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宇野来上学是发生那种事情的两天后。
暌违数日后现身于教室的少女对几位同班同学打完招呼后,来到我桌前。
「平、平野同学……早安。」
宇野有点难为情地对我打招呼。
「早啊。呃~~那个……你后来,还好吗?」
我吞了吞口水,有种像在听人发表我有没有考上的紧张感。
「嗯。」
宇野很有精神地点点头。
「那个……我鼓起了一点勇气跟妈妈说说看,说『我还是不想丢掉』。结果妈妈好像也和平常不太一样,说了类似『只要好好念书,不丢也可以』的话。我吓了一跳。」
「真的假的……」
安心的感觉满溢心胸。我靠到椅背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喔,让你担心了。」宇野直视著我说。「还有,谢谢你……那个时候你这样护著我,我真的,真的好开心。」
「哪里……」
──精神上的奴隶。
宇野曾经这么形容自己,形容服从母亲的自己。然而,现在这个少女却有著非常阳光、豁然开朗的表情。她拿出勇气斩断了束缚她的「锁炼」,让她脸上透出一股看得见的自信。
「然后啊,我有点事想找你商量。」
「什么事?」
「就是啊……」宇野说到这里压低声音,静静告诉我想商量的事情。
「选……选秀会!」
「平野同学,你太大声了!」
被宇野一骂,我立刻说声「不好意思」就住了口。班上有几个人朝我们看了一眼,但看到我们安静下来,就回到朋友群的谈话圈子里。
「可以去走廊一下吗?」「好啊。」我跟著宇野到走廊上,途中和凉介擦身而过。「大地同学~~你们两人是要去哪里啊~~?」「不方便说。」我四两拨千斤。
我们走过走廊,来到很少人会经过的角落楼梯处。
「真的吗?」「嗯,我也吓了一跳。」「你是怎么说服她的?」「我什么都没说。」「呃,可是……」我不敢相信。
宇野的母亲,竟然会──
竟然会答应她去参加偶像明星选秀会!
「这是吹什么风啊?还是说,有什么内幕吗?」
我坦白说出自己的疑问,宇野就歪了歪头说:「嗯~~不知道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丝毫先前看过的那种悲痛感。
「我鼓起勇气说了『很多』,结果隔天她就来到我房间说:『如果只是先去参加一次看看,就没关系。』」
「意思是没有第二次?」
「这她倒是没说,只说了下次就等下次再商量。」
「嗯~~」
不知道是心境上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不丢掉宇野的偶像周边,和答应让她去参加偶像明星选秀会,这两者之间差了很大一截。总觉得反而是我跟不上这个步调。
「全都多亏了平野同学。」宇野又很难为情地说了,然后迅速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我要郑重地说一声,真的很谢谢你。」
「哪里……我又没做什么……」
我是真心这么认为。我为了宇野采取行动是事实,但就结果而言,就只是把宇野和她母亲的关系搞得一团乱。甚至我回到家后还陷入自我厌恶,觉得免不了不负责任这个指责。竟然对朋友的母亲大吼,就算被禁止去她家也是咎由自取。
话虽如此,能保住宇野「重要的东西」还是让我有几分自豪。我甚至觉得有那么点打破了自己的壳。
「然后,既然都已经给你添了麻烦,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才不会麻烦。什么事?」
「是关于选秀会……」
宇野说到这里拿出智慧型手机,用手指操作了几下。
「就是这个。」
她举起手机,上面显示出那个选秀会──「Cyber TV presents(未来型偶像选秀会)-Cydol Project-」的应徵注意事项页面。
「泳装审查……」
「不只是这个,还有像是便服审查等等。得拍好符合这些项目要求的照片或影片,透过网路传给他们。可是我对这种事情没有自信。」
「上次那种打歌服不行吗?」
「不要提那个啦~~!」宇野满脸通红地大喊。「不是那种衣服,要更贴近生活的感觉……例如影片要拍得像是偶像明星的PV,照片要像时装模特儿那样……」
「哦~~这样啊?」
她是这么说,但我又不懂偶像明星的事情。跟我说要有PV感、时装感,我也一窍不通。
──慢著。
时装?
「宇野。」
「什么事?」
「我想到一个很靠得住的人。啊,当然也要你不排斥啦……」
于是我提起了一个人的名字。
没错,既然说到时装──
2
「早啊~~」
金发少女活力充沛地举起手。
下个星期日,都内一间出租摄影棚里。
「盛田同学,对不起喔,假日还要你陪。」
「不会,没问题。今天我打工没排班,而且我超喜欢这种事情,又可以试试自己的本领。」
伊万里开心地微笑,轻轻举起右臂。
我把宇野要参加选秀会的事向伊万里一提,她就说务必想试试看,答应帮忙。说要学习时装,有实际的模特儿在就会涌现更多想像力,而且她从以前就很想试试看这样的事情,比我意料中更充满干劲。然后到了星期日,我们马上集合。只是因为明天就是收件截止日,也只有今天可以集合。
这是不要紧,只是……
「哎呀~~好期待啊~~Universe的现场换装~~」
「凉介,为什么连你也在?」
「是大地同学找我来的。」
「喂,平野,真的吗?」
「不,我可没找他,是他自己跟来的。」
「好过分喔,大地同学~~!你说可以拍到玉女的肌肤,我昨天才熬夜念书,把今天的份都看完了耶!」
凉介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听到今天的事,手上已经拿著相机就位。顺便说一下,服装几乎都是伊万里准备的,说是她母亲有朋友经营精品服饰店,只要是躺在仓库里的滞销存货,随她爱借用哪些都行,于是就照伊万里的品味挑好服装,然后用快递整箱寄来。帽子、鞋子、饰品等等的货色都非常齐全,简直可以开一个小小的时装展。而摄影用的器材则有秋樱帮忙谈妥,可说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真的很谢谢你,盛田同学。」
「别客气别客气!这些全都免费,而且挑起来超开心的!」
伊万里笑得豁达。
「那我们马上开始换装喽?笨蛋凉介,你要是敢偷看,我可不会放过你。平野,凉介就麻烦你盯著了。」
「包在我身上。」
「咦,不拍换装场面吗!」
「我反而想问你为什么觉得可以拍。」我一边应付这个说傻话的损友,一边跟他一起在摄影棚的椅子坐下,等待两名少女回来。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
「久等了~~」先是伊万里回到房间,然后又回到门后,听见这样一段对话。「来,过去吧,不要紧啦。」「咦、咦,可是,我、我好难为情……」
又过了几秒钟后。
「噔噔~~!」
伊万里喊出很经典的音效,拉著少女的手走出来。
「喔喔喔!真的假的……!」凉介惊呼著从椅子上站起。
我也瞪大了眼睛。
真的假的……
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与之前判若两人的美少女。
平常绑的辫子解开,让一头黑色长发直直放下,眼镜也拿了下来。脸上似乎由伊万里帮忙化过妆,脸颊有著淡淡的樱花色,嘴唇也擦上淡淡的口红。少女每走一步,白色连身裙裙襬就跟著飘动,感觉就像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在凉爽的高原上散步。
真是吓了我一跳……
一个土土的眼镜少女竟然可以变成这么亮眼的美少女,让我掩饰不住震惊。凉介更拿著相机「喀嚓喀嚓」地开始拍照。「很好很好,Universe!来,往这边看~~」他完全当自己是摄影师了。
「啊,不要,别拍了……」
宇野难为情地红著脸,想用她白嫩的手遮住脸。
「不行啦,你是偶像明星,怎么可以遮住脸呢?」
「可、可是……」
「我说平野,宙海超可爱的吧?」
「嗯,对啊,有够可爱的。」
我一这么回答,宇野就更加满脸通红。
「你很棒的~~Universe,要不要再把裙子提起来一点点?」
「啊,不要,山科同学,不要这样老是从底下拍……」
凉介趴到地上想从刁钻的角度拍,让宇野赶紧按住连身裙的裙襬。
「来来来,再整个用力掀开──喔噗!」
变态摄影师被从后面踹
了一脚,整个人在地上滚了几圈。
「骆驼蹄你干嘛啦!」
「看你性骚扰得理所当然的样子!小心我报警啊!还有别叫我骆驼蹄!」
「喂~~我跟你们说,摄影机还在拍啊~~」算是负责拍影片的我维持退开一步的距离提醒他们。但凉介和伊万里就像演起了夫妻相声,吵个不停,夹在中间的宇野显得十分为难,安抚他们:「你们两位,不要吵架啦。」
摄影会持续进行。
「好的,接著是这个造型~~!」
这次出现的是个穿泳装的美少女。是相当大胆的白色比基尼,修长的大腿很亮眼。
「等等,盛田同学,这个,布料好少……」
「至少也要抢攻到这程度,不然过不了选秀的啦。」
「Universe,你棒透啦!啊,可以拉下肩带吗?」
「请你不要碰模特儿!」
「碰一下有什么关系!不然你代替她让我碰啊!……啊,别这样,不要踢,不要踢我重要部位!」
凉介用内八姿势后退,但仍不停止拍摄。宇野难为情地扭著身子,时而躲在伊万里背后,时而用双手遮住胸部和第三点。这样反而更色更诱人,但她本人并未发现。
「喂,是谁在服装里面放了三角运动裤啦!」「喂,凉介。」「慢著,这不是我的!是校刊社的近藤!」「为什么近藤会有三角运动裤啦!」「没有啦,是近藤!他说Universe穿深蓝色运动裤一定很好看!还说不出版的秘密照片,我开什么价他都买!」「滚回去!马上拿这运动裤滚回去!」「这、这样可以吗……?」「喂,Universe,不用穿这个。体育服上还写『宇野』……是你自己的?」「因为山科同学要我不管怎样都要带来。」「还有学校泳装!」「去死!」「噗啊!」
伊万里朝凉介的屁股送上一记强烈的正面踢法,可怜的轻浮男就一头栽到学校泳装上,滚到了地上。这小子,将来会当医生没错吧……?
