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作梦,不过说不上是什么美梦。
自己的部队正驻扎在小山丘上。
现在是用餐时间。士兵们在用土堆成的火炉上放了深如大桶的锅子,正在烹煮鱼肉炖汤。
越过平原的棱线后,开展在眼前的,是没有什么起伏的迪南特平原。
在这里有两万名布琉努军正和自己所属的部队一起用餐。数千道热气缓缓飘浮而上,士兵们看起来就像是身陷蒸气之中。
当堤格尔和马斯哈一面搅着锅内的食物,一面交谈时,有几名年轻人身上响着盔甲碰撞的声音出现在他们眼前。
「你居然也来啦,冯伦。」
用再明显不过的嘲讽口吻向他搭话的人是萨安·泰纳帝。
泰纳帝家的爵位是公爵,是冯伦家完全望尘莫及的世家大族。他们家族里有许多势力庞大的贵族,拥有的领土也相当广阔,能够动员的兵力最多可到一万名。
这次的战争,他们也率领了四千大军前来参战。
而萨安便是这泰纳帝家的嫡子,也是下一任继承人。现年十七岁。
虽然他穿着装饰美丽的盔甲,腰上系着样式气派的长剑,看起来相当威风,但脸上却总是露出看不起人的高傲表情。
在他的身后则跟着一群奉承他的年轻人。
他们也和萨安一样,是出生于公爵或侯爵家的上流贵族,身上穿着刻有家徽的华丽铠甲,并纷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看着堤格尔。
堤格尔没办法视若无睹,只得对他们行以最基本的礼仪。
「……身为陛下的臣子应当克尽忠义,因此便迅速前来了。」
「虽然很想称赞你,但像你这种家伙真的派得上用场吗?」
其他贵族听到他的讥讽后,也跟着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年龄相近的关系,萨安总是像这样对堤格尔冷嘲热讽。
「我早就说过了,四、五代以前还当过猎人的家族,根本算不上什么贵族。」
他嚣张地说着,紧接着伸脚往堤格尔放在地面上的弓一踏……
……堤格尔几乎是反射性地抓住了弓,速度有如野兽般敏捷。
「呜哇!」
萨安脚被绊了一下、失去重心,拉着身旁的跟班夸张地摔了一跤。
「你这家伙!竟敢对萨安少爷放肆!」
那些跟班们激动地喷着口水吼道,堤格尔也大声地怒吼回去:
「如果我的弓被弄坏了怎么办!」
「弓?弓又怎么了,你这个胆小鬼!」
「对啊,那种东西就算坏了也没差啦。只要能拔剑往前冲就好啦!」
「像你这种人,连战神特里格拉夫也不会守护你的!」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赞同,堤格尔气得咬牙切齿。
在这个布琉努王国里,他们的想法是没有错的。
「没有勇气挺身面对利剑的胆小鬼,才会拿来弓当武器。」
这种想法从以前就深植在布琉努军队之中,因此他们相当轻视弓箭。
如果只是弓兵的战绩不被人重视那也就算了,他们几乎连使用弓的人都不屑一顾。
「当弓兵的人都是征召而来的猎人,或是还没有自己土地的佃农。要不然就是从士兵当中挑选犯了重罪的犯人——或是对剑或长枪不在行的三脚猫充数。」
正因为有这种选择标准,就算在正规军之中,弓兵依旧处于「不是成为受人唾弃的罪人,就是当个被人瞧不起的废物」的窘境。
堤格尔那位在征战中赢得功绩晋升为伯爵、并获得领地的祖先,的确曾经是猎人,但马斯哈也曾经感叹道:「若他不是猎人的话,应该可以晋升到更高的爵位吧。」
「你们几个冷静点。」
在旁人搀扶下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的萨安,制止了跟班们的行为。
虽然他们觉得有点不甘心,但还是停止对堤格尔的责骂。
