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二章 表白

1

我觉得时间彷佛停止了。

深红色的液体像喷雾似的喷起,而我花了些时间才认知到那是从我的手臂喷出的。

「呜,啊……」

我膝盖跪地,左手垂下。手腕附近有著像是被刀刃砍过的伤口,红色喷雾般的细小飞沫随著脉搏喷出。

「大地同学……!」

星乃大喊一声,从上按住我的手腕。连她的衣服都染成了深红色的水滴图案。

「我本来只打算简单打个招呼,是不是弄得比意料中深了?」

紫苑缓缓摇动指尖,还五指并拢,彷佛刚刚那一下是用这手刀砍的。

「星乃,你快走……!」

「可……可是……」

「别说那么多了!」

我挥开星乃的手,自己按住手腕。血沫不再喷出,但痛楚慢慢侵袭上来。

「嘻嘻,痛是活著的证明喔。」

「你……这家伙……」

──主谋的名字叫作「盖尼米德(Ganymede)」。满意了吗?

在手上窜过的痛楚之中,我明确地想了起来。这是以前我听伊绪说过的话,盖尼米德──大流星雨的主谋──

「杀害星乃的人」。

「啊,你的表情变了呢。变成男生的表情了。」她明明是学妹,却以年长者的口气说话。不,年龄已经不重要了。这女的就是引发那史无前例的太空恐怖攻击的罪犯──

「你……真的是『盖尼米德』?」

我按住手腕,从下方瞪著她。连我自己都感受到痛楚转变为敌意,再转为憎恨。星乃在我身旁畏畏缩缩。此时此地,我非保护星乃不可。这种意志让我克服了恐惧。

「没错,我刚才就是这么报上名号啊。我就是盖尼米德,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少女老神在在地回答。

「……为什么……」我一边用手帕缠住手腕,一边慢慢后退。「你要引发那样的恐怖攻击?」

「恐怖攻击?」

「就是大流星雨。」

我刻意继续对话。我是很想找空档逃走,但要逃走就需要时间和距离。

「大流星雨……呵呵,好久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字眼了。」

──救、救、我。

我自己说出这个字眼之余,心中不容分说地浮现出一个景象。是在太空逐渐被光吞没的星乃;是朝我伸出手向我求救的星乃;死掉的星乃。我咬紧牙关。就是这家伙,就是这女的把星乃──

「平野同学,请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误会了一件事。」

「误会?」

「『主谋』是我的这件事,你到底是听谁说的?」

「这──」脑海中浮现出戴贝雷帽的少女身影。我确实听她说了,说主谋就是盖尼米德。

「我看又是那个多管闲事的贝雷帽女生灌输给你的吧?」

紫苑看透我似的指出这一点。我在手腕上缠好手帕,这样一来先不说痛楚,至少出血渐渐止住了。伤不是那么深──

「你如果对伊绪说的话囫囵吞枣,会看不清真相的。她虽然不会说谎,但对于真相也只会给出拼图拼片似的片段。你也并不是真的找到了什么能够证明我就是主谋的证据吧?」

「…………」

我一边瞪著对方一边寻找空档。距离拉开到两三公尺,出血也止住了,之后只剩拔腿飞奔。

「Balancer、调停者、调整员……我不知道伊绪是怎么介绍她自己。」紫苑开心地说下去:「建议你,真相永远要亲眼见证。」

紫苑说著慢慢开始走近。

我想保持距离,护著星乃往后──

──!

双脚动弹不得。为什么?身体突然──

「星──」星乃快逃。这句话卡在喉咙。

不妙,我知道这个感觉。只是被她注视,身体就完全僵住,有种沉在丹田的压迫感。没错,这是──

糊涂的我到现在才总算认清事态。

「这个少女是『魔物』──和伊绪同类的魔物」。

「你在害怕呢。」

紫苑像是看穿了我的惊慌,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不用担心,只要你不来碍事,我就不会危害你。我要找的是──」

她迅速举起手,接近星乃的脸。「不……不……要……」星乃想出声却喊不出来。星乃的兜帽被掀开,一头黑发洒落。

「我好想你,星乃。」

「呜,啊啊……」

星乃发出呻吟。

「住手……」住手,不要碰星乃。这句话卡在喉头。我满心想挥开紫苑伸到我眼前的手,但现在就是做不到,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跟我一起来吧。这样对你一定比较好。」

紫苑慢慢牵起星乃的手。「平野学长,再见喽。」说著一把将她拥入怀里。

「啊,啊……」星乃要被带走了,但我动弹不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就只是眼睁睁地看著。

「大、大地……同学……!」星乃伸出手。她的眼神害怕到了极点,显得很不安,但仍朝我伸出纤细的手向我求救。

杀了星乃的恐怖分子,现在就要带走星乃。可是,为什么,为何我却不动,不能动。脚,脚,动啊,跑啊,保护她,保护星乃,如果,现在不保护她,我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

这个时候。

星乃的声音从正前方穿透了我僵硬的身体。

救、救、我!

就是在这一瞬间。「救、救、我。」──脑海中闪过星乃在太空朝我伸出手,化为流星燃烧殆尽的身影,和眼前的少女重合在一起。感情一瞬间沸腾,达到临界,爆发。

「喔喔喔喔喔喔啊!」我发出野兽似的吼声,往前踏出一步,使蛮劲扑向紫苑。

然而……

──!

视野天旋地转。手还没碰到紫苑,身体就突然离地,下一瞬间──

「呜啊……!」

背上一阵冲击。我花了些时间才理解到自己被重重摔到路面上。一种突然被地面撞飞的感觉。「呜,啊……!」剧痛让我发不出声音,视野扭曲。星乃在喊话,但我听不出她在说什么。

「吓──一──呢。」紫苑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不,大概是我的听觉不对劲了。

「你为什么能动呢?」头上传来紫苑说话的声音。听觉总算变得像样,视野还是不对劲。

「是我计算上的疏忽?不对,从因果律来看,这机率可以忽视吧……嗯~~?」

她喃喃说著我听不懂的话。「果然是这样啊,嗯。」说著就自顾自地点头。

「平野学长是不能忽视的危险因子呢。该怎么办呢,乾脆除掉吧?虽然要重新计算会很麻烦,但考虑到长久的往后……」我还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唯一确定的就是她说的内容很耸动。身体还动不了,手指就像黏在路面似的一动也不动,只有勉强活动的肺在寻求空气。

「是该活──」

紫苑走到我脚边──

「还是该死──」

她的手伸向我,接著像是要摸清颈动脉的位置,手指摸上了我的颈子。如果现在被她像刚刚那样「斩」下来,我肯定会脖子喷血而死。一想到这里,我就背脊发凉。

这个时候。

「──哎呀?」

紫苑露出惊讶的表情。有两条白嫩的「手臂」绕在她身上。

「哎呀~~哎呀哎呀,星乃?」紫苑看向背后。从背后抱住她不放的人是星乃,她就像幼小的孩童一样拚命想阻止紫苑。

「快跑……!」

星乃缠住她大喊。

「大地同学你快跑……!」

──啊啊,星乃她──为了──我这种人──

一阵热流上冲,但身体还是不动。

「呵呵呵,呵呵呵,啊哈哈哈,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

魔物更加高声大笑。星乃的手仍然圈住她。

「好厉害~~平野学长好厉害~~我都忍不住兴奋起来了。」这个少女到底是何方神圣?「过去星乃可曾这么奋力去做一件事?……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我明白伊绪为什么会对平野学长那么执著了。起初只是小小的好奇心,不过这的确是耐人寻味的『研究对象(白老鼠)』呢。」

紫苑以欢欣的表情看著我。这是怎样?她在说什么?

「可是啊,平野学长,只有这样是不行的。要站上接下来展开的壮大悲喜剧舞台,你这个演员还不够格。所以──」

她的眼睛发出妖媚的光芒。

「我就办个『选秀会』,看看你够不够格上场吧──」

紫苑说著朝我伸出手,结果她的手指竟然──

抓住我的眼球。

──喔啊啊!

右眼的眼窝传来这辈子从未感受过的剧痛。明明不可能有这样的空隙,但她却像用汤匙舀甜点似的,想摘出我的右眼球。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不行,眼睛,我的,右眼,要,要,「要被摘出去了」!

「不

会有事的~~请你不要动喔~~」

紫苑就像护理师安抚怕痛的病患,以温和的声音对我说话。然后──「呃~~记得是在这附近……」才想说她到底在挖什么──

──!