穿上三角运动裤的美少女在摄影机的取景框里看著我……
「真是的!不要连平野同学也在拍啦!」
她难为情地忸怩起来。
○
「真的很谢谢你们大家。不好意思,你们这么忙还找你们出来。」
宇野很有礼貌地鞠躬道谢。她的头发轻柔地垂下,被风吹得光泽流动。
「不会,你别放在心上!我也玩得超开心的!」伊万里露出牙齿微微一笑,凉介也著实开心地笑著说:「我看到Universe的现场换装,也是超兴奋的!」
「真是的……就说禁止叫我Universe了啦。」
宇野这么回话,表情却非常柔和。
伊万里要打工,凉介要报名参加补习班,所以回程只有我和宇野两个人。在夕阳下走在站前的商店街上,身旁的少女一头黑色直发,让我有种像是跟星乃并肩走在街上的错觉。
「平野同学,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就说不用再道谢了啦。」
她又说起这句在回程电车上就已经说了很多次的话,我摇了摇手。宇野真的很一板一眼。
「我啊……」
少女看著染成橘红色的道路远方,眯起了眼睛。
「这次,有一件事我稍微懂了。」
「懂了一件事?」
「之前我不也说过吗?我是『察言观色族』,老是看著爸妈和老师的脸色,做『朋友外交』。」
这是我以前听宇野亲口说过的话。『看起来我跟谁都可以聊得很好吧?但不是这样。』『其实不熟,但又不想对立,所以适度地做好「外交」。』她是这么形容自己的人际关系。
「可是,外交这种事情会很累人吧。」
她微微放慢速度,说道:
「老是顾虑对方心情好不好,不太敢说出真心话。讨厌的事情都不敢说讨厌,不知不觉间变成让对方予取予求,自己要顾的事情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也许吧。」
这我也懂。所以我才不想交太多朋友。
「我总算发现了……不只是『朋友』,我对『爸妈』也是在『外交』。」
一阵风吹过,宇野的浏海抚过她的眼镜。
「我老是顾著体面,想著要怎样适度当个乖孩子才不会让妈妈不高兴;想著要怎么做才能继续当个模范生。贸然违逆对方就会被强大的力量反击,所以我想说尽可能乖一点,不要被盯上……这是不折不扣的『外交』吧。」
我点点头,宇野和我对看了一眼,然后有点难为情似的又面向前方。我们遇到红灯,一辆机车从面前经过。
「如果是国与国之间的外交,有时候这样也好。因为要是国与国有争执,就会引发战争。可是如果在自己的人生里老是做这样的事情,自我就会不断流失。到最后,就会连最重要的『宝贝』都丢掉──所以呢……」
她下一句话出乎我的意料。
「『我决定开战』。」
「──咦?」
突然听到这耸动的宣言让我吓了一跳。宇野要开战。这个担任班长,总是负责调停,维持班上和谐的少女说要开战。
「啊,说是开战,但不是要用什么暴力。该怎么说,在我心中是战争,但对正常人来说──大概是叫『面对』吧。用想像图来说,就是能和对方互相面对面,看著彼此的眼睛,明白地说:『我想这么做。』或是『我讨厌这个那个。』即使会因此造成和对方的关系恶化,或者最坏的情形下,对方再也不理自己,也在所不惜。这就是战争。说得更清楚一点,也许是冷战吧。」
少女用有些兴奋的语气这么说。她的表情像是在自己的人生里掌握了某些重要的事物。看起来像是这样。
「『跟国家不一样的是,个人是可以进行战争的。如果受到攻击就可以反击,为了保护自己的心』。」
「宇野……」我心想她变了啊。那个胆小怕事的宇野现在用蕴含了坚定意志的眼神在表达自己的意见。
「我啊,在跟妈妈谈偶像周边的事情时,对妈妈这么说──如果要丢掉这些,我就跟你断绝母女关系。」
「咦咦!」
这让我吓了一跳。之前说什么奴隶啦,服从啦,这次却摆荡到另一个极端。
简直是叛乱。
「因为再过三年,我就是成年人。我说不管要打工还是什么都好,我会离家出走。我不会把住址告诉妈妈,会让她联络不到我。」
太激进了。
「结果妈妈脸色大变,反驳我:『慢著,你在讲什么鬼话?』所以我就对她一鞠躬并说:『谢谢你养育我到今天。』然后站起来。换作是国与国的外交,这就是断交了。结果啊,到了隔天,妈妈就答应让我去参加选秀会。」
──我鼓起勇气说了「很多」,结果隔天她就来到我房间说:「如果只是先去参加一次看看,就没关系。」
原来她上次说的「很多」,竟然是有过这么剧烈的争执。
「妈妈很不可思议地问我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偶像,所以我也老实说了。说起BOT啦,星葛真夜啦,还有我小时候在游乐园看过的表演。我总是听妈妈的话,也一直有去上才艺班和补习班,但我其实全都不喜欢。这些我也告诉了她。然后我跟她说这样的我第一次──不是被人要求,是以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心意喜欢上的,就是那个时候的偶像明星──星葛真夜。」
少女一说出这个名字,眼神就像星星般闪闪发光。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能由衷对一件事投入到忘我。是我,我自己,第一次找到的『宝物』。我就把那些周边一件一件拿给妈妈看,一点都不隐瞒地把我的心情好好解释给妈妈听。结果啊……」宇野彷佛震惊尚未消退似的睁大眼睛。「妈妈说她小时候其实也有过一段向往这种事情的时期。妈妈迷的是男偶像,然后就被父亲……被我外公禁止这样的行为,说因为会妨碍课业,又说那个世界很乱。我啊,第一次知道这种事。」
「所以你们母女其实志同道合?」
「我想是没到这个地步啦……可是,该怎么说,我觉得我能够好好『面对』妈妈了。我也觉得第一次听到了妈妈的真心话。该说是终于不必外交,不是看气氛,而是可以互相说真心话吗……」
宇野说到这里,怀著确信说道:
「我想原来我需要的不是看『气氛』,是拿出『勇气』。」
她的眼神蕴含了一种平静但强而有力的光。
「你……」面对这个成长得令我觉得耀眼的女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之前那么怕爸妈,甚至说自己是精神奴隶的少女,现在却坚定地贯彻自己的意志。
──真的好了不起啊……
少女的身影显得好高大。
灯号变了。
于是她往前走。
「我要过去了──」
彷佛映出她闪亮的未来,在夕阳的照耀下──
「去梦想的舞台。」
她带著灿烂得耀眼的笑容说了。
隔周,宇野进入选秀会的
最终选拔。
3
隔周,我的心情难以言喻。
我走在前往银河庄的路上,回想今天才刚发生的事。
也就是选秀会的最终预赛结果发表──八名通过选拔者的最后面确实记载著这个名字。
【宇野宙海(17)】×县月见野市
『唔喔喔喔喔!太棒啦────!』凉介就像自己过关似的摆出握拳姿势。『好棒好棒好棒!宙海好棒~~!』伊万里举起手机大声欢呼。『好厉害啊,宇野!你过关到最终选拔了!来,你看这个!』我也有点兴奋地把手机画面拿给宇野看。『不会吧?你们一定是说好了一起捉弄我吧?』她战战兢兢,只睁开一只眼睛,这才总算看了手机画面一眼。当她看清楚上头记载了她的名字,立刻瞪大眼睛,彷佛想把画面瞪穿似的看了第二次、第三次,然后「啊……」了一声瘫坐在原地。
──不过,还真吓了我一跳啊……
我一边走一边再次看著画面上显示的「宇野宙海(17)」这几个字,仍有难以置信的心情。
只是,也有别的事让我挂心。
其中之一,就是最终选拔的特别评审。宇野喜欢的偶像「星葛真夜」名列其中,这很好,但旁边另有一个熟悉的名字──一个我想忘也忘不了的名字。
【六星卫一(Cyber Satellite股份有限公司董事)】。
六星……当我看到这个名字,因为宇野通过预选而高昂的心情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评审是那个六星卫一,戴单眼镜的小生。
──冷静。
这是Cyber TV主办的选秀会,由母公司的董事来当特别评审也没什么不自然的。从六星积极上电视来提高曝光率的行动模式来看,在这种由公司企划的偶像明星公开选秀活动露脸,也属于怎么想都觉得他很可能会做的事情。
没错,是巧合。巧合……
我试著说服自己,但不好的预感仍没有平息。宇野好不容易通过了选秀会,等著她的却是最可疑的评审。为什么他就是会这样每次都拦在我们前面呢?
