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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庄二○一号室。
「那、那个,我是叶月。有东西要交给,大哥哥……」「……」「呃,是妈妈拜托我来,那个……」「……」「像是小册子之类的,呃,是那个『不死鸟号』的,那个,那个,怎么办……」
一名十二岁的少女在对讲机前拼命地说话。隔着萤幕可以看见她非常不知所措,手上提着像是托特包的包包。上方与侧面都有监视摄影机拍到她的身影,这银河庄的保全摄影机架设得足以媲美大都会的银行。这些都是这个住户的厌世造成的。
「呃,听、听得见……吧?那、那个,我就挂在门把上了。那就……再见……」
叶月把包包挂在门把上,然后瞪大眼睛退场了。一阵踏着银河庄的铁楼梯下去的声响后,萤幕中可以看见叶月快步从前院离开的背影。
星乃在室内看着这整个过程,非常无聊似的按掉通话钮,然后说声:「开启舱门。」系统对她的声音有了反应,让门滑开,于是少女打开玄关门,抱着叶月才刚留下的托特包走回来。舱门再度关闭。
我在室内看着这一切,终于开口对她说:
「至少跟她讲句话啦。」
「没必要。」星乃毫不迟疑地回绝,把袋子翻了过来。这个少女有个习惯,就是要拿出这种包包里装的东西时,会劈头就把袋子翻过来用倒的。许多小册子与资料撒到桌上,而且倒太用力,还满出了桌子,混在无数破铜烂铁里,天衣无缝地融入整个房间。少女也不去捡,拿起最上面的资料。我很能了解房间为什么会这么乱,因为她根本没有收拾的概念。
「喂,你有没有在听?」「有啊。」「她都帮你拿小册子来了,好歹也帮她开个门吧。」「地球人很危险。」「她可是真理亚的女儿啊。」「一样是地球人。」
少女一脸正经地陈述理由。当厌世达到极限,天才也能变成笨蛋。
「既然平野同学这么坚持,你就自己去应门啊。」
「那样就没有意义了吧。」
「为什么?」
「你得变得比较能和人沟通才行,不然将来会有很多事情很累的。」
「多管闲事。」星乃突然把小册子往我身上丢。有着人造卫星插图与解说的资料砸在我脸上。
这个少女的厌世不是现在才开始,但连对叶月都一句话也不说,就实在让我看不过去。我甚至觉得情形比我刚认识她的时候更加恶化。
为了克服她这种厌世毛病,我在「第一轮」的世界里不屈不挠地奉陪到底。但在这个世界,这个过程还没有实现,而且未来很不确定,我连会不会实现都不知道。
「她内心一定看不起我,觉得我明明是个茧居族,还寄生在她母亲身上,是个令人不爽的女人。」
「你有满严重的被害妄想耶。」
她这一说我才想到,记得她连对真理亚都说过「其实你只觉得我是个嚣张的臭小鬼吧」这样的话。她的敌意总是全方位扫射,根本无法收拾。
「叶月可不是这样的女生。」
「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有自觉是个令人不爽的女人是吧。」
「啥?」她眉心挤出纵向的皱纹。明明是她自己说的,却还气我,根本岂有此理。
「是我不好,嗯,是我不好,我乖乖道歉,我的确说得太过火了,真的对不起,以后我会小心,所以不要在室内拿空气枪射我好吗?」
我举起双手摆出投降姿势,安抚举起空气枪的少女。要是在这种极近距离下中枪,痕迹一个月都不会消。
「下次你再说,我就把你打成汉堡排。」
少女说完常说的台词后,总算放下了枪。看来我捡回了一条命。
就在我松一口气,放下双手的时候。
智慧型手机响了。
『DO IT!DO IT!OH!F○CK ME♪』
「你这没品味的来电铃声能不能换一换?」
「这点我完全同意你。」
我放开通话钮,画面上出现「真理亚」三个字。
『喔~~大地,最近好吗~~?』
我忍不住把耳朵从喇叭移开。她说话还是那么有精神。
『你现在人在哪?』
「在星乃家。」
『每次都麻烦你真的很不好意思耶~~之后我请你吃晚饭。』
「不用这么客气啦……所以,请问今天有什么事?」
我问起有什么事,真理亚就一派轻松地说:『哎呀,这个嘛~~』该怎么说,她用朋友般的语气对我这个高中生说话,这种落落大方的感觉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过。
『那个新闻你看过了吗?』
「那个是真的还假的啊?说又有卫星消失……」
『是真的啦,真的。』
真理亚用轻松的语气回答。
『这次失踪的卫星叫「凤号」,从昨天就突然断了讯号,再也没有消息。』
多目的卫星「凤号」这个名称在JAXA的记者会上就有听到。它和「不死鸟号」同样是新型卫星,是先行发射升空的实验机。而我根据网路上查到的资讯,也知道「不死鸟号」就是根据它收集到的数据制作的。
「那真理亚伯母,那件事也是真的吗?就是……」
我犹豫之余还是说出口。
「说你被从现场撤换下来。」
『唉~~』
我听到了重重一声叹气。
『亏我之前一直负责指挥,突然就把我从对策本部撤换掉了。因为本部长换成了那家伙啊~~』
「六星是吗?」
『没错,就是那个戴道具眼镜的呆子~~』
六星卫一。我查了Cyber Satellite公司的官方网站,看到上面的确是这么记载,对这个简直像艺名的名字我也有印象。是个曾经让畅销商品「视网膜APP」在高中女生族群间蔚为流行,后来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经营者。而且公司名称还叫「Jupiter公司」,我不可能不留下印象。虽然还没证实是不是同一个人,但有着「六星」这么罕见的姓氏,而且连名字也一样,总觉得另有其人的机率应该相当低。
「他是何方神圣啊?」
『呃~~该怎么说,他乍看之下好像很温和,但作风很霸道~~像这次的记者会,大家的意见都是觉得要公布失联的消息还太早,因为还有很多指令都还没试过,资讯还不足以断定。可是六星不肯让步,坚持绝对应该公开。记者会的日期、对媒体记者的通知,还有记者会上的发表文,全都是他自己在主导~~』
「咦?不管『不死鸟号』还是『凤号』,都是JAXA的卫星吧?技术合作的民间公司有那么大的权限吗?」
『没有啊~~本来没有。只是,你知道吗?这次两个卫星用了很多弥彦的技术。』
「我知道。星乃跟我说过。」
『那就简单了。然后,弥彦开发出来的很多技术都很先进,连我们部门熟悉的人也很有限。就这点来说,Cyber Satellite公司在弥彦生前就进行过共同研究,有过很多来往,对于某些技术,可能比我们部门还熟悉。像这次的卫星能开发成功,也有相当大一部分是多亏了Satellite公司。所以我们也不太能强烈主张意见,然后他们也就是抓住了这个把柄。不过还真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劈头就把我撤换掉耶~~』
「为什么真理亚伯母会被撤换掉?JAXA这边对弥彦的技术和卫星最熟悉的,不就是真理亚伯母吗?」
『所以才会撤换掉吧~~他们应该是认为如果卫星的事情有我插嘴,他们就没办法为所欲为。』
「好露骨啊。」
『我说霸道就是这意思啦~~那间公司也有点怪怪的耶~~』
手机另一头又传来盛大的叹气声。听得出她也对这个姓六星的人不敢领教。我想起了她在记者会上那五味杂陈的表情,想必她现在脸上也有着一样的表情吧。
『啊,连不用说的话都讲出来啦。就这样,总之我们在很多方面都被他们牵着走。虽然我被他们从对策本部撤换掉,但失联的卫星变多,要做的事情也变成两倍。我想应该还会忙乱一阵子,不好意思,叶月暂时要麻烦你了。小花那边我也会跟她联络。』
「我明白。只是话说回来,我也只是去吃个晚饭而已。」
『这样叶月最开心了。对了,星乃请我找的小册子我请叶月带去了,有送到吗?』
「有啊,有收到。」
只是送来的叶月可就吃足了闭门羹。
『可以跟她讲几句话吗?』
「当然可以。来,星乃,是真理亚伯母。」我递出手机,少女就全身一震地后仰,瞪大眼睛,仿佛把手机当成了什么危险物品。
她深呼吸了几次,然后用手指在手掌上反复画了几次「☆」号。
过了一会儿,少女畏畏缩缩地接过手机。
「呜呜喂?」
她太紧张,想说「喂」却舌头打结。我噗的一声笑出来,星乃就用有够凶狠的眼神瞪我。
『呃~~星乃,好久不见。』
「……好、好……好有不线。」
这次是说不好「好久不见」。跟我说话的时候,都能流畅地吐出咄咄逼人的话,可是一旦跟对方客气起来就什么话也说不好。星乃擅长的始终只有责难对方,以及谈太空相关话题。像是日常的招呼、需要客气的交流,她的经验值就欠缺到令人绝望。
『不好意思,最近都没时间见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嗯、嗯……没问题。」
『随时欢迎你一起来吃饭。那里就是你的家。』
「……嗯。」
『那我挂电话喽。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络我。』
她说到这里断了电话。星乃松了一口气似的手按胸口,脸很红。
「不用那么紧张吧?跟你讲话的可是真理亚伯母耶。」
「啰唆。」
「呜呜喂。」
