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哈特,你也拖太久了吧。你知道我等你的奥多南兹等了多久吗?」
「不过才十天而已吧?你也太夸张了……」
一来到我的宅邸,尤修塔斯脱口就是抱怨。如果是早已亡故的妻子海德玛莉说了同样的话,我大概会心生愧疚,向她道歉说:「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但话又说回来,我根本没叫他等我。更何况,一个年过三十依然沉浸在搜集情报的兴趣当中、完全不顾贵族礼节的男人,再怎么抱怨也不关我的事。不对,倒也不是完全无关,因为我会觉得有点烦。
我把看完的羊皮纸放回桌上的整叠资料上,吩咐领着尤修塔斯来书房的侍从去准备茶水。接着,我转头看向尤修塔斯。
「我可是奉奥伯与斐迪南大人之命,一同去参加了祈福仪式。此次外出带给我很多惊奇,我当然也想尽快与你分享,所以已经是以最快速度邀请你过来了。」
秋天的收获祭时,由于罗洁梅茵与斐迪南大人是分开行动,只有在讨伐戈尔契的时候才会合,所以我没什么机会能看到两人相处。也因为这样,有很多事情我根本观察不到,不然就是都被斐迪南大人避重就轻带过,说:「只是贵族间很少人这么做,但这在神殿可说是稀松平常吧。」
「而护卫骑士们又对斐迪南大人一无所知,似乎也觉得神殿与贵族区不一样,只会说并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简直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一直想找能与我感同身受的人,和对方分享祈福仪式期间令自己感到惊愕的种种事情。原本尤修塔斯还以文官的身分同行,后来却得把在哈塞使用过的登记证带回城堡,我甚至为此感到扼腕。
「这次外出带给你很多惊奇吗?那可真教人期待……话说你从刚才都在做什么啊?」
居然会在书房里找资料,真是难得── ?尤修塔斯说着有些失礼的话,往我手边探头探脑。由于不是不能让他看见的东西,我直接把整叠羊皮纸递给他。
「达穆尔请我提供资料,说他想知道斐迪南大人就读贵族院时,是如何利用加芬纳棋指导其他学生兵法,所以我正在找当时的教材。他说组成了安洁莉卡的成绩提升小队后,想参考这些资料。」
「安洁莉卡的成绩还来得及补救吗?」
对于尤修塔斯的问题,我只是回答「不知道」。不管安洁莉卡的成绩能否改善,都和我没有关系。
「她身为领主一族的近侍,竟然需要补课,我简直不敢置信。听到罗洁梅茵还想把这么无能的近侍继续留在身边时,我甚至都要怀疑她的大脑构造是不是有哪里出了问题。」
换作一般的领主一族,老早就将这种有可能留级的见习护卫骑士解任了。但无论是哈塞的居民还是安洁莉卡,即便是无能至极而且没有存在必要的人,罗洁梅茵的个性似乎就是无法舍弃他们。
「老实说我觉得她太天真了,罗洁梅茵的个性实在不适合成为领主一族。」
「你嘴上虽然这么不留情,但我看你找资料倒是找得很认真嘛。」
尤修塔斯露出调侃笑容。但我之所以伸出援手,并非为了安洁莉卡与罗洁梅茵。
「我这是为了达穆尔与柯尼留斯。祈福仪式期间,一路上我有许多机会与达穆尔交谈,看得出来他为了指导安洁莉卡与柯尼留斯,相当劳心费神。」
「艾克哈特,你竟然对达穆尔这么亲切?这吹的是什么风?你不是一直都很反对留下下级骑士当大小姐的护卫骑士吗?」
尤修塔斯带着嘻嘻贼笑说,我点点头。
「我现在还是反对。达穆尔是下级骑士,从魔力量来看,他实在难以胜任领主一族的护卫骑士,也会引来旁人的诸多不满。尽管会让他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但我还是认为若能让他请辞,他本人也会比较轻松。只不过据斐迪南大人所言,他对罗洁梅茵来说似乎是必要的存在。」
达穆尔在神殿似乎非常受到重视,他又知晓罗洁梅茵平民时的模样,因此斐迪南大人打算先留下他,让他以近侍的身分待在罗洁梅茵身边。斐迪南大人还说:「正好对达穆尔的援助,以及成立安洁莉卡成绩提升小队的举动,有助于把罗洁梅茵的天真夸大成慈悲为怀,奠定她艾伦菲斯特圣女的形象。」
