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都席雷吉亚向南走约十贝鲁斯塔(约十公里),并离开街道向东再走一阵子后,就能抵达矮丘散布的席雷姆平原。这里不仅有弧度和缓的河川流过,也有几处小规模的森林。
这一带是由吉斯塔特王家管理的狩猎场。
说是狩猎场,却也没有特地架设栅栏围住整个区块。不过,侍奉王家的管理官会在这一带巡逻,若是有人擅自打猎,就会对其施以惩处。知情的邻近村镇居民并不会靠近此地,会来到这一带的,就只有不知内情的旅行者和盗猎者而已。
这一天,狩猎场睽违已久地众集了许多人。
那是以卢斯兰为首,总数约有四十人左右的阵仗。所有人都是骑马前来的。
这些人都是应卢斯兰之邀前来参加的诸侯贵族,以及他们的随从和充作护卫的骑士们。除了尤金的身影之外,也看得到堤格尔、艾莲、莉姆和奥尔嘉置身其中。除此之外,葛斯伯、杰拉尔和卢里克也伴随著众人参加。所有人都穿著厚重的外套。
马匹的数量超过五十之多。这是因为有些马匹是用来拖拉货车,运载葡萄酒、粮食和各项物品所致。
也许是时值淡季的关系,并不是每一位参加者都抱著兴致勃勃的心情而来,有些人甚至连弓箭和长枪都没带。不过,卢斯兰曾表示过不携带武装亦无妨。毕竟这场狩猎大会,不完全是以打猎为目的而举办的。
由于一大早就从王都出发,因此在抵达狩猎场时,太阳甚至还没爬到最高处。在平静晴朗的冬季天空下,略显发福的中年管理官向卢斯兰屈膝下跪。
「殿下,欢迎您光临这座狩猎场。虽然听闻您贵体康复的喜讯,但看到您的尊容,还是让在下欢欣至极。」
管理官身穿皮甲,腰间挂著号角,背上背著箭筒,手上提著一把弓。一只看起来十分灵敏的猎犬正端坐在他的脚边。
卢斯兰下了马,握著管理宫的手要他起身。
「有劳你了。不过,今天这场宴会的主宾可不是我啊。」
金发王子转身望向堤格尔,对他招了招手。
「殿下在叫你啦。」
在艾莲语带调侃的催促下,堤格尔急忙下了马,跑到卢斯兰等人的身边。卢斯兰露出了开朗的笑容,向管理官介绍起青年。
「这位是我的朋友,冯伦伯爵。他虽是布琉努人,但使弓的技巧相当出神入化。」
「伯爵阁下,感谢您远道而来。欢迎您的光临。」
打过招呼后,管理官便将众人带往能瞭望整座狩猎场的丘陵。管理官骑马走在最前方,其身后是策马并行的卢斯兰和尤金,堤格尔等人则是跟在后方。
「就这么一看,两位相处的氛围似乎不坏,不过……」
骑在堤格尔右侧的艾莲说著蹙起眉头。她的视线正投向骑在前方的两人——卢斯兰和尤金的背影。两人展露笑容,似乎正在谈论某个话题。
「殿下的气色好像不太好,这让我有点在意啊。」
堤格尔在与卢斯兰相见时,也冒出了同样的感想。与在苏菲的宅邸对谈时相比,王子脸上的倦色明显浓厚许多。
「在凡伦蒂娜遭到禁足后,殿下似乎埋首处理政务,甚至牺牲了睡眠时间。苏菲和我说,那是她从许多人口中听来的事实。」
骑在堤格尔左侧的奥尔嘉,以只有青年听得见的音量低声说道。
她披著绣有骑马民族独特图纹的外套,腰上吊挂著龙具姆玛,至于弓与箭筒则是插在鞍上。
「原来是这样啊……」
堤格尔露出了苦涩的神情。在贵族诸侯纷纷将私人军队叫至王都后,卢斯兰似乎立刻下达了要他们遗回军队的命令。不过,部分诸侯至今还是以某些理由拖延著命令的实行。和当时相比,卢斯兰的工作量又增加了。
自己该不会是在对方分身乏术之际,提出了一个相当任性的要求吧?