还有一件事让我挂心。
『我为了支持Universe,打算去注册Cyber TV的会员!』『啊,我也要~~!』今天凉介和伊万里都说要去注册选秀会主办企业Cyber TV的会员帐号。这是没关系,但问题在于帐号的认证方式。有「免费会员」和「收费会员」是常有的情形,但还新增了一个「认证会员」的类别。
内容是这样的。
注册为认证会员就可以免费观看收费影片。具体来说,就是Cyber TV以前发布过的几乎所有影片,里头也包含了相当多的电影、电视影集与动画作品等。这类网站就是得多吸引使用者才能营利,所以这是很常见的情形,问题是在于这「认证方式」。
搞什么……
我打开认证方式页面的瞬间,立刻起了鸡皮疙瘩。
视网膜认证系统。
视网膜──光是这个字眼就已经像禁句,触动了我的戒心。这看起来是个用甜美的饵去钓使用者的巧妙圈套。凉介立刻就上钩。『喔喔,这超猛的啦!不必设密码,只要用「视网膜认证」注册帐号,所有收费影片全都免费,而且每个月还可以抽奖耶,奖品包括BOT48的握手券和演唱会门票!』
之前我没发现,实在是太大意了。真没想到视网膜APP──不,虽然我也不确定就是同一种东西,但本能仍告诉我。
──六星之所以让他们买下Jupiter公司……为的就是这个?
我仔细想过,还是没有确证。眼前我先发了邮件给秋樱,而她似乎已经留意到这件事本身,说还在调查中。
『先别注册认证会员,改弄这边这个收费会员,钱我来出。』『咦?大地同学,你说真的?』『平野好大方喔!』『只到选秀节目结束就是了。』──我这样说服了凉介与伊万里。只是认证会员已经超过十万人,看这样子还会继续增加。
──到头来,视网膜APP到底是什么……?
每次谈到六星卫一的话题,这个APP就会像随行的卫星一样浮上台面,就是这种情形扰乱了我的心。宇野通过选拔,以及六星的视网膜APP。好事与危险的事就像月蚀般分分合合,让我就是有些心神不宁。
想著想著,我抵达了银河庄。
我想说看看星乃的脸让自己镇定下来,于是打起精神,爬上楼梯。当我通过平常的保全认证,进入房间时。
「星乃……?」
室内一向都很暗,但今天更暗。换作平常,房间更里头会看得到淡淡的萤幕光,星乃也会像地缚灵似的待在那儿敲打键盘,但现在什么声响都没听见,屋里静悄悄的。
我踢开地上的破铜烂铁,进到房间深处。绕到电脑桌另一头,看到一头黑发披在地上的少女躺在那儿。仔细一听,可以听见轻微的鼾声。
「喂,星乃,会感冒的……」
我想找棉被或毯子帮她盖。
然而──
这个动作毫无预兆地被中断了。
「──不要动。」
有个冰冷的东西抵在我的脖子上。
○
──唔!
我一瞬间身体僵硬。这冰冷而坚硬的感觉──是小刀,还是菜刀?总之就是某种金属制的刀刃──加上这逼人就范的低声。
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就待在里面,又到底是怎么进来的?比起这些疑问,我最先脱口而出的是……
「星乃她……」
「只是用药让她睡著。」我立刻得到了回答。听到这里,我的视野中映出了放在键盘上的便当盒。这炸虾便当只吃了一口。原因就在这个便当吗?
「你、你是谁……?」
听得出我说话的声音在发抖。脖子上那把刀的感觉隔著一层皮肤,碰在我的颈动脉上。一种要是现在一跤滑倒就会被割断颈动脉的感觉。不但动弹不得,还看不见对方,更让恐惧增幅。
「……你要杀人?」
我没说杀谁,我自己也不知道。是要杀我,还是星乃?又或者两人都要杀?对拿著凶器的人问这问题是很蠢,但我有种不说话就会被杀的感觉。
「这要看你。」
一开始的震惊渐渐消退后,我开始比较听得进对方说话的嗓音。
──女的?
对方压低声音说话,但音质显然像是女性,而且还相当年轻。
是什么人……?
如果一转身就展开扭打,有没有机会克敌致胜呢?我怀著有点天真的期望,但我终究是外行人,对于这种时候该如何对应,我毫无头绪。既然星乃失去了意识,这种时候我的抵抗将为星乃招来什么样的后果,不用真的去想像都觉得非常可怕。
这个时候,我的口袋里传来声响。是智慧型手机的提示声。
「开画面。」「可以吗?」「快点。」我本以为这种时候对方反而会收走我的手机,没想到对方下了相反的命令。
我听从命令,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开启画面。拿星乃设计的无人机「威利」作为桌布的手机像灯笼般为昏暗的室内带来了光。
「啊……」
这时我发现了。
手机画面上显示出一个APP。我明明不记得有安装过,但确实显示在画面上。
我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
「视网膜,APP……」
「启动它。」
「为什么?」
「不准问问题。」刀刃又用力抵在脖子上。我无权拒绝。只是,我现在说什么也不能听从对方的命令。一旦动用这来路不明的APP,可能就会发生某种无可挽回的事情──我明确有了这样的预感。
「快点。」
「…………」这个时候,我拿著手机之余,一个想法从脑海中闪现。
那是我之前听宇野秋樱若无其事说起的一句话。
──我没想到对方会用手机的「自拍功能」来查看身后。这可真是上了一课啊,啊哈哈。
自拍……
我佯装听从对方的命令,悄悄将手机往前举。我不让对方看见,先切换一次画面,按下位于左下的相机图示。切换视角,画面上映出我的脸。国内几乎所有手机都内建了自拍功能,我拿这个功能当镜子用,偷偷窥看身后。由于我同时还将手机朝脸拿近,对方并没有起疑的迹象。
是什么人……?
手机画面越过我的肩膀,映出了对方的身体。先是有著朦胧光泽的凶器──多半是折叠式小刀──握著小刀的白嫩手掌;苗条的手臂。以女性来说个子相当小,从肩膀的位置来判断,比星乃还娇小。由于室内太昏暗以及相机角度的问题,让我看不到对方的脸孔。
然而,下一瞬间。
不知道是云层飘开还是过了够久的时间,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间微微照了进来。当对方的脸孔被淡淡的月光照出时……
「……!」
我的手机脱手了。手机在桌上弹跳,滚到我脚边。
这……啥?
我方寸大
乱。现在,画面上映到的人。
不可能。
没有道理会这样。
「啊、啊……」我太过震惊,惊呼出声。不知道对方是察觉我的异状,又或者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会这样,故意放我自己行动。
脖子上冰冷的感觉迅速离开,接著听得出对方小声叹了一口气。
我就像把这当成了信号。
我慢慢转过身去。从对方什么话也不说这点看来,这种行为是得到允许的,而且对我而言,这也是面对真相的行为。
站在那儿的──
「其实我本来不想动粗的。」她说话的嗓音美妙地振动了空气。「可是没办法。」
「唔、啊……」
「你总算发现了呢──」
少女以银铃般的美妙嗓音宣告。
「──『学长』?」
站在那儿的,是个十二岁的少女。
惑井叶月。
「你……怎么会?」「学长还不懂吗?」少女仍挺出那把被月光照亮的凶器,柔和地微微一笑。她的眼神有著妖异的光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的角度,看起来瞳孔放大了。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插图011)
「为什么,你……小刀……星乃她──」我脑子一团乱,连问题都问不好。
「学长从以前就很迟钝呢,就连这种时候都一样。」
少女以银铃般的美丽音色这么说完,感慨万千地眯起眼睛,告知更进一步的真相。
「真的,真的,好漫长……」
「……咦?」
「对我来说,等待这场重逢的过程漫长得像是永恒──但是对学长而言,却只是一、二、三……只是四个月前的事情吧。」
用没拿刀的手掐指细数的模样,简直和平常的叶月一模一样。
「啊,对喔,我应该这么说吧。」
接著叶月歪起嘴唇,微微一笑。
「惑井叶月是Space Write过来的──『从未来的世界』。」
【recollection】
学长发出平静的打呼声沉睡。
从他那死了一般的安祥睡脸看不出他是正作著美梦,还是停止了思考。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就是学长的眼里还是一样没有我。
学长昏倒已经过了十年。
那一天──银河庄开始进行拆除,学长动粗抗拒的那一天;妈妈打了学长的那一天;我抓著学长不放,对他表白心意的那一天;下著雨的那一天,学长倒在银河庄二○一号室门前。学长右眼流血,被救护车送去医院。然后学长那一天,隔天,再隔天,都没醒来。
医院做了精密检查,但查不出病因。医师不负责任地宣告不知道学长何时会醒,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醒。学长只靠点滴的营养存活,日渐消瘦,但心脏还是勉强继续跳动,维系住生命。
我每天握著学长的手,持续呼唤他。学长不回答我,也不睁开眼睛。但是,为了因应学长醒来时的需要,我接受物理治疗师的指导,帮学长做手脚的复健。因为要是放著不管,关节就会僵硬而无法活动。我每天持之以恒来病房看护学长。
看护期间,发生了各式各样的事情。
首先,是母亲惑井真理亚过世。原因是驾驶汽车时出了车祸。她和偏离车道的对向来车对撞,是一场构图单纯但无从回避的车祸。当她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断了气。我办了母亲的葬礼,然后又回去看护学长。我重要的人,已经只剩学长一个。
这一天突然来了。
有一天,学长毫无预兆地断了气。我觉得学长有那么一瞬间发出呜的一声,然后呼吸就停了。我赶紧按下护士铃,找来了医生,但没能赶上。
于是学长死了。我在葬仪社看著礼仪师帮闭著眼睛的学长遗体化妆,泣不成声。
一直到最后,学长的眼里终究没有我。
葬礼结束,学长的骨灰送入墓中,就再也没有事情可做了。我没有任何犹豫,也毫不迟疑,决定一死。长达十年的看护与照护,让我不知不觉间头发全白,并不是遗传自母亲的银发。照镜子一看,憔悴的脸颊与骨瘦如材的身体,呈现出的就只是个老得比人快的女人模样。
我正在家茫然想著该怎么死才好,就听到玄关的门铃响了。
「──请问是哪位?」
我打开门一看,门外站著一个陌生的人物。是一名年轻美丽的女性。
「请问您是否想过要让人生重来呢?」
她露出格外亲昵的笑容这么说。这名女性总让我觉得有种怀念的,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成了空壳子的我转眼间就受到她的话吸引。
「来,要做选择的人是你。」
在她的促使下,我听她的话,做了「那件事」。
于是我──
穿越到了过去的世界。
【2017】
惑井叶月静静地继续说著她的故事。
当她说完这一切,已经不再举著刀。
「你说你Space Write……」我嗓音颤抖。「是、是从几时开始?」
「就在上次,我在银河庄门前昏倒的时候。当时学长帮我叫了救护车送医。」
「啊……」
我想起来了。之前叶月的确曾经在银河庄二○一号室前昏倒过。原来那是透过对讲机──透过Space Writer穿越到过去时的副作用吗?