「既然斐迪南大人如此希望,我也只能全力提供协助。幸好达穆尔好像属于魔力成长较慢的类型,即便现在已经成年了,魔力仍在缓慢增加。」
祈福仪式那段期间,我还和斐迪南大人讨论了要如何锻炼达穆尔。也把这件事情告诉尤修塔斯后,他突然一本正经,轻敲起木板和羊皮纸。
「艾克哈特,我再问一次吧。你找资料这件事,到底是哪里在为达穆尔着想了?听完你这番话,根本就只是为了斐迪南大人嘛。」
「……嗯。仔细想想,原来我不是为了达穆尔,是为了斐迪南大人吧。不过,我说我是为了柯尼留斯,这句话可不假。以前柯尼留斯一直没有什么干劲,现在好不容易有学习的意愿了,父母也很支持他。我身为兄长,当然也该为他提供协助。正好柯尼留斯也需要了解斐迪南大人究竟有多么优秀。」
「结果最后那句才是你的真心话嘛。」尤修塔斯语带促狭地笑道,但反正最终都会对柯尼留斯有好处,应该没有任何问题。柯尼留斯不曾与斐迪南大人一同就读贵族院,所以对斐迪南大人的优秀一无所知,这才是问题所在。想到这里,我恍然一惊。
……不对,等一下。但达穆尔在听完兄长汉力克的描述以后,却清楚了解到了斐迪南大人有多么出众吧?难不成是我讲述的方式出了问题?还是讲得不够多?
身为兄长,说话或许要更浅显易懂──我在心中暗暗反省。不过,虽说是因为一族的关系,但如今柯尼留斯也成了领主一族的近侍,还开始发愤读书。今后不仅有更多机会与他交谈,他跟在罗洁梅茵身边以后,也经常能看到斐迪南大人的表现有多么出类拔萃吧。
「都准备好了就下去吧。」
我让备好茶水的侍从们退下后,招呼尤修塔斯入座,然后拿出防止窃听的魔导具。祈福仪式期间发生的事情不能公开谈论。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其实本来连芙琉朵蕾妮之夜我也想同行喔。」
「在哈塞进行处分时你能在场,你都该偷笑了吧?如果你只是以征税官的身分同行也就罢了,但我听说你为了能管理登记证,还死缠烂打了良久。」
「难得有机会可以在近距离下观看到只有领主一族能施展的魔法,我怎么可能让给其他人呢。」
尤修塔斯开始慷慨激昂地说明,这种魔法有多么少见。我也知道很罕见,但如果施展的人不是斐迪南大人,我根本无所谓。
「……艾克哈特,你对罗洁梅茵大小姐有什么看法?记得你曾说过,你觉得这次对哈塞的处罚太温和了。」
被尤修塔斯这么一问,我思索了片刻。尽管尤修塔斯对罗洁梅茵称赞有加,觉得她虽是平民出身,却很努力表现得像是贵族。但我个人认为,她还是应该多培养些领主一族该有的品行与威严。对此,我的想法依然没变。只不过,我对她的认知,已慢慢不再是「不知为何特别受到斐迪南大人关照的平民出身的妹妹」。
「对哈塞进行处分时,罗洁梅茵还是摆脱不了平民的思维,似乎因此让斐迪南大人备受折腾、伤透脑筋,让我对她有点火大。原本我只觉得,她就是个身体虚弱、还因为想法太过偏向平民而成天给斐迪南大人添麻烦的妹妹,但经过这次的祈福仪式,我稍微对她改观。在听完斐迪南大人的见解后,更是有了不同的认知。」
我一边喝茶一边回答后,尤修塔斯的双眼迸出光辉,兴味盎然地往前倾身。
「噢?明明秋天收获祭的时候,你还老是质疑罗洁梅茵大小姐这么虚弱,若没有斐迪南大人的回复药水根本无法尽到自己的职责,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还不停地说,如果她的魔力和体力能够相加后再平分就好了,甚至气愤于她给哈塞的处罚太过温和。你竟然会对大小姐改观,这可真有意思。」
「我现在还是觉得她给哈塞的惩罚太温和了。在领主一族眼里,平民应是需要管理的领民,若有人胆敢反抗,就该严厉惩戒。像她那么容易心软,当得了领主一族吗……从这方面来看,罗洁梅茵给我留下的印象还是没变。只不过,她的存在对斐迪南大人来说却是十分难得,而且很有帮助。这次祈福仪式的一路上,我有好几次都惊讶得很难控制脸部表情。」
我回想一路上发生的事情。罗洁梅茵的身体还是和秋天的收获祭时一样虚弱。偶尔见她厌恶地皱起小脸,喝掉斐迪南大人亲手调配的珍贵回复药水时,我总是无言以对。但是相比起来,这次祈福仪式她昏睡的次数减少了许多。然而,就在我发现这是因为斐迪南大人无微不至地在照顾她后,我像被闪电击中一般受到了巨大冲击。
