接著对松了一口气涌出苦涩的罪恶感。
回想起来,三个月左右前和父亲、关谷一起去探望时,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茂爷爷。薄薄的皮肤下清楚地浮现眼窝的形状,茂爷爷的身体无比消瘦。
我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茂爷爷,一如往常地以在我身边的关谷为中心说话,父亲也一如往常地沉著冷静少话,所以我也仿效两人饰演一如往常的自己。
就这样,只有状况与地点不同,我们度过了一段一如往常的时光。
但在回家时,父亲做出不同以往的事,他向茂爷爷要求握手。茂爷爷回应,顺势喊「春人」对我招手。我顺从地走到床边,握住茂爷爷伸出的手。
茂爷爷手的温度很低,但我确实感觉到血液在冰冷的肌肤深处流动。就算消瘦,这确确实实是茂爷爷的手,过去招待我吃了许多美味蔬菜的手……过去在我难受时,温柔抚拍我背部的手。
我重新拿好话筒。
──这样啊。
时至此时,我才理解父亲当时行为的意义。而在理解后,也不懂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发现其中意义。
『春人?』
「什么?」
『还好吗?』
我不懂关谷为什么这么问,因为现在真正痛苦的是茂爷爷和关谷啊。
「我没事。」
关谷沉默一会儿后说:
『我会把你的心意转达给爷爷。』
「嗯,拜托你了,我也会跟我爸说。」
结束通话,挂掉电话。
父亲还没回到家。
家里彷佛在水底般宁静。
什么白色的东西从视线角落闪过,仔细一看,晒在外面的衣物随风晃动。我被吸引过去,在缘廊旁穿上拖鞋,拿掉晒衣夹,把晒乾的毛巾和衣物挂满手臂。
我知道。
这种时候最不该的生活方法,就是哀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最重要的,就是确实做好眼前的每个日常。
──大概是这样。
隔天,我一如往常地起床,一如往常地煎荷包蛋,吃完后收拾好,朝石桥前进。
「早安。」
「早安。」
这天,我们去了离桥最近的神社,因为SAKI同意了我有点自暴自弃「我们去神社拜拜吧」的提议。
巨大御神木的树荫,光线穿过树叶间散落在神社境内,我们走到拜殿前方并肩站好。
朝钱箱丢入五圆硬币,双手合掌。
超乎自己想像地认真替SAKI祈祷,这才知道我心中出现认真想帮上她什么忙的心情。无法具体将愿望化作文字说出,我知道了自己不知道该如何祈祷些什么。
张开眼,身边的SAKI还闭著眼相当专注地祈祷著。过了约一分钟,她张开眼睛。
「你许了什么愿望?」
我一问,SAKI说:
「秘密。」
接著不好意思地一笑,低头看玩具手表。
「啊,时间差不多了喔。」
「总觉得啊……」
「?」
「已经可以不必那样了吧?」
「?」
SAKI吓了一跳。
「因为没意义啊,再多走一会儿吧。」
我迈开脚步,SAKI慢了一拍跟上来。
我们随意漫步在神社境内,接著在境内一角,挂满一整排的绘马前站定,随意看写在上面的文字。
「希望我可以考上第一志愿」、「赢得比赛!」、「家人安全健康第一」、「希望可以遇见理想对象」、「希望小南可以长成一个温柔的孩子」……
夏风吹拂,头上的枝叶沙沙作响。
无数的愿望也晚了一步跟著摇摆,嘎啦嘎啦作响。
风止,境内恢复平静时,我开口问:
「有想起以前的事情吗?」
「对不起,我想不起来。」
「你有想去的地方,或是想尝试看看的事情吗?」
「对不起,没有。」
「……如果有,我会帮你。」
「谢谢你,对不起喔,但我真的什么也没有。」
「那个啊──」
我打断SAKI的话说:
「可以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吗?」
「──」
SAKI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知道她把已经到嘴边的「对不起」吞下肚,这让我更加烦躁。SAKI老是马上道歉,而这相当消磨我的心。我无法压抑焦躁地瞪著SAKI,但在下一秒,我感觉自己的焦躁如海浪般消退。
她忍耐著什么,即使如此还是用顾虑什么的眼神看我。
……我心想,对我生气啊。
但SAKI没这么做,而是正面接下我几乎迁怒的怒气,而且还很贴心地对我说:
「春人同学,一直以来很谢谢你。」
我摇摇头。
错不在SAKI,而是在我。说到底,反覆问她无法回答的问题,让她不停道歉的人是我,但我无法克制自己不确认。
「嗳,春人同学好像不太常笑耶。」
SAKI抢先我一步说。
「咦?」
「你没有自觉吗?」
「也不能说没有……」
「你最后一次笑是什么时候?是怎样的情况,很高兴或很开心吗?」
总觉得SAKI好像很拚命。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她的接连提问又让我稍微感到烦躁。
「谁知道那种事情啊。」
「那么,我们一起做些很夏天的事情吧?」
SAKI开朗地说。
「很夏天的事是……」
「像是去祭典……之类的……?」
「可以啊。」
回答后才想到,去祭典也就表示要走进汹涌人潮中。图书馆是没有问题,但图书馆和祭典的人潮完全不同。啊啊,但在这之前还有个问题。
「这边的祭典已经结束了耶……」
我说完后,SAKI这才露出惊觉的表情。
「对不起,我没有好好思考这些问题。」
「啊,等一下。」
我想起在图书馆布告栏上看见的海报。
「我记得,后天在隔壁镇上有,那也可以吗?」
邻镇的祭典规模不大,而且大概也几乎不会碰到认识的人。这样反而好。想到要是有个万一,尽量别让认识的人看见我和幽灵走在一起比较好。
「用走的可以到吗?」
「是可以……我们骑自行车去吧。我载你去,我也没有去过,用走的大概会非常花时间。」
「可以吗?」
「嗯。」
我们约两天后的傍晚六点半在桥上会合,这天就解散了。
「掰啦。」
我一如往常在桥上挥手。
「嗯,掰掰。」
SAKI也一如往常对我挥手。
──那时我光自己的事情都应付不来,完全没有发现她为什么要约我去祭典。
◆
八月二十六日。
夏日祭典当天。
早上醒来后,我在床上发呆了很长一段时间。
总觉得很疲倦,想要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即使如此我还是努力起床,一如往常地煎荷包蛋、吃早餐、打扫家里,度过父亲上班后的空白时间。
将近傍晚时,我换上自己的衣服中最清爽俐落的衬衫,仔细刷牙、整理好仪容后打开门,抬头看开始入夜的天空。用力吸一口气,消退的热气中带著淡淡的夏日气味。夏天还没有结束。但也已经过了盛夏时节。
「呼」地吐气,以那座桥为目标,我朝北边骑去。