「──学长。」
她有著十二岁的外貌,不知到底几岁的内涵,但她仍以和二十岁时没两样的那种银铃般的优美嗓音宣告:
「我们一起回去吧?」
「……回去?」
「回到未来。」叶月说下去。「我们一起回到二○二五年的未来吧。」
「这种事──」
「办得到。」
少女静静地断定。
「只要用这个APP,学长就能回到二○二五年的未来,回到下雨的那天。」
我想起来了。我用Space Writer前往星乃所在时代的那一天,也就是我挥开了挽留我的叶月伸出来的手那天。
惊愕让我的思考无法运转,我说出了疑念来争取时间。
「你是怎么来的?Space Writer的电池应该已经没电了。」
「多亏了某位人士。」
「是谁?」
「我说出来,等于是杀学长。」杀这个字她说得轻描淡写。叶月到底有多认真?我很希望这只是恶作剧,但状况全都指向坏的方向。「来,学长,用APP吧。」
「唔……」
「不用担心,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害怕。在那个世界,有『我』等著学长。」
叶月一再催促,但我当然无法回答。回到二○二五年?即使真的能够回去,我也不可能什么都还没做到就把星乃留在这个世界,自己离开。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忽然发出嘶的一声轻响。听得出是叶月吸了一口气。
「……我就只是,想要学长的回答。」
她静静地提出条件。
「我就等学长一下下。请学长好好扪心自问,然后告诉我答案。在这之前,星乃姊就是我的人质。」
「人质?」
我反问这句话。星乃就在我眼前,睡得很香甜。
「这话怎么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星乃人在家里啊。」「是啊。」「那为什么会是人质──」
「因为我随时杀得了她。」
叶月打断我的话,这么宣告。
「因为我随时都能随心所欲杀了星乃姊,所以她是人质。」
「随时都杀得了?我说你啊,哪有这么简单?」
我对杀得了这句话起了反感,稍微加重语气反驳。
「…………」
叶月盯著我看。昏暗的室内,沉默持续了一会儿,而她就在这阵寂静之中小声丢出了这句话。
「『我装了炸弹』。」
「炸……」
炸弹。听起来确实是这两个字。
「就是炸弹。」她说得全不当一回事。「我在银河庄装了炸弹,随时都能随我的意思引爆。」
「你、你说什……」
「学长以为办不到吗?因为我是国中生?」
「这……可是──」我说到一半,发现不对。
在我眼前的人并不是国中生。
即使外表是十二岁,内涵却是成人的人格。
然而就算如此,说炸弹还是太离谱了。这里是日本,又不是电影里会出现的那种恐怖分子。理智试图否定对方那缺乏现实感的话。
「我就知道学长会这么说。」
叶月撇开视线,看向星乃。她仍然沉睡不醒。
「二○一八年──也就是明年,有一个名古屋市的大学一年级生,会因为爆裂物管制条例遭到逮捕,学长知道吗?」
「明年……」
这是只有来自未来的人才可能知道的消息。
「这个学生制造了在巴黎连环恐怖袭击案里也有用到的三过氧化三丙酮(TATP)
。他供称炸弹的制造方式是参考网路上与海外的论文,炸弹的原料也是从网路、药局,还有母校的化学室取得。也就是说,只要有这个意思就做得出来,哪怕只是一介学生,要做一两个炸弹是办得到的。」
少女淡淡地说明。到去年还在念国小的这个小小的身躯,现在却散发著异样的存在感逼迫我。
「你、你是说,你把这种炸弹装在星乃的屋里?」
「我没必要连炸弹的种类都告诉学长吧?」
「太离谱了,要是做出这种事,你会被警察──」
就在下一瞬间。
一声轰隆巨响。
那是一种直贯耳膜的剧烈声响,起初我还以为是打雷。我反射性地弯腰,闭上眼睛,但几秒后我睁开眼睛一看,叶月就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
该不会……我用脚拨开破铜烂铁,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看,远方的天空冒出了黑烟。是车站的方位。即使远看也能清楚看出一道黑烟隔开了天空,往上窜升。
这时少女开了口。
「眼前我就先炸了派出所。」
她小小的嘴唇间说出不得了的话。
「不、不会吧?」
「学长何不亲眼见证呢?」
少女以冰冷的声调撂下这句话。不是虚张声势,也不是玩笑,她的眼神蕴含了坚定的意志。
「请学长照常过日子。如果学长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别人,我就立刻『炸死』星乃姊。请学长对警方还有我妈妈都保密。还有,也请不要做其他会令我起疑的行动。如果下次还得不到学长的回答──」
她淡淡地述说危险的内容。
「我会杀了星乃,杀了学长……我自己也会去死。」
我和叶月对看。少女以十二岁的容貌做出毫不留情的胁迫。
接著她又眯起了眼睛,被泪水沾湿的眼睛映出我,就像曾几何时的那天一样──用银铃般惹人怜爱的嗓音说了──
「所以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2017】
【月见野站前发生爆炸 炸毁派出所】东关东报
二十七日下午四点半左右,JR月见野站前发生了爆炸。根据月见野警署的说法,爆炸发生在月见野站前派出所的建筑物,在爆炸的同时还发生了火灾。根据当地警署说法,发生爆炸时派出所内没有人在,在附近为民众指路的两名员警受到轻微的烧伤。目前尚未有邻近居民与行人受伤的报告。附近的咖啡店店长说:「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不知不觉间,站前窜起了浓密的黑烟,起初还以为是打雷。」为了引导民众避难,车站的一部分楼梯进行封锁,现场一时哗然。火势大约一小时后就被扑灭,但周围仍笼罩著臭气与烟雾。警方不排除人为与意外这两种可能,持续进行调查……
不会吧。
不管读几次,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中掠过。
是假的。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
一个国中女生对警察进行炸弹恐攻。听起来像是遥远的国度会发生的事情,让我一阵晕眩。
这天我连高中也没去,待在自己家。其实我很想去银河庄,但我才刚请假不去上学,而且也不知道现在去见星乃会对叶月造成怎样的刺激。
今天早上的八卦节目也以直升机转播了一片焦黑的派出所现况,并打上了「派出所遭爆炸恐攻?」这种耸动的字幕。除了有员警受到轻伤,似乎并没有其他人员伤亡,但我不知道这点是否符合叶月的计画。
我看过新闻后放下手机,双手摀著脸。
──我在银河庄装了炸弹,随时都能随我的意思引爆。
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虚张声势。叶月是认真的,这场真切得无以复加的「示范」让我理解了这一点。
──是我的人质。
实实在在就是如此。叶月随时都能引爆银河庄,葬送星乃的性命。派出所烧得焦黑的残骸,也许就是明天的银河庄将要走上的下场。一想到这里,我就有种汗毛直竖的恐惧。
找出炸弹?要如何瞒著叶月找出来?不,炸弹会只有一个吗?叶月家呢?惑井不动产的物件呢?我家呢?
想得愈多,思考愈是钻进死胡同。如果是一天两天,只要有这个意思,应该躲得了。只要趁星乃外出的时候,拉著她的手远走高飞就行。然而,我怎么想都不觉得这种事情可以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毕竟经济方面撑不住,而且无论如何都需要她的监护人真理亚谅解。我该怎么对真理亚解释才好?说你的女儿是个炸弹客,所以我们要持续过逃亡生活?
最根本的问题是,为什么叶月会做出这种事……她大概恨我,大概觉得星乃碍事。可是,只因为这样,就会做出炸弹恐攻这么过分的事吗?
叶月在想什么?
