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指挥棒在空中勾勒出优美线条,泷修长的手指行云流水地挥舞,社员配合他的动作,一同开始演奏。金色的号口震动,吐出发自丹田的低音。久美子的指尖在乐谱上移动,视线再度回到指挥者身上。黑色的小蝌蚪在五线谱上游来游去。
「大家好!接下来是管乐社的演奏时间。」
在明日香一声令下,北宇治高中文化祭的管乐社演奏节目开始了。每年体育馆的舞台表演皆以管乐社的演奏画下句点。这时候全校学生都会集合在体育馆,校长会在管乐社结束演奏后,开始致辞。管乐社分配到的时间是三十分钟,文化祭的选曲是三年级的特权,整个夏天学长姐指定了许多乐谱。
田中明日香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三年级的她是管乐社副社长,同时也是久美子所属低音组的组长,负责吹奏上低音号。身材修长高挑,是很适合用长相标致、眉清目秀等成语来形容的学姐,只可惜个性不太好。
「时间虽短,还请各位欣赏我们的演奏。」
这句话让会场响起了掌声。她的声音十分清亮,听起来很悦耳。要是能改掉平常像机关枪一样的说话方式,明明就是个正常的漂亮学姐。久美子抱着上低音号,事不关己地想着。
「明日香学姐!」明日香对台下传来的欢呼会有何反应呢?北宇治高中管乐社共有八十一位社员,不可能让所有人都站上体育馆狭小的舞台,因此社员分成两部分,分别在舞台上下各就各位。久美子抱着乐器,坐在舞台下的后方,除非她回头,否则看不到台上的动静。她只能直直盯着指挥者泷的方向,因为只要有一个人的动作不自然,就会很突兀。
「谢天谢地,我们管乐社今年可以参加全国大赛了。」
「恭喜!」「加油!」此起彼落的加油声,令社员的表情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柔和。心里痒痒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加油声静止前,久美子只能拼命忍住别笑得太忘形。
全日本管乐大赛。
这场比赛是国内最大规模、最具传统的音乐盛事,全国管乐社员都会齐聚一堂。评审将分别给予角逐的团体金奖、银奖、铜奖的名次,各个团体得先在地方预赛、都道府县复赛胜出,才能参加全国大赛。
京都府立北宇治高中曾经是管乐强校,但自从当时的顾问调到别的学校以后,实力就一口气衰退,最近十年皆不曾留下足以说嘴的成绩。然而,拜今年新任顾问泷升的指导所赐,实力逐渐提升,两周前,北宇治高中在八月二十五日举行的关西管乐大赛中,顺利抢下前往全国大赛的门票。
等到会场安静下来,明日香再度开口:「我们之所以能努力走到这一步,都要感谢各位老师及家长,以及把教室让出来给我们练习的各位同学。为了表达平常对各位的感激之意,我们今天会尽全力演奏。」
这句话让会场内响起温暖的掌声。久美子每次看到一群人一起拍手的场面,都会很感动。她深深吸气,下意识轻轻按压活塞,指腹的触感每次都让她觉得任重道远。
「那么,接下来继续为各位演奏。首先为各位介绍刚才演奏的开场曲〈搭乘A号列车〉,是很有名的爵士曲风。第二首曲子是管乐社员都很熟悉的〈唱,唱,唱〉,这首曲子也曾用于电影中,大家肯定都听过,欢迎配合演奏打拍子同乐。」
明日香的说明又引来一阵掌声。久美子翻开乐谱,望向泷。社员全都抬起头,迫不及待地等着泷的指示。久美子觉得所有人的视线都朝着相同方向的这一幕,非常珍贵。
大部分社员皆已在恢复成上课状态的音乐室里就座,藏青色的水手服聚集在教室中央。挂在墙上的相框里,装饰着连续参加关西大赛、获得全国大赛金奖等褪色照片。入社当时欠缺保养、布满尘埃的相框,曾几何时也擦得亮晶晶的。
「啊,大家都到齐了吗?」
社长小笠原从前面发下讲义。她负责吹奏上低音萨克斯风,过于温柔的性格其实不太能胜任必须带着大家往前冲的社长一职,听说是因为明日香不愿当社长,才由她接下社长一职。大家恐怕是看准了小笠原好欺负,就把工作都推到她头上,要她当社长。
泷顾问默默站在社长旁边。最近社团内部开会时,都是由社长负责主持,泷不太发言。他刚上任时,会做出巨细靡遗的指示,但是随着时光流逝,社员已经对各自扮演的角色有所自觉,不需要泷的指示,也能自动自发完成分内工作。久美子边往后传讲义,边默默观察四周。或许是刚结束文化祭的演奏,大家脸上还残留着些许疲惫的神色。
「今天各位辛苦了。」小笠原说道。
「大家辛苦了。」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虽然才刚演奏完,但现在才四点,所以今天就跟平常一样,要继续留下来分组练习。不过,我想刚演奏完还是很累,所以今天会比平常早一点解散。还有,刚才发下去的是这个月的行事历,请仔细确认。要请假、会迟到的话,请事先通知各声部的组长。」
「是。」
「九月底将举行车站大楼音乐会,B部门的人请以那边的练习为主。行事历上打两个圈的日期是那场音乐会的练习时间,B部门的人完成当天的基础练习后,请直接加入合奏。」
「是。」
「还有,这是最高机密……」小笠原压低嗓门。这句话让大家开始窃窃私语。只见她的视线落在纸面上,有些兴奋地接着说:「事实上,不只北宇治,清良女中也会参加车站大楼音乐会。」
清良女中。这所学校太有名了,大家都忘了还在开会,七嘴八舌地表达感想。坐在隔壁的绿辉手舞足蹈地高呼万岁。
清良女中是位于福冈县的私立高中,校内的管乐社是全国大赛的常胜军,实力超级坚强。其所演奏的CD上市时,还能挤进排行榜前几名,定期演奏会的门票也总是开卖当天就抢购一空。久美子心想,能厉害到这种地步,说是专业的演奏家也不为过。
「为什么又来京都?是为了这场演奏会,大老远从九州过来吗?」三年级吹萨克斯风的学姐问道。
小笠原摇摇头回答:「不是那样的,好像是被邀请来当京都府某庆祝仪式的特别来宾。是主办单位拜托她们顺便让我们参加演奏会,而对方也答应了。」
「可以现场听到清良女中的演奏,真是太棒了!」
强校迷绿辉兴奋地握紧拳头。川岛绿辉是毕业自强校圣女中学的一年级生,个子娇小,却负责拉低音大提琴。她对自己的名字感到很自卑,所以都要别人喊她小绿。
「有这么厉害吗?」
坐在绿辉前面的叶月转过头来问道。加藤叶月国中时是网球社,高中才加入管乐社。起初想吹小号,但名额已满,只好转而负责低音号。刚拿到乐器时,连声音都吹不出来,如今已经能灵活吹出各式各样的曲子。
叶月和绿辉及久美子同班,都是一年三班的学生。级任老师松本美知惠也是管乐社的副顾问,以非常严厉的性格著称,还因此被学生取了军曹老师的绰号。
「前阵子才上过电视不是吗?明明都是女生,演奏出来的声音却很宏亮,是赫赫有名的学校。」
「听得不是很懂,只知道非常厉害。」
叶月对绿辉的说明频频点头。明日香在吵吵闹闹的音乐教室前方,轻轻拍了一下手。
「好了,安静下来。不好意思打断各位的热烈讨论,别忘了现在还在开会。」
这句话让交头接耳的社员连忙转向前面,绿辉也捂住自己的嘴巴。确定教室恢复安静后,明日香朝小笠原一瞥。小笠原看了讲义一眼,回头看着泷。
「老师,请问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啊,对了。」
泷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脸上浮现出一如往常的温和笑容。
「清良女中是非常优秀的学校,能现场听到她们的演奏,对各位而言,肯定是很珍贵的体验。不要只是听过就算了,请抱着对接下来的演奏会有帮助的心情仔细欣赏。」
「是!」
大家精神抖擞的回答令泷有些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或许是受到学生兴奋之情的影响,音乐教室里的空气带了点热度。关西大赛结束后,大家对音乐的执着又多了几分。久美子刚进社团时,根本无法想象会看到社员随时抓紧时间练习的身影。
久美子认为泷是很优秀的指导者,只花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让腐败的社团改头换面。自从他当上顾问,北宇治高中管乐社几乎没有假日可言,但就连起初对此表示不满的学长姐,至此也不再有任何人抗议。因为他真的实现了进军全国大赛这个有如白日梦的目标。
泷具有强烈的明星特质,让人觉得相信他准没错。可是,久美子有时会想,泷为何要对他们鞠躬尽瘁到这个地步?每个假日都来加班,不惜扮黑脸也要指导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久美子将吹嘴抵住嘴唇,偷偷看了泷一眼。他温柔的眼神给人柔和的印象,但大家都很清楚,只要一扯到音乐,他的眼神就会变得非常锐利。泷为什么要玩音乐?又为什么要当顾问?久美子还没机会提出这些疑
问,会有可以问的一天吗?久美子边想边挺直弯腰驼背的身体。
「谢谢老师。」站在前面的小笠原向泷道谢。「不客气。」泷微笑回答。
「那么,请各位努力演奏出不比清良女中逊色的水准。距离车站大楼音乐会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请利用准备全国大赛的空档好好练习。」
「是。」
众人中气十足地回应小笠原的叮咛。久美子凝视手中的讲义。暑假结束了,学校下学期的课程也开始了。为了迎战全国大赛,几乎被社团活动填满的生活,也必须再度面对课业的存在,前阵子只要考虑社团活动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那么今天就讨论到这里,接下来开始分组练习。各声部的组长请留下来开组长会议,其他的社员请各自练习。」
「是。」
听从小笠原的指示,社员各自移动到自己的分部练习教室。久美子看了一遍发下来的讲义,大大叹了一口气。
「车站大楼音乐会啊……」
比起车站大楼音乐会,久美子更想专心于全国大赛的练习,她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只想到自己吗?