「呜……」她本来就红的脸变得通红。「就说你啰唆了!」
手机突然飞了过来。我在空中抛接了几次,好不容易才接好。但她似乎非常难为情,把手边的书、空盒或转接头之类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地扔过来。她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就生龙活虎,实在难以联想到刚刚那种紧张的样子。
等到她投掷的物体在我身边堆出一座由破铜烂铁和书本堆成的小山丘后,攻击才终于停下。星乃大概扔累了,喘着大气。
「电话的内容,你都听见了?」「咦?」「真理亚伯母的事情。」
我总算进入重要的正题。
星乃尽管还瞪着我,仍然回答:「算是吧,主旨差不多都有听到。」我刚刚就想到这名少女头脑很好,从我的回答以及手机泄出的真理亚说话声应该就掌握到了内容。
「听说这次是『凤号』。」这具人造卫星可说是星乃的父亲留下的重要「遗物」。继「不死鸟号」之后,连它的前身「凤号」也都下落不明,对星乃而言,可说是双重令人伤心的事件。
「爸爸说过『凤号』就像是『不死鸟号』的亲鸟。」
「是这样啊。」
「『不死鸟号』发射升空后,持续在轨道上收集资料。它的寿命还很长,虽然记者会上说过也有可能是机件已经老朽化,但只有这个理由解释不了失踪。而且真理亚也被从现场撤换下来,我觉得有事情不对劲。」
星乃流畅地述说自己的论点。果然她谈起有关太空或父母的事,说话就会很流畅。
她打开今天才送来的小册子,把有关的部分摊到桌上。上面各自写着「不死鸟号」与「凤号」的相关资料,但相信要发给大众的小册子会写的内容,这名少女早就已经记在脑子里了。
「啊,这个……」
我看着小册子,忽然有个字眼映入眼帘。
「上面写着『Europa』啊。」
少女全身一震。接着她对小册子更不看上一眼,说道:
「Europa是木星的第二卫星,由知名的天文学家伽利略·伽利莱在一六一○年发现,与Io、Ganymede、Callisto并称为伽利略卫星。『不死鸟号』本来的任务就包括了『探测行星』,Europa就是它的目的地之一。」
「啊,的确是这样啊。」
我一边听着星乃说话一边看着小册子。上面的确写着「太阳系行星探测任务」。不愧是新型的多目的卫星,小册子上的任务写得密密麻麻,想来我应该在JAXA的网站上也看过同样的说明文,但似乎没能连细节都好好记住。
「Europa是个表层有着厚实冰地壳覆盖的卫星,地下存在着海水,这点已经由NASA的太空探测机伽利略在一九九○年代后半就探测出来。透过这个发现,Europa上存在所谓外星生命的可能性,长年来一直有人在议论,近年透过哈伯太空望远镜观测到Europa上疑似有间歇泉涌出的画面,更让人们期待也许可以从这种间歇泉采取水分。Europa这个名称原本是由来于希腊神话中宙斯迷上的欧罗巴公主——」
「知道了知道了,这个我听过十次有了。」
「咦?我记得我是第一次讲吧。」
糟糕。
「嗯、嗯,我是听真理亚说了。」
「……是吗?」
星乃露出像是相信又像是遗憾的表情。我心想早知道多听她讲讲就好了,但我听她讲这些太空的知识已经听到耳朵长茧,要是不阻止她,要讲几个小时她都讲得下去,所以很可怕。
——不过这次大概跟Europa没有关系……吧。
「那你知道『六星卫一』吗?就是站在真理亚身旁那个男的。」
「不知道。」
「他不是弥彦流一工作上的伙伴吗?」
「不知道。可是——」星乃说到这里,皱起了眉头。「Satellite公司这个名称我知道。这间民间太空公司以前是爸爸工作上的伙伴,有一段时期,爸爸也以顾问的身份在卫星还有火箭相关的技术上跟他们合作过。可是Satellite公司以技术合作的名义,大肆窃取爸爸的技术。」
「窃取?」
「本来爸爸认为他的技术会归属于JAXA,但不知不觉间,Satellite公司就开始主张那些技术的权利属于他们,经过诉讼与ADR(注)等等的过程,有相当多的技术都被Satellite公司抢走,可以说是科技小偷。」
注:替代性争端解决方式,Alternative dispute resolution
你真的很喜欢说人家偷耶。我一边想着这样的念头一边谈下去。
「可是,我对姓六星的人物没有记忆,八成是最近来的人。」
「是吗……」谈话就到这里结束。我还有事情想问,但必须先整理思考。
人造卫星相继消失事件。继「不死鸟号」之后,连「凤号」也失联。而且,两者都是和星乃父亲有关的卫星。
我无论如何就是会想起。卫星+消失+星乃,这三个字眼排在一起,会得出什么答案?答案是大流星雨——消灭所有人造卫星的历史性犯罪。就好像心理学的罗夏克墨渍测验那样,又或者像是从水面浮上的某种巨大生物,我脑海中有个具有轮廓的东西正要浮出水面。这样的感觉确实存在,但凭我这很抱歉的脑袋就是勾勒不出具体的形象。
我手掌底下的小册子上将「不死鸟号」与「凤号」并排,说明这两具卫星都是将太阳能电池张开成翅膀的模样飞行,一旁则有「天凤」、「孔雀」、「皇号」等同时期制造的人造卫星。我曾听星乃说,这些卫星全都用上了弥彦流一的技术。
这些卫星都像张开翅膀的飞鸟一般跃然纸上。人类发射到太空中的人造卫星达到数千具的规模,只是其中两个卫星失去联络。跟那个毁掉所有卫星的事件显然不一样。
即使我这样说服自己,但这些和ISS有点像的卫星样貌就是会用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填满我的心。
2
翌日,我从离高中最近的车站搭了三站,穿过闹区,走了五分钟左右,来到我要去的住家。
虽然不像伊万里的家这么大,但还算挺大,是占地颇广的独栋住宅。由于父亲是大医院的部长,可以清楚看出他们家境宽裕。之前凉介被警察抓去辅导时,我们两个人就花了将近两小时走到这里。当时是晚上,天色全黑,但现在则有夕阳照出这形状粗犷的屋顶。
该说什么才好呢——我还在烦恼这个问题就已经走到这里来了。我查看手机,但没有来电,通讯软体也没有收到讯息。我连他在不在家都不知道,但还是只想得到来这里找他。
凉介缺席第五天。
我按了门铃。门铃的轻快电子音效响起,让我想起一种像是走进便利商店自动门时的感觉,一边又像个顺手牵羊之后来还东西的顾客,带着不舒服的悸动等待回应。
过了两分钟左右,我又按了一次门铃,但是没有反应。是没人在家,还是装作不在家?我没有方法可以弄清楚,时间就这么过去。两名看似附近居民的妇女提着购物袋从我背后走过,我隐约感觉到视线,让我有种无地自容想逃走的心情。然而,既然包括邮件与通讯软体在内,已经足足五天没消息,今天若非至少见到他的面,我就不能回去。
我隐约觉得一直站在他们家门口也实在说不过去,于是微微拉开了距离。我环顾四周,看见斜对面有一块空地还插着房屋中介的牌子,于是靠在立牌前什么都没种的高花圃边缘,茫然看着凉介家。
大概就这么等了三十分钟左右吧。当夕阳已经低垂得多,四周渐渐变得昏暗。
我感觉到有动静,抬起头一看,看见凉介家的门打开了。我想到有人走出来,于是从高花圃上起身,伸着懒腰,将视线朝向凉介家。过了一会儿,有个少年牵着一辆银色机车从住家后头走出来。咖啡色长发让我立刻认出他。
「凉介……!」
我忍不住喊出来,对方吓了一跳似的抬起头。
「大地同学……?」他睁大眼睛,然后觉得很不可思议
似的说:「怎么啦?啊,刚刚的门铃,该不会是你按的?」
「嗯、嗯。」没想到凉介会是这样的反应,让我不知所措。我本以为他会露出更尴尬的表情,但他却是一如往常。
过了一会儿,他咳了几下,然后解释:「啊,抱歉,我病还没全好。」
「原来你真的是生病才不来上课吗?」
「对呀。大概咳了三天,到现在才总算慢慢好起来。」
「至少回个讯息吧,会害人太担心耶。」
「啊,不好意思,你在FINE丢了很多讯息给我?我啊,手机和游乐器之类的东西,全都被老爸没收,这会不会太过分?他还说我有空玩这些东西,不如去复习落后的课业。所以这四天我都没办法看手机。」
「原来是这样啊……」总算知道一部分情形,让我镇定了些。因为邮件被凉介无视其实会让我很难过。「你这样骑机车出去没关系吗?」
「老是看电视也看腻了,我就想说沿着堤防飙一下。而且老爸今天在医院过夜,不会回家,所以我也不会被他打。」
「是吗……那等你好了就可以上学了吧?」
我正要觉得放心一些,这天真的期待立刻就被推翻。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大地同学。」
凉介视线落在安全帽上,小声说:
「我在想,干脆就这么不再读高中算了。」
「咦?」就好像举在身前格挡的双手才刚放下就挨了一记重拳。有种视野歪斜,天旋地转的感觉。
「我本来就已经有留级危机了,现在连缺席日数都到了超标边缘。」
「只要以后每天都来上学就没事了吧?」
「是这样没错啦。可是该怎么说,我已经懒得这样,还是该说不觉得这么坚持有什么意义。」他语调轻佻,却让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心灰意冷。
怎么办?我该说什么才好?我故作平静,指尖却在发抖,心脏也跳得焦急。
