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清晨时终于停了。天空万里无云,是个清爽恰人的冬季晴天,但地上却是一片泥泞,飞溅而起的泥水高度及膝。
采取背对河川,面对南方阵型的银色流星军,除了数次派出侦察兵掌握纳瓦拉骑士团的动向,也尽量把握时间储备体力。他们的兵力约有四千三百多人,伤者早已先行脱队。
休息完毕后,他们在艾莲的指挥下开始行动。
另一方面,纳瓦拉骑士团的人数约有五千。因为昨日的胜仗,他们的士气远远高于敌方。
不过,他们的行动却柑当缓慢,因为地面满是泥泞,影响了他们的行军速度。
别说是发动突袭了,连要策马奔驰都非常困难。
但罗兰既不慌张,也不焦急。因为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根据他的经验,预计到了白天,地面应该就会逐渐变硬。
「冯伦伯爵的军队就算估计得保守一点,看起来也不到五千人。」
收到侦察兵的报告后,奥利维这么对罗兰说道。
「人数比我想像中的还少呢。」
罗兰的感想相当简短。他们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坚持开战,难道是有什么计策吗?
「他们原本是背对河川,在河岸边布阵,现在则离开河岸,开始南下。」
奥利维以慎重的语气继续说道:
「还有……他们似乎将伤者安置在河川对岸,而其中好像还包括了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罗兰的眉毛微微一动。在两人交手的瞬间,虽然相当轻微,但他的确感觉到击中目标的反作用力。不过总帅负伤等大事会影响全军士气,照理来说应该要拚死隐瞒,但他们却在翌日便得知这件事,实在是疑点重重。
「……会是陷阱吗?」
即便是伤者,敌对的立场仍旧不变。若受伤的是总帅,那就更不能放过。
但倘若朝该处发动攻击,罗兰军的侧面和背部将会暴露在南下的敌军主力面前。
昨天那场战斗也是如此,只要敌人从后方突击,就算是堪称精锐的纳瓦拉骑士团,也不免陷入混乱。所以罗兰想尽量避免这种情况。
「虽说的确是有这个可能性,但也不见得全是伪装出来的,毕竟我方也有骑士目击到冯伦伯爵负伤的样子。若要说其他的原因,我想他们大概是打算趁中午前……也就是地面泥泞未乾之时与我们对战。」
如此一来,这将会是一场苦战。更何况敌军已让伤者脱离部队,能够毫无顾虑地尽情战斗。
罗兰考虑片刻后,作出了决定。
「则管敌方的伤者了,我们直接攻击敌方主力。」
——冯伦伯爵是个私人军队人数很少的弱小贵族,只要能击败吉斯塔特军,他或许就会投降了。
「我明白了。对了,罗兰。今日一战……要不要采用『新月』?」
所谓的「新月」和「枪」一样,都是阵型的种类。罗兰立刻明白奥利维之所以如此提议的理由。他是担心地面因降雨变得柔软,会使他们陷入不利。
将所有骑士合而为一,向敌人展开突袭的「枪」的确拥有强大的破坏力,但相反地也会使我方容易被敌人趁隙而入。之前马斯哈从后方突击,打散他们阵型的做法便是个很好的例子。
若他们改采用「新月」阵型,就能降低这样的危险性。
奥利维已事先派出许多侦察兵去观测地形,得知泥泞地区的范围并不大。但他对此仍旧不敢掉以轻心。
「知道了,那指挥全军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
堤格尔醒过来时,太阳早已高挂蓝天之上。这个时间要说是早上又太晚,但要说是中午也太早。
他才正想坐起身子,就因为一阵自胸口延伸至侧腹的剧痛而发出呻吟。
——啊,对喔。我被人砍了一剑呢……
虽然他已经尽力倾斜身子想避开那一击,但罗兰的剑却比他想像得更为锐利而迅速。话虽如此,既然他的身体还好好地连接着,就代表他的判断还算正确吧。而且他的运气也不错。
——战争不知道打得怎么样了……
他保持着意识尚未完全恢复、大脑还有些昏沉的状态失神地眺望着天花板,接着便察觉到有人正坐在自己身旁。
——是巴多兰吗?
担任随侍的矮小老人身上裹着毛毯,保持坐姿呼呼大睡着。大概是与蒂塔换班,前来照料自己的吧。堤格尔的脸部肌肉自然地放松下来。
他试着发出声音,却发现喉咙极度干渴。
堤格尔静静地起身以免吵醒老人,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营帐。
数量虽然不多,但他发现四周零星散布着几座营帐,也看得见士兵来来往往,但每个人身上似乎都受了伤。
他抬头一看,晴朗的天空让人难以想像几天前还是乌云密布。
话虽如此,这毕竟是冬季的天空。太阳光并不强,空气也相当寒冷。但对堤格尔因负伤而发热的身体来说,反倒是相当恰人的气候。
他所在的位置似乎是靠近荒野的草原,只要集中汪意力,便能听到潺潺水声。这附近似乎有河川。
「堤格尔少爷……?」
一道伴随着惊讶的沙哑嗓音自后方传来。
堤格尔转头一看,便发现蒂塔站在那里。她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奔向堤格尔,当她正想投入他怀中时,却突然想起他的伤,便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堤格尔少爷……」
侍女抬起不断流下大颗泪珠的脸蛋望着堤格尔,堤格尔见状,立刻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这时巴多兰也走了过来,眼里同样含着感动的泪水,堤格尔拍了拍老人的肩膀,除了表达感谢之外,也带有慰问他辛劳的含意。
堤格尔先补充了足够的水分,再一边吃着蒂塔以现有的材料煮成的粥,一边听两人说明昨日至今日的大略情况。
「……也就是说我们战败之后,主力部队停留在欧罗吉平原上,伤者则越过河川往北——也就是这里吗?」
「是的。途中也陆续出现逃兵,打败仗真是件难熬的事情呢。」
「就是啊。不过幸好马斯哈卿顺利赶来了。」
听到堤格尔这么说,蒂塔很有精神地点了点头。当蒂塔向堤格尔报告这件事时,态度简直可用欣喜雀跃来形容,使堤格尔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听到马斯哈平安无事,他心中顿时松了口气,也觉得相当高兴。
但堤格尔对于两人的话中提到苏菲留在战场一事感到不解。
——虽然以苏菲的个性来说,她大概也无法抛下艾莲不管……
但问题在于艾莲究竟愿不愿意接受她的帮助。苏菲可是吉斯塔特的使者,应该尽速远离战场才对吧。
「啊,对了。那位苏菲大人有一封信要转交给少爷。」
突然想起这件事的蒂塔站了起来,快步跑向某处。
巴多兰带着微笑目送她离去的背影,随后也跟着站起来,说是要去看看其他伤者的情况,对堤格尔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堤格尔吃饱喝足,也大致了解现在的情况,暂时放下心后,胸中却又突然浮现一股焦躁感。
艾莲、莉姆、马斯哈和奥杰,大家都在努力奋战。甚至连苏菲也是。
自己的确是身受重伤,但就这样待在这里好吗?
这时蒂塔正巧跑了回来,手上拿着一封信.堤格尔接过之后,立刻以小刀拆开,阅读起来。
以流利文笔写下的文章中,叙述着使人惊愕的内容。
——龙技被击破了……?
信中写的是关于敌将罗兰的情报。苏菲针对黑骑士战斗的情形,以及他挥舞的杜兰达尔做了描述,再以自己亲眼所见为依据,写下了她的推测。并在文末表示自己将与艾莲两人合力迎战罗兰。
堤格尔战栗不已。那把剑等同于战姬的天敌。
他的焦虑更强烈了。堤格尔绷紧全身,努力思考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却导致伤口剧烈疼痛起来。蒂塔满脸担心地扶住忍着剧痛的堤格尔。
「堤格尔少爷……?」
「没事……我不要紧。」
堤格尔随口回答道,同时将信收进衣服中,之后他满怀心事地在蒂塔搀扶下回到营帐,让她更换自己身上的绷带。
「伤口还很痛吗?」
「不,因为你让我好好地睡了一觉,现在几乎不痛了。」
其实堤格尔还是觉得非常疼痛,但他并不想让这位如同自己妹妹的侍女担心。
蒂塔先拆下堤格尔身上的绷带,接着将手放在覆盖着伤口的布上。
「我要撕罗。」
话音刚落,蒂塔便立刻屏住呼吸,晈紧牙关,然后用力一撕。伤口上的痂也跟着被扯下来,堤格尔闷哼一声,强忍剧痛。蒂塔仔细地检查已经变成暗红色的伤口。
「……看来化脓的情况并不明显呢。」
两人几乎是同时放心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相视而笑。
蒂塔先将伤口流出的血拭去,再贴上涂了药膏的新敷布,最后用绷带重新包扎起来。
「这样
就行了。」
蒂塔笑着说道,堤格尔也对她说了声谢谢。
「那么接下来就换蒂塔你了。」
堤格尔这么说完后,便将放在蒂塔脚边的医药箱拿了过来。
接着他握住满脸疑惑的栗发侍女的手,轻轻地拉向自己。
她的手因为龟裂而变得红肿,不仅指甲失去光泽,手指上还多了好几条像是血痕的红色纹路。
蒂塔的双颊顿时浮现红晕,害羞地低下头。
「看到你的脸和手指,就知道你一直不眠不休地在照顾我。」
「别这么说……我只是做了我分内之事而已。」
蒂塔以恨不得想钻进洞里的微弱嗓音勉强答道。堤格尔自医药箱中取出装有药膏的小瓶,将药仔细地涂在蒂塔的每根手指上。
「要不是有你的照顾,我也没办法这么快清醒。谢谢你,蒂塔。」
堤格尔又再次郑重地向她道谢。在严寒的气候下,蒂塔不厌其烦地拧乾沾了水的布巾,替堤格尔擦拭身体,而且还不是在亚尔萨斯的宅邸这种安稳的地方,而是败仗后的营地内。
堤格尔擦完蒂塔的右手后,这次改在左手涂上药。当左手处理完成后,右手上的药也已经干了,这时再依序缠上绷带。
「堤格尔少爷明明不太擅长做家事,却对这个很在行呢。」
看见蒂塔终于不再紧张,脸上露出微笑,堤格尔也跟着回以笑容。他在狩猎时经常需要上药或缠绷带,因此早已习惯了。该如何将绷带缠得恰到好处,使手指能灵活弯曲,又不会轻易松脱的方法,堤格尔早就用自己的身体学会了。
片刻之后,蒂塔所有的手指都包扎完成了。
「这样就行了。我现在已经不要紧了,你也去休息一下吧。」
「谢谢您,堤格尔少爷。」
蒂塔看着自己缠上绷带的手指,以开朗的嗓音答道。堤格尔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要她好好歇息。
「堤格尔少爷您不休息吗?」
「不了,我还得保养一下弓。」
堤格尔的视线向一旁看去,随即捕捉到靠在那里的黑弓。仔细一看,上面到处都是已经干涸的血迹。
在他受了罗兰的一击后,堤格尔仍然持续射箭攻击紧追在后的骑士们。伤口才会因此迸开,喷出鲜血。其中有些血还沿着手臂流下,沾到了弓箭。
——从那之后,这把弓就一直维持这副模样呢。
他想起那场战斗,背部仍旧寒毛直竖。现在艾莲等人应该正在与罗兰交战吧。
渐渐地,他的脑海里浮现不祥的画面,堤格尔立刻慌慌张张地将它抹去。那种事情不可能会发生的。艾莲可是战姬,她那绚丽的笑容绝对不会就此消失。
——但宝剑杜兰达尔又拥有能摧毁龙技的力量……
堤格尔盯着黑弓,开始思考。
——如果是这把弓的力量,有办法与罗兰抗衡吗……?