「A部门的人如果还要练一般曲子,不会觉得很着急吗?不会想赶快进行全国大赛的练习吗?」
夏纪看着车站大楼音乐会用的乐谱,侧着头不可思议地问道。平常使用的分组练习教室因为还要处理文化祭的善后工作,不能使用,今天低音组的分组练习只好破例在和音乐教室有段距离的烹饪实习室进行。大概是哪个班级在这里烤过摆摊用的饼干,狭小的教室里弥漫着甜腻的味道。
「嗯……小绿倒不怎么着急,因为表演时很开心!」
绿辉天真无邪地回答。小巧的手里握着低音大提琴的弓,上头紧绷的平滑白毛以马尾制成。
「我只要能跟大家一起表演就很开心了,因为人家不能参加A部门的演奏。」
叶月露出雪白的牙齿咧嘴一笑,低音号放在大腿上。「说的也是。」一旁的梨子有些不知所措地低眉敛眼。
二年级的梨子和夏纪是性格相反的学姐。个性温和的梨子负责低音号,比较有攻击性的夏纪和久美子一样,都是上低音号。
久美子边用指尖描摹乐谱夹的边缘,边望向夏纪。
管乐比赛只有编制比较大的部门,也就是所谓的A部门才会举行全国大赛。然而,举行比赛的部门可不只有A部门,还有以分部或都道府县为单位、小学部门、小编制部门、联合部门等也都会举行比赛,几乎所有的管乐团体只要有意愿都能参加比赛。人数众多的学校管乐社通常会拆成好几个单位参加比赛,北宇治高中每年也都分成A部门和B部门参加比赛。
今年北宇治高中以选拔方式选出A部门的成员,导致低音组一年级的叶月和二年级的夏纪被编到B部门。B部门只能比到京都大赛,因此比赛结束后,B部门的成员只能练习演奏会的曲目或协助A部门的成员。
「……比赛和演奏会两边都很重要。」
负责吹低音号的卓也一脸正色地说。二年级的副组长卓也是低音组唯一的男社员,沉默寡言、正经八百,与饶舌的明日香正好相反。
「啊,是是是,知道了啦!」
夏纪缩着脑袋说。久美子又朝吹嘴吹进一口气。以她个人的喜好来说,自己喜欢演奏会更胜于比赛,因为可以吹奏各式各样的曲子,观众的反应也很热烈。但是如果问她对何者投入比较多的感情,当然是比赛而不是演奏会。因为比赛的结果将得到金奖、银奖、铜奖的明确评价。
「很好!就是这股气势!」
这句话随着嘎啦嘎啦的开门声飘进教室里,全体组员一起望向声音的主人。只见明日香抱着银色的上低音号,急惊风似地走进教室。
「啊,学姐,组长会议辛苦了。」
绿辉说道,冲着明日香一笑。她带点浅棕色、宛如猫毛的头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明日香把上低音号放在讲桌角落,瞥了绿辉一眼,红框眼镜的镜框闪过一道凌厉光芒。
「关西大赛才刚结束,就马上想着比赛的事,真令人感动。虽然比赛前还有车站大楼音乐会,但也不能忘了全国大赛的事,必须牢牢锁定真正的目标。」
「因为我们学校的社团居然能参加全国大赛,简直跟奇迹没两样呢!」
「嗯,嗯。」夏纪点头如捣蒜。「就是说呀!」明日香大表赞同。
「居然是我们获选为关西代表,而不是三强之一的秀大附中,真的很幸运。因为打进关西大赛的二十三所高中里,只有三所学校能被选为关西分部的代表。往年都是明静工业高中、大阪东照高中、秀塔大学附属高中所谓的『三强』代表关西进军全国。」
「我们的努力终于开花结果了。」
夏纪对兴奋到握紧拳头的绿辉嗤之以鼻。
「当然也是因为我们拼命练习,但最大的关键还是秀大附中的独奏失误吧!要是没有那个失误,肯定还是他们会去全国大赛。」
「评审委员的给分好像非常接近。」
梨子伤脑筋地搔了搔脸颊,侧脸倒映在大大的金色号口上。卓也在一旁皱眉,大概是对这番讨论不太服气,有些不满地嘀咕:「……可是,进军全国的还是北宇治,不是秀大附中。」
这句话让明日香的表情顿时散发光彩,发出咯咯咯的愉快笑声,以「就是这么回事!」的夸大动作站在卓也那一边。
「能不能晋级下一场比赛,终究还是取决于正式上场时的表现呢!我们只管堂堂正正地过关斩将就行了。」
明日香如是说,志得意满地笑眯了眼。
「今年管乐比赛的参加团体,光是A部门就多达一千五百七十七所学校,再加上B部门的话,总共有三千两百三十七个团体。其中A部门只有二十九所学校能进军全国大赛。想当然尔,能晋级全国大赛的学校都不是等闲之辈。评审委员要听完所有学校的演奏,以A、B、C,亦即金、银、铜的三种等级评分。每位评审会给予每所学校A或B或C的评价,获得过半数评审给予A评价的学校即为金奖,得到过半数C评价的学校为铜奖,除此之外则为银奖。换句话说,可以得到金奖或银奖的学校数量并没有严格规定,每年都会不一样。」
叶月听完这番说明,战战兢兢地举手发问:「请问每所学校各自会得到几个ABC的评价?」
「依参赛的管乐社团数量而异,以高中管乐社来说,假设有十五个团体参赛,则每位评审能给予的ABC评价各有五个。」
「也就是说,前半场和后半场只会各有五所学校获得金奖吗?」
「不对,必须得到超过评审委员人数一半的A评价,才能获得金奖。所以票数一旦分散,自然就会少于五所学校。要在全国大赛拿下金奖的门槛其实非常高。」
「只要北宇治也拿下金奖就好了!小绿开始紧张起来了。」
绿辉兴高采烈地说,双手捧住自己的脸颊。她泛着红晕的脸颊让人联想到染成绯色的枫叶。
「小绿从国中就是全国大赛的常客吧,正式上场还会紧张吗?」久美子问道。
绿辉就读的圣女中学是全国首屈一指的管乐强校。只见她抱着胳膊,思索了一下。
「嗯……比起紧张,更多的是兴奋期待。你想想,过去的比赛都必须想着要打进下一关对吧?可是全国大赛完全不用担心晋级的事,可以比平常更自由自在地演奏。」
「圣女曾经连续三年在全国大赛拿下金奖呢,强校真的好厉害。」
梨子佩服地猛点头。「欸嘿嘿!」绿辉害羞地搔搔头。明日香兴奋地从讲桌上探出身子。
「那真的很厉害,因为国中的学校数量远比高中多太多了。以今年比赛的A部门为例,有一千五百七十七所高中参赛,但国中的A部门有两千九百五十一所学校。换句话说,参赛学校多了一倍,但可以进入全国大赛的名额还是一样,所以单从机率来说,国中部要打进全国困难多了。」
「国中管乐的竞争也很激烈呢!我念国中时,大家好像也都拼命练习。」
国中时期是网球社的叶月也一脸严肃地附和。久美子上的北中虽然没有圣女那么厉害,但实力也不差,还曾与同样位于宇治市的南中争夺进军关西大赛的门票。不过,北中和南中皆不曾打进全国大赛。北中虽以全国大赛为目标,但国中最后一场比赛,最后止步于在京都大赛拿下金奖。
「要是北宇治也能像以前那样,在全国大赛拿下金奖就好了。」叶月眯着眼睛说道。其他人都对这句话表示同意,用力点头。
虽说暑假已经结束了,但放学回家路上,天气还是很热。久美子拨弄着短袖水手服袖口,望向山间。夕阳西下,只剩微微红光残留在天空下摆。苍白的月色淡淡浮现在蓝色天空里,宣布夜晚已经来临。久美子撑着宇治桥的栏杆,随意望着水底,阴暗水面微微反射着商店的灯光。
「辛苦了。」
背后传来的声音令久美子猛然回头,看到秀一站在自己面前,他肩上挂着看起来很重的体育用品袋。
冢本秀
一的母亲和久美子的母亲是朋友,所以从他们小时候两家就互有往来。小学才从东京搬来京都的久美子与秀一住在同一栋公寓里,国中、高中又加入同一个管乐社,秀一负责吹长号,和久美子同样获选为A部门的成员,每天练习他们都会碰面。
「辛苦了。今天的社团活动比平常还早结束,真幸运。」久美子说道。
秀一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表示赞同。他好像趁着夏天又长高了。久美子望了他变短的裤管一眼,心里漫上异样的感觉。
「话说回来,清良女中要来的事,真是吓了我一跳,没想到她们真的会来。」
「对呀,这将是第一次听到她们现场演奏。」
「藤城老师老是要我们参考这种学校的演奏呢!」
他口中的藤城老师是他们国中时的管乐社顾问,肚子圆滚滚,感觉很温柔,从外表绝对看不出来他的指导十分严厉。
「明明连一年都还没过完,却感觉国中时期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对呀,上了高中以后,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让人转眼就忘了国中的事。」
「啊,我突然想起,听说女篮队的文川同学和科学社的岸部同学交往了。」
「欸,真的吗?」
「真的,梓告诉我的,而且还是文川同学主动告白。」
梓是和久美子、秀一念同一所国中的女生,毕业后就读以行进乐队闻名的立华高中。
「不过,岸部也真有一套,我还以为那家伙绝对交不到女朋友。」
两人边聊着这些琐事,慢条斯理地往前走。桥上的人行步道有一排长方体的路灯,散发出暖色系的灯光。
「对了,你生日已经过了,对吧?」
「咦?」
秀一没头没脑的问话让久美子不自觉仰望他的脸。久美子的生日是八月二十一日,不懂他为何到了今天才又提起这件事。
「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是我妈一直吵着要我送你礼物。」
「咦?伯母吗?为什么?」
「我、我哪知道。」
秀一丢下这句话后便转过脸,逃避久美子的视线。
一踏入平等院通,就传来远处焙茶的香味。久美子顺着石板路往前走,看着秀一的脸。小学时还很圆润的脸颊,曾几何时已经变得棱角分明。久美子不经意地从他那绝对称不上俊秀,但隐含着几分坚毅的侧脸上,感受到漫长岁月的流逝。
「你想要什么礼物?」
秀一依旧看着别处问道。久美子抱着胳膊,陷入沉思。绿辉送她可爱的发圈,还从叶月那边得到一百个巧克力的礼盒。叶月送给她的巧克力已经在午餐时间与班上同学一起吃掉了,害她长出满脸痘痘,真是伤脑筋。