「等、等一下,可是,那个啊,高中辍学,以后会有很多事情弄得很辛苦耶。像求职之类的也是,而且薪水也会很低。」
我拼命举起这已经多次被驳倒的生锈的理论长矛。
却刺不到对方的胸口。
「大地同学说的话很对,实在太对了,让我哑口无言。可是啊,这是我的人生,该怎么说,呃……就是有点想离开。像是离开学校啦、课业啦,还有老爸啦……就是离开这种种『束缚』。你懂的吧?」
「不、不是还有休学之类的招吗?」我不认命地反驳,但一样被他很干脆地四两拨千斤。
「我才不要,不然明年不就会变成骆驼蹄的学弟?本大爷渺小的自尊心不容许这种事情。」
凉介靠在机车上,用说笑的语气笑了笑。可是,他的脸上没有一贯的轻佻,显得有点自嘲。我想起了从警察局回家路上,在他侧脸看到的表情。
那是山科凉介这个少年平常不让人看到的真面目。
「我说啊,那个,因为是大地同学我才说的……」他将视线落到机车座位上,说话声音也变小。「我啊,坦白说,在班上根本就没有一席之地吧?」
「……咦?」
「该怎么说,其实我明白的。我很明白自己。」
他打算说什么呢?我一边听他说,一边觉得有沉重的空气郁积在肺的底部。
「我啊,不只头脑不好,那个……你也知道,网球校队,我三个月就退出了。那个真的是累到退出的。我没想到竟然要每天跑那么多,练那么多重量训练。我之前说是听说打网球会受女生欢迎才开始的,但那只是场面话,不,我也觉得如果真的受欢迎是很好,但其实我没有那么讨厌网球。国中的时候看了锦织圭的美网比赛就让我好感动,所以我也想做点很青春的事情,这也是一部分原因,可是国中读到一半要参加社团会很没有一席之地,所以我就打算上高中之后练练看网球。在入学前的春假,我还硬是开始慢跑了。可是,参加过之后,每天都肌肉酸痛,而且大家都已经挺有经验,球技很好,我却连跑步都一直吊车尾……你也知道,班上不是有个最胖的姓山川吗?我就比他还慢。然后我就觉得,啊啊,我混不下去了……所以才退出的。」
「……这样啊。」
我知道凉介三个月就退出网球校队这件事,但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起加入的动机。
「在那之后,我就不太好意思跟网球队的人说话,而且和运动类社团的家伙调调就是不一样。如果没有大地同学和伊万里在,可能真的会没有朋友。」
「这我也大同小异吧?我没参加社团,朋友也少。」
我是不会乱交朋友的类型,觉得班上只要有两三个可以说话的对象就足够,跟其他人则只要保持不至于突兀的来往就好。我这些年来一直这么想,因为这样CP值最好。
「可是啊,大地同学你在金字塔里面算是『上面』的吧。」
「金字塔?」
「地位的金字塔。该怎么说,就是在班上的定位,一种阶级。」
「哪有这种东西……」
我想嗤之以鼻,但不经意地回顾自己,就觉得有些地方被说中。我对什么事情都应付得很恰当,不管往好或坏的方向看,我都不让自己太显眼,却又待在让人不敢轻视的定位。
「你考试猜题很神,运动也还挺行的,这明明是金字塔里比较『上面』的吧?我是靠你帮忙,才勉强待在『中间』。毕竟我没有体力,也没有毅力……」
「梅西跟一朗的脑筋才差吧?」
「他们运动很行好不好?梅西被说是足球校队的下一个队长,一朗也是棒球队的主力球员吧。他们的地位都远比我高啊。」
「那伊万里呢?她没参加社团,成绩也很差吧。」
「伊万里在女生群里很受欢迎啊。她不讨好男生这一点就很受支持,该说是敌人很多但同伴也很多吗?还有,她很熟时尚,很多女生会找她商量约会要穿什么之类。」
「是这样喔?」
「对呀。你可能因为对女生都不关心,才会不知道。可是啊,我不但不会念书,运动也完全不行,真的没有一席之地啊。」
「你不是已经用轻浮男形象在走跳了吗?」
「反了啦,反了。」凉介耸耸肩。「我是因为没有别的优点,才去染个头发,靠着轻浮男这样的『形象』才维持住现在的地位。不,也没有到地位这么了不起啦,但一个不会念书也不会运动,社交能力又差的家伙,就是需要找点东西,找些……该怎么说,就是帮自己营造形象?」
「营造形象……」
凉介的形象是「轻浮男」。这个形象在班上,不,在整个年级都已经确立,但我没想到他是这样看待这件事。
「可是,既然你已经用轻浮男的形象在走跳,不就是有一席之地了吗?」
总之我死命抓着这条线不放,继续说下去。我只能拼命留他,无暇去想别的事。
「就是因为这样。」
凉介说话声音小,但很明白地宣告:
「全学年第一的轻浮男,事到如今才说:『我要考医学系~~』这样不是会很格格不入吗?」
「格格不入?」
「你想想,现在哪还能变更路线?我是个轻浮男,而且大家都已经知道我是个笨蛋,哪有脸在志愿表上写医学系啊。像暑期讲习,虽然我是因为老爸命令才去,但我真的有够格格不入。不,我说真的,补习班的同校同学就一副『你来这里干嘛?』的表情看我。伊万里对这种事完全不放在心上,实在是很厉害,可是我很没胆,所以很难受。要不是有大地同学,我大概会只在会员证上盖个出席纪录就回去了。」
格格不入……?我试着回想凉介在补习班的情形。他老是在开玩笑,上课中则是在玩手机、打瞌睡。看起来他倒也混得很好。
「所以啊,都到了这时候,要我在学校认真上课,摆出一副我在努力念书的样子,门槛实在有够高的。当然不用讲到这种事,凭我的头脑就绝对考不上医学系。总之我一定会格格不入,有种念书就输了的感觉,而且要从吊车尾的学力开始努力真的太难了。之前我还可以拿我是个轻浮男来当借口,但如果连这个借口都没了,我真的就只是个笨蛋,是个学力很差的神经病。」
「哪有——」
「我只是还没拿出真本事。」
「咦?」他突然说出的这句话,轻轻飘上空中。
「这句台词啊,真的就是我的写照。我找借口说自己只是还没拿出真本事,这才勉强装出个样子。如果拿出真本事却只有这点成绩,真的会很难受。该怎么说,对了,就像在马拉松大赛,不就有些家伙会拖泥带水地跑在后面吗?这些人傻笑着,一副嫌累的样子。那种情形啊,就是无意识地在强调,如果认真跑还跑最后一名会很逊,但我还没认真所以没办法。我也是一样。因为我是个轻浮男,因为我都没在念书,所以不及格也没办法。然而如果认真念书却还考不及格,那真的会很难受。全力去做,然后还失败,这是让人最难承受的情形。因为没办法找借口,没有地
方可以逃避。」
「……」我再也无法反驳。因为我觉得他虽然是在说他自己,但同时也说中了我的情形。实际上,高一马拉松大赛时,我和凉介都偷懒跑在后面,一脸傻笑。
——我只是还没拿出真本事而已。
全力去做却还失败最难承受。这点我非常清楚,认为这是CP值最差的行为。
凉介说到这里,盯着我看。他似乎在等我说话,静静地眨着眼睛,但目光一对上,又撇开视线。他嘴上说撑不下去,但仍不立刻离开,也许是对我有什么指望。
沉默让我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沉重,就像一层看不见的膜隔开了我和凉介。我心想:都一样。和我对星乃感觉到的心灵高墙一样,一个无法朝电脑桌另一侧踏出一步的位置。我没有什么话可以跨过这堵墙壁,让凉介听进去。我没有足以说服他的热情,没有深度够的人生经验,也不曾挑战过什么。只有曾经认真挑战的人才可以对一个说「我只是还没拿出真本事而已」的朋友说声「差不多该拿出真本事啦」。我太害怕被反问「你自己又怎样?」这句话,踏不出那一步。
「凉介……」
「大地同学,够了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凉介耸耸肩,然后戴上安全帽。
「对不起啦,大地同学。」他用隔着安全帽而变得模糊的嗓音说话,一边跨上机车。「让你这么担心,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可是就像我刚才忸忸怩怩讲完的那样,我也是想了很多才做出这样的结论。虽然还没正式决定啦,但总之我暂时没有心去上课。不用担心,等我把手机从老爸手上抢回来,就会好好发讯息。掰啦!」
凉介最后刻意强颜欢笑,催了引擎。这辆凉介以觉得会受女生欢迎这个理由而选择高调银色的机车,驶向夜晚的市街。
等银色车身弯过转角,我便独自一人被留在原地。
我好无力。
○
就像淀积在很深的水最底处的污泥一样。
我拖着满怀无力感与疲劳感的身体,走上公寓的阶梯。我脚步沉重,莫名觉得有种像是全身沾湿的笨重。
夕阳西下,银河庄二楼已经十分昏暗。我找到那有如远方星星闪烁的小小光点,按下对讲机。
『请告知单位及姓名。』
「乘组员平野大地。」
『无法认证。无法确认注册。』
——咦?
这意料外的回应让我吓了一跳。我吞了吞口水,再次慢慢发音回答:「乘组原,平野,大地。」得到的是一样的回应——『无法认证。无法确认注册。』
——这是怎么回事?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昏暗的脚下放了东西。我蹲下来仔细看,发现那是一台直接放在地板上的笔记型电脑。电脑上面放着之前放在冰箱的豆芽菜袋子,电源线就像死掉的蚯蚓一样被弃置在那儿。
为什么这个会放在外面……?