只要想办法引出这把弓的力量,或许就能帮助艾莲了吧。
就在这时——
自堤格尔握着弓的手里,突然传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妙触感。
——动了起来?不,不对,但也不是震动。既然如此……是脉动吗?
他觉得最贴切的形容,应该是弓中有一颗心脏,而其脉动传到了他的手心。明明营帐中并不寒冷,堤格尔却彷佛被冰块压住了背部一样,身体不停地发抖。
弓又再次脉动起来。堤格尔严肃地低头看着紧握在手中的弓。
——是啊。这把弓拥有意识,也会说话。
这不只是一般的脉动。虽然很难理解,但有种类似讯息的东西正伴随着脉动流进堤格尔的意识中。
他在迪南特靠着这把弓的建议击败了飞龙。
而在塔特洛山一战,它虽然始终沉默,却还是借给他力量,让他顺利攻破城门。
所以它在这时开始跳动,恐怕也不是单纯的偶然。
——它是想引导我去什么地方吗?
堤格尔仍未明白这把弓的来历。但既然它正利用脉动催促自己,那他也不得不去了吧。
「……堤格尔少爷?」
蒂塔见主人就这么握着弓一动也不动,担心地出声关切。堤格尔并未回答她,而是披上厚重的斗篷并站起身子。
「我出去一下。」
「您、您在说什么啊!请您好好休息!」
蒂塔顿时大惊失色。堤格尔直到刚才都还是个陷入昏迷的伤者,现在应该尽量休息让体力回复,稳定身体状况,早日养好伤才对。蒂塔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但堤格尔的表情却相当认真,他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
「抱歉,蒂塔。但我非去不可。」
正因为堤格尔明白蒂塔是真心为他着想,他才会这么说,所以要辜负她这番好意也让他倍感苦涩。但他也无法忽视这把弓的意识所传达给他的讯息。
「我无法保证自己何时能回来,所以你就先暖暖身子,好好休息吧,知道了吗?」
没想到蒂塔听了堤格尔的话之后,却说出了惊人的发言。
「既、既然如此,那我也陪您一起去吧!」
「你在说什么啊?」
「这是我要说的,我才想问堤格尔少爷究竟要去哪里呢。」
堤格尔无法回答。这把弓只指引了一个模糊暧昧的方向,具体的地点在哪,离这里又有多远,他完全不知道。
正当他在思考该如何说服蒂塔时,蒂塔已经手脚俐落地穽上了厚重的外套。她抬头看着堤格尔,坚决不退让的表情和主人如出一辙。堤格尔只好耸耸肩宣告投降。
「我明白了,但你一定要听从我的指示行动,如果一遇到危险就马上逃跑,好吗?」
于是堤格尔和蒂塔一起走出营帐,对站在一旁看守的士兵们表示自己睡不着,想去散散步。
——从旁人眼里看来,不就像是我刻意避开众人耳目,想带着蒂塔出去做些不可告人的事情吗?
堤格尔一直到离开营地后,才想到这件事。他看了看走在身旁的蒂塔,她愣了一下,以天真单纯的表情回望他。
「没什么,走吧。」
头顶着晴朗无云的天空,堤格尔左手拿弓,右手持箭,开始往前走。虽然这里距离营地不远,应该还算安全,但还是有可能遇上野兽袭击。
与保持沉默接收弓箭传来的讯息的堤格尔相比,蒂塔像是为了减轻寒冷及不安的感觉而不断寻找话题。堤格尔白话中意外地发现,蒂塔和艾莲的关系似乎变得比较融洽了。
「那个人的字典里是没有客气这两个字的。所以想说什么,就得直接告诉她才行。」
「这句话你可别在艾莲以外的人面前说出口喔。」
她所谓的没有客气,指的应该是艾莲宽大的胸襟以及表里如一的个性吧。这很难以优缺点的观念来判别,不过堤格尔一直都很喜欢艾莲的这项特质。
而当堤格尔知道艾莲在自己昏睡时曾经前来探望后,他也忍不住高兴地嘴角上扬。蒂塔看在眼里有些难以释怀,但还是以「有人来探望自己,任谁都会高兴」的理由说服自己。
除此之外,蒂塔还告诉堤格尔,连布琉努兵和吉斯塔特兵也来探望他。这对堤格尔来说是既意外又欣喜。
——不过话又说回来,究竟是要走多远啊……?
堤格尔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走了超过半刻钟。荒凉又平坦的草原始终看不到尽头,就连堤格尔也开始不安起来。但若是在此时表现出退缩的态度,只怕会让蒂塔更加恐惧。一想到这里,堤格尔也只能抬头挺胸地继续走下去。
此时突然刮起风来,在两人的周围蒙上一层阴影。
——是云吗……?
堤格尔下意识地抬头仰望天空,接着又转头往后看,随即惊讶地睁犬眼睛。
「……堤格尔少爷?」
对堤格尔的反应感到纳闷的蒂塔也跟着回头一看,黄棕色的眼中同样浮现惊愕神色。
两人视线所及之处,耸立着一座以漆黑石材建造的建筑物。那是个看起来像是几百年前便成为废墟的物体,宛如古老颓圮的神殿——正是它遮住了两人头上的阳光。
堤格尔和蒂塔目瞪口呆地仰望着神殿许久。
他们在前往这里的路上完全没看过这座建筑物。现在是白天,地点又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不可能看漏这么庞大的物体。简直就像是凭空出现在他们眼前似的。
蒂塔紧紧地抓住堤格尔的衣袖,小手因恐惧而颤抖着。堤格尔为了纡解她的不安,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放在她手上。
——弓所指引的就是这里……
神殿的墙壁上覆盖着一层煤灰,到处都看得见龟裂的痕迹,想必是无人居住后就被弃置在这里。
「这、这是祭祀什么神的神殿呢……」
蒂塔的声音虽然在发抖,但堤格尔却发现其中隐含着些许好奇。这或许是她长期接受巫女修行的习惯所致。她的视线看向神殿的各个角落,兴致盎然地四处眺望着。
堤格尔也跟着观察起神殿,两人几乎是同时发现了像是入口的地方。
——是从这里进去吗?
「……堤格尔少爷,您、您该不会是想进去吧?」
蒂塔忍不住尖声问道。也难怪她会这么紧张,因为堤格尔竟然想走进这座来历不明的诡异神殿。不过堤格尔犹豫片刻,还是转头对她说:
「我们走吧,蒂塔。」
虽然内部或许充满危险,但堤格尔更不放心让蒂塔一个人留在这里。如果她待在自己身边的话,一旦有危险,至少还能以自己的身体为盾保护她。
蒂塔以不安的语气说了声是,并将身体贴近堤格尔。
进入神殿内后,只见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道路笔直延伸。他们每踏出一步,四周就会跟着发出模糊的亮光。神殿的墙壁上似乎涂有能反射光线的涂料。
亮光的范围逐渐扩大,使他们感到放心,两人沉默地不断往前走。最后在一路上都没有碰到岔路的情况下走到了尽头。
两人疑惑地抬头看着尽头处的墙壁,发现上面刻有某种图像。蒂塔一看到那东西,就吓得倒抽一口气。
墙壁上刻的似乎是某位女神的图像。堤格尔只知道她不是自己熟悉的女神——司掌风与暴雨的依莉丝,却也认不出来到底是哪位神只。
「这是……」
蒂塔颤抖着说道:
「这是蒂尔·纳·法。」
◎
布琉努与吉斯塔特王国的主要信仰,是以诸神之王佩尔克纳斯为首的十名神只。但神明并不是只有这十位,只要前往边境,便会看到许多当地居民才知道的土着神。
有些神不仅活跃于神话中,还和人们的远祖有所关联,因此任谁都知道他们的名字。神殿里也一定会设置他们的神像,他们就是所谓的十神。
在十神之中有一位名叫蒂尔·纳·法的女神。若诸神之王佩尔克纳斯是代表太阳与光明的神,那蒂尔·纳·法便是掌管夜晚、黑暗与死亡的女神。
而这名女神也是佩尔克纳斯的妻子和姊妹,更被人视为是他终生的宿敌。
与佩尔克纳斯敌对的神就只有蒂尔·纳·法,但她为何会是十神之一,在神官和巫女们之间已经争论过数百、数千回,并多次出现将她屏除于十神之外的声音,不过直到今日,她仍是十神中的一柱。
然而以她的性质来看,显然是名几乎没有人愿意祭拜的女神。
——换句话说,这里就是蒂尔·纳·法的神殿吗……
堤格尔难掩心中的讶异,凝视着左手的黑弓。
当时在战场上曾响起一道声音,而且只有他听得到。难道赐予他力量,让他能和艾莲等人的龙技分庭抗礼的存在,就是这名女神吗?
而这把弓漆黑的外观,象征的难道是夜晚与黑暗?
——但父亲从未跟我提过有关蒂尔·纳·法的话题。
在继承伯爵爵位时,他也曾看过祖父或曾祖父留下来的遗物,但其中并未出现任何有关这位女神的记述。
堤格尔再次抬头,看向刻在墙壁上的女神像。那是一幅以数个圆环和类似翅膀的设计所构成的壁画。
堤格尔先是拍了拍蒂塔的肩膀,想让害怕的她冷静下来,接着便收起箭矢,以两手托起弓箭,彷佛要将它献给女神似的。
就在这时,周围的亮光突然变得有些黯淡,堤格尔回头看向蒂塔,随即倒抽一口气。
原本满脸惊恐,走路时也战战兢兢的蒂塔,现在则以恍惚的表情看着堤格尔。但她的目光涣散,视线没有焦点。
「蒂塔……?」
『——就算你叫她,她也不会有回应的。』
蒂塔的嘴动了起来,但并没有发出声音。这句话不是透过耳朵,而是直接传进堤格尔的脑海中。
这下子连堤格尔也开始动摇,紧张地凝视蒂塔。随役他环顾四周,但除了自己和蒂塔之外,并没有看见其他人。
——但我对这种感觉有印象,是打倒飞龙时的……
和战场上的喧嚣截然不同,是在脑内响起的话语。和当时是一样的。不过,现在得先处理眼前的状况。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最好立刻离开蒂塔的身体。」
『这样一来要交谈就比较困难了。毕竟这里没有……』
一个口气有些开朗的「声音」这么回答,但一部分的内容听不太清楚。堤格尔与其说是对着蒂塔,倒不如说是对着待在她体内的某物瞪了好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不再全身紧绷。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让那个存在离开蒂塔的身体。
「蒂塔她……不会有危险吧?」
『嗯。但她应该不会记得我们现在的对话。』
堤格尔在对方的声音中感受不到敌意或恶意。于是他选择暂时相信。
「你就是蒂尔·纳·法吗?」
他瞥了一眼墙上的女神像,谨慎地问道。可以的话,他真不希望这个猜测是正确的。以一位神明来说,这声音的主人完全没有所谓的威严和庄重可言。
「声音」的主人呵呵地笑了出来,听起来似乎是相当愉快。
『你说呢?我想你应该不是为了知道我是谁才来到这里的吧?』
堤格尔皱了皱眉。他只是跟随着弓的指引前进罢了,并没有任何目的。
——但他的确有很多问题想厘清。
假设这声音的主人真是蒂尔·纳·法,那她为何要借给自己力量?而这把弓又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能和龙具产生共鸣?而曾经拥有这把弓的祖先又是什么人物?