秀一偷偷看着默不作声的久美子。
「啊,上低音号的CD如何?」
「丽奈已经送我进藤先生的演奏作品了。」
「真不愧是高坂,很懂你的喜好呢!」
秀一喃喃自语地表示佩服。
高坂丽奈和秀一、久美子一样,都是北中的毕业生,也都是管乐社的成员,从小就对小号一往情深。成绩优秀,人长得又漂亮,是一百分的美少女,唯性格强悍是她的优点,也是缺点。明明可以去念比北宇治更好的学校,但是为了接受泷的指导,所以来念这所高中。
「呵呵,因为我从小学就是进藤先生的粉丝嘛,收到时超高兴的。」
久美子噗哧一笑,忆起从丽奈手中收下包装很精美的CD时的心情。进藤正和是足以代表日本的上低音号演奏家。
「可是,如此一来我不就没东西可送了吗?」
「这是你要自己思考的问题吧!请送我会喜欢的东西,这样我也会考虑回礼。」
「你会喜欢的东西?好难啊!」
「其实什么都可以啦!」
久美子随口打发干劲十足的秀一。或许是不满意她的反应,秀一噘嘴抗议:「哇!你一点也不期待耶!等着瞧,你一定会喜欢的。」秀一不知怎地充满了干劲。
「好的、好的。」久美子笑着回答。
这么说来,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交换礼物的。明明小学时从不曾缺席彼此的庆生会。升上国中后,两人不知不觉疏远了,觉得说起话来很尴尬,开始避着对方。想到那时候的事,不禁庆幸还好有管乐这个共通的社团活动,现在才能轻松聊天。万一自己参加的是其他社团,大概就不会再跟秀一说话了。想到会有自己以外的女生站在他旁边,久美子不由得身体一震,感觉很不开心。
「怎么了?」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反常,秀一歪着脖子问道。带点淡淡棕色的瞳孔直瞅着她。久美子不想老实回答这个问题,往前跨出一大步。
「没什么!」
秀一则是一脸莫名其妙。
回到家,厨房传来的香味掠过久美子鼻尖。
「哎呀,你回来啦!」
久美子往锅子里一探,母亲正在炒绞肉,光是香味就刺激着她饥肠辘辘的肠胃。油脂在锅里弹跳,滋滋作响声回荡在狭小的厨房里。
「今天是文化祭吧?如何?」
「嗯,很开心喔!」
久美子从冰箱拿出果汁,倒进玻璃杯里,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橘色液体慢慢盈满杯子。电视上眼熟的主播正平淡地念着新闻稿。
「你刚上高中时,我还担心你不晓得会变成怎样,但是最近看你都很开心,真是太好了。社团活动也很努力吧?」
「还好啦!」
久美子躺在沙发上,一双赤脚搁在沙发扶手,脱下的袜子揉成一团扔在地板。母亲目瞪口呆地说:「你也太没规矩了。」
久美子闭上双眼,感觉累积到现在的疲劳一口气涌上来,直接躺在沙发上伸直手臂,肩膀底部的肌肉整个拉开,发出啪叽的清脆声响。
文化祭的演奏会也表现得很好,之后还能听到清良女中的演奏。大家都很有干劲,感觉好像一切都会很顺利,再来只要专心准备全国大赛即可。不知不觉间,久美子抱着抱枕的手愈来愈用力。心脏之所以扑通扑通地跳,想必是因为对未来充满期待。她在目前的生活中,感受到春天那时还没有的充实感。没问题,现在的我无所不能。为了掩饰激昂的心跳,久美子紧紧地缩成一团。
久美子侧耳倾听从厨房传来的母亲切菜声,静静闭上双眼。
「接着是下周的天气预报。」
电视里传来主播四平八稳的播报声。久美子的意识逐渐朦胧,脑浆开始溶解在梦境中。不带感情的播报声静静落在充满平静气氛的客厅里。
「强烈台风十四号从东海北上,方向逐渐转往东边,明天恐怕会从九州上陆,预测之后会从四国接近近畿地方,外出时请务必小心。接着播报下一则新闻……」
拿着乐器的人群以熟练的动作聚集成正方形,几十双脚踩在地板上,统一的雪白鞋子整齐画一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轻快的音乐撼动耳膜,久美子侧耳倾听音乐,身体探出观众席的扶手。乐器反射着光线,闪闪发亮。
「啊,姐姐在那里。」
久美子在队伍中发现熟悉的面孔,对站在一旁的母亲耳语。从观众席看到的姐姐,跟平常的她完全不一样,身上穿着玩具兵般的大红色衣服,肩膀上有个威风凛凛的铜管乐器,名称好像是长号来着。姐姐加入小学的铜管乐队后,每天都忙于练习,不陪久美子玩。明明觉得「都是长号害的!」「最讨厌长号了!」可是看姐姐落落大方地吹奏长号,又觉得好羡慕,真是不可思议。
「妈妈,久美子也想玩那个。」
久美子边说边拉扯母亲的衬衫,专心摄影的母亲被打败似地低头看着久美子。
「那个是指行进乐队吗?久美子还太小了。」
「行进乐队?」
听都没听过的名字令久美子大惑不解。母亲仍然盯着摄影机的观景窗,小声说明。
「行进乐队是指边走边演奏乐器的乐队,不只听觉,也是视觉的享受喔……你看,这次变成星星的形状了。」
母亲微微指着舞台。久美子连忙踮起脚尖,看着下面的舞台。乐队的每个人都往经过精密计算的定点移动,在宽敞的体育馆一楼描绘出大红色的星星,由上往下看就成了星星的形状。他们移动的过程中,演奏连一秒都没有中断。
「久美子也想加入,我也要跟姐姐一样。」
「久美子才一年级吧?要升上四年级才能加入铜管乐队,所以再忍耐一下。」
「那等我升上四年级就可以参加吗?」
母亲拿她没办法似地回答:「嗯,对呀!等你长大就可以开始了。」
「太棒了!」
久美子情不自禁地高举双手,母亲也宠溺地对女儿天真无邪的狂喜模样露出苦笑。
「久美子真的很喜欢姐姐耶!」
久美子对母亲的话点头如捣蒜。
「因为,姐姐真的很棒嘛!」
翌日,持续好几天的晴天突然变脸,天气变得好差。久美子在嘈杂的雨声中惊醒,她梦到
好久以前的事。那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吧!回忆起崇拜姐姐、拼命模仿姐姐的过去,久美子下意识揉乱自己的刘海。大概是睡着的时候流了汗,刘海湿答答的。
她起身静静望向窗外,隔着玻璃看到的雨珠令久美子忍不住叹息。她讨厌下雨天,因为头发会乱翘。久美子无奈地将头发绑成马尾,系上绿辉送给她当生日礼物的发圈,检查自己倒映在镜子里的模样。从镜中望向自己的少女,脸色似乎有点憔悴。
「早安。」
久美子上学途中遇到丽奈,她那白底水蓝色圆点的伞缘还缀着小巧的荷叶边。久美子将自己的伞斜向与丽奈相反方向,雨水哗啦一声倾泻流下。
「早安。天气糟透了。」
「台风好像要来了,明天可能会停课。」
「太好了。」
久美子忍不住欢呼起来,丽奈冷冷地睨了她一眼。
「你肯定还没准备英文单字测验吧?」
「唔!」
久美子身体一僵,心思被说中。丽奈目瞪口呆地叹气。
「万一台风改变路线怎么办?」
「不会,上帝一定不会抛弃我的。」
「最好是。」
丽奈说道,揶揄地莞尔一笑。不断从天空倾泻而下的雨水在水泥地上敲打出呆板的声响。久美子把伞柄夹在腋下,浮夸地反复搓手。
「啊,上帝求求祢,让台风往这边过来吧!」
「又在说蠢话了。」
「因为最近都忙着准备文化祭嘛!丽奈准备好英文测验了吗?」
「那当然。」丽奈不假思索的回答。
久美子无言以对。丽奈对她投以窥探的眼神。
「范围多达一百页,来得及吗?」
「应、应该来得及。」
久美子在脑海中衡量单字卡的厚度,垂头丧气地回答。打在伞上的雨声隔着薄薄的塑胶布,吵得令人心烦。
「谁叫你整个暑假都不念书。」丽奈目瞪口呆地说。
高中A部门的全国大赛将于十月二十六日在名古屋举行。过去原本在东京的会场举行,但是因为会场的耐震强度不足,所以换到名古屋。这个相当于管乐甲子园的场所,在当时是管乐社员的圣地。欣赏以前的比赛影片,不难发现地板黝黑发光。那个时候,管乐社员的目标就是在那个会场的独特黑色舞台上演奏。
京都离名古屋有段距离,因此北宇治高中必须前一天就前往名古屋,在当地过夜。如果是位于冲绳或北海道等离会场千里远的学校,光是移动就很辛苦。
「接着从头合奏指定曲。难得低音管和上低音萨克斯风都到齐了,请注意同一个小节。」
「是。」
分组练习中,众人异口同声回答明日香的指示。自从确定可以去全国大赛后,明日香对练习的态度愈发认真。其他三年级也一样,他们散发出剑拔弩张的紧张感,对学弟妹无疑是种压力。全国大赛结束后,三年级就得退休。虽然二月还有定期演奏会,但三年级可以选择要不要参加,忙着准备考试的社员肯定不能参加吧!一思及此,全国大赛是最后一次可以与这些成员一起演奏的机会了。一年级和二年级还有明年,但是三年级没有明年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这般焦虑。
「距离比赛已经没有时间了,请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练习,禁止聊天。」明日香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说,薄薄的镜片闪烁着严峻的光芒。
她是出了名的品学兼优,不知道要考哪所学校,有小道消息说她要考京大。那是久美子无法想象的世界,要是明日香真的要考那么难的大学,继续带领社团活动不要紧吗?冷不防,久美子想起退出社团的学姐。
斋藤葵是负责次中音萨克斯风的三年级,与久美子是青梅竹马,以前经常玩在一起。她以准备考试为由,在京都大赛前退出了社团。参加社团活动的确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但是对考试而言无异是绊脚石。
因为当大家都在念书时,也必须花时间参加社团活动,就算是明日香,也会被其他考生拉开差距吧!