发光了。

就像相机闪光灯在眼前打开,一阵刺眼的强光亮起。光只亮了一瞬间,残像却像纯白的雾气遮住我的右眼。右眼的视野变得像是一片全白。「大地同学……!」我听见星乃担心的呼喊,视野迅速恢复正常──星乃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噢,她还平安──而我的眼球似乎也还没被挖出来──可是,刚刚的「光」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你做了……什么……?」身体总算动了。我跪下来按住右眼发问。

「我刚刚不也说了吗?就是选秀会。可是只有这样就太没意思了,所以我设下了『期限』。照我的计算,就算前后多少会有误差,大概──」

她说到这里先顿住。

「有人来碍事了。」

紫苑表情一沉。

「咦……?」

我察觉有人来了,回头一看──

「你还好吗,平野大地?」

那儿站著一名漆黑的少女。

2

灌进巷子里的风吹动少女漆黑的头发,将她暗色的服装轻轻往上撩拨。

「你们两个都没事吗?」

「嗯,嗯嗯……」

「太好了,看样子是赶上啦。」

黑井冥子小小松了一口气,视线始终不看我──凝视著站在正前方的紫苑说话。

「你……你是从哪里来的?」

「有问题晚点再问。首先得从这个怪物手下逃走。」

这时紫苑耸耸肩说了:「真没办法呢。」。

「亏我们进行得正精彩,真是天外飞来个碍事的家伙。」

「…………」黑井默默瞪著对方。

「卡利斯多的走狗,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

「你们还是一样秘密主义啊。我觉得平野学长也会为难的。」

──什……什么?她们两个在说什么?卡利斯多?

「平野大地。」

「喔……嗯。」在黑井的魄力震慑下,我出声回应。

「我来争取时间,你带天野河星乃逃走。」

「可是……」

「我能争取的时间只有五分钟。」

黑井这么一说,紫苑就微笑著说:「不是五秒钟?」

「哼……」

黑井说到这里,从怀里拿出智慧型手机朝紫苑举起。

「哎呀,拍照留念?」

「『这是在直播啊,盖尼米德』。」

黑井淡淡地宣告。

「现在,我把你的模样用直播播放到全世界。你应该明白这意味著什么吧?」

「…………」

这时,紫苑的表情微微一变。脸上仍然挂著浅笑,但眼神变得认真。

「哦~~……我们有才能的特务小姐,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行动?」

「会阻止的。因果之河会阻止你。」

──什么?她们两个都在说些什么?

这时,紫苑的身体缓缓往前倾斜,紧接著──

──好快!

紫苑直线冲向黑井。她蹬地而起的瞬间已经冲过与对手之间的距离,伸手去抢黑井的手机。她的速度实在太超乎常人的范畴,但黑井也同样以超人般的反射神经躲开。然而紫苑又一蹬地,转换方向,再度冲向黑井。她的身法就像劲风般猛烈,一瞬间冲进对手内门,但黑井也扭转身体躲过了这一下。

这……!

我和星乃看著眼前两名高中女生展开的打斗,看得哑口无言。这简直是动作片。黑井的头发有如夜叉般划出弧线,回旋踢掠过紫苑的头发;对此紫苑也踢起飞腿反制,脚尖掠过地面的力道太强劲,唰一声发出像是会著火的摩擦声。

「星乃,我们快跑!」「啊,等……啊。」我拉著星乃的手在巷子里奔跑。我不能让黑井的奋斗白费。

「快……!」两个人一起在巷子里飞奔。当我们看到逃生口似的街上光线,心想总算可以逃出生天的瞬间──

「──!」

又有人挡住我们的去路。

眼前有东西飞起。

「无人机……!」

这无人机就像拦路的卫兵在斜前方悬停。旋翼声回荡在巷子里,不只是前方,头上与背后也都冒出令人心里发毛的轮廓。全部有四架,不,大概是五架……?

这个时候──

我听见了手机的来电铃声。是耳熟的旋律。

霍尔斯特作曲的《行星》组曲──《木星(Jupiter)》。

「喂~~?」

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慢慢讲起电话的,是有著紫色头发的少女。

「啊~~果然这无人机是『你那边』派来的啊……我们这边现在正进行得很~~顺耶……咦?没批准?下班时间我要做什么不是我的自由吗?」

这……这是怎样?紫苑在跟谁说话?

我和星乃面面相觑。遭遇盖尼米德,黑井出现,接著无人机加入战局,紫苑和人讲电话──我还整理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只听见少女继续发出欠缺紧张感的说话声。

「请你赶快撤走这些无人机……咦?办不到?啊~~是,看也知道在录影啊,竟然用无人机偷偷跟踪高中女生录影,你品味可真高尚!什么?射龟?好好好,社规是吧。我是看过,但怎么了吗?合规?你说这个是认真的吗?好好好,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回去就是了,回去总可以吧!」

紫苑忿忿地挂断了电话。「亏我们这边正精彩,他到底是怎样啦……!」还继续发著牢骚。

「…………」

我们哑口无言地看著紫苑。完全搞不懂她到底在跟谁说话,又是针对什么事争执。

「真的,真的很遗憾,但那个呆子上司给我来碍事,所以今天就得到此为止了。」

「上……」

上司?

「我们明天学校见了。你说是不是啊,平野学长?」

紫苑以说笑的口气这么说完,倏地弯下腰。

「那我走了,星乃。」她视线和星乃对到后,转身走远。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黑井也只是默默目送她离开。过了一会儿,再也看不见紫苑的身影后,在上空待命的无人机也一副今天任务就此结束的模样,纷纷散开。

──得救了……吗?

事态转变太快,让我的理解跟不上发生的情形。

「黑井,这到底──」

我一句话还没问完──

「唔……」

黑井冥子当场软倒,红色血泊往外晕开。

3

位于东京都内的私立病院。

我消毒过手指,打开有著酒精气味的门。被白色墙壁围绕的房间里,有心电图等各种监控生命徵象用的萤幕,最里头的病床上坐著黑发少女。用桃色门帘隔间的病房比一般病房大楼的病房大一些,但地板有一半的面积都被各种医疗器材填满。室内没有其他病患。

「你可以起来了吗?」

「没问题。」

黑井从右眼揭开眼罩,像是要检查视力,眨了几次眼睛。她的眼睛除了微微充血,并没有什么异状。

白天事情闹得可大了。紫苑离开后,黑井突然倒地,右眼大量出血。她被送到附近的急救医院手术室,直接紧急住院。治疗本身顺利结束,但我们在等候室里等著黑井恢复意识,一直等到深夜。

「平野大地,你手上的伤怎么样?」

「我没事。我才要问你,还好吗?」

「我没问题。」

黑井低声回答。她乍看之下若无其事,但总觉得脸色比平常更白。我手腕上的伤现在已经缠了绷带,做过急救处理,血也完全止住了。说起来就是不折不扣的只划伤一层皮,从当时喷出的血量来看,实在是觉得雷声大雨点小。至于星乃,她换掉沾上血的外套后,现在无所适从地站在角落。她一和黑井对看就赶紧撇开视线,已经变回平常那个怕生的少女。

发生的事情太多,让我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但首先该问的应该是这个吧。

「『黑井,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我们陷入绝境时潇洒地登场,和那个魔物般的少女──「盖尼米德」打斗,救了我们。当时她那超人般的动作怎么看都不像是外行人做得出来的。即使考虑她是时空穿越者这种特殊情形,还是让人觉得另有隐情。

「…………」

黑井凝视著我,眨了几次眼睛。她刚解开眼罩的部分,眼睑更加没有血色,浏海斜斜地盖在上面,纠结著贴在脸上。

「给予一项资讯,这件事本身就意味著改变一个过去。」

她就像在开示某种道理,静静地开始述说。

「而『这个世界』已经受到我与你,又或者像伽神那样的许多时空穿越者覆写,或者修正、窜改。这样改变的行为累积起来,让因果之河变得像是一幅被涂改了很多重的油画或录过很多次的

录影带,错综复杂到接近极限的地步。」

我忽然想起。

想起伊绪以前说过的台词。

──我啊,并不是坏心眼才不告诉你。不只是你,我把一个情报告诉这个世界的人,就意味著改变过去,改变因果的流向。这也表示,你所知道的未来会被改变。

「平野大地,我已经给你相当多的资讯。然而,总还留在能预测或因应的范围内。再来就会走到无法回头的桥的另一头了──即使如此,你仍然有『觉悟』要听吗?」

觉悟。她随著这句话凝视我的眼睛,然后也将视线朝向星乃。

「…………」

我和星乃对看一眼,微微点头。

「──契约?」

我反问她。

「特务契约。在我们的世界是这么称呼的。」

黑井所说的是有关她「身分」的事。

特务。

听到这个字眼,我就想起了那个贝雷帽少女说过的话。『那我走啦,特务小姐。』这句话。当时她确实称黑井为「特务」。

「『某个人物』派给我『任务』,让我来到这个时代。」

「这个人是谁?」

「你刚才应该也听盖尼米德说过──」

黑井说到这里,说出了我也一直很在意的另一个字眼。

「『卡利斯多』。」

──卡利斯多的走狗,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记得紫苑当时是这么说的。卡利斯多的走狗。听了就知道多半是一句污蔑的话。