长长架设在空中的黑色电线,逐一开始点亮的路灯,地面的蓝色细影,车子错身而过时的废气气味。因为我提早出门,离约好的六点半还有充裕时间,
我慢慢地踩踏板。
许多蜻蜓在透明的天空高低交错飞翔,进入田间小路后,开始听见稍显寂寥的嘓嘓叫声。最后,我看见SAKI站在桥上。在我停下脚踏车的同时,SAKI过桥走到我这边来。
「你好。」
「你好。」
这是第二次在晚上见到她。
比起白天,SAKI更适合黑夜。如同含露在夜间盛开的白花,她静静地站在我面前。
「……那么,上车吧。」
我指指后座,她露出有点不知所措的表情。
「该怎么坐啊?」
「什么『怎么坐』?」
「我想,我应该没有自行车双载过耶。」
「坐上后座,在我骑车的时候脚别著地就好了。」
她点点头后乖乖绕到我身后。
背后柔柔窜过SAKI的气息,自行车的重心不稳,龙头晃动了一下。我慌慌张张地踩稳右脚,双手用力握好龙头。
「出发了喔,可以吗?」
「对不起,等一下。」
SAKI慌慌张张地重新朝正面坐好,换了好几次姿势。她似乎找不到最安稳的坐法,我看不下去了。
「抓好啦。」
我尽量轻松地说,抬头看天空。浑圆的月亮高挂夜空,我跟个笨蛋一样想著「啊啊,今天是满月啊」。
一秒……两秒……时间过去,我偷偷转过头去看,SAKI表情认真地用双手紧紧抓住后座的铁架。我暗自苦笑。我那句话其实是她可以抱住我的腰的意思耶。
哎呀,算了。
「出发啰。」
朝后座的SAKI说一声后,背对月亮比平常更用力踩下踏板。车体一瞬间不稳,但只要抓顺后就稳定了。我尽量避开地面不平处前进。
──原来双载是这种感觉啊。
这是我第一次双载,也不知和普通的感觉是否相同。后座像有人又像没有人,踏板的重量和我自己骑车时没太大不同。
好几道、好几道凉风从我身边穿过。
我和SAKI都不发一语。
风吹过田间小路。往前后左右延伸的水稻如波浪般沙沙地温柔随风摇曳,彷佛骑著自行车越过夜晚的大海。只有在转弯时会感觉重心比自己骑车时更不稳,让我感觉到SAKI的存在。
SAKI一直很安静。
因为她太安静了,让我时不时想转头确认她的存在。但担心看不见前方与失去平衡,我怕得不敢转头。
越靠近目的地,开始零星看见大概是朝会场前进的人。越靠近步行者也越多,看人潮也知道了前进方向。
在会场附近找到自行车停车场,让SAKI下车。
重心突然变轻。
我也下车,立好脚架后锁上车锁。
四处传来人们的热闹笑声。
头顶上等间隔吊挂的灯笼将夜色染上橘红色,淡淡热气柔柔地轻抚我的脸颊与SAKI的头发。
「我们走吧。」
说完后,我和SAKI两人混入人群往前走。
越靠近会场,原本远远听见的祭典音乐以及太鼓声「咚咚」响著,彷佛从身体里发出声响一般。这是丝毫不特别的乡下祭典。即使如此,在仅限行人通行区的入口处,SAKI小声地发出「哇」的惊叹声。转头一看,她在橘光照射下的眼睛闪闪发亮。
「很开心?」
「嗯。」
看见SAKI点头露出满脸笑容,我的胃奇妙地抽动。
灯笼与摊贩的灯光在湿热的空气中扩散,柔软的光粒交错飞舞,错身而过的人们木屐「嘎答嘎答」轻快作响。人挤人的闷热与摊贩的气味,一整面排好的面具以及「轧轧」削成雪花的透明冰块,在孩子们手腕上摇动的玩具光环,插在浴衣腰带中圆扇上的红、蓝牵牛花。
夏夜将这些毫无差别地混成一团,来往人潮以及所有东西,彷佛模糊地出现在夏夜中的幻影。
虽然我担心要是有人发现她是幽灵该怎么办,但似乎是我杞人忧天。SAKI非常适合祭典的气氛,如同落入水中的冰块,SAKI的存在自然融进祭典的气氛中。
「要不要先走到尾端一次?」
「就这样做吧。」
我们顺著人潮慢慢在夜路上前进。
棉花糖的甜蜜气味、浮在冰水上的弹珠汽水、在油光发亮的大铁板上跳舞般翻动食材的银色铲子……边经过色彩缤纷的摊贩,寻找食物以外两人可以一起同乐的摊贩。
接著看见红色的「捞金鱼」字样。
邀SAKI一起走近捞金鱼的摊贩时,闻到淡淡的水的气味。在吊挂的电灯泡照射下,有一家人和一组年轻男女蹲在四角形水池旁边。我们在他们背后几步远往水池里头看。
红色、黑色金鱼自在地在水池中优游,小小鱼鳍翩翩摆动打起小波浪,浅浅的水底倒映著鱼和水纹的淡淡影子。
小男孩把捞网放进水里,和纸立刻染湿变成透明,金鱼灵巧地躲过捞网。偷偷一看,SAKI相当认真地关注著捞金鱼的结果,我也把视线拉回水池上。
男孩用捞网把几只金鱼逼到角落,由下往上把来不及逃走的金鱼捞起。和纸被金鱼的重量打破,男孩不甘心地喊著「可恶」,身边看似是父亲的男子轻柔地捞起一只金鱼给男孩看,男孩眼睛闪闪发亮地喊「好厉害」。
「要不要试试看?」
我一问,SAKI笑著摇摇头,慢慢打直腰杆。
我们走到尽头后折返往回走,她问:
「你吃晚餐了吗?」
「还没。」
「那去吃吧,有想去的摊贩就说一声,我会等你。」
我在吸引我的章鱼烧摊贩前加入短短的排队队伍,这段时间,SAKI避免挡住别人通行,站在稍远的路旁等我。我买了一盒章鱼烧回到她身边。
「要不要在哪边坐下吃?」
SAKI贴心地问。我们随便找了一个空著的路缘石,隔著一颗拳头的距离坐下,拿竹签插起冒著热气的章鱼烧,我看著身边抱膝的她。
头顶上轻轻摇晃的淡橘光染上她白皙的颈项。
看著SAKI,让我感觉「进食」这个行为压倒性地是为了活下去的行为,我接下来要把其他生物的生命含进口中,吞进自己的身体中。
「我开动了。」
「慢慢吃喔。」
「嗯。」
我一口吞下章鱼烧──
「好烫!」
差点吐出来。好烫,超级烫。我奋斗了一番,好不容易才把章鱼烧吞下去。可恶,嘴巴里都脱一层皮了。
「还好吗?」
SAKI边说边笑。
「你干嘛笑啦?」
「因为啊,你平常都很冷静,这种很像个人的反应让我觉得有点开心。」
「……那什么啦。」
她微笑的眼睛有温暖亲密的颜色,对此感到喜悦的我也跟著笑了。
我们说了很多话。
像是一起去海边吧、一起放烟火吧、喜欢晴天还是雨天这类无关紧要的话题,话语从彼此的口中一句接一句不停涌出。
偶尔,夜风轻抚我们的脸颊。
风温柔地掳走SAKI的秀发。
摇晃喧嚣的灯笼光芒。
拍动著淡淡反射光芒的翅膀飞舞的小虫子。
──这条路平常的模样绝对不是这样。
到了明天早上,祭典的魔法就会消失,回复原本的模样。但现在这个瞬间缠绕著许多光线的模样便是现实。
摊贩的光亮,从面前经过的许多人的鞋子颜色,人类的喧闹声。在光线、色彩、声音交错嘈杂的道路正中央和SAKI坐在一起聊天,不知为何突然好想哭,我慌慌张张地一口吞下最后一颗章鱼烧。没什么咀嚼就吞下去,却被冷掉的章鱼烧哽住喉咙。我从包包中拿出宝特瓶,用液体把章鱼烧冲进喉咙深处。
「……还好吗?」
「嗯,还好,等等我喔。」
把空的托盘还给章鱼烧店后,我急忙走回SAKI身边。
在那之后又聊了多久呢。
突然,听到「沙沙」声,穿著草鞋的小脚站在我们面前停住。抬头一看,穿著夏季浴衣的小女孩停在SAKI的正前方,嘴巴半张直直盯著SAKI看。