「很好,接下来从F开始。」
听到明日香的指示,久美子赶紧看着谱面。明日香转动节拍器,喀嚓喀嚓的单调声响在教室里回荡。
明日香往四周看了一圈说:「一、二、三、四。」
配合她一声令下,久美子用力朝乐器里吹气。
雨愈下愈大,晚上就连待在房间里,也能清楚听见激烈的雨声。
「宇治川不要紧吧!」
母亲忧心忡忡地喃喃自语。宇治川流域有天濑水库的庇荫,不太容易淹水,即便如此,还是经常因为豪雨导致水位上升。顺带一提,由天濑水库形成的人工湖名为凤凰湖,如今已成观光名胜。
「还没发出警报,我想应该不要紧吧!」
久美子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回应母亲的担忧。
「是吗?」母亲依旧一脸不安。「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
「你想太多了啦!」
久美子话还没说完,对讲机就响起。久美子下意识看了时钟一眼,已经十一点了,谁会在这时间上门。母亲大概也有相同的疑问,一脸诧异地侧着头。
「是不是让爸爸去应门比较好。」
如果是正常的访客,通常不会这么晚才来。万一是小偷怎么办?久美子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母亲已经去书房叫父亲了。剩下自己独自一人,客厅突然变得好安静。久美子感到害怕,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走向玄关观察情况。就在久美子打算从猫眼往外看的刹那,门锁缓缓转动。喀嚓。久美子的身体因恐惧而动弹不得,她屏气凝神地注视着门口。果然是小偷!
一头棕发从微微开启的门缝探进来。
「……姐?」
出现在眼前的人物令久美子大吃一惊。只见应该在东京上大学的麻美子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行李箱也覆满了水珠,在门前形成一方小小的水洼。
「麻美子,你怎么这副德性……」
前来看状况的母亲瞪大了双眼。姐姐看也不看久美子一眼,从她身旁走过。廉价的香水味和雨天特有的潮湿气味混合在一起,久美子不由得皱起眉头。门外传来夹杂在雨声里的呼啸风声。
「等一下,我去拿毛巾过来。」
母亲丢下这句话,啪嗒啪嗒地冲进浴室。父亲也一脸呆若木鸡地站在稍远处。
「三更半夜这是怎么回事?学校呢?」
「九月还在放暑假喔!」
这是麻美子开口的第一句话。久美子茫然地望着姐姐的背影,这才回过神来,锁上门。站在这种地方讲话会被隔壁邻居听到。
「喏,毛巾给你。真是的,怎么淋得湿答答。」
母亲抱着浴巾,不由分说地包住麻美子的身体。后者脸上闪过一丝寒光,但也没有抗议。父亲和久美子只能愣愣地注视着眼前的画面。
「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回来。」
麻美子默不作声地凝视着还在抱怨「至少也先打通电话回来嘛」的母亲,手慢慢地伸向毛巾的边缘。尽管天气还与夏天无异,淋成落汤鸡还是很冷吧!只见她的身体正瑟瑟地发抖。
「……妈。」
「嗯?」
母亲停下正帮她擦身体的手,抬头仰望麻美子的脸。麻美子吸了一口气,以仿佛从声带挤出来的音量说:「我不想念大学了。」
第二天,久美子一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检视萤幕中的台风讯息,找寻发布警报的地区。
「太好了!」
整个京都都发布了台风警报,只要能撑到九点,今天就不用上课,也不用考英文了。
拉开窗帘,天色依旧昏暗,上空积了厚厚一层雨云,细线般的雨丝不停从云层间落下。这下子确定停课了。久美子高兴得不得了,从冰箱里拿出盒装牛奶。
「你不用去社团吗?」
突然有人叫住她,久美子吓得回头,只见穿着黑色睡衣的麻美子正盯着自己。从语气不难察觉她的心情糟到不能再糟。
「今天放台风假,也不用晨练了。」
「是吗?」
麻美子不感兴趣地丢下这句话,躺在沙发上。久美子偷眼打量她。染成棕色的头发微微烫鬈,原本正经八百的姐姐已经不复存在。细心涂成红色的指甲与修剪得十分细致的眉毛,全都是高中时期的麻美子不可能会做的打扮。
麻美子小学就开始在铜管乐队吹奏乐器,为了考国中才退出乐团,后来考上私立高中,从此过着埋首书堆的生活,每天都要补习,几乎没有机会和久美子共进晚餐。她大学联考没考上第一志愿,决定去东京念吊车尾考上的大学。老实说,当她说要搬出去自己住的时候,久美子松了一口气。因为与姐姐相处的时光实在称不上舒服惬意。
「姐,你要退学吗?」
回想昨晚姐姐说的话,久美子终究无法按捺自己的好奇心。姐姐没回答她的问题。
昨晚,母亲并未要求麻美子交代始末,只叫她去洗澡。「有什么事改天再说。」这句话让麻美子卸下心中大石,听话照做。
「一天到晚啰哩啰唆叫别人念书,结果你反而要退学?」久美子说。
麻美子的脚趾动了一下,对她的问题做出反应。看样子姐姐听见自己的问话了。
久美子得理不饶人地继续追问:「你老是说光靠社团活动是考不上大学的,那你为什么要退学?你不就是为了去好的学校、要进好的公司才努力学习吗?一旦退学不就全部白费了吗?」
久美子的语气之所以带刺,是因为姐姐截至目前的态度所致,谁叫她动不动就嘲笑久美子。「光靠社团活动是考不上大学的」是姐姐的口头禅。
麻美子扬起脸,目光如炬地瞪着她。黑眼圈比八月见到她时还更严重,脸颊也瘦得凹进去了,藏不住疲惫的模样令久美子倏地倒抽一口凉气。麻美子用修长的指甲撩起刘海,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跟你没关系。」
咬牙切齿的语气明摆着拒人于千里之外。久美子不敢再多说什么,默默把牛奶盒放回冰箱。冰凉的触感紧贴着手指表面,令人喘不过气来。
九点过后,台风警报尚未解除,因此学校确定停课,但久美子的心情还是很忧郁。都是麻美子害的,光是她待在家里,就足以让久美子感到心情沉重。父母都出门上班了,家里只剩她们姐妹俩。麻美子一直占据着客厅,也没特别在做什么,就只是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
过了傍晚,台风似乎已离开京都,雨势小了很多,排水管流出的雨量也逐渐减少,转变成只要撑伞就能出门的天气。久美子不想待在家里,换上轻便的T恤和短裤漫无目的地出门去了。
受到台风的影响,在外面行走的人不多。石板路上有一滩积水,落下的雨滴在水面上激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踩在水面上,球鞋鞋底感受到水面的弹力。
久美子穿过平等院通,漫无目的地走向宇治商店街。「抹茶可乐饼热卖中!」手写的海报吸收了湿气,字都晕开了。
「……咦。」
久美子顿时停下脚步。因为有个熟悉人物站在商店街上的花店前。
「泷老师。」
他穿着跟平常一样的西装,正和店员说话。看来老师连停课也得去学校。既然如此,那他大概是正从学校回家吧!灰色的西装裤管被雨水打湿,看起来黑黑的。确定店员消失在店里,久美子鼓起勇气,往前跨出一步。
「老师!」
出声呼唤后,泷吓了一跳,望向这边,双眼柔和地眯起。
「是你啊,黄前同学。这种天气不可以出门喔!」
「啊,对不起。」
久美子下意识道歉,泷为之苦笑。
久美子还撑着伞,往店内窥探。摆在店头的娇艳花朵映入眼帘,扑鼻而来的独特香味,大概是眼前的鲜花散发出来的。
「老师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买花。」
泷说完这句话,不解地反问:「你的伞,不嫌麻烦吗?」
久美子闻言,赶紧收伞。成串的水珠从伞的尖端滴落。久美子叩叩叩地在地板上敲了几下,柏油路面转眼间就积了一滩水。
「老师,你没带伞吗?」
久美子对两手空空的泷抛出直率的疑问。「我开车来的。」泷回答。
「不过台风还是很讨厌呢!鞋子里都湿了。」
「因为雨是斜斜打下来嘛!」
「可是对黄前同学来说,这场台风来得正是时候吧?学校因此停课了。」
「呃……这个嘛,嗯……没错。」
久美子不好意思老实回答,有些迟疑地承认。见她承认,泷愉悦地点点头。
「无妨,我还是学生时,每次台风来的时候也都很期待放假。可惜十次有九次都是早上就脱离暴风圈,解除台风警报。」
「就是说啊,很少停课。」
「可是成为老师以后,就算台风来也得去学校,所以希望台风尽可能不要来。」
泷耸耸肩说道。有道理,今天早上的天气还很糟糕,但爸妈还是得去工作。等到自己出社会,也必须顶着暴风雨出门上班吗?那还真讨厌啊!久美子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话说回来,黄前同学怎么会在这里?」
泷不解地侧着头问道。久美子一时答不上来。这趟门出得毫无意义,就只是不想待在家里,并没有特别的目的。可是好像也不用据实以告,于是久美子给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答案。
「呃,我出来散步。」
「散步吗?这种雨天?」
「啊,那个,我喜欢下雨。」