「这……就是埃欧、欧罗巴、盖尼米德、卡利斯多这里面的那个卡利斯多?」

「我是这么理解。也就是西元一六一○年,义大利的天文学家伽利略•伽利莱所发现的木星主要的四个卫星。」

「首先为什么是伽利略卫星?」

「伽利略卫星的名称是比喻,由来是这些卫星在木星卫星中最早被发现。而这个情形的木星,就是『Jupiter』,也就是你们很熟悉的银河庄二○一号室所装设的Space Writer。而在特务的世界里,就以这样的代号称呼他们四个人。」

接著黑井说出了一个专有名词。

「情人们(Lovers)」。

「Lovers……」

「平野大地,你知道伽利略卫星的命名由来吗?」

「记得是……」

木星意味著希腊神话中的全能神「宙斯」,而宙斯的「情人们」就是埃欧、欧罗巴、盖尼米德、卡利斯多。无论曾是天文迷的我还是星乃,当然都知道这点知识。

「『情人们』就是最初的时空穿越者,同时也是在最初期就被Space Writer扫描过视网膜的人物。」

「你说什么?」

她说得太快,我跟不上。

「天野河星乃发明Space Writer,让整个世界变了样。改写时空,也就意味著支配整个世界。而在未来,已经演变成每个人都想回到最早的过去──回到因果之河的『上游』。」

黑井说得流畅,但说得太急,让我脑子里一团乱。然而黑井仍然当成常识似的说个不停。

「『情人们』是四个成了掌握世界命运关键的人物。我自己也是透过卡利斯多的帮助,Space Write到这个时代,成功找回了人生,找回了梦想。作为代价,就是我得在这个时代执行『任务』。」

「任务……」

「我要追捕剽窃犯,代价就是签订了特务契约。这个任务是契约上的义务,也是让我能留在这个世界的条件。」

「这样啊……」

黑井是特务,和卡利斯多订契约,还有任务。这道理我是懂……

「任务当中并不包括危害天野河星乃。只有这件事,希望你千万要相信我。」

这我本来就不怀疑。如果黑井觊觎星乃的性命,先前她多得是机会。而且白天她也从盖尼米德手下救了我们,之前星乃进行Space Write的绝境中,帮助我们的也不是别人,正是黑井。」

「紫苑──」我说到一半,换了个称呼。「『盖尼米德』,到底是什么人?」

「我从当初就在搜索盖尼米德。」

黑井静静地宣告。她以冷静的语气说出的话,现在听起来就像恐怖小说的旁白,回荡得令人心里发毛。

「在卡利斯多告诉我的监视对象中,是最危险人物之一。然而,我没办法确定这个人和犁紫苑是不是同一人物。在月见野高中,这样的监视对象很多,尤其从伊绪转学来以后,我的注意力就放到了她身上。我之所以急著搜索HAL──伽神春贵,契机也是伊绪的转学。当时我认为会发生不得了的事情。」

「不得了的事情?」

「对。」

黑井点点头,继续开示我不知道的新事实。不知不觉间,星乃也探出上半身在听。

「伊绪跟盖尼米德对立。而伊绪在追踪盖尼米德,盖尼米德则为了逃开,在各个时代之间飞来飞去。」

这些情形我听起来也觉得有几分说得通。『我听说大流星雨的主谋,就在这间高中。』那个贝雷帽少女确实像是在找盖尼米德。她特地转学到月见野高中,理由也像是为了搜索盖尼米德。

「咦,这么说来……」

我总觉得有事情不对劲。那是黑井自己过去说过的台词。『不要跟「这女的」扯上关系。』。『别听她的。』──黑井看似敌视伊绪,她对我提出忠告,要我别跟伊绪扯上关系。

「伊绪的目的,怎么说……是调整,当Balancer之类的?」

「伊绪的立场和其他几个『情人们』不同。」

黑井说到这里,眼睛眯了起来。

「以『情人们』为首,这个时空一再被许许多多时空穿越者改变、改写。其中当然会产生时空矛盾,这些矛盾将世界的因果扭曲到了极限。伊绪就是为了让这些错综复杂的因果不崩盘,对各个时代进行『调整』。」

「你说的调整,是做什么?」

「例如说,有个时代被时空穿越者改变了时空,伊绪察觉这个改变,就会Space Write到比时空穿越者更前面的时代阻止改变。又或者,当改变与改变冲突,产生矛盾,伊绪就会比对、考量各种情形对未来产生的影响,除去其中一者或两者都除去──卡利斯多是这么说明,但实际情形只有『情人们』知道。」

「那么,就是说伊绪努力在避免世界崩盘?」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然而我们不知道伊绪真正的目的。只是,就超越时空移动这点而言,伊绪的能力即使在『情人们』当中也极为突出。相对地,盖尼米德则是自由自在地操纵因果之河,随心所欲地在这个时代作乱。卡利斯多认为这样的盖尼米德非常危险。」

「Europa呢?」

「Europa就像潜伏在网路空间的不死族。虽然会一再复活,但实体属于一种集合概念。」

愈听愈搞不清楚。

「总之,卡利斯多认为盖尼米德是最危险的人物。为此,希望能让伊绪和盖尼米德弄个两败俱伤──这是卡利斯多最希望实现的方案。」

「…………」

我应该点头吗?还是应该歪头纳闷?就算想问问题,我也太欠缺基础知识。

「你会没办法完全信服,这我也懂。」

黑井微微压低声调说:

「看不出各个登场人物目的的故事对读者而言欠缺易懂性,会让故事错综复杂。然而,伊绪、欧罗巴、盖尼米德、卡利斯多──这四人中相对稳健的就是卡利斯多,而且要待在能对这个故事产生几分影响的位置,唯一方法就是参加这些势力其中之一。」

「简直像三国志。不,有四股势力,所以不算啊。」

「你这比喻很妙。欧罗巴已经渐渐退场,接下来应该就会是三足鼎立吧。」

「我说黑井,关于『情人们』的关系,我是渐渐懂了一点点,不过……」

我说到这里,问出了从刚才就从脑子里冒出的疑问。

「星乃是站在什么样的位置?」

我朝星乃瞥了一眼。

「这个嘛……」

黑井说到这里,注视星乃好一会儿后,用一个很有创作者风格的比喻做出结论。

「任性的诸葛孔明?」

4

翌日,我待在教室。

──我真的应该来学校吗……?

坦白说,我今天本来打算请假。毕竟昨天才遭到盖尼米德攻击,要和星乃分开,我实在不放心。因为不知道何时何地,盖尼米德──犁紫苑会跑来袭击。现在不是悠哉地翻开课本上课的时候。

然而,黑井的意见相反。她彷佛看穿我今天会不想上学,打了电话来叮咛我:『今天你可别请假啊。』

「可是如果盖尼米德来袭击银河庄,该怎么办?」『用不著担心。』「为什么?」『要是你缺席,盖尼米德就会跑去银河庄找你,这样反而会让天野河星乃陷入危险之中喔。』──这样的对话一直进行到不信服

的我被说服为止,结果我妥协了。那个黑井冥子都忠告我「这样反而会让天野河星乃陷入危险之中喔」,我实在没有理由反驳。

──星乃要不要紧啊……

其实我是希望星乃离开银河庄,找个地方藏身,但星乃自己坚决不让步。要让这个在银河庄二○一号室里长年过著澈底茧居生活的少女搬去另一个地方绝非易事,而且我想得到安全的地方也就只有惑井家,而白天真理亚与叶月也都不在家。这样一想,得出的结论就是,有著地方都市银行级的保全系统与地方政府等级储备的银河庄才是防守最稳固的地方,结果星乃现在也待在银河庄。我吩咐过她万万不可以出门,她也因为昨天才刚发生过那样的事而乖乖点头,就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不用担心。】

我正心浮气躁地坐著,智慧型手机就收到邮件。寄件人是黑井。

抬头一看,她在座位上静静地用手机,视线和我微微对上,又开始操作手机。

【现在银河庄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理由我晚点再说明。相信我。】

相信我──黑井都这么说了,我也无从反驳。毕竟我对盖尼米德不清楚,至少黑井肯定比我清楚。昨天挺身从险境中救出我们的黑井都这么断定了,我也只能相信。

我想著这样的念头,老师上课讲的内容左耳进右耳出,接著到了午休时间。

「平野~~!」

少女活力充沛的喊声传进我的耳朵。

「不介意的话,今天要不要一起吃午餐?我做了三明治来~~」

伊万里把一个包得像便当的包裹沉甸甸地放到桌上。这包裹挺大,看上去大概有两三人份。

「太棒啦,Lucky。」

「我又没邀凉介你。」

「我也想吃炸鸡块。」

「又没有。」

我们聊得正热闹,宇野就插话了:

「啊,大家一起吃午饭?可以的话,也让我参加。今天我还做了冥子的份来,结果一不小心好像就做太多了。」宇野提著稍大的餐盒豁达地邀我们。黑井冥子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著我,微微摇头。

──咦?