一连串的疑问同时浮现在脑中,堤格尔开始感到混乱。声音的主人彷佛明白他正心乱如苏,再次愉悦地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就跟那孩子一样。』
「那孩子?」
『就是从我这儿获得那把弓的人。』
她所指的便是堤格尔那位以猎人身分立下显赫功勋,最后受封为伯爵并获得亚尔萨斯领土的先祖。听到有人说自己跟那名祖先很像,使堤格尔觉得有些奇妙。
『你想要力量吗?』
她突然这么问道。但声音听起来和之前截然不同,妖艳又甜美的嗓音滑周堤格尔耳际,带给他彷佛要使脑袋融化般的刺激感。
『你是因为想要力量才来到这里的,我没说错吧?』
堤格尔的心脏突然用力地跳了一下。像是被人一手攫住,以指尖玩弄抚摸似的。他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嘴巴不听使唤。
——没错……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这把弓就回应了我。
为了与罗兰战斗,为了帮助艾莲。
「……你既然这么问我,就代表你会告诉我变强的方法?」
堤格尔原是以相当谨慎的态度询问,但对方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他意料。
『你果然想要嘛。』
在她这么说的同时,堤格尔的身体也突然被蓝白色的光芒笼罩。
『用弓射那名女孩吧。』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叫你站在那别动,然后用你手上的弓射那个女孩。』
堤格尔并没有听错。
『展现你的意志、你的觉悟和你的技巧吧,若你想将这把弓的力量发挥到极限,想被这把弓认同的话——那我可以允诺,只要你能做到,我就赐予你力量。』
那声音彷佛歌唱般轻柔地说道。堤格尔正想怒吼「怎么可能做得到啊?」,但这一动又使伤口疼痛起来,只好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若我没射中,蒂塔会怎么样?你会把她还给我吗?」
『这个嘛,你说呢?』
那声音明显地对现况乐在其中,堤格尔忍不住咬牙切齿。涔涔汗水沿着他的脸流下,弄得双眼疼痛不已。早知会演变成如此,他当初应该将蒂塔留在神殿外的。
原是为了能亲自保护她才带她来到这里,没想到却陷入此番窘境。
蒂塔仍是一脸空洞地站在他面前。
——……别冲动,冷静点。快想,想想有什么办法。
『怎么了?你不是想要力量吗?不是想保护重要的东西吗?』
对方看穿了他的心思。因为他自踏进这神殿以来,从未解释过自己为何追求力量。
在对方调侃戏弄自己的声音下,堤格尔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努力地思考起来。既然现在蒂塔等同成了人质,他根本无法逃跑。
——刚才这家伙好像说过什么。想发挥出这把弓的力量,就展现自己的意志、觉悟和技巧?
宁愿失去重要的事物,也要追求力量?对方是这么问自己的吗?
怱然问,堤格尔从那声音到目前为止所说的话里,察觉到不对劲之处。
「……你其实说了不少话嘛。」
『那又如何?』
「但你之前曾经一句话也不说吧?你怎么解释两者的差异?」
他指的是之前在与琉德米拉的对战中,他破坏城门那时的事情。
「声音」并没有回答。而堤格尔从她的反应获得了某项确实的证据。
这「声音」的主人并不是这把弓,
——好吧,我就让你见识见识。
堤格尔抽箭搭上弓。
『下定决心了吗?』
堤格尔只回了声「嗯」便拉开弓弦。他身上的伤口立刻痛苦地呻吟起来,但他却紧闭双眼耐着剧痛,沉默地在心中对弓诉说他的愿望。就像当时他在那座白雪霭霭的山上所做的那样。
霎那问,堤格尔握着弓的手感到一阵寒气,彷佛生命被吸取般的无力感席卷全身,他的手臂和双脚都开始发软。
但堤格尔仍旧奋力站稳身子,持续拉紧弓弦,向黑弓传送自己的意念。
他以右手夹住的箭逐渐泛出黑色光辉。
——还不够,还需要更多……!
他全身汗如雨下,感到头昏眼花,原本锁定的焦点也开始动摇。即便如此,堤格尔仍不断呼唤那把弓,向它索讨更多力量。
缠绕在箭矢上的漆黑光芒逐渐转浓,仿佛在呼应他的愿望似的。堤格尔的手臂在箭释放出的压力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但还不到时候,力量还是不够。
『哦……』
「声音」的主人似乎察觉到堤格尔的意图。
『不过你这么做没问题吗?只要稍微出现一丁点儿的失误,那女孩便会粉身碎骨,连一点残骸都不留喔。』
吵死了,给我闭嘴。
『还有,你的身体撑得下去吗?』
这他早就知道了。他的伤口从刚才就不断隐隐作痛,从身体传来的感觉推测,已经不只是流汗,甚至开始渗出血来了吧。
——蒂塔,我会用这支箭瞄准你。
但我绝对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这莫名其妙的东西带走你。
为了拯救她、保护她,即使明白这充满矛盾,他还是射出了箭。
他大喝一声,松开了右手。
获得解放的力量化为一道急流,笔直地袭向少女。堤格尔用力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凝祝着自己射出的箭。
堤格尔将自己能释放的全部生命都注入其中,孕育而出的力量笼罩着箭矢。
箭矢像是受到吸引般,笔直往蒂塔的胸口射去,眼看就要穿过她的身体。
伴随着一道彷佛空气爆裂的巨响,狭窄的通道刮起一阵狂风。漆黑的光芒将「力量」呈放射状四散开来,蒂塔的衣服顿时被吹得粉碎。
看到这幅景象,堤格尔甚至以为自己的心跳会当场停止。
但黑光并未进一步伤害她,而是逐渐消逝在空气中。堤格尔则感到一阵虚脱,瘫坐在地。他的体力和精神都已经消耗殆尽了,总觉得即便在战场上,也从未感到如此疲倦和无力,甚至想就这么躺在地上进入梦乡。
『你在各方面部还差了好大一截呢——只有意志还算勉强合格。』
堤格尔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交换,在箭上注入了强大的力量,使箭矢因无法负荷而粉碎。这支箭在碰触到蒂塔前便化作粉尘,并没有伤及蒂塔的身躯。
在即将命中的那一瞬间之前,箭矢都必须保持完整的形状。
——若她要我再来一次,我绝对办不到……
透过弓和箭传达至身体的只有「力量」的流动,无法测量其强度。虽说他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但要是失败了,失去的恐怕是蒂塔的性命,他这样的行动果然还是略嫌鲁莽。
蒂塔仍旧笼罩在蓝白色的光晕中,看似浑身瘫软地站在原处,但下一刻便彷佛断线的人偶般往一旁倾斜。堤格尔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无力站起,但看到眼前的景象后,身体却反射性地动了起来。
堤格尔勉强赶在蒂塔摔倒前抱住了她,而包覆其身体的蓝白色光芒也随之消散。
直到此时,堤格尔才终于察觉到蒂塔赤裸着上半身。他连忙为她披上自己的斗篷,但自己的体力也就此用尽。
——真的是太好了……
蒂塔的重量和温暖使堤格尔感到放松。他恍神了一会儿后,又再次听到那个声音。
『好吧,那我就把力量赐给你,但——』
声音听来比之前显得更稳重,感觉更加冷淡、沉静。
『你必须识慎使用这股力量。只要稍有失误,这样的情况便会再次重演。』
在声音的主人说完这段话之时,堤格尔脑中浮现一帽风景。
那是他完全没有看过的景象。在遥远的一角,有个男人对着连王都尼斯也望尘莫及的大都市射出一箭,而他手持的便是那把黑弓。
下一个瞬间,所有的一切都被白光笼罩,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这是什么……?
这景象不仅出现的时间很短暂,而且内容瞬息万变,使堤格尔看得一头雾水。不论是那名男子的五宫和服装他都没见过。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若你有这个意愿,也办得到这样的事情。虽然那名使用者在射出箭后就当场死亡了。』
「……这把弓究竟是什么来头?」
声音并未回答堤格尔,而是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真想知道的话,就自己去调查吧。虽然有很多事物在岁月推移下消失了,但还是有些踪迹留在这片大地上。』
对方似乎不打算告诉堤格尔。他还想继续追问,但还未出声,周遭的景色便开始无声地崩塌。不,与其说是崩塌,更像是逐渐粉碎消逝吧。石壁变成砂土、化为尘埃,散失在虚空之中。
『下次选个更合适的时机来找我吧。例如……对了,像是在遍布尸骸的闇夜之中。我很期待你能完全掌握那把弓喔。』
堤格尔紧抱着蒂塔,保护她不受伤害,屏气凝神地注视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突然有道微弱的阳光洒落而下。
堤格尔一手拿着弓,另一手紧抱着蒂塔,就坐在荒凉的草原中间。
他转头环顾四周,再也看不到那像是神殿的建筑物。漆黑的神殿在开始崩塌后,不到十秒便消失得不见踪影。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连串超乎常理的事情,几乎冲昏了堤格尔的脑袋,甚至觉得自己作了一场梦。
——话又说回来,那真的是女神吗?
只要一提起神,就会联想到其庄严肃穆的气氛,但他在那声音中完全感受不到一点神圣肃穆的气质。所谓的神不都是仅听见其声,便让人感到惶恐敬畏,并当场趴伏在地的存在吗?
难道他只是被传说中的妖精或妖魔蛊惑了吗?