「——堤格尔。」
在艾莲的呼唤下,青年将意识拉回了现实。她那对散发著明亮光彩的红眼,正直直地凝视堤格尔。
「这是我从尤金卿那边听来的——据说,殿下似乎相当期待今天的狩猎喔。虽说是公务的一环,但招待朋友的行程也能让他稍稍喘口气。身为那名朋友的你要是露出了沉重的脸色,那殿下的面子要往哪里摆啊?」
她说得一点都没错。要是堤格尔脸上挂的是索然无味的神情,那位心地善良的王子肯定会很头痛的。
「也是,既然都来到这里了,就好好享受打猎的乐趣吧——对了,艾莲,你也要参与打猎吗?」
堤格尔之所以会问这个问题,是因为艾莲在鞍上插了把弓的关系。
「不,我会陪在尤金卿的身边。这把弓只是为了应景而带来的。」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想看看艾莲用弓的模样呢。」
堤格尔这么一说,艾莲便像是在考虑似地,让视线在空中游移了一会儿。不过,她最后还是晃了晃一头银发,摇头说道:
「还是算了。毕竟我只是会用,技巧其实不怎么高明。我可不怎么想让你看到我丢人现眼的一面啊。」
这时,奥尔嘉拉了拉青年外套的衣角。他回头望去,只见少女抬起了那对如黑珍珠般的大眼仰望青年。
「我有自信。」
她像是在伸懒腰似地挺起胸口说道。
少女的意图相当明显——她认为是自己的话语害得堤格尔消沉下来,想藉此为他打气。
「谢谢你,奥尔嘉。」
堤格尔道谢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有著淡红色头发的战姬像是感到痒似地眯细双眼,同时放松嘴角露出微笑。
堤格尔很清楚她狩猎的本事。在堤格尔、奥尔嘉和水手马特维在亚斯瓦尔旅行的时候,她不仅擅长打猎,肢解猎物的手法也极为俐落。
「好,那奥尔嘉跟著我行动吧。总之先把狩猎场绕过一圈再说。」
有艾莲和莉姆在的话,应该是不用担心尤金和卢斯兰的安全吧。
过不多时,一行人抵达了丘陵。正如管理官所言,只要站上丘顶,就能将狩猎场的风景尽收眼底。
虽然时值冬季,导致整片草原都笼罩著一层淡黄色,但在看到位于稍远处的森林和横亘草原的河流后,堤格尔的双眼依然绽放了光彩。
「真想把米拉和苏菲也带来这里呢。」
那两人此时应该正待在王宫的书库,与成堆的书籍奋战才是。
苏菲申请借用书库的要求,获得了卢斯兰的许可。不过,能够进入书库的仅有战姬,因此接下来便轮到米拉、苏菲和莉莎上场了。
——感觉一切总算是上了轨道。
确认完弓的状况后,堤格尔策马前行。这时,他看到一只野鸟像是要划破蓝天似地呼啸而过。其他人虽然也察觉此事抬头观看,却没人搭箭上弦。这是因为他们认为野鸟所在的高度太高,超出了射程范围所致。
堤格尔紧握黑弓,搭上了箭矢。他在马匹上仰起身子,拉满弓弦。看到他的动作,有些人皱起了脸庞,也有些人露出苦笑。
随著弓弦震荡,箭矢尖锐地撕裂了大气。离弦之箭像是被天空吸引过去似地,将正打算通过人类头上遥遥高空的野鸟一箭贯穿。
野鸟受风回旋而下,朝著远处逐渐坠落。
「真是精彩!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是这场宴会的第一只猎物呢!」
笑容满面的卢里克连连拍手高声叫好。也许是空气冷冽的关系,他的光头看起来比平时黯淡几分,但他的双眼却绽放著赞赏青年的神采。艾莲和莉姆的反应虽然没有那么夸张,却仍是露出了感到自豪的笑容。
杰拉尔像是不甘示弱似地跟著拍手,葛斯伯也接著发出掌声。接著,卢斯兰、尤金和几名吉斯塔特人虽然随之跟进,但其他人都是顶著一张哑然的神情凝视堤格尔,管理官也是其中一员。
这样的阵仗让堤格尔有些害臊,他快嘴说了句「我去回收猎物,顺便稍微绕绕」后,便策马朝著丘陵的斜坡跑去。奥尔嘉则是默默地跟在青年身后。
堤格尔和奥尔嘉一同冲下丘陵之际,艾莲露出了羡慕的眼神望向淡红色头发战姬的背影,而这个举动并没有逃过莉姆的眼睛。
「艾蕾欧诺拉大人,尤金阁下由我守护即可……」
「谢谢你,莉姆。」
在向挚友表达谢意的同时,艾莲摇了摇头。
「卢斯兰殿下刚刚有说过吧,今天的主宾可是堤格尔呢。我的职责,就是让他能安心自在地打猎。放心吧,接下来还多得是机会打猎。」
接著,她将卢里克叫了过来。
「我和莉姆不能离开尤金卿的身边。你就代替我们,向诸侯宣扬莱德梅里兹的威名吧。」
「遵命!」
卢里克似乎等这道命令很久了,他行过一礼后立刻调转马头,朝著山丘的斜坡直冲而下。
这时,诸侯贵族之中,似乎也有几名成员被堤格尔那一记妙箭燃起了斗志,只见他们提起弓箭,将箭筒系上腰间,随即策马急奔,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还留在现场的,都是些打从一开始就无心狩猎的人