我毫无头绪,只能抱住头,在头上乱抓一通。
──看著我嘛,大哥哥……
第一轮的世界里,叶月抓著我哭诉。我挥开她的手,Space Write到了这第二轮的世界。
我当时拋弃了叶月。而叶月追著我,来到了这个世界。
是我害的。这点千真万确。可是正因为这样,我该怎么做才好?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对叶月道歉?
无可挽回。
我从未如此切身体认到这句话。进行Space Write,让我再也回不到第一轮的世界。不,听叶月的口气,回去的可能性是有的,但到头来我也已经无法丢下星乃离开。既然如此,那么我所做的事情就是拋弃第一轮的世界,让叶月照顾意识不清的我多年,最后还死掉,只有自己一个人悠哉地让人生重来,和星乃一起过日子,也和凉介与伊万里和乐融融地过著高中生活,把叶月的一切「当作不曾发生过」──不折不扣是想把她从历史中抹灭。
我是个渣男。
烂到令人想吐的渣男。
而我这个渣男之所以是渣男,就在于我直到现在对于叶月的痛苦、悲伤与恨意都一无所知,就来到了这个世界。我万万没想到「第一轮」会变成那样。我本以为穿越了时空,所以第一轮的世界应该早就被「覆写」了。
不──
「正是因为这样」。
我试图覆写「第一轮」。这也就等于我试图将叶月,将舍己为人、纯真无邪、不计得失、奉献无偿爱情的叶月──澈底从历史中抹灭。叶月被我的自私抹灭了,是我把她推进了无底深渊。
万死难辞其咎,我就是做了这么过分的事。但我连这都不知道,甚至没有罪恶感,只想著要让人生重来。因此产生的反作用力,现在一口气涌向了我。
以惑井叶月这个形式。
我该以死谢罪吗?不,这样不行,我还不能死。在拯救星乃之前,我绝对不能死,也不能回去第一轮的世界。那么,我能做什么?
我得不出答案。
我就像个被责骂的小孩,抱著双腿,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担心受怕。
【recollection】
「犁小姐……是吗?」
「是。我是Cyber Satellite公司的犁紫苑。本日突然上门拜访,非常抱歉。」
这名女性很有礼貌地朝我一鞠躬。
我办完学长的葬礼,过了一阵子后。
是我正思索著要选什么样的自杀方式时,毫无预兆找上门来的访客。
「请问您是家母认识的人吗?」
我知道Cyber Satellite公司和JAXA共同开发人造卫星等等的技术,但母亲好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事到如今才找上门,的确有些莫名。
而更加重这莫名印象的,就是她戴在右眼的银框单眼镜。以跑外务的公司职员会佩带的饰品而言,实在太过奇特。
「不,我来不是为了令堂──」
女性笑咪咪地露出业务用笑容。
「是为了平野大地先生的事情,有话想跟您谈谈。」
「学长的……」
是迟来的吊问客吗?但太空企业会有什么事要找学长?
我先让她进客厅,送上茶水,对方就切入正题。
「我今天来,是希望针对平野大地先生在十年前昏倒的原因,跟您谈一谈。」
「昏倒的原因……?」
这件事至今一直是不解之谜。
十年前一个下雨的日子里,学长倒在银河庄二○一号室的门前。他失去意识,被送到医院,接受了电脑断层扫描与核磁共振造影等各式各样的检查,但仍查不出原因。不是脑中风,也不是脑震荡,学长就只是一直睡个不停。即使去找脑外科的医师寻求第二意见、第三意见,得到的结果还是一样。
「原因是天野河星乃小姐。」
「星乃姊?请问这话怎么说?」
对我来说,这个名字不管何时听到,都会让我心中有种沉重的感觉。
「十年前的某一天──平野大地先生启动了天野河星乃小姐所设计的一项『发明』,因此失去了意识。我今天来拜访,就是来为您说明这项『发明』。」
她这么一说,啜了一口茶后,说了声:「好喝……」她整个人往前
倾,从套装胸口露出的白色衣领就突然显得好尖锐。
她放下茶杯,静静地开始述说。
那是一种平静的惊愕的表述。
「其实──」
事情只说了十分钟左右。
「…………」
我听完这些情形后,连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实在太荒诞了。
「Space……Writer……?」
「简单说,就是时光机。」
「…………」
这个人在说什么?从刚刚就一直讲什么穿越时空,回到过去,说星乃姊还活著。
「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他丢下为他尽心尽力十年以上的女友,只有自己回到过去的世界,和前女友重来。这男人好过分耶。」
「请不要说学长的坏话。」
「啊,失礼了,我忍不住说出真心话。但我说的话有错吗?你这十年来,一直看护著昏迷不醒的男友。你以超出亲骨肉的爱照看著平野先生,一直为他做复健、清洁、抽痰等各式各样的照护工作。还不只这样,早在平野先生昏倒前,对于处在人生谷底的他,你都一直鼓励他,支持他,送吃的喝的给他,为他打扫,还请母亲缓收他的房租,极尽所能地持续帮助他。」
「你怎么知道?」
「他丢下这样的你──不对,不只丢下这么单纯,是『把你们两人一同度过的岁月当成没发生过』,从历史上,从自己的人生中,抹灭了这一切,逃到前女友的身边。为了在『第二轮』让人生重来,完全抹灭了『第一轮』的你。」
「这、这种事情……」
我说话的声音在发抖。
我的心被这些话一刀刀割开。
「你可是被他拋弃了,惑井叶月小姐。」
「别说了。」
「不,与其说被拋弃,不如说被他从人生中抹灭了。」
「不要……说了……」
我摀住耳朵。
什么都不想听。
什么都不想知道。
这个人在说谎。说什么时光机,根本胡说八道,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
「我们差不多该来谈正题了。谈完之后,要怎么『选择』──就由你来判断。」
我没抬头。
「这只手机安装了一种很特别的APP,我们称之为『视网膜APP』,只要用了这个APP,你就能回到二○一七年的世界。」
「你在说什么……」
视网膜APP?
「本来只有『Space Writer本体』──银河庄二○一号室的对讲机,才可以进行Space Write,但这个装置就能将扫描到的网膜记忆资料传送到本体。说得简单点,就是相对于『母机』的『子机』吧。」
「网、网膜记忆?传送?子机?」
我已经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但她还是继续说下去,彷佛嘴唇成了独立的机械一样说个不停。
「而少数在二○一七年的时间点就在这『母机』上留有视网膜扫描记忆的人,就是惑井叶月小姐你了。能够回到二○一七年的人真的很少,所以你是被选上的人。」
「…………」
我不相信这种胡说八道。这是骗人的,想也知道。
「只要用这个回到二○一七年的世界,你就能作为十二岁的惑井叶月行动。然后,我们会将『视网膜APP』传到你十二岁当时拥有的智慧型手机,你要用它把平野大地带回这个世界。来──」
她更加往前递出的手机进入低头不语的我的视野当中。
画面上显示著一个圆形的框,上面照出了我的右眼。眼睛很红,充血。
「要做选择的人是你。」
「……请你回去。」
我顶多只说得出这句话。
「现在立刻回去。」
「……这只手机送给你。」
女性站起来,最后留下这么一番话:
「相信现在平野大地正和天野河星乃一起幸福洋溢地享受他的第二次人生吧~~把你忘得乾乾净净。」
「请你别再说了。」
「他们两人迟早会结婚,相爱,生下小孩,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吧。相较之下,你今后则会独自寂寞地渐渐年老,死去。可是平野大地早就忘了你,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幸福洋溢。他身边有天野河星乃,把本来该是你的位子、该由你享受的幸福全都抢走了,而且还不知道那些都是从你手上抢走的。哎呀呀~~你真是个大好人呢,也就是所谓好打发的女人?」
「…………!」
我一句话哽在喉头,发不出声音,只能卯足全力瞪著对方。
对方的白银单眼镜亮出反光。
「这个APP会在二十四小时后删除。相信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吧……那么我告辞了。」
于是她离开了。
只有一支手机留在我眼前。
她临走之际说的话一次又一次回荡在我脑海中。
──相信现在平野大地正和天野河星乃──
我的拳头在大腿上用力握紧。
──他们两人迟早会结婚,相爱,生下小孩──
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你今后则会独自寂寞地渐渐年老,死去──
就只是好悲伤。
──可是平野大地早就忘了你,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幸福洋溢──
眼泪沿著脸颊流下。
──他身边有天野河星乃──
那个女人……
──该由你享受的幸福──
把一切都……
──也就是所谓好打发的女人?