我敲门。
「喂,星乃,这是怎么回事?」
我朝门内呼喊,对讲机的指示灯才终于亮起。
「……」
「星乃?」即使她不说话,我也能从这一点动静感觉出她多半默默地在用监视器看着我。我想起暑假期间她一直不肯让我进去的情形。
「……平野同学。」
「我在。」
这个称呼到现在还是让我觉得不对劲。
「已经够了。」
——大地同学,够了啦。
凉介的话从脑中闪过,背脊窜过一阵恶寒。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用再来了。」
「咦?」我一瞬间有种喉咙干渴的感觉。不用再来了。我思考这句话的意思。不,不用思考也知道——
「不好意思,我想结束这种事了。」
她的宣告来得极为突然。
「从今天起,我解除你的船员身份。」
3
三十分钟后。
我和麦可杰克森一起躲雨。
从银河庄回自己家的途中,突然下起了雨。雨势出乎意料地大,刚好附近有间建筑物有屋檐,我就躲到那里,结果那是我在「第一轮」常去光顾的酒馆。只是今天这里没营业,只有用喷漆画在铁卷门上的麦可杰克森涂鸦迎接我。
雨看起来不会停。夕阳西下之后下起的雨突然拉低了周遭的气温,我轻轻揉搓双手来取暖。
我看着雨点描绘出水帘似的轨迹,情报在脑海里不停飘荡,寻找尘埃落定之处。
——从今天起,我解除你的船员身份。
这句话在我脑海中浮现,随即飘散而被雨水一起冲走。
我不敢相信。我万万没想到,事到如今还会被星乃宣告禁止进入。到现在我还怀疑她刚刚那句话不是真的。但这是现实。
我掉以轻心了。星乃把我当成乘组员接纳,让我把进入银河庄二○一号室的权限当成一种既得的权益。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想得像是游戏中已经开放的关卡就不会再关闭那样,把二○一号室也当成了一种已经开放的关卡。
我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理由我似懂非懂。这阵子,我做了什么会被她讨厌的事情吗?星乃的确有些地方疏远我,但我自认这些日子以来都有在察言观色,避免碰到她的逆鳞。所以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情形。这种事在「第一轮」不曾有过,所以我连想象都无从想象。
已经够了——星乃这么宣告。已经够了;不用再来了;我想结束了。她就这么说得像是情侣要分手一样。
——大地同学,够了啦。
凉介也说了差不多的话,说够了。就好像对我先发制人,又或者是可怜我。
——该怎么说,其实我明白的。我很明白自己。
星乃对我「解任乘组员」的事情太令我震撼,让我一直抛诸脑后,但凉介的事也让我很受打击。之前我从未想过他把自己想得这么卑微,还以为他也挺享受校园生活。
——可是啊,大地同学你在金字塔里面算是「上面」的吧。伊万里在女生群里很受欢迎啊。
也许是雨滴溅到,让我觉得嘴唇有水气。我想起了另一个朋友。
——我啊,打算去留学。
「呜呜……」
低声的呐喊从喉头溢出。不断有资讯丢过来,而且每一项我都无法解决,找不到办法应付。但如果我继续这样袖手旁观,凉介就会退学,伊万里就会到海外,让事情变得无可挽回。是我害的,全都是我害的。
不管是星乃、凉介,还是伊万里都好,我觉得仿佛所有人都放弃了我。不,大概真的就是这样,我没有话可以说服大家。
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不觉间用双手按住额头。改变了凉介未来的人是我,所以这是我的责任。但他说自己考不上医学系,我又该对他说什么才好呢?别说是大流星雨,连朋友跟我商量志愿,我都没能好好回应。我太无力了。最重要的是,我不习惯像这样踏进对方内心,好好跟他们商量,支持他们。这些年来我一直认为「CP值很差」,因此避开这些人际关系上的纠葛。我没有技能,没有坊间所说的「社交力」。对我而言,那是一种用来避免和别人起冲突,安稳度过各个场面用的技能,绝对不是能够修复出问题的关系,或是为正在犹豫的朋友指点迷津的能力。我顶多只有避开麻烦的能力,没有正面解决麻烦的能力。
够了。对于做出这种发言的凉介,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我害怕继续深入他私人的烦恼,反而惹他不高兴。星乃的时候也一样。我早已养成回避风险,以高CP值的方式游走的习惯,到头来总是有意识无意识地在人际关系中也一直保持距离,回避风险。而结果就是现在的惨状。
当我与对方之间出现一道像是隐形的墙壁,像令人窒息的膜的隔阂时,我就是无法跨越这道障碍。当我感受到对方散发出一种不是愤怒也不是不开心,但就是要我别再深入的「气氛」时,我就无法再往前进。当感受到这种「气氛」,我就会认为撤退才是最好的办法。我这辈子活到今天,已经把这个教训学得透进骨髓。大人那种避免冲突的智慧、避免摩擦的处世之道,以及察言观色的社交力,这些东西在这种危机的状况下是多么一无是处,这二十五年的人生已经让我有了切身的体认。
雨下个不停。
不知不觉鼻头都湿了,让我想起那次同学会的回家路上,坐在花圃边时的事。当时我参加高中同学会,在里面闹起来,被凉介阻止,被伊万里打了一巴掌,在雨中有叶月来接我。但现在这里只有我,没有人对我伸出援手。
这个时候。
——!
我在脚下看见一个影子。
有人来了。我想到这里,抬起头一看。
「——嗨。」
眼前站着一名少女。
她个子娇小,一身服装以白色统一。穿着咖啡色的小皮鞋与白色的袜子,最重要的是头上戴着我很眼熟的——
是那个戴贝雷帽的少女。
「好巧喔,竟然在这种地
方遇到。」
「啊、啊……」声音从喉咙泄出。我愕然呆站在路上,注视这名少女。
戴着贝雷帽的少女用猫一般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我。
——能对你的人生做出评价的只有你自己。
暑假期间举办的「大ISS展」,我错以为是星乃而上前攀谈的少女。她戴着贝雷帽,很亲热地跟我说话,之后又突然消失。
「呃……」我该问的问题明明应该很多。
但我说不出话来,身体就像僵硬了似的动弹不得。不知不觉间,雨已经停了,雨滴也并未落下,但少女却被一层像是结冰薄纱的雨幕隔开。
就好像时间静止了。
「『这次你记得我了吗』?」
「我……」我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我记得。」
「太好了。毕竟要是被忘得太澈底,我会觉得好落寞。」
少女豁达地嘻笑着。仔细一看,她的身体完全没有被雨淋湿的迹象。
——她是什么人……?
「你一定在想我是什么人吧?」
我唔的一声说不出话来。被她先发制人,让我接不下去。
少女一直看着我的眼睛。她眯起的眼睛里有着强得异常的精光,散发出一种不像她这年纪会有的威严。
然后,她跟上次一样,慢慢切入有点怪的正题。
「你喜欢RPG吗?」
「……啥?」RPG?游戏吗?
「RPG很好玩耶。打倒怪兽,赚经验值,就会升级。武器、护具和各种能力参数都会变得愈来愈好,最后跟最终头目来一场大决战,破关的时候真的是百感交集耶。」
「嗯、嗯……」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想这么问,但莫名地说不出口。
而少女又提起一个怪怪的话题。
「你觉得『经验值』是什么?」
「不就是经验的数值吗?」我为什么会认真回答呢?
「嗯嗯,是啊。那么,为什么RPG这种游戏,打倒怪兽就能得到经验值呢?」
「咦?这是当然的吧。打倒敌人就可以累积战斗经验,就会变强啊。」
「那么,打倒更强敌人,就会得到更多经验值又怎么说?」
「当然是跟强敌打会辛苦得多,才会累积更多经验值吧。」
「就是说啊。」少女点点头。「只要打倒强敌,就可以得到很多经验值。为了打倒最终头目,就要不断去挑战更强的敌人、更难的迷宫、更高阶的任务,不然就破不了关。是这样没错吧?」
「这……当然是这样吧。」
「既然这样,为什么——」少女说到这里声调变了。「『你的等级这么低呢』?」
「这是什么意思?」我总算能够开口反问。姑且不论对方真意为何,我总还知道自己被侮辱了。
「你就是等级低,因为你的经验值很少。」
「你懂什么?」我说话变得不客气。在人生经验方面被这种外貌年幼的少女看不起,让我很火大。「我也是一直很努力的。」
「但是不顺利。」
少女以充满确信的口气这么断定。
「你对于落到自己身上的所有任务,都没能好好对应。连走得近的朋友找你商量,你都讲不出什么像样的话。」
我心中一凛。凉介的脸从脑海中掠过。
「你啊,就是一个明明等级很低,却闯进迷宫很深处的冒险者。之前你都惊险地躲过各种挑战,不断避免遇到很强的怪兽,可是这已经到极限了。再过去就不是你的等级应付得了的了。不只是同队队员的危机,也根本不可能救出你最宝贝的公主。」
公主。这是指谁呢?
「可、可是啊,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变成这个……你所谓的『冒险者』吧。」
我为什么会这么拼命地反驳呢?