「这样啊!」
泷虽然接受她的说词,瞳孔中却明确倒映出久美子尴尬的表情,仿佛看穿她的内心世界。久美子撇开视线,下意识用指腹摩挲伞柄,曲线状的塑胶表面十分光滑。
「让您久等了。」
女店员招呼着朝他们走来,怀里抱着一束包装好的花。花束只用上小朵的向日葵,白色的花瓣带了点淡淡的黄色。好特别的向日葵。
或许是察觉到久美子的存在,店员惊讶地睁大双眼。
「这位该不会是您女儿吧?」
泷对店员回以苦笑。
「不是,是我的学生。刚好遇到。」
「啊,这样啊!是我误会了。」
大概是觉得很不好意思,店员胀红了脸。久美子悄悄仰望站在身边的泷。他一察觉到久美子的视线,腼腆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久美子在他看似平凡无奇的左手无名指上发现一样平常没有的东西,不禁屏住呼吸。他手上确实套着一枚银色的细致戒指。
「老师平常有戴戒指吗?」
久美子问道。自己是否表现得够平静呢?只见泷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回答:「今天比较特别。」
他的语气温柔得令人心惊,又同时隐含着不容过问的冷酷。久美子握紧雨伞把手,咽下后面的问题。那束花是要送给谁的?冲到喉咙口的询问转瞬变成泄了气的皮球。
泷转向店员,掏出黑色钱包。再待下去就不识相了,久美子撑开伞,对接过花束的泷道别:「老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才刚走到屋檐外,雨势就一口气变成滂沱大雨。敲打在塑胶伞布上的雨声惊心动魄。泷眯起眼,叮咛久美子:「回家路上要小心喔,万一受伤就糟了。」
「是!」
久美子基于平常的习惯,不小心大声回答,店员吓了一跳地看过来。久美子不由得面红耳赤。泷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久美子低头致意,积在伞上的水随着她的动作一口气往同一个方向倾泻而下。
与泷分开后,久美子一个人沿着来时路往回走,脑海中浮现方才在泷的无名指上闪闪发光的戒指,还有丽奈的脸庞。丽奈喜欢泷,而且不只是崇拜或尊敬的感情,也包含爱情。
「泷自从妻子去世以后,就一直郁郁寡欢。」桥本集训时说的话不经意在久美子的耳边响起。
桥本是泷的好朋友,也是专业的打击乐演奏家,曾经来北宇治高中指导管乐社。据他所说,泷的妻子在五年前去世了。久美子怕这个事实会伤害丽奈,所以还没告诉她这件事,在她面前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该告诉丽奈这个秘密吗?还是继续保持沉默呢?久美子陷入沉思,心不在焉地往前走。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可以帮她选择。
第二天一早,久美子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学校,打算跟平常一样进行晨练,霙已经在音乐教室里了,发现到久美子的存在,她放开双簧管的吹嘴,打了声招呼。
「……早。」
「早安。」
久美子边立起谱架、边回答,她朝上低音管吹气,发出咻的一声,那是空气流经管身的声音。
铠冢霙是管乐社唯一吹双簧管的成员,才二年级就负责指定曲的独奏。去年和她同年级的成员大举退出社团时,在她心里烙下深刻的伤痕,幸亏有小号组的优子陪在她身边,顺利在关西大赛前克服了心灵的阴影。
「昨天刮台风呢!」
久美子说,霙面无表情地略略点头。这位学姐不太会表现出情绪。
「不用上课,太好了。」
「我也不用考英文,真幸运。」
「可是下周好像要补考。」
背后传来的声音令久美子回过头去,她定睛一看,丽奈正一手提着小号乐器盒往这边看。久美子今天早上没和丽奈一起上学。
「早啊,丽奈。」
「早……啊,学姐早安。」
丽奈朝久美子挥挥手,然后向霙行了礼。霙也点头致意。剪得整整齐齐的黑色短发配合她的动作,顺着下巴轻微晃动。
「学姐还是这么早呢!」
丽奈佩服地说。霙微微笑开。
「因为要是退步,会被希美笑。」
伞木希美是去年退出社团的长笛组二年级学生。她的存在是霙继续玩管乐的意义。虽然在关西大赛前引起很多风波,经过一番曲折,希美也回到管乐社了。
「我也得好好加油,不能输给学姐。」
泷交代的作业堆积如山。久美子不由得握紧拳头。霙沉默寡言,
不善于表达情感,但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却比谁都努力。每次看到她的努力,久美子都会告诫自己不能轻敌。
「最近大家都好认真,尤其是三年级,真不是盖的。」
久美子猛点头,对丽奈这句话表示赞同。
「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大家都想在全国大赛拿下金奖吧!」
「明明一开始的目标只是要进军全国,真是太厉害了。」
霙的视线瞥向挂在墙上的相框,眨了好几次眼睛。刚进这所学校的管乐社时,泷提出的目标是「参加全国大赛」。经历过关西大赛,这个目标其实已经达成了。可是全体社员并不以此为满足,大家都朝向另一个在全国大赛取得金奖的目标,拼命练习。
「北宇治一旦变成强校,就能招募到更多优秀的新生,只要能引起良性循环,北宇治也能成为全国大赛的常胜军喔!」
久美子满怀期待地说,丽奈自豪地告诉她:「只要有泷老师在,这就是当然的结果。优秀的学生都会聚集在优秀的老师身边。」
「就像丽奈这样?」
「这我倒不否认。」丽奈笑着说。
丽奈对自己的技术那股绝对的自信,久美子除了佩服以外,没有别的感想。
放学后,久美子接获指令,要将收回来的笔记本送到办公室。教室角落有个人称笔记本回收箱的小纸箱,每到了考试前,数学老师就会要求大家交出笔记本,由当天的值日生负责回收,今天刚好是久美子轮值。
「那我们先走了。」
「待会见。」
久美子笑着目送叶月和绿辉离去后,就从底部捧起纸箱。单一本笔记本并不重,但是全班的笔记本加起来就很重了。她在搬运乐器时发现了一个好方法,只要用手臂从底下支撑,就能减少负担。
她走近办公室,四周一片喧哗扰攘,路过的学生都一脸狐疑地看着办公室门口。久美子重新撑住纸箱底部,稍微推开门,从狭窄的门缝发现老师们正起了争执。可以进去吗?久美子有点裹足不前,又不能把纸箱放在门口,只好蹑手蹑脚,小心无声地溜进办公室,同样有事来办公室的学生全都一脸不安凝视着眼前的情况。
「万一这孩子考不上大学,你们要怎么负责?」
近似悲鸣的尖叫声,撕裂了室内空气。气氛太过剑拔弩张,久美子不禁停下脚步。
有名披头散发的女士站在办公室正中央咆哮,另一个头发很长、个子很高的女学生正拼命抓住她的肩膀安抚她。
「不好意思,家母她……」
熟悉的声音让久美子下意识凝视对方的脸。明日香学姐。久美子多想赞美险些出声、但没真正发出声音的自己。明日香口中的家母一脸凶相地瞪着女儿。
「你干么道歉!该道歉的是他们吧?」
「妈,你先冷静下来。」
「谁还能冷静得下来!」
明日香的母亲破口大骂,不依不饶地用脚跺地。仔细一看,泷和训导主任正站在明日香和她母亲面前。相较于泷一脸忧心地看着明日香,训导主任则不断拭汗,始终保持卑躬屈膝的姿态。明日香的母亲丝毫不掩饰她的焦躁,恶狠狠地瞪着泷。
「从事教育的人,应该知道对小孩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吧!如果目标大学需要社团活动的推荐也就算了,但这孩子要参加的是一般考试。想也知道社团活动对我女儿来说是多么扯后腿的事。」
不由分说的叱责,训导主任频频低头道歉。
「真的是,您说的一点都没错。」
「话说回来,我答应她继续吹管乐的条件就是她要在暑假后退出社团活动。往年这个时候,管乐社的三年级早就该退休了吧!为何直到现在还每天都要他们练习?未免也太没常识了。这种事只要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不是吗?」
「嗯,的确是这样没错。这种时候还要参加社团活动真的很辛苦,尤其是像田中同学这种要报考前几志愿的人,真的很辛苦没错!」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受理她的退社申请?我不是说田中明日香从今天起就退出社团活动吗?」
「退出社团活动。」这几个字让久美子的脑海倏地一片空白。葵离开社团的背影掠过大脑深处。久美子捧着纸箱,下意识望向明日香,后者似乎没留意到久美子的存在。
定睛一看,明日香的母亲手里抓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该不会是明日香的退社申请吧?明日香把手搭在母亲肩膀上,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训导主任拼命用手帕擦汗。
「呃,可是啊,今年的管乐社真的非常努力,希望您也能肯定令嫒的努力……」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收下这张退社申请。」