「啊哈……」
总觉得,突然愈想愈滑稽。
「啊哈,啊哈哈哈……」
好久没听见自己的笑声,听起来好乾涩,太久没有笑,肺好痛。
「呵呵……啊哈哈,呵呵,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心中有个东西眼看就要断线。
我笑个不停。
手机的画面一直映出这样的我,而这个头上有著白发,令人毛骨悚然的女子一直在看著我。
【2017】
「我做了便当来,学长要不要一起吃?」
这天也是我请假没去上学,叶月下午就跑来了。她手上抱著看起来很重的包裹,解开来一看,里面是三层的饭盒。我想起了在Space Write之前的世界,叶月交给我的便当,陷入一种觉得连便当都Space Write过来的错觉。
「学长,啊~~」
「叶、叶月。」
「啊~~」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用筷子夹起炸虾递给我。我不得已,只好乖乖吃,但莫名有种被人将枪管塞进嘴里的感觉,噎到两三次。这炸虾想必炸得非常好又高雅吧,但我实在没有心思去品尝滋味。
「学长不吃了吗?」
叶月看著饭盒里还剩一半以上的饭菜,端庄地微微一笑。我们并肩坐在餐桌前,两个人吃同一个便当。换作不久前,这也许是我和叶月之间的日常光景,但现在光是待在同一个空间都会让我满心只有恐惧与紧张。
「在那之后,我学了很多很多厨艺呢。」叶月始终只说日常的谈话,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努力学怎么把炸虾炸得好吃。」
「…………」
「我明天还会来。」
「叶月。」
我总算挤出声音。
「炸弹──」
这一瞬间,少女眯起了眼睛。隐藏在微笑当中的恶意,在突然变低的声调中显现出来。
「学长不用担心,因为现在我还不会引爆。只是──」
她看著我并叮嘱:
「请学长绝对不要去找喔。」
她笑著说下去:
「啊,顺便跟学长说,这个时代的『Space Writer』还没完成,所以去试也是白搭,而且根本就还没有迅子(Tachyon)电池。还有『视网膜APP』也一样,学长已经无法再让过去重来了。所以除了和我回去未来,学长没有别条路可走。」
叶月说完,夹起了饭盒里的饭菜……
「来,啊~~」
不知道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当她面带笑容朝我递出最后一只炸虾时。
门铃响了。
「有、有客人来了,我去应门。」
我逃跑似的站起来,下了楼梯。哪怕只是稍微远离也好,我就是想逃出这个令我窒息的空间。
──啊。
打开玄关一看,金发少女就站在门外。
「啊,平野,对不起喔,突然找上门。你都不回FINE讯息,我就跑来了。」
盛田伊万里微微脸红,腼腆忸怩。我有一阵子没去上学,所以已经好久不见。
「你是怎么啦?最近都不来上学,也不联络。是得了流感吗?」
「啊,没有……身体有点,那个,不舒服。」
我不及细想,随口敷衍。
「这样啊。有好好吃饭吗?」
「咦,还好啦……」
「如果不介意,这个给你。」
伊万里在手上提的纸袋里翻找一阵,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
「瓦特佐伊的三明治和松饼。这是我做的,所以,呃,外观有点那个,但调味是店长亲自传授,可以挂保证。不介意的话你拿去吃吧。」
「伊万里……」
一瞬间,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伊万里。如果找伊万里和凉介商量,向他们求救,他们会不会又像以前那样帮助我呢?就算现在不行,明天在学校──
就在这个时候。
「啊……原来你在啊。」
伊万里的表情一沉。
……?
回头一看,叶月就站在我身后。我还来不及想她是何时来的,少女就穿上鞋,站到我身前说:
「请问你来做什么?」
她以一种平静,但明白透出不悦的声调问起。
「又不是来找你这小不点的。」伊万里也不示弱,回得很倔。「我来找平野。」
「大哥哥现在身体不舒服,在休息。有我看护他就好,你请回吧。」
「这件事轮不到你来决定吧?」
「盛田伊万里。」
叶月突然声调转为低沉。
「你爱学长吗?」
「……啥!」
这一问来得突兀,让伊万里发出讶异已极的惊呼。
「你是爱著学长,有一辈子爱到底的觉悟,才像这样接近学长的吗?」
「等等,咦?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明明有山科凉介这个伴侣,请不要对我的学长下手。」
「怎样啦,现在这些跟凉介无关吧?」
「他适合你。」
「现在是怎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长得漂亮又有才能,和医师结婚,将来的成功也得到保障,你还要什么?你这女人真贪心。」
「你是在找我吵架吗?」
「我只是说出事实──再见。」
叶月说完就要强行关上门。
但伊万里也紧咬不放。
「你给我等等!」
她抓住门把,不让叶月关门。
「我是带吃的来给平野!平野,这女生是怎样?她今天是不是比平常更离谱?」
金发少女隔著变窄的门缝,把话题扯到我身上。换作平常,我会安抚叶月,但现在情形不同。
「这……」我窥看叶月。但她瞪著伊万里,没有要让开的迹象。
「不好意思啊,伊万里,我今天有点不方便……」
「啊,果然是身体不舒服?」
「抱歉。这个,我晚点会吃。」
我隔著叶月的头,收下了三明治的盒子,伊万里就道歉:「这样啊。不好意思啊,你不舒服的时候来打扰。」
「不会啦,你来我很高兴。FINE讯息,我晚点会回。」
「嗯,但是不要勉强自己喔。」
伊万里这么说完,最后吐了吐舌头。我不知道叶月是以什么样的表情回瞪她。
「那我走啦,平野!我会再带吃的东西来给你!晚上你睡觉要盖暖一点喔!」
伊万里挥挥手,回头走远。
门关上了。不知不觉间,我整个背都被汗水弄湿了。
「学长──」
叶月转过头来看著我。
「是怎么看待那女人的?」
「什么怎么看待……」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答案。少女的视线刺在我身上,我穷于回答。
「也、也没怎么看待啊,就是普通的同班同学。」
「…………」
叶月盯著我看。
「是这样吗?我明白了。」
叶月微微点头。
她停止追究,让我一瞬间想松一口气。
然而……
「那──」
她说到这里,一把抓住我手上的盒子。
「这个丢掉也没关系吧?」
「喂、喂。」
她抓住装著三明治的盒子后,大步走远,突然就把盒子往厨房的垃圾桶砸进去。
「笨蛋,你、你做什么啦!」
我从垃圾桶拿出装三明治的盒子。盒子只是凹了一角,里头的东西倒还完好。
「那是垃圾。」
「才不是垃圾。」
「学长又要这样翻垃圾来吃了是吧,就和之前一样。」
「没有这种事……」我想起了「第一轮」的自己。想起我无业,身无分文,翻垃圾想找东西吃的事实。
「真正的学长,不是这样。」
她正视我,吟诗般慢慢宣告。
「真正的学长,会翻垃圾吃,对将来悲观,没有工作,没有存款,什么都没有,嫉妒当上医师的老朋友,在同学会闹事,酗酒,玩手机游戏吃光存款的人生的落第生。」
「唔……!」
现在这个时代里,这是只有叶月才知道的事实。
「这个落第生,得意地教将来会当上医师的朋友功课。」
她朝我进逼一步。
「让将来会成为知名设计师的女性送吃的来探望。」
我被震慑住而后退。
「被将来会在县府上班的菁英少女依靠、感谢。」
叶月嘴唇一歪。
「重来真好啊。毕竟像学长这样的渣男,却能成为这些将来有望的菁英人士心目中的英雄。」
「唔唔……」
我摀住耳朵,无话可答。这是我留在历史后头的真相。
「重来这种事,真的是作弊耶。不管是什么样的失败,都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学长应该知道吧,二○一八年,接连有报导揭穿医学系入学考的舞弊案。」
那是明年──一年后的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某校医学系的入学考,女性考生的分数被不当「调」低的案子。
「那真的好过分耶。明明达到合格标准,却在自己不知不觉间被大幅扣分,反而是分数低的人合格。学长做的事情,可是比那个更过分喔。」
叶月滔滔不绝地谈论。
「那就像是因为自己入学考不合格,就让整个考试重来。其他人都努力考上,但就因为自己失败了,就只有自己重来。也就是说,努力考上的人原本会有的未来全都被丢进了垃圾桶。这就是学长的所作所为。不对,还不只这样──」
审判还在继续。我已经摀住耳朵,但她说话的声音就像虫子似的侵入耳朵。她那美丽而令人怜惜的嗓音就像在我耳边轻声细语。
「如果说人生是考验,学长就是将全地球七十亿人的人生全都否定了,从历史上抹灭了。历史上无论多卑鄙的独裁者都办不到的暴行,学长却办到了。学长把七十亿人的人生给否定了──化为乌有了。」
喉咙发出咻一声没出息的声响。我蹲了下去。
「『学长,机会难得,我就告诉你吧?人生啊,是不能重来的。就算穿越时空,就算去到遥远的异国,就算去到异世界──人生这种事都没办法真正重来。学长明白吗?所谓的人生,就是过去啊,学长』。谁也没办法抹灭过去的人生,绝对没办法把已经过去的时间倒转。可是学长却做出这种事,就只为了让自己得救,做出这样的事。」
我摀住耳朵。叶月所说的话不断殴打我的头盖骨。
「我来告诉学长你之所以失败的理由吧。」
呜呜。
「理由很单纯──」
她的唇间毫不留情地刺中我的心脏。
「『因为学长只想到自己』。」
那是存在于我心中的人格本质。