萨安装模作样地拍了拍盔甲上的尘土,抱着手臂轻视地对堤格尔笑道:
「你会这么执着于弓术,是因为你连剑和枪都不会用对吧?你应该是怀着侥幸的心态,以为只要拿着弓上战场,就能勉强以战士的身分逞威风吧?」
堤格尔沉默不语。他确实不擅长使用剑和枪。
要是在这里出口反驳的话,萨安一定会要求自己使剑或枪给他看,然后嘲笑他的动作——因为他以前就曾经这么做过。
萨安的辱骂还没结束。
「话又说回来,身为布琉努王国的伯爵,不拿剑也不拿枪,连铠甲都没穿就打算上战场,你难道不觉得很可耻吗?你们看,这家伙穿得多寒酸啊!皮甲、皮护手还有皮护腿,全都是皮革做的!披风看起来虽然挺像样的,但能看的东西也就这么一项,领地之穷还真让人心酸啊。」
「——萨安卿。」
这时,一直沉默地观望事情发展的马斯哈,突然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
「虽然您这番言论相当精辟,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想必您一定略感干渴吧?请移驾……」
他缓缓地用手指向某个方位,接着说:
「那儿有军方发配的葡萄酒,要不要稍微品尝一点,缓解您的口渴呢?」
马斯哈的口气稳重又平静,表现出来的态度却让对方感受到一股令人畏惧的压力。
萨安被这名今年五十五岁的老骑士所散发出来的威严震慑住了。
他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当他察觉自己的失态时,随即用鼻子哼了一声,动作夸张地甩了甩披风。
「喂,走了。」
堤格尔目送萨安他们渐渐走远的背影后,检查了弓的状况,并对马斯哈道谢:
「谢谢,您帮了我大忙。」
「没什么。我才该说声抱歉才对,如果能早点出来帮忙缓颊就好了,却老是找不到时机。」
在萨安的眼里看来,马斯哈和堤格尔一样都是弱小的贵族。
若是在不恰当的时机开口插话,说不定连他也会被人耻笑辱骂。
马斯哈继续搅拌着锅里的食物,同时若无其事地巡视着四周。
其他士兵或是贵族不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锅子,就是在保养武器或热烈地聊着天。没有一个人看向这里,他们的漠视简直到了不自然的地步。
他们全都惧怕萨安,所以不想和堤格尔他们扯上关系。
「我现在彻底明白,会用剑或枪并不能证明一个人有勇气了。」
虽然堤格尔想对出言讽刺的马斯哈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因为就在不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聚集在一起的贵族们谈话的声音——
「这么说来,嘉奴隆公爵的所作所为,你们听说了吗?」
「你是说他拿这场战争当借口,征收临时税金的事情吗?」
「没错。听说若交不出税金的人,如果家里有年轻的姑娘,就会被带往他的宅邸,若是没有年轻姑娘,就会将那家人的房子烧毁作为处罚。」
「还真令人羡慕啊。如果我也有临时征税的权限就好了。」
那名贵族并没有特别表现出愤恨不平的样子,只是不满地抱怨道。
嘉奴隆公爵,是与泰纳帝齐名的布琉努王国上流贵族。
他们和泰纳帝家一样拥有好几位势力强大的贵族亲戚,其权势就连国王也无法忽视。
基本上,布琉努的贵族在治理领土方面是拥有自治权的,但关于税金等几项重要制度的施行,则必须获得国王许可。
嘉奴隆公爵不但毫不避讳地违反这规定,还对领民做出相当不人道的事情,但国王似乎却默许着这些行为。
「真要说起来,泰纳帝公爵也毫不逊色喔。因为据说他下令领民在这场战争结束前禁止喝酒,还要他们把酒通通交出来,代表对诸神发了誓呢。」
