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5、亡灵『蝶德莉姆』

在那之后─

他们继续行驶了一小时左右,太阳几乎已经完全下山了。

在黑暗与降雪之中驾驶艾克赛利亚,等同于自杀行为。而且照亮前方的头灯也容易被远方的敌人发现,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才行。

他们确实击退了追兵。

──由蝶德莉姆所击退。

然而,那三台机体只不过是一部分。

剩余的部队应该正朝著雷鹰他们追过来吧。

(无法继续──)

他们已经无法继续战斗了。

包含艾亚和蝶德莉姆在内,接连不断的战斗让他们全都陷入了极度的疲劳。

「必须找个地方休息才行。」

艾亚如此提议。

之后,雷鹰他们往北方行驶,抵达了一片面积不大的伐木场。

这里原本应该是在能够伐木的夏季才会有人来的地方。虽然只是深山中的小伐木场,不过这里的产业设施中,有几座当作仓库的小屋散布在山间。

小屋里面绝对算不上宽敞。

不过只要生火,就能够保持让他们不会冻死的气温。

四人决定在其中一间小屋度过一夜。

如此一来便不需要消耗体力及艾克赛利亚的燃料,没有比这个更好的选择了。

进入小屋并点燃火堆后,四人开始休息。

下次展开行动,就得等到太阳升起之后了。

从现在起,必须要在这里待上十二个小时以上,但反过来说,他们在这十二小时内是否能做好充分的准备,将会影响之后是生是死。

也就是说──

「蝶德莉姆。」

必须收集情报。

「嗯?」

「你刚才的子弹是──」

「看来我似乎是所谓的亡灵呢。」

艾亚想要尽可能掌握现有的战力,而蝶德莉姆则是毫不犹豫地开口回答她的问题。

她喝起烧好的开水,淡淡地回道:

「话虽如此,这件事我也是刚刚才从那名少年口中得知的。」

蝶德莉姆自嘲般地笑了。

「不过,你也跟我一样吧?刚才你发动魔法时,我看到你的眼睛变成跟我一样的红黑色了。这种眼睛──」

蝶德莉姆突然低下了头,当她抬起头时──

「只有亡灵会有吧?」

她的双眼化为了异形──蜂缩后的眼球。

她用手按著眼睛,说:

「我确实记得自己曾死过一次。那是一场小规模的战斗,我一时因恍神而大意了。我还记得自己受到敌人狙击,一开始是胸部中弹,接著是脖子被子弹射穿。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应该是立刻死亡,没想到意识却留下来了呢。」

啊哈哈──蝶德莉姆开口笑道。

然而,没有人跟著她一起笑。

两国的人分成两边坐著。

东边的雷鹰和艾亚。

西边的蝶德莉姆与伊斯纳。

只是,两方各有一人是已经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亡灵。

「我醒来时,身处于一个陌生的城镇。」

蝶德莉姆说道:

「一无所知且一无所有的我,能够选择的生存方式,最终只有回到战场上了。嗯,不过看来这一点你也一样吧──艾亚。」

「……」

「你先开口问人,自己却不愿意回答吗……唔嗯,既然如此──」

她说:

「我们要不要独处一下,艾亚?」

「啊?」

「你的身体也稍微休息过了吧?」

黑衣少女说著,并站了起来。

「同是亡灵这种有点特殊的身分,我有话想跟你说。」

蝶德莉姆说了「请你一定要来」之后,直接走出小屋。由于她不等任何人制止就离开,因此艾亚很犹豫是否该答应邀约。雷鹰看到这一幕,开口说道:

「艾亚,你过去吧。」

「可是……」

「我没事的。现在的首要之务是从敌方获得情报。」

「……我会待在附近。有什么事就出声叫我。」

说完这句话,艾亚扛起枪械,跟在蝶德莉姆身后追了出去。

艾亚走出小屋前──

(必须先准备好才行。)

艾亚取出子弹装入弹匣。

那是跟任何子弹都不一样的──『银色子弹』。

(要是找到破绽,就用这个──)

射击。

射穿她的身体。

射穿蝶德莉姆──黑衣的亡灵。

恶魔子弹的功能是『消灭』。

中弹的人类,建立的功绩与痕迹都会被完全抹去。

如果能用恶魔子弹解决蝶德莉姆,状况确实会好转。

也就是说,这样便能回避列车遭到袭击的状况──从一开始,艾亚就从来没有忘掉过这个目的。由于至今为止蝶德莉姆从未露出破绽,艾亚才没有开枪。

然而,状况若是改变,她或许会因此大意。

艾亚一边想,一边跟在蝶德莉姆后面走出屋外。

然后──

「天气很冷呢。」

「当然,这里是室外啊。」

先开口的是黑色亡灵。

艾亚与蝶德莉姆面对面。她们站在小屋外的阴影里,虽然风不会吹进来,但光是站在原地,就冷到几乎让人冻僵。

「先坐下来吧。」

「……」

外面堆著许多木材,蝶德莉姆开口要艾亚坐下。艾亚保持警戒,坐在和对方稍微保持距离的地方。即使如此,由于月光十分明亮,两人依然能清晰看见对方的脸孔。

从雪云的空隙间洒落的光线,经过雪面反射,亮度变得更强。

就在艾亚保持距离坐下后──

「不过──」

蝶德莉姆也坐了下来。

「虽说是亡灵,我的身体也真的一点都没变呢。还是一样会怕冷。」

「是啊。」

「我生前手脚就容易冰冷,现在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善。」

「这关我什么事。」

「我们的身体到底怎么了呢?」

「你问我怎么了……」

「我的尸体应该不可能还在吧?」

蝶德莉姆是这次大战中初次成为亡灵的存在。

从百年前持续至今的东西战争中,每当有特别激烈的「大战」发生,『亡灵』这种存在就会获得肉体,死而复生。艾亚在百年前死去后,已经四度以亡灵的身分现身。正因如此,她对亡灵这种存在相当熟悉。

正因如此,她才会有些迷惘。

──亡灵的身体是由什么构成的呢?