我对黑井的反应觉得不对劲。照刚刚的动作来看,是宇野邀我们一起吃饭,但黑井表示否定。

这是怎样?什么意思?是要我拒绝吗?

我正对黑井的真意感到纳闷──

「平野学长~~~~!」

一声像是要让整间教室都听见的大音量喊声响起。

──这……!

看到这个大喊的人,我当场震惊。太离谱了,这不可能,怎么会?为什么?

走进教室的竟然是,那个──

盖尼米德。

我被带去的是个熟悉的地方。

第二学生谘询室──放学后会变成校刊社的社办,以前紫苑也曾带我来到这个地方。记得当时她也做了三明治。

「唔呵~~这要开趴了吧!」

凉介兴奋地喊著。眼前有各式各样的三明治、饭团、炸鸡块、煎蛋。再加上紫苑准备的用纸杯装的红茶,弄得就像一场小小的野餐会。我们在紫苑的主导下,从教室来到这里。「是我先邀平野的耶。」「呵呵,可是决定要怎么做的是平野学长自己吧?」伊万里与紫苑两人激荡出火花后,「大……大家好好相处,一起吃吧?好不好,盛田同学?」接著宇野如此劝解,大家就这样一起和乐融融地吃起午餐。结果凉介、伊万里、宇野、黑井四个人也都跟来,第二学生谘询室里,合计六名男女坐满了椅子。

──这是怎样?怎么回事?紫苑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我脑子混乱到了极点。前不久才跑来袭击我们的人,现在却笑咪咪地邀我一起吃午餐。我完全无法理解事态。

「紫苑学妹不但人漂亮,厨艺也很拿手呢~~」只有凉介根本不看大家的脸色,殷勤地自我推销,亲热地肩膀靠向紫苑。他擅自在沙发上一坐,就变成我和他把紫苑夹在中间。我内心七上八下。

──凉介,别这样,她不是寻常学妹,她的真面目是──

「山科学长和平野学长很要好吗?」

「那当然。大地同学跟我是死党,是灵魂伴侣,是义兄义弟。」

「呵呵呵,山科学长好风趣。来,请用红茶。」

「谢啦。叫我凉介就好~~」轻浮男跷起脚,一口喝乾纸杯里的红茶,同时把手搭到紫苑肩上。这光景简直就像男公关在拉拢客人。

「啊,这个挺好吃的呢~~」

紫苑右手拿起三明治,左手拿起饭团,各咬了一口。她外貌成熟,举止却很孩子气,让在场的每个人都睁圆了眼睛。

「盛田学姊厨艺真好。」

「哪里,没什么啦……」大概是没想到会被紫苑称赞,伊万里露出窘迫的表情。宇野似乎察觉到气氛尴尬,催了她一声:「来,吃吧,盛田同学。」

「冥子也来,喏。」

「…………」宇野把饭团交到待在她背后的黑井手上。黑井默默吃了起来。当她和我视线交会,就咬著饭团微微点头,想来可能是要我继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跟世界级恐怖分子要好地一起吃便当?

「宙海的炸鸡块好好吃喔。」「太好了~~盛田同学的三明治也很好吃。这是水果三明治?」吃著吃著,伊万里心情好了起来,开始和宇野和乐融融地闲聊。紫苑有时也加入谈话。「是喔,是这样啊~~」形成一种像是女生聚会的气氛。「大家都会变成很会下厨的人妻啊~~如果每天都能吃到紫苑学妹亲手做的菜,那一定很幸福吧~~」凉介说著这样的傻话。只有黑井贯彻沉默,面无表情地一直吃著饭团。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避开紫苑的三明治,吃著伊万里和宇野做的东西。

这时紫苑说:「来,平野学长,嘴巴张开~~!」并且朝我递出三明治。「喂,你搞什么!」伊万里看不过去。「那盛田学姊也来喂啊。」紫苑对她挑衅。然后就展开一场惊涛骇浪般的喂食攻击。「那平野,嘴巴张开。」「骆驼蹄,我也要,我也要,啊~~!」「笨蛋凉介去找犁学妹喂啊。」「那么紫苑学妹,也喂我吃~~!」「我拒绝。」「Universe,拜托!」「对……对不起,这种事情我有点……」「大家对我会不会太过分?」

──紫苑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只有我不和大家打成一片,心里七上八下地嚼著伊万里的水果三明治。坦白说,我食不知味。

闹著闹著,便当剩下的量愈来愈少。

「欸恶,大地同学还嘿也哈?」「笨蛋凉介,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啦。」「不好意思……嗯。」凉介吞下炸鸡块。「那个签名板,大地同学写了吗?」他问起这件事。

「签名板?」

「伊万里的签名板。之前不是全班决定要埋『时光胶囊』吗?」

「噢……」说来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虽然盖尼米德搞得我完全把这件事给忘了。

「呃,签名板现在是在谁那边啊?」

「是我负责保管~~」宇野翻找书包,拿出签名板。凉介从她手上接过。「已经写了不少嘛。」说完转交给我。上面有个大大的圆圈,以看似宇野所写的端正字体写著「二年A班〈将来的梦想〉~盛田伊万里同学留学纪念」。

【如果能在企业队之类的打棒球就好了~~】(铃木一郎)

【足球杂志的记者之类?】(饭田和义)

【想当气象播报员,在晨间焦点播报。】(浦野香澄)

【教茶道跟和琴的老师。】(天王寺藤子)

【搭上型男科技业老板,嫁入豪门?】(恒野朝阳)

【继承老家的酱油店。】(千叶凯仁)

【在出版社成为人气漫画家的责任编辑。】(早乙女毅郎)

【当医师,和美女护理师打情骂俏!】(山科凉介)

【成为在世界舞台上活跃的时装设计师!】(盛田伊万里)

【希望可以当上……偶像明星。】(宇野宙海)

【写东西。】(黑井冥子)

【三角运动裤王国。】(近藤宇平)

签名板上已经写得密密麻麻。三十几名少年少女各自写下「将来的梦想」。红、蓝、绿、苦橙色、茶色……上面的字是用五彩缤纷的各种色笔写下,看著就觉得眼睛有点刺痛,就像太阳冒出彩虹色的光那种耀眼的感觉。

「…………」

不知不觉间,我撇开了目光。

「啊,就快要集满了嘛!」伊万里凑过来看,感慨万千地拿起签名板。「等等,你写这什么跟美女打情骂俏啦?」「白衣天使在呼唤我啊。」「你白痴啊?」伊万里和凉介不客气地拌嘴。

「这个是什么呢?」

我们都围著签名板聊,紫苑就加入了话题。

「这个啊~~是我们班上同学写的签名板。」凉介得意洋洋地说明:「因为骆驼蹄要留学,就弄来做个纪念。」

「是喔,是这样啊~~」

紫苑兴味盎然地看著签名板。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我

们要把这个放进时光胶囊里。」宇野补充说明。

「时光胶囊……」

紫苑似乎有些被勾起兴趣,说出这个字眼。

「也就是说,将来有一天要挖出来……让未来的自己看,是吧?」

「咦?嗯,就是这样。」

「呵呵呵……这尝试真有趣。由过去的自己对未来的自己送出讯息……」

紫苑话中有话似的喃喃说著。「啊,对了,这个……」她歪了歪头。

「平野学长的份,还没写上去吧?」

「这……」

我吞吞吐吐。

「没错,大地同学的『梦想』是什么?仔细想想,都不曾听你说过啊。」

「没错没错,我也想知道平野的梦想。」

「啊,我也想知道平野同学的梦想。」

大家的视线突然都朝我看过来。只有黑井始终默不作声,静静观望事态演变。

「我……呃……」

签名板比较下面的地方空著很大一块空白,正好是我和星乃两人份的空白。这是怎么回事?这种胸口深处会痛的感觉──是我最讨厌的感情。

「这就不用了啦。」不知不觉间,我忿忿地回答了。「我又没有什么梦想。」

不由自主说得比较重的这句话,让大家瞪大了眼睛。

「啊啊,抱歉,我这么大声。」

我在急什么啊?

