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最大的危机 第三章 吹响吧!上低音号

放学后的分组练习教室里,夏纪正专心练习指定曲,〈娥眉月之舞〉具有特色的旋律在狭小的教室里穿梭来去。绿辉认真弹奏比自己身体还高大的低音大提琴,梨子和卓也则在合奏自选曲需要改进的部分,叶月一脸正经进行基础练习,看起来跟稍早之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不见明日香的身影,也听不见她那美丽的音色。

久美子为了掩饰失望,正在为活塞阀上油。透明的液体流经金属部分的银色表面,只要上下滑动,就能让液体遍布全体。确定活塞的动作变得顺畅,再转回固定用的零件部分。沾满油的手散发出刺鼻的金属臭味。久美子将上低音号立在地上,小心不打扰到其他人,安静走向洗手台。

久美子翻看过行事历,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她回过神来,明天就是与明日香一起温书的日子。学校因为有说明会,明天放学后禁止所有社团活动,可以提早放学回家固然高兴,但不能进行社团活动很糟糕。久美子指尖浸泡在从水龙头奔流而出的水中,悄然叹息。

「啊,好想吃起司汉堡排!」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声音,把久美子吓了一跳,她转向声音的来处一看,只见秀一腋下夹着毛巾,正弯腰驼背转开水龙头。看样子是刚上完厕所。他按了几下泡沫式洗手乳的压头,搞得洗手台都是泡沫。久美子目瞪口呆地说:「去吃不就好了。」

「现在没钱,吃不了。」

「又买了什么无聊的东西吧!」

「才不无聊,只是有点迷上手机游戏。」

秀一找借口似地辩解,仔细洗干净自己的手。纯白的泡沫从他手中溢出,滑落在洗手台表面,无声无息地被排水口吸入。

「花了多少钱?」

「……两千圆。」

「哇!」

秀一感受到来自久美子的轻蔑视线,连珠炮地反驳:「哇什么哇,那是我自己的零用钱,爱怎么用是我的自由吧!」

「可是,你也因此变得口袋空空不是吗?」

「嗯,这倒也是。」

他让水冲走泡沫,用毛巾擦干手上的水分。大概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事,秀一打算就这么结束话题。久美子随口对他说出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话。

「秀一,你听过意大利白向日葵吗?」

「啥?那是什么?颜料的名称?」

果然是预料中的反应,久美子装模作样地耸肩。

「秀一没办法变成泷老师那样呢!」

「什么?那个什么向日葵的很重要吗?」

「并没有。」

久美子用手帕擦干双手,直接转身走向分组练习室。「等一下啦!」秀一说道,慌慌张张追上来。那模样不知怎地让她联想到大型犬,久美子努力忍住不要笑。

久美子一回到家就扑到床上。大概是因为最近突然变得好冷,身体比平常还要用力,肩膀一带硬邦邦的。久美子决定明天要穿大衣去明日香家,就在不敌睡意的诱惑,闭上眼的瞬间,房门被粗鲁地敲得咚咚作响。

「久美子,你在吗?」

声音从门外传来,不由分说的态度摆明知道她在家。家里只有一个人会发出这种有气无力的声音。久美子压下乌云密布的心情,默不作声地开门,果不其然,穿着汗衫的麻美子就站在门口。

「……什么事?」

久美子不知该有何反应才好,语气不受控制地不是很好。姐姐的瞳孔轻轻上下移动,仿佛在打量还穿着制服的久美子有几分斤两。她已经很久没看过脂粉不施的姐姐了,双眼没有假睫毛助威,看起来比平常软弱。

「CD借我。」

「哪张CD?」

「你吹的CD。」

意想不到的要求令久美子大吃一惊,她将录有关西大赛演奏的CD递给麻美子。这张CD是秀一的母亲在比赛会场买来送给久美子母亲的。秀一母亲具有热心收集所有与自家儿子相关事物的习惯,从他们国中时候开始,每次有比赛就会买好几张DVD或CD作纪念。据秀一透露,她现在非常中意泷顾问。

「嗯哼。」

麻美子看了写在盒子上的文字「关西管乐大赛」一眼,百无聊赖地哼了一声。没兴趣就不要借啊!久美子心想,但死也不会说出口。因为姐姐生起气来很可怕。

「那我借走了。」

麻美子丢下这句,便走出久美子的房间。久美子还以为她一定会说些讨人厌的话,害她有些愣住。母亲状况外的叫声从客厅冲进呆站在原地的久美子耳中。

「久美子,吃饭了!」

「好。」

久美子顺从地回答,关掉房间里的灯。早知道就先换掉制服了。她低头看着已经皱巴巴的百褶裙,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终于来到与明日香一起温书的当天,久美子凝视着冉冉上升的旭日,手脚俐落地开始准备。

她们约好放学后直接去明日香家,万一准备得不够周到,可是会出大事的。为了不要忘记东西,久美子检查过书包好几次。铅笔盒,带了。笔记本,带了。钥匙,带了。确定没有漏掉任何东西后,久美子重新面向镜子,反复压平有点自然鬈的头发,将水手服的领结调整到完美的形状。比起藏青色的袜子,白色的比较好吧!裙子太短可能会很失礼。

因为对方是明日香,久美子才会对穿着打扮讲究到这种程度。不知充满谜团的学姐家是什么样子,万一是豪宅该怎么办?久美子冷汗直流,她可以轻易想象学姐笑得云淡风轻地说「这里是茶室」。

久美子一整天都很不安,无法专心上课。她与明日香约在楼梯口,想到再过不久就是只有两个人独处的读书会,心情愈来愈低落。她不讨厌明日香,只是很紧张,感觉胃那一带好像被谁紧紧捏住了。久美子撑着下巴,叹了一口大气。

「黄前,你有在听吗?」

「有,我有在听!」

迫力十足的声音响遍教室,瞬间将久美子的意识拉出思考之海。她抬起头来,美知惠正傻眼地看着自己,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纸。

「赶快来拿你的出路调查表。」

「对、对不起。」

叶月和绿辉偷偷看了她一眼。久美子连忙站起来,冲向美知惠。满是皱纹的手指递出调查表给她。第一志愿、第二志愿,文字旁边的栏位一片空白,什么都还没写,唯有截止日期清楚印在纸上。

「下次的双方面谈除了调查表以外,还会讨论暑假结束时的模拟考成绩,请仔细考虑清楚,写下未来的目标。本周末就会公布模拟考的成绩。」

「老师。」叶月笔直地举起右手。美知惠继续发下调查表,要她接着说。

「什么事?」

「如果还没决定要念哪所大学该怎么办?」

美知惠抱着胳膊,稍微想了一下。过程中,学生依旧七嘴八舌地谈天说地。「说的也是。」美知惠往教室里看了一圈,室内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才一年级秋天,这种学生还不少。只要写下大概的范围就行了,国立大学、私立大学、专科学校、就业……选择要多少有多少,先写下自己的目标即可。重点在于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将来啊……久美子低头看着一片空白的调查表,怔忡地想。明明才刚考上北宇治高中,就得思考三年级以后的事吗?明明自己还跟以前一样,只有时间追过还在原地伫立的她往前跑。好想保持这样,难道只是孩子气的任性吗?

往隔壁一看,绿辉正用自动铅笔在空格内写下自己也听过的女子大学名称。

「小绿已经决定好学校啦?」

「嗯,这里可以学习服装设计。」

「这、这样啊!」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叶月坐在对面的座位搔头。听到还有人跟自己一样,久美子稍微松了口气。

「现在开始想就好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叶月强而有力地断言道,绿辉噘起嘴。

「船到桥头是会自然直没错,可是,小绿不喜欢用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来决定出路,因为这关系到自己的一生。」

「哇!不要用大道理攻击我啦!」

叶月以非常夸张的动作捂住耳朵,手里还捏着一片空白的出路调查表。丽奈和秀一大概也已经决定好自己的出路了。望向窗外,厚厚的鼠灰色云层优雅地悠游于空中。从云层落下的水滴将地面染成黑色。

宣告放学的钟声响起,学生一起移动。久美子走到楼梯口,明日香已经等在那里。只见她正倚在墙上看文库本。阳光穿过玻璃窗,温柔地照亮明日香的侧脸。久美子好想一直看着那个画面,她悄悄闭上正打算开口说话的嘴巴。明日香静静扬起脸,低垂的瞳孔轻轻颤动,捕捉到久美子的身影,抿成一条线的唇瓣微微绽放出笑意。

「啊,久美子。」

啪嗒一声,明日香阖上书本。那本书好厚。久美子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偷看了封面,没看过的书名。

「好奇?」

「啊,是的,好看吗?」

「嗯……还可以。」

明日香回答,把书收进书包。黑色的

书包没有任何装饰,设计得十分简单,仿佛只为了追求实用性。

「学姐家在哪一带?」

「嗯?就在这附近,离学校很近。」

明日香将室内鞋换成球鞋,指着西口的后门。久美子没看过的白底球鞋上,有着藏青色的线条。这才想起,明日香参加比赛时总穿平底鞋。

明日香或许是察觉到久美子的视线,露齿一笑。

「这是我最近新买的球鞋,很可爱吧?」

「的确很可爱。」

下次我也来买双上学用的鞋吧!久美子边想,不经意盯着两人同行的脚,轮流观察自己的鞋和明日香的鞋,两者的差异历历在目。

「学姐的脚好大啊!」

明日香苦笑回答:「我从以前就为脚太大伤透脑筋,淑女鞋很难找到我的尺寸。」

「听说个子高的人脚都很大。」

「欸,真的吗?有关系吗?」

两人走在通往西口的走道上,一路闲聊着。因为腿长,明日香的一步比久美子的一步大得多,久美子必须加快脚步才能与明日香并肩而行。

「明日香,等一下!」

久美子听见背后突如其来的叫声,惊讶地停下脚步,她回头一看,眼前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香织。她大概是一路跑过来,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

「怎么了?」

明日香不解地歪着脖子。香织摇摇头,愁眉苦脸,有些不知所措。

「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看到你的背影,想跟你一起回家。」

「所以你刻意追上来吗?」

明日香愉快地咯咯笑。香织背着书包,望向久美子。

「黄前同学,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回家吗?」

「当然可以。」久美子忙不迭点头。「香织学姐家也在同一个方向吗?」

「嗯,还满近的喔!」

香织点头,不动声色卡进明日香和久美子之间,简直像是死守那个位置。久美子悄悄窥探香织,只见后者的神情跟平常一样。

「明日香,社团活动没问题吧?」

「嗯?总会有办法的。」

「泷老师说要夏纪代替你上场比赛。」

「目前的确是那个可能性高一点,毕竟比赛时不能只有一把上低音号。」

「可是,我希望跟明日香一起比赛。」

「我也想上场啊!」

明日香与香织都和平常没两样,但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感。久美子不敢插嘴,默默往前走。香织的语气明明夹杂着苛责的情绪,明日香却不当一回事,净回些四两拨千金的话。

「明日香这样也无所谓吗?」

即使被香织逼问,明日香依旧一脸镇定。穿过西口的后门,三人走在杳无人烟的后巷。久美子平常绝不会经过这条路,她瞥向稍远处的平交道,四下张望。穿着北宇治制服的学生正拼命踩着脚踏车,奔驰在马路的对向。嘎啦、嘎啦、嘎啦,车轮转动的声响空虚地回荡着。

「当然不是无所谓,只是不得不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还是无法说服令堂吗?」

「我是没办法了。」

明日香将黑发塞到耳后。香织眯着眼,咬紧下唇,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她的脸颊勾勒出柔美的曲线,有些激动地染上了红晕。

「因为那个人讨厌管乐。」

明日香苦笑,静静垂下视线,打算以透着死心,与大人无异的表情来接受这一切。久美子沉默地凝视她的红框眼镜,内心突然涌起一股狂暴的情绪,好想用力扭断架在耳朵上的细致金属部分。她总觉得火冒三丈,觉得明日香的母亲太过分了。