SAKI微笑对著女孩说「你好」。
女孩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用她漆黑明亮的眼睛直盯著SAKI看。她一动也不动的手腕上挂著的小小塑胶水池里,一只金鱼彷佛想用它金色的鱼鳞在水中搧起烟般地绕圈圈游著。
我和SAKI面面相觑,SAKI有点为难地笑了。
「真的很不好意思。」
此时,头顶上传来另一个声音,「过来,我们要走了喔」应该是女孩母亲的女性拉著女孩的手离去。女孩不停回头看SAKI,最后消失在人群中。
SAKI在那之后相当安静。
对她说话也只得到含糊回应。一开始我以为SAKI只是因为女孩的态度而受伤,但不管多久她都没有恢复的样子。
我突然焦
急起来。
为了填补沉默,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越是这样焦急著说话,我说出口的话也越来越没内容,SAKI姑且都会对每句话笑一下,但表情也越来越僵硬。突然,我涌上强烈冲动,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
她看著远方,突然举起我想抓住的那只手把头发勾到耳后。
我的手扑了个空。
──用失去目标的手慢慢搔头。
我自己也知道这动作很不自然,但不这样做不行。我不想让她发现我发现她拒绝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很受伤,也不想承认自己受伤。
我尽量佯装平静继续说话,但佯装平静好困难,中途开始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最后我把能说的都说完,发现时,我们之间荡漾的亲密气氛如梦一场地冰冷僵硬,漫长沉默造访。
SAKI稍微低头静默。
我开始觉得她很可恨。
这是SAKI主导的沉默,所以我对这个气氛束手无策。她已经到了我的话、我的手无法碰触的地方,我放弃自己主动搭话。但立刻对自己的幼稚感到空虚,下一秒被不知名的寂寞袭击。我知道孤单的寂寞,但是,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不是孤单一人却感到寂寞。
我只是静静地瞪著道路的一点看。
──现在,几点了啊?
好几个人的笑声经过我们身边。
人潮不知不觉中变少,满足享受祭典的人们似乎已经回去各自想去的地方。我们就在祭典当中被这个潮流拋下了。
过了一会儿,SAKI终于有要开口说话的迹象,我看著她,但她没有看我的眼睛,只是注视著前方说了一句:
「回去吧。」
「……嗯。」
我点头后,她站起身。
我晚了一步也跟著起身。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人潮中,我时不时偷看SAKI。无法阻止自己不这么做。她似乎有发现我的视线,却没有和我对上眼。
随著离祭典会场越来越远,热闹的祭典魔法也消失了。
靠著零星点在的街灯光芒,我们走在回家路上。明明用相同步伐走同一条路,却完全没有走在一起的感觉。越是一起走,却觉得我和SAKI的距离越来越远。抵达停车场,在晚上才出现的日本暮蝉鸣叫声包围中,我插进自行车钥匙。
「上车吧。」
我跨上自行车后对SAKI说,她小声说了什么,大概是「拜托你了」之类意思的话吧。我含糊回应,看著前方,靠气息确认她上车了。
「出发啰。」
脚朝地面用力一蹬,两人就在黑夜中前行。
四周的田地传来青蛙鸣叫声,带著淡淡光彩的云朵那头微微透出星光,我边骑自行车,边在心中不当一回事地想著明天可能会下雨吧。SAKI和去程相同一语不发,但那和去程的沉默本质完全不同。
经历漫长沉默后,再过不久就要抵达石桥时,SAKI突然在我耳边喊「春人同学」。
吓了一跳的我,踩踏板的脚一瞬间顿了一下。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还以为她今天会贯彻沉默。
「干嘛?」
我尽可能以平淡的语气问。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让你看见消失时的样子隔天的事情吗?」
「嗯。」
「我差点哭出来,当时你问我了吧。」
「我说了什么啊?」
「你问我为什么。」
「是啊。」
我确实那么问了。
「我说我先前很害怕,对吧?」
「嗯。」
话语跟著风景不停朝后方飞逝,所以很难听清楚。我看著前方,把全副精力专注在背上,希望可以再多感受一点她的气息。
从风的缝隙中勉强听见她细小的声音。
「一开始没有好好让你看我消失的样子真的很对不起。因为我很害怕。怕突然让你看到那个,你可能会害怕。害怕你……会不会就不再出现了。」
「为什么?」
「你可能会觉得很恶心,而且──」
「不是。」
「咦?」
「我问你为什么现在说这个。」
「……」
没听到。我大声说:
「欸,你有在听吗?」
不知不觉中发出愤怒的语气,才刚说出口,就对自己的语气感到悲伤。
「我有听。」
但她没有回答上一个问题。
我继续踩自行车。
终于抵达桥边,停下自行车。
确认SAKI下车后,我也跟著下车。
浑圆的满月光芒落在黑色澄清的河面上,几乎令人发疼,光线像是扭身般在河面上摇晃。草木静静伫立,夜晚的河川充斥「铃铃」的虫鸣声。
SAKI全身吸饱月光,无声无息地看著我。
──我一直很希望她可以好好看我的眼睛。
但当她真的注视著我,她的眼睛中装满温柔、寂寞,让我想要逃往别处。
SAKI开口说:
「春人同学,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有不好的预感。
「让我听你的心跳。」
「心跳?」
「嗯。」
原本想问为什么,但我放弃。因为现状,我无法为SAKI做任何事情,如果心跳声就好,我很愿意给她,如果这是她的希望。
「好。」
我说完后,SAKI如对待易碎品般,畏怯地伸出手。她的手隔著薄薄衬衫碰触到我的胸口瞬间,在我心中乱成一团高涨打转的情绪全部,消失了。
SAKI的耳朵贴在我胸口。
SAKI静静把耳朵贴上我的胸口,她的额头、黑发在我眼前沾满月光。胸口感受她的存在,心想月亮肯定很冰冷吧。肯定是这样。我的手在裤子旁用力握拳。
──非得这样不可。
因为她是这么冰冷啊,冰冷,更正确说是没有温度。SAKI像是夜的黑与月光编织做出来一般没有温度。
──拜托,一点点也好。
我拚命地想要感受SAKI的体温,但那只是徒劳。
「──听得见吗?」
我努力问出这句话,「嗯」她小声点头回应。
我的心脏现在发出怎样的声音呢?从刚刚开始脑袋一片空白,我脑中的空白只有在黑夜中互相吆喝的虫鸣声响著。SAKI动也不动地把耳朵贴在我胸口。肩膀、后背、头,她的全部就在我眼前,我只是站著,不专心地看著,突然,她离开我身上。