「这次
与秋天不同,斐迪南大人不是一起同行吗?至今我很少有机会见到罗洁梅茵与斐迪南大人相处的情景,因此非常吃惊。那位斐迪南大人竟然细腻到了彷佛在栽培贵重的药草,万般小心地在照顾罗洁梅茵。」
如果是在研究药草那类的原料也就罢了,但我第一次见到斐迪南大人对活生生的人类如此细心照顾。海德玛莉如果还在世,肯定会忍不住大呼小叫。
「在哈塞处决了几名居民后,斐迪南大人关心大小姐的模样确实非常罕见。我本来还担心要是他对大小姐太过严厉,得出面缓颊才行,结果完全没有我出场的必要。」
「嗯。毕竟斐迪南大人曾断然说过,若不自己懂得管理身体和抱有危机意识,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从不把这些事情交给近侍;还说只要显露出弱点就会遭受攻击,所以不论对谁都表现出明显的戒心。我原以为他会厉声训斥罗洁梅茵,要她表现得坚强一点……」
由于从小到大经常遭受齐尔维斯特母亲的虐待,斐迪南大人为了不让人抓住话柄、不暴露自己的弱点,凡事都习惯先思考再行动。
一旦他判定亲切是最有效率的应对方式,就会当成工作一样地立即笑容满面。然而,要他由衷地表达关心之情似乎不太容易,到最后往往会变得迂回难懂,让在旁边看着的人都想要抱头。
但在哈塞的时候,斐迪南大人对罗洁梅茵表达关心的方式,竟然是让她收下亲生父亲的披风,并嘱咐她好好休息,之后还多次向她的侍从询问情况。这般显而易见的关心实属难得。与此同时,一想到斐迪南大人现在就算显而易见地关心一个人,也不会再有人利用对方去伤害他,这让我感到无比欣慰。
「但我惊讶的不只这件事而已。斐迪南大人竟然说他想吃合自己口味的餐点,吩咐了罗洁梅茵的专属厨师为他准备午餐。」
「你说什么?!那位斐迪南大人吗?!那位一埋头研究就会忘记用餐,甚至觉得只要能摄取必要养分、还想拿营养药水当正餐的斐迪南大人?!」
尤修塔斯倏地抬高音量,我对他的反应非常满意。我就是想要有人可以理解自己的惊讶。大概是这种情况在神殿已经稀松平常了,其他人一点也不吃惊,都只是一脸理所当然地说:「既然要用餐,当然想吃美味的食物嘛。」
「嗯。而且斐迪南大人非常坚持,还说偶尔的话他还能忍受,但不想连续多天都吃庶民的食物……不仅如此,他在吃罗洁梅茵的专属厨师制作的餐点之前,也不会再请人试毒。」
「居然有这种事……难道这在神殿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这件事也同样对我造成了冲击。一般除非是特殊情况,否则贵族极少与人共用专属厨师,以免有人下毒。斐迪南大人更是非常提防有人在食物里下毒,在他成年、搬离城堡以后,留在城堡用餐的次数可说是屈指可数。我作梦也想不到斐迪南大人会提出这种要求,要罗洁梅茵的专属厨师每天帮他准备午餐。
「除此之外,罗洁梅茵还在祈福仪式的一路上推出了新菜色,斐迪南大人为了购买新食谱,竟然与她进行交涉。」
斐迪南大人会购买罗洁梅茵构思的食谱一事,在冬季的社交界上已是人尽皆知。只不过,我一直以为对食物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斐迪南大人会购买食谱,只是因为他毕竟是罗洁梅茵的庇护者,再加上身为领主一族,有必要为推广流行出一分力。
但没想到刚开始罗洁梅茵要提供厨师教授食谱时,一听到厨师只有两人,斐迪南大人马上砸下重金,订下了其中一人。罗洁梅茵甚至对斐迪南大人有着这样的评语:「真不知道该说斐迪南大人是美食家还是贪吃鬼呢,总之对食物很有自己的坚持。」
「唔……大小姐居然形容斐迪南大人是美食家和贪吃鬼吗?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当初为了让斐迪南大人和常人一样用餐,我不知道费尽多少心思。」
「但神殿里的人和达穆尔他们甚至也不为此感到惊讶!你能明白我内心的冲击吗?!」
「我懂!」
我与尤修塔斯用力握手。在前任领主缠绵病榻、薇罗妮卡大人的权势达到顶峰的那段时间,斐迪南大人的戒心极强,一切可谓相当不易。我和尤修塔斯无不想方设法确保斐迪南大人的饮食安全,穷尽心力取得他的信任,所以我们两人对于这样的评语都非常震惊。