泷打断训导主任说话,这是他第一次开口。「泷老师!」训导主任制止他。明日香的母亲死瞪着泷。
「为什么?我听说你答应让吹萨克斯风的三年级退出社团。」
她指的是葵。泷静静叹息,眼睛直盯着明日香的母亲。
「斋藤同学对我说,退出社团是她自己的意思,所以我才收下她的退社申请。」
泷的语气十分平静,模样乍看之下与平常无异,但是一起度过这个夏天之后,久美子看得出来他很生气。
「我怎么也看不出田中同学是自己想退出社团。这张退社申请应该不是田中同学的意思,而是您的意思吧?」
「那又怎样?」
明日香的母亲不以为然地打断泷的话。「妈……」明日香试图阻止母亲大放厥词,但明日香的母亲接着往下说。
「她是我女儿,是我独力抚养到这么大的女儿,没靠过任何人,就我一个人。所以女儿的将来由我决定。我女儿要去优秀的大学,和优秀的人结婚,过着幸福的人生。社团活动对这孩子来说只是绊脚石。」
听完这一长串慷慨激昂,宛如连珠炮的说词,久美子觉得头晕目眩。她说得俨然明日香是自己的所有物。明日香也真是的,为什么不回嘴?换作是平常的她,绝对不会容许别人说出这么侮辱人的话。她为何要忍气吞声地任由母亲辱骂呢?
训导主任苦着一张脸,万分抱歉的模样,他夹在泷和明日香的母亲中间,肯定很为难吧!
「嗯,您说的对。嗯,我也有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儿,所以很能体会您的心情。可是啊,北宇治高中的校风向来以尊重学生本身的意志为目标,没错。距离比赛结束只剩一个月左右,可以请您看一下样子再说吗?」
训导主任边试探对方的反应,边拼命拣选着词汇。以前一直以为他是个长舌的啰唆老头,但他也努力想在别让明日香退出社团的情况下,让事情圆满落幕。一思及此,久美子感觉自己的喉头一下子变得好热,好想对明日香的母亲说:「明日香学姐想继续参加社团活动!」但是学姐本人一句话也不说,导致她也不好强出头
泷看了明日香一眼,斩钉截铁地说:「我尊重本人的意思,只要田中同学不想退出社团,我就不会受理这份退社申请,没有商量的余地。」
「泷老师,你这句话说得有点……」
「我自认已经说得很委婉了。田中同学身为副社长,很称职地帮我把社员们整合起来。参加全国大赛是全体社员的心愿,这个梦想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实现了。这段期间就不能好好支持她吗?」
明日香的母亲被泷堵得哑口无言。办公室里充斥着异样的寂静,其他老师也都捏着一把冷汗,静观事情的发展。
明日香的母亲大大吐出一口气,静静扳开明日香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妈。」明日香轻声细语地呼唤她。明日香的母亲笔直地面向她,缓缓开口:「明日香,现在就说你想退出社团。」
「咦?」
「说!说你现在就要退出社团。」
近似悲鸣的尖叫声,让明日香一口气哽在喉咙。很少看她不知所措成这样。明日香用力咬紧下唇,仿佛在忍耐什么。久美子看到她的表情,感觉自己的指尖倏地变得冰凉,手指十分紧绷,感觉正在消失。久美子目不转睛地对明日香投以「学姐,千万不要说你要退出社团」的乞求目光。明日香开口:「我不想退出社团——」
她的话还没说完,耳边响起啪的一声巨响。久美子反复眨眼,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明日香挨了母亲一巴掌,捂着脸颊倒在地上。久美子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眼前的状况。
周围一片慌乱,明日香伸手阻止大家,口吻清晰平静地说:「不要紧的。」明明体格比母亲高大,却完全不打算抵抗。久美子咽喉深处紧紧的,眼前是令人非常不愉快的光景。
明日香的母亲对还倒在地上的女儿劈头痛骂:「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是有多讨厌我,才会这样忤逆我!才要这样伤我的心!」
「不是那样的。」
「你是故意气我才选择那种乐器吧?才不愿意退出社团吧?你想让我受苦。」
「妈,不是那样的。」
「那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明日香的母亲歇斯底里地呼天抢地,那样子颇不寻常。在为此感到不快之前
,对未知的恐惧先在久美子心里扩散开来,单纯只觉得害怕。这女人好可怕。她为什么要用言语束缚女儿到这个地步?久美子完全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明日香站起来,以优雅的姿势拍去沾在裙子上的灰尘,挺直背脊,将长发塞到耳后,慢慢吐出一口气。她的脸颊红肿,看起来好痛。
「妈,不要在这里吵好吗?你看,给大家添麻烦了。」
明日香婉言相劝,手放在母亲的肩膀上。原本失去理智,气冲冲的母亲至此终于回过神来,视线瞥向满脸惊惧的学生。看样子,「给大家添麻烦」这句话见效了,母亲难为情地闭上嘴。明日香的手指稍微用力。
「社团的事改天再说好吗?你突然跑来学校,其他老师都不能工作了。」
明日香的母亲直勾勾地凝视着她的脸,看着、看着,表情逐渐扭曲,指尖提心吊胆地伸向明日香红肿的脸颊,以颤抖的声线说:「对不起啊,明日香。妈妈又气到失去理智了。」
「没关系,我没事。这不是妈的错。」
「明明不可以在女孩子脸上留下伤痕的。像我这样的母亲,你会讨厌我也是正常的。」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明日香的母亲不断重复说着同一句话。很难想象她那萎靡不振的模样与刚才疯狂叫嚣的是同一人物。周围的人全都看得目瞪口呆,明日香轻轻地向大家低头道歉。
「不好意思,家母打扰大家工作了。」
「别这么说。」训导主任边擦汗边回答。过程中,泷始终一脸严肃地注视着明日香。或许是有意忽略他的视线,明日香打死也不看泷一眼,手绕到母亲背后,像哄小孩似地对她说:「妈,我没事。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讨厌你。」
「真的吗?」
「嗯。所以你不用担心。」
明日香的语气里充满了宽慰的味道,仿佛在说给三岁小孩听。女儿这句话让母亲如释重负地放松了表情。两人互相依偎的身影甚至让人感觉温馨,与方才的落差简直是天壤之别。这种关系实在太扭曲了,久美子无言以对。明日香的半边脸颊还残留着怵目惊心的鲜红色。
「老师,对不起。我今天就先和母亲一起回去了,可以让我早退吗?」
「这倒是无所谓。」
「谢谢。我明天会参加社团活动,请不用担心。造成老师的困扰真的很抱歉。」
明日香一气呵成地说到这里,她低头行礼,表情与平常几乎没什么两样,这样反而让久美子心里一阵骚动。泷的表情苦涩不堪,却什么也没说。
两人离开后,停滞的时间终于又开始转动。所有教职员仿佛六神归位地又开始工作,久美子也记起自己怀里的纸箱重量。数学老师连忙走向她,从久美子手中接过那一箱笔记本。
走出办公室之前,久美子望向刚才明日香他们僵持不下的地方,训导主任正火冒三丈地对泷抱怨着什么。有张纸掉落在他们脚边,是明日香的退社申请,纸上满是撕破又重新黏好的痕迹。泷无视于训导主任还在说教,弯下腰,默默捡起那张纸。
泷瞥了那张纸一眼,毫不犹豫地扔进垃圾桶。
久美子一进分组练习的教室,立刻被社员团团包围。绿辉抱着面纸盒,叶月气得柳眉倒竖,卓也和梨子一脸不安地看着她,夏纪双手扠腰站在久美子面前。
绿辉以带着鼻音的声音问难掩困惑的久美子:「久美子,明日香学姐真的要退出社团吗?」
单刀直入的质问令久美子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或许绿辉当她的反应是默认了,脸上乌云密布。
「果然还是要退出社团啊!」不知不觉间,绿辉的大眼睛浮现泪光。
周围的人同声叹气,久美子连忙否认:「没有,学姐一定不会退出社团!只是为了要不要退出社团起争执而已。」
「明日香学姐的母亲杀到教职员办公室的传言果然是真的。」
夏纪目光悠远,梨子心灰意冷地一屁股坐下。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明日香学姐要考好的大学嘛!」
「呃,又还没决定要退出社团。」
「我不要学姐退出社团。」卓也一脸凝重地自言自语。
叶月垂头丧气地说:「没想到最后一次大赛竟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听我说,学姐没有要退出社团啦!」
久美子使出全身的力量叫嚷,众人总算恢复理智看着她。扯着嗓门大喊,一点也不像自己会做的事,久美子觉得好丢脸,刻意清了清喉咙说:「别担心,泷老师并没有受理退社申请,明日香学姐不会退出社团。」
卓也无精打采地低喃:「也就是说,学姐递出退社申请了。」
这下子教室真的炸开了锅。「果然还是要退出社团嘛!」叶月嚷嚷。「我讨厌这样!」绿辉大哭。二年级的人都一脸严肃,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讨论什么。到底该怎么说明才好?正当久美子不知所措时,走廊上传来兵荒马乱的脚步声,教室门被用力推开。