「哦?不过酒的话还能藏起来或是再制造新的吧?那违反禁令的人家会怎么样啊?」
「把年轻姑娘掳走这一点和嘉奴隆公爵差不多,但泰纳帝为了杀鸡儆猴,据说还会让父子或夫妻互相拿剑砍杀对方。甚至还以下注哪边会赢来取乐呢。」
他们所说的话让堤格尔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但就在他正想站起来时,膝盖却被马斯哈那长满硬茧的手给按住了。
「冷静一点。」
「您要我怎么冷静啊!」
「虽然这么说很残忍,但不管你说什么,情况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马斯哈说的没错。堤格尔只好坐回原地,但腹中的怒火却依旧翻腾不已。
他紧咬着牙关,忍住想怒吼的冲动。
对于不把领民当作人类对待的嘉奴隆和泰纳帝,他感到不齿,对于那些不顾忌周围的眼光,肆无忌惮地谈论着这些残虐行径的人,他则是感到愤慨——同时也对自己的束手无策感到愤怒和无奈。
「刚才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只是谣言啦……不过类似的传言不只这一则,而且当事人也没有否认。你很少到首都附近来,所以才不知道吧。」
这或许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堤格尔几乎没离开过自己的领土亚尔萨斯。
由于他对名利嗤之以鼻,也没有野心,所以对于和自己不熟或无缘的贵族没有兴趣。
萨安在他的眼里,也不过是个让人完全不想和他打交道的上流贵族之子。
「那陛下默认这些行为的消息也……?」
他紧张地问道。
他实在是不想相信这件事。
「陛下他……确实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对他们说过什么。」
马斯哈不太高兴地晃了晃他矮胖的身躯,摇着头说道。
「我是觉得陛下应该有他自己的考量。总有一天……就算陛下制不了他们,至少雷格那斯殿下应该会……」
眼里带着些微希望的马斯哈,突然默默地抬起头看着堤格尔。只见马斯哈的手指伸向愣在原地的堤格尔,对准了他的嘴巴戳去。
「耶……?」
由于这动作太过唐突,堤格尔完全说不出话来。
而且马斯哈堵住他嘴巴的手指总觉得有些凉意,还有一股莫名的铁锈味。
◎
他醒了过来。映照在堤格尔视野中的,是有点阴暗的天花板。
「——你总算醒来了。」
耳边传来一个缺乏抑扬顿挫的嗓音。紧接着,有人从堤格尔的嘴里抽走了某样东西。
离开他嘴边的东西是一把剑。
而这把剑的主人,是一位留着金色头发的陌生女性。
「……你叫人起床的方式还真特别。」
「我也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叫人起床。」
被人用这么冷淡的视线和口气回话,堤格尔顿时哑口无言。总而言之先试着打招呼看看。
「……早安。」
「再过一刻钟(两小时)就中午了。」
堤格尔搔着头坐起身子,再次抬头看向那位女性。
她穿着和裙子连为一体的红色短袖套装,手上套着长达手肘的手套,脚上穿的是及膝的长靴,腰上则挂着她手上那把剑的剑鞘。
女子的身高说不定还比堤格尔高,年龄看起来大概还比他大个两三岁。
虽然毋庸置疑地是个美人,不过跟她那冰冷的美貌相比,她那没有起伏的情绪和冷淡的态度,反而更让人印象深刻。
其中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有三个。
第一是绑在头部右侧、自然垂下的朴素金发。