「黄前同学,」不期然被点到名,久美子抬起头,与一脸严肃的香织对上眼。香织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纸袋。「这个给你。」

香织递给她的纸袋沉甸甸的,白色的表面以龙飞凤舞的笔迹写着幸富堂。

「啊,这不是那个栗子馒头吗?」

久美子还来不及看内容物,明日香已经先发难了。

「没错。」香织点点头。「读书会需要茶点吧?」

「我可以收下吗?」

「因为我一直受到明日香的关照嘛!」

香织嫣然一笑。纸袋里确实有个用包装纸包得很漂亮的盒子。「栗子馒头」的文字上描绘着兔子傻里傻气的脸,敢情是这家日式糕饼店的吉祥物。

「黄前同学,我往这边。」

香织站在十字路口,指着反方向。设置于街角的转角镜正兴味盎然俯视着她们。倒映在镜子里的世界被拉长,扭曲变形。

「明日香就拜托你了。」

「好,好的。」

她指的大概是那个作战行动。带回明日香学姐大作战。想起夏纪之前的交代,久美子绷紧脸上的肌肉。作战名称虽然很蠢,但夏纪无疑是对自己有所期待,才把这个重责大任交给自己。久美子用力握紧纸袋,香织静静微笑。

「拜托她?照你这种说法,好像是她要照顾我。」

明日香故作姿态地说,顶了顶久美子的肩膀,笑咪咪低头看着拼命解释「呃,不是那个意思啦」的学妹。

「啊!」

冷不防,香织突然蹲下。久美子的视线因此又回到她身上。

「明日香,你的鞋带松了。」

香织伸手探向明日香的鞋带。她宛如白鱼的手指抓住明日香的雪白鞋带,藏青色的裙子底下,隐约可见香织柔嫩的大腿,她的膝盖跪在地上,面向明日香的鞋子,重心往前倾,藏青色的制服挤出圆弧形的皱褶。从明日香脚下延伸出来的影子,覆盖着香织的身体。明日香只是居高临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香织帮自己绑鞋带的身影,眼神里没有感情。

香织的手指灵巧地将松开的鞋带绑成蝴蝶结。「好了。」香织笑着扬起脸。明日香将长发塞到耳后,喉咙咕嘟一声。

「谢啦!」

「不客气。」

香织站起来,脸上挂着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的表情。久美子感觉好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画面,视线局促无措地飘来飘去。

「那么黄前同学,温书要加油喔!」

香织拍拍久美子的肩。擦身而过的瞬间,甜甜的香气掠过久美子鼻尖。

「谢、谢谢学姐。」

「掰掰。」

明日香语气轻松地挥挥手,与毕恭毕敬鞠躬道别的久美子互为对照。香织只转过头来,轻轻挥手。明日香目送香织的背影渐行渐远后,终于面向久美子,嘴角微微上扬。

「香织很可爱吧?」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久美子只能不置可否地点头。

「这就是我家。」

明日香的指尖前方是极为普通的独栋房子,而非久美子想象中的豪宅。看起来已经有些年代,在今时今日算是比较罕见的日式建筑。门口有一排显然受到悉心照顾的小巧盆栽,盛开着久美子不知其名的黄色花朵。

「请进。」

「打扰了。」

久美子听从明日香的指示,蹑手蹑脚踏进玄关,将鞋子整齐摆在角落,学姐已率先进屋。木头发出干燥的气味。她们踩在木头走廊上,老旧的地板嘎吱作响,有点恐怖。

「我房间在这边。」

明日香边上楼,边对久美子招手。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其他人在。壁钟的声响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到了。」

明日香打开拉门,催久美子进房。她的房间整洁得不像是高中女生的房间,干净的榻榻米散发出蔺草的味道。久美子依言正襟危坐在房间正中央,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书架上密密麻麻的参考书。房里有张与矮桌相仿的小桌,上头井然有序堆满铅笔盒和教科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私人物品。和室当然没有床铺,但是就连电脑或玩偶或CD播放器都没有,总觉得非常寂寥。

「我去倒茶。」

明日香走出房间。久美子东张西望,发现上低音号的乐器盒躲在书架后面。堆满在桌上的红色题库印有超难考大学的名称。房里只有学习用的工具和乐器,与久美子的房间相去甚远。

「不自在?」

明日香打开拉门走进来。久美子伸直背脊,连忙摇头。

「还、还好。」

「不用那么紧张。」

明日香在桌上放下两只玻璃杯,杯子上印有猫咪的图案,设计得相当可爱。明日香边往杯子里倒入麦茶,莞尔一笑。

「这是我生日的时候,香织送给我的。」

「这样啊!」

「对呀。听说是组对杯,香织家也有。」

液体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久美子心不在焉盯着缓缓上升的气泡。明日香把麦茶放回托盘,慢条斯理翻开数学参考书,空白部分巨细靡遗写满了补充说明。这就是聪明人的参考书啊……久美子看了看自己与全新没两样的参考书。

「你哪里不懂?」

明日香突然切入正题,久美子一时之间答不上来。

「呃,二次函数……」

「的确有很多人都会死在二次函数上。配方法应该没问题吧?」

「配方法

?」

这是什么咒语?见久美子满头问号,明日香目瞪口呆地仰天长叹。

「原来如此。看样子问题很严重呢!」

「先从基础做起吧!」明日香说道,开始地狱般的特训。

「好,休息一下吧!」

三个小时后,还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复习总算暂时告一段落。久美子握着自动铅笔的手好痛,中指都长茧了,又红又肿,她筋疲力尽地趴在桌上,明日香哈哈大笑。

「你这种程度居然能混到现在。」

「我对二次函数真的很不在行。」

「不过,解了这么多道练习题以后,已经变得比较习惯吧?」

明日香是很优秀的老师,听她解说后,过去怎么也搞不懂的地方仿佛也能理解了。原来判别式是这样用的啊……居然反过来佩服起来了。

「只要背熟公式,搞懂对应的方法,就能解开这些问题。要是因为不喜欢而逃避,以后要用到的时候就会不知所措。」

「说、说得也是。」

久美子捧着玻璃杯,喝下一口里头的麦茶。明日香家的麦茶煮得比久美子家的浓一点。为什么会觉得别人家的茶味道不一样呢?久美子看明日香咕嘟咕嘟地喝光麦茶,思考这个问题。

「明日香学姐,你平常在家都做些什么?」

「嗯?看了这个房间就知道吧?」明日香耸耸肩。

「读书吗?」

「没错。反正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事可做。」

明日香脱掉袜子,伸直脚丫。只消一眼,就能看出裸露的小腿肚十分紧实,与香织柔若无骨的双腿截然不同。久美子视线落在学姐大胆地从裙子底下露出来见人的大腿上,下意识吞了口水,眼神不晓得该往哪里去。

「学姐,你为什么主动说要帮我复习功课?」

为了转换气氛,久美子从矮桌上探出身子问道。明日香不看她,一脸无趣把玩着参考书的边边角角。

「我听到小道消息,说久美子的成绩很危险。」

「欸,谁告诉你的?」

该不会是叶月或绿辉打的小报告吧?明日香对不自觉往前倾的久美子投以调侃的视线。久美子隔着眼镜和学姐四目相交,不知怎地,心脏跳得好大声。明日香纤长睫毛下的双眼静静看着久美子。

「呵呵,开玩笑的。」明日香说道,往玻璃杯里倒入麦茶。

久美子不知道该怎么回嘴才好,求救地凝视着眼前的学姐。明日香不耐烦地拨开自己的头发,将几乎满出来的杯子推到久美子面前。玻璃杯每晃动一下,表面也跟着微微震颤。

「其实是我想跟你聊聊。」

不晓得是对明日香的声音做出反应,还是久美子呼吸得太用力,麦茶轻易从玻璃杯里溢出,棕色的水珠滴落在白色的桌上。明日香连忙拿面纸擦拭,液体马上被白色面纸吸收。

明日香眯起眼,拉过放在自己手边的玻璃杯。久美子问她:「跟我聊聊?」

「没错。我认为告诉久美子也无妨。」明日香说道,从架上抽出一本书。

久美子也见过那个水蓝色的封面。《简单!上低音号&低音号入门指南》,就是小学时学姐借给她的书。

「你看过这本书吗?」

「嗯,小学的时候看过。」

久美子老实地点头。那本书写得很好,从乐器的保养方法到基础练习的方法,一应俱全。

「这本书的作者叫进藤正和,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他是专业的上低音号演奏者。」

不如说凡是吹上低音号的人,没有人不知道他。他就是这么有名的人。

久美子的反应令明日香大感无趣地将嘴唇抿成一条线,靠在桌上,指腹用力按住作者名称的地方。长长的黑发在久美子的视野边缘形成一道飞瀑。明日香以无所谓的语气说:「这个人是我以前的爸爸。」

「什么?」

久美子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足足傻了三秒。明日香不理会反复眨着眼睛的久美子,自顾自地将茶点送入口中。久美子目送两片加入巧克力脆片的饼干消失在她口中后,终于开口。

「呃,那个,我有好多问题想问。」

「请说、请说。」

相较于不知所措的久美子,明日香跟平常一样泰然自若,打开一盒新的饼干,催久美子问下去。

「首先,以前的爸爸是什么意思?」

「我爸妈在我小时候就离婚了。」

原来如此,所以才是「以前的」爸爸啊。久美子紧握着明日香给她的饼干,内心了然。

「不过,虽说是小时候,但我当时才两岁,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好沉重的话题啊……」

没想到除了丽奈以外,还能遇到父亲是专业演奏者的人。久美子忍不住叹息。明日香露出自嘲的笑容,视线始终落在饼干盒上。

「久美子上次在教职员办公室见到我妈了,对吧?」

「啊,对。」

突然转移话题,久美子愣了一下。明日香用指尖撕开饼干的个别包装,将撕下来的包装纸扔进垃圾桶。黑色塑胶垃圾桶里装满了揉成一团的纸屑。

「老实说,你觉得怎样?」

「呃,那个……」

久美子想不到好听的形容词,只能打马虎眼。当时,明日香的母亲对泷穷追猛打,模样怎么看都不正常,那个画面让人感觉好不舒服,至今仍像逐渐融化的冰淇淋般,黏在久美子的脑子里。

「那个人的脑子不太正常。」

明日香仿佛猜到久美子的心情而苦笑着说。表示赞成也很失礼,久美子咬了一口明日香递给她的饼干,巧克力脆片的苦涩顿时在舌尖上化开。

「我的监护权在我妈手上,那个人死都不愿意我跟父亲扯上任何关系,所以从小就不让我和父亲见面,我也没有这位进藤先生就是我父亲的感觉。」

「令堂为何那么讨厌令尊呢?」

「因为那个人的占有欲很强。」明日香低眉敛眼地说。

「动不动就歇斯底里,我爸大概是受不了这点才离家出走吧!要是我有这种老婆,我也受不了。那个人认为自己就是因为这样才被抛弃的,结果还真的变成那样了。」

明日香的口吻十分平静,简直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久美子对她的冷静感到毛骨悚然。对久美子而言,同时有一对名为父母的生物是理所当然的。单亲家庭在现在的社会的确已经不稀奇了,久美子的朋友当中也有几个单亲的小孩。但是至少在久美子身边,没有人会像明日香这样坦承自己的家务事。