对于这个问题,蝶德莉姆应该不需要听安慰的话吧。

「这原本是别人的肉体喔。」

「别人的?」

「亡灵必须夺走别人的肉体才能存在。所以就是有人代替你死了。」

「……听起来真是不舒服呢。」

蝶德莉姆的表情有点惊讶,但她并没有太过沮丧,而是问道:

「是谁使出了这种魔术?」

「我不清楚追根究柢,我根本不知道是否是特定人士使亡灵诞生。只不过,如果那个人在我还活著的百年前就已经存在的话,应该是个年纪很大的老爷爷了吧。」

「说得也是。」

「……」

即使艾亚说得随便,蝶德莉姆也认真地回答。

「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的亡灵吗?」

她继续对艾亚提问。这种贪心的问法,也是为了确认亡灵这种存在到底是什么,即使是再小的情报也想设法掌握。

另──方面,艾亚面对连珠炮式的提问──

(嗯──如果稍微透露一点……)

她并没有特别拒绝回答问题。

艾亚最一开始成为亡灵时,没有人教她这些事,因此她能够稍微理解蝶德莉姆现在的心情。

自己是什么人?

为什么会复活?

在意的事像山一样多。

艾亚当初面对这种不安的情绪,拚命想要活下来,她不断收集情报、与其他亡灵战斗,在这百年来,渐渐掌握了『亡灵』这种存在。

如果对方有什么事想知道,告诉她也无所谓。

「还有其他的亡灵存在,但我只遇过其中几个。」

「亡灵有什么特徵吗?」

「最大的特点,就是魔术发动时眼球会变色。我、你,以及其他亡灵,眼睛的颜色全都会改变。我从没有见过例外。另外,每个亡灵都有各自的特殊子弹,能够使用固有魔法。我的是这种银色子弹。」

虽然不能说明子弹的能力,让她看看外观倒无所谓。

接下来──

「原来如此,我的『这个』也是这样吗?」

蝶德莉姆把手伸进胸口,拿出了一个饰品。

──不。

那并不是普通的饰品。

那是──

(蓝色。)

黯淡的──『蓝色』。

蝶德莉姆取出了用子弹──就像混杂了黑色颜料一般浓黑

的蓝色──做成的饰品。其光泽和颜色十分特殊,发出了无法轻易制造出的黯淡光芒。

不会错的。

拥有蓝色子弹的这名少女──确实是亡灵。

这种子弹的机制是能够改变『位置』。

──是强力无比的魔法。

可以说强到夸张。

刚才她让整片湖泊的冰层移动,就是一例。能够自由改变物体位置,代表所有阵型和战术在她面前都会失效。

一般的战略完全无法通用。

而且根据使用方式,能将这种能力运用于更广泛的领域。

据艾亚推测,能力的发动条件恐怕是『碰触蓝色子弹』。

也就是说,即使没有发射子弹,只要碰到子弹本身,蝶德莉姆就能将物质转移到任意的地点。

她胸口的饰品应该也是吧。

她把子弹挂在胸前,让子弹时时接触身体,使自己的肉体能够自由自在地转移。

她也是藉此绕到雷鹰背后,用军刀刺穿他的身体。

(虽然我也一样,不过──)

──亡灵这种东西。

还真是乱七八糟的存在啊。

「原来如此。」

蝶德莉姆把刚才取出的蓝色子弹对著光芒看。

「由于这是我生前没有的能力,让我很在意,不过这样我就放心了。」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艾亚成为亡灵之后,也花了一段时间才掌握到某种程度的情报,不过,当初她并没有向蝶德莉姆这么悠闲。蝶德莉姆跟拚命收集情报的自己不同,没有显出急迫的态度。

「许多亡灵都很认真想著该如何活下去,但你似乎不太一样呢。」

「因为我有伊斯纳在,不需要一个人肩负那么多压力,而且就算我什么都不做,那个叫『凯塞』的男人也会替我准备战场。」

「凯塞?」

「他是西国的陆军上尉,很看重我的能力。只要我想要,他就会为我提供战场。我不拚命收集情报也无所谓。」

「……哦。」

「不过,除了战争以外的事,凯塞都不愿意告诉我。他只会替我准备战场,让我去战斗而已。我每天都和伊斯纳一起战斗。」

她似乎身处很幸运的环境。有伊斯纳这个认识生前的自己的人;也有那个叫凯塞的男人,为了让她以军人身分生存下去,帮忙管理琐碎小事。

蝶德莉姆──只要思考如何在战斗中活下去就好了。

「虽然我并不羡慕,但你颇受眷顾呢。」

「你不是这样吗?」

「不只是我,活在跟普通人类不同时间之中的亡灵都一样喔。只能一个人思考、一个人战斗,想办法活下去。因此我们才会获得『誓约』魔术。」

「誓约?」

蝶德莉姆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那并不是演技。她应该真的不知道吧。

(……)

──虽然这件事她连对雷鹰也没提过……

艾亚从上衣中拿出一颗子弹。那颗子弹跟普通的子弹没两样,不过弹壳表面刻著艾亚的名字──「AIR AIRLAND NOAR」。

「这是亡灵拥有的另一种特殊子弹。只要在子弹上刻自己的名字,射进别人的身体,就能跟对方建立起绝对的主从关系。对方将无法违抗你的命令。」

「哦──」

蝶德莉姆明显有了反应。

应该是无法违抗命令这点引起了她的兴趣吧。

「真是有意思。我也朝伊斯纳或你发射看看吧。」

「最好不要。你要射伊斯纳那家伙是无所谓,但『誓约』必须与对方共享自己的部分魔法。你用那种子弹射击我的话,我就能获得你的子弹魔法了。」

「……那我还是别这么做吧。」

『誓约』魔术确实很强。许多亡灵会利用这种力量,制造出能跟自己共同在战场上战斗的奴隶。然而,那绝非万能的魔术,也容易引发危险,因此无法随便使用。

这种子弹是她靠亡灵的本能发现的子弹。

艾亚在没有任何情报的状况下,以亡灵这种存在自然而然地理解了恶魔子弹与誓约──隶属子弹的机制,不过,蝶德莉姆却一直都不知道。

这代表她受到周围的人很大的帮助吧。

「我知道了。那我暂时不会使用誓约魔术。幸好我身边都是会乖乖听话的男人,不需要我强制命令他们。」

「是吗?」

伊斯纳以及那个名叫凯塞、连长相都不知道的男人,想必一定很辛苦吧。

艾亚把刻著自己名字的子弹收回了衣服里。

「那么,这次我想请问关于亡灵记忆的问题。」

「……随便你吧。」

至少──

想在这里解决蝶德莉姆是不可能的。

艾亚放弃了这个目的,决定陪她继续谈下去。

接下来,蝶德莉姆依然继续问问题。由于遇上了能够回答她至今为止内心疑惑的存在,她会这么做也是当然的。艾亚一边过滤情报,一边回答。

接著,当蝶德莉姆大致上问完重要的项目后,她低下头说:

「那么,同样身为亡灵,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拜托。

那是──

「请你救救伊斯纳。」

「……你说什么?」

「虽然我想在撑不下去之前继续观察状况,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的口气冷淡且平板。

然而,接下来她讲的内容,跟至今为止的态度截然不同。

──拯救伊斯纳。

「虽然我一直瞒著你们,但伊斯纳不只脚受伤,连背后也有个很深的枪伤。虽然我尽力了,血还是止不住。再过半天他大概就没救了。」

蝶德莉姆提出请求。

要艾亚他们拯救她的搭档伊斯纳。

然而,这件事──

「我会放弃回收第二世代艾克赛利亚。」

代表著她放弃了身为军人的责任。

当然──

(你在说什么──)

艾亚也不会完全听信她的说法。

她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为了保身而放弃任务──

这是身为军人的大忌。怕死而拒绝战斗这件事本身就是重罪,敌前逃亡或放弃任务也有可能遭到枪决。

然而,黑衣少女却说:

「我们从现在起,放弃军人的任务。」

她选择了──

放弃任务。

「为了拯救伊斯纳,请让我们全面协助你们。」

她说他们为了让自己得救,要放弃任务。

如果会死亡,那就为了活下去而逃──

这是──

「你在说──」

「嗯?」

「你在说什么……?」

即使同样身为亡灵,对艾亚来说──

「你们是奉军队的秘密命令来到这里的吧?」

这是她难以理解的话语。

因为对艾亚来说,这是所谓的使命与任务。

或许她的搭档确实受了重伤。

然而,这一点艾亚这边也一样。

雷鹰的胸部也受了重伤。而且别说是半天了,他连是否能再撑几个小时都不知道。然而,雷鹰不会为了让自己得救说要逃走。

他也不曾显露出想要逃走的态度。

他确实怀抱面临死亡的恐惧。

尽管如此,雷鹰还是死守著第二世代艾克赛利亚。

即使剧痛不断袭来,他还是以痛苦的表情忍耐。

因为雷鹰知道,这么做能够拯救许多人。而且也因为艾亚能理解他的心情,所以她绝对不会为了顾虑雷鹰而影响任务。

即使身负致命伤。

即使肉体流血。

也要达成自己心目中最佳的选择──这样才是尊重雷鹰的意志。

这样才能实现他的愿望,也就是赌上性命战斗。

因此──

因此,她才无法说出这种话。

──不能对他说「我们逃跑吧」。

(唔──)

艾亚拚命地──

(我在想什么──)

甩掉掠过自己脑海的那句话语。

然而,蝶德莉姆却毫不犹豫地说出那句话。

对于她的态度,艾亚──涌出了一股愤怒。

(这家伙──!)

那是自尊受到蔑视的愤怒。

她站起身,同时握住了胸前的手枪。

她把枪口对准蝶德莉姆,毫无掩饰地摆出攻击动作。

然而,蝶德莉姆也──

「哎呀。」

把手放在腰间的军刀上。

双方的距离约两公尺──一般来说,手枪的攻击会比较快。

(唔──)

但艾亚无法动弹。

她被一股沉重的压力所缚。

她感知到的未来──是自己被对方残杀的光景。再加上艾亚已经在白天发生的战斗中,稍微看过蝶德莉姆的战斗方式了。

(蝶

德莉姆──)

她真的只靠一把军刀,就击败了三十名魔导士。

无惧于敌方射来的子弹以及艾克赛利亚的机动力,她穿梭在战场上,成功斩碎、杀戮士兵。而且那并不是依靠子弹能力的战斗。

黑衣少女在空中舞动。

轻快地飞跳。

挥动军刀。

而这种力量,恐怕就是她的自信来源──她身为『亡灵』的生存方式。

「……唔嗯。」

艾亚浑身僵硬地过了数秒。

蝶德莉姆察觉到了艾亚的反感情绪。

「艾亚。」

蝶德莉姆看著眼前的少女。

开口呼唤她的名字。

这名拥有银色头发与眼睛,拥有强大力量──却被使命所束缚的少女。

「……什么事?」

「你还记得自己死掉时的事吗?」

「……」

艾亚点了点头。

却没有多说什么。

「这样啊。我也还记得。虽然当时我几乎是立刻死亡,却还深深记著最后见到的光景以及听到的声音。」

蝶德莉姆按在军刀上的手并未发抖,她说:

「我中枪时,在我身边的人是伊斯纳。」

「你说的伊斯纳……」

「没错,虽然如今在那间小屋里的是个大叔,不过在我死掉时,我们的年纪是一样的。」

她的口气有点像在开玩笑。

然而,艾亚很快就理解了她口气中所隐含的心情。

那是──对于只有自己年龄不会增长所感受的悲伤。

「那是在十年前──一场真的很小的战斗。」

蝶德莉姆开始回忆。

「当时东西国处于冷战状态,连激烈冲突的战场都很少见,我们被派去参加温克尔防卫战凑人数。那时候我是军方的魔导士,伊斯纳则是训练兵。」

「你们……」

当时是什么关系?

艾亚不禁想开口询问,但是──

(……)

她在把话说出口的前一秒吞了回去。因为现在问这种事也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

「你很在意吗?」

「……我不知道。」

「啊哈,你也曾经是少女呢。」

「喂!」

「这样不是很好吗?就算是士兵,也有恋爱的自由吧?」

「不,我想说的是……」

艾亚说到这里时还十分强硬,但之后──

「我……并没有……那个……」

看到艾亚支支吾吾的样子,蝶德莉姆轻轻笑了一声。这名银发少女看似强硬──实际上个性也确实很强硬,即使如此,也还是有不擅长的话题呢。

「总之,我们并不是恋人。」

「……这样啊。」

「不过我喜欢他。」

「……」

由于蝶德莉姆的态度太过淡然,艾亚几乎要发出「啊?」的声音反问,可是──

「对我来说,伊斯纳是优先于任何事物的存在。他叫我去死我就会去死,如果失去了他,我也会失去生存目标。不过,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啦。」

亡灵──

至今为止,包含艾亚自己,她已经遇过了好几个亡灵。

而每个亡灵都具有激烈的憎恶或是想要实现的愿望,无一例外。

每个人内心的信念,都是守护自己的尊严。

然而──这名少女不一样。

有点不一样。

蝶德莉姆的灵魂中所怀抱的──

「对我来说,伊斯纳就是我生命的一切。就算我化为亡灵,这一点依然没有改变。」

奉献给一个人的──纯粹爱情。

对伊斯纳的感情。

乍看之下,应该是相当美丽的存在吧。

然而,在这份高洁之下隐藏的──

(蝶德莉姆这家伙──)