其次是那对只要看一眼,就能让人直打哆嗦、无情的蓝色双眼。
至于第三点,则是虽然她长得高,却有一对和她纤细身材不太相称的丰满胸部。
堤格尔忍不住盯着衣服内那两处丰润饱满的部位,那位女性见状便将剑微微举起,冷酷地说道:
「——是不是要我把这东西再塞进你嘴里,你才会完全清醒呢?」
「……对不起。」
满脸通红的堤格尔老实地道歉了。
他环顾室内,发现这是个小房间。里头只放了他所躺的这张床。
阳光从唯一的窗户照射进来,将房内填入模糊的亮光。地上铺着光秃秃的石板,只有一道通往走廊的门,他的弓则被挂在墙上。
「真是的……因为士兵们说你怎么叫也叫不起来,我还在想,你该不会是自杀了……明明被人俘虏,为什么还能睡得这么熟啊?」
「这是我的特技之一。」
「你讲话不能再小心翼翼一点吗?也太没有紧张感了吧。」
她冷酷的嗓音里混杂了一丝怒气。堤格尔困扰地抓抓脸颊说道:
「我看起来有那么懒散吗?」
「懒散到让人想杀了你。」
女性尖锐地回答后随即便转身,一边推开门一边对他说:
「艾蕾欧诺拉大人传唤你,请跟我来。」
堤格尔急忙穿上放在床下的皮鞋,跟在她身后。
「幸会,我是——」
「我们不是初次见面,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伯爵。」
她头也不回地答道,声音听来相当疏远。
「我的名字是莉姆亚莉夏,你不用特别记住也没关系。」
莱德梅里兹位于吉斯塔特境内,是艾蕾欧诺拉治理的公国。
艾蕾欧诺拉的军队是昨天抵达都城的。自离开迪南特之后已经过了十多天。
她在慰劳士兵们的辛劳后,便将军队交给副官立姆,随即与数名部下一起快马赶往王都。
这是因为她必须向国王报告战胜的消息之故。
在和立姆他们返回都城的路途上,堤格尔虽然向看守的士兵打听过好几次,得到的回答却都只有一个。
「我们接到的命令说,您是战姬大人的俘虏,所以没什么事情的话是不能理会您的。」
就算拜托他们,希望能和艾蕾欧诺拉见面,他们也不理不睬。不过,她当时的确也因为前往王都而不在军队中,就算想见也见不到。
结果堤格尔除了老实待着以外也没有其他选择。
「……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下定决心的堤格尔,就这么过起晚上眺望夜空直至深夜,白天在马上打盹度日的生活。
堤格尔跟着莉姆亚莉夏走在公宫的走廊上。
「你在张望什么?」
像是对堤格尔探头探脑的举动感到烦躁似地,莉姆亚莉夏转过头来没好气地看着他。
「啊,我只是觉得这宫殿造得很雄伟。」
「你不是贵族吗?而且还是伯爵呢。」
「因为我很穷啊。我的宅邸小到完全无法和这里相比。」
堤格尔毫不羞耻地说着,同时以佩服的表情眺望着天花板和地板。
对至今从未离开过布琉努王国的堤格尔来说,不论是公宫的装渍或装饰在地板上的马赛克花纹,看起来全都充满了新鲜感。
走廊面对中庭的那一侧,不是由墙壁所构成,而是以柱子构成的回廊,柔和的太阳光倾注而下。士兵们正在广大的中庭里认真操演,充满了活力。
「这气氛还真不错。」
「因为这里是艾蕾欧诺拉大人的公宫。」
莉姆亚莉夏以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道。
举目所及,不管是在走廊上巡逻的士兵,还是四处走动、忙于工作的侍女侍从们,脸上的表情都十分有精神。
堤格尔看着侍女走远的背影,想起了留在自己宅邸看家、被他当作是自己妹妹看待的少女。
——蒂塔现在应该很担心吧。
在她替自己送行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巴多兰和其他人……到底有几个人能平安回去呢?