明日香是非常冷静的人,总是细心观察四周,充分了解自己的立场。久美子曾经隐隐认为纯粹是明日香的聪明造就了这样的个性,但或许是她的过去迫使她非这样不可也说不定。

「别误会,我并不讨厌那个人。」

那个人。明日香反复说着这三个字。从她的声线可以听出,她对母亲的轻蔑与少许的怜悯。

「再怎么说,毕竟是那个人把我养到这么大。要把我养到这么大,肯定花了不少钱吧!照顾我也花了不少心力。我欠那个人很多,一定得偿还才行。」

钱、心力……接连从明日香口中冒出来的字眼,令久美子听得头昏眼花。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例行公事,说好听是客观,说难听是非常冷漠客套。想当然,久美子也曾经不只一次对自己的父母感到抱歉。都去补习了,成绩还是不见起色的话,等于是浪费补习费,感到很过意不去;对每天晚上回家都有热腾腾的饭菜可吃心存感激。然而,明日香口中的「心力」和「钱」听起来远比久美子想到的那些歉意与感激更为冰冷。她或许打从一开始就当父母是外人,所以不认为父母给她的一切是理所当然,所以才会不以为意地说出「偿还」二字。

「……学姐其实很讨厌令堂吧?」久美子问道。

明日香嘴角挂着一抹苦笑。眼镜镜片反射着日光灯的光线,难以读取她的表情。明日香撑着腮帮子,置身事外地说:「或许吧!事到如今,已非喜欢或讨厌的问题了。」

「是这样的吗?」

久美子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能再咬一口手中的饼干,酥酥脆脆的轻快声音响彻了狭小的和室,显得非常突兀。明日香冷不防伸出手来,拿起丢在地上的参考书,红色的考古题封面印有超难考大学的名称。

「那天,那个人不是说了吗?『社团活动只会扯我女儿的后腿。』」

她指的是泷与她母亲起争执那天吧!久美子已经不记得对话的内容了,但仍旧默默点头,不想打断她的谈兴。明日香一脸忧郁,怔忡地抚摸参考书的封面。

「对我来说,比起社团活动,那个人才是我的枷锁,而且是一生都无法挣脱的。」

「枷锁……吗?」

「没错。只不过啊,那个人其实无意让我受苦,她是真的以为那么做是为我好。那个人心里已经画好一个幸福的蓝图,努力想把我塞进去,所以绝不允许我超出那个框架一公分。之所以反对我继续参加社团,就是基于这个原因。」

只一瞬

间,姐姐的脸闪过久美子脑海。幸福的蓝图。久美子的父母大概也跟明日香的母亲一样,依照幸福的蓝图把她们养到这么大。话说回来,真的有人在养儿育女时完全没有任何期待吗?自己还是小孩,不是很清楚大人在想些什么,或许长大成人,变成母亲以后,自然就会了解。

「不过,她之所以痛恨管乐,不只这个原因。」

明日香说道,望向放在书架后面的乐器盒。一尘不染的盒身保养得很周到,与学校提供的明显不同,这是明日香私人的乐器。

「刚才也说过了,那位进藤先生是我父亲。小学一年级的暑假,我突然收到这个和一本破破烂烂的笔记本。」

「这个指的是上低音号吗?」

「没错。」

「欸,寄到家里?」

「事前没有任何预兆,害我吓了一大跳喔!那个人去上班不在,只有我在家,所以是我直接从送快递的手上签收。进藤先生大概也是故意锁定这个时机。」

万一以父亲名义寄出的礼物是母亲在家时寄到,可能会被母亲没收。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他所采取的行动确实很正确。

「盒子里有一封信,写了很多对我说的话,像是一直很惦记我之类的,但那一点都不重要就是了。信上写着进藤先生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吹上低音号,所以当我长到相同的年纪,也想送我相同的乐器。说是这么说,寄来的上低音号并不是全新品,而是进藤先生以前基于玩票性质买的上低音号。」

明日香或许是想到过去的事,而苦笑着说。

「突然收到只听过名字的父亲寄来莫名其妙的东西,一定会有点在意吧?想知道那是什么。从此以后,我就完全迷上上低音号了。以前这一带有家乐器行,现在已经倒了,那里的店员以前吹过上低音号,告诉我很多知识。我从国中才开始正式加入社团吹奏乐器,在那之前,一直是在店员的指导下自行摸索。」

「听起来好像漫画情节。」

「就是说啊!」

明日香修长的手指抚摸黑色的乐器盒。年幼的明日香对父亲突然寄来的礼物有什么感想呢?

「可是,那个人好像非常痛恨女儿吹奏父亲寄来的乐器。我说要加入管乐社时,我们大吵了一架。尽管如此,她还是在我承诺会一直保持好成绩的条件下同意了。」

「学姐拼命学习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吗?」

房里只有满坑满谷的参考书,令人呼吸困难。久美子四下看了一圈,淡淡问道。

「或许是吧!」明日香模棱两可地微笑,轻声细语回答。「为了继续做我想做的事,唯有用功一途。」

听到这句话,久美子顿时面红耳赤,突然觉得自己好丢脸。为了掩饰泛红的双颊,久美子将脸埋进膝头。

不同于随波逐流进社团的自己,明日香凭自己的意志选择了这个地方。她是自己决定要加入管乐社、吹奏上低音号。

「可是,或许是遭天谴了。」

「天谴?」

明日香中气不足的软弱台词,令久美子蓦地扬起脸。明日香不甚在意地撩起自己的刘海,叹了一口大气,手里握着一把光艳照人的黑发。

「老实说,我以前从不把比赛当回事,就算其他人吹得很烂,只要我能吹上低音号就好。」

「可是,」明日香说到这里,眯起双眼,黑色乐器盒正无精打采躺在她视线前方,「泷老师来了以后,害我变得贪心了,开始真的想进军全国。」

「那才不是贪心,表示明日香学姐对社团活动是认真的不是吗?」

「不是。」

明日香不假思索地回答,否认的词汇冷淡得令人心惊。久美子无言以对。明日香露出与平常没两样的冷笑,笔直地面向久美子。或许是激动到出汗,几缕黑发黏在她白皙的颈项上。

「你知道今年全国大赛的评审有谁吗?」

「咦,评审吗?」

突然转移话题,久美子老实表示不知。久美子平常在比赛时会注意到的,充其量只有上场顺序。明日香或许是预料到她的反应,故作姿态地频频点头。

「不知道是当然的,因为知道也不能怎样。」

明日香站起来,从书架后面拿出一本薄薄的简章。那是去年全国管乐大赛的简章。她是从哪里弄到的呢?只见她以粗鲁的动作翻页,指着满是文字的页面,催促久美子阅读并排在那一页的「评审简介」文字。

「进藤先生是去年国中部全国大赛的评审。」

光滑的表面的确印有进藤正和的名字。

「评审不会连续两年担任同一部的评审,通常会改当其他部门的评审。比方说,这一年担任国中部评审的人,隔年就会变成高中部评审。我只是半信半疑,没想到好像真的被我猜中了。」

原来如此。久美子明白学姐的言下之意了,她组合搜集到的讯息片段,对明日香提出自己的推测。

「因为令尊是评审,所以明日香学姐想打进全国。」

明日香既没肯定、也没否认久美子的推测。手中的简章貌似已经翻过无数次,皱得不能再皱。

「京都大赛时,我还不觉得真的能进军全国,所以不管是香织独奏,还是高坂同学独奏,我真的觉得无所谓。可是面对关西大赛,我开始觉得搞不好真能进军全国……霙和希美闹不愉快的时候,我其实只想到自己。」

「只想到自己吗?」

「没错。不瞒你说,希美不在的话,比较不会惹事生非,打进全国的可能性也比较大不是吗?所以我才故意冷处理。其实早点让她们和好才是上策也说不定,但是考虑到霙在关西大赛前崩溃的风险,不能让希美回社团。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打进全国,无论如何都想让进藤先生听到我的演奏。

「所以我利用了社团。」明日香滔滔不绝的告白令久美子咕嘟地咽了一口口水。

明日香见久美子整个人僵住,不由得叹息,丰满的胸部随她的呼吸上下震荡。摊在地上的脚趾前端尴尬地微微颤动,她平常都藏在袜子里的脚趾,指甲剪得整齐又漂亮。

「或许因为我满脑子只想到自己,才会变成这样。不过,我已经将夏纪调教到一定的水准了,就算没有我,她也会代替我好好表现。」

「学姐打算就这么放弃吗?我问你会不会退出社团的时候,你不是说你会想办法吗?难道你想的办法就是让夏纪学姐代替你出场吗?」

明日香莞尔一笑。很讨厌的笑法。笑容里透露出死心的味道。她的反应非常成熟,久美子感觉内心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对社团的人觉得很过意不去喔!」

这就是明日香的答案。她伸手制止正要开口的久美子,静静站起来。久美子拿起桌上的杯子,盯着杯子里看。棕色的液体表面静静掀起涟漪。自己倒映在那上头的德性实在很没出息,久美子悄然叹息。

「集训的时候,我不是吹过一首莫名其妙的曲子吗?」明日香说道。

久美子搜寻脑内的记忆。集训第三天早晨,明日香独自一人在广场上练习。久美子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优美的旋律,就连听的人也感到愉快的曲风。询问曲名,当时的明日香不肯告诉她。

「那首曲子就写在跟上低音号一起寄来的笔记本上。」

明日香站了起来,从书架上抽出笔记本,翻到某一页。笔记本已经很老旧,页面都泛黄了。不是乐谱用的笔记本,而是普通的笔记本。占满整张纸的五线谱歪七扭八,大概是自己徒手画的线。

「这首曲子该不会是令尊写的吧?」

「好像是。信上说这是他高中时写的曲子,还说想托付给我。老实说,我一点都不需要。」

「好厉害喔,还会作曲。」

明日香露出复杂的表情,静静把笔记本放回原位。仿佛是把父亲给她的笔记本藏放在书架后面。

「凭良心说,我不太喜欢这首曲子。」

「欸,可是你一个人的时候不是常吹吗?」

「这个嘛……就只是吹吹而已。」

「不喜欢的话才不会想吹呢!」

这句话让明日香微微皱眉。久美子交叉着手指,抬头仰望明日香的脸,戒慎恐惧地问始终站着不动的学姐:「那个,学姐,上次你为什么要让我听这首曲子?」

明日香抱着胳膊,静静垂下眼,陷入沉思,表情难得如此专注。她抓住两条手臂的指头心浮气躁地上下移动,说不定那是明日香的习惯。只见她慢条斯理地开口,试探性地说:「或许我希望你能对这首曲子嫌弃得一无是处。希望给某个人听,从那个人口中听到批评的字眼。」

「可是我好喜欢这首曲子,既温暖,又明亮。」

「真的吗?」

明日香的脸一下子近在眼前,久美子诚实地点头如捣蒜。

「我还想多听一点,现在就想听。」

「欸,现在?」

「没错,现在。」

明日香没料到久美子会提出这种要求,一脸错愕,视线一度在空中飘来飘去,然后慢慢降落在放置于房间角落的乐器盒上。

「你是说真

的?不是开玩笑?」

「我想听学姐吹的曲子。」

「吃错什么药了,今天居然这么积极。」

「因为学姐也跟平常不一样嘛!」

「是吗?我倒不觉得。」

明日香半开玩笑地说,手伸向乐器盒,手指滑过黑色的皮制提把,勾起嘴角。

「去河边吧!我突然想吹了。」

「不能在家里吹吗?」

「在没有隔音设备的地方吹奏铜管乐器是想吵死邻居吗?啊,你该不会都在家里练习吧?」

久美子连忙否认:「才没有!我平常都在堤防上练习。啊,不过……」久美子说到一半,猛然想起一件事。

「丽奈家好像有隔音设备,类似录音室那种,她每天都在那里练习。」

「欸,专业的家果然不一样。」

明日香附和久美子说的话,没穿袜子就走出房间。久美子跟在她后面,拿打赤脚的学姐没办法。

明日香穿上凉鞋,就这么大步走出家门,鞋跟明明有点高度,脚步却四平八稳。水手服、光脚、凉鞋……真是奇妙的组合。

「我平常都在这里练习。」

明日香指着设置于堤防上的老旧长椅。周围杂草丛生,到处盛开着不知名的花,几乎与久美子的身高差不多高的芦苇在河对岸看似很舒服地迎风摇曳。明日香熟门熟路坐在长椅上,轻拍身旁的空位,看样子是要她也坐下来。