只不过是某种残酷。

──无法被任何东西替代的事物。

也就是说,只要是为了守护这种事物,她能够牺牲所有的一切。

她活在这种有著惊人洁癖的价值观之中。

为了一人,宁愿牺牲万人。

──蕴含著这种可怕想法的感情,正是她的行动理由。

「我和伊斯纳从小就认识,算是儿时玩伴,成为魔导士加入军队,是我们从懂事以来的梦想。我们居住的村子位于国境附近,常受战火波及,因此我们两人才会想成为能守护村子的魔导士。」

然后──

「我身为魔导士的天分较高,因此我比他更早出人头地,不过伊斯纳也拚命地从后面追赶上来。他明明没有天分,却说要跟我一起战斗。然而,在那一天──我中弹的那一天,是我们首次正式成为搭档,实现了其中一个梦想的日子。」

艾亚只能想像。

想像他们两人从小时候开始走过的是什么样的道路。

想像他们当时的想法。

然而,他们确实不是只有几面之缘的关系。

至少──

「我──在伊斯纳眼前战死了。」

这名少女──蝶德莉姆对那名军官的感情并不是那样。

少女对他抱持著深厚的感情。

「我死前看到的,是伊斯纳一边哭喊,一边想要收集我碎裂四散的心脏的模样。我在过去甚或未来,都没看过有人类露出那么混乱、失态、绝望的神情。我再也不希望他露出那种表情了。」

「……」

这是蝶德莉姆这名少女的信念。

就算进一步知道了这些,艾亚也无法信任身为敌军的她,只是──

「另外,基于现在的状况,我有件事要先告诉你。」

「什么事?」

「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要背叛国家,但我之所以会在这里,其实是我已经背叛了西国之故。今天发动袭击前,我和伊斯纳杀掉了其他十名伙伴。」

「!」

「这次抢夺第二世代艾克赛利亚的任务,原本是要由一整个小队执行的,不过他们会妨碍我们的目的,所以我们才会动手。」

目的──

即使反抗军方,杀害伙伴,蝶德莉姆也想要完成的心愿。

那就是──

「我们并没有打算把第二世代艾克赛利亚交给西国──我们是为了独占这台艾克赛利亚而来的。」

蝶德莉姆说道,并把挂在胸口的子弹举起来给艾亚看。

然后,她望向艾亚,视线彷佛在询问一般。

「艾亚,你喜欢战争吗?」

「……这是什么意思?」

艾亚认为,这并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战争不过是无法改变的一个现象。

「我讨厌战争。」

「……」

「小时候,我一心把战争当成使命。对手是纯粹的敌人,只要打倒敌人,大家就能过著幸福的生活。然而,实际成为魔导士踏上战场后,我看到的只有跟我们站在不同立场的人类,而且得知他们也都是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

每个人都只能抑制自己的善意,接受这个事实,然而──

「然后,战争夺走了我的一切。夺走了我的性命,也夺走了伊斯纳的人生。」

蝶德莉姆并没有认命地接受这件疯狂的事实。

然后──

「要做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我和伊斯纳要结束这场战争。」

「!」

黑发的亡灵立下了誓言。

巧的是,这跟艾亚与雷鹰所抱持的愿望完全一样──

「我身为亡灵获得的子弹非常强大。能够自由改变碰触到的物体位置,让我能够完全无视阵型和位置进行战斗。如果配合单机就能发挥优秀性能的第二世代艾克赛利亚,我们会成为无敌的存在。」

无视位置──

光是这一点就很强了,再加上第二世代艾克赛利亚的机动性,可以完全改变战斗的概念。只要头被打烂就会死。这件事无论人类或虫子都一样,军队这个组织也不例外。只要指挥官一死,就会分出胜负。

而蝶德莉姆能够将这种战术化为可能。

她能无视阵型,移动到敌军将领面前,单独杀掉对方──

「这么一来,战争这种行为就会消失。只要有我和伊斯纳在,就能够结束战争。因此我们才会需要第二世代艾克赛利亚。」

然而──

蝶德莉姆继续说著,将视线投向小屋的方向。

「我做那件事的目的,依然是要保护伊斯纳。」

隔著一面墙壁的深处,有一位濒死的军官。

那是从十年前开始,就一直束缚著蝶德莉姆这名少女的存在。

「对我来说,和平的前提就是伊斯纳必须存在。十年前,像是路边的虫子一样被杀掉的我,应该能够有这点小小的期望吧?」

「这样的人……」

「嗯?」

「有这种想法的人,为什么能够以那种方式杀人?」

艾亚提到了那件事。

她说的是

数个小时前──蝶德莉姆以玩弄的手法残杀了多达三十个人的光景。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如果她爱著某个人且憎恨战乱的话──

(没错──)

那么,她不可能以那么残忍的方式杀人。

不可能会那么做。

绝对不可能做出愚弄生命的杀人行为。

艾亚是这么想的,但是──

「不是的。正好相反。恰恰因为我曾经被杀害,我才会这样杀人。」

「……相反?」

「我──在死前完全没有任何想法。」

蝶德莉姆遭受了几乎是立刻死亡的狙击。

她还记得自己在死前看见了伊斯纳,但最重要的是──

「我甚至连绝望的瞬间都不曾经历。没有痛苦、没有疼痛、没有喘息、没有恐惧,没有死亡的预感,也没有绝望──我在什么都没有经历到的情况下死了。等我醒来之后──时间已经流逝了十年。」

蝶德莉姆顿了一下。

「我想要留下活过的证明。」

她继续说道:

「我想要留下深刻的情感。只要不是空虚的情感,只要能让我留在伊斯纳的心里,那就好了。如果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个世界,绝望也好、剧痛也好、怨恨也好、悔恨也好,我想留下激烈的感情迎接死亡。」

因此,蝶德莉姆才会斩断敌人的身体。

如果只能在这里杀了他们──

那就要给予他们深深的绝望与疼痛。

然而对她来说,这些负面感情也是她曾经渴求的。

就算是负面感情,她也想要在这个世界留下痕迹──对蝶德莉姆来说,这是她对将死之人献上的最大敬意,也是她展现礼节的方式。

可是──

「……你的脑袋有问题吧?」

虽然瞭解了她的思考模式,但艾亚不可能理解这种想法。

以残虐的方式杀人,给予对方不必要的恐惧,会留下什么呢?这种行为连宗教上的意义也没有,就只是残酷而已。而在蝶德莉姆心中,这些行为跟她想要追求和平的感情并不会产生矛盾。

正因如此,无论听了多少她想要正当化自己行为的话语,即使她跟自己都怀抱著想要终结战乱的目的,艾亚对这名黑衣少女所产生的感觉就只有一个。

这家伙──也是亡灵。

偏离人类的法则,超脱常轨的死者。

带来灾祸的存在。

在某些部分跟人类产生了巨大的差异──

(不过──)

或许有某些因子让她产生了这么大的改变。那就是──尽管渐渐习惯之后已经不觉得奇怪,但她的武器竟然是『刀』。

(果然很奇怪。)

这个世界有魔法。

但是并没有奇异怪谈。

枪械和刀剑相比,绝对是枪械比较强大。

就算她拥有能够改变位置的魔法,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魔导士想要战斗,就必须有能够预测未来的『共觉质』和枪械。

然而,蝶德莉姆却用刀来战斗。

这么说来──

(反过来说──)

应该要反过来思考吗?