焦虑的情绪在胸中翻腾。
虽然他很想立即回到自己的领地亚尔萨斯,但俘虏若敢脱逃,就得依照条约内容处死。现在他除了安分地待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两人走出宫殿。
然后又走了一阵子,莉姆亚莉夏停下脚步。
「——我们到了。」
他被带到一个位于城墙边的户外训练场。
艾蕾欧诺拉站在三、四十位全副武装的士兵中。她身上穿着以蓝色系为主的服装,腰上挂着收在银色剑鞘里的长剑。
「如果你敢轻举妄动的话……不,应该说我还挺希望你这么做的,可以省下不少麻烦。」
莉姆亚莉夏语带恫吓地动了动她腰上的剑鞘。
被如此充满敌意的态度对待真是吃不消,不过堤格尔还是耸耸肩敷衍过去。
——没办法,毕竟我现在是个俘虏,而且十天前还和他们处于敌对的立场。
「嗯?来了吗?」
艾蕾欧诺拉注意到堤格尔他们的身影,容光焕发地朝他们走来。她依序对堤格尔和莉姆亚莉夏笑了一笑。
「辛苦了。不过你们花的时间比我想像的还久呢。」
「实在是非常抱歉,因为这男的怎么样也起不来……」
「起不来?」
原本还疑惑地歪着头的艾蕾欧诺拉,在知道堤格尔要人把剑塞进嘴里才醒得过来后,不禁颤抖着肩膀,从嘴里传出阵阵憋笑声。
「身为俘虏还有办法睡得那么沉,看不出来你挺有胆量的呢。」
「他只是神经大条罢了。」
艾蕾欧诺拉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再次看着堤格尔说道:
「你的名字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对吧?就一个布琉努人来说,名字还真长,是有什么典故吗?」
「只是继承了祖先的名字而已。如果觉得很拗口的话,叫我堤格尔就好。」
他说出自己最习惯的称呼。这多少也是因为「堤格尔维尔穆德」或「冯伦伯爵」这类称呼总会让他浑身不自在。
艾蕾欧诺拉一听到他这么说,脸上表情随即亮了起来。刚才她监督士兵们时所散发的严厉战姬形象消失得无影无踪,转变为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表情。
「那你也叫我艾莲就好,我也比较习惯这个称呼。」
堤格尔忍不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对俘虏的态度相当亲切,说难听点就是太亲昵了。
「艾蕾欧诺拉大人。」
莉姆亚莉夏虽然发出了质疑的声音,但艾蕾欧诺拉——艾莲却一点也不在意。
「这家伙是我的俘虏,这点小事不需太过介意吧,莉姆?」
「『莉姆』?」
听到她这么称呼,堤格尔惊讶地回头看向莉姆亚莉夏。
「顺便跟你说一声,她就是当时因你落马的其中一个护卫,而在从迪南特回到这里的路上,负责照顾你的人也是她。」
听她这么一说,堤格尔才发现她的体型的确和那个「立姆」相符。
堤格尔虽然一度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但最后还是率直地向她道谢。
「虽然这样说有点奇怪,不过还是感谢你将我平安带来这里。」
俘虏在护送中因为拷问等原因被虐待致死,或是因为管理失当而饿死的案例,堤格尔也时有所闻。
但从位于迪南特的战场被护送到这里的过程中,堤格尔没有遭受任何虐待,而且都有吃到饭。
最大的原因,果然还是因为自己是艾莲的俘虏吧,不过莉姆亚莉夏——莉姆的管理确实也相当周到。
她不找机会报复堤格尔,而是确实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但莉姆听到他的道谢之后,却露出了强忍怒火的表情,无视堤格尔的存在,转头对艾莲说:
「艾蕾欧诺拉大人,您今天的工作尚未完成,我认为应该早点结束这件琐碎的小事。」
「知道了、知道了。」
艾莲苦笑着挥挥手,刻意板起一张脸看着堤格尔。
「首先,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先跟你说清楚。堤格尔——不,冯伦伯爵,依照我国与贵国签订的条约,你将会被当成俘虏对待。也就是说,在我向布琉努王国要求赎金后的五十天内,我若没有收到赎金或与其等值的物品,你就会依照条约规范成为我的所有物,我以名誉和契约之神洛吉加司特之名发誓。没意见吧?」
虽然堤格尔很想说「意见可多了」,但他只能无奈地默然点头。
每个国家都有签订如何处置俘虏的条约。
这些条约的用意不外乎是为了尽量避免俘虏遭受虐待、羞辱或杀害;不过,订定一套能让交涉顺利地进行的规则,才是这些国家的真正用意。
「接下来是最重要的赎金部分,金额如下。」
堤格尔听到艾莲嘴里说出的数字后,整个人当场呆住了。
那数字几乎等于亚尔萨斯三年份的税收。
因为太过震惊,他甚至觉得有些晕眩。
「……不能减少一点吗?」
「不行。」
他得到了毫无商量余地的回答。
——那当然,想也知道她不可能答应。
会将敌人捉来当俘虏,几乎都是为了赎金,怎么可能因为几句请托就降低价码?