「夏天好像会被蚊子叮。」

「不要紧,大概是我的血不好喝,蚊子不太叮我。」

「有好喝的血吗?」

「我也不晓得,但香织的血好像很好喝。」

「咦,是吗?」

「你不觉得看到她的脖子就很想咬下去吗?」

「不,我从没这么想过。」

「欸,骗人的吧,久美子好怪。」

「才怪,是学姐比较怪。」

明日香边扯一些有的没有的,动作俐落地准备演奏。她的银色上低音号不同于学校那些已经很老旧的乐器,亮晶晶跟新的一样。这把上低音号要多少钱啊?看明日香修长的手指轻盈在活塞上移动,久美子心不在焉地想。

管乐社的成员中,自备乐器的人并不少。有些人数太多的社团,如果不自备乐器就无法挤进比较抢手的声部。体积轻薄短小的乐器通常是请父母买,但是像低音号或低音大提琴这种庞然大物,很少会有学生自掏腰包购买。

「准备好了。」

明日香朝吹嘴进气,从号口滑出圆润的中低音。光是单纯的音阶就美极了,厉害的人演奏起来真的很厉害。明日香演奏了几首基础练习用的曲子,带起乐器的温度。久美子默默倾听。上低音号不像其他乐器那么花稍,柔美的音色让听的人感到身心安顿,圆润的悠扬音色流淌在黄昏的天空里。

「学姐,吹那首曲子啦!」

「……你真的想听?」

「真的想听。」

明日香垂下视线,思索了半晌。她放开银色的吹嘴,若有所思地叹息。

「拜托你。」

「好吧,既然久美子都这么说了。」

明日香缓缓开始演奏。曲风极为单纯,并未特别强调技巧。即使曲式并不复杂,还是能明确表现出上低音号美好的音色。曲风缓慢平稳。明明是不熟悉的曲子,却让人觉得很怀念。

明日香的父亲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首曲子呢?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把这首曲子寄给女儿呢?久美子倾听余音绕梁的旋律,悄然叹息。明日香一路走来,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吹奏上低音号呢?此时此刻的久美子还没有勇气追问。

结果那天久美子并没有见到明日香的母亲。她母亲总是工作到很晚,从以前就是由明日香张罗晚饭。明日香对她说:「今天谢谢你。」久美子也向学姐道谢。香织带来的栗子馒头最后都进了明日香和久美子的肚子里,带回明日香学姐大作战显然失败了。

电车上几乎没人,久美子得以有位子坐。蓝色天空隔着四角形车窗由左向右流逝。车身一摇晃,垂在头上的吊环就不安地晃来晃去。脚边吹出来的热风染红久美子的脚。

明日香刚才的演奏至今仍萦绕在久美子耳边,她吹奏的上低音号音色总是那么美,可是又夹杂了少许令人窒息的情绪。

大概是因为明日香太成熟了,摆出什么都懂的样子,借此对自己的想法视若无睹。对她来说,尊重母亲的意思才是最重要的。但久美子不以为然,因为人生是自己的,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久美子会这么想,难道是因为自己生活的环境太养尊处优吗?闭上双眼,脑子里闪过明日香苦涩的表情。

所以我利用了社团。

每次忆起这句苦不堪言的话,久美子都感觉自己的心脏充满了不安的悸动。

第二天,明日香连学校的课都缺席。约莫是很在意吧,分组练习一到休息时间,低音组的成员就不约而同围到久美子身边,动作之快,令她有点不知所措。

「明日香学姐还好吗?」叶月问道。

久美子沉吟了半晌才回答。

「看起来很有精神,但是会不会回来社团,还很难说。」

「栗子馒头呢?」夏纪从背后发问。

栗子馒头?四周出现不明所以的反应,久美子不理他们的反应,径自回答:「她母亲不在家,所以都被我们吃掉了。」

「唉,人算不如天算呢!」

夏纪抱着胳膊皱眉。卓也和梨子面面相觑,不安叹息。绿辉大失所望地垮下肩膀。

「学姐还是不能参加比赛吗?期限是本周末的合奏吧?」

「泷老师是这么说的。」

「再这样下去,明日香学姐就回不来了。啊,我绝对没有夏纪学姐不能参加A部门的意思喔!」

绿辉连忙开始解释,夏纪苦笑着说:「别紧张,我明白。」

梨子在一旁撑着下巴,喃喃自语:「果然还是不能违抗她母亲的意思吗?」

绿辉闻言,噘着嘴抱怨。只见她像个孩子似闹别扭,火冒三丈地滔滔不绝:「要是连明日香学姐的成绩都不满意,小绿不是要去自杀了吗?学姐明明对课业和社团都全力以赴,还要反对的话岂不是太过分了。那样的妈妈,小绿才不要!」

「明日香学姐的母亲也有自己的考量吧!或许等你长大以后就能明白了。」

「可是、可是!小绿现在还是高中生,才不想知道大人在想什么。社团活动对考试是没有帮助没错,但人生又不是只有考试!」

「问题是明日香学姐的母亲不这么想啊!或许已经没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了。」夏纪咬牙切齿地说道。

卓也点点头,表示同意。

「这是明日香学姐自己的问题,我们只能静观其变。」

「可是我好想帮助她。」梨子烦恼地说道,学妹都无法反驳。大家都想着同一件事,想为明日香学姐做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很遗憾,」梨子有气无力接着说。「考虑到将来的事,就这么退出社团,专心学习,才真的是为她好也说不定。」

久美子等人听到这里都沉默了。教室里充满令人窒息的沉默。梨子说的或许没错,他们所做的一切或许只是为了自我满足,或许明日香的母亲才是正确的。

「可是,」绿辉不依地噘着嘴。「即便如此,小绿也想跟明日香学姐一起玩管乐。」

夏纪默不作声揉乱了绿辉的头发。

久美子回到家,大门难得没上锁。大概是因为姐姐在家,父亲嫌麻烦懒得锁门吧!好危险啊!久美子转动门把。

久美子推开客厅门,一阵强烈臭味扑鼻而来,她下意识皱眉,是锅子烧焦的臭味。

「好臭!」久美子犯嘀咕。

厨房传来心浮气躁的嘟嚷声。久美子定睛一看,麻美子绷着一张脸,凝视着冒黑烟的锅子,久美子赶紧冲上前去关掉瓦斯。姐姐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存在,束手无策瞥了她一眼。以前是姐姐比较高,曾几何时,久美子的身高已经追过姐姐了。久美子若想看姐姐,即使不是故意的,也会变成居高临下的角度。这个发现让久美子受到冲击。

「……你在做什么?」

「我想煮味噌汤。」

「为什么煮个味噌汤会把锅子烧成焦黑呢?」

「呃,不是要先煮熟蔬菜吗?」

「就算要煮熟,这也煮过头了吧!煮滚就行了。」

久美子的纠正让麻美子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是料理白痴。她平常是怎么料理一日三餐的?久美子忍不住叹气。

「所以呢,你怎么突然想做菜?」

「因为妈妈说他们今天会晚点回来,我想帮忙做饭。」

「你们和好了?」久美子问道。

麻美子无言摇头,染成棕色的头发随之轻柔摇晃。

「接下来才要和好。」

「……这样啊!」

久美子望了烧焦的锅子一眼,又看了看放在桌上的食材,量多到几乎放不进冰箱。一想到姐姐是为了与母亲和好才买那么多菜,不免有点同情

眼前的姐姐。久美子收拾起不甘的心情对姐姐说:「结果只是增加要洗的碗盘。料理就算了,你想办法处理一下烧焦的锅子吧,饭我来做。」

这句话让麻美子瞪大了双眼。

「……你会做饭?」

「比你会一点。」

「哼。」

麻美子自讨没趣地哼了一声,戴上橡胶手套,拿起鬃刷,用力刷着锅子表面。铁氟龙加工的涂料只怕都要刷掉了。久美子想归想,什么也没说。

「你今天也去社团活动了?」

「嗯。」

「是噢。」

「……」

「……」

水从水龙头奔流而下,形成一道透明的瀑布,延伸到麻美子手中。她的双手沾满泡沫,忙着刷锅子。久美子从冰箱里拿出红萝卜和洋葱,用菜刀唰唰唰地切碎。菜刀在砧板上敲出轻快的节奏。

「我啊……」

麻美子开口,打破沉默。久美子开火,默不作声看了姐姐一眼。

「一直在逃避自己做决定。不管是考试,还是其他的事。即使抱怨,也还是照爸妈说的话做,这辈子都在随波逐流。」

这或许是姐姐第一次对久美子提起自己的事。为了不打断她的谈兴,久美子安静地附和。

「我怕负责任,只要照爸妈说的话做,就算错了也能怪到爸妈头上不是吗?错不在我,都是妈说要怎样怎样。为了能有这样的借口,我一直走在爸妈规画好的路上。」

久美子用柴鱼片和昆布熬汤,从橱柜里拿出另一个锅子,把汤倒进去,利用高汤煮沸的空档切剩下的菜。

「可是啊……」麻美子接着说。「回顾过去为了找工作做的努力,不免怀疑自己这辈子到底做了些什么。没有任何想做的事,就只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地活到现在。所以看你无忧无虑参加社团活动,我真的非常火大。为什么只有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这么努力,为什么得不到回报……很白痴吧?明明是我自己决定要这么做的。」

久美子感觉姐姐简直是在说给自己听,心脏跳了好大一下。

久美子将蔬菜倒进沸腾的锅子里,盖上锅盖。再从冰箱拿出猪肉,浸泡在用酱油和酒混合拌匀的腌料里,丢入磨碎的生姜泥,然后放回冰箱,冷藏备用。没事做了,久美子有些手足无措。这段过程中,麻美子始终用力刷着锅子。烧焦的部分早就已经刷掉了吧!久美子就连这句话也不敢说,继续装忙。

「我啊……」

麻美子边动手边喃喃自语。久美子闻言望向姐姐,毛躁的棕色头发,怎么看都不适合她。

「我一直很羡慕你。」麻美子若无其事地说。

久美子不知道该有何反应。她左思右想、思前想后,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不痛不痒的「是噢!」

「因为你跟我不一样,看起来非常自由自在。我一直在忍耐的时候,你依旧做着自己想做的事。爸妈都只容忍你的任性。」

「才怪,我才觉得爸妈都偏心姐姐呢!爸妈只是懒得理我罢了,因为我成绩不好。」

「才没有这回事。」

「就是有。姐姐是妈引以为傲的女儿,妈只会称赞姐姐,害我嫉妒得不得了。」

叩、叩、叩、叩。明明不需要,久美子却把小黄瓜切成圆片,薄薄的绿色切面紧贴在菜刀上。

「我承认自己是妈引以为傲的女儿。」麻美子耸肩说道。

久美子掀开锅盖,白色的水蒸气立刻从缝隙窜出来。材料已经煮熟了。她取出味噌,放进大汤匙里,一点一点溶入高汤中。透明的液体没两下就染成味噌的颜色。袅袅上升的香味刺激着久美子的食欲。

「可是,我决定不再扮演妈引以为傲的女儿了。」麻美子说得笃定,表情豁然开朗。

久美子剥下黏在菜刀上的小黄瓜,移到碗里,加一小撮盐巴,以指尖搓揉,再用力握紧,拧干水分,加入调味料。久美子的视线捕捉到麻美子停下手边的动作。

「过去我一直假装自己是大人,假装什么都懂,有想做的事也不敢说。但仔细想想,这样不是很奇怪吗?因为再不情愿,也会变成大人,根本不需要从小就装大人。我不应该在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就装大人样。就算后悔,就算失败,也要自己承担一切,自己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我应该这样告诉爸妈。就算他们反对,也该自己决定。」