「为什么?」少女一头雾水地歪了歪头。
我继续反驳。嘴里非常干涩,舌头打结。
「因、因为,去冒险,一旦被很强的怪兽干掉,不就会死掉吗?人生不是游戏,没有重来钮,也没有存档可以读取,也会受到伤害,就结果来说也有可能会死。说每个人都当得了冒险者,只是幻想。」
「没错,人生和游戏不一样。因为人生有着跟游戏不一样的设计,非常令人兴味盎然。」
少女眯起眼睛,微笑着说:「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人生中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会得到经验值』。」
「失败也有?」
「对啊。在RPG是被怪兽打败就得不到经验值,可能还会受到扣钱之类的罚则对吧?因为不这样就不好玩嘛。可是啊,人生这个游戏,不管做什么都会变成经验值。就算输掉比赛,考试不及格,跟朋友吵架,或是被女生甩掉,这些全都会变成你的养分,让你成长,让你变得更坚强,进化成一个能够了解他人痛苦的大人。」
「这种事……」
「人生就是要靠经验啊,大地同学。要把每一个局面的经验像地层那样一层层累积起来,形成你这个人的厚度。就算失败,等级也会提升。你就是一直全力躲开这些加分关卡,走到现在这一步……那我走喽,等级太低的勇者先生。」
少女这么一说,就慢慢走向道路另一头。
「等——」
当我想叫住她时,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啊……
接着雨又下了起来。
4
银河庄二○一号室。我在这扇门前站着不动。
换作平常,这个时间我已经走进室内,一边抱怨太冷的空调一边敲打笔记型电脑的键盘。然而现在的我却像个不认命的推销员站在原地,无谓地浪费时间。
乘组员身份被解除已经过了三天。这段期间,我每天都来这里,期盼船长的心情变好,但事态完全不见好转。我按下对讲机,确定没有回应,就只是愕然站在门前不动。
如果只是回到起点,那还算好。只是,现状没有那么好应付,现在和暑假期间有个决定性的差异,那就是能够缩短我和星乃距离的事件已经全都结束,我是跟她在同一个空间共处过后又被开除,状况令人绝望。如果只是没有机会认识也就罢了,认识后奉陪到这样却还被甩的男人不会再有机会出场。
重新认知现状之后,就觉得无法相信这是现实,有种类似晕眩的感觉。我很希望这是白日梦一场,但这扇门不开,对讲机也没有回应,这些都残酷地逼我正视这一切现实。我失败了。我,就是失败了。
「呜呜……」我的手撑到门上。晕眩蔓延到双脚,让我膝盖一软。脸贴到冰冷公寓这只有涂层很精美的门上,闻着像是药味的漆料气味。为什么事情会弄成这样,为什么事情会弄成这样,为什么——这些得不出答案,但答案又再明白不过的疑问,不停在我脑中翻腾。是我自己不好,不然还有谁?
我把头贴到门上,从和门一体成形的信箱满出来的传单就搔得脸颊痒痒的。精疲力尽的身体与焦虑的精神,产生一种突发性的烦躁,让我一把将传单拉了出来。传单上写着站前一家咖啡馆的优惠活动,以丰富的色彩进行新商品的广告。「今年最幸福的饮料!」这句文宣,现在看来甚至像在嘲笑我。
撕破的传单一角还卡在门上的信箱,就像皱掉的鲤鱼旗一样随风飘逸。这莫名让我觉得非常不耐烦,伸手就要把剩下的纸片扯下时。
「啊,这个……」
焦糖闪亮玛奇朵。
新商品有着这么一个让人会咬到舌头的名称。
——像今天的「这个」,我也是第一次喝,还挺好喝的。
是前不久伊万里在咖啡馆喝的新款饮料。
忽然间有个东西在脑海中闪过。是那个时候伊万里说过的台词。『啊哈哈哈,平野,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会有什么鬼自信?』没错,当时伊万里是这么说的,说她没有自信。
「自信……」
——但最后都会觉得「管他的!」就冲进去。
搞不好——
我发现了一件事。一个可能性闪过。而这个可能性,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前方透进来的黄金色光芒。
我没有自信,不知道会不会顺利,所以我没办法前进。可是伊万里相反。就算没有什么自信,最后也会觉得「管他的」就冲进去。她就是这样往前进,追逐梦想。
我不知道会不会顺利。
正因为这样——
我再次按下对讲机,手指在发抖。我喉咙干渴,因为我没有自信,因为我怎么想都不觉得会顺利。可是,就算这样,现在我也别无他法。
「……星乃。」
我挤出声音说。
「我有话想跟你说——听我说这最后一次就好。」
当我说到「最后」这两字,这扇分不清是黑色还是蓝色的厚重门板看起来好像漆黑的太空,而星乃就朝这太空伸出手飞了过去。
「真的,听我说,最后一次就好,拜托。」就在我祈祷似的垂下头时。
门慢慢打开了。
——!
——
星乃的一双大眼睛从门缝间露出,我正要说话——
「……什么事?」
她的视线很冰冷。我不由得被震慑住,差点忍不住退开半步。
但我不能后退。就是因为我每次在这种时候都退后,才会失败。
「可以让我进去吗?」我的声音沙哑。
「不要。」
她不假辞色。
「我有话想跟你说。」
「在这里说。」
「……那我就说。恢复我的乘组员身份。」
「不要。」
「为什么?」
「我才要问你。」星乃正视着我说:「为什么要管我?」
「你问我为什么……」
我思考理由。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救星乃。
「我想帮助你。」
「我就是问你为什么。」
「还问我为什么……」
被她这么一问,我就无从回答。我为什么想救星乃,为什么想帮助她,这根本没有理由。
根本没有——
「回去。」
星乃就要砰的一声关上门,但门关不上。因为我的脚卡在门缝间。
「你的脚,闪开。」
「不要。」
「闪开。」
「我、不、要。」
我回得如此幼稚,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可恶,脚,给我闪开……!」
接下来好一阵子,我们就在门前僵持不下。然而星乃体格娇小,基本上又很虚弱。这样的对抗,我不可能会输。
「……!」
星乃再次将门用力一关。我大喊「好痛!」身体弯成「ㄑ」字形,她就动如脱兔地趁机逃开。
「我是船长天野河星乃!开启舱门!」
她喊出来的瞬间,舱门滑开。我忍着脚的疼痛,喊着「等、等一下!」鞋子随便乱脱就跑进室内。我朝渐渐关上的舱门俯冲过去,身体被门猛力一夹,侦测器侦测到有异物,门再度开启。我按着被狠狠压迫过的侧腹,用走路打结的脚踢开破铜烂铁走进室内,星乃就消失到电脑桌的另一头,我也追了过去。
「星乃——」
「不要过来!」
我绕过电脑桌,看到星乃瘫坐在地上举起了空气枪。我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她说:
「我有话想跟你说。」
「回去!」
「星乃。」
脚下发出啪的一声。我反射性跳起来,但不后退。
没错。就是因为我每次都在这个时候后退,才会失败。
「我说过要你别超过这边吧?」
星乃举着枪,以冰冷的视线牵制。那是一种明显不愉快,充满了敌意的眼神,一种让我忍不住想后退的气氛。
只要我再往前踏上一步,想必星乃会非常抗拒。大概会惹她不高兴,也许会让她再也不肯跟我说话。
可是——
——最后都会觉得「管他的!」就冲进去。该怎么说,就是一种「跳」的感觉。
跳。
没错,现在的我需要的是——
我奋力蹬地,「跳」到星乃身前。然后就在星乃正前方,身体几乎都要碰在一起的极近距离着地。星乃吓了一跳,重新举好枪,但距离实在太近,让她有所迟疑。
「星乃。」
我慢慢在原地坐下,但地上满是破铜烂铁,空间不够,所以变成跪坐。
「你听我说。」
「……什、什……」
星乃吓到了。但她身后是墙壁与破铜烂铁,没有后退的余地。
少女背靠着破铜烂铁并举枪瞄准,一名少年跪坐在少女身前。我任由这令人搞不清楚谁攻谁守的构图维持不变,开口说:
「我要你再采用我当乘组员。」
「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
「这不成理由。」
我同时看着枪口与星乃的眼睛,回答:
「没有理由。」
「……啥?」
我一边回答一边隐约——说来应该是出于本能地,已经渐渐发现该怎么说才好。
——啊,我好像懂得平野的烦恼了。
那是我所欠缺的东西。
「我担心。」
「……担心?」
「我担心你。所以,我想当乘组员,待在你身边。」
「你为何要担心我这种人?」接着星乃说出一贯的魔法咒语。「又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但我就是担心。」
「这没道理。」
「重要的不是道理!」我声音变大了。「我担心你,所以担心你!」
——平野啊,就是太逻辑了。
不是逻辑,也不讲道理。
我就只是——
「我就是担心你,有什么不可以?」
「……」
少女茫然看着我。她的表情像是无法理解我对她说了什么。这也难怪,因为连我也不懂自己在说什么。我就只是吐露心声,把自己的意愿硬塞给她。
不知不觉间,那堵「墙壁」已经不见了。那条横在我与星乃之间,分开电脑桌这一头与另一头的界线,那堵高耸而看不见的墙壁。
这个时候的我想起了「第一轮」时的事情。想起星乃第一次出飞行任务的前夕,打电话给我那时候的事情。那时候的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而星乃就这么出发前往宇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而现在也一样,但我又非得说些什么才行。当时我必须奋力往前跳,就算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也没关系,不用看出一切也无所谓。
所以,现在……
「我担心你。所以,让我当乘组员,陪在你身边。」
「……」
她的眼睛眨了眨。神色是不解、是不安,还是嫌恶?我觉得自己朝着星乃这个行星上未开发的沙地踏出了过去绝对踏不出的一步。事情会变成怎样呢?也许会走向破局。汗水流过腋下,每一秒钟都让我觉得好漫长。
过了一会儿。
「那么,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出卖你?你在说什么?」
「平野同学,之前不是跟周刊娱乐的记者偷偷见面吗?」
——咦?