「你从今天开始就暂时住在这座公宫里。当然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如果你试图逃走的话,就得根据条约判处死刑。」
堤格尔的眼神茫然,就像被人钓上岸而垂死的鱼儿一般,他死命地搜寻自己的记忆,试着回想自己的领地究竟有多少资产。
一年份的税收额是还拿得出来,问题是根本就不够。
——蒂塔和巴多兰绝对负担不了。马斯哈卿人面较广,如果他平安无事的话,说不定还有办法筹些钱来……
筹措赎金这件事,不管怎么想都无计可施。
预见自己即将面临惨澹的未来,堤格尔眼睛深处传来阵阵刺痛,差点昏厥过去,但就在即将崩溃之时,他还是勉强硬撑了下来。
他手脚使劲,稳住自己摇摇晃晃的身体,以充满坚强意志的黑色双眼看向艾莲。
——我一定要回到亚尔萨斯。
那是自己出生成长、和爵位一起从父亲手上继承而来的重要领地。
他不只担心士兵们的安危,也想知道领民是否安好。
更何况他已经跟蒂塔约好一定会回去了。
就是这意念让他撑了下来。
「所以……你将我叫来这里,想说的事情就是这个?」
堤格尔勉强用平淡的态度和口气回话,听起来就像自己无所畏惧一般;这令艾莲不禁发出了赞叹声,赤红色的双眸也愉快地闪耀着。
「当然不只这个。我有件事情想让你试试。」
艾莲手一伸,指向沿着城墙排成一列的弓箭训练用箭靶。
「我要你从这里用箭射中那些标靶。」
「就这样?」
堤格尔原本还警戒地想着她到底要说什么,却听到了出乎意料之外的要求。
标靶距离这里将近三百阿尔昔(约三百公尺)。就算是弓箭技巧纯熟的人,看到这个距离大概也会惊讶地认为这是在开玩笑。
光要让箭飞这么远就已经是相当困难的事情了,还得射中标靶,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但对堤格尔来说,这距离根本不算什么。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想干嘛,总之快点解决就对了。
其中一名士兵拿着弓和四支箭走了过来。他有张清秀的脸庞,留着富有光泽的及肩黑发,是个帅气的美男子。
堤格尔从他手里接过弓箭后,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这弓真糟……」
这弓不仅用了错误的材料制作,连握把的状况也很糟。弓弦张力不足,而且还弹性疲乏。
——她到底想干嘛?
他侧眼偷看了一下艾莲的样子,发现她站在远处,用孩童般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不是故意的?那难不成吉斯塔特的弓都是这种水准吗?