她并不是强大到不需要使用枪械就能战斗──

而是使用刀剑对她来说比较方便──

(这么一想的话──)

至今为止的疑问,就有好几个都说得通了。

亡灵都会以合理的方式进行思考,无一例外。他们不会受到伦理观或感情的束缚,只要觉得这么做是最佳的方案,就会毫不犹豫地实行。因此,他们常会做出违反道德的行为,但在行为的背后一定有符合理论的思考。如果这个前提成立的话──

(蝶德莉姆她──)

说不定──

最能发挥其实力的战斗方式,就是使刀。

蝶德莉姆身为亡灵获得的力量是──

──能让目标移动的子弹。

正因为这种战斗方式最适合她,她才不使用枪械。而用刀剑直接杀人──用这种比起以枪射击更有实际感受的方式。或许就是为了减少罪恶感,她才会硬是编造出这种杀人的理由。

以残虐的方式杀人──

是一种拯救。

如果这只是她的藉口,那么──

「总之,对我来说,伊斯纳的生命是最重要的。」

黑衣少女说道:

「在我死后十年,彼此重逢时喜极而泣的他,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选择待在我身边的他,是我最为怜爱的存在。」

因此──

「明天早上,我们要以最短距离离开雪山。如果被敌人发现,应该会演变成战斗吧,但要是不冒这个风险,伊斯纳会死。而我们的行动需要你的帮助。」

……这么做的风险太大了。

如果按原订计画继续迂回前进,被敌人发现的可能性非常小。如果想要完成任务──带回第二世代艾克赛利亚,迂回前进是最适合的方式。

然而,选择这个方式的话──

「那个黑发少年也会死掉喔?」

雷鹰──会像那样不断流血至死。

比起雷鹰,艾亚自然要以机体为优先。那台机体有可能会是足以左右两国趋势的东西,一名学生兵的性命完全无法与之相比。

然而──

「你会怎么做,艾亚?」

「……」

艾亚无法回答。

「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她无法回答蝶德莉姆的问题。

「这么说来,白天的通讯中,对方有说过呢。要你杀了雷鹰──那名少年。」

「!」

她指的是克雷丝传来的无线电。

当时,克雷丝对艾亚说「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要杀掉雷鹰」。

「然而,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没杀他,这代表──」

「……不对。」

「什么?」

「我跟你不一样!」

面对不断重复的提问,艾亚的声音很激动。

「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使命!」

这席欠缺冷静的话语──

「你别小看我和那家伙了!」

就像是艾亚说给自己听的。

「我和雷鹰确实是合作关系。不过,也就只是这样而已。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没错──应该是这样才对。

艾亚有著她的尊严。

那就是至今为止,她总是会做出最佳的选择。

「我和雷鹰约好了,要阻止战乱──阻止战争的连锁。为了这个宏愿,到了紧要关头我可以舍弃他,他也可以舍弃我。因为有这个前提,我们才会一路共同奋战至今。」

正因为她觉得这是一件荣誉的事,才会说出口。

──改变世界。

──终结这个乱世。

赌上彼此性命的觉悟。

正因为有这种觉悟,他们才能够把别人听了会笑的梦想宣之于口,才能够朝向相同的目的迈进。

因此,万一某一天她产生了天真的感情,就没有资格再说这种话了。

必须伴随著荣誉──

必须伴随著实行──

不然的话,无论是多么义正辞严、冠冕堂皇的话语──

──都会变成笑话。

「蝶德莉姆,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绝对不会在危急时刻以自己的性命为优先。必须赌上自己的性命,才有办法改变时代的潮流。」

确实──他们的目标是一样的。

虽然作法不同,但蝶德莉姆的内心的确憎恨著战争。

那份感情应该没有虚假。

她期望和平,为此费了许多心力,做出了许多牺牲。

而这一点,也跟艾亚至今为止遇过的所有亡灵都不一样。

跟那些只能在战争中生存,只会追求战斗的亡灵有著不一样的性质。

要说她是异类也不为过。

尽管如此──她的想法果然还是跟艾亚不一样。

就连艾亚的信念──

「我可没有问你这些,艾亚。」

蝶德莉姆也当作耳边风。

「我问的是,你是否想救那个少年──只是这样而已。」

「……看来我们的想法还是有很大的差异呢。」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你的意思等于是等世界和平之后,你珍惜的人全都不在了,得自己一个人生活耶?」

「……」

「这不是二选一,只要让两个目标都达成就行了。我想要跟伊斯纳在一起,想要跟他牵手,想要跟他接吻。可以的话,我也想要生孩子。为此,我要终结这场东西大战。我必须这么做。就只是这样而已。」

这时,蝶德莉姆吐出了一口气。

「不过,也差不多该做出结论了。我的身体快冷到受不了了。」

蝶德莉姆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回走。

「这件事就之后再谈吧。」

她迅速回到雷鹰与伊斯纳等待的小屋里。

另一方面──

在艾亚她

们两人走出小屋后──

(……!)