久美子关掉炉火,熊熊燃烧的蓝色火焰瞬间熄灭,消失无踪。麻美子摘下橡胶手套,扔在桌上,搞得水滴四溅。

「所以这次我不想再犯错了,我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将来。」麻美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烧焦的锅子暂且恢复原本的面貌,但如果仔细看,上头满是鬃刷的刮痕,久美子决定当没看见。沾着水滴的锅子反射着光线,闪闪发亮。

「你要搬出去吗?」久美子问道。

见麻美子点头。久美子静静低垂视线说:「这样啊!」

麻美子窥探她的脸色,半开玩笑反问:「舍不得?」

「才没有。」

「虽然只有一点点,我倒是有点舍不得。」

经姐姐这么一说,还真有点舍不得。她一直以为自己和姐姐的关系不亲密。麻美子对一声不吭的久美子爽朗微笑。

「对了,我听过你的CD了,吹得很好。」

「啊,嗯。」

「要去全国大赛吧?我也会去听,加油喔!」

「……咦?」

姐姐意料之外的宣言令久美子目瞪口呆。麻美子不知怎地,心情很好,哼着歌,试了一口味噌汤的味道。

「欸,你要来听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在学校里有个管乐社的朋友,想尽办法弄到入场券,约我一起去。」

「你、你要来看吗?」

「我不是这么说了吗?」麻美子轻拍久美子的肩。

「那我去睡一下,妈回来再叫我。」

「啊,好。」

思考追不上状况的变化,久美子只好点头。麻美子将自己的头发扎成马尾,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戴着假睫毛的眼皮看起来好重,眨巴眨巴地上下颤动。

「你也不要后悔喔!」

姐姐丢下这句话后就走出厨房,留下久美子茫然望着姐姐逐渐消失的背影。

姐姐说她这辈子都在随波逐流。她总是表现得自信满满,原来内心深处跟自己有一样的烦恼,这点令久美子大吃一惊。久美子把伤痕累累的锅子放进烘碗机,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要后悔吗?」

久美子舀起锅子里的味噌汤,放进嘴巴里。作法明明跟平常一样,为何感觉比平常咸了些。

隔天午休,久美子将分毫未动的便当收回书包,慢条斯理站起来。正在吃面包的叶月一脸诧异看过来。

「你不吃午饭吗?」

一旁的绿辉也表示不解。

「该不会是肚子痛吧?要不要紧?」

「没事,不要紧。我有点事,你们先吃。」

「这倒是无妨……」

久美子丢下面面相觑的叶月和绿辉,离开了教室。由于是中午用餐时间,走廊上几乎没人。久美子的心跳愈来愈快,她反复深呼吸,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前进,直接踏进三年级的校舍。或许是很少看到一年级,周围不断射来好奇的视线。尽管有些却步,久美子总算走到目的地的教室,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开门。

「咦,这不是吹上低音号的一年级吗?有什么事?」

在门口吃午餐的三年级打击乐器学长吃惊地看着久美子,她的手局促不安地动来动去,鼓起勇气问他:「请问明日香学姐在吗?」

「你找明日香有事?等一下喔!」

学长大喊明日香的名字。明日香左手还拿着三明治,大步走过来。

「这个时间找我有什么事?」

「那、那个,我有话跟你说。」

明日香疑惑地微侧螓首,黑色长发随动作滑落在肩上。

「该不会是要向我示爱吧?」

「才、才不是!」

见久美子慌张否认,明日香哈哈大笑。看来自己又被她捉弄了。

「没问题,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聊吧!」明日香把剩下的面包送入口中。

明日香的目的地是体育馆后面。那里的确没人,但也用不着在这种地方说话吧!她不理会傻眼的久美子,以轻盈的动作爬上逃生梯。

「这里、这里。」

明日香朝她招手,久美子跟上去。混凝土制的楼梯上方有一扇铁制的小门。从位置来看,大概是通往广播室。明日香坐在最顶端的台阶,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牛奶糖。

「要不要吃?」

「好,谢谢。」

明日香递出市售的巧克力牛奶糖。久美子放进嘴里,有点被硬度吓到,大概是要含着才会慢慢融化吧!

「学姐,你喜欢牛奶糖啊?」

「不,只是刚好收到。」

咬了两下,变软的牛奶糖黏在臼齿上。久美子喜欢牛奶糖,但不太喜欢这种黏牙的地方。久美子边咬牛奶糖,边望向扶手的另一边。为

了避免有人掉下去,安装在室外的逃生梯于楼梯口设置了围墙。从围墙的缝隙清楚看见长在校舍后面的老樱花树。到了春天,肯定可以从这里看到美丽的景色吧!

「所以呢,有什么事?一个人跑来三年级的教室,想必是非常重要的事。」

明日香只转过视线,久美子硬生生吞下牛奶糖,深呼吸。久美子的肺部配合呼吸动作隆起,凭着吐出那口气的势头,她对明日香说:「学姐,请你上场比赛!」

明日香惊讶地瞪大眼。

「咦,你来找我就是想说这件事?」

「对。」久美子老实承认。

明日香重新扶好眼镜,装模作样地叹气,双眸犀利眯成一条线。「老实说,我不参加比赛,对社团比较好。」

「不,才没有那回事。」

「怎么会没有这回事?一直缺席,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场比赛的家伙,对大家都是一种困扰。换成我是其他人,肯定恨死了。」

「可是,学姐有苦衷。」

「有苦衷的人可多了,只是大家都没说,你不知道而已。」明日香跷着二郎腿说道。

阳光从围墙与天花板的缝隙间洒落进来,这丝丝缕缕的光线太刺眼了,久美子忍不住眯起眼。明日香延伸的影子温柔勾勒出她的轮廓,只见她轻声叹息,不以为然地看着久美子。

「像是夏纪,为了代替我非常努力。明明是我要她努力练习,结果这次又要她别练习吗?那她岂不是太可怜了。」

「可是,夏纪学姐也认为比起自己,应该由学姐出赛,说这才是为社团好……」

「我比她更了解这个社团喔!」

明日香不容置疑地打断久美子的话,语气里充满过去整合社团的自信。即使一时被她的迫力吓阻,久美子仍然握紧拳头撑下去。

「再说了,你真的觉得关键时刻让大家感到不安的家伙可以大摇大摆上场比赛吗?你不觉得这样很奇怪吗?」

「那是因为……」

「我明明基于对社团没好处的理由阻止希美回社团,轮到自己的时候却当成个案处理,说不通吧?」

「可是,大家都在等学姐回来……」

久美子深怕自己被她说服,大声地说。明日香闭上嘴,傻眼叹气,朝久美子投以冷淡的视线,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语气平板问道:「谁是大家?」

强大的压迫感令久美子一时语塞。

「久美子口中的大家是指谁?身边的朋友?交情好的学长姐?你怎么知道他们说的是真心话?」

「是真心话喔,一定是。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学姐带领大家往前冲不是吗?」

「带领大家往前冲嘛!」明日香意在言外地说道。

「我并没有要带领大家往前冲的意思,只是单纯采取对自己有利的行动。」

久美子不知该如何反驳,拼命想搜集足以说服明日香的理由,但还没来得及组织成形,明日香继续口若悬河接着说:「刚才你说夏纪认为比起自己,应该由我出赛。」

「对,对呀!」

「可是夏纪真的那么想吗?假设大家都跟你说的一样,希望我回去,那夏纪可能只是为了配合周围气氛才这么说,这跟只是善于察言观色不同,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才不是……」

「才不是这样?你真能说得如此笃定吗?你和夏纪的感情好到足以让你做出这样的判断吗?」

明日香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化为利刃,刺向久美子的心脏。明日香是对的,她说的话永远都是正确的。也因此,久美子无法反驳,她心中的「正确」在说出口以前就先被明日香击溃了。

「香织和高坂同学的时候也是,霙和希美的时候也是,你总是身先士卒想办法解决。为了维系大家的感情,你总是拼了命努力。可是你也绝对不会跨过最后那条线。你怕受到伤害,也怕伤害别人,所以只敢唯唯诺诺在一旁守护。既然如此,你怎么会一厢情愿以为对方告诉你的都是真心话?」

久美子停止呼吸,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她无意识吁出一口气。过于尖锐的大道理,有时会重伤对方的感情。久美子的心脏揪成一团,黏腻的汗水从额头一口气喷出来,她无言以对,只能紧盯着眼前的学姐。明日香以冰冷的视线攫住她,美丽的黑色瞳孔仿佛浓缩了世上所有的幽暗,映照出久美子随时都要哭出来的脸庞。

「我就这样淡出社团是最好的结果。起初或许会有点不适应,但大家很快就会忘记。由包括夏纪在内的五十五个人上场比赛就好,我会为你们加油。话说回来,比赛结束以后,我就要退休了,如今只是稍微提早一点。我就这么消失,对这个社团才是最好的。

「你明白了吗?」明日香慢条斯理地问她,简直是在说给三岁小孩听。她的理论毫无破绽,久美子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想认输回答:「好的,我明白了,学姐说的没错。」学姐说的没错,是久美子错了。明日香永远都是正确的,听她的话准没错。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未来一定也是这样。

久美子脑筋转得飞快,毫无滞碍列出一大堆借口,试图替快要一蹶不振的心情找理由。明日香本人都说这样就好了,轮不到别人来下指导棋。没错。明日香不可能犯错,因为明日香——

「明日香并不特别。」

小笠原说过的话唐突地在脑海中响起,打断她的思绪。久美子倒抽了一口气,热腾腾的脑浆急速冷却。那时,小笠原说了,我们都认为明日香是特别的。自己又要重复相同的错误吗?久美子握紧拳头,用力吸气,避开明日香的视线,不顾一切说:「学姐是对的,也比我更为社团着想,可是……」

久美子的嘴巴自顾自动起来,尽管思绪还是一盘散沙,她依旧冲动站起来,低头看着明日香的脸。久美子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明日香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问题是正不正确根本一点都不重要。什么才是对社团最好的?那种困难的事我完全不知道!我只想和学姐一起比赛,为什么不行呢?」

明日香闻言,不胜其扰地苦着一张脸。

「别说那么孩子气的话……」

「孩子气有什么不好!高中生本来就还是孩子。反倒是学姐,为什么要勉强自己表现出大人的成熟?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以为只有自己与众不同。明明就只是普通的高中生!」

久美子的话让明日香一口气噎住,她正要踏进危险的领域。明日香坚决与其他人拉出明确的界线,而且从小到大死守着这条线,如今久美子就要跨过那条线。明日香的眼神闪烁不定,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这种态度哪里好了?学姐想演奏给令尊听吧?比谁都想进军全国吧?为什么要抹煞这一切呢?以为自己忍耐就能让一切圆满收场,这只不过是学姐的自以为是吧,至少我就希望学姐回来!」

久美子的视线变得模糊,她用手背拭去夺眶而出的泪水,咬紧唇瓣。不甘心。不甘心眼前的学姐接收不到自己的讯息。

或许如明日香所说,夏纪说的不见得是真心话。但就算是那样,也不会改变夏纪拜托久美子带回明日香的事实。既然夏纪宁愿压下内心的矛盾纠葛,把希望寄托在学妹身上,那么当然要努力完成她的期待。

「请不要放弃,不要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绝对不要假装成熟,表现出没有受伤的样子。就算要放弃,也请努力到最后再放弃。或许是我的任性要求,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学姐能站在比赛的舞台上,我想在那个音乐厅里,听学姐演奏上低音号!」

久美子说完所有想讲的话,终于闭上嘴巴。她大概是太兴奋了,上气不接下气。久美子用制服的袖子抹了抹嘴角,这才总算喘了口气。她深呼吸,让冷冰冰的空气流进肺部,然后再反复深呼吸,久美子开始恢复冷静,过热的思考终于回复正常。

久美子直到刚才都还激动到浑然忘我的地步,所以没有意识到,自己该不会对学姐说了相当失礼的话吧?她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顿时惊慌失措、如坐针毡,明日香面无表情地问她:「难得看你如此慷慨激昂,这么快就没电了?」