「不过……」
堤格尔抬头望向蓝天,想起了其中一句无法自脑海抹灭的话。
也就是『完全掌握那把弓』。
认真地推敲起来,即便他施展出如此惊人的力量,但自己仍不算是完美地驾驭着这把弓。
黑弓并未传来任何讯息。虽然这说法有些吊诡,但它始终沉默无语。
「『我很期待』吗……」
堤格尔试着复诵女神说过的话。换雷之,她是要自己怨办法掌握这把弓吧。虽然不知道她是基于何种感情才会提出这个要求。
「那我就做给你看看吧。」
对于弓的自信使堤格尔燃起了熊熊斗志。虽然他对这把弓一无所知的事实并未改变多少,但至少掌握了一些线索。
——不过……我的祖先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这同时也隐含了另一个疑问。体内流着祖先之血的他又是什么人呢?对于自己被评为和祖先很像这件事,让堤格尔相当在意。
这时他怀中的蒂塔突然动了一下。她睁开双眼,慌张地惊叫出声。堤格尔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
「堤格尔少爷?那个……咦?」
蒂塔说到最后,声音变得有些僵硬,大概是察觉到腰部以上传来的异样感吧。毕竟她上半身仅披了一件堤格尔的斗篷。堤格尔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明,只好老实地向她道歉。他以盘腿而坐的姿势对她深深地低下头,前额几乎快碰到地面。
「对不起。」
「……堤格尔少爷?」
「这说来话长……总之我用弓对你射出了一箭。」
蒂塔将盖在身上的斗篷拉至陶前,遮住自己的肌肤,满脸困惑地低头看着堤格尔。
「就算你要对我发脾气,要用力揍我都没关系。我已经尽了全力,但还是无法避免这样的结果。」
「请少爷抬起头来吧。」
堤格尔上方传来蒂塔冷静的嗓音,他这才直起身子。只见蒂塔不仅没有发怒,脸上的表情也仍旧堆满了疑惑,但她闭起双眼微笑着说道: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我想起来了。我和堤格尔少爷一起走进蒂尔·纳·法的神殿,在看到刻有女神的墙壁时,我感觉到某个东西进入了我的体内……接下来我的意识就中断了,不过——」
然后她张开眼睛,轻笑了一下。
「我知道堤格尔少爷为了我而相当努力,只有这点我很明白。所以请您别向我道歉……不,应该是我要对您道谢才是。」
谢谢您。
蒂塔并不是体谅堤格尔才这么说的,而是打从心底向他道谢。堤格尔轻轻地抱住她,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这个动作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后,堤格尔才极其自然地松开手,蒂塔也静静地离开他身边。
堤格尔紧握着黑弓站了起来。
「我接下来还要去一个地方,助我一臂之力吧,蒂塔。」
◎
纳瓦拉骑士团在追击银色流星军之前,将部队分为三组。第一部队有两千人,第二、第三部队则各有一千五百人。
然后第一部队展开行军,与南下的银色流星军相互对峙。在此同时,第二、第三部队则绕着大圈沿着战场前进。
率领第一部队进攻的人是奥利维。他高举长枪的英姿虽不及罗兰威风,却也具备了领导数千名骑士的风范和威严。
「新月!」
随着他一声令下,骑士们纷纷高举标枪,发出震天战吼。马蹄所发出的轰然巨响剧烈地撼动了大地与苍穹。
数十年前,布琉努的某个骑士团长发明了「新月」战法。
首先将部队分成三组,趁着第一部队与敌方对峙之时,第二、第三部队则大幅度地沿着战场迂回前进。
第一部队首先发动突击,削弱敌军的前锋,但随后并不杀入敌阵,而是自左或右方采取圆弧状的路线暂时撤退。
紧接着第二部队朝敌方侧面展开猛攻,而且完全沿着第一郡队撤退的路径逆向策马前进,同样是摧毁一部分敌军后就撤离,但不会逃出敌军的可追击范围外。
而敌方在遭受两次挑衅式的攻击后,又看到对手的后方完全暴露在眼前,势必会立即展开反击。
但这时发动攻势的敌人,便会被迂回绕至后方的第三部队偷袭。
想从背后攻击,却反而遭受来自后方的偷袭,敌军顿时陷入混乱,已重整队列的第二部队则趁机掉头反攻敌人。
敌军被第三和第二部队前后夹击,掉转返回的第一部队也加入攻击行列,同时来自三方向的砍杀使敌人毫无招架之力、瞬间瓦解。这就是所谓的「新月」阵型。
当上游的战法成功时,每支部队的行动都将包含攻击、诱敌和支援我方的功能,因此能发挥出惊人的破坏力。
布琉努的各骑士团便是靠着此阵型赢得了多数战争。
更别说纳瓦拉骑士团还有罗兰这个强大的助力,这场战争可说是十拿九稳。
另一方面,银色流星军的战力分配则是将四千三百名士兵分为中央三千、左右各五百,以及后方的预备军三百左右。这是战争中常见的标准阵型。布琉努士兵全部集结在中央,除此之外全都是吉斯塔特士兵。
艾莲和苏菲两人则蓄势待发地准备迎战罗兰的来袭。
为此,指挥军队的任务便落到了莉姆头上。而马斯哈则以副官身分跟随着她。奥杰子爵则早已率领伤者或非战斗人员脱离战场。
所有的人都认为总帅莉姆之所以会选择马斯哈作为副手,是为了顾及布琉努士兵们的感受——就只有当事人不这么认为。
「马斯哈卿,敌人攻来了。」
一听到敌人这两个字,马斯哈皱起眉头,同时抚摸着灰色的胡子,点了点头。
「他们果然没有选择追赶堤格尔,而是朝我们发动攻击。」
堤格尔负伤的情报,是艾莲等人故意放出的.用意是让罗兰误以为那是陷阱,尽可能地将他的注意力导向我方。
「从他们的装备和布阵看来,果然是『新月』吗……」
他们吹响号角,敲击战鼓。
纳瓦拉骑士团将枪尖整齐划一地对准银色流星军,同时策马展开突击。但奔驰在队伍最前头的骑士们,手中握着的枪却比一般长枪来得短。
银色流星军的前锋手持长枪与大盾,并架设了拒马以阻挡突击。盾牌是以前后贴有厚木板的铁板所制,沉重而坚固。他们的作战计划是以栅栏和长枪牵制敌军战马,以抵御骑士团的突击。
但两军并未如预期地展开激烈交锋。纳瓦拉骑士团一靠近堤格尔军,就立刻改变了前进方向。他们沿着平缓的曲线向左弯,同时水平举起手上的枪,朝堤格尔军掷去。
原来纳瓦拉骑士团所持的并非突击用的重枪,而是标枪。越过栅栏飞向银色流星军的无数标枪,有的刺入盾牌,有的则贯穿士兵们的身体,使军队的一部分出现些微混乱。但纳瓦拉骑士团并不恋战,在发动第一波攻击后便继续奔驰离去。
看到敌军接连将侧面和背后毫无防备地暴露在眼前,莉姆立刻下令严禁追击。
片刻之后,眼前的局势证明了她的判断是正确的。方才敌人撤退的方向,竟然又有一支纳瓦拉骑士团的部队攻了过来。若是他们选择追击,恐怕这支部队就会趁他们队列混乱之时击溃他们了。
这支部队也与方才的队伍相同,手上举着标枪。他们一面对堤格尔军侧面掷枪,一面转向右方。换句话说,他们是沿着一开始攻来的部队所行经的路线逆向前进的。
「——开始后退。」
莉姆远望着敌军离去的背影,在此时下达全军后退的命令。
敌人的后方已经暴露在我军眼前,即使他们现在开始掉头重整队列,应该也要花上不少时间。为什么不趁机追击破绽百出的敌人,而是选择后退呢?
但士兵们对莉姆的信赖压过了不满和质疑的情绪。吉斯塔特士兵听从命令整齐地后退。莉姆身旁的马斯哈脑中浮现数个曾运用「新月」战术的战争纪录。
「接下来是第三部队吗……」
而「新月」阵型则因为敌人后退,改变了攻击方式。
第三部队自敌人右侧突击,第一部队则同时从正面攻击,最后第二部队再绕到敌方左侧,将对手围困在内。
银色流星军仿佛失去了战意似地不断往后退。转眼间,他们的背后已紧邻河岸,无路可退。
率领纳瓦拉骑士团的奥利维理所当然地对敌人的行动感到不解。
「他们之所以后退,或许是有什么计谋也不一定。应该要撤掉『新月』阵型吗……」
但他深思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继续维持「新月」阵型。
——冯伦伯爵负伤的消息千真万确,且敌人经过昨天的败仗后,体力应该也尚未复原。他们会战意低落也是因为如此。
另外,透过第一、第二部队的行动,奥利维确定地表已经变得乾硬稳固了。即便对方打算采取什么计谋,只要运用突进力和机动力就能突破。
更何况「新月」阵型从未被人攻破过。
于是奥利维下令发动攻击。
当莉姆和马斯哈收到纳瓦拉骑士团从右侧方展开猛攻的消息时,态度仍旧十分泰然自若。
「敌人数量约有一千五百……他们沿着河岸逐渐逼近我方。而且位于敌军前锋的即是那名黑骑士。」
传令兵的神色充满浓浓的紧张与恐惧,并将这情绪感染给所有听到报告的人。历经昨日那一战,对于罗兰的惧怕早已深植在众人心中。
「——他来了吗?」
但有个人仅凭一句话,便将军中恐惧的情绪吹散了大半。她正是手持长剑的银发战姬,其沉着的姿态让周围的士兵们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艾蕾欧诺拉大人,苏菲亚大人。」
马斯哈有礼地呼唤艾莲和苏菲。
「将最艰钜的任务交由两位实在让我相当过意不去,但还是拜托你们了。」
「没问题,放心吧。」
艾莲轻描淡写地接下了对付罗兰的艰难任务。苏菲也带着和战场格格不入的温柔微笑点点头。
不久之后,他们便接到了敌军自正面攻来的消息。
「……果然攻来了。既然采用了后发先制的『新月』阵型,就无法再采取其他行动了呢。」
马斯哈的喃喃自语中带有浓浓的苦涩。
纳瓦拉骑士团紧邻着在冬阳的照射下波光荡漾的河面,与银色流星军短兵相接。纳瓦拉骑士团的标枪与吉斯塔特军的箭雨覆盖天空,划过空气,士兵和骑士在枪箭攻击下相继倒地,但双方都末出现足以使部队瓦解的损伤。
接着纳瓦拉骑士团从右方和正面对银色流星军发动猛攻。
特别是在来自右方的第三部队中,位于最前线的罗兰挥舞着杜兰达尔,在吉斯塔特军中击倒众多士兵,并杀出一条血路,不断往前挺进。吉斯塔特军虽试图抵抗,却如同被雨水冲刷的泥人般,毫无招架之力地节节败退。
纳瓦拉骑士团击溃了银色流星军的右翼。
但就在他们开始与中央部队进行近身战时,骑士团的动作突然变得迟钝,而自正面攻来的第一部队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训练有素的马儿纷纷发出混杂哀号的嘶叫声,在原地裹足不前。
骑士们这才终于惊觉,脚下的土地竟是一片泥泞。
随后骑士团立刻沐浴在来自两侧的箭雨之中,而这些箭正是由被他们从中一分为二的吉斯塔特士兵射出。人与马接连倒下,摔入泥沼中。即便他们想团结起来以盾牌防御,但若不下马便无法动弹。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侦察兵的报告可不是这么说的!」
奥利维对骑兵们大声喝斥,同时焦躁地紧咬嘴唇。他不认为是侦察兵的数量不足造成的误判,而且若从他们方才的行动来看,地表的确是已经变得乾硬了。
为什么只有这里的地面还是一片泥泞呢
?