雷鹰开始剧烈咳嗽。

「咳咳……咳咳……!」

从他的嘴里吐出混杂著飞沫的鲜血。

他试著伸手确认,触感几乎跟血液一样,每当他咳嗽时,就会吐出这样的液体。直到刚才都不停传来刺痛感的伤口,感觉也渐渐变得迟钝了。

(这是──)

不好。

死亡正在接近。

这点事他还能够理解。

血一直流个不停,意识也渐渐变得朦胧。

面对逐渐变得虚弱的雷鹰──

「你还能讲话吗?」

「……勉强可以。」

「哈哈,我们都伤得很重呢。我也感觉快不行了。」

开口搭话的正是伊斯纳。为了不让身为自己搭档的少女感到不安,他们一直都在忍耐。然而重伤的两人,性命就像点燃的蜡烛一样渐渐缩短。

两人靠著墙壁正面相对,然后──

「那是叫……亡灵吗?」

「……?」

「刚才你们不是这么说吗?艾亚那个孩子和蝶德莉姆是──亡灵。」

伊斯纳低声说道。

「真是不可思议。听到这句话,我终于能够理解了。为什么十年前死去的她会再次现身……为什么她会以跟之前完全相同的外表,出现在我的面前……原来是这样啊。」

伊斯纳以虚弱的声音说道,雷鹰则回道:

「你在她死去之前就已经认识她了吗?」

「是啊。」

伊斯纳轻轻点了点头。

「何止认识,十年前──看著她断气的人就是我。她的脖子和胸口中弹,在我察觉之后过了数秒,她就死了……我变成了孤身一人。」

在那之后──

伊斯纳这十年来,都独自走过战场。

「数个月前──莉姆那家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呢。都已经过了十年,她却完全没有改变,跟她死去那时一模一样……她一副若无其事地走近我身边,露出像在说『咦?你变老了?』的困惑表情……」

──该感到困惑的人是我才对啊。伊斯纳说道。

然后──

「你和那孩子……」

伊斯纳看著雷鹰,以视线询问「你们又是什么关系呢?」。

雷鹰没有义务老实回答他。

然而,雷鹰抱持著某种诚意,回答了这位青年军官。

「……我只认识成为亡灵之后的艾亚。我既不认识活著时的她,也没见过从前变成亡灵时的她──更不瞭解她这些年来看过了哪些东西。」

「──哈哈。」

「?」

「我想也是。」

伊斯纳笑著看向雷鹰。

这时,雷鹰和他四目交接。

(……?)

从他安稳的视线中,雷鹰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深刻的悲伤。

「雷鹰,不知为何,我觉得你跟十年前的我很像。你就像还不瞭解莉姆、不够成熟、心灵也太过幼稚──的我。」

「……?」

「感觉就像在看以前的照片……」

──雷鹰不太懂。

对方说自己很像以前的他。

然而,雷鹰不知道自己跟他哪里相像。

「对了,那我就来猜猜一件事吧,雷鹰。」

伊斯纳停顿了一下,开口说道:

「你最近跟那孩子吵架了。」

「!」

「啊,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果然是这样啊。」

雷鹰的表情就像在说「你为什么会知道」。

确实──他最近跟艾亚处得不太好。

在列车中的气氛也十分尴尬。

虽然有许多原因,不过──

「我知道。因为我和莉姆十年前也是这样。」

──十年前。

年轻时的伊斯纳绝对不是没有天分的人。

只要是魔导士,就已经比普通士兵厉害许多了,伊斯纳也不例外,他以魔导士的身分顺利地走在出人头地的路上。然而,生前的蝶德莉姆具有拔群的优秀才能,因此伊斯纳身边总会有一个被比较的对象。

在小时候──这并不会造成什么困扰。

彼此的优劣并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感情。

他们能够待在一起。

然而,随著两人渐渐成长,身边的环境也慢慢改变。

「莉姆死的那一天也是这样。」

两人没办法维持从前那样的关系了。

「我想和她一起站在战场上……当天是我们实现了这个目标的日子。那一天,我和平常总是照顾著我的莉姆起了争执。现在回想起来,她只是指出了一个小问题,但她从未依赖过我,令我不禁对她感到生气,之后我们一直无视对方,等我回过神来,莉姆已经──」

已经中弹了。

壮志未酬身先死。

在这个世界上,这是很常见的事。

然而,对于曾失去挚爱的这名青年来说──

「雷鹰,你跟当时的我一样。」

这件事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影响。

「什么地方一样?」

「搭档太过优秀,导致自己产生焦虑。」

──焦虑。

无法忍受自己不够成熟时所产生的感情。

「哪有什么焦虑……」

「你有没有毫无理由就对她说的话感到反感过?」

「……」

「你有没有遇过双方无法顺利交谈的情况?」

……

要算起来的话,次数多到一只手也数不完。

对方似乎从雷鹰的表情中,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问题。

「你产生了天真的误解。」

「你说误解……」

「雷鹰,你对她的评价是什么?」

「……理想的魔导士。」

「光是这一点就错了。」

关系不和的原因。

那就是──

「她们虽然很优秀,但并不是神。即使头脑再怎么优秀,即使是亡灵,她们的身分……也只不过是一名少女而已。」

误解──

他的意思就是说,雷鹰把自己的搭档艾亚当成了万能的存在。

「所以,你才会产生焦虑。」

「……」

「因为你产生了误解,把她视为神圣且与自己不同的存在──你在无意识中,认为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绝对的。因此,你重视她的每一句话胜过自己的思考,那些话语深深刺入了你的心。」

感觉就像是被指出错误一样──

雷鹰一直以为,那名身为他搭档的少女,是自己永远都追赶不上的存在。

「我先提醒你一件事。你不要搞错,她们跟我一样,都只是普通的人类。会犯错、会做出无理的要求、会一时失言,也会轻忽大意。我原本以为莉姆绝对不可能会死,直到她突然就这样死去时,我才察觉到这件事。」

「……可是……」

「我再说得简单一点吧?」

他的每一句话都刺进了雷鹰的心,让雷鹰的精神十分疼痛。

面对心情还没整理好的雷鹰,他说:

「现在的你,因为被自己崇拜的女孩子骂了,而在闹别扭。」

「……唔。」

雷鹰不禁发出被说中心声的声音。

看到这一幕──

「……哈哈。」

伊斯纳笑了。

虽然笑声很微弱无力,但──他显得十分开心。

「该怎么说呢。感觉我把这十年来一直想对过去的自己讲的话,一口气讲出来了,真是舒畅,啊哈哈……」

「才没……」

雷鹰被讲到痛处,正想要反驳时──

「不过,我也没有资格教训别人。现在的我对那家伙──对莉姆还有很多不瞭解的地方。」

伊斯纳的声音变小了。

「莉姆以亡灵的身分现身时,就跟从前的她没两样。即使我改变了,但她依然没有变,这点让我感到相当开心。然而,一踏上战场──我就发现她变了。」

伊斯纳从过去到现在,都以搭档的身分跟她一起战斗,她的变化在其眼里相当明显。

「她变得远比以前更加残虐,对于战斗抱有深深的渴望。她的内心明明比任何人都讨厌战争啊,还是说,只要不断地战斗就会变成那样的结果呢?我不太清楚。」

雷鹰只认识现在的蝶德莉姆。

她用令其无比痛苦的方式杀害了三十人。不过──

「跟她活著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吗?」

「嗯。她有著出类拔萃的优秀天分,但我从未在战场上看过她的笑容。她出现在战场的次数,以他人无法相较的程度不断增加。不过,这也是因为凯塞那个男人一直替蝶德莉姆准备战场的关系。」