「呃,不是啦,那个……」要是惹学姐生气可怎么办才好。久美子太过紧张,嘴巴像只金鱼似地张开又闭上。她只是说出心里的想法,为此道歉肯定很诡异。久美子在内心不甘示弱地自我申辩,看到明日香的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久美子避开她的视线,扭扭捏捏开始玩起自己的手指。久美子太害怕了,无法长时间直视明日香的脸。

明日香始终一言不发,尴尬的沉默充满在两人之间。怎么办?久美子冷汗直流。学姐果然生气了吧!久美子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打破眼前的僵局,冷不防听见一阵止不住的笑声。她提心吊胆地抬头,明日香不知吃错什么药,正哈哈哈抚掌大笑。

「既然那么害怕,不如一开始就别说。」明日香以指尖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

「因为,」久美子为自己找借口。「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让学姐知道,所以……」

「所以你才鼓起勇气,一个人闯入三年级的教室。」

明日香语带调侃地接下久美子的话头。久美子胀红了脸,完全无法理解这有什么好笑的。

明日香站起来,大大的掌心落在久美子头上。久美子想抬头,但学姐用力按住她的头。久美子视线范围内只有明日香从藏青色裙子底下露出来的脚。

「说老实话,我很高兴。」

「咦?」

被按着头的久美子为之屏息。明日香修长的双腿微微颤抖,盖住大腿的裙子被风吹得掀了起来。

「……学姐,我可以看你的脸吗?」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很害臊。」

明日香说得落落大方,久美子反射性地想抬头,但明日香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按住她的手文风不动。

「明日香!」

楼梯下方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明日香这才放开久美子,从扶手探出身子。久美子也赶紧有样学样,视线落在体育馆后方。定睛一看,应该正在吃午餐的葵朝她们冲过来。春天为了准备考试而退出社团的葵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满头问号的不只久美子,明日香也一脸匪夷所思地侧着头。葵逐渐缩短与她们之间的距离,耳边传来她慌不择路地冲上逃生梯的脚步声。

「真是的,让我找了好一阵子,没想到你躲在这种鬼地方。」

葵跑到她们跟前,目瞪口呆地叹气。她到底跑了多远?原本扎成一束的头发变得乱七八糟。葵以指尖拨开贴在脸颊上的发丝,双手扠腰。

明日香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香织告诉我的。她说你有重要的事要谈时,通常都会来体育馆后面。」葵调整紊乱的气息。

「所以呢,你这么急有什么事?」

「其实是级任老师在找你。」

「池田老师吗?找我什么事?」

「好像是关于今天公布的模拟考成绩……」

她指的是暑假结束时举行的模拟考吧!这么说来,差不多该收到成绩单了。想到自己无可救药的数学,久美子打了个冷颤。

「是噢!」

仿佛想到什么,明日香杏眼圆睁,唇畔勾勒出上扬的弧线,露出睥睨一切的神秘笑容,揉乱了久美子的头发。

「久美子,我说不定能说服那个人。」

「那个人是指学姐的母亲吗?」

「没错!」

明日香难得喜形于色地回答,转身往楼下跑。突如其来的反应令久美子看得瞠目结舌,明日香朝她挥挥手。

「我去领模拟考的成绩单了,你们先回去吧!」

明日香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冲向校舍,乌黑的长发随风翻飞。久美子还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看着葵,希望她能解释一下,但葵也被同学不按牌理出牌的举动给搞迷糊了。

「她怎么那么高兴?」

「天、天晓得。」

葵微侧螓首,久美子也一头雾水。明日香到底想到什么,当时的久美子还不知道。

「发回模拟考卷!」

美知惠的声音在狭小的教室里回荡。正准备去社团活动的学生在朝会的教室里,迫不及待等待解散的指示。美知惠完全忽略大家的期待,举起一叠纸。由补习班主办的模拟考明明在假日实施,却规定所有学生都要参加。

「唔,这真是太惨了。」

绿辉接过成绩单,脸颜色铁青发抖起来。叶月在一旁尚可接受地猛点头:「还可以。」

「黄前,快点来拿。」

「啊,好的。」

在美知惠的催促下,久美子连忙站起来。美知惠交还考卷给她的时候,有些傻眼地告诉她:「数学惨不忍睹喔!」

「是、是的,对不起。」

「我听说你请田中同学教你功课,期待你下次的模拟考成绩。」

曾几何时,就连老师也听闻久美子去明日香家温书的事。久美子实在没把握能不能回应老师的期待,她想是这么想,但还是点头应允:「我会尽力而为。」

模拟考的结果不好也不坏,几乎所有科目的成绩都落在平均分数上,只有数学的部分在雷达图上不自然地凹进去。

「丽奈的模拟考成绩想必也很好吧?」绿辉与自己的成绩大眼瞪小眼,语重心长地喃喃自语。

开学典礼上代表新生致辞的丽奈是一年级成绩数一数二优秀的优等生,模拟考的成绩跟自己肯定是天壤之别。久美子心想,走回自己的座位。美知惠发完模拟考的成绩单,往教室里看了一圈,清了清喉咙。

「我说过好几次了,面谈时将以这次模拟考的成绩为基准,讨论各位的出路。还有,选择比较特殊的人,双方面谈前会先被出路科叫去,请做好心理准备。」

听完美知惠的叮咛,叶月不解地反问:「选择比较特殊?」

「像是出国留学或就业,不参加一般升学考试的人。这所学校好像很少这样的人。」绿辉小声回答叶月的疑问。

「出国?欸,是我无法想象的世界呢!」叶月缩着脖子说。

久美子听到出国这个单字,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模拟考成绩。英听的分数不太好看,这种成绩要出国,简直是痴人说梦。久美子把成绩单塞进书包里。

明日香并没有出席那天放学后的练习。随着比赛的日子愈来愈逼近,低音组的气氛也愈来愈沉重。久美子正在练习比赛用的曲子,一旁的夏纪也在拼命练习同一首曲子。

「这里你平常都是怎么吹的?C的地方。」夏纪转向久美子问道。

久美子放开吹嘴,端详她指的谱面。

「哦,要跨八度音的地方很吃力呢!」

「我每次吹到这里,音准都会快要跑掉,有什么诀窍吗?」

「这个嘛,可以一开始先意识到高音,再一口气吹到这里。」

「原来如此。」夏纪佩服地低喃。这位二年级的学姐并不忌讳向学妹请教。久美子很欣赏她这种实事求是的性格。

「学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

合奏呢?久美子还来不及说完,就被突然出现的访客打断了。

「大消息!」

小号组的优子边喊边推开教室的门。低音组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优子身上。

「你吵什么,我们正在练习耶!」

夏纪大力皱眉,但优子完全不顾她的阻止,直直向卓也走去。组长明日香不在,身为副组长的卓也现在就是低音组实质上的领队。他把低音号放在地上,转向优子。

「后藤,你听说明日香学姐的事了吗?」

「没,什么也没听说。」卓也难掩困惑地推了推眼镜。

原本在一旁练习的梨子问优子:「明日香学姐怎么了?」

「听说学姐这次的模拟考挤进了全国前三十名!」优子兴奋得一口气说完。

其他人则愈来愈困惑。那的确是很好的成绩没错,但是有必要在练习时特地跑来报告吗?或许是感受到周围诧异的视线,优子一掌拍在桌子上。

「还不明白吗?明日香学姐打算拿模拟考的成绩去和她母亲谈判,打算说服母亲她会继续用功读书,请求母亲能让她再从事社团活动一阵子。」

「所以明日香学姐能上场比赛了吗?」

绿辉顿时充满了希望。优子一脸严肃地摇头。

「还不清楚,不确定她能不能说服她母亲,只能说是有一线希望了。我光是看到香织学姐知道这件事,高兴得不得了就满足了。」

优子如释重负地笑着说。自从明日香与母亲的争执浮上台面,香织虽然佯装平静,但常会不经意露出郁郁寡欢的表情。

「希望学姐能回来。」

夏纪静静放下上低音号。她望向这边的眼神,看上去没有丝毫虚假。久美子瞥了夏纪写满注意事项的乐谱一眼,点点头。

「嗯,就是说啊!」

距离比赛的日子,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久美子下了京阪电车,独自穿过车站上到地面出口,四周已经一片漆黑。其他学校的学生都筋疲力尽坐在巴士回转道的长椅上打瞌睡。久美子看了时钟一眼,吞下哈欠。

「麻美子姐的事解决了吗?」

久美子冷不防被问到这个问题,转头望向声音的来处。果不其然,是秀一。久美子耸肩,简短回答:「暂时解决了。」

「她有什么打算?」

「打算退学,去大阪念美容师的专科学校。」

「欸,真的吗?」

秀一大吃一惊往后仰。久美子重新围好脖子上的围巾,老实地「嗯」了一声。

「我妈原本很反对,但是好好谈过以后,总算是接受了。」

「是噢,不过和好就好。」

秀一轻拍久美子的背。

「还好啦!」

「家里有个美容师,以后就不用花钱剪头发了,真幸运。」

「我才不要让姐姐剪头发呢,感觉会被剪得很花稍。」

「欸?麻美子姐以前都是走保守路线耶!」

「现在变得非常花稍喔!下次你来我家玩的时候不妨见识一下,包准会吓到。」

「那……等我有空的时候再过去吧!」

秀一伸了个懒腰,望向宇治川对岸。已经是枫叶季了,山上充满红色及黄色的暖色系。现在是晚上,所以看不太清楚,但是白天可以一览无遗美丽的风景。尤其是清晨,景色特别美。早起在塔之岛上悠闲散步是久美子最近的乐趣。

「那个……高坂今天被出路科叫去了。当时我刚好在教职员办公室,看到她走进后面的房间。」

「丽奈吗?为什么?」

「我哪知道。模拟考成绩公布了,大概跟那个有关。」

秀一一脸茫然歪着脖子回答。说的也是,丽奈的成绩那么优秀,不可能是因为考不好被骂。久美子判断应该没什么大事,便转移话题。

「说到出路科,你知道吗?卓也学长将来要去东京的学校,听说是为了成为乐器修理师。」

「欸,那长濑学姐怎么办?他们不是在交往吗?」

「梨子学姐好像要念这边的大学,等卓也学长回来。」

「所以是远距离恋爱吗?」

「正是。」

久美子点头。秀一一脸佩服,喃喃自语:「东京啊……」

「秀一决定好出路了吗?」

「还没。你呢?」

「我也还没。」

毕竟我们才一年级,久美子在内心咕哝着。她望向宇治川,一片漆黑的水面缓缓流动,小石头从水面探出脸来,好似要拦住水流,但那只是无谓的抵抗,黑黝黝的水纹避开小石头,一起往同一个方向流去。

「大家都已经决定好出路了吗?」

「天晓得。」秀一回答。

久美子垂下眼帘。竖起耳朵,可以听见潺湲水声里夹杂着从河边呼啸而过的汽车引擎声。总是太过于理所当然,久美子几乎都忘了那些声音的存在。

「毕业以后,和你见面的机会或许也会减少呢!」秀一说道。

久美子盯着他的侧脸,无计可施地轻声叹息。

「谁叫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呢!」

这句话让秀一停下脚步。车灯的光线从背后追过他们,瞬间照亮了他的脸。秀一眯起眼,欲言又止地看着久美子。毫无防备露出制服领口的喉结上下震动,好似为了掩饰动摇,散落在脚边的影子死命攀住他颤抖的身体。躲藏在寂静里的涓涓水声比刚才更大声,撼动着久美子的耳膜。秀一又开口,但依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久美子耐着性子,等秀一把话说完。打从心底期待他想对自己说的话。然而眼前的男生只是像平常一样傻呼呼地笑,简直像是为了隐瞒什么。

「说的也是,我们只是朋友嘛!」秀一说道。久美子无言以对。

直到周末的练习,明日香始终没来社团,只有好消息跑得比谁都快,害社员全都失望至极。小笠原看着挂在墙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往前走,难以启齿地说:「就快要开始合奏了,明日香真的不来吗。」