「——这就是所谓的及时雨啊。」
另一方面,位于银色流星军中的艾莲如此低喃道。
这项策略实行起来其实不难。奥杰子爵只是以堆起的沙包阻断河川的水流罢了。因为是沿用与葛雷亚斯特侯爵对战时的那一批沙包,所以只需要思考该在何处阻绝水流即可。
即便如此,正常来说,河水应该也不至于溢出河道,因为现在是冬季的枯水期。
但由于昨日的那场雨,使得河川的水量增加了。于是自河川溢出的河水在短时间内便渗入岸边的地面,使土壤变得泥泞。而纳瓦拉骑士团当然不会察觉到这点,因为那是在即将开战前所发生的事情。
战况与昨日呈现明显的对比,吉斯塔待军以压倒性的气势扑向纳瓦拉骑士团。鲜血混入泥水之中,人与马的尸体渐渐堆积成山,并被泥沼缓缓吞噬。
相较于一面防御敌人的攻击,一面奋力挣脱泥泞的纳瓦拉骑士团,身着轻装的吉斯塔特军则纷纷举起长枪刺向他们。士兵们将昨日的败北所燃起的复仇怒火宣泄在敌人身上。
纳瓦拉骑士团就这样被对方压制住,不断损失战力,溃败在即。然而原本自左右夹攻骑士团的吉斯塔特军,其阵型的一角却突然出现破绽。
是罗兰。他舍弃战马,在泥水中奔驰,以凌厉的劈砍突破吉斯塔特军的重围。
他四周的空间简直就像是重演昨日的惨剧。
只要黑骑士大剑一挥,便会有一两名士兵发出哀号,伴随着喷溅而出的鲜血登时殡命。每当他往前一步,士兵们就慌张地后退两步,来不及逃走的士兵则被无情地夺走性命,死亡的时候不但武器被打断,铠甲也被劈成碎屑。
罗兰在泥地上杀出一条以血和尸体堆积而成的道路,并踩着它以高速疾驰,不断地挥舞大剑,完全无法想像他身上穿着厚重的铠甲。他夺走吉斯塔特兵的座骑,如同挥舞着巨大的镰刀般,在马上收割敌人的生命。
沾满泥土的草地上散落着无数的尸体,汨汨流出的血液混入了污水。在震耳欲聋的武器碰撞声与怒吼之中,能阻止罗兰攻击的人依旧与昨日相同。
在迎风飞舞的银发衬托下袭来的长剑,在一道尖锐的摩擦声下击退了罗兰的宝剑。
「又见面了呢。」
艾莲昂然挺立于罗兰面前,嘴角浮现一抹无畏的笑容。苏菲也紧跟在后。
「是你啊……冯伦伯爵呢?」
「他现在忙得很,所以由我这『银闪的风姬』代他与你交手。」
艾莲伸手示意苏菲退下,向前冲去。龙具和宝剑反射阳光,展开猛烈交锋。面对罗兰的强力斩击,艾莲也毫不示弱地弹了回去。
紧咬着对手的剑身激散出蓝色火花,两人四周的强风化为漩涡,使泥水飞溅而起。
第一次交手时,罗兰暗自惊讶地咽了口气,第二次交手时脸上则难掩讶异神色。
——她比昨天更强了……!
从艾莲的剑势传来其决心与觉悟。虽说单靠气势无法填补实力差距,但仍让罗兰明白此次战斗绝不轻松。
剑压数次拂过两人皮肤,但剑身却从未碰触到对方。两人都很清楚,只要武器稍微擦过身体,就意味着死亡。
在几次交锋与对峙之下,虽然局势已几乎陷入混战,但在艾莲和罗兰周遭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圆形空间。
部下们并不是为了顾及主帅的面子,才没有插手两入的战局,他们是为了活命而退开的。
偶尔会有几名英勇的纳瓦拉骑士为了帮助罗兰而闯入其中,但有的在接近前便被苏菲的锡杖击退,有的则被包围两人的斗气震慑住而无法靠近。至于吉斯塔特士兵也在苏菲的制止下被挡在外头。
艾莲等人在与罗兰展开激烈冲突的期间,也逐渐地将他拖离混战的中心。
罗兰明白自己正不断远离战场,但也深知眼前的战姬不会错失他转身返回战场的那一刻。而且他早已将骑士团的指挥权交由奥利维掌管。
两位战姬与黑骑士离开兵器、鲜血与泥水飞散的世界,在草原上策马奔驰。当他们来到距战场约两贝鲁斯塔(约两公里)之处时,苏菲催促马匹与艾莲并骑。
「黑骑士阁下,从现在开始,让我们两人来当你的对手吧。」
艾莲对她投以担心的眼神,光华的战姬则轻轻点头以示回应。
艾莲之所以到目前为止一直独自战斗,原因有二。
其一是为了向罗兰展现自己的决心。
其二则是考量到苏菲的体力。虽然苏菲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但相较于自己或琉德米拉,她的持久力则明显不足。对上罗兰这等强敌,艾莲不能让苏菲从一开始就加入战局。
「——来吧!」
罗兰简短地回答,三道人影同时展开死斗。
长剑与锡杖,还有大剑发出的炫目光芒,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耀眼的轨迹。即使对上艾莲与苏菲两人的联合攻势,罗兰仍旧与她们打得难分难解。他接下斩击、挡下突刺,弹开劈扫。
艾莲等人无法仿效罗兰的作战方式,如果正面接下他的攻击,即便龙具不毁,也可能折断手臂。
话虽如此,罗兰也绝非轻松迎战。毕竟他正同时与两位武技极强的战士交手。即使是在稍纵即逝的瞬间打乱呼吸,也可能为自己带来败北的结果。
历经一番激烈对战后,罗兰的大剑攫住了艾莲的座骑。艾莲和昨日一样再次失去了马匹。
然而之后发生的景象却与昨日大相迳庭。
——黑骑士啊,就让你稍微见识一下战姬之名的来由吧。
「——风影!」
艾莲在马身倒下前,便抽出踩着马铠的脚,在马鞍上用力一蹬,飞向天空。白银秀发随风飘扬,举剑自空中杀向罗兰。但罗兰仅以一击便将她连人带剑弹开来。
然而艾莲并未就此摔落地面,而是在空中重整姿势,如滑翔的猛禽般迅速又凌厉地砍向罗兰。那动作根本不是人类得以施展出来的。
「又想要什么诡异妖术了吗!」
大气以肉眼可见的姿态扭曲翻滚,卷起一股旋风。在高低音相互鸣响的钢铁敲击声中,宛如披上一层风之衣的艾莲飞向高空,从罗兰视野的死角袭向他。
艾莲每挥出一击,就会刮起暴风,撼动大地。面对在空中来去自如地飞舞,不断砍向他的艾莲,罗兰只能一味地防御。艾莲趁势砍倒了罗兰的马,但黑骑士立刻毫无破绽地跳下地面。
然而艾莲的猛攻并未停止,不论是其惊人的高速,或是如翻腾的狂风般难以捉摸的动作,若是普通人类,大概早就一剑毙命了吧。
不过,罗兰最终还是掌握了艾莲的动向。他不是以双眼目测,而是用肌肤感受空气的流动;不是以剑术判断出手时机,而是凭着直觉挥舞大剑。
在一声怒吼之下,罗兰以几乎能斩断暴风的强烈一击迎向艾利菲尔。两剑交锋掀起的冲击将艾莲抛往高空。
接着罗兰举起大剑,准备迎战在空中重整姿势后再次攻来的艾莲,但就在此时,一旁的苏菲动了起来,手中的锡杖发出清脆的声响。
自从艾莲开始施展「风影」后,苏菲便一直旁观两人的战斗,藉此默默地等待罗兰出现破绽。
「闪耀飞沫疾走于前!」
只见锡杖对罗兰射出无数的光粒子,虽然这道光雨没有温度也不会造成痛楚,但已足以迷惑罗兰,使他的防御出现空隙。
艾莲在空中高举长剑,口中轻喃艾利菲尔的名号,银闪随即像是在回应般,发出了蓝白色的光晕。带有热气的血风缠绕在剑身上,使空气为之震动,并描绘着螺旋形的轨迹,形成一道光芒四射的龙卷风。
——这男人是人类。他的确拥有超越人类的力量和技巧,但他既非战姬也不是龙。
她该对区区人类使用龙技吗?虽然罗兰的大剑能摧毁龙技,但这算是个正当的理由吗?
艾莲的心中仍然存有疑虑。但探病时堤格尔的睡脸,以及苏菲的那番话给了她动力。艾莲的意志已变得极为坚定。
——莎夏,若你得知这件事,或许会痛骂我一顿吧。当面对无法以一名战士的能力将其打败的对手时,或许的确是该坦然地奋战至死才对。
然而艾莲已经下定决心,要为了堤格尔使用这股力量。她绝不容许任何事物动摇其决定。
——看我打碎你那把碍眼的剑!