「当~~当~~当~~当~~」就在这时,钟声响起。「啊,不妙,午休时间要结束了!」「下一堂课是不是要换教室?」「大家赶快收拾吧!」时间结束,让这场和恐怖分子进行的破天荒午餐会慌乱地宣告结束。

一张签名板留在我手上,那空出来的空白就像残像似的烙印在我脑海中。

啊……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于是我拿出来看。

萤幕上有唯一一则通知,告知收到了邮件。

【平野大地】。

──咦?又来了。

这是我以前也见过的现象。寄件人:平野大地。收件人:平野大地。由自己的手机寄出,寄给自己的莫名邮件。

内文也一样莫名。

【还给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盯著这神秘的内文看。

「大地同学~~要迟到啦~~」

「啊,我马上过去!」

在凉介的呼喊下,我收起手机,急忙赶回教室。

这就是「第二封」。

5

放学后。前往车站的回家路上,我和黑发少女会合了。

「麻烦说明一下。」

「那是必要的。」

黑井回答得毫不犹豫。我所问的当然就是今天的「午餐会」,和会杀死星乃的恐怖分子一起进行的那场太耸动的餐会。

「我们必须吸引盖尼米德的注意。所以,我才要你顺著盖尼米德的心意行动。」

「这是为什么?」我若无其事地留意放学回家的路途,一边继续问下去。

「盖尼米德这个人物行动原理基本上就是随兴,都是任由自己的好奇心驱使在行动。她有个倾向尤其明显,当找到吸引自己兴趣的『研究对象』时,就会专注在这个对象上,把其他事情的优先顺位往下调。」

「你可真清楚。」

「基本上都是跟卡利斯多现学现卖的,我也不清楚真正的情形。所以今天我一直很想弄清楚──想弄清楚盖尼米德是怎么看待你这个人。如果她对你有兴趣,又是多有兴趣。」盖尼米德对我有兴趣。这说来实在令人心里发毛。知道恐怖分子对自己有兴趣,没有人会高兴。

「回想起来,昨天袭击时也是这样。盖尼米德挑上你和天野河星乃同行的时候。如果她有那个意思,应该也能趁你和上户去私人信箱领包裹的时候,将星乃带走。」

「你是从哪里看到的啊?」

「所有时空穿越者都是我的监控对象,你们和盖尼米德也不例外。」

「……这样啊。」那天多亏黑井,我们才会得救,所以也没资格抱怨。但被监视仍然不是令人自在的事情。

「到头来,盖尼米德的目的是什么?」

「『盖尼米德的本质是支配欲』。」

「支配欲?」突然冒出的这个字眼让我一头雾水。

「所谓支配,也就是控制别人。尤其盖尼米德对于自己想操纵的对象,会从分析、掌握本质并随心所欲控制的过程中得到快乐。也可以说她是个会从满足支配欲的过程中得到快乐的愉快犯。」

支配、快乐、愉快犯。这些乍看之下没有交集的字眼就像扭曲的拼图拼片一样,并列在我面前。

「这也是跟那个叫『卡利斯多』的人现学现卖的?」

「没错。」这时我们停下了脚步。平交道的栅栏放下,告知有电车接近的警笛声响起。「无论是人造卫星、天野河星乃还是平野大地你自己……盖尼米德都希望能全部掌握,自由控制。她多半就是认为要掌握天野河星乃的话,你这个人将会变成关键。而这在她那包括大流星雨在内的全盘计画中占了重要的位置──现在的评估是这样。」

「我这样的人是关键?」

「平野大地。」电车接近,少女的头发被吹起。「你在这个时空中占了比你想像的更重要的位置。如果把天野河星乃当成一个天体,你就是能在距离这个天体最近的位置,用重力影响这天体的卫星。至少盖尼米德是这么看的。」

电车开过。从眼前开过的电车,把另一头的景色切得像是一格一格闪烁播放的幻灯片,随著轰然巨响开走。

「换句话说──」

平交道的栅栏升起。

「『在你还吸引住盖尼米德注意力的时候,天野河星乃或许就是安全的』。」

6

「我买便当来啦~~」

下个星期天,平常的银河庄二○一号室。我出声一喊,就听到嗡一声吸尘器似的声响,然后壁橱的门慢慢拉开,弯著腰慢慢爬出来的是穿著白袍的娇小少女,一头黑色长发现在收在白色的帽子里。

「样本,怎么样?」「嗯~~马马虎虎?」少女答得含糊,脱下白色的帽子。一头黑色头发散开,她轻轻伸了伸懒腰。

附带一提,星乃将壁橱里的空间称为「研究室」,成了她专用的实验室。这个壁橱内空间还挺大的,里头分割成三个小房间,她会在最靠外的房间穿戴白袍与护目镜,更里头设置了清洁室,最里面则是研究室。先前吸尘器似的声响就是所谓的空气浴尘室,是为了避免气态污染而吸走微小尘埃的声响。她以会掺进污染物为由,壁橱内的东西只让我看过少少几次。就和玄关的舱门一样,会投入莫大的费用来改造这种地方,就是天野河星乃的金钱观让她办到的。

「我看还是去借大学研究室之类的地方比较好吧?」

「我为什么就非得依靠地球人不可?别说这些了,午餐呢?」

「喏。」

「辛苦了。」星乃接过之后立刻打开便当盒盖,把塔塔酱挤到炸虾上。

「啊~~啊~~又弄出来了……」我对这个吃饭还是一样没规矩的少女觉得没辙。「那么,最重要的,觉得有希望找到外星生命吗?」并且若无其事地提起。

「已经找到了。」

「咦?」

「……这么说是夸张了点,但的确找到了某些有机物。」

「喂,这可不是世纪大发现吗!」

我忍不住大声起来。前几天,从黑暗网路回收的「威利」上搭载了回收陨石用的容器。

星乃明明知道容器内多半是空的,却仍执著于收回是有理由的。JAXA的小行星探查机「隼号」的样本回收计画当中,样本容器内找到的也全都是微粒子大小的东西,最大的也只有40微米──只有人类头发直径的一半左右。即使无法回收到陨石碎片,只要能够收集到陨石的「微粒子」,就有充分的进行分析的价值。因此,星乃连日都在研究陨石的微粒子,但我万万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有了成果。

「是……是什么样的东西?真的是外星生命吗?」

「我不是说过这样讲太夸张吗?眼前得多观察一阵子,不然什么都还很难说。是地球上物质的可能性最高,而且在送到我们手上的过程中,容器都没被打开的可能性还比较低。」

「这么说也没错啦……」我一瞬间心浮气躁起来,但立刻让心情镇定下来。仔细想想,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发现。

「大地同学,你相信胚种论(Panspermia)吗?」

「Panspe……你是指地球生命来自太空的那个假说?」

「对。」星乃点点头。「别名宇宙胚种论。也就是一种假说,认为从太空飞来的陨石上有成为生命起源的微生物附著,成了地球的生命起源。由西元一九○六年的瑞典化学家斯万特•阿瑞尼斯(Svante August Arrhenius)命名。」

「所以你是说,这次的外星生命就是这种胚种?」

「这是不知道,但如果从这次的陨石上发现外星生命,肯定会成为支持胚种论的

有力证据。」

「可是,从陨石上带来生命体还是有点牵强吧?太空的环境,像是冷热差距、太空辐射等,对生命实在太严苛了吧?而且总觉得在冲进大气层时,生命就会烧光了……」

「可是,在奈米单位的世界,生命的常识也会变得不一样。例如ISS的船外实验平台上,就为了验证生命的行星间移动,实施了『蒲公英计画』。其中也包括了研究微生物是否能在太空严苛的环境存活的实验。这项研究有JAXA及二十间以上的大学共同参加。」

「如果你妈妈还活著,一定很想参加吧。」

「是……吧。」

星乃的表情一瞬间黯淡下来。我发现自己失言,便拉回话题。

「也就是说,如果是微生物,就有可能经过太空来到地球?」

「妈妈是这么认为,而且CH细胞研究反而更是一种认为要暴露在严苛的太空辐射下,细胞才会发生突变的假说。如果能从这次的陨石样本里发现生命,相信对这个研究而言,将是划时代的发现。」