「可是,明日香每次请假的时候都会提早说。」香织的视线落在乐谱上,活像是说给自己听。

久美子瞥了旁边的空位一眼,悄然叹息。要说服明日香的母亲果然是不可能的任务吗?音乐室里充满了沉重的气氛。大家都发自内心在等同一个人出现,那个人却迟迟不出现。

「会来的。」

「欸?」

突然响起的声音令久美子抬起头来。夏纪正真挚地看着自己,眼神里没有不安。

「明日香学姐一定会来的。我相信她。」

「学姐……」

久美子一时说不出话。她很清楚,原本对社团活动不是很热中的夏纪这段时间多么努力练习比赛的曲目。为了填补明日香不在的缺口,夏纪拼命反复吹着同一套乐谱。明日香一旦回来,她的练习等于全部白费。尽管如此,她依旧一脸坚定说她相信明日香会回来。久美子觉得她好坚强。夏纪好坚强,比明日香以为的,还要坚强。

「……开始基础练习吧!」

小笠原说道,站了起来。基础练习的指导原本是明日香的任务。小笠原走到社员面前,轻轻拍了一下手,就像明日香平常做的那样。众人的视线一起集中在她身上。小笠原用电子琴弹出调音用的音阶,望向霙。

「那么,先从调音开始。双簧管……」

「抱歉,我迟到了!」

音乐室后方响起大家翘首以盼的人的声音,盖过小笠原的指示。站在前面的社长睁大双眼,无声凝视着现身的人物,喉咙紧张地微微震动。一旁的夏纪倒抽了一口气。久美子胆战心惊地回头望向来人。香织以沙哑的声音轻声低喃:「明日香。」

明日香提着乐器盒站在那里,脸颊微微肿起,大家一看就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咯噔。椅子被香织的大腿弹开。她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明日香。叽——叽——香织每走一步,地板就发出声音,她颤抖的指尖牢牢抓住明日香的藏青色制服。

「抱歉,让你久等了。」明日香说道。

香织几乎哽咽,只能无言摇头。

「没关系,你来了就好。」香织说道,抱住明日香,把脸埋进她的肩头。明日香吓了一跳,撑住她的身体。站在前面的小笠原泪中带笑。

「真是的,你也让我们等太久了。」

「抱歉。」

明日香温柔拍抚香织的背。父亲送给她的黑色乐器盒依偎在她脚边。

社长的话打开了开关,所有人一起围到明日香身边,其中也有不少学生泪流满面。久美子目睹这一切,也悄悄拭去泪痕。

原本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夏纪静静走向明日香。

「学姐。」

明日香笔直地望向夏纪,眼神里有一小簇罪恶感。隔着透明的镜片,明日香纤长的睫毛缓缓上下搧动,一脸苦涩咬紧下唇,眉头打了个死结。

「夏纪,我对你……」

「别这样!」

或许是猜到她要说什么,夏纪尖锐地打断她的话。声音充满迫力,令明日香咕嘟一声,咽了口口水。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夏纪身上,只见她摇摇头,又说了一次同样的话:「别这样。」

「我一直在等学姐回来,所以不要向我道歉。」

「夏纪……」

明日香一字一句喊她的名字。在离她们有段距离的地方,卓也正摘下眼镜,粗鲁地抹着自己的眼角。梨子、叶月、绿辉……低音组的成员全都祝福明日香的归队。夏纪慢慢跨出一步,与明日香面对面,唇畔勾勒出上扬的曲线。

「学姐,欢迎回来。」

这句话让明日香狼狈得目光闪烁,眼里滑出一丝情绪,顺着脸颊,在藏青色的制服上烙下黑色的小小印痕。

明日香说:「我回来了!」

感动的重聚告一段落,大家开始迅速准备合奏练习。完成与平常无异的基础练习后,音乐教室里此起彼落地响起乐器的音色。久美子翻开乐谱,悄悄吐出一口气,借此安抚紧张的心情。明日香就跟平常一样,在旁边吹响银色的上低音号。这个事实让现在的久美子高兴得不得了。

「大家早。」

「早啊!」

当大家都在各自练习时,泷和桥本走进音乐教室。众人停止演奏,望向顾问。泷看了坐在上低音号座位区的明日香一眼,嘴角浮现微笑。

「我想各位已经知道了,田中同学会照原订计划上场比赛。」

明日香尴尬地垂着眼。

「距离正式比赛没多少时间了,一股作气进行最后冲刺吧!」

「是!」

大家中气十足地回答,桥本满意地笑了,卷起长袖,双手拍打自己的脸颊,为自己加油打气。

「很好,那就抬头挺胸往前冲吧!先从合奏开始。」

众人闻言,同时拿好乐器。

这天的练习比平常还要充实,或许是拜大家都很专注所赐,犯错少了,演奏的音色也充满朝气。

「嗯,比上次好多了。」

桥本这句话让大家眉开眼笑看着彼此。为了让欢天喜地的社员绷紧精神,泷用指挥棒叩叩叩地敲打乐谱。

「可是,千万不能因此就轻忽大意。我不是说过吗?练习时要认为自己是最蹩脚的演奏者,上台时再认为自己是最高明的演奏者。骄傲会导致技术退步,绝不要以为自己很厉害。」

「是!」

「很好,那么休息十分钟以后,再合奏一次,别忘了补充水分,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那就休息到四点半。」

进入休息时间,久美子俨然被掏空似地一屁股坐下,伸直双腿,再打直背脊,伸了个懒腰。一旁的明日香正仰头灌下瓶装水。

「久美子。」

声音从背后传来,久美子回头一看,只见丽奈一脸苦恼站在正后方。

「怎么啦?」

「我有话跟你说,今天晚上可以一起回去吗?」

「可以啊!」

「那就好。」

丽奈丢下这句话,摇摇晃晃走回自己的座位,她好像没什么精神,发生什么事了?久美子转身窥探她的反应,但丽奈一脸凝重地低着头,动也不动,好像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久

美子正要站起来,泷又回到音乐教室。

「重新开始练习。」

久美子只好再坐回椅子上。

当天回家的路上,丽奈一句话也不说,一声不吭的侧脸宛如精巧的洋娃娃,没有半点人味。久美子也保持沉默,走在她身边,棕色的平底鞋慢条斯理踹着石板路。两人始终一言不发往前走,终于走到要分开的岔路。久美子望了绿灯一眼,对丽奈说:「那……我走这边。」

久美子说完就要过马路,丽奈却用力抓住她的衣摆。红绿灯闪烁,无声地从绿灯变成红灯。

「怎么了?」

久美子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丽奈。天色太暗,看不清她的表情。从刘海筛落的阴影,在丽奈脸上烙下忧郁的痕迹。丽奈的视线若有所思地飘来飘去,以气若游丝的音量说:「要不要去大吉山?」

「欸,好啊!」

这意料之外的发展,让久美子不禁有些傻住,但还是点头答应了。丽奈从书包里拿出手电筒,递给久美子。她该不会一开始就打算去爬山,所以特地带着这玩意儿参加社团活动吧!久美子按开手电筒开关,看了丽奈一眼,她依旧无精打采。

走在蕨类才刚长出嫩芽的路上,久美子和丽奈前往大吉山的登山口。当地人口中的大吉山正式名称为佛德山,海拔一百三十一公尺,从总角古迹附近的登山口延伸出来的山路没什么阶梯,路也够宽,只要二十分钟左右就能抵达瞭望台,但路灯稀少,所以晚上不拿手电筒去爬的话很危险。

久美子和丽奈相对无言地往前走,总算走到瞭望台。久美子把书包往设置在瞭望台的长椅上一放,隔着扶手看到的夜景美不胜收,她悄悄吁出一口气。这么说来,县祭时也和丽奈一起来爬过大吉山,她就是在这里向久美子坦承自己喜欢泷。

丽奈没在久美子的身边坐下,而是直接躺在长椅上。她的裙子掀起,雪白大腿裸露在昏暗的路灯下。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久美子问道。

丽奈欲言又止地努了努嘴巴,眼皮慢慢地垂下。久美子的手指在丽奈的黑发上滑动,低头看她的侧脸。

「久美子,你早就知道了吧?」

轻声细语的问话让久美子的心脏漏跳一拍。丽奈的声音听起来与平常无异,但隐含着怪罪的意味。久美子放开她的头发,不解地反问:「知道什么?」

「泷老师有太太的事。」

久美子的心脏发出嘈杂声音,突突跳着,她屏住呼吸,凝望着丽奈的脸。丽奈凌厉的视线射向久美子,细致的手指紧紧抓住久美子的手臂。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丽奈的语气异常冰冷,久美子吓得往后弹开。动作太大,平底鞋踢在沙地上,鞋底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噪音。久美子逃也似地避开丽奈的视线。秋夜凉如水,呼啸而来的风用力打在久美子脸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久美子问道。

丽奈悄然叹息。

「昨天去出路科的时候,刚好在办公室遇到泷老师,也看到那张照片,然后就听他说了他太太的事。老师说他也告诉过你。」

丽奈说到这里,拉扯着久美子的手臂。

「为什么不告诉我?」

久美子的视线在空中彷徨。丽奈的手指隔着衣服陷入久美子的皮肤,粉红色的指甲反射着路灯的光线,闪闪亮亮。久美子总觉得呼吸好困难,忍不住叹气,自己的声音不听使唤地夹杂在吐出的气息里。

「因为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久美子的回答让丽奈一时半刻无言以对,描绘出平滑曲线的喉咙不知所措地微微震颤,指尖描摩久美子的手,心烦意乱地叹气。丽奈冰冷的指尖令久美子打了个冷颤。

「我知道。」丽奈低垂着眼说道。

「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也希望你能告诉我。」

「……抱歉。」久美子道歉。

丽奈轻轻摇头,说了声:「没关系。」她坐起来,几缕黑发黏在脸颊上。久美子静静伸出手,温柔地为她拨开发丝。脸颊被久美子碰到时,丽奈静静垂下眼,睫毛如蝶翼般颤动。

「我被自己的软弱吓到了。听说他有太太时,我简直六神无主。」

「会六神无主是很正常的喔!我也吓了一大跳。」

「可是,我还以为自己是更坚强的人。」

丽奈说完,咬紧唇瓣。久美子悄悄拥住她沉默不语的身体。暴露在夜风中的制服冰冷极了,唯有从她口中吐出的气息还带有一丝热度。

「全国大赛的舞台对泷老师而言也有别有意义呢!」

「就是说啊!」

「我想拿下金奖。」

「嗯。」

「我想实现老师的梦想。」

枫叶乘着风飘到久美子脚边。红色黄色的叶片铺满整条路,色彩缤纷的步道宛如铺了地毯。

「我们一定要拿下金奖。」

丽奈默不作声地点头。接下来有好一会儿,她整个人靠在久美子身上,一动也不动,无疑是在想些什么。久美子边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边怔忡地凝望夜景。眼前繁星点点般的灯光有点像乐器的颜色。河对岸的万家灯火散发出金色的光线,不断地明明灭灭。

「我不会放弃。」丽奈说道,她用力握紧久美子的手。

路灯的光线有如坠落的星辰,落在染上夜色的凝眸深处,耀眼夺目。久美子觉得丽奈没有一丝迟疑的眼神好美。她永远都这么美。

「我支持你。」久美子也握紧丽奈的手,回应她的想法。

「谢谢。」丽奈的唇畔浮现出温柔的微笑。

转眼间就来到比赛前一天。所有人一大早就到学校集合,把大型乐器搬上卡车。话说回来,定音鼓为何这么重呢?三人合力将庞大的乐器塞进卡车,久美子忍不住叹气。搬运乐器的作业是人数不多的男社员表现的机会,久美子佩服地看着卓也在楼梯上跑来跑去,对梨子说:「卓也学长就连这种作业也不会偷懒,好认真。」