「横扫大气!」
被浓缩的暴风发出如猛兽般的咆哮,自用力挥下的长剑前端释放出来。狂风的余波以看不见的獠牙刺穿大地并刨起土壤,伴随着轰隆巨响将砂土撒向空中。龙技朝罗兰——正确地说应该是其手上的宝剑逼近,丝毫不给他闪避的机会。
罗兰仅轻轻地挑了挑眉,验上看不到任何动摇与狼狈。他高举杜兰达尔、以凶狠的目光瞪视着朝他袭来的风之猛兽。
他以震天骇地之势使劲一劈。
因爆炸而产生的轰隆声震动空气,拥有超常破坏力的浓缩暴风,竟被杜兰达尔与狂风一同弹开,骇人的风压无情地掀翻地表。罗兰被这股风压逼得逐渐后退,身上的漆黑铠甲在冲击
波的侵袭下不停振动着。
然而,当暴风逐渐消失后,罗兰依旧手持宝剑,傲然地屹立不摇。虽然他的黑发凌乱、手脚也感到麻木,但还是笔直地凝视降落地面的艾莲。
「真是惊人的力量,不……应该说你的决心更是了不起。」
罗兰将宝剑靠在肩上,再次拉近他与艾莲等人的距离。
「但——你还是赢不了我。」
两名战姬也紧盯着黑骑士,但却无法掩饰刚才的龙技所造成的疲倦。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破空声传进三人耳中。
那是一支箭。罗兰不费吹灰之力地将飞向自己的箭击落。他朝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去,露出了佩服的表情。
「——竟能从那么远的距离射来。」
一个骑着马的身影逐渐靠近他们。
他有着一头深红色的头发,身穿随处可见的麻布衣,手持黑弓,腰上挂着箭筒。
那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堤格尔……」
艾莲哑口无言地注视着朝他们奔驰而来的年轻人。与堤格尔前来营救自己相比,她更为堤格尔活着站在那里的事实感到喜悦。她一直担心堤格尔是否能顺利清醒过来,是否有办法起身走动。但艾莲嘴里吐出的却是情绪化的怒骂。
「你为什么要来啊,笨蛋!」
「不可以骂人笨蛋,艾莲。」
苏菲忍不住轻斥道,她也以带着一丝安心,却仍是有些生气的眼神看着堤格尔。
「——战姬。」
罗兰以低沉的嗓音说道:
「给我点时间,我要与伯爵谈谈。」
堤格尔和蒂塔离开神殿后,就立刻返回伤兵的营地,要求士兵备马,并准备前往战场。
而蒂塔毫无疑问地强烈反对,堤格尔则费尽唇舌地说服她。
他以强烈的话语和眼神表达自己非去不可的决心。
最后就连蒂塔也不得不退让。
因为堤格尔的伤口并未完全愈合,所以无法穿着皮甲,蒂塔只好在他身上缠绕更多布巾和绷带,并在不会妨碍他射箭的情况下用力捆紧。
「堤格尔少爷,请您一定要平安归来。」
「嗯,那我出发了。」
在苏菲的信中,早已写明艾莲他们会如何迎战罗兰,所以接下来堤格尔只需要专心赶赴战场即可。
看到独自骑着马出现在战场的弓兵,让双方阵营都大吃一惊,而莉姆在认出堤格尔的身影后,便随即冲出重围将他救出。
堤格尔简短地向莉姆和马斯哈表示歉意,并向他们打听莉姆和苏菲离开的方向,然后再度策马赶了过去。
倘若现在他们不是身处战场,那两人的训斥应该还会持续更久吧。马斯哈简直想把堤格尔绑起来交给随侍,直到这场战争结束前都不放他走;但他实在是禁不住已故亲友的儿子——这名红发少年的恳求,并在莉姆再三衡量情势后的劝说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告诉他艾莲的去向。
◎
在弓箭手与黑骑士相互对峙时,银色流星军和纳瓦拉骑士团的战争也逐渐接近尾声。
纳瓦拉骑士团的第一与第三部队在敌方追击下已濒临瓦解,而赶来救援的第二部队也因为泥地的干扰而无法充分发挥原有的机动力。
负责指挥他们的奥利维可说是用尽了一切方法,他下令将马尸堆成护栏,以并排而成的盾墙阻挡箭雨攻势,彷佛地上爬行的虫子般缓慢地在泥水中挣扎前进。
经过一番苦战,他们才总算突破重重包围。
但当他们逃离敌兵攻击时,原本多达五千骑兵的纳瓦拉骑士团只剩下三千多人。这可说是前所未有的惨败。
而在银色流星军的本营内,莉姆简短地对马斯哈表达赞扬之意。
「你的表现真是太出色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何你会知道他们采取什么样的阵型呢?」
「我今年就要五十五岁了。」
马斯哈如此回答莉姆的询问:
「既然我活了那么久,总会有各式各样的东西透过眼耳,记忆在我的脑海中。就如此罢了。反倒是莉姆亚莉夏大人的表现才更令人惊艳呢。」
突然被人这么称赞,莉姆歪了歪隐藏在头盔下的脑袋。
「即使掌握了必胜的计策,即使拥有人数众多的大军,若士兵不能依照自己的指令行动,那就没有任何意义。没想到你一个年仅十九岁的少女,竟能展现出如此漂亮的用兵手腕。想当年我十九岁的时候,还以父亲老当益壮为由,沉溺于玩乐之中呢。」
「像是占卜之类的吗?」
「是堤格尔告诉你的吗?那个死小子……」
「我的确觉得有些意外,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个羞于示人的兴趣。」
莉姆对粗暴地抓着自己的灰色胡子、一脸难堪的马斯哈解释道。他们现在能轻松地谈起这类话题,也是因为现在的银色流星军获得了些许喘息的时间。
「……堤格尔那家伙最好给我平安回来,我一定要对他说教到他发誓再也不敢任意行动为止。」
「若你不介意的话,请务必算上我一份。我也觉得他实在是太乱来了。」
两人心中只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希望堤格尔能平安归来。
◎
在远离战场的草原上,堤格尔翻身下马后,来到罗兰正前方与他四目相对。艾莲则和苏菲一起站在堤格尔身后,但嘴里仍不停地暗骂着堤格尔。
「真是的,那个笨蛋……身为主将就应该在后方老实待着才对吧。」
「哎呀呀,艾莲你明明就很高兴,还嘴硬呢。」
被一如往常的沉稳嗓音一语道破心思,艾莲顿时语塞。
「而且你应该没什么立场叫人老实待在后方吧?要不要下次也问问莉姆对于主帅的配置呢?」
艾莲避开苏菲的视线,紧盯着堤格尔的背影。刚才堤格尔的脸色苍白得令人瞠目结舌。不但脸上满是冷汗,而且还连皮甲都无法着上,其身体状况之糟可想而知。
但堤格尔仍坚持要与黑骑士对峙。
「冯伦伯爵!」
罗兰叫道:
「据传你之所以将吉斯塔特军引进我国,是为了守护领土亚尔萨斯,请问此事当真?」
「没错。」
堤格尔答道,他笔直地注视着罗兰,继续往下说:
「你要派人调查真伪也行,但至少和我同行的吉斯塔特军从未掠夺或对人民施以暴行。他们是受雇于我,为了守护亚尔萨斯的和平而奋战至今。」
「这我早已知情,不过!或许在某一天他们会显露出侵略者的本性。例如在结束这场战争后,他们可能会立即掠夺邻近的村落或城镇。到时你该如何处置他们?」
堤格尔毫不迟疑地迅速回答:
「我会为了守护布琉努的人民,和你口中的侵略者战斗。」
罗兰一听,瞪大了双眼。即使这是谎言,但现在吉斯塔特的战姬就在堤格尔身旁。若他不是真心为人民着想,和吉斯塔特也没有深厚的信赖关系,他还有可能说出刚才那句话吗?
「若你对堤格尔的话有所怀疑,那索性与我们一同行动如何?」
艾莲以桀骛不逊的态度笑着说道:
「我们的目标是击败泰纳帝公爵,在让他为其罪行接受惩罚,并得到应有的报酬后,我们就会举兵返回东北国境的另一侧。你认为如何?」
罗兰在心中轻笑了起来。若此事真能成功,将会是多么振奋人心的消息啊。
「我无法接受你的邀请。能够驱使我们的只有国王的命令,这是身为骑士的规范——也是信条。我们的剑是为了国家与人民的和平而挥舞。纳瓦拉骑士团没有理由和权限讨伐泰纳帝公爵。同时……也无法纵容身为反叛者的你。」
罗兰静静地举起杜兰达尔,彷佛在表示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在开战之前,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堤格尔紧握黑弓,搭上箭矢并拉开弓弦。他的身体顿时被一股强大的压力笼罩,肌肉发出哀号,伤口剧烈疼痛,并开始渗出鲜血。同时箭身周围也凝聚起不祥的黑色光束,隐含着能搅乱空气的异常力量。
苏菲惊讶地瞪大双眼,艾莲的脸上也写满了讶异神情,但她惊讶的原因和苏菲有些不同。
堤格尔松开弓弦射出箭矢,在罗兰右方数步之遥的土壤立刻被刨起、飞溅至空中,大地也随之震动。待扬起的沙尘被风吹散之后,眼前便出现了一个骇人的圆钵状坑洞。
堤格尔以这支箭,展现了能与方才艾莲的「横扫大气」匹敌的破坏力。
「你也会使用咒术一类的技巧吗?」
罗兰的感想只有这么一句话。堤格尔强忍着剧痛,双眼紧盯着黑骑士。
「能请你就此离去吗?」
「你是在警告我吗?」
「没错。」
「——我明白了。」
原本以右手持剑的罗兰,将左手也握上剑柄。他以双手紧握杜兰达尔,高高举起。这时艾莲才第一次察觉到,昨日和今日的对战中,罗兰从未以双手握剑迎战。就连他在摧毁龙技
时,也只以单手挥舞宝剑。
「我也会使出全力迎战。」
堤格尔紧张地吞下一口气。他刚才赶到现场时,艾莲和苏菲脸上都显露出明显的疲态。在他尚未抵达此处前,就连两位战姬合力奋战都无法打倒罗兰,其布琉努最强骑士之名可谓当之无愧。
若无法在此以一箭击败他,不只是堤格尔,就连两位战姬也可能就此殡命。
堤格尔将箭矢搭上弓,但体内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使他忍不住弯起身子。他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上喉咙,鲜红的血液从紧咬的牙关之间渗出,滴落地面。
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连意识也逐渐变得朦胧,全身上下都在警告他已撑到了极限,并渴望休息。
以他现在受了重伤又疲惫不堪的身子,就连射出一支箭都相当困难。
——但是……
他不能在这里退缩。罗兰还没有放弃战斗,自己必须打倒他。这是为了能继续前进,为了守护人民。
堤格尔再次搭箭上弓,这时他察觉到后方的气息,便转头一看,只见原本退至一旁的艾莲和苏菲就站在那里。
艾莲对堤格尔露出充满怒气却又不便发作的复杂表情。苏菲也同样以安慰中带着责备的眼神看着他。
「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吗?你是我的人,不准你随便送死。」
艾莲的手贴上堤格尔的后背,而苏菲也跟着伸手撑住他的身体。
「拜托你,请不要做出让艾莲悲伤的事情。」
两名战姬维持这样的姿势举起各自的武器,既像在诉说自己仍未丧失战意,也像在展现守护堤格尔的决心。
堤格尔迟疑了一瞬间,接着便看向罗兰。
黑骑士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于是堤格尔也因此下定决心。他将箭尖对准罗兰,用力拉开弓弦。
艾莲的银闪与苏菲的光华各自发出了蓝白色的光芒。
自光华释放出的无数光粒子飘零落下,乘着风势形成一股漩涡,聚集在堤格尔的箭上,使箭镞闪耀着黄金光辉。
而这股庞大力量的余波也让空气产生逆流,在四人周围掀起阵阵狂风。
堤格尔的双脚用力地踩着地面,带有蓝白色光芒的风以箭镞为中心划出螺旋,其中再镶以无数的闪烁粒子,静静地扩大波纹。
自弓箭溢出的冲击波撼动地面,使空气出现扭曲,艾莲和苏菲的身子都被迫向后仰。
「……真令人叹为观止。」
苏菲如绿宝石般的双眸充满惊愕,不自觉地流露出感叹之声。听到这句话的艾莲一边用手压住乱舞的银发,一边得意地笑道:
「还不错吧?但我是不会让给你的。」
另一方面,罗兰也感受到对准自己的箭镞上有一股超乎寻常的力量。艾莲或苏菲所施展的龙技——虽然罗兰认为那只是妖术等伎俩——也使他不禁发出赞叹,但眼前的箭矢所隐含的力量则远远凌驾其上。
——不对,应该说那力量与战姬的招式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罗兰凭藉直觉明白这股力量与龙技的差别,但也仅止于此。况且他是名骑士,对这方面的东西知之甚少。
最后罗兰决定停止猜测。对方已经拉开弓弦,而自己的剑也高举过肩。他深吸了一口气,像要在地面扎根似地劲贯双腿。
「——放马过来吧!」
罗兰全身释放出几乎能吹散暴风的气势,弛高声怒吼。
「为了守护我的人民!我要战胜你!」
在松开弓弦的那一刻,堤格尔的右手因冲击而麻痹,强烈的风压击打着他的全身。但堤格尔仍旧纹风不动地站在原地。
箭矢拖着一条发光的尾巴,如同一道细长的光束向前推进。即便蓝色与金黄色的炫目光辉在空中乱舞,夹杂着土砂的狂风猛烈地吹在罗兰的身上,他依旧紧盯着朝他飞来的箭矢。
他准确地掌握了让人误以为是闪电的轨道,挥起宝剑用力砍下。
双方展开激烈冲突。
如山峰崩毁的巨响强烈地撼动了空气与大地。杜兰达尔精准地砍中了箭镞。但箭矢不仅没有折断,反而继续停留在空中,像是要贯穿宝剑似地继续逼近。
眼前的景象可说是相当奇特。布琉努最强的骑士以双手紧握着剑施展出的一击,竟和一支箭僵持不下。而双方在对峙过程中消耗的力量则化为光芒,从两者相接的一点向外飘散。
罗兰紧咬牙关,毫无保留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想击碎这支箭。他的双眼已饱受强光摧残、耳朵也因为碰撞瞬间的巨响而麻痹,但他还是能透过宝剑将感觉传至全身,剑尖丝毫没有出现动摇。
——我……我是获陛下赏赐宝剑的骑士罗兰!