「如果真的是外星生命……那很棒啊。」

「嗯。」少女述说时,眼神有著平常没有的光辉。果然,星乃在进行双亲的研究时就会神采奕奕。

「你真的很喜欢这类话题耶。」

「大地同学你还不是整个人神采奕奕?」

「咦?」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刚才说『很棒啊』的大地同学,眼睛也是闪闪发光。」

「这个,呃……」我万万没想到星乃会这么说,于是微微撇开脸说:「我本来就是太空迷、天文迷……而且从小就听真理亚伯母说很多太空有趣的事,最重要的是……」

我朝星乃的脸瞥了一眼。

「我是你爸妈的粉丝嘛。」

「爸爸和妈妈的?」

「我之前不也说过吗?说我曾经投稿到『弥彦频道』。」

「有吗?」星乃歪了歪头。

──啊,对喔。

我想起来了。那是「第一轮」的世界发生的事,在这「第二轮」才第一次说起。

「我啊,从以前就喜欢太空……像是有太空人出场的影片,我有时间就会一直看。所以,我的明信片在弥彦频道被念出来的时候,有够感动的。」

「大地同学你写了什么样的明信片?」

「呃~~差不多是【要怎样才能变成像弥彦先生这样的太空人呢?】吧?」

「啊,我记得!是妈妈也一起出场的那一集吧!」

「没错,就是那个!亏你记得这么清楚啊!」

在意想不到的环节上和星乃有了共通的回忆,让我高兴起来。

「你妈妈真的很夸张耶,竟然一脸正经地对小学生说不用吃青椒。」

「妈妈只是陈述事实。而且就算不吃青椒,也当得上太空人。」

「弥彦流一是叫人不要挑食,什么都要吃啊。」

「以前我和妈妈吃蔬菜炒肉,只吃掉肉,把蔬菜全部留下来,结果爸爸就真的生气了。」

「这当然会生气吧。」

「妈妈反驳说就算不吃蔬菜,就医学、营养学来说,还是可以维持生命。」

「你妈妈真的跟你一模一样耶。」

「对吧?呵呵,我就是像妈妈。」星乃格外开心地微笑。我根本不是在称赞,但对她而言,被说像妈妈似乎会很高兴。

「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个啊~~我曾经搞砸过一次~~」

「搞砸?」

「弥彦频道,不是有个从ISS『现场打电话』给观众的单元吗?当时抽到了我,可是那个时间,我因为参加丧葬法事之类的,没办法接电话。晚点看到来电纪录,从号码才知道是弥彦频道~~」

「所以如果接了电话,就可以跟爸爸说到话了?」

「就是这么回事。虽然光是明信片被念出来就已经够幸运了。」

「是喔。原来有过这种事情啊。」

「好想跟待在太空的人通话喔……」我喃喃说完这句话,星乃老样子把便当附的蔬菜沙拉全都留著不吃,并且不经意地喃喃说道:

「那么,大地同学的梦想果然是当太空人啊。」

「……这──」

我觉得胸口一阵刺痛。一种跟落寞与难过的心情有点像,柔软的部分被刺到的痛。

「大地同学,我说啊,之前我交给你的手册──」

「不用了。」

「咦?」

「那就不用了。」我有点露骨地结束这个话题。「别说了,吃你的便当啦,来。」

「啊,嗯、嗯……」星乃大概是被态度突然变强硬的我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然后把筷子伸向剩下的便当。

──要怎样才能变成像弥彦先生这样的太空人呢?

年幼的自己现在仍然带著天真无邪的笑容谈论梦想,这总让我的内心深处格外感到刺痛。

7

又是第二学生谘询室。

「怎么样呢,平野学长?这炸鸡块很好吃吧?来,嘴巴张开。」

「…………」

我明明没张嘴,紫苑──盖尼米德却把炸鸡块往我的嘴唇推过来。我只好张嘴吃了,她就开心地问:「怎么样,好吃吗?」

遭到盖尼米德袭击的隔周,我过著被她牵著走的校园生活。

──「在你还吸引住盖尼米德注意力的时候,天野河星乃或许就是安全的」。

当然我也不是自己乐意连日和盖尼米德──和杀了星乃的恐怖分子共进午餐。然而就如黑井所说,从那天之后,盖尼米德都没有接近星乃的迹象。这样一来,就觉得胡乱改变现状,无端刺激盖尼米德反而比较危险。我和星乃也商量过,但现阶段别无其他方法,就这么耗到了今天。

今天她也硬要喂我吃便当,午休时间大概过了一半。

「对了,那个『签名板』,平野学长写了吗?」

紫苑喝著茶问起。

「还没……」一讲到这个话题,我的声音就会变小。

紫苑盯著陷入沉默的我。

「平野学长喜欢世界史吗?」

「啥?」话题突然改变,让我不知所措。紫苑把两个纸杯并列,一边从茶壶里倒出有著甜甜香气的苹果茶,一边说下去。

「人类史要从哪里算起,要从南方古猿(Australopithecus)还是巧人(Homo habilis)算起都可以,说起来应该有几百万年的历史吧。学长觉得在这几百万年当中,有『梦想』的时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咦?」

有梦想的时代?她的话题跳跃太快,让我跟不上。

「严格说来,就是当代的人可以去思考『我想过这样的人生』,或是『想从事这样的职业』,而且也实际能够『选择』这种人生的时代。」

「这种事……」

「学长觉得是理所当然?可是啊,在人类历史上,这未必是理所当然──反而应该说,能够怀抱梦想的时代才是例外。」

「例外?」

「学长在日本史和世界史的课程没学过吗?在封建时代或种姓制度社会里,生在农奴之家就要一辈子当农奴,一辈子耕作这块土地,一直纳田租。无论是舍弃土地逃走或换职业,都是社会所不容许的。人类史的几百万年内,几乎所有时代都是这种『无法选择』人生的时代,直到最近才有所改变。法国大革命是约两百三十年前,而在日本,『选择职业的自由』受到宪法保障是在大约七十年前。人类史的九九•九九%都是从出生时,人生的路就已经被决定的『不自由』的时代。」

紫苑一边流畅地述说一边窥探我的反应。盖尼米德对你有「兴趣」──我想起了黑井说的这句话。她现在是有著什么想法,才会想知道我的反应呢?

「『人类缺乏梦想』。」

「人类……」

谈话的规模一下子变得很大。我隐约在紫苑的身上看见了以前指出我「缺乏梦想」的少女身影。

「所以啊,平野学长,能够为了『梦想』或『志愿』该怎么办而犹豫,就表示我们所处的时代就是这么幸福。」

是吗?我还是觉得说不过去。

「可是,选择愈多,迷惘不也就愈多吗?」

我明明没打算反驳她,不知不觉间却已经说出口。「也对。」紫苑很自然地应声。

「可是啊,平野学长,人在迷惘的时候,『答案』往往是从一开始就决定的。就像现在的平野学长一样,心意其实已经决定。」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的心意已经决定?

「会觉得难受不是因为苦恼,是因为在扼杀自己的心意,胸口才会痛,不是吗?」

听她指出这一点,我想起了大家对我说的话。「没错,大地同学的『梦想』是什么?」「没错没错,我也想知道平野的梦想。」「啊,我也想知道平野同学的梦想。」──无论是凉介、伊万里还是宇野,大家都天真无邪、理所当然地问起我的「梦想」。梦想,我的梦想,平野大地的梦想。开口闭口都是梦想,梦想,梦

想。

一个个满嘴梦想梦想,烦死了。这骂得粗鲁的反驳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怎么回事?不对劲,我为什么这么烦躁?