我想了一瞬间,然后想到是怎么回事。
「你该不会是指,我在月见野车站跟宇野秋樱见面的事?」
「对啊。」
「原来你都看到了?」
「是我刚好去书店的时候。有做『不死鸟号』特辑的杂志,邮购已经卖完,所以我就去车站的书店买,结果我看到你和记者说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这是误会。那是因为啊——」
我照实说出一连串事情的来龙去脉。等我将在投币置物柜收受货物、「Europa候补」,以及那场「跟踪」等等的情形都告诉星乃,她就瞪大了眼睛。
「对不起,我太晚跟你解释。」
我低头道歉。我打算找个好机会才说,结果却适得其反。我太小看她对媒体的不信任,这是我的疏忽。
「所以解任乘组员这件事——」
「也好。」
「咦?」
她干脆得让我有种扑空的感觉。
「……既然是这么回事,那也没办法。」
她的表情少了严厉,宣告:「我就答应取消。」
「咦,啊。」
我惊呼出声,接着忍不住状况外地问起:「可以吗?」
「有什么办法?反正就算我拒绝,你还是会每天跑来……而且那个,在筑波,也是承蒙你救了我。」
少女一次都不和我对看,说完这几句话。
插图p006
「那、那么,乘组员……」
「我不是都说好了吗?」
「……」
「虽然我随时会开除你。」
「……」
我傻眼之余,却也感受到了某种事物。
我那么害怕、迟疑,最后才跳过去,结果等着我的不是破局,也不是断绝,就只是一条路。感觉跳到的地方不是通往地狱的深渊,而是地面。
一旦把话说开,就发现只是小小的误会。一见了光,就像小小的冰块一样,轻而易举地融化。
「平野同学,你让人搞不懂在想什么,所以……」她撇开视线这么说了。「我有点不安。」
「对不起。」
「……哼。」
少女又撇开脸,然后瞪着我说:「你也差不多该让一让了吧。」
「啊……」
我双脚发麻。我想站起却失去平衡,撞到电脑桌。电脑桌一下子歪向另一边,我赶紧伸手去扶。我用发麻的脚,带着同样发麻的心情,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拨开破铜烂铁走回去,满心都是不可思议的感觉。事先多方调查,找出有望顺利进行的方法,有得到会没事的自信之后才总算起身而行——不同于这种方法的另一种做法。
——总之开始做下去就对了……就像我这样,觉得「管他的!」就冲冲看。
我脑海中浮现伊万里轻轻跳起的模样。
5
心情很奇妙。
我坐在桌前,放下笔记型电脑。往身旁一看,少女一如往常待在电脑桌另一头,一心一意面对电脑。星乃宣告开除我船员身份的这三天,我以为再也不会看见的光景现在就存在于眼前,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昨天的我非常不像我。强行闯进房间就不用说了,甚至侵入星乃先前坚决不让我越雷池一步的电脑桌另一侧,在极近距离下高谈阔论。用「我担心你」、「我担心你,所以担心你」这种根本说不通的逻辑强迫推销自己的感情。这种不合逻辑又情绪化的行动产生意料之外的结果,让我如愿回归乘组员身份,获准进入太空船。我有种一度跌落谷底,绕了一圈后又回到上面的奇妙感觉。然而,正因为这行动很不像平常的我,我才会确切感受到一种和平常不一样的把握。
时间静静地过去。
我再度展开这几天来完全没有心去进行的「调查」,努力在网路上收集情报。检查过去收集到的情报,整理出可能会有用的部分,归类到各个资料夹。
我不经意朝星乃一看,少女弯腰驼背坐在萤幕前,没完没了地反复做着卷动、点选与敲打键盘的动作。看起来已经像是个写好要做这种动作的人造人,但她不时又会想起什么似的打喷嚏,让她显得很有人味。既然会冷,调高空调的温度就好了,但她莫名地在毯子外又披上很厚的毛毯来对应,完全不合理。我哔哔哔地按了几下遥控器,拉高空调温度后,就听到对面也传来哔哔哔几声设定回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房间里会有好几个遥控器,但这就是银河庄的日常风景。
我继续低调地进行重新展开的调查,结果就在这个时候。
画面边缘显示出小小的对话泡泡。点出「一封新讯息」的记号后,看到那是我先前申请的新闻网站资料搜集服务。点开来看,里头列出了这项服务从我事先登记的关键字自动帮我收集的新闻网站与网路相关部落格、社群网站账号等。「天野河星乃」、「惑井真理亚」、「JAXA」、「不死鸟号」、「弥彦流一」、「天野河诗绪梨」、「Europa」、「井田正树」、「富樫正明」、「手枪」、「宇野秋樱」、「Cyber Satellite」、「六星卫一」、「Jupiter公司」、「视网膜APP」——总之我把觉得可能有关的关键字全都打进去,把所有最近的新闻收集回来。这是因为星乃的「调查」严格说来有偏重于分析过往资料的倾向,所以我尽可能多检查最新的新闻,希望能借此在情报收集上提供一些助力。我在分析与洞察力方面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她,所以至少希望能拉高天线,做出一些贡献。
我读着一条条列得琳琅满目的标题,查看新闻的概要。看到『JAXA对卫星相继失踪不知所措』、『Europa是怎样的星球?外星生命体探测的最新资讯』、『Cyber Satellite公司,民间太空企业的自信与过信』等一连串报导。看来还是以失联的人造卫星「不死鸟号」相关的报导居多。
忽然间,我发现其中有一条新闻令我在意。
【CyberTV征求《NEWS Satellite》现场观众】
平成29年(2017年)10月11日(周三)16:00~17:00(15:00集合)
﹝节目﹞NEWS Satellite(每周三16点播出)
﹝会场﹞CyberTV 第三摄影棚
﹝员额﹞50人
﹝对象﹞高中生以上
﹝当日来宾﹞六星卫一(股份有限公司Cyber Satellite人造卫星负责人)
﹝讨论主题﹞人造卫星相继消失!现在太空发生了什么状况?
「六星卫一……」
这个名字停在我眼里。他就是那个在人造卫星相继消失事件下,从惑井真理亚手上抢走对策本部实权的戴着白银单眼镜的人。
虽然觉得现在哪是悠哉参加活动的时候,但「CyberTV」是近年很红的网路电视台,就如名称所示,出资者是Cyber Satellite公司。考虑到这可说是他们公司旗下的电视节目,也许算是小小的公关活动之一环。从这消息看来,似乎是拿最近的新闻当话题的观众参加形讨论节目。
六星卫一对于这起事件会说些什么,让我有兴趣知道。当然他应该不会在这样的节目上泄漏机密情报,但我心中对于他在记者会上老神在在的模样一直耿耿于怀。
「你知道这消息吗?」
我面向电脑画面,对星乃说话。人造卫星「不死鸟号」的事情对这名少女来说,应该也在关心的范围内。
「星乃……?」她不回答已经是家常便饭,但这次不太一样。少女那边传来专心敲打键盘的声音,显得格外热衷。她没戴耳机。
——怎么了?
我站起来,走到她所待的电脑桌那一边。伸长脖子凑过去看,就从少女的黑色长发上头看到电脑萤幕,画面上有着看惯的蓝色小鸟LOGO。是社群网站。
星乃拼命打了一大串长文留言,不耐烦地按下送出钮。看来倒也像是在对另一个账号留言。
我想知道到底是对谁发送留言,于是看了看她留言的对象。
「啊……」这英文数字的字串让我微微吃惊。
【@spacebaby2017】
——这……是假账号?
是之前在催特上出现的「冒牌货」星乃,也就是有人冒用星乃名义经营的假账号。
仔细一看,就渐渐看出星乃热衷写下的留言是在说些什么。
【你的意见不合逻辑,催特的规约中并未禁止一人多个账号,但明确禁止冒用。而且既然你不是天野河星乃本人,那么这个账号就是冒用。也就是说你违反了使用规约,你应该删除这个账号。】
【我是天野河星乃!我是本人!】
【不要说谎,你明明就是冒牌货吧。既然你说你是本人,就拿出证明来。】
【讨厌~~好可怕~~】
【不要转移焦点。】
【好可怕,所以我要封锁你~~笨~~蛋笨~~蛋。】
「嘎……!」
星乃用奇怪的声音叫喊,恨不得砸烂似的捶打键盘,接着回身一脚踹开画面,萤幕立刻乒乓作响地歪斜。
「喂,别这样。电脑是无辜的。」
我轻轻抓住她的肩膀,少女就全身一震,回过头来。
「你、你干嘛突然这样!会害我吓一跳啦!」她猛力睁开眼睛,表情像是真的吓了一跳。
「被吓一跳的是我。你在发什么飙啦。」「我没发飙。」「根本发飙到不行。」
萤幕往旁倒下,被主人先前那毫不留情的一脚踢得液晶画面出现裂痕。键盘有两个键飞了。是要怎样用蛮力打才会打成这样啦?