他脑中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不过仔细想想,布琉努的弓品质也绝对称不上好。
——真要说起来的话,其实也很糟……毕竟从来没听过有专门制造弓箭的工匠。
堤格尔的弓是小时候父亲替他制作的,无论是材料的选择或是制造方法,都积极地采用了墨吉涅和萨克斯坦等他国的知识和技术。
要能让箭飞得远,靠的不只是堤格尔的技术,还得有精良的武器。
他一面假装确认弓的状况,一面用眼角余光偷瞧哪才将弓拿给自己的士兵,只见他和其他几名士兵站在一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看着自己。
「这种小手段真是有够无聊。」
气昏头的堤格尔忍不住嘟囔道。
「什么?」
莉姆站在一旁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她似乎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他原本想把弓拿给她看,向她抱怨一番,不过一想起自己现在身为俘虏,就又觉得把事情闹大似乎会很麻烦。
「我只是想问一下,这四支箭全都得命中标靶才行吗?能够只射中一支吗?」
「就一个将我的马一箭射死的人来说,你的话听起来还真没志气呢。」
堤格尔原以为这句话是在调侃他,但即使她说话的声音冷淡又不带情感,却感觉不到丝毫恶意。她似乎也没有察觉到这是把作工粗糙的烂弓。
「如果你状况不好的话,可以请艾蕾欧诺拉大人让你改天再……」
「不,我做。」
堤格尔口气强硬地答道,握好手上的弓。
「不过,请改成让我能将其中一支箭射中标靶就好。因为这不是我自己的弓,所以我没什么把握。」
莉姆点头表示答应,跑向艾莲身旁,随即又回到原位。看样子似乎是得到了许可,但艾莲看着自己的眼神却表现出明显的不满。
「请开始。」
堤格尔将第一支箭搭上弓,射了出去。
箭矢在到达标靶前就失去速度摔落地面。飞行距离还不到两百阿尔昔。
从士兵们之间传来混杂了嘲讽的笑声。
他毫不在意地射出第二箭。
箭矢发出响亮的飕飕声从弓上飞出,虽然没有中途失速,却彻底偏离目标,撞上了城墙,伴随着坚硬的响声反弹回来。
士兵们的笑声愈来愈露骨,有好几个人甚至还捣住了嘴巴或抖着肩膀。他们纷纷对堤格尔投以同情或轻蔑的视线。
「你有认真在射吗?」
莉姆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并且担心地朝艾莲看去。
艾莲也露出非常疑惑的表情,就像是明明正确地回答了问题,却被教师斥责的学生一样。
「有啦。」
堤格尔感觉不是很有干劲地答道,拿起第三支箭。
「喂喂,还要继续吗?该不会打算继续丢人现眼吧?」
「看得我都想代他上场了。虽然射不到标靶,至少箭能飞得比那家伙的还远还直。」
「战姬大人为什么要捉这家伙当俘虏啊?」
「当成余兴节目来看倒还挺不错的啊。说不定明天还会让我们看看不同的戏码呢。」
士兵们故意以他能听得见的音量嘲讽他,但堤格尔却一点也不在意。
他已经习惯被人辱骂了。比他们现在说的话还难听百倍的诽谤和中伤,他也听过好几次了。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就在他为了转换心情而抬头看向天空、活动自己脖子的时候——
在堤格尔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黑影。
——什么?
他停下脖子仔细凝视。
在
他领悟到那影子究竟为何时,堤格尔的背后传来一阵恶寒。他对艾莲叫道:
「快趴下!」
——是弩……!