「对呀。」梨子含羞带怯笑着回答。「我就喜欢他这种地方。」

久美子听到她爱的告白,不由得苦笑。一旁的绿辉兴奋得双眼发出光芒。

「小绿觉得你们两个应该要结婚!」

响彻整条走廊的叫声令梨子羞红了脸。楼梯下方传来吹口哨的声音,看来是卓也的朋友跟着起哄。久美子心想这两个人真的很般配,自然而然脱口而出:「我也希望你们结婚。」

「真是的,怎么连久美子也这么说。」梨子说道,脸色愈发红润。

绿辉非常满意地欣赏学姐可爱的反应。

从京都到名古屋搭巴士花费的时间意外的长,上午从学校出发的巴士,下午三点过后才抵达爱知县的旅馆。一抵达旅馆,社员就自动自发将行李搬进房间。外宿的时候,女生会依学年分配到通铺,男生则不分学年,全部挤在同一个房间。

久美子前脚才踏进室内,就立刻放下肩上的背包,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她脱掉袜子,双脚在榻榻米上伸直,凉凉的感觉很舒服。真想就这么睡去,不要再动了。榻榻米上摆放着好几个五颜六色的背包,吹风机及整发器之类的用品散落一地。女生的房间总是充满这些用来打扮的道具,所以每次集宿都会上演插头争夺战。

「喂,是谁把牙刷放在这里?很碍事耶!」

「哇!糟透了,竟然拿到我妹的衬衫。」

「窗外的景色也太差了,只能看到隔壁建筑物的墙壁。」

大家七嘴八舌地发话,所以通铺总是从早吵到晚。在没有学长姐,只有一年级的空间里,大家的言行举止都比平常更随兴。

丽奈的下巴搁在桌上,慢吞吞提起眼皮。

「惨了,觉得好困。」

「不要紧吧?接下来才要开始练习。」

「不要紧,不过晚上就很难说了。」丽奈说道,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久美子也跟着打哈欠。昨晚明明睡得很饱,是被丽奈的哈欠传染吗?这时,走廊上传来二年级吵吵闹闹的说话声。

「差不多该走了。」

瞥了挂在墙上的钟一眼,丽奈迅速站起来。刚才还说很困的她,貌似已经切换成练习模式。

「今天是可以练习的最后一天了。」

「对呀!」

「啊……已经是前一天啦,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久美子也同意丽奈所说。升上高中以后,每天都在转眼之间就变成昨天。照这样下去,长大以后该不会眨个眼就过了一年吧!

「对了。」

「嗯?」

久美子突然开口,丽奈侧着头等她说下去。

「出路科找你做什么?」

她的确说过,自己是在被出路科叫去的时候听泷谈起他的过去。话说回来,她去出路科做什么。丽奈害羞笑着回答久美子:「哦,因为我想念国外的音乐大学,所以才被找去。」

「国外?」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令久美子不由得睁大双眼。丽奈或许是察觉到久美子内心的疑惑而苦笑。

「就算要出国,也是毕业以后的事,还早得很。」

「可是这么一来就得离开日本吧?」

「我是有这个打算,先在日本学半年英语,再出国留学。虽然老师都劝我去念四年制的大学。」丽奈说完,看了久美子一眼。

「留学啊……」久美子感慨良深地喃喃自语。

「丽奈已经决定好出路啦!」

「久美子呢?」

「我嘛……还没。」

「这样啊!」

出路啊……久美子静静低眉敛眼。或许自己也差不多该思考将来的事了。这时突然从后方传来啪嗒啪嗒的喧闹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久美子回头一看,优子和夏纪正争先恐后朝这边快步走来。

「喂,不是叫你等一下吗?」

「啥?为何我非得等你不可?」

两人一如既往跳针着没营养的斗嘴抬杠,打久美子她们身边匆匆经过。

「那两个人就连在这种地方也能吵架吗?」丽奈说道,目瞪口呆地耸了耸肩膀。

外聘的指导者新山和桥本也出现在泷为比赛商借的音乐厅中。上次接受新山的指导已经是暑假的事了。社员分成A部门和B部门,在各自的舞台开始准备。排好椅子、放好谱架后,打击乐成员正与桥本热烈讨论着什么,好像是在仔细研究乐器的摆放位置。

准备完毕,众人排成平常的合奏队形,在泷的指导下进行基础练习。明日香理所当然坐在久美子身边,这个事实让久美子太高兴了,下意识翻开乐谱又阖上。

「基础练习到此结束,从头到尾合奏十次。」

「好。」

顾名思义,从头到尾合奏十次就是依指定曲和自选曲的顺序,从头到尾合奏十次的练习方法。不仅非常耗费体力,每次演奏都要接受顾问的纠正,所以精神上也很疲劳。借用音乐厅练习期间,一定会从头到尾合奏十次,已经成了北宇治高中的惯例。不只是社员,就连顾问也挥汗如雨地努力练习。

泷卷起衬衫的袖子,举起指挥棒。桥本和新山坐在观众席,正在观察他们的演奏。

「那么,第一次合奏。」

泷一声令下,在音乐厅的练习开始了。

比赛前一天的练习是以细节的调整为主要目的,例如每种乐器的音量比例和乐器的位置、音程有没有跑掉、节奏跟不跟得上,巨细靡遗地修正每个不够完美的地方,逐渐提高演奏的完成度。万一练习到筋疲力尽,可能会影响明天的比赛,所以练习的结束时间设定得比平常还早。

「十次从头到尾的练习到此结束,辛苦了。」

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大部分社员都已经累得不成人形。泷似乎也很累,成串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已经十月了,但是持续练习下来,还是觉得很热。久美子拔出上低音号的号管,朝水桶倒入凝结的水滴。撑住乐器的手臂好沉重,因为一直维持同样的姿势,身体的各个部位都痛得要死。

「请独奏的人留在音乐厅接受指导,其他人原地解散。要继续练习也无妨,但是千万不要太勉强,以免影响到明天的比赛。」

「好。」

社员异口同声回应泷的交代。或许是练习终于结束,大家都很开朗。久美子朝天花板伸直手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回头看,丽奈正拿着乐谱夹站起来。一对上眼,手里还拿着短号的丽奈,满脸歉意地耸耸肩。

「抱歉,我要留下来接受指导,你先去吃饭吧!」

「嗯,好的。练习要加油喔!」

「包在我身上。」

丽奈嫣然一笑,志得意满的表情倒映在金色的短号上。

「久美子,吃饭前先去洗澡吧!」

绿辉抱着低音大提琴,蹦蹦跳跳走过来。是乐器太大,还是绿辉太矮呢?她的身体几乎都被乐器挡住,只能看到从旁探出的小脸。

「啊,还有,小绿带了扑克牌,晚上大家一起玩吧!」

「小心明天爬不起来喔!」

丽奈的叮咛让绿辉伤脑筋地挑着眉毛。

吧!」

「等等,这两种游戏差不多吧!」久美子说道,绿辉闹别扭地鼓起脸。丽奈看到她的反应,愉快笑出声音来。

,叶月五局都是最后一名。

「叶月太容易表现在脸上了。」绿辉咯咯咯地笑着说。

翻盘。」

「话说回来,小绿也赢太多次了吧,拿到的牌都好强。」

「因为小绿就只有运气比别人好。」

绿辉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说,丽奈对她投以既佩服又傻眼的目光……这种游戏也会反映出性格吗?久美子边想边收拾成堆的扑克牌。

「低音组,要关灯喽!」

「好……」

吹萨克斯风的一年级说,久美子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整理好扑克牌,放回盒子。榻榻米上一个挨着一个铺好所有人的被子,有些疲惫的社员早就睡着了。久美子滑进被窝,被单表面异样冰冷,只好先乖乖躺着,直到被窝变暖,她缩成一团躺在被窝里,室内的电灯突然熄灭。

「晚安。」

耳边传来绿辉的声音,久美子也回以「晚安」。或许还残留着在音乐厅练习的疲劳,一躺下来,疲惫的感觉就渗入四肢百骸。她感觉丽奈在一旁辗转反侧。睡不着吗?久美子心想,静静闭上眼。眼皮内侧漂浮着晶晶亮亮的光点。久美子整个人埋进被窝里,努力想要赶快睡着。

众人的鼾声回荡在通铺的房间,就连翻来覆去的丽奈也逐渐入睡,安静下来。喀嚓、喀嚓、喀嚓……唯有秒针前进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清晰。

「……睡不着。」

久美子忽地坐起来。其他成员都睡着了,没人听到久美子的低喃。她看了时钟一眼,才十一点。

再这样下去也睡不着,去自动贩卖机买瓶热饮吧!久美子蹑手蹑脚从被窝站起来。

「等一下!」

突然被人叫住,久美子吓得全身僵硬。她望向声音来处,只见叶月正蠕动着嘴巴,念念有词地翻了个身。看样子刚才是她的梦话。久美子隔着衬衫按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的心脏,悄悄松了口气。

久美子不太习惯在自己家以外的地方睡觉,暑假集训也因为这样几乎没睡,但也多亏当时的对话所赐,才能和霙以及优子建立好关系。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伤脑筋的习惯也不见得只有坏处。

她下楼走向设有自动贩卖机的地方。泷帮他们订的旅馆非常老旧,到处设置着陈旧的桌球台和按摩椅,贴在墙上的海报是上一个时代的偶像泳装照。既然都来到名古屋了,今天的晚餐居然是普通的烤鱼定食,机会难得,真想尝尝味噌猪排,但泷可能担心吃太油腻会搞坏肚子。久美子回想厚实的白肉鱼,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有点饿了。这个时间回想晚餐菜色简直是自寻死路。不行、不行,她拼命摇头,试图把食物赶出脑海。

「你怎么了?干么做出那么恶心的动作。」

久美子还以为没有别人,冷不防居然有人对她说话,不由得面红耳赤。

「呃,那个,不是的。」

不知道是什么不是,总之久美子先否认再说。她回头一看,秀一正目瞪口呆看着自己。久美子发现眼前的人是青梅竹马后,松了一口气。

「什么嘛,是秀一啊!」

「这话说得也太没礼貌了!」

秀一抱着胳膊抗议。明明已经是秋天了,他还穿着T恤和学校规定的运动裤,这种衣服在这时候光看就很冷,从袖口隐约可见他肌肉结实的手臂。秀一从还是小学生时,就对季节更迭没什么概念。这么说来,不管是夏天还冬天,他从小都穿短裤上学。

「你穿成那样不冷吗?」

「不会啊,是你太怕冷了。」

「欸,才不是这样。」

久美子说道,突然冒出一个问题。

「对了,你这种时间来这里做什么?」

「你干么抢我的台词。」

「我睡不着,来买果汁。」

「什么嘛,跟我一样。」

秀一举起钱包给她看。他从国中用到现在的钱包上有龙的刺绣。男生为什么会以为那种东西很酷呢?久美子完全不能理解。

「自动贩卖机在哪边?」

「从这里直走到底。快点去买吧!」

「啊,等一下啦!」

久美子连忙追上迈步往前走的秀一。他一步的距离非常大,要小跑步才能追上。如秀一所说,自动贩卖机设置在走廊尽头,旁边是硬质的沙发和生锈的金属烟灰缸,烟灰缸里还有几根只剩下一小截的烟蒂,从褪色的程度来看,显然不是最近才丢弃的,现在抽烟的人口比以前少多了。

久美子在自动贩卖机买了可可亚后,二话不说地坐下。刚买的可可亚还很烫,她拿罐子贴着脸颊,传导到皮肤的热度很舒服。久美子享受地眯起眼,秀一傻眼地耸肩。

「不喝吗?」

「等一下就喝。」

「再拖下去会冷掉喔!」

秀一边说边一屁股坐在久美子旁,两人间有段不自然的空隙。不坐近一点吗?久美子赶紧吞回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这种说法仿佛是希望他坐近一点,久美子才不要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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