「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将来──学长就是像这样,只想著自己,才能若无其事地践踏别人的人生,甚至感受不到痛苦。学长之所以来救星乃姊,也是因为自己想幸福,只是因为想让自己一个人得救。所以,这不是为了星乃姊,如果有人可以代替星乃姊,不是她也行。」
不只是第一轮,第二轮的人生也遭到否定。这就是我全部的存在意义。
「学长太小看人生了。任何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有个性,走在不可能换掉的人生。不是只有自己,每个人都是这样。学长到了这个年纪都没能发现这一点。学长听过去中心化吗?就是小孩子那种幼儿式的万能感,以自己为中心的世界观,对,就是学长以前教过我的天动说啊,就像那样,觉得地球是中心,世界以自己为中心绕著转,然后经过哥白尼式的颠覆,才发现自己不是中心。透过发现地动说,知道不是世界以自己为中心绕著自己转,是世界与自己独立在转动。人就是要这样踏出成为大人的一步。这种事情,连小学生都懂耶,至少都懂世界的中心不是自己这种事情。可是学长却想以自己为中心来转动世界,然后把时间的齿轮倒转。结果──」
被挖出来的心脏被她审判的话语一刀刀割开。
「被这齿轮辗死的,就是我。」
「对……」我瘫倒在地,脱口而出。「对不起……」
「学长以为道歉就能得到原谅吗?毕竟学长可是做了没办法挽回的事情耶。」
「呜呜……」
「学长真是个渣男。」
叶月低头看著我,在原地坐了下来。然后就像对待幼童那般,让彼此视线的高度对上,接著用两只手抓住我遮脸的双手,要撬开这防御似的扳开。
「可是啊,不要紧的。」
叶月的声调突然转为温和。
简直像在安抚小孩子。
「无论学长是多么差劲的渣男,只有我,不会拋弃学长。无论学长堕落到什么地步,我都会陪学长一起堕落。所以啊,学长,你只要有我就不要紧。无论学长是多么差劲的渣男,多么愚昧,多么幼稚,全部,全~~部都有我照应著。所以──」
她说到这里,再度从我手上一把抢走装三明治的盒子。
「学长只要吃我做的饭就好喔。」
「啊……」
她打开盒盖,整个盒子一倒,把里头的东西全都倒进装厨余的垃圾桶。
「来,学长,我们来吃剩下的炸虾吧。」
叶月这么说完,嘴唇一歪,抓起了我的手。
我没办法挥开她的手。
4
于是我沦陷了。
「那么,我明天还会再来。」
叶月笑著这么宣告,走出门。叶月每天来我家,为我送饭。她的表情十分纯真,但正因为太天真无邪,反而更增添我的恐惧。
我受到了支配。我对叶月没有任何能够抗辩的材料。我否定了、抹灭了她的人生,没有任何话语可以反驳她。
银河庄被她装设炸弹已经过了一周,我知道破局的日子近了。可是,我没有任何手段能打破僵局。
伊万里与凉介好几次打我的手机,提议要来探望我,但我对他们说了谎:「抱歉,我起床都觉得累,你们还是别来了」。我很想见他们两个,但又万万不想把他们两个牵连进来。
──为什么事情会弄成这样……
我嘴里充满了叶月刚喂我吃的便当炸虾气味。闻著从鼻孔窜出的这种气味,就突然觉得想吐,喉头都酸了起来。我勉强按捺住从胃里上冲的东西,把这些都推回胃里。呕吐的气味让我嘴里的味道变很差,于是我到厨房把水灌进喉咙,但鼻子里沾到的气味并未消失。
我嗅著冲鼻的异味,让我想起了从前。说是从前,其实也是未来的事,是我二十五岁从垃圾堆里翻东西吃,倒在呕吐物中的日子。我待在星乃已经不在的房间,独自对人生叹气,却又不做任何努力,也不去就业,在便宜公寓里过著每天喝得烂醉的日子。我想起那个渣男的自己,对于现在也没什么两样的事实产生了一种无以言喻的嫌恶感。
当时我逃避了。我处在人生的最低潮,一切都烂透了,我又无能为力,于是逃避到梦里。然而现在的我不能这样,我非得救星乃不可。然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叶月随时都在监视我,最重要的是,我对叶月犯下的「罪行」──我把她丢在未来不管,连那个她的存在都想从历史中抹灭,我不知道这种罪要如何去清偿。
正当我被绝望打垮,抱头苦思时。
门铃响了。
我全身一颤。最近我一直是这样,一想到是不是叶月又跑来,就不想去应门,但我知道不能不去。我下了楼梯,看了对讲机的萤幕,结果看到的是……
──咦?
『啊,抱歉,我来得这么突然……』
一名黑发眼镜少女有点紧张地站在那儿。
「Universe……」
○
让她进门或许不太妙?
我还站在玄关口震惊,妈妈就说:「哎呀~~朋友来找你啊~~?快请人家进来啊。」于是就笑咪咪地放她进来了。接著妈妈端了点心与红茶放到茶几上,我们就隔著茶几面对面坐著。
我想起了叶月,但事到如今也不能赶她回去。而且我不但好几次拜访过宇野家,还有跟她母亲吵过的前科,当然无法拒绝。
「哇~~这里就是平野同学的房间啊……我进来,没关系吗?」
「嗯、嗯……」
我声音沙哑。
我想到无论如何还是尽快让她回去比较好。要是叶月来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平野同学你请假不上学已经一周了,我知道你是生病,可是……还是会担心。」
「这样啊……」
我只能随口应声。
她啜了一口红茶,说了声「好喝」。现在她不是绑常绑的辫子发型,把一头长发放下来,绑在身后。
「啊,选秀会不就是明天吗?」
我嗓音含糊,但还是问了想起的事情。
「嗯,是明天。是现场直播,会紧张耶。」
「……也对啊。」
那个叫「Cydol Project」的选秀节目明天下午就要播了。参赛者的介绍PV已经上传到网路,每个参赛者也都得到了许多事前投票与留言。宇野的PV就有人加上了「眼镜」、「班长路线」、「清纯系」等等的标签,「低调可爱」、「BOT的完美重现超猛的」之类的反应也绝不算差。各参赛者PV的播放次数不相上下,感觉一切就要在明天的正式节目里分个高下──听宇野亲口这样说明,我只能点点头说:「是吗?」不好意思,我现在没有心思去管选秀会。
「准备……都做好了吗?」
我为了延续对话,靠惯性问出问题。
「嗯。课题曲和自选曲各要唱一首,不过我觉得大概应付得了。毕竟课题曲是BOT的曲子,自选曲我打算唱星葛真夜最近的畅销曲。」
「是吗?要加油啊。」
「谢谢你。」
我鼓励宇野之余,发现自己的话里就是少了些真心。现在我没有余力去担心别人。
为什么宇野会来呢?她自己明明也要忙著准备明天的选秀……我正想到这里,她就自己说出了答案。
「跟你说喔,我啊,今天会来见你……是因为──」宇野吞吞吐吐了一会儿,然后有点过意不去似的说:「我有点,担心。」
「…………」
「你一直请假,虽然听说你是生病,但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被她看穿生病是假的,让我内心一阵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所以,我想说如果你有什么烦恼,不知道我能不能陪你商量。毕竟我在志愿这件事上已经承蒙你大力帮忙,也给你添了麻烦。」
「哪里……」
情绪性地吼宇野的母亲,做出失礼行为的人是我。被她感谢,让我觉得很奇怪。
我一瞬间有话想说,但话卡在喉头,说不出口。我不能把宇野牵连进来。
「我会帮助你的。」
「…………」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宇野就有点顾虑地耸耸肩,忸怩地动著手指。
「对了,这个。」
她像要填补谈话的空档,从包包里拿出一个细长的信封。
「这是明天的票,如果不嫌弃……」
拿出信封里的东西一看,是两张演唱会的票。设计十分时髦的「Cydol Project」LOGO下方盖著相关人士/非卖品的章。地点是在Cyber Satellite总公司大楼屋顶,是因为那儿有选秀会的专设会场。
「这个,只要在相关人士入口出示就可以过去。我们家妈妈跟爸爸都不会来,所以有剩下,还有,那个……我特别希望平野同学,可以来看……」
宇野始终低著头,最后几句话说得特别小声。她脸颊发红,像要掩饰般喝著红茶。
「……能去的话,我会去。」
我觉得当场拒绝实在不好意思,于是含糊地回答。
「嗯,我等你。照排定的过程来推算,我的上场时间大概会从下午两点五十分左右开始。课题曲和自选曲加起来,十五分钟左右吧。」
少女仍然难为情地微微一笑。
「跟你说喔──」
她拉起视线。
「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在选秀会前先告诉平野同学。」
「什么事啊?这么郑重。」
宇野的表情太正经,让我有点不敢听。
「我啊,差点就要做出无可挽回的事了。」
──毕竟学长可是做了没办法挽回的事情耶。
我隐约想起叶月那句话,胸口一阵痛。我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情,把大家的人生从历史上抹灭了。
「要是我就那样听爸妈的话决定人生……我想我一定会后悔。乍看之下,是可以过著『稳定』的人生,看在旁人眼里显得很牢靠,退休生活也不用担心……即使能够度过这样的人生,到了最后关头,人生要落幕的时候,我想我一定会后悔。会觉得:啊~~为什么我那个时候没有照自己的意思活呢?我真是个胆小鬼。」
那是以前伊万里也说过的话。『我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放弃梦想呢?我真笨。』
宇野说到这里……
「谢谢你,平野同学。」
她对我低下头。
──咦?