「……不要每个人都给我多管闲事。」就像在居酒屋发牢骚,又或者是在社群网站说著没完没了的自言自语,话语从唇间流出。「说什么梦想很重要,要怀抱希望……讲那么多好听的话讲到我都烦了,却没一个人告诉我最重要的事情。」

「那当然了。因为平野学长的心意就只有平野学长自己知道,其他人谁也没办法决定。你要怎么过自己的人生,全都取决于你的心意。因为到头来除了你以外,没有人可以窥探你的心意。」

我心想:她怎么有点像伊绪?明明刚认识没多久,却对我格外亲昵,展开这种针对人生的神秘问答。

「呵呵,你觉得我『跟她很像』?」

唔……这彷佛被读出心思的话让我不寒而栗。

「那当然,毕竟她是我的──哎呀。」

紫苑说到这里,住口不说。

「再说下去,是不是就会给出太多资讯了?」

「为什么──」不知不觉间,我问了出来。「要对我说这种话?」

「什么?」

「像是梦想啦、签名板啦……这些跟你无关吧?」

换作平常,我不会主动这样反问紫苑。毕竟我听了黑井的建议,觉得不可以刺激紫苑,而且这话题本来就不适合太深入。

──人类缺乏梦想。

我觉得心里有芥蒂,多半是和「梦想」这个字眼有关的事情。

「我对平野学长的志愿有兴趣。」

「别这样。」

恐怖分子对我有兴趣,我可无福消受。虽然说这些也许已经太迟。

「如果不介意,可以找我商量。」

「用不著。」

「哎呀,好遗憾。不过……」

少女盯著我的眼睛,另有深意似的微微一笑。

「我已经给提示了喔。」

──提示?

当我想反问时,钟声正好响起。

「哎呀,已经到这个时间啦?」

紫苑站起来,轻轻拍了拍裙子。

「喂,你说的提示是什么?」

「当然是选秀会的提示了。」

「选秀会?」

「学长忘了吗?我之前也说过吧?」

──我就办个「选秀会」,看看你够不够格上场吧──

「啊……」

我想起来了。当时紫苑的确说过要办选秀会,然后还说──

──我设下了「期限」。照我的计算,就算前后多少会有误差,大概──

「你说那些什么期限、选秀会……是什么意思?」

直到刚刚,我都忘了有过这些事情。那天发生了太多事,让我没办法连一些细节都放在心上。

「学长想知道?」

紫苑把脸凑过来,这种鼻子几乎都要碰在一起的距离让我往后仰。

「可是啊,提示只到这里。这样已经算是出血大优待了喔。」

紫苑留下这句听似另有深意的话就甩动一头长发起身。

……?到头来,她说的选秀会是怎么回事?

我歪头纳闷,但紫苑已经离开。

8

「天气好好喔~~」

「就是啊。」

我已经好久不曾觉得微风吹起来这么舒畅了。每天都在寒冬的寒气中发抖著上学的日子里,今天的温暖就像抢先享受春天。我甚至隐约觉得是这个少女那充满希望的能量,将大气都改变了。

「所以,你说有事,是什么事?」

这一天,我在校舍屋顶和伊万里见面。她说有事情想好好跟我谈,所以放学后约在这里等我。

「呃~~关于这件事……」伊万里走到屋顶的栅栏前俯瞰校园,有些吞吞吐吐地说了:「该怎么说,呃,弄得像这样郑重,啊哈哈,就说不太出来呢。」

「……?」

伊万里用了拐弯抹角的说法,视线东张西望。裙子底下的大腿互相磨蹭,忸忸怩怩。她难得露出这么紧张的态度。

「我下个月就要出发了……有件事我下定决心,要在这之前告诉你。」

──啊!

我灵机一动。

「抱歉,伊万里。」

「咦?」

「签名板,我还没写。停在我这里,我也觉得不好意思。」

「签名板?」伊万里瞪大眼睛,连连眨眼。「啊,啊啊,签名板啊?就是要放进时光胶囊的那个?」

「咦?不然还有别的吗?」

「啊,没事没事,签名板你慢慢来就好。你不喜欢这种事情吧?」

──怎么?我猜错了?

亏我还以为一定是为了签名板的事,但我猜错了。

伊万里手按胸口,静静地深呼吸。「啊~~突然被讲一句『抱歉』,我还以为没希望了……」她自言自语。我愈来愈莫名其妙。伊万里在说什么?

「平野你该不会是在犹豫,不知道该在签名板上写什么?──将来的梦想。」

少女露出微笑注视著我,脸上表情带著几分温柔。一讲到梦想或人生的话题,我就莫名地愈想愈觉得伊万里像个年纪比我大很多的女性。明明我其实是二十五岁,伊万里才十七岁。

「一要提笔写……就觉得搞不懂。」

「我懂。像朝阳还有其他人,也说过差不多的话。」伊万里始终温和地微笑。「平野现在在犹豫什么?不介意的话,可以说给我听。」

「这……」

我突然觉得很难为情。二十五岁的我对人生有了迷惘,把忸忸怩怩的烦恼说给高中女生听,自己都觉得没出息。

可是,如果是伊万里──是不是能往我郁闷的烦恼中射进一道光明?我忍不住怀抱这种天真的期待。对我而言,盛田伊万里这个少女就是这么有分量。

「一看到那个签名板──」

我小心遣词用字,但想说的话就有点像即兴的歌词一样冒出来。

「只有我的梦想,栏位空著──这让我觉得很讨厌。该怎么说……让我非常心急,会退缩。」我走了几步,抓住屋顶的栏杆。眼底有著一群挥汗参加社团活动的高中生,尤其棒球队和网球队跑步的喊声此起彼落,足球队围成一圈在讨论。

「从国小放弃踢足球以来,我从来不曾深深投入一件事。所以,一面对签名板……就觉得这些『梦想』啦,『将来』啦……我没有资格去写。」

「资格啊……有需要吗?」

伊万里微微显得疑问,歪了歪头。

「我跟大家不一样,我温度低,而且也没有能热起来的事。」

「能热起来的事,不能现在开始找吗?」

「现在才要找也已经太迟了吧?不管是运动,还是要学才艺。」

「实际去做做看,也许就会发现意外地适合吧?」

「当然应该多少会有些适合的事情。可是,要成为职业人士,吃这行饭,应该有困难吧?」

「嗯~~不当职业的就不行吗?」

「咦?伊万里你也是想变成职业设计师,才去留学的吧?」

「嗯,那当然。可是,喜欢设计或时尚,和当不当得上职业人士是两回事吧?」

「不当职业,就没办法养活自己吧?」

「职业,养活……嗯~~」

伊万里歪了歪头。

「比方说啊──」她手按嘴唇,慎选用词似的慢慢说起。「我妈以前曾经在服饰店工作,希望将来可以吃这行饭。」

「你之前也说过啊。」

「结果,后来她转行去做别的工作,之后和爸爸结婚……可是她到现在还是喜欢看时装杂志,对裁缝还有用缝纫机也很拿手。我想我会喜欢时尚,小时候看妈妈亲手做洋装还有家里有很多时装杂志应该有很大的影响。」

「啊啊……小时候的环境影响的确很大啊。」

我也符合这种情形。妈妈凑巧和JAXA的管制官──惑井真理亚认识,从小我就常听真理亚说起各种太空好玩的事情。会对弥彦流一和天野河诗绪梨这些太空人有兴趣,也是受到这个影响。

「还有啊,我阿姨──妈妈的姊姊也从小就想当音乐家。」伊万里继续说:「她从音乐大学毕业,但要成为职业音乐家还是有点难,现在是普通的家庭主妇。不过,她在当地的钢琴班当老师,也常受托在市民音乐祭上伴奏,钢琴弹得非常好。」

伊万里是想说什么呢?

「也就是说,我觉得只要是喜欢的事、能够热衷的事,并没有一定要变成职业。」

「可是,如果是音乐大学毕业的学历,在一般的求职活动──啊啊,没事。」我忍不住按住了嘴。这对话是怎么回事?学历、就职、CP值──以前我也说过的台词。

「怎么了?」

「没有……」我自己也愈想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是在迷惘什么,遇到什么阻碍?

「我很怕这种事。」

「怕?」

我原原本本地说出想到的念头。和伊万里说话就莫名

地能够坦率一些,也许是因为她很直接地拿自己的意见来碰撞。

「像这样追求一个目标……结果,会不会什么都当不上,弄得自己非常后悔……这种事,我非常害怕。」

「嗯。」

「梦想很重要,这我懂。可是,梦想实现不了,然后求职也不顺利,弄得人生很悲惨……我很怕会这样。」

这个不断说著害怕的自己,让我觉得有点奇妙。对喔,原来是害怕,原来我一直都在怕啊。

「周遭还满多这样的人。想当画家,到头来却没办法靠画画养活自己,没有工作的家伙;又或者是来到东京,但乐团不红,现在变成茧居族的家伙……」

不知不觉间,我谈起了「第一轮」的情形。伊万里倒也没反问,默默听我说。

「看著这样的例子……我就很怕,很怕梦想没能实现的那一刻。会觉得愈是努力,没能得到成果的时候反作用力也会愈大,或者该说代价就有多大。就算放弃梦想,当时的热情、焦躁之类的,这些都会让内心很煎熬,变成一辈子的负担。会一直被『没能变成的自己』、『其实应该要变成这样的自己』束缚住,就像诅咒一样,只有挫折感在心中闷烧个不停。」

「该不会……」伊万里盯著我看,然后眨了几次眼睛。「嗯,嗯……大概是吧。」说著像是想通了,自顾自地不断点头。

「怎样?」

「平野一定是那样吧……『攻略网站』派。」

「咦?」

──攻略网站派?