罗兰在心中如此叫道之时,却莫名地回想起方才堤格尔说过的话。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来了。
为了守护我的人民。
为了守护人民而不惜投身战场、挥洒热血、赌上性命的人是谁?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是反叛者。但使他成为反叛者的是谁?
——我……我之所以从陛下手中接过宝剑,是为了守护人民啊……!
「喔喔喔喔喔喔!」
罗兰高声呐喊,将压抑在内心的所有情绪宣泄而出。
箭矢也在此时断裂,失去了目标的宝剑就这么直接砍向地面。
闪光四射,大地为之震动,沿着罗兰砍下的剑出现一条纵向裂缝。而这裂痕以惊人的速度掀起地表,一路爬行至堤格尔脚边才停下。同时产生的冲击波则吹乱了堤格尔的头发。
残留的光芒与残存的声音愈来愈微弱,被削去一大半的地上只剩下两名男子的身影,以及屏气凝神地见证这一切的两位战姬。
箭矢彻底粉碎,而罗兰则四肢完好地活了下来。
「……是我输了吗……」
罗籣抢在堤格尔开口前这么说道。堤格尔不明所以,困惑地看着罗兰。
在这次的激烈对战中,罗兰漆黑的铠甲已布满无数裂痕,护手和护腿已经碎裂到无法使用。而罗兰自己也是头发凌乱,全身冒汗,两手紧握的大剑仍然深深地刺进地表之中。
他和堤格尔四目相对,以沙哑的嗓音说道:
「我的手抬不起来,但应该还没断。」
这对来他说似乎是个从未体验过的感受,罗兰露出了一名年轻人应有的困惑表情。
他说手臂抬不起来是真的。不仅如此,他的手指还僵硬得无法从剑柄上拔起。但若此时罗兰尚有斗志的话,就算是拖着剑也要砍杀堤格尔吧?
「无论如何,现在的我是赢不了你的。」
罗兰比现场的任何人都明白自己败北的原因。
他的肉体完美地呼应主人的要求,毫无保留地施展出超越极限的力量。
但支撑其肉体的精神却并非如此。罗兰终究无法彻底舍弃迷惘。
「——我投降。」
一听到黑骑士的这句话,堤格尔便晃了晃身子,当场倒下。
冬天的寒风拂过堤格尔的脸,使他清醒了过来。
「你醒啦?」
耳里传来温柔的嗓音,艾莲的脸庞以蓝天为背景跃入眼帘。堤格尔注意到自己的头正枕在一个柔软又温暖的东西上。
看来他似乎是不知何时在艾莲的大腿上睡着了。堤格尔反射性地想坐起身体,但艾莲却轻轻地以两手捧着他的脸颊。
「你睡吧。至少现在你已不需要再战斗了。」
在这里,他们的确无法得知战场的情况,但艾莲并不认为自己的军队会落败,而且罗兰也已经认输了。
现在他正前往骑士团告知此事。再过不久战争就会结束了吧。
堤格尔仅以视线左右张望,便发现了苏菲的身影。她脸上依然带着一如往常的微笑,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她察觉到堤格尔的视线后,愉快地开口说道:
「如果你觉得躺得很不舒服的话,就尽管说喔,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我可以马上跟艾莲交换的。」
「苏菲,你少多嘴!」
艾莲露出了像是要咬人般的凶狠表情威胁苏菲,然后有些不悦地看着堤格尔。
「老实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要骂你大笨蛋好呢,还是对你说『如果这么想死的话,我可以立刻让你脑袋分家』才对?」
「就没有夸奖我这个选项吗?」
「傻瓜。」
艾莲的手轻拍了一下堤格尔的脸颊。但其实更像是将手贴在他的脸上。
与其说是艾莲的话让他安静下来,倒不如说是她贴在堤格尔脸颊与下巴的手掌温度,使堤格尔停止动作,陷入了沉默。他的鼻腔里充满了自己的汗水味与青草味,其中还有某种甜甜的香味。
「……好香的味道啊。」
虽然他并未指出这是什么味道,但艾莲似乎已经得知正确的答案。她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又小声地骂了他一次傻瓜。而未经思考就脱口呢喃的堤格尔,也在看到艾莲的反应后跟着脸红了。
被人以这么近的距离直视,让堤格尔无法冷静下来,视线不断游移,并拚命地搜
寻自己失去意识前的记忆。最后他想起了在自己倒下之前所发生的事情。
「那个……你是从什么时候……」
「你是指现在的动作吗?才没多久喔。」
艾莲别开视线,轻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原来如此,堤格尔想着,所以他才会醒过来啊。
艾莲的大腿和手掌让他感到相当舒适,而她所表现出来的关心更让他高兴,堤格尔决定接受她的好意,他放弃起身的念头,与艾莲一同仰望天空。
「谢谢你。」
「别这么客气,我和苏菲的确是原谅你了,但我想莉姆和马斯哈卿可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你喔。」
艾莲的情绪似乎也恢复了平静,她以指尖轻弹堤格尔的脸颊,微笑着说道。一想到她口中的情景,堤格尔的表情就像是被塞了满口杂草般僵硬。苏菲见状也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在三人之间吹起了一股安稳的微风。
当罗兰开口宣布投降时,骑士团的所有人在短时间内还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然而他们见到银色流星军停止攻击并开始撤退的动作后,也只能先暂时休兵。其实很多人都巴不得这场战争能尽早结束。
「率领五千人来到此地……结果却损失了将近半数吗……」
满脸憔悴的奥利维,以谁也听不到的音量嘟囔着,但让他大感惊讶的其实是罗兰回来时的模样。
他的黑发相当凌乱,脸上则是藏不住的倦容,而且堪称象征的漆黑铠甲也残破不堪。
「抱歉。」
罗兰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奥利维因为过度震惊而失去平衡,从马上摔了下来。周围的骑士赶忙上前搀扶他,但奥利维却无法立刻站起来,最后只好靠着其他骑士们的肩膀询问罗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奥利维不仅无法相信罗兰败北的事实,而且罗兰铠甲上的伤痕和龟裂怎么看都不像是长剑、锡杖或箭矢造成的,甚至连护手和护腿也破碎不堪,更让人觉得奇怪。
「我和他们战斗,结果输了,如此而已。」
仅凭这句话实在难以解释一切,但看到罗兰的模样,奥利维也不得不接受事实。
「那我们之后该怎么办?」
「这个之后再谈吧。」
在骑士们之间出现了两种极端的反应。其中一方完全无法接受罗兰投降与我军战败的事实,变得失魂落魄的,另一方则是要求继续作战。
「我们已经失去了将近两千名战友,不能就此认输!既然团长与副团长都还建在,只要向邻近的骑士团请求支援,我们一定能歼灭那群叛贼的!」
年轻骑士们气急败坏地说道,但身为团长的罗兰仍坚决投降。骑士们只得到简短的一句
「抱歉」,在一阵长长的内心挣扎后,他们终于承认自己战败了。
另一方面,银色流星军也没有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因为这场战争只能算是昨日那场败战的延续。
只受了轻伤和尚有体力的人尽量放在前线,而除此之外的人则安排在后方——在开战前,艾莲和莉姆以此为前提绞尽脑汁,不眠不休地思考该如何布阵。最后,四千三百名士兵全数投入激战的漩涡中,并不断出现牺牲者。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战争宣告结束,他们赢得胜利之时,大家不是直接瘫坐在地,就是直接倒下,一动也不想动。他们根本不在乎身旁就是尸体和血水滩,因为此时活人与死者的分别早已模糊不清。
最后,堤格尔和马斯哈终于能好好地享受重逢的喜悦。
马斯哈其实已经想好了时间长达一刻以上的说教内容,但一看到满脸疲倦的三人后,只能把这些话又再次塞回肚里。
堤格尔被艾莲与苏菲左右搀扶着,而两名战姬也累得连整理乱发的力气都没有。
更别说马斯哈的心中已经被堤格尔平安归来的喜悦与战胜的安心感填满,所以他最后只做做样子地摆出臭脸,并轻轻地敲了一下堤格尔的后背。
虽然伤口依旧传来阵阵疼痛,但堤格尔还是觉得相当高兴。
而莉姆的反应也与马斯哈差不多。莉姆先是扶着艾莲并紧抱住她,藉此宣泄心中的激情后,才以有些僵硬的冷淡表情低头看着堤格尔。
「……你应该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吧?」
若是平常的堤格尔,或许会察觉到她的声音混入了喜悦或害羞的复杂情感,但现在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这些,只能拚命地点头。
「我会加派功课给你,在全部完成之前禁止你碰触弓箭。」
这种处罚可说是充满了她的个人风格。堤格尔虽然在心里暗暗叫苦,但还是不敢反抗她的决定。
过了一夜之后,两军纷纷开始用餐和埋葬死者。由于这里是特里托尔境内,属于奥杰子爵的领土,于是奥杰子爵选择了一座远离河岸的小山丘,供给吉斯塔特军与纳瓦拉骑士团使用。
这段期间,堤格尔从邻近的村镇采买了大量的粮食以便慰劳士兵们。甚至赐与他们金币或银币作为奖赏。当然这些花费全都是向艾莲预支的。
「就以个人借款的范畴来说,这金额还真是可观呢。」
莉姆在答应堤格尔要求的同时,也不忘补上这么一句。
她其实非常能理解堤格尔这么做的理由,毕竟他们虽然赢得胜仗,但除了大量的牺牲外并未得到什么。所以为了安抚士兵们的不满,这样的处置是有其必要性的。
但在粮食部分,他们就没有调度到原先预期的数量了。因为现在正值冬季,和赚取金钱比起来,村落的居民更注重于储备粮食。
即便如此,士兵们还是对于鱼汤里多了一道食材,或是吃饭时喝的葡萄酒里混了一点蜂蜜等小事感到满足。
最后两军终于设宴展开和平对谈。
银色流星军的代表是堤格尔、艾莲与马斯哈三人,而纳瓦拉骑士团则是由罗兰与奥利维出常。