──凯塞。

虽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不过雷鹰听过他的名字。记得他是西国的军官,雷鹰曾在几个战场中看过这个名字。由于对方并没有特别优秀的战绩,所以雷鹰对他的印象并不深。

但无论如何,那个名叫凯塞的军官,确实跟亡灵蝶德莉姆接触了──

「回想起来,给莉姆战场的──就是那个男人……如果我能再强硬一点的话,或许莉姆就能维持她原本的样子──而不会变成亡灵蝶德莉姆。明明有这种可能性,我却没有好好把握……任莉姆听从他的命令战斗──」

蝶德莉姆──改变了。

比起生前,她现在彻底把战斗当成自己活著的方式──

「我……什么都办不到。没办法对改变了的她说──不要改变……」

伊斯纳的意识似乎慢慢消逝,声音也渐渐变弱。

「请你们──一定要完成目标喔。」

「……」

「我们已经来不及了。不过,现在的你们……还有………」

他似乎连把话讲完的力气都没有了。

伊斯纳──开始发出轻微的鼾声。

艾亚结束与蝶德莉姆的对话,回到小屋中。

「雷鹰,你的伤势如何?」

「……没有特别恶化,但也没有变好。」

「是吗?」

她首先听到的,就是雷鹰的谎言。艾亚虽然只是稍微离开现场一段时间,但包住雷鹰伤口的绷带已经开始渗血了。他的伤势确实正在恶化。

然而,艾亚并没有点破这件事。

「总之,我先帮你把绷带拿下来清洗吧。虽然会很痛,不过你要忍耐喔。」

「我并没有觉得很痛痛痛痛痛!」

「……我就说了会痛啊。」

拿下绷带后,可以看到绷带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血迹。她用小屋里储存的水清洗,但没办法轻易把血迹洗掉。雷鹰的出血相当严重。

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雷鹰还是绝口不提自己的伤势。因为他知道就算说了,也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而已,没有任何好处。

(没错──)

艾亚再次思考。他们具备了足够的决心,一路奋战至今。过程中也数次遇到要赌上性命的场面。正因如此,首要之务就只有一件。

那就是替这场战乱划下终止符。

为此,他们必须完成任务。

除此以外没有其他非做不可的事,区区性命──

(……)

雷鹰的性命只剩下不到十个小时了。想要拯救他,必须在明晨离开雪山,让他接受适当的治疗,但想这么做,就得跟身分不明的军队交战。

蝶德莉姆的力量很强。

然而,作为战术核心的艾克赛利亚就只有一台。

能够成功脱离的可能性绝对不算高。

不过如果继续躲藏下去──便很有可能逃过一劫。

所以,该怎么做──

──连想都不必想。

『我问的是,你是否想救那个少年──就只是这样而已。』

她回想起蝶德莉姆说过的话。

当时的问句,她现在依然无法回答──不对,她感觉自己说出答案的瞬间,至今为止跟雷鹰一起建立的东西就会崩坏。

赌上性命──至今为止两人不停说出的这句话,将会沦为谎言。

所以,她刻意不去思考。

(我──)

艾亚把沾满血液的绷带洗净、扭乾,重新替雷鹰包扎伤口,并想:

(我该怎么做──)

她愈是思考,心中的纠葛就愈剧烈。当她碰触到雷鹰的肉体,直接感受到他的体温时,不由得感受到雷鹰现在确实还活著。

这份体温也将会在明天消逝。这种事──

(不要──)

她不想要这种事发生。

艾亚可以肯定地这么说。

尽管如此,要是设想该怎么做才能回避这种状况,脑中会再次陷入一片混乱。她心中不停反覆同样的问答,却找不出答案。

「呜……」

这时,雷鹰发出了呻吟。

艾亚忽地抬起头,发现雷鹰的脸靠得很近。

(对了──)

乾脆问他本人就好了啊。要被迫做出跟生死有关的决定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雷鹰。只要让他自己决定的话──

自己就能轻松了──

「雷鹰,呃──」

她开口向雷鹰说道。

「……艾亚?」

然而,当雷鹰跟她对上眼神的瞬间──

(──!)

艾亚把原本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然后──

(我──)

艾亚惊觉自己正打算做什么,立刻闭上了嘴。

(我想问他什么啊──)

她对自己的软弱──感到毛骨耸然。

接下来该怎么做?考虑到现在的状况,不管怎么想,雷鹰都一定会选择『牺牲自己,完成使命』。而自己也很清楚他会如此回答,却还想开口询问他这个问题。

也就是说,她在逃避。

逃避由自己做出──舍弃雷鹰的决定。

(什么叫──)

当她发觉这件事时──

(什么叫赌上性命嘛……!)

自己完全──

自己完全无法下定决心──原本已经做好了觉悟,认为自己在紧要关头时不会感情用事,会做出适当的判断,但现在这份觉悟却开始动摇了,这个事实让艾亚十分愕然。

然后──

「哦……你很认真帮他包扎呢,艾亚。」

靠坐于对面墙壁的蝶德莉姆低声说道。

「蝶德莉姆……」

「明明刚才还在犹豫是否要杀他。」

「!」

「真是的,我觉得之前你那种直率的个性还比较可爱呢。」

说完之后,蝶德莉姆再次垂首陷入睡眠。她似乎睡到昏头才会讲出那些话,但发言内容却在艾亚内心不断回响。

──是否要杀了他。

在她身旁的雷鹰,也确实听到这句话了。

当然,照理说这件事被雷鹰知道也不会有什么困扰。抹消人类存在,改写现象的恶魔子弹──用这种子弹抹消雷鹰,他自己应该也产生过这种想法才对。双方只是没说出口,艾亚和雷鹰彼此都明白这是次佳的方法。

然而,艾亚听到蝶德莉姆的发言之后──

「那个……雷鹰……」

她却开口想要解释。

可是──

「没关系。」

「……咦?」

艾亚脑中片混乱地与雷鹰对上了视线,相对的──

「这么做很普通吧。」

少年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

「如果我跟你处于相同的状况,我一样会有这种想法,一样会得出相同的答案。为了摆脱这种状况,必须抹消谁……我非常清楚。能够抹消的人──」

就是我吧──

雷鹰说出口了。

以非常平淡的口气如此说道。

这是他毫无矫饰的真心话。

然而,看到雷鹰情绪毫无波动的样子──

(为什么──)

艾亚心中──

(为什么你这么──)

产生了波烂。

(为什么你这么若无其事……?)