「今天很谢谢你,我过得很开心。」
说完后嘿嘿一笑。
热闹祭典的残影在我脑海中闪烁,我紧紧闭上眼把它们赶出去。接著,SAKI白皙的手映入眼帘。
现在SAKI在我眼前,总是不安定晃动的手就在我眼前。我心想,得抓住她的手才行,但可能又会被她闪躲。那么一来,刚刚那个疑似闪避我的动作就会变成确实。
「SAKI。」
「?」
「我希望你明天还能来这里。」
说出这句话就耗尽我全身力气。
「嗯。」
「要约几点?」
「挑你喜欢的时──」
「你来决定。」
我打断她的话。
「几点都可以,我会照你说的时间来。」
SAKI一瞬间露出困扰的表情,但用著与平时无异的声音说:
「那约早上九点。」
「……我知道了。」
我点头的瞬间,她转身背对我离去,站到桥的正中央。时至此时,我才发现她今天没有拿著伞。
我想问「伞去哪里了」。
「春人同学,掰掰。」
此时,SAKI朝著我挥手。
「……嗯,掰掰。」
我跨上自行车,脚蹬地面。
单独一人在黑夜中往前骑的瞬间,我有种确实踏错什么脚步的触感。
我挂心地回头,SAKI举起双手用力朝我挥手。
隔天,SAKI没有出现在桥上。
◆
到目前为止,SAKI未曾违反约定,也从未迟到过。
我以为SAKI搞错时间或是日期,要不然就是有什么原因没有办法来。不,是逼自己这么想。第二天、第三天我都到桥上去,但她仍旧没有出现。
就这样三天过去、四天过去──暑假最后一天来临。
醒来时,细细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照进室内,我呆呆地想「啊啊,已经早上了啊」,想要起床,身体却使不上力,即使如此,我还是努力坐起上半身。
好宁静的早晨。
尘埃在细光中飞舞,几分钟后我发现自己还在发呆,起身将自己拔离床铺。
沉重的脚步声在宁静的楼梯上响起。
到洗手台洗完脸,想拿出两颗蛋打开冰箱门时──才想到「啊,没蛋了」,我忘了补买,昨天用完最后两颗蛋时还想著一定要去买耶。
每天早上都会煮个
蛋。
这是因为在母亲过世后,我看不下去父亲急速消瘦而替自己订下的义务。几乎不会作菜的我,不知从哪听到蛋里面有许多营养,我想让父亲吃营养丰富的东西,所以每天早上都会煮个蛋料理,持续了将近六年。或许只是件小事,但持续并非易事。
而那在今天中断了,被迫中断了。
思绪停止了数秒后,我解冻冷冻白饭,把梅干和魩仔鱼放到小碟子上。将这些摆上桌时,我以为父亲会对没有蛋的事情说些什么。
「我开动了。」
面对与平常不同的餐点,父亲却作出一如往常的反应。我看见父亲一如往常地打开报纸而愣住,不,甚至感到愤怒,觉得遭到背叛。但脑中立刻出现冷静的声音说「你搞错对象了」。
──因为没有人拜托我,这是我自发性的行为啊,不是吗?
早餐后,父亲出门去上班。
早上八点。
时针走动的声音冰冷地在空荡荡的家中响著。
暑假要在今天结束了。
我想要去那座桥。不,没有意义。
SAKI已经不会再来了。
其实在祭典隔天,她到了约定时间也没出现时我就知道了。她不会来。她不是会忘记约定的人,也不是会毁约的人。她不来肯定有什么理由,而我不清楚那个理由。
像个笨蛋呆站时,阳光逐步朝我的脚边逼近。
……热死人了。
连弯下腰伸手都让我觉得痛苦,我用脚趾按下电风扇开关,无力坐在地上。温热的风吹在额头,我瞪著只是待在同一个地方不停转动的风扇瞧。
纱窗那头的蝉鸣叫著。
淡淡反射阳光的客厅地板。
蚊香燃烧殆尽,细烟突然消失。
好疲倦。
──我想著得动起来才行,却没有那个心情。
只有时间无为地不停流逝。
不知哪户人家门前的风铃「铃铃」响起,我这才终于慢吞吞地动起来。准备午餐,强迫自己吞下去,收拾,把晒乾的衣物收进来,摺好,发呆,边想著乾脆别再做早餐了还是去超市买蛋,准备晚餐,吃完,收拾,洗澡。
接著迎来暑假最后一个夜晚。
我早早上床闭上眼睛。身体好疲惫,却迟迟无法入睡,翻来覆去好几次。脑海中毫无脉络地浮现与SAKI共度的夏日回忆片段后又消失。
第一次见面时她淋湿了头发、在河边看的流星雨、在雨后道路上出现的蓝天虚像、神社里许下什么愿望的SAKI、柔软光粒交错飞舞的夏日祭典、嘲笑我被章鱼烧烫伤的SAKI、被小女孩注视朝我使眼色时露出有点困扰的表情、描绘出她模样的影子形状、月光下冰冷发亮的小耳朵、总是不停摇晃的纤细双手、犹豫不决地碰触我胸口的冰冷指尖。
──胸口有块疙瘩。
冰冷、有重量的疙瘩。那就在我单薄的胸膛深处悲伤地滚动。抱著咕噜咕噜作响的胸口,我又翻来覆去数次。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那是至今从未做过的梦。
◆
二○××年七月十六日。
那天,我一如往常地起床、一如往常地出门、一如往常地在学校上课、和总是一起玩的另外三人在校园里玩、一如往常地独自走路回家。
被柏油路温热的透明空气,扭曲如不定型的纱绸般摇摆,摇晃的空气中可以看见水洼的虚像。一靠近,海市蜃楼立刻消失,消失后又在远处出现。
突然吹起一阵温热的风。
插在民宅信箱上的宝特瓶风车嘎啦嘎啦转动。
不知哪里传来风铃声。
就快到家了。汗湿的T恤和书包黏在我的背上,我重新背好书包,就在那时──
周遭的声音突然消失。
我看见停在晃动的海市蜃楼前,我家面前的轻型卡车和人影。看见站在轻型卡车前直挺的身影,从远处看就知道是茂爷爷。我突然有不好的预感。那是为什么呢?等到我走近可以看见他的表情后才发现,总是满脸笑容的茂爷爷脸上完全没有笑意。
发生不好的事情了。
不寻常的气氛让我如此直觉。我想要转过身离去,脚却动弹不得。茂爷爷抬起头,我就像被箭射中停下脚步。
「春人啊。」
茂爷爷抬起晒黑的手对我招手。
「过来,我有重要的事对你说。」
我慢吞吞地走过去。
茂爷爷让我坐在轻型卡车的副驾驶座,自己准备坐上驾驶座,接著才想起什么似地说「你等一下」后,到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茶回来。一罐给我,一罐自己喝。
我没道谢,手僵硬在罐子上,茂爷爷只说了一句:
「喝吧。」
我听话地打开罐子,喝下里头的液体。冰冷苦涩的液体从我的嘴巴进入食道,接著从食道慢慢渗透入胃部。我慢慢擦嘴后,茂爷爷仔细对我说母亲过世了,我们现在要去母亲所在的医院,以及父亲已经在医院里的事情。
不知何处传来唧唧的蝉鸣声。
强烈的日照让景色染上一片白。
我知道茂爷爷想要说什么,点点头表示我明白他的意思。对自己的冷静感到不可思议,茂爷爷用更慢的语气对我说明著什么,但我不太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然后没有任何预兆,我突然呕吐了。