「明日香要退出社团是真的吗?」
边问边冲进来的是小号组的组长香织,后面跟着其他组别的三年级生。事情变得无法收拾,久美子苦恼极了。
社员陆续在低音组的练习室集合。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无数的疑问砸向久美子,她拼命重复同样的说明。久美子脑海中浮现出明日香早退的背影,不由得深深叹息。
结果,这一天的练习几乎整个泡汤,感觉却比平常的练习还要疲劳好几倍。久美子筋疲力尽坐在车站月台的长椅上,她将包包放在身边,发出了沉重的声响。
「辛苦了。」
肩膀被拍了一下,久美子抬头看,丽奈正对自己露出苦笑,纤长的睫毛上上下下轻盈搧动。不知怎地,久美子感觉松了好大一口气。
丽奈在久美子的身旁坐下,月票的颜色从包里撞进眼帘。
「今天好像搞得人仰马翻呢!」
「嗯,就是说啊!」
「刚才要回家的时候,三年级吵成一团。明日香学姐真的要退出社团吗?」
丽奈因为要上英文的特别课程,无法参加放学后的社团活动。久美子对这个问题表现出模棱两可的回应。
「嗯……该怎么说呢,她本人是说她不会退社啦!」
「所以是旁边的人要她退社?」
「嗯,好像是她母亲要她退社。」
「哼……」
电车滑进对侧的月台,迎面而来的风撩拨着丽奈的头发,洗发精的香甜气味轻柔拂过久美子的脸颊,令她有些脸红心跳。久美子怔忡望着丽奈微微颤抖的低垂睫毛,平交道警报器发出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刺耳。
「好讨厌啊,这种事。」
「什么事好讨厌?」
「我最讨厌父母插手子女的事了。」
藏青色的裙子底下露出雪白的大腿。久美子的指尖探进有些移位的黑袜里,一股作气往上拉,或许是因为被松紧带箍住,她的皮肤上残留着凹凸不平的痕迹。
「社团活动不是由父母决定的吧?为什么需要父母的许可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啊,事实上就是有很多父母会对子女想做的事啰哩啰唆地指手画脚。」
「升学或就业也是如此,为什么不让子女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父母也有他们的考量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丽奈跷着二郎腿,没好气地说。她被黑发遮住的耳朵很白,稍微尖尖的。
「丽奈考虑过未来的事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看到明日香学姐的前例,不由得担心起来了。」
久美子抱着膝盖,坐在长椅上,额头往膝盖上一搁,发出咯吱的清脆声响,有点痛。
「是稍微思考过。」丽奈说道。她冷不防伸出手来,无意识地轻抚久美子的刘海,微微一笑。
「你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吧?」
久美子被她这么一问,脑海中浮现出麻美子的身影。姐姐一年级的时候就决定要念哪所学校,为了考上那所学校,每天用功读书,可惜她的目标终究未能实现。既然如此,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久美子一点也不想象姐姐那样满脑子只有念书,也不觉得自己用功得来,但又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也没有想实现的梦想,只是拼命地追赶自顾自流逝的每一天。
久美子扬起头,偷偷望了丽奈一眼,后者正乐不可支地帮久美子编辫子,她细致的指尖微微碰触到久美子的脸颊。
丽奈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呢?即使距离如此靠近,久美子依旧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丽奈的眼眸在长长的睫毛下散发出宛如宝石般的色彩。久美子很想知道在她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里,自己是什么模样,但又同时害怕知道。久美子一向很怕听到别人的真心话。
「未来啊……」
久美子喃喃自语,丽奈则一言不发。当当当当,远方隐约传来平交道的警示音。丽奈望向月台对侧,放开久美子的头发,原本编得死紧的三股辫松松地散开。久美子轻轻用指尖绕着恢复原状的头发,
觉得有点可惜。
隔天的假日练习,明日香也没来。自久美子加入社团,这还是明日香第一次没来社团。即使在合奏中,众人也都心浮气躁地瞥向久美子隔壁的空位。
「到此为止。」
合奏到一半,泷要求大家停止演奏,他傻眼叹气,静静把指挥棒放在讲台上。
「这是怎么回事?」
自从初次合奏以来,这是第二次听到这句话。第一次为迎接太阳祭的合奏时,泷对大家说出毫不留情的狠话。或许是想到当时的事,社员们全都悚然一惊。泷环顾众人的脸,平静地问:「各位可以集中精神吗?」
泷的语气还算温和,表示他不像春天合奏时那么生气。「可以。」大家七零八落地回答。无法回答得像平常那样精神抖擞,显然是心里有鬼。久美子悄悄看了旁边的空位一眼。
泷眯起眼,拉开关紧的窗帘。光线从厚厚的云层缝隙透出来,照亮众人的脸。乐器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
「我知道大家都很担心田中同学,但这种事以后也可能发生。正式比赛当天,可能会有人生病也说不定,可能会有人受伤、无法吹奏乐器也说不定,难道各位每次都要精神涣散地演奏得有气无力吗?」
没人有办法反驳。吹法国号的学姐咬紧下唇,双眼直盯着泷的脸,瞳孔表面仿佛随时都要滴出水来。为了掩饰在眼眶中摇曳的水面,学姐悄悄闭上眼睛。久美子似乎可以察觉到学姐的不甘心。
「今天的合奏就到这里结束。既然各位无法集中注意力,再练也是浪费时间。接下来各自分组练习吧!」
泷说到这里,一如往常地望向小笠原。
「社长,可以吗?」
「不可以。」
小笠原斩钉截铁地回答。众人全都大吃一惊看着她,音乐教室的气氛顿时沸腾起来。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反抗顾问,教室中的视线同时落在她身上。小笠原站起来,用力低下头去,绑好的头发甩了好大一下,嘴唇微微颤抖。
「请让我们合奏。」
其他三年级也随社长这句话起立,椅子和地板摩擦的声音此起彼落地响起。
「我们还能努力下去。」
「拜托老师,请让我们继续合奏。」
学长姐说道,一起低头请求。一、二年级也赶紧站起来,学三年级低头请求。「拜托老师。」社长发自肺腑的声音响彻整个音乐教室。
这样的姿势不知维持了多久,泷站在教室前面,轻声叹息,打破绷得死紧的寂静。
「不是这样的。」
泷解释。反应出乎大家意料,众人一脸诧异地抬头。还以为他要不是骂人,就是说些难听的话。但泷抱着胳膊,字斟句酌地说:「我没有生各位的气。现在大家与春天的时候不同,各位都很有干劲,专心听我说话,努力回应我的要求。我充分感受到各位的士气。」
「可是,」泷接着说:「有些事光有士气也无可奈何。照这样下去,再有干劲也只是空转。我不是要大家别去想田中同学的事,可是如果不能区分清楚练习与担心,只会一直合奏得心不在焉,就连平常吹得好的部分也吹不好,失误变多……所以我判断与其每次练习都比上次退步,在这种情况下,干脆先停止合奏比较好。」
泷的言辞间,隐约可听出他的苦恼。他没有生气,也没有不耐烦,只是觉得自己身为指导者很没用,而非对学生有什么不满。久美子看到他的眼神不甘心地闪烁着,感觉自己的喉头燃起一股灼烧般的热度,眼前一片模糊。久美子为了压抑满溢的热度,咬紧牙关。
泷的说词很理智,反而令人无法反驳,因此没有人说得出话来。大家只是低着头,呆站着不动。
「接下来进行分组练习,可以吧?」
社员回答这个问题的声音有如呻吟,其中还有夹杂着哽咽的声音。
泷走出音乐教室后,大家都还动弹不得。教室里此起彼落地传来女生啜泣的声音。泪水之所以一直掉下来,并非像以前那样害怕泷的淫威,而是单纯的懊恼,懊恼自己的没用。对他们来说,让泷失望是比什么都痛苦的事。因为自己精神太软弱而让顾问烦恼的事实,让大家的情绪更低落了。
想努力的心情不是假的,但泷说的也没错。大家都对明日香不在感到不安。她是这个社团的精神支柱,万一她真的退出社团,这个社团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不祥的预感蚕食鲸吞地侵蚀众人的意识。教室内的气氛沉重到令人喘不过气来。
「……我们都太依赖明日香了。」坐在前面的小笠原自言自语地呢喃,周围的三年级诚惶诚恐地抬起头。
「因为她不在,大家就感到不安,军心涣散成这样,绝不只是因为正式比赛前少了一个人吹上低音号,是因为少了『明日香』。大家都觉得万一没有明日香,这个社团就完了。」