「你在跟那个假账号吵架吗?」「不是吵架。」「你讲什么都从否定开始啊。」「没有这回事。」「那你刚刚在做什么?」「跟你无关。」
少女用否定句回答完我所有问题,仍然满脸通红。似乎是对刚才的对骂非常生气。
——原来她还是会在意啊。
我第一次提起的时候,星乃的态度像是对这假账号毫无兴趣。当时她只以一副冰冷到了极点的态度回答我:「因为地球人太愚蠢。」所以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奋力和假账号吵。
「你为了和假账号接触,还特地开了账号喔?」
「等一下,不要自己跑来看。」
少女摊开双手想遮住萤幕。坏掉的液晶萤幕歪曲,文字也像融化的奶油一样歪斜。真的是白费了这么高规格的机器。
「你从几时开始留言的?」「跟你无关。」「有对营运方提出删除申请吗?」「没有必要。」「这是为什么?」「反正就算删掉,马上又会出来。」
被她这样刻不容缓地断定,我不由得认为的确如此。只要按手续申请,多半能够暂时冻结对方的账号,但如果又有人开设类似的账号就防不胜防,只会演变成打地鼠的情形。这点我已经从Europa事件中学到。
「就算是这样,直接对假账号说话也没用吧?对方就是故意要让你不舒服。」
「这我也知道。」
「那为什么?」
「……」
这时少女不说话,紧闭嘴唇。我从感觉发现我提及了她重视的事情。只有观察星乃的表情这件事,我比地球上的任何人都更加擅长。星乃一副已经没有话要说的样子转过身去,就像拔杂草那样把线从萤幕上拔走,然后粗鲁地朝墙边一扔,走向更里头的大堆破铜烂铁。她弄得四周一团乱,乒乒乓乓地翻找了一阵,多半是在找备用的萤幕吧。这个房间里未使用的电脑零组件多得可以开店卖,所以遇到这种时候都不会缺。
我看着像在寻宝一样「挖掘」的少女背影,歪头思索,想解释星乃这一连串的行为,但我一时想不出答案。
把视线转向室内,看见坏掉的液晶萤幕把我的脸映得很扭曲。
6
几天后,
我在JR原宿站下了电车。
两旁有着指标级的服饰店与内容切换得令人目不暇给的大型萤幕,当我以眼角余光看着这些像是电视上看过的风景渐渐被抛在身后,道路就变得窄了些,走进有商店混在住宅区当中的区块。走了一会儿,渐渐看见一栋要说是大楼又不怎么高,一楼有着玻璃落地窗的近代新造建筑物。
『CyberTV 原宿摄影棚』。
我经由网路申请参加现场录影,没想到很干脆地就抽中了参加资格,的确是非常幸运。节目本身不是那么受欢迎,加上我在申请邮件的备考栏写上「我从以前就非常喜欢太空和人造卫星这些话题,也曾透过网路和太空人交谈。我家和JAXA的现役人员全家都有来往,几乎每天都会讲到话」,这些或许也奏效了。相信以高中生而言,这样的经历是有点罕见的。虽然真要比这个,大概没有谁的经历比得过星乃。
我不惜特地用掉假日跑来摄影棚是有理由的。理由同样是星乃,消失的「不死鸟号」与「大流星雨」——要说有什么共通点,也就只有人造卫星都消失,但这段日子里,我想起了一件事。
Cyber Satellite公司。他们同时也是在「大流星雨」发生后,与JAXA共同开发人造卫星复原第一号「凤凰号」的公司。当然只凭这一点会缺乏决定性,但我一直推测这间民间太空企业可能和那起太空恐怖行动有所关联。如果那起恐怖行动犯案手段是「入侵人造卫星」,那么多半拥有这种能力的太空机构与太空相关企业就会是潜在的「嫌犯」。若要用地毯式搜索的方式来找嫌犯,Cyber Satellite公司无疑就是第一候补。我一边排队等候,一边在心中整理自己该做的事情。
时间一到,看似工作人员的年轻男子就走出来,举起写着「NEWS Satellite报名现场观众请往这边走」的告示牌。现场依序事先以邮件告知的报名号码叫号,被叫到者提出身份证明文件——以我的情形来说就是高中学生证,就拿到一张记明现场观众身份,写着节目名称与日期的通行证。
所有人都检查完毕后,我们通过一个像是后门的入口,被带到一个相当大的等待间。我们在这里又等了三十分钟左右,然后听取「接下来禁止摄影」、「请一定要关掉手机电源」等等的指示,然后在另一名女性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被带进摄影棚内部。我们鱼贯沿着通道往右弯、往左弯、上楼梯,最后到了一处排满摄影机与麦克风等专业摄影器材的摄影棚。这比想象中更大的空间中,只有一部分布景格外抢眼,让我想起自己也曾在电视节目上看过类似的摄影棚。
我们在指定的座位上坐好后,就有一名看似助导的女性以响亮的声音对我们说明。这个节目是采讨论形式,但请绝对不要贸然发言;麦克风感度很高,所以连清嗓子和打喷嚏都要小心;另外再次强调要关掉手机电源……听完这些讲得让人烦的注意事项后,终于只等节目开始。左侧可以看见的来宾席上已经有四位来宾就座,坐在最左边的就是六星卫一。他还是一样,右眼戴着白银单眼镜,身穿有点复古正装风格的西装。可以看到他面带笑容,和身旁的女性来宾谈笑,但听不见他们在聊什么。
接着录影开始了。
还挺常在电视上看到的谐星出身的主持人和女主播你一句我一句,流畅地推动节目进行。首先是将广受社会瞩目的话题,根据网路点阅数做成排行榜来介绍,然后由主持人把话题带到来宾身上,来宾再说出自己的看法。等这些像是暖场用的话题消化完毕,正面的萤幕上终于大大显示出本日的主题——「人造卫星相继消失!现在太空发生了什么状况?」首先用一段短片回顾这次卫星失联事件的始末,然后主持人把话题带到来宾身上。
「没想到我们可以请到现在正当红的六星先生来到我们节目耶~~」
主持人有点亲昵地对六星说话。而这阵子六星在各个社群网站也成了热门的搜寻关键字,的确是大受瞩目的「当红人物」。
六星苦笑着,开始细心回答问题:
「这次的事件,让各位观众非常担心与困扰。我们Cyber Satellite公司正与JAXA合作,努力查明原因。今天之所以承蒙制作单位让我参加这个节目……」
六星卫一谈话的内容极为正常。从这次失联的「不死鸟号」是什么样的卫星、人造卫星是什么样的东西等等最基本的事项,到卫星对我们的日常生活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之类,做了浅显易懂的说明,让没有基础知识的人也听得懂。感觉他对这样的场合已经很熟练。
有时候主持人会对现场观众说话,接到麦克风的观众会提出一些问题。当一位年轻的女性问出「请问六星先生的眼镜在哪里买得到」这个问题后,现场立刻一阵沸腾。这个节目不太像是严肃的报导节目,娱乐色彩很强,反而会拨出更多时间给这种离题的话题。我也举了几次手,但很遗憾,主持人并未点到我。
开始出现异变是在开始后过了十分钟左右。
「请问『不死鸟号』会不会和之前失联的『瞳号』一样,已经解体了?」对于这个提问,他是这么回答的:
「关于这件事,让各位观众担心,我们真的非常过意不去。」六星以郑重的声调这么宣告后,接着这么说:「我个人对这次失联的『不死鸟号』也非常有感情,所以觉得非常心痛。毕竟——」
这时他若无其事地宣告:
「『那是我亲手设计的人造卫星』。」
下一瞬间。
会场内发出乒乓几声大响。
男主持人吓了一跳似的转头看去,然后发出「啊」的一声。
观众席上有人站了起来。是比我前面一排,斜前方的位子。一名少女从椅子上站起,戴着连衣兜帽,凝视前方。
即使遮住脸,我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星乃……?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在等候室都没发现。当然她一个娇小的少女混在足足五十个陌生人里,也许就是很难发现,但我万万没想到连星乃都报名参加了……!