雷鹰毫无疑问地听到了蝶德莉姆说的话。

艾亚想要用恶魔子弹抹消雷鹰──这件事实。

她表面上在替他治疗,内心却冷静地思考是否要舍弃他。然而,雷鹰听到这件事后,他说「我也会这么想」。

简单来说,雷鹰觉得──

(就算我杀了雷鹰──)

──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到了紧要关头,艾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他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才不为所动。

因为雷鹰认为,艾亚为了利益而抹消某个人,是『理所当然』的事──

身为亡灵的自己。

──是能够杀人的存在。

雷鹰是这么想的。

他连惊课的情绪都没有。

对这名少年而言──

这是理所当然的。

(……啊……)

艾亚想到这里,发觉自己的脸颊──

「咦……?」

有水滴流过。

扑簌簌地落下。

「为什么……」

一开始,她以为是小屋的漏水滴到她的脸上。然而,脸上的水滴不管怎么擦也擦不完,她才终于察觉到那是自己眼里滴落的泪水。

(不会吧,为什么──)

她想要让泪水停下。

却无能为力。

彷佛原本关得紧紧的水龙头打开了一样,泪水从眼角流下,即使用手按住也停止不了。她心中并没有想哭的感觉,感情完全没有产生波动。

说起来,她根本没有哭泣的理由。

应该是这样才对。

然而──

为什么?

「艾、艾亚……!」

看到艾亚突然哭了出来,雷鹰显得十分惊慌。

「你怎么突然……」

眼前的少女跟自己四目相望时,突然一脸认真地哭了出来,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

都会感到吃惊且困惑吧,然而──

(为什么──)

艾亚看著直到这时『终于』显露动摇的雷鹰,说:

「──为什么?」

「咦?」

「为什么现在这种事才让你感到吃惊?」

「……艾亚?」

「为什么……你没有受到打击……?你听到我想杀了你,为什么你还能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什么你能够那么平静啊!」

她问的问题毫无道理。由于双方已经说定彼此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因此雷鹰的反应一点问题都没有。为了达成目的,能够舍弃对方──他们应该是这种利害关系才对。

尽管如此──

(我为什么会因为这种事,这么……)

艾亚不希望雷鹰把这种事视为理所当然。

她希望──雷鹰能够受到打击。

「为什么你能够那么若无其事……」

──信任。

这是她无意识间追求的事物。

万一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任何人都会感到吃惊;但如果被一开始就完全不信任的对象背叛,没有人会感到讶异。

而雷鹰对艾亚的背叛并不吃惊。

也就是说,自己对雷鹰来说──是理所当然会背叛的存在。

「呜、呜……」

「等等、艾亚、你、怎么哭了……!」

在还没察觉感情时,泪水就先流了出来,之后情绪才一涌而上。眼眶发热、鼻头发酸,无论怎么压抑,她还是只能像个孩子一样哭泣。

尽管如此──

在一片混乱的感情之中──

(我──)

艾亚瞭解到──

自己与雷鹰之间的关系。

(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瞭解了,但是──)

彼此握有对方的秘密,为了达成共同的目的而一同前进。

他们有著想要实现的愿望。

为此,能够牺牲所有事物──

他们下定了决心,走到了这里。

然而,艾亚在跟雷鹰一起行动时,内心不知何时产生了『别样感情』──并希望雷鹰也能拥有相同的感情。

(我真是太没用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

她在无意识中产生了期待。

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

当自己的期待遭到否定时,她才会流泪。

她感到十分悲伤──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被这种天真的感情所控制。

察觉到这份感情之时,她觉得自己很没用。

──太丢脸了。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自己刚刚不是才纠正过蝶德莉姆吗?这样的自己跟蝶德莉姆有什么不同?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然受感情所制的她,有什么立场叫蝶德莉姆不要抱持个人感情?

艾亚再次以客观角度看待自己,因此感受到的羞耻心加上自己不被雷鹰所信任的事实,令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然而,在艾亚陷入紊乱情绪时──

「……我姑且说明清楚。」

雷鹰开口向她说道:

「不是这样的,艾亚。」

「咦……?」

「不,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我的,但我其实很讨厌那样。」

「……你指的是什么?」

「我听到你产生迷惘时的感受。」

「……这是怎样?」

「我是说真的。」

「少骗──」

艾亚正想要反驳──

「咦……」

「我不会骗你的。至少现在不会。」

雷鹰把手绕到了艾亚背后,用力把她搂进怀里。娇小的艾亚并未抵抗,就这样被他搂入怀中,脸孔深深埋在雷鹰的胸口。

──娇小的身体。

雷鹰心想,她的身体真是娇小。即使自己现在紧紧抱著她,还是会怀疑她是否在自己的怀中。感觉非常虚幻,彷佛只要太用力就会折断她一样。

尽管如此──少年的手臂还是更加用力地拥抱她。

「……我不需要安慰。」

「我是自己喜欢才这么做的。另外,我也希望有人能给我安慰。」

雷鹰虽然表面装作平静,其实真的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早已做好了觉悟,可是心里依然会产生波澜。

「……原来是这样啊。」

「嗯。」

「你的心灵真是软弱。明明身体这么强壮……」

艾亚一边说,一边也把手绕到了雷鹰背后,就像是在回应他一样,紧紧地抱住他。雷鹰的伤口受到挤压,其实还满痛的,不过他还是想先把该说的事说出口。

「──艾亚。」

「……什么事?」

「我已经把我的命交给你了。如果是为了达成目标所需,你随时都可以舍弃我,不可以在其中放入感情。这对拥有恶魔子弹力量的我们来说,是必须留在心中的十字架。不能在紧要关头产生迷惘。」

「……是啊。」

这是雷鹰发出的斥责。

他斥责判断力变得迟钝的艾亚。

也在斥责有些动摇的自己。

然而──

「不过,如果有机会能逃脱现在的状况……」

面对受到斥责而低下头的艾亚,雷鹰说道:

「我们再好好聊一聊吧。因为我很迟钝,所以有很多话想跟你聊。这样可以吗?」

「……」

艾亚没有回答。不过,她的双手加重了拥抱的力道,以此代替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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