弩与堤格尔所使用的弓不同,是一种设置了机关的武器。它是先由机械将弦拉起,再按下扳机射出巨箭。
虽然难以操纵又容易故障,但射程最高可到达三百五十阿尔昔(约三百五十公尺),也能轻易射穿盾牌或铠甲,箭矢甚至能穿透背部,威力惊人。
而藏身在城墙上的黑色人影手里正拿着这种武器。
他用弩射出了巨箭。
迅速飞行的箭矢发出呼啸声,笔直地朝着艾莲飞去。对方瞄准得相当精确,感觉艾莲就算想避开也来不及了。
但艾莲毫不惊慌,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艾利菲尔。」
她如同念咒般地低喃着,从腰间拔出长剑迅速一挥。长剑在被斩裂的大气上划出一道白色轨迹,银色的粒子朝四面八方扩散。
刹那间,空气急速膨起、仿佛要爆炸似地以白色轨迹为中心,掀起了一道狂风。
艾莲银白色的长发随着风剧烈地飞舞,巨箭就在她眼前被强大的风劲绊住,彻底偏离了轨道。
巨箭穿过了她身旁空无一物的空间,无力地刺中了地面。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堤格尔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艾莲。
这绝对不是凑巧,绝对不是。
在学习弓术的过程中,堤格尔也接触过弩。他很清楚巨箭的威力有多大。
能将巨箭吹离轨道的强风,不可能如此凑巧地在这时吹起。
「捉住那个刺客!」
莉姆一声令下,拿着弓箭的士兵纷纷朝城墙上的黑影射箭。但那些箭不要说射中那人影了,连城墙也碰不到。
至于拿着剑和枪的人们则直接往城墙的方向冲去。
因为这场骚动,驻守在城墙上的士兵也发现事态紧急,开始追逐黑影。
——这件事和我没关系。
堤格尔默默低语道。虽然刚才反射性地大叫出声,但他并非艾莲的部下,也不是吉斯塔特的人民。
就在堤格尔这么想时,他忽然回忆起第一次遇见艾莲时的情况。
『你的本领还挺高明的嘛。』
她笑着这么说。
除了蒂塔、巴多兰、自己的士兵们,还有死去的父亲等和他亲近的人以外,已经有多久没有人这么坦率地称赞过他的弓术了呢?
「——你们要活捉那家伙吗?」
他将箭架在弓上,以平板的口气询问莉姆。
「现在哪还有多余的时间想这些啊……!」
莉姆手指发白地紧握着长剑,恨恨地瞪着城墙上的黑影。
身为一名士兵,她其实很想抢在士兵们的前头追赶刺客,但她又无法随意离开艾莲身边。
人影快速地在城墙上奔驰,然后跳到了塔上。他应该是打算从那里往外逃吧。
「我明白了,那就射脚吧。」
堤格尔若无其事地说着,用力拉开弓。
先前那两次射击,已经让他彻底摸清这把弓的状况了。
——这点距离的话应该是没问题。
莉姆的眼神从一开始的疑惑转变成质疑。
最后则充满了震惊。
弓弦震动了一下。
飞出的箭矢发出尖锐的声响,划出一道大弧后,射穿了人影的脚。
那人就这么从城墙上摔了下去。追在后头的士兵们扑上去将他制伏。
「这……怎么可能?」
一名刚才看着城墙往前跑的士兵,回头看向堤格尔,露出惊愕的表情喃喃自语道,仿佛已经找不到其他词汇可说似的。
其他士兵也全都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堤格尔。
「太扯了,他那个位置离城墙少说也有三百阿尔昔(约三百公尺)以上耶……!」
「不对,考虑到塔的高度的话,根本不只是距离的问题。太不合理了。」
「真的假的……人类使得出那样的技术吗?还是说布琉努人每个都这样?」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不过他们此时的眼神和声音全充满了讶异、震惊和赞叹。
有人惊讶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也有人摸着额头看着天空发呆,或是吟诵着诸神的名号。
刚才还弥漫在训练场中的恶意,现在已经彻底烟消云散了。
「太、太荒唐了……竟然可以用这么劣质的弓……」
把弓交给堤格尔的士兵们也同样因为恐惧而脸色发青。
「——伤脑筋啊。」
堤格尔耸耸肩说道。虽然这让他心情舒畅不少,但同时也感到困扰。他从来没像这样一口气被这么多人盯着看。
他拿着第四支箭看向莉姆,她的模样也和士兵们相去不远。当他们视线一相交,他就发现她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
他转头看向艾莲。
「我还是问一下好了,还要射第四支箭吗?」
「这样就够了。再射的话就会惹人厌了。」
她轻轻摇晃银色的发丝,摇了摇头。
「做得很好。」
艾莲露出打从心里感到欣喜的表情对堤格尔笑道,同时将剑收回腰间的剑鞘中。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轻轻抚过了堤格尔的发丝。
——这是……
堤格尔忍不住伸手抚摸自己的头发。因为他没来由地觉得是艾莲的长剑吹起了这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