「平野是那种玩游戏玩到卡关的时候,就会去看攻略网站来过关的类型吧?讨厌在不懂的地方没完没了地花时间钻研的类型。」

「……真亏你看得出来。」

「果然。可是,我就相反。我是绝对不看攻略网站的那一派。」

「你对游戏很拿手?」

「才不拿手。我国中的时候,手机游戏就储值了好多钱,然后挨爸妈骂。」她吐了吐舌头。

「我当然一开始也是正常玩游戏。可是当玩到卡关,靠攻略网站不是很正常吗?」

「可是,最近的攻略网站,到破关的过程全都写上去了吧?」

「不就是该这样吗?因为是攻略网站。」

「我觉得游戏这种东西,『跟人生很像』。」

「跟人生很像?」

无关的两件事,突然被少女这句话连结在一起。人生与游戏。

──你喜欢RPG吗?

那个贝雷帽少女的话在我脑海中闪过。

「我觉得玩游戏的那种雀跃,和人生很像。不管是RPG还是动作游戏都一样,在新的关卡会看到不认识的人物和新的东西,一切都很陌生,但我觉得正因为这样才会觉得雀跃,破关时的喜悦也才更不一样。」

「可是,有攻略网站一定比较方便吧?不管是人生还是游戏。『绕远路』玩也是很好没错,可是基本还是『最短距离』才好吧。」

「这不是绕远路啊,平野。」伊万里抬头挺胸,明明白白地说了:「就是为了让自己雀跃才玩游戏,所以这不是绕远路,是必要的过程。如果从一开始就照攻略网站写的来玩游戏,那就变成只是『作业』了。」

「作业……」

「我觉得人生也很像。」少女高谈她的人生观。「实现梦想当然也很重要,可是对我来说,追逐梦想时的那种雀跃才是人生。所以啊,就算现在有个超~~级权威的设计界大师跑来对我说:『我会把你培养成知名设计师!』我也打算拒绝。」

「咦?这是为什么?明明是天大的好机会吧。」

「因为除非自己去做,不然就没有意义。对我来说是这样。」

「自己去做……」

──「找回自己的故事」。

又有别人说过的话在脑海中苏醒。这是黑井说的──也是她的作品中主角说的话。

「自己努力、辛苦、挫折……但克服过这些,会去到的山顶才是我的目的地。所以在这之前,不用自己的脚走过去就没有意义。就和登山一样。」

「……真像是伊万里的作风。」

我觉得这样非常有她的风格,但同时也觉得我办不到。伊万里果然与众不同。

「所以啊,我想平野会没办法写签名板,一定是因为心底潜在这样的想法。梦想不实现就没有意义──所以『不写没有希望实现的梦想』。我猜得怎么样?」

她说对了,就是这样。

「咦,可是,等等。这样的话,岂不是在说梦想不实现也没关系──」

「『就是不实现也没关系啊』。」

听她这么断言,我不由得吃惊。

「……咦?」

「『梦想不实现也没关系。因为追逐梦想带来的雀跃才是人生』。」

「别说傻话了,想也知道是实现比较好吧?」

「不对不对。实现当然比较好,而且为了实现也会拚命努力。可是啊,要说是不是没能实现,追逐梦想就是白费工夫,那绝对不是。这就是我和平野的不同。因为如果我玩游戏是靠自己玩下去,那么就算最后没能玩到破关……我也觉得玩游戏时感受到的那些雀跃不是假的。」

我不能接受。梦想不实现也没关系?不破关也没关系?没有这种道理。没有道理没关系。梦想应该就是要实现才有意义,哪怕百分之九十九办不到,但不就是正因为有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才重要吗?

「所以,平野……你觉得人生要怎样才算『破关』?」

「咦?」人生的破关。我想到什么就说出来。「这……像是到退休,不对,是活到天年都不愁吃穿,可以过著还过得去的生活,这样不就是破关吗?应该说,如果连肚子都填不饱,流落街头,就是游戏结束。」

「那不是破关啊,平野。」

「不是破关?」

「该怎么说好呢?好吃的东西,吃到的时候那种觉得『啊~~这个真好吃~~!』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连滋味也没怎么尝到就吞下去,那就只是补充营养。虽然装进胃里的东西一样,不过意义完全不一样。」

我渐渐听懂了,听懂伊万里想告诉我的话。

「人生啊,不可以直接吞下去。要好好品尝、咀嚼,不管是甜的,苦的,硬的,软的,有时候不好吃的东西也必须……好好品尝,自己去咀嚼,到最后才吞下去。这才是人生的真髓。用最短距离快吃,我觉得就浪费了。」

「游戏的比喻跑哪里去了?」

「啊,抱歉,我跳太远了。可是,我想说的事情都一样。而且──」

少女仍然毫不犹豫地宣告。

「人生就是雀跃,结果只是附赠的奖品。如果只想要奖品,人生就会吃亏。」

我绝对不点头。伊万里和我不一样,人生的类型、人生观都不一样。

「『我觉得人生就是过程』。」

──人生的桥没有对岸。

伊万里的话和伊绪的话重合。

「我决定要当设计师的时候──对,我连日期都记得,是国中三年级的十二月十一日,在街角看著商店橱窗里的洋装时。」她看著天空,以像是在回顾过往,又像是在注视遥远未来的看著远方的眼神。

「当时,该怎么说呢……我的胸口变得……很火热。该说是雀跃,还是有股能量从心中涌起……我就是有种无所不能的感觉。常有人说是整个世界都变了样,真的就是这种感觉……虽然有点夸张,但从那一天起,我觉得每天的『颜色』都不一样了。」

「颜色……」

「该说是世界有了色彩吗?觉得就好像是各种东西都在为我加油,每天都像参加活动一样,就是这样的感觉。也许该说是自己变成了主角的感觉?」

──每个人都拿自己当人生的主角,活出只属于自己的故事。

少女的眼睛在发光。相信她为自己的梦想做出决断时,也一定有著这样的眼神吧。

「我啊,后来的每一天都过得充满心动的感觉。」

按住胸口的手就像感受到了搏动,微微握紧。

「我会决定去留学,也是因为留学更让我有心动的感觉……才这么决定。」

一阵风吹过。

运动场上,足球队有人射门,球被门柱弹开。

坦白说,我的心情是很羡慕。

与生俱来就有才能的人,这样就对了;对自己有自信的人,这样活就好。可是,像我这样没有才能也没有自信的人,心动就只是一种不安。这是伊万里活出人生的方式,我没办法活得那么坚强。

虽然也觉得已经说了很多话,但一看手表,才过了不到三十分钟。

「咦,对了……」我想起一开始被伊万里叫住时的情形。「记得你找我是有事情要说吧?」

「……嗯。」

虽然一不小心变成了我的人生谘询,不过我之所以会来到屋顶,本来的理由是她有事找我。

「今天啊,我有话想告诉平野。」少女说话时,手仍然按在胸口。

风变强了。伊万里面向我,从正前方看著我。被风吹动的金发就像翅膀似的摊开,

从头发流过的光泽将她点缀得像是站在舞台上的女演员。

「我早就决定要在留学前说出来。」

──咦?

少女的手掌紧紧按著胸口,表情僵硬,显得颇为难受。

怎么了?她看起来不对劲。伊万里现在是想告诉我什么?

「如果,我什么都不说就离开日本……我一定会后悔。所以,我现在要说了。」

我也面向伊万里。强风吹过屋顶,就像声响突然从整个世界消失,形成一个只剩我们两人的世界。

接著,少女开口──

「我──」

表白了。

「──喜欢平野。」

【behind the door】

听到这句话时,少女全身僵硬。

就像电流窜过,身体发抖,倒抽一口气。

她今天也打算放学后到屋顶为舞蹈课进行预习与复习,没想到走楼梯上来,听见屋顶传来说话的声音。她本想对屋顶上的两个同班同学打招呼,但觉得情形不对劲,于是在门前停步。接著她听见的台词是──

「──喜欢平野。」

少女瞪大眼睛。她无法相信眼前的光景,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她膝盖颤抖,然后转过身,逃也似的远离屋顶的门。

盛田同学──喜欢平野同学。

少女任由辫子甩向背上,踩著混乱的脚步下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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