「唔……!真希望当时我也在场。想也知道芙琉朵蕾妮之夜肯定和舒翠莉娅之夜一样,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现象吧?」
「没错,确实发生了非常难以理解的事情。」
「我就知道!」尤修塔斯拍了下大腿,懊恼万分地喊道,然后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过来,要我说明发生了什么事。无奈之下,我向他述说了我们一行人的体验,也转述了罗洁梅茵从女性角度所描述的芙琉朵蕾妮之夜。尤修塔斯听着那一晚的奇妙经历,双眼发亮笑容满面。
「居然有斐迪南大人也破坏不了的魔力之壁,和发光的点点魔力,以及大小姐唱歌后就变大的花朵与叶片……」
「她们一群人还毫无警觉心地在泉水四周走来走去,罗洁梅茵甚至站到变大的叶片上去采蜜。我们全都看得胆战心惊,斐迪南大人也一直试图破坏魔力之壁。但结果直到太阳升起之前,我们根本无能为力。」
最后我们总算冲破了变薄的魔力之壁,也在半空中接住了罗洁梅茵,这才安下心来,但那一整个晚上简直如坐针毡。
「对了,我还听说罗洁梅茵在芙琉朵蕾妮之夜采到的原料相当罕见,斐迪南大人向父亲大人报告这件事的时候,整个人神采奕奕。反正我也听不懂,当时只是左耳进右耳出,但似乎和你采到过的莱灵嫩之蜜有着很大的差异。」
我把自己还记得的差异都说出来后,尤修塔斯又开始咳声叹气:「为什么我没能一起同行呢?」真烦人。就是因为他这么烦人又难缠,斐迪南大人才不想让他同行。
「详细情况你再去问斐迪南大人不就好了?我想他至少会愿意与你分享研究成果。芙琉朵蕾妮之夜时,男人似乎无法进入女神的水浴场,因此我们不可能再次前往采集,就算你想要原料,斐迪南大人也不见得愿意把稀有的原料给你。」
斐迪南大人曾说他想进行研究,所以不太可能分出一些,送给只是想搜集稀有物品的尤修塔斯吧。讲述着莱灵嫩之蜜的斐迪南大人浮现在眼前时,尤修塔斯忽然眼神非常认真地朝我看来。
「……艾克哈特,既然男人进不去,那扮成女人怎么样?」
「我不认为这种小把戏骗得过诸神的眼睛,但你想试就试试看吧。只不过,别把我和斐迪南大人拖下水。你自己去。」
我摆了摆手结束这个话题。尤修塔斯一脸遗憾地盘起手臂,沉吟道:「嗯……不行吗?」要是会被他的女装骗过去,我可会对神失望。难道眼睛只是装饰用的吗?
「就算有机会也得等到明年,但只靠我一个人多半没办法,看来只能放弃女神的水浴场了……对了,艾克哈特,大小姐夏天的采集地点决定了吗?」
「要去罗岩贝克之山,但斐迪南大人已经决定不允许你同行。他说光有罗洁梅茵在,就有可能发生难以预料的事情,没有多余心力再照顾你。」
我告知斐迪南大人的决定后,尤修塔斯抱住头,摆出再明显不过的哀怨姿态。这副模样我都看腻了。
「居然又一次不允许我同行,斐迪南大人对我也太狠心了吧?」
「当初是谁说着『很多魔兽都在沉睡,可以轻轻松松取得魔石』,就不断地讨伐魔兽,结果险些酿成大祸?我可不准你说忘了。」
当时整座罗岩贝克山盈满了大量魔力,魔力几乎就要爆发,光回想就让人后颈一凉。听我提起这则往事,尤修塔斯面色尴尬地看了看我。
「我当然记得,所以这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艾克哈特,你也帮我向斐迪南大人说几句好话……」
「就算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但一有什么新发现,你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吧?而且要是真的惹出了什么麻烦,你还会辩解说这次是第一次。到时我们可是分秒必争,不能承担任何风险。」
我断然回绝后,尤修塔斯用他那双褐色眼睛恨恨地朝我瞪来。但露出那种表情也没用,我根本不痛不痒。
……因为我优先要遵从的,是斐迪南大人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