这句话让学弟妹全都难为情地别开脸。明日香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尽管性格利己的她只是为了自己才负责居中协调社团里的人际关系,但这个角色非常重要。以希美与霙的关系来说好了,倘若没有明日香,一定会变得更复杂。久美子看着双簧管的座位,咽了口水。霙依旧面无表情凝视着小笠原的脸。
「可是,」社长继续说。她的脸上透露出一股坚毅的感觉,这个人已经下定决心了。眼前的小笠原让人感觉到她的坚强。「社团活动不是那样的关系,不该让责任全部落在一个人身上。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社员,不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可以互相扶持吗?」
她的语气起初还有些不确定,如今也逐渐慷慨激昂起来,变成具有中心思想,四平八稳的声音。她握紧拳头,轮流看着所有人。
「我知道自己是个不中用的社长,也知道大家比起我,更依赖明日香。因为我们总是在一起,我从一年级就知道明日香比我优秀太多了。我想请辞社长一职想过无数次,总是想全部都给明日香做就好了。之所以没真的请辞,除了觉得一旦请辞就真的输了以外,主要还是因为明日香身为副社长,一直支持着我。我希望得到明日香的肯定。虽然同为三年级,但我认为明日香和我不一样,那家伙是特别的,所以只要她称赞我,我就会继续努力。」
「可是啊……」小笠原说到这里,深深吸进一口气,声带闷闷地发出声音。久美子的脑中浮现出在社团里听过无数次的台词:因为明日香学姐是特别的。
「明日香并不特别。」小笠原不容置疑地说,仿佛要点醒过去的自己。「只是我们一厢情愿认为她是特别的、一厢情愿画出楚河汉界,认为她肯定没问题,都没有人替她着想。仔细想想,明日香肯定也很辛苦,因为聪明,一定得考上好大学,也因此必须比其他人更用功,我们却先入为主认为明日香完美地身兼副社长和声部组长和鼓乐队队长数职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她从不示弱,我们就以为她没问题。」
所有人都哑口无言,只是默默地听社长说话。
「这次轮到我们支持明日香了。目前还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要退出社团,但是为了让她随时都能回来,就不能让她担心社团活动。因为以前发生过的事,我想有些一、二年级会对三年级感到不服气。或许也有人觉得除了明日香以外,社团里都是些靠不住的学长姐。但就算是这样,也请跟随我们一同前进。」
小笠原低头恳求,语气十分真诚,听得出来她是认真的。学弟妹不知该有何反应才好,一脸困惑地面面相觑。在这样的情况下,优子率先打破僵局。她站在小笠原面前,轻轻碰了碰小笠原的手臂。
「社长。」
小笠原慢慢抬起头来,优子的眼睛红通通的,眼角还残留着用力揉搓的痕迹。久美子认为,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哭过,很有优子的风格。
优子大大吸进一口气,慢条斯理地开口。「请不要小看我们。」
出乎意料的台词令久美子呆若木鸡。小笠原也差不多,一脸讶异地看着眼前的学妹。优子眉头紧蹙,表示她很不高兴。「那个笨蛋。」卓也在教室角落伤透脑筋地说。
优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依不饶地用力踩踏地板。
「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们也会跟三年级同进退。话说回来,得知全国大赛有希望的那一刻,大家就都是玩真的。应该没人会那么无聊,因为讨厌学长姐就偷懒,或因为看学弟妹不顺眼就漫不经心。现在还说这种见外的话,只会让我们觉得你是在小看我们。」
优子说完自己想说的话,表情很痛快。小笠原还没回神,不由得露出苦笑。绷得死紧的气氛至此终于放松下来。
小笠原擦了擦眼角,挖苦优子:「你的问题是对喜欢的学姐挟带太多私情呢!」
这句话让其他三年级哄堂大笑,学弟妹也跟着笑出来,唯有香织面红耳赤,捂住自己的脸娇嗔:「真是的。」丽奈忍住笑意,在一旁看戏。
或许是被优子的一席话点醒了,小笠原轻拍自己的双颊,空气中响起「啪!」的一声。她抬头挺胸轮流看着社员的脸。
「那好,接下来的练习要全神贯注。明天一定要让泷老师指导我们合奏。」
久美子
闻言,用力吸气。就像练习腹式呼吸时那样,耳边传来大家呼吸的声音。仿佛要吐出熊熊燃烧的干劲,久美子中气十足地回答:「是!」
团结一致的声音回荡在音乐教室里。
回家路上,久美子的脚步比昨天轻盈,感觉鞋底踩在柏油路上的声响也轻快许多。天空已染上夜色,室外灯倾泻的光线,照亮了被雨淋湿的柏油路面。从弥漫着湿气的味道可以得知刚才的天气。
吸进夜晚带着热度的空气,久美子看了走在身旁的两人一眼。情绪有些亢奋的叶月和绿辉正七嘴八舌讨论明日香的事。
「小绿想直接杀去明日香学姐家。」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冒昧。」
「可是,人家又不晓得明日香学姐的手机号码。」
「连手机号码都不知道,是要怎么去她家。」
叶月戳中她的盲点,于是绿辉抱着胳膊,陷入沉思。
「这个嘛,嗯……问香织学姐如何?那两个人感情很好。」
「欸,她会告诉我们吗?」
「那,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去明日香学姐班上找她?」
「明日香学姐周一会来上课吗?」
「欸,要是她不来上课就没办法了。」
久美子心不在焉地聆听她们讨论,也陷入沉思。万一明日香真的退出社团,自己能做什么?她回想明日香和她母亲的对话,感觉胸口一紧,舌头内侧涌起苦涩的情绪,突然觉得好想哭。明日香面对歇斯底里的母亲,居然一句话也没反驳,久美子简直不敢相信,多希望明日香能像平常那样,以正气凛然的大道理向母亲抗议。那才是久美子认识的明日香。她不想看见学姐被欺负成那样,不想觉得自己尊敬的学姐没出息。
「啊!你们看,是向日葵。」
绿辉突然大呼小叫。陷入沉思的久美子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叶月在一旁傻眼地说:「向日葵有这么稀奇吗?」
「欸,已经九月了,当然很稀奇。」
「九月也会开吧!毕竟现在的天气还跟夏天没两样。」
绿辉指着民宅的花坛。用红色和橘色的砖块隔开的小长方形,呈现出仿佛西洋童话里才会出现的形状。绿意盎然的前端有一簇小花,花瓣的颜色是带点黄色的白色,温和纯净。久美子为植物的生命力大受感动,不经意想起。
「这是泷老师买的花。」
台风那天,泷买了一束花。因为是很特殊的向日葵,久美子对其特征记得很清楚。绿辉听见久美子的自言自语,双眼闪闪发亮。
「那是送给女朋友的礼物吗?」
「女朋友?泷老师有女朋友?」叶月挑眉。
「这我就不知道了。」绿辉不当回事地回答。
「不过,这种花的花语很浪漫。会送这种花给对方,肯定是对他很特别的人。」
「花语……你看太多少女漫画了吧?」
「跟少女漫画无关。」
「随便啦,人家对花语又没兴趣。」
「那只是你没兴趣而已。」
「因为总觉得『花语等于女孩子』这样。」
「干么画地自限!」
绿辉鼓着脸颊,驳斥叶月说的话。久美子打断两人仿佛要持续到地老天荒的抬杠。
「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咦,不是向日葵吗?」叶月没好气地回答。
「不是喔。」绿辉立刻加以否定。「这是一种意大利白向日葵。」
绿辉洋洋得意地开始说明,叶月一脸打从心底觉得无所谓,不带感情漫应一声:「是噢。」意大利白向日葵。花瓣很接近白色,的确符合这个名称。为了看清楚,久美子把脸凑向花坛。绿辉兴高采烈地问她:「久美子该不会对花有兴趣吧?」
「没,倒也不是有兴趣……只是觉得这种花好漂亮啊!」
「对吧对吧,所有的花里,小绿最喜欢向日葵了,因为很好吃。」
「咦,向日葵可以吃吗?」
叶月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绿辉。
「对呀!」绿辉天真无邪地点点头。「向日葵的种子很香,非常好吃。好想再吃一次在北海道吃到的向日葵霜淇淋啊!」
「真的有那么好吃吗?好难以相信。」
久美子听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想象绿辉啃食向日葵种子的模样……小绿的确很像仓鼠,或许一点也不奇怪。久美子不动声色想着这件事时,绿辉抓住她的手臂。
「久美子想知道花语吗?」
「咦?嗯。」
「好奸诈,居然硬拉久美子站在你那边。」
「才不奸诈呢!」
久美子还在发呆的时候,她们又拌起嘴来。她连忙把意识拉回两人身上。
「那种花的花语是什么?」
绿辉得意洋洋地回答:「意大利白向日葵的花语是——永远想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