「我啊,被平野同学拯救了。多亏平野同学,让我觉得找回了人生。」
「
啊、啊……」
我说不出话来。
然而,一股热流直往上冲。这种感情是什么?我这个自私、把许多人的人生抹灭的渣男,做出了不管怎么反省、道歉都无可挽回的事情,即使如此,这里还是有……唯一一个人──
「平野同学,你救了我。」
不对。
宇野会错意了,我没救任何人。就只是宇野靠著自己的努力,救了自己。
「那个时候,平野同学帮我反驳妈妈,我真的好高兴,觉得胸口……一阵温暖。是平野同学──」
她手按著胸口。
「保护了我的宝贝。」
(插图012)
──即使是这样的我……
我用力忍住眼泪。此时此地,我不能哭。
──也成功拯救了……一个人。
「我很庆幸,认识平野同学。」
没白费。我所做的事情的确很愚昧、很渣,又无可挽回。但就算这样,在这里……
得救了。
不是宇野得救。
是我,被宇野的话拯救了。
而我──
总算想起了自己该做的事。没错,我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救、救、我。
我是来救她的。我是为了救她才来的。哪怕要逆转历史的齿轮,我也要救她──
「宇野──」我总算说出话。「我……没有救你。我──」
就在这个时候。
我倒抽一口气。
宇野背后的门。有人从门缝看过来。一个娇小的黑发少女。
惑井叶月,就躲在门后。
唔……
我当场僵住。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场的?是怎么进来的?叶月一直从门缝盯著我看。她什么都不说,就只是默默用视线刺向我。
「……宇、宇野。」
「什么事?」
「不好意思,今天可以请你先回去吗?」
「咦,可是……」
「不好意思,我想起有急事要办。真的很不好意思,你先回去,马上。」
我合掌拜托,宇野就露出不解的表情,但还是离开了房间。
宇野从玄关出去后,叶月就溜了进来。原来她是躲在走廊上,不和宇野撞个正著?她躲藏的方式有点像幽灵,增幅了我的恐惧。
「──学长……」
她以优美的嗓音宣告可怕的内容。
「捡回一命了耶。」
是谁,或是从谁手下,这些问题我没问。
叶月手上有东西在发光。然后听见啪的一声响,她将那个东西收进了口袋。
「请学长不要再见那个女人。我们说好喽?」
换作是平常,这个时候我会说不出话。
只是,现在和以前不一样。
我想起来了,想起了来这里的理由。来到这个世界,不惜让历史的齿轮逆转也要来的理由。
「叶月,那个──」
「学长被刚才那个姓宇野的女人说动了吗?」
「这……」
「炸弹不是只有一颗喔。」叶月举起手机,静静地胁迫我。「凡是勾引学长的女人,无论是谁,我都要炸死。没错,就像现在也是只要我点一下画面,星乃姊就会从这个时代被除掉。」
叶月像要示威似的,将食指靠近手机画面。画面上可以看到一个像是APP的小小按钮。
我盯著这个按钮──多半就是叶月说的炸弹引爆装置。只要她按下这个按钮,星乃就会死。一种谎言般的现实,简直像在玩电玩。
这时我脑海中闪过了到刚才还待在这个房间的少女所说的话。
──平野同学,你救了我。
宇野手按胸口。
──是平野同学,保护了我的宝贝。
直视我的眼睛。
──我很庆幸,认识平野同学。
对我说了这样的话。而我因此得救了。
也许只是我自己这么觉得,也许只是一种让我的罪恶感淡去一些的自我欺瞒。即使如此,宇野的话还是让我满心感激又开心,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宇野这样救了我,让我也总算想起自己该做的事情。我有要救的人。就像宇野救了我,我也非得救她──非救星乃不可。我的自我认同这个立足基础被叶月推得土崩瓦解,现在才总算找回了一小块立足点。
所以,我就拿这一小块立足点当踏台。
──就只有现在。
纵身一跳。
「学长,你怎么了?只要我一按这个按钮,星乃姊就会──」
「叶月……!」
这时我扑向了叶月。
「……!」
我抓住她拿手机的右手,手机就掉到地上。「放开我……!」叶月嘶吼著抗拒,但力气是我比较大。「你这……!」叶月挣扎。她多半没想到我会抵抗吧,没想到我还剩下这样的精神力──我自己也没想到,直到宇野来为止──
「你做什么……!」叶月抓住我的手。我手上握著手机,打了电话。星乃当然没接,但我不管,一再响著铃声。我重拨了五次、十次,终于……
『…………』
接通了。
「星乃……!」我朝话筒大喊。「有炸──!」
我还没把炸弹两字说完,手上就一阵剧痛。叶月一口咬上我的手,就像狂犬似的牙齿深深咬进皮肉,让我忍不住让手机脱手。
──唔!
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就退缩。我继续挟制咬著我不放的叶月,为了再度与星乃联络,朝自己的手机伸出手。但叶月脚一伸,手机就被她用脚尖踢进书桌下。下一瞬间,叶月猛力往后一仰,她的后脑杓撞上我的下巴。我忍不住呻吟一声,圈住她的手臂一瞬间有了缝隙,叶月就转过身来,然后我脸上传来啪的一阵冲击。我挨了狠狠一巴掌,忍不住手撑到地上,叶月立刻伸手去拿自己的手机。
──想得美!
我也为了阻止她而伸手。接著就在我们两人的手交叠的剎那──
爆炸声响起。
声响从隔壁另一头传来,剧烈得可怕。
「啊……」
我低声惊呼,跟叶月对看一眼,她就嘴唇一歪,像夜叉似的弄乱的头发垂在脸前。
「都要怪……」她喘著大气说。「学长自己不好……」
──天、啊……
我丢下叶月,摇摇晃晃地站起,走向窗边,用发抖的手拉开窗帘一看,看见尘埃飞舞,在日光中就像一群浮游生物,就像大量的浮游生物混入空气中流动,我被这样的空气吹拂著……
接著我目击了。
「呜、啊……」
大量的烟窜到空中。黑烟就像一条升天的大蛇,将天空一分为二。这个方向是──
银河庄。
──星乃……!
我飞奔而出。我不理叶月,从她身边穿过,一口气跑楼梯下去,冲出玄关。徒步要几分钟的路,用跑的是一分钟多一点。就这么点距离,现在却让我觉得好遥远,只觉得右眼流下一道又热又红的液体,将视野染成令我毛骨悚然的红色。
于是我……
「啊、啊啊……」
抵达了现场。
黑烟窜起,异样的臭气笼罩四周──
这不是真的……
我愕然呆站在熏黑的世界里。
银河庄──星乃──爆炸──炸掉──
「咳!咳咳!咳咳……呸!呸!」
咦……?
黑烟中传来熟悉的嗓音。
从中出现的是……
「星乃……!」
我跑了过去。一名少女穿著一身煤灰的衣服走出来。空中有灰烬般的东西洒落,就像以黑色花瓣形成的花雨一般舞动。
(插图013)
「你、你,没事……!」
「平野同学……?」
我跑向星乃,感慨万千地就要抱紧她,结果……
叩。一记右钩拳闪过,打在下巴上。我就像个被KO的拳击手一样脚步踉跄,单膝跪地。
「不要碰我。」
「星、星……乃。」伤害直透双脚,让我说话时不由得发抖。会真的动手打认识的人,这样的女人在地球人当中相当罕见。
「你,炸、炸弹……」
「处理掉了。」
「处理?」
「而且平野同学你好像发了SOS来。」
她一边拍掉头上的灰一边说。
「SOS?啊!」
──响三声以上就是SOS。
这是我们之前讲好的紧急联络方式。当时我提议这个方式,主要用意是在防范无人机。
「我听见你说『有炸』,就想说是不是要说有炸弹。所以为防万一,我用保全系统扫描过,发现衣柜上有陌生的金属反应,就用无人机的金属手臂搬出去,正想著要丢到哪里才好,突然就爆炸了。还好是先搬出去以后才炸的。」
「太、太乱来了……」
「竟敢找我麻烦,可真有胆子。」
星乃用袖子用力擦了擦满是煤灰的脸颊,然后打了个喷嚏。
就在这个时候。
手机收到了讯息。
「……咦?」那是个奇妙的画面。画面上有我根本没安装的APP,显示出一连串码表般的数字。
【03:00:00】
【02:59:58】【02:59:57】【02:59:56】数字随即逐渐减少,就像某种计时器。不对,这是──
接著手机响了。「唔……」我以发抖的手按下通话钮。
『──学长。』
她的声音慢慢爬进我的耳中。
『我很意外。』
「咦?」
『没想到学长竟然还剩下足以那样抵抗的气力……看来是还不够。』
「不够?」
『刚才跑来的那个戴眼镜的人──是叫宇野宙海──是吗?就是她对学长灌输了些什么吧?』
听她提起宇野,脑海中掠过不好的预感。
『我,决定了。决定「格式化(Format)」。』
「格式化?」
『不管是DVD还是蓝光光碟,不格式化就没办法写入吧?我觉得就和烧录光碟一样,学长之所以一直不肯接纳我,是因为学长心中已经先被写进了多余的东西。天野河星乃、盛田伊万里、宇野宙海……这些用不到的资料写进了学长这片光碟里。所以啊,我来让学长忘记,把学长整个人格式化,然后用我来填满学长……』
她在说什么,又想做什么?她的话很没有常识,但这阵子的行动已经太足以证明她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虚张声势。
『呵呵呵……』少女忽然笑了出来。『啊哈哈,啊哈哈哈……呵呵呵呵……』
手机透出令人听不下去的笑声。
「叶月,你……」
『作为「格式化」的第一步──』
接著她以银铃般的嗓音宣告自己要进行的犯罪。
『我要炸死宇野宙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