茂爷爷边拍我的背让我下车,带著我到家里庭院的树荫下。我摇摇头拒绝他要我喝茶的提议,茶的苦涩冲上喉咙,我又吐了出来。
感觉脑袋昏沉沉,只有替我拍背的茂爷爷大手的触感特别真实。
等到我不想吐之后,茂爷爷用轻型卡车载我到母亲送医的医院。我在那里,生平第一次看见死掉的人。
那之后的事情,我几乎没有记忆。
应该在那之后迎接的,小学四年级暑假的记忆,完全从我的脑海中消失。
◆
扰人的闹铃声响起。
我伸手按掉声音,离开几公分的脑袋再度沉入枕头中。
就这样过了十分钟。
我想著「差不多该起床了」,接著又过了五分钟,我才终于慢吞吞地起床。走下昏暗的楼梯,在洗手台洗脸,一看镜子,眼睛底下冒出黑眼圈。
走进厨房时,已经坐在客厅里的父亲从报纸里抬起头来。
「早安。」
「早安。」
我边说边在冰箱前弯腰,拿出两颗蛋。
放好平底锅,扭开瓦斯炉火后抬起头,雨珠一滴滴打在厨房的小窗户上。我换了个想法,把平底锅收起来,把蛋放在小碟子上。用微波炉解冻冷冻白饭,把生蛋放在盘子上端上桌。
「我开动了。」
「我开动了。」
和平常稍微不同的早餐,与一如往常转小声的电视播放新闻。恐怖攻击、战争、动物园的明星动物,我心不在焉地看著那些不待人理解便不停丢出的资讯,吃完生鸡蛋拌饭,洗好餐具。
走出家门。
昨晚似乎有下雨。
透明水珠从电线上往下滴,四处都有小水洼。从云缝间可以窥见蓝天,我骑著自行车将倒映地面的蓝天切分成两半,朝车站前进。
把自行车停在停车场,搭上电车,下电车,步行到高中去。
一走进教室,因为放晴而澄清的光线,被谁和谁在暑假期间开始交往、谁染了头发、有趣影片、电视、偶像等真心觉得无关紧要的话题淤塞。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窗外。
伸到教室窗户旁的树枝,前端的树叶随风摇曳,将如水般持续倾泻的阳光无限地闪亮弹开。
闹哄哄的教室。
谁手中的自动铅笔笔尖,一瞬间释放闪亮光圈。
我趴在桌上。
就像有只温柔大掌贴在我背上一般,后背微微发热。
如果──
如果真的有神明那类的存在,就算现在要抹灭我的生命,我也觉得无所谓。可以在这温暖的日照中,毫无痛苦地消失般死去,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我这样想著时,导师走进教师开始开班会。
接著,日常生活又缓慢重启。
起床、做早餐、吃早餐、换制服、去学校、上课、吃午餐、上课、回家、准备晚餐、吃晚餐、放洗澡水、洗澡、倒上床、睡觉、起床、做早餐、吃早餐、换制服、去学校、上课、吃午餐、上课、回家、准备晚餐、吃晚餐、放洗澡水、洗澡、倒上床、睡觉、起床、做早餐、吃早餐、换制服、去学校、上课、吃午餐、上课、回家、准备晚餐、吃晚餐、放洗澡水、洗澡、倒上床、睡觉、起床、做早餐、吃早餐、换制服、去学校、上课、吃午餐、上课、回家、准备晚餐、吃晚餐、放洗澡水、洗澡、倒上床、睡觉、起床、做早餐、吃早餐、换制服、去学校、上课、吃午餐、上课、回家、准备晚餐、吃晚餐、放洗澡水、洗澡、倒上床、睡觉……
就这样迎来第二学期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
缺了什么东西。
醒来时,我立刻感觉到这件事。
总觉得…
…静得出奇。
是缺了什么。思考一下才发现,不久前在夏季喧嚣的蝉鸣声完全消失了。它们不可能在一夜间全军覆没,大概是慢慢消失的吧。只是我今天早上才发现,也不知道是何时全部消失。或许昨天、前天早就消失了。不管怎样,今年的蝉寿命走到终点。
符合预期的安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接著对不知所措感到心神不宁──不过只是蝉,我在心神不宁什么啊。早在进入夏天前就知道事情会如此发展,我也理当明白。蝉鸣迟早会再响起,明年夏天会有明年的蝉鸣叫,还摆出一副「我每年夏天都在这里叫啊」的表情。
但话说回来……这份宁静和什么很相似。
我想起SAKI在图书馆资料室那个寻常的空间中专注看什么的样子,离开床铺打开抽屉,蝉壳滚了出来。
如她过去所做的,我用指尖捏起蝉壳,放在掌心上。感觉只要这么做就能明白什么,但当然没有那回事。空壳仍旧空荡、轻盈却很坚硬,虫脚勾住肌肤,有点刺刺的。
我握起摆著蝉壳的掌心。
「劈」传来龟裂的声音,尖锐的虫脚刺进掌心。我就这样慢慢捏碎空壳,把粉碎的空壳丢进垃圾桶。
周末结束后的周一。
这天最后一堂课是日本史,历史小老师在教室里用嘟嘟囔囔听不清楚的声音念课本。
暑假的余韵早已消失,午后斜阳照射下的教室彷佛被枯燥的课程影响,飘散著懒散气氛。有几个同学或是玩手机,或是趴在桌上睡觉。偶尔还会听见窃笑声。
我茫然地坐在位置上。
这个时间到底在干嘛?只是一段班上半数同学都希望快点过完,只是让人累积疲惫,缓缓包围在无意义中的时间。
「砰」有个白色的东西飞到我的笔记本上,在桌上滚几圈后停下。一个小纸团。我往纸团飞来的方向看,斜前方两个位置的关谷朝我轻轻举手。
我打开揉成一团的纸条。
『你在干嘛啊?』
上面排列著端正的文字。
专心看黑板啦。
我对关谷摇摇头。接著她立刻俯身在桌上,拿笔写下什么,把纸揉成一团后丢过来。纸团划出漂亮的轨迹抵达我的桌子,在边缘停下来。
打开纸。
上面什么也没有。
只是揉成一团的白纸。
我抬头。
『笨~~蛋。』
关谷只用嘴型说了这句,咧嘴一笑后转过头去。
──莫名其妙。
我低头看课本。
隔天,茂爷爷过世了。
关谷请丧假不在教室里,但教室基本上与平时无异。和平常稍微不同的,就是和关谷要好老是一起行动的同学,心不在焉不知所措地和其他同学一起行动这点吧。
我心想,就是这么回事吧。
不管有谁在哪里过世,日常还是会好好延续。谁过世也不会对世界起太大影响。不单只是茂爷爷,换作任何一个人都相同。
周五要替茂爷爷守夜,那天傍晚开始变天。
沉重的阴暗天空下,提早下班的父亲开车到车站接我一起去殡仪馆。自母亲过世以来,这是我第二次去殡仪馆。和父亲两人待在几乎无言的车子里,我静不下心地看著窗外。我讨厌殡仪馆。但应该没有人喜欢吧。
在窒息感中抵达殡仪馆,到柜台写好名字走进挤满人潮的会场时,我吓了一跳。一直以为殡仪馆是浓缩人类悲伤的沉重场所,但在那里几乎看不见有人悲伤哀叹。反而可说列席者都很平静,看见认识的人就轻声细语地平静说话。
我虽然不太想回忆,但感觉母亲那时似乎不是这种气氛,而是有著更多无处可宣泄的泪水气味。但仔细想想,母亲过世时还很年轻,也或许是因为太突然了。
我边走到丧服队伍尾端时边想──
如果是年事已高的人,就会像这样平静迎接悲伤、道别吗?还是因为往生者是茂爷爷,才会出现这种气氛呢?