「今后你们有什么打算?」
率先开口询问的人是罗兰。
「我们将前往涅梅塔库。」
堤格尔这么答道,但表情却是无精打采。涅梅塔库是泰纳帝公爵治理的领土,距离此处只有几日路程。
但银色流星军在与纳瓦拉骑士团一战中损失相当惨重。若要与泰纳帝公爵对战,以他们现在的战力实在算不上充足。堤格尔和艾莲甚至开始考虑要雇用佣兵。
追根究底,他们之所以会陷入困境,还是因为没有贵族愿意协助他们。甚至待纳瓦拉骑士团落败的消息传开后,恐怕还会有其他的骑士团前来讨伐他们。
堤格尔又再次陷入窘迫的局面中。
「关于这件事,能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一听到罗兰的话,不只是堤格尔,连马斯哈也不禁皱起眉头。艾莲殷红的双眸中顿时浮现兴趣盎然的神色,而奥利维则是内心难以认同地紧绷着一张脸。
「我将前往王都,想办法让你获得晋见陛下的机会。」
「那是不可能的。」
马斯哈率先反应道。
「陛下他……已经衰弱到根本无法晋见他人了。」
他实在无法将陛下一直在玩积木的事情告诉众人。
「再者,难道你认为自己讨伐我们失败的事情传开后,泰纳帝和嘉奴隆会就此善罢甘休吗?他们应该会将一切责任都怪罪于你啊。」
「话又说回来,你说要等待一段时间,大概需要多久?我们这边可没办法那么悠闲地等下去,而且在这段期间内,或许还会有其他骑士团或贵族出兵攻击我们。」
艾莲双手环胸对罗兰问道。堤格尔也表示反对。
「马斯哈也曾为了我前往王宫,结果不但没见着陛下,反而差点被刺杀。现在的王都早就此你认知的要危险太多了。」
「既然危险,我就更应该去。」
堤格尔等人的阻拦反而使罗兰的态度更加坚决。
「我必须以布琉努骑士的身分纠正他们错误的行为。」
接着罗兰便将背上的大剑连剑鞘一同取下,交给了堤格尔。此剑即是杜兰达尔。
堤格尔一头雾水地来回看着宝剑和罗兰。
「这把剑就暂时交给你保管,以证明我罗兰认同你所主张的正义吧。只要看到这把剑,其他骑士团应该就会不战而退了。至于贵族的话,只要他还有脑袋,看到这把剑后也会避免和你交战。」
罗兰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在他的脑海里,其实正浮现着传说中的骑士的身影,而且那身影还散发出耀眼的光采。若对方是个愿意为人民挺身作战的人,那便有资格持有这把宝剑。这便是罗兰的考量。
「就不能顺便让纳瓦拉骑士团跟我们一同作战吗?」
艾莲依旧不死心地问道,但奥利维坚决地摇了摇头。他看似还是无法像罗兰那样坦然面对,仅以不带私人情感的口气回答:
「我们会先返回纳瓦拉的堡垒,不能让西方国境一直无人防守。」
堤格尔仔细地观察起罗兰交给他的宝剑。这把剑相当沉重,而且带给他一种相当奇特的感觉。这或许又是个有别于龙具和自己的黑弓的特别之
物吧。
堤格尔考虑片刻后作出了决定,他抬起头来对罗兰说道:
「我明白了。在你回来之前,这把剑就先交由我保管。我也向你保证,从现在开始将暂时按兵不动。」
堤格尔并非只凭个人情感就作出此一判断。而是为了能争取到更多增加兵力的时间。
◎
罗兰利用中途换马缩短时间,不分昼夜快马加鞭,在十余日后终于赶到了王都尼斯。这也仅有具备过人体力的罗兰才有这种耐力,倘若是其他人,恐怕早就在中途不支倒地了。
罗兰利用一天的时间休息并修整仪容,翌日便前往王宫。
马斯哈已经算是在王宫里人面较广的地方贵族,但罗兰的待遇则更是特别。自从成为骑士后,他就经常进出王宫,即使被调派至纳瓦拉骑士团,还是会因为国王每年一度的召见而前往王宫。于是禁卫兵看到他后便立即让开道路,罗兰毫无阻碍地进入了王宫。
「哎呀,这不是罗兰卿吗?今日是为何进宫啊?」
在他即将踏进王宫最深处时,有个人叫住了罗兰。那是嘉奴隆公爵。
嘉奴隆的个子相当矮小,大约和十四、五岁的少年差不多,就连华服下的身躯也很瘦小,手脚如孩童般纤细。他头上没有半点毛发,总是戴着丝质帽子。
而他的眼皮相当厚重,眼睛细得只看得到一条线,分不清究竟有没有睁开眼睛,甚至多次有人怀疑他的眼睛是否真的看得见东西。
在体型高大的罗兰眼里看来,那男人简直就像个小矮人。而且还是个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令人生厌的丑恶小人。
「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要向国王陛下禀报,我是为此才进宫的。」
罗兰以冷淡的态度简单说明自己的来意。他并不喜欢这个男人。
「哦,像你这样的骑士竟会亲自前来,想必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吧。」
嘉奴隆刻意夸张地表现自己的惊讶,然后笑着说道:
「但陛下目前正在寝室休息,我先去请示陛下的意愿,请罗兰卿暂时在其他房间休息等待吧?」
「这样啊,好吧,就这么办。」
罗兰没有多想,就接受嘉奴隆的提议离开了该处。他之所以没有继续纠缠对万,是因为不想让对方产生戒心。而且他本来就不打算顾虑嘉奴隆的行动。
罗兰随口叫住一名侍从,想借一间客房暂时休息。那名侍从一听到罗兰的名字,便立刻为他准备了一个空房间。
罗兰被带到位于深宫内的一个小房间。里头的家具只有床和桌椅,没有其他日常用品。虽然没有窗户这点使他感到有些奇怪,但想到自己不会待太久,最后他决定在这里稍作休息。
——就算会冒犯陛下,我也要趁隙潜入陛下寝室。
就在罗兰走进房间,坐在椅子上粗略地思考接下来的计划时……
——有人接近了。
门外来了将近十个人。罗兰以踢翻椅子的气势猛然站起身子,迅速地冲向房门,以为是嘉奴隆或是其他鼠辈带兵想攻击自己。
罗兰用力地踹了一下门,但门板却只是微微摇晃了一下,并没有因此被踢开或毁损。看来是有人从外面以铁板顶住了这扇门。这时罗兰才领悟到自己中计了。
「感觉如何啊,罗兰?」
头顶上传来一道人声。罗兰抬头往上一看,发现天花板的角落开了个四方形的小洞。
「嘉奴隆,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兰既不畏惧也不胆怯地昂然问道,同时在脑中猜测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连区区反叛者都无法摆平,还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王都,我的任务就是负责惩罚你这种无礼之人。」
在他说完的同时,响起了刺耳的振翅声,旋即,小洞中窜出了黄色的虫子。而那些虫子还不只一只,它们接二连三地从洞口涌出,飞进房内。而每一只虫子都有成人的大拇指般大,不消片刻,房间里便布满了数十、数百只虫子,它们以几乎要覆盖天花板与墙壁的速度四处飞舞,发出相当吵杂的振翅声。
「……是毒蜂吗?」
「这是一种名为蜂牢的刑罚,发明者是葛雷亚斯特侯爵。」
从小洞深处传来嘉奴隆愉快的嗓音。
「永别了,我国最强的骑士啊。」
他的话音在最后陡然停止。
无数的蜂群自四面八方袭向站在房间中央的罗兰。
嘉奴隆的手下在隔天来到这个房间。他在清晨从小洞灌入毒烟,峰群应该早已被扑灭殆尽。
当男人打开门时,却忍不住惊叫出声。他紧盯着房内,吓得两腿发软,眼泪甚至要夺眶而出。
罗兰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房间中央瞪视着男人。他的身体因为毒蜂螫咬而扭曲变形,全身皮肤都发红肿胀。
男人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他看过好几次遭受蜂牢之刑的人的惨状,所有人都是蜷缩在床上,用手遮住头脸地死去。这是理所当然的。若想保护身体不被毒蜂侵袭,必然会采取这样的行动。但即使他们趴伏在床上,缩起身子,还是会被数百支毒针刺满全身,最后活活毒死。
过了约一分钟后,男子才终于恢复冷静。他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子走进室内。当他踩过无数的毒蜂尸骸,来到罗兰身边时,才终于明白——
罗兰就这么屹立不摇地死亡了。
在得知罗兰死讯后,第一个气得暴跳如雷的便是泰纳帝公爵。他的情绪似乎比自己失去儿子时更加愤慨,并踩着响亮的步伐穿过王宫的走廊,前去找嘉奴隆公爵兴师问罪。
「你这家伙是疯了吗?」
他连招呼都不打就开门见山地问道。这两人在问候彼此时口气经常充满嘲讽与挑衅,但泰纳帝这次连这些小动作都省略了,只是怒气冲冲地瞪着嘉奴隆。
虽不像罗兰那么魁梧,但泰纳帝也拥有高大健壮的身躯,还一直维持锻链身体的习惯。两人对峙的场景就像是成人和小孩互相瞪视似的。
「你在说什么呀?」
嘉奴隆扶了扶头上的帽子,一派悠闲地装作不知情。
「我说的是罗兰。为什么要杀了他?」
这对泰纳帝来说是个损失难以估计的大失算。召来罗兰与纳瓦拉骑士团的不是别人,就是泰纳帝,但他原本只打算利用纳瓦拉骑士团歼灭堤格尔与吉斯塔特军,之后便让他们继续回到西方守护国境。
毕竟他经由交涉获得的休战期间并不长,而且与泰纳帝往来的贵族多半在西方拥有领土。
「你打算让萨克斯坦和亚斯瓦尔变得更放肆吗!」
如果稍有差池,甚至可能演变成萨克斯坦和亚斯瓦尔组成联军,派兵前来一探罗兰的生死。
但嘉奴隆的反应就像是在说「那又如何」。
「这也没办法啊,谁叫罗兰没有达成饪务。」
「所以你就杀了他吗!」
泰纳帝气得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实在无法理解嘉奴隆的行为。
泰纳帝也曾经因为一时冲动就愤而杀人,但他还是懂得拿捏分寸,至少他不会对还有利用价值的人施以如此严厉的惩罚。
根据他的盘算,还有许多事情要交由罗兰才能达成。即使罗兰败给了堤格尔,也不代表他的利用价值就此大幅减少。
然而嘉奴隆却若无其事地对怒不可遏的泰纳帝笑着说:
「反正人都死了,你就算再气也没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