我还摆脱不了惊愕,注视着星乃。她打算做什么?打算说出什么话来?常识对她不管用,所以我猜不出她会有什么行动。心脏愈跳愈快。
「…………」星乃默默举起手。
喂,真的假的?我看着她。
「呃,那个,请、请问是要发问吗?可以先请你坐下来吗?」
主持人客气地提醒。他大概没想到会有现场观众在录影过程中突然站起来吧。
「…………」星乃不回答,就只是从刘海下看着来宾席——大概就是在看着六星。对此六星不为所动,面露柔和的微笑,看着这个没礼貌的现场观众少女。
「有什么关系呢?」
令人意外的是,这么说的人是六星。
「难得的讨论节目,我们也听听那位小姐的说法吧。」
「是、是喔……」
在六星的要求下,主持人瞪大了眼睛,先朝制作人看去,接着大概是看到了放行的手势——
「那么,这位观众朋友,请说。」麦克风送了过去。
星乃默默接下。她到此为止一句话都没说,让我不好的预感达到最高峰。摄影棚内飘散着一种异样的紧张,我隐约想起暑假发生的事情。当时JAXA筑波太空中心举办真理亚的演讲会,在提问时间第一个举手的人就是星乃。记得当时她也露出这种冰冷的眼神。
「…………」少女握着麦克风,好一会儿都不说话。她就像在进行无言的抗议,又或者像是结了冰的女神雕像,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瞪着六星。我心跳加快,担心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请问怎么了吗?你要问的问题是?」
尽管主持人这么催促,星乃仍不开口。会场一片骚动,只有当事人六星露出与平常无异的微笑,只做了一次调整单眼镜的动作。
集整个会场瞩目于一身的少女似乎到这时才总算发现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就像结冰的身体终于开始融化,慢慢张开嘴唇。
「——请问是为什么?」
这个疑问词,就像是少女的口头禅。
「请问你为什么把一具明明不是你设计的卫星,吹嘘成『你设计的』?」
吹嘘这个字眼里蕴含了恶意。
「咦、咦?」主持人搞不清楚状况,回问:「你、你说什么?」
「…………」
星乃又不说话了。她的不沟通已经澈底到令人绝望。
就在这个时候。
六星轻轻举手要求,从工作人员手中接下麦克风后,代替主持人应对。
「——刚刚这个问题,应该是对我提出的吧?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星乃瞪着六星好一会儿。她的眼神没有一丁点客气,非常不礼貌。在一旁看的我心跳已经完全乱了套,腋下更猛冒冷汗。
「『不死鸟号』——」
少女以不变的节奏淡淡地宣告:
「是弥彦流一投入他划时代的技术,开发出来的多目
的卫星。不是你设计的。」
「我不明白你问这个问题的主旨。」
六星不为所动,不改脸上柔和的笑容,回答:
「这位小姐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人造卫星『不死鸟号』的确用上了许多弥彦流一先生的技术,但这是因为当时与弥彦先生进行共同研究的Cyber Satellite公司和他进行技术合作。也对,所以我的话可能说得不太完整。人造卫星『不死鸟号』,是敝公司与弥彦先生一同设计——」
「小偷。」
星乃毫不留情地一句话反驳回去。
「六星卫一,你是小偷。你窃取别人的功绩,不但不以为耻,还想做出一场假的演示。」
「演示?」
「人造卫星失联事件。」
专用术语飞来飞去。
「六星卫一,你明知人造卫星失去联络的原因,却到现在都保持沉默,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
「你透过就任本部长职位,企图从惑井真理亚手中抢走恢复通讯时的功劳,还要卖人情给JAXA。证据就是你对『不死鸟号』与『凤号』都并未试过所有应该尝试的指令。弥彦流一为了危机管理上的需求,对于失去联络时的因应方案以及执行这些方案所需的备用系统,都做了很扎实的准备。然而详细的内容,我和JAXA都不知道。Cyber Satellite公司至今仍然隐瞒这些,选择不说,为的不是别的,就是要让你独占功劳,不是吗?」
会场上一片哗然。参加者们面面相觑,看看六星,又看看星乃。现在眼前进行的这场「对决」所代表的意义,没有一个人了解,就这么像演戏似的进行下去。这和暑假期间在筑波发生的那起事件如出一辙,让我的心脏益发跳动得不舒服。
「六星卫一,你——」
「那、那个,不好意思!」这时主持人强行介入。「我们进广告!」
他就像个敲响钟声介入的裁判,对两者间的对决泼了冷水。工作人员跑过来,放粗嗓子吼道:「这位小姐!你不要太过分!」星乃还不放开麦克风,看着六星。六星同样看着她,两人之间还在持续较劲。
「这样我们必须请你离场。」
男性工作人员以严峻的表情警告她。
——不妙啊。
我站起来,说声「借过」,从现场观众前走过。
「喂。」我从后抓住星乃的肩膀,结果这个之前都挺立在那儿的少女这才像是被攻其不备似的吓了一跳。
「——!」她看见我,发出不成声的短短惨叫。「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要说的话……来。」
我半强制从她手上抢过麦克风,然后低头道歉说声「对不起」,还给工作人员。
「我们回去了。」「啥?」「别说了。」我抓着少女的手臂,视线扫过周围一圈。入口附近可以看见警卫的身影,许多工作人员都想弄清楚发生什么状况似的看过来。
「等等,放开我啦。」
「再闹下去,他们真的会报警啊。」我抓住她的手想强拉她离开。但星乃抵死不从,搞得拉拉扯扯。
「不要碍事,我要把那个小偷——」当星乃这么喊完,再度看向来宾席,她闭上了嘴。六星已经不在那儿,席上的名牌也已经抽换成别的名字。时间到了。
「……啧!」
星乃刻意啐了一声,又瞪了我一眼,踩着重重的脚步从观众席中间穿过去。我也连声道歉,从后跟上。
就在我们出了摄影棚走在走廊上时——
有个人站在通道上。转角的逆光让我们起初认不出这个人是谁,但这个人脸上反光的银色单眼镜就让我们认了出来。
六星卫一……!
「刚才我们才见过。」六星轻轻举起手,一副女性观众多半会喜欢的甜美笑容。
「你……」星乃停下脚步,在狭窄的通道上和对方对峙。似乎是出于怒气,让她全身颤抖。
「刚才我们只谈到一半,所以我想继续谈。」
他露出老奸巨猾的笑容,然后用低沉而镇定的声音说出这个名字。
「——天野河星乃小姐?」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他早就知道。
「你是什么人?」星乃毫不畏惧地问起。「也不想想你是窃取家父技术的Satellite公司员工,真亏你还好意思说得那么大言不惭。」
「这位小姐你误会了。」「没有误会。」「请你冷静。」「我很冷静。」
一阵对话过后。
「可是,被你用枪口指着,实在不好说话呢。」
他苦笑着做出举起双手投降的姿势。星乃的包包里露出了空气枪。
「可以请你也帮忙劝个几句吗,呃,平野同学?」
「……咦?」
这家伙,连我的名字都知道……太奇怪了。星乃这个名人姑且不论,为什么他会连我的名字都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
「你们两个……!」工作人员朝我们大吼,接着几名警卫也红了眼地跑来。
「哎呀,这可有人来碍事了。剩下的——」
六星静静转身,然后看向星乃,微微一笑。
「——就在不远的未来再继续。」
结果在那之后,我们被工作人员狠狠训了一顿,当然也被禁止进入。
回家路上。
「你为什么要碍我事?」「还不是因为你先把事情闹大?」「这机会很难得。」「反正时间不够。」回程的电车上,我们进行着今天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对答。
后来,我们一起离开原宿。出了摄影棚后,星乃仍然像是快胀破的气球气呼呼的,所以我半用强拉地牵着她的手,一起搭上电车回家。她的背包里除了空气枪,还装了别的武器,让我傻眼地觉得这家伙是要去攻击电视台还是怎样。
「那个小偷……」星乃还在嘀咕。
——还想做出一场假的演示。
她和六星的谈话中跑出了令我相当在意的发言。回程的电车上,我要求星乃详细解释,但她用「跟你无关」这句魔法咒语反驳。我心想她今天的心情已经完全搞坏了,再问下去大概也是白问,于是专心转搭电车回银河庄,终于回到当地车站——
就在我们正要走出车站验票闸口时。
「——啊,平野。」有人叫我。
我回头一看,看见一名一头金发被风吹得飞起的高挑少女,左肩上背着有点大的托特包。
「怎么,是伊万里啊。出来买东西吗?」
「不是。你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打工吧?我周日有时间,就请对方帮我排了比较长的班。而且我也得学好英语、法语和荷兰语,毕竟听说比利时是个多语言国家。」
「是、是吗?」伊万里要在这一带的餐馆打工,这我本来就知道。说是在母亲朋友开的店里,她可以一边让外国来的留学生教她外语一边工作。要为她的将来做准备,这样的环境应该是再适合不过。只是,我会连带想起凉介的事,慢慢涌起复杂的心情。
「平野,你现在有事要忙吗?」
「不,事情都办完了,只剩回家。」
「这样啊。我也还有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要不要在这附近喝个茶——」
就是在这个时候,伊万里突然闭上嘴,然后表情转为僵硬。
「……原来你在啊。」
「咦?」
转头一看,黑发少女就站在我背后。我本来在验票闸口前等她去上厕所,看来她才刚回来。
「……」星乃盯着伊万里看。
「外星人,你干嘛这样一直盯着我看?」
「……」
「我脸上沾到什么了吗?」
「……」
「平野,你今天……」伊万里有点难以启齿似的问起。「是跟外星人出门?」
「嗯。有个电视节目开放参加现场录影,摄影棚在原宿,我刚刚去完回来。碰到她是凑巧就是了。」
「这样啊。」
「喂,星乃,你应该认识吧?这是我们同班同学盛田。」
「不认识。」星乃做出太老实的回答,伊万里的脸颊就抽动了几下。
「你喔,人家在筑波救过你耶。还记得吗?不是有一支手机砸到犯人的脑门吗……那个就是伊万里丢的。」
「啊,没关系啦。当时我什么也没想,而且我丢手机也不是为了外星人,是为了救你。」
伊万里这边也若无其事地回了不太中听的话。
「…………」「…………」不知不觉间,两名少女已经无言地对峙起来。星乃从连衣兜帽下瞪着对方,伊万里在金发刘海下瞪回去。怎么了?为什么变成这样?
「那、那我差不多,要走了。」我拉着星乃的手臂,星乃用力甩开,撇开脸去,一个人走开。
「不好意思啊,伊万里,她对谁都是那样。」「对你也是?」「咦?」「啊,没有,我什么都没说……啊,已经这么晚了,改天见!」
伊万里看看手表,逃也似的离开了。她走过行人穿越道,在闹区弯过转角,
再也看不见了。
——她是怎么了?
伊万里这么心浮气躁,让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还是拉回视线。
现在就去追星乃吧——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手机响了。
「啊……」看到显示在画面上的人物姓名,我有点紧张起来。
我按下通话钮。「喂?我是平野。」
对方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宣告:
『现在方便见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