……搞不太清楚。
守夜仪式开始后,会场的嘈杂声瞬间消失。
仪式严肃进行,终于轮到我上香,面对茂爷爷比现在年轻,还没生病前的遗照与棺材,我不懂深意地仿效前一个人捻香。配合旁边的人鞠躬,抬起头无意中看见茂爷爷的遗照时,强烈的既视感狠狠揍上我的脑袋。
──就是这里,确实就是这里。
六年前,母亲就在茂爷爷所在的地方。
放著母亲遗照的祭坛上现在摆著茂爷爷的遗照,过去我所在的地方,遗属坐的位置上,关谷就在那。上完香,向遗属鞠躬致意,抬起头时和关谷对上眼。虽然我心想关谷或许在哭,但她只是平静地做好身为家属的工作。
上完香的列席者三三两两走出殡仪馆。
外头滴滴答答开始下雨,我和父亲跟著人潮走出建筑物。父亲快步走向停车场,我晚了几步追在他后面走。父亲无言地解开车锁,我们几乎同时坐进车里。
「人还挺多的呢。」
父亲说道。
「是啊。」
我边系安全带边说。
车子的挡风玻璃被雨水做出的透镜覆盖,外头景色看起来凹凸不平。父亲发动引擎,启动雨刷,雨刷将雨水透镜一扫而空。
车子缓缓开动,朝日常前进。
雨水好几次扭曲我们的视线,雨刷一一扫去这些。被雨声包围,车内安静得彷佛与外界隔绝。
我偷偷看了握著方向盘的父亲。
父亲直直看著前方,在发现我的视线后开口:
「晚餐要吃什么?」
「什么都好。」
「我还穿著丧服啊……」
父亲稍微思考后。
「……回家换衣服后去吃拉面吧?偶尔外食也不错吧。」
在车里、在拉面店,父亲都比平常多话。看著比平常多话的父亲,我心想。
这种时候,父亲也会想起母亲吗?
◆
我从没想过,生平第一次看见「死掉的人」竟会是母亲。
是在我受伤回家时,和朋友吵架时,发生什么失败时,总会对我说「没关系啦」的母亲。
母亲在纯白的棉被里变冷。
「遗照该怎么办?」
「这张照片应该可以吧?」
大人们在混乱中被什么追赶般忙乱。选择遗照、供奉玉串,这每一个我没听过名字的仪式,就像确定了母亲的死亡,将其一步一步固定成现实。
……我一直以为大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随时都有人知道「答案」,真的伤脑筋时就会有人告诉我答案,所以我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没有问题。但大人们看起来也对母亲的骤逝困惑,不知该如何处理情绪。
发生太多事情,我当时的记忆断断续续。
我只记得,医院的消毒水气味,盖在床上的白色床单,盖在母亲脸上的白布很恐怖,塞在母亲鼻孔中的白色棉花,在大人们慌乱地东奔西走时,我无事可做地跪坐在房间角落看著母亲枕边摇动的烛火,父亲偶尔要我帮忙端茶或是拿坐垫时,亲戚大人们刻意夸奖我或是含泪看著我,看见父亲在半夜静静摸著母亲的头,虽然没有告诉我病名,但听说母亲过世时头非常痛。
还有,我很清楚记得守夜仪式当天白天有入棺仪式。
在听斋主说入棺前大家要一起清洁母亲身体的说明时,很奇怪,我第一个担心起父亲,想著要是这样做,父亲会不会哭出来。
心神不宁的大人中,只有父亲一个人平静得恐怖。但那并非不悲伤,父亲肯定在忍耐。我不想让父亲有更大的负担。虽然很自私,但我无比畏惧看见父亲哭泣的样子。不是夸大其辞,我觉得要是看见父亲哭泣,世界大概也毁灭了。
而且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父亲哭泣的样子,但我白担心了,父亲边擦拭母亲的身体边说:
「好美。」
我不禁抬头看父亲。
「好美。」
在呆傻的我面前,父亲不停重复「好美、好美」擦拭母亲的手、手臂、脖子、脚、脚趾尖,花时间仔细地擦拭每个可以擦拭的部位。
「就算已经不能说话、什么事也办不到、已经死了,你还是好美,美春真的好美。」
父亲抚摸母亲的额头。
「你好好休息,谢谢你。」
根本不需要我担心。
父亲没有哭,取而代之,彷佛用力挤乾全身神经一般,他满头大汗。就这样,全心全意地要送母亲到不知名的地方。
听见背后传来谁的抽噎声,我感到愤怒。
不对。
不对,父亲才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这种会在人前把重要的事情、把自己的心情说出口的人。
──啊啊,但是,原来是这样。
不对啊。
不对的不是父亲,而是状况。这是母亲在这个家里的最后一刻,父亲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是最后了,所以和平常不一样。
最后了。
父亲没有哭,反而是我心中有什么崩坏了。才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父亲
停下手转过头。
「春人。」他迅速抱住我。
「没事,没事啦。」
父亲摸摸我的头,久违地感受到父亲的温暖,那绝望的温暖让我用力摇头。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滴滴答答声是自己落下的泪水。
──不对。
在父亲温暖的怀抱中,我不甘心地紧紧咬住牙根。想要这样阻止自己发抖与呜噎。
不对。
我好想大叫。
不是我,真正在痛的人是父亲。父亲没有哭泣,但我没那么不懂事,不可能没发现父亲的哀伤。
不对、不对。
我就这样不停地摇头。
母亲过世后,我才知道好多事情我不知道。
例如,父亲其实很笨拙。
某天早上传来烧焦味,我跑到客厅一看,只见父亲盘坐在烫衣板前双手抱胸,眉间有道深深皱褶。
「怎么了吗?」
我一问,父亲抬起头来。
「唔,烫焦了。」
父亲非常冷静地回答,但仔细一看,他的额头冒出汗水。
「妈妈都是这样做喔。」
我在空中模仿母亲烫衣服的样子,想起母亲这样流畅地滑动熨斗后,施魔法般将衬衫和手帕上的皱褶全烫平。我从小就觉得这很有趣,每当母亲拿出烫衣板来就会靠近,直盯著她手边看。
「你会吗?」
父亲微微展眉。
「嗯,会,借我一下。」
虽然只是感觉应该会。
从父亲手上接过的熨斗比想像中沉重,把衬衫在烫衣板上摊开,试著将熨斗滑过表面,却被什么卡住而手边一顿,衬衫立刻出现皱褶。皱褶出现后就无法消失,为了消除皱褶又把熨斗往上压。皱褶还是没消失。再稍微烫久一点──这样做之后,衬衫上出现淡黄痕迹。
「嗯……」
在皱成一团的衬衫前,我双手抱胸歪头。
「唔嗯。」
父亲也在旁边露出伤脑筋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摸摸我的头:
「谢谢你啊。」
除了烫衣服外,洗衣工作勉强可以应付。
晒衣服原本就是父亲的工作,收进来摺好是母亲的工作。现在由我来收衣、摺衣,我从小就会帮忙,所以大致上知道该怎么做。
最大的问题是煮饭。一碰到做菜,父亲彻底发挥他的笨拙,该发生的状况全发生一轮,也就是被菜刀切到手、把平底锅烧焦。
「烫!」还烫到手。
每每发生状况就轮到我打开急救箱,父亲手上的药膏和OK绷与日俱增。就这样,父亲偶尔失败但也努力要带给我日常生活。
父亲话少却胜过千言万语,父亲无言地大叫。
喊著「没事」。
该怎么说呢,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不会把重要的事情说出口,但会用行动来表示。大抵事情都想装作稀松平常去做好,就是如此坚强的人。而我最担心的也是父亲这份坚强。
父亲开始会在晚上打呼。看见他一天比一天深的黑眼圈,逐渐憔悴的脸,我担心会不会连父亲也搞坏身体而无比心痛。父亲的背越来越消瘦,弯身时,可以看见他的脊椎如浮在海中的孤岛般从衬衫内侧隆起。
就算我拜托他别勉强自己,他也只是笑著对我说谢谢,这让我难以忍受,我不希望父亲再努力下去。
我在这世界上最想要的东西。
日常。
可以安心过日子的,日常。
双亲健在,和朋友玩耍,吃饭,晚上可以安心入睡,这些理所当然的日常。但这已经是再也不可能,此生绝对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我相当清楚这点。
那么,我就做现在能做的吧。
某天从学校回家,待在无人的家中等待父亲回家时,我如此下定决心。多学会一点事情,尽量减轻父亲的负担。
接著,我最先想到煮早餐。煮饭、扫地、洗衣服……随著时间过去,我会做的事情也越变越多。
但与其成正比,我不能做的事情也变多了。
◆
周一。
早上上学后在教室里看见关谷。
还以为茂爷爷过世后,她会很消沉,但该怎么说呢,她和平常没两样。在白光淡淡扩散的明亮窗边和好朋友开心聊天,互相欢笑。我感觉松了一口气,也感觉出乎意料,把自己的书包放在桌上。
上课钟声响起,一天就在漫不经心中开始了。
第一堂,数学课。
第二堂,英文课。
第三堂,体育课。
第四堂,国文课。
第五堂,日本史。
接著,放学。
走出校舍,强烈阳光令我瞬时眯起眼睛。
照入校园与远处民家中的强烈西晒,乍看之下与盛夏无异,看似相同的景色却有种不实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光线没有热度吧。我一瞬间停下脚步。总觉得我已经没办法继续走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努力迈开脚步。
下了电车,我一个人走向收票口。
「春人。」
突然有人从背后叫我,我转过头没多久,关谷边将身边的空气赶跑边轻巧地站到我身边,我吓了一跳。
「──喔。」
她彷佛一道清凉的风。我边回答,完全想不起自己在这之前正在想什么。
「原来我们搭同一班车啊。」
被她水润的眼睛凝视,我有点慌张。
「嗯,我也没有发现。」
「就是啊。」
跟著人潮走过收票口,朝停车场走去的路上她说:
「谢谢你来参加爷爷的丧礼。」
我含糊点头回应「嗯」,把自行车牵出停车场。
我们没有对话,并排骑在傍晚的街道上。站前道路的商店街,红色鸟居和小小祠堂,飘散淡淡酱汁气味的白墙柑仔店,摆著手套和球棒的运动用品店,看起来比记忆中还要小的小学……走过熟悉的道路,来到我们两人的分歧点。
当我选择往关谷家方向走,她稍微眨了几下眼。
「……你要送我回家吗?」
「啊啊,嗯。」
我含糊回应。
「……」
「……」
「关谷。」
「干嘛?」
「你还好吗?」
关谷轻声一笑。
「你该不会是在担心我吧?」
「嗯,有一点。」
我放弃挣扎。
关谷「呵呵」笑。
「谢谢你,我没事喔。」
「这样啊,太好了。」
我边说边看著关谷染上橙红的侧脸,为什么呢,我心想要是她愿意哭出来就好了。
天空好红。
从小到大没变过的下午五点的钟声。
温柔的傍晚气味。
钟声余响消失时,我突然想要远离关谷。
在三叉路右转,太阳光在正面强烈闪烁,下一瞬间,建筑物的影子挡在面前。光线残影的紫色散落在空无一人、潮湿的小路上。
「我之前也曾经提过。」
目送朝斜前方跑走的茶色虎斑猫离去,关谷想起什么似地开口:
「这世界上有很多不知道最好的事情,到死之前会遇到多少这类事情全看那个人的运气了。还有啊,也有很多不去想才能活得痛快的事情,会思考多少这类事情就全看那个人本身的特质了。」
在和缓的坡道前,关谷突然往前,像是在确认坡道倾斜角度,接著看我:
「──然后啊,春人肯定是那种会想很多的人。」
「不见得吧。」
车轮吱吱作响,我重新握好龙头避免车子摇晃,关谷在我身边用力踩踏板。
「阿姨──春人的妈妈过世后,你就不和山内、佐口他们那群原本很要好的人一起玩了,对吧?」
「嗯,是啊。」
被骑到我前面的关谷影响,我也用力踩踏沉重踏板。
家里的日常因为母亲离世而出现变化,但学校的日常应该没有任何改变。明明就和之前一样地过每一天,但先前感到有趣的事情变得一点也不有趣。接著,不笑的我开始和朋友间出现摩擦。
「应该是第二学期刚开学不久吧,你和佐口打架带伤回家的时候,你还记得你要我不可以告诉你爸你打架和受伤的事情吗?」
我苦笑。
「真亏你还记得那种事耶。」
那时我开始不和阿山、阿秀说话,阿佐努力想要让我和两人和好。但最后,我放弃继续和他们来往。那天,当我下定决心要离开他们三人时,阿佐拉住我,那让我无比生气,我朝他们拋下:
『和你们在一起也只是无聊而已。』
然后,就演变成动手动脚打群架了。
我坐在关谷家缘廊让茂爷爷替我擦伤的膝盖擦药,关谷就在旁边用她像猫的眼直盯著我的伤口、疗伤的方法看。擦完药后,茂爷爷离开,只剩下我和关谷,我突然发现有件事情得要跟关谷说才行。
『明明。』
无意识喊出小时候的喊法。
『干嘛?』
『我和阿佐打架了。』
关谷稍微深思后说。
『……和佐口同学他们吗?』
明明是自己说出口,听到她回问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佐口同学「他们」。
看来,虽然关谷和我不同班,也发现我和阿山、阿秀处得不好。被青梅竹马知道这件事让我难堪,但我吞下想否定的心情,「嗯」地点点头。因为有更不能忍受的事情。
『你不要告诉我爸。』
我想要尽量自然、平静说,声音却些微发颤。
关谷似乎也发现这点。
『……为什么?』
她贴心地问,要是说出「我不想让他担心」就会哭出来,所以我忍下涌上来的东西,用强硬的口气说:
『不为什么。』
原本都和阿佐他们在一起,要是突然不和他们在一起,关谷肯定会发现异状。关谷或许会因为担心而跑去跟父亲说,但不管怎样,我绝对不想让父亲知道我在学校过得不太顺利。我过得很好。就算是谎言也希望父亲如此认为。
关谷不太苟同地低著头,最后才抬起头点点头说:
『我知道了。如果你不想我就不说,但是春人,那到底──』
她在到底后想说什么,当时没听到就结束对话了。正好在她想继续说时,茂爷爷端著放麦茶和点心的托盘走回来。
──走过潮湿的小路,带著淡淡橙色霞光的天空在头顶上开阔。
「那到底是为了谁呢?」
超越时空,我这才知道关谷当时想要说什么。只不过,我搞不太清楚她为什么这么问。
「──嗳,春人,我大学要到北海道念书。」
「嗯。」
「你会寂寞吗?」
我无法回答。
「我会很寂寞。」
关谷说。
「我啊,包含你在内,我很珍惜现在待在我身边的人。感谢大家和我在一起,如果离开了我会很困扰。但是三年后,我就不在你身边了,你也不在我身边。现在理所当然度过每一天的人会全部从我身边消失,那让我感到很寂寞。但是啊,不管是多珍惜的人,不管是多必要的人,不管分别有多悲伤,我在新环境中总有一天会觉得没关系。然后啊,那对我来说是最寂寞的……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大概了解。」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去。」
从我们身边驶过的卡车后照镜反射著夕阳,强烈地一闪。
「春人呢?」
「咦?」
「春人要怎么做?」
「……你是要去那边干嘛?」
关谷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勾到耳后,看著远方说:
「要去见各式各样的人。」
那天晚上。
洗完澡拿毛巾擦著头发经过客厅时,看见父亲坐在四人沙发上,专注地看著什么,当我发现那是以前的相簿时,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你在干嘛?」
看见父亲独自一人看相簿的身影,我无法不出声喊他。
父亲慢慢转过头:
「嗯?没有啦,就觉得好怀念。」
「是喔。」
「你也要一起看吗?」
我当没听见。
「爸,我今天见到关谷了。」
父亲小心地把相簿放在桌上,整个身体转过来面对我。
「明美状况怎样?」
「──跟平常一样。」
「这样啊,跟平常一样啊。」
父亲深深点头。
「嗯。」
父亲再一次点头说「这样啊」。
「等一切平静下来后,再来烤肉吧。」他说完后一笑。
已经没办法和之前一样了。
我差点脱口而出,但这句话太孩子气,我又吞回去。话语通过喉头时,喉咙违反我的意志稍微震动。
父亲的眼睛很亮。
「春人呢?」
「咦?」
「你还好吗?」
「还好。」
边说,我涌起一股想把桌上的相簿撕裂丢掉的冲动。
「……爸呢?」
其实我觉得不能问出这句话,这肯定是个残忍的问题──但是,我已经没办法阻止自己。我一直、一直很想问出口。
「爸才是,你还好吗?」
我使出全力挤出问句,但父亲慢慢眨眼:
「什么还好?」
「什么……」
母亲和茂爷爷都不在了,关谷三年后也会离开,或许连我也是。那么父亲……这代表什么意思,他不可能不知道。
从小就在这里的桌子,关谷和茂爷爷来我们家时椅子不够,从厨房拿出圆椅是我的工作,烤肉会那天总是五个人挤成一团。这张大过头的桌子旁,现在,只有父亲孤单坐著。
「没什么。」
就当我打算离开时──
「春人。」
父亲喊住我。
平静的声音,但有著一股不可思议的魄力。
「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滴答、滴答……时钟秒针的声音在两人独处的房内响起。
──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出乎意料地对上父亲温柔的眼神。
「去你想去的地方,过你想过的生活吧。你不管去哪、做什么肯定都没问题。」
在我沉默时,父亲「嗯?」地皱起脸。
「……咦?这我先前也讲过了吗?」
你是对关谷说的啊。
我摇摇头苦笑。
接著无法忍受继续待在这里而逃回自己房间,反手关上门后靠在门上。
呆呆站在门内时,『好美。』父亲那时的声音、身影浮现在我脑海中。
在茫然的我面前,父亲不停重复「好美、好美」,花时间仔细擦拭母亲的手、手臂、脖子、脚、脚趾尖等所有能擦的部位。
那时,父亲这个人类静静燃烧,我觉得那好美。同时亲眼看见父亲那宁静的激情,我也感到恐惧。打从心底对活下去感到恐惧。
眼睛深处涌出热意,我咬紧牙。
……为什么我总是没办法好好面对其他人呢?为什么没办法像父亲、关谷一样好好珍惜现在眼前的人呢?
为什么?
渗出的泪水模糊房间轮廓。
晚了一步,夏日祭典那晚突然浮现在我脑海。
在桥边吸收月光无声看著我的SAKI,带著温柔、寂寞的眼睛。临别时说想要听我的心跳,贴在我胸口的耳朵。离开后「嘿嘿」笑的她……我什么也没办法对她说。
我用手粗暴地擦拭溢出的泪水,这是愤怒的泪水。怎么擦也擦不乾。我当场蹲下身,无可压抑的呜咽声冒出。
妈妈,我现在知道了。
我最重视的是不让自己受伤。
胸口深处一直有个疙瘩。
冰冷、沉重的疙瘩。
……那是我为了保护自己而做出来的疙瘩。
总是理所当然在身边的东西──不经意的瞬间看著我的温柔视线、碰触肌肤时的手心温暖、让脸皱成一团的笑法、斥责我时的认真眼神、带著温柔的脚步声、站在厨房时的背影──一一确认这些东西,这些永远失去的东西,让我无比恐惧。
只要认真面对,我的心情就会无可控制地满溢而出,感觉自己的心也会跟著崩坏,为了不让自己沉溺于痛楚与悲伤中,我把这些东西全部赶出脑袋,每当怀念即将溢出时,我就会用力压毁、压缩,接著,我就会连自己感受到什么也搞不清了。
母亲走了,茂爷爷也走了。
即使如此,时间还是继续流逝。
如果就这样不变地继续走下去,有天会走进死胡同内,那时就得面对自己的懦弱。
──那肯定,就是现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