们。他们在草地上铺了垫毯,有些人玩起了西洋棋,有些人则是席地而坐,演奏起自行准备的竖琴等乐器。
卢斯兰和尤金下了马,两人眺望著狩猎场的风景,并开口闲聊起来。
「话说回来,那可真是精彩的一箭啊。」
「是的。在下的朋友也多次盛赞过那名青年使弓的技法,但在下还是初次亲眼目睹……即使武艺不精,在下还是看得出那一箭是多么地出神入化。」
「能送上一份他喜欢的礼物,实在是让我松了口气。对了,听说父王年轻时也长于射箭,不晓得他能不能重现冯伦伯爵的那一箭呢?」
卢斯兰转换话题的方式也许是有点不自然,但尤金并没有特别点出这一点。因为两人都知道,他们如今的交集点,就只剩下已然亡故的维克特王而已了。
「在下任官之际,陛下已经不再涉猎弓箭、养鹰和猎犬了。因此,在下仅能自作想像,但我认为陛下的技术应是不及冯伦伯爵。」
「哦。」卢斯兰的蓝眼神采奕奕地发出了光芒。
「你为何如此认为?」
「那是极为简单的道理。无论是身为一国之君,或是即位有望的王子,若是具备了超乎常人的使弓技巧,那他的名声想必早已传遍邻近诸国了。」
卢斯兰先是直直地打量了尤金一会儿后,这才笑著说了句「确实如此」。在这张笑容的牵引下,尤金原本严肃的神情也跟著缓和了几分。接著,金发王子再次问道:
「帕耳图伯爵——不,尤金卿,要是我刚才动了怒,质问你『这话难道是在侮辱父王吗』的话,你打算如何回应?」
「在下仅会向您说明,对于陛下来说,武艺的优劣是多么不值一提的小事。若还需要补述的话,在下便会主张陛下虽有不少缺点,但同样也具备了许多优点。」
「——你总算恢复成原本的作风了呢。」
卢斯兰将身子转向尤金,正眼看向了他。捎过丘顶的冬季冷风,吹起了两人的头发和外套的衣角。
「八年前,我和你有一样的想法。当时的我赞同陛下的理念,希望能让这个国家常保国泰民安,同时,我也决定要一直在陛下身边支持他。」
金发王子的话语,让尤金点了点头。
当时维克特王正值壮年,而身为王储的卢斯兰,则是缓慢而稳健地累积著资历。至于尤金则是治理著帕耳图的领地,爱著妻子和女儿的他,一旦维克特王下达指示,便会乐此不疲地尽力完成。
「如今,陛下已经不在世上,而我俩的立场也大为不同了。不过,无论是你还是我,当年的那份情怀应当还是没变才是。我们该继承陛下的遗志,守护这个国家的和平与安宁。」
卢斯兰的双眼炯炯有神地绽放精光,话声则是带著热情,这令尤金瞠大了双眼。
这是因为王子的诚意与热情,让灰发伯爵忆起了二十年前的维克特王的身影。正如尤金刚才所说过的,维克特固然有不少缺点,但不容质疑地,他确实也以国王的身分,持续为这个国家谋求繁荣。
尤金敛起神色,向卢斯兰垂下了头。
「一直让您看到在下丢人现眼的一面,真是深感惭愧,殿下。」
「就这方面来说,我们是彼此彼此吧。」
卢斯兰有些过意不去地笑了笑,走到尤金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也是好不容易回到了王宫,却因为只顾著处理政务,而错失了不少大小事。我接下来可得一一寻回那些事物呢,你愿意帮我吗?」
金发王子的话语,让灰发伯爵深深地低下了头。
「在下不才,定会全力协助殿下。」
距离开始打猎已过了约一刻钟的时间。从丘顶眺望草原,便可以看到人们正恣意地策马四处奔驰。
卢斯兰和尤金远眺著这幅光景,谈论起各式各样的话题。
两人畅谈著吉斯塔特的未来,在治理的方针上交换意见,有时也会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开怀大笑。两人之间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
然而,在谈到彼此的家人时,卢斯兰却是低下了头,强行结束了这个话题。
「尤金,不好意思,这部分麻烦再给我一点时间处理。我听说艾莉莎——你的女儿被养育得十分刚强,这让我相当开心……但触礁的是我这边啊。」
卢斯兰的儿子瓦雷利今年十岁,卢斯兰是在瓦雷利两岁的时候患上心病的。而这名三十八岁的王子,并没有参与自己儿子的童年时光。
「我和瓦雷利见过大约两次面……但我大概还得花上一些时间,才能走到他的身边。关于他们两个的婚事,就暂且当成是陛下决定的事项吧。」
尤金的女儿将会许配给卢斯兰的儿子——这是维克特王还在世时所做出的决定。
看到王子对自己低头,尤金也只能以「我明白了」作为回覆。不过,在与卢斯兰交谈过后,尤金的心境也产生了变化。
对于尤金来说,和维克特王擅自决定这桩婚事所带来的冲击相比,光是和卢斯兰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就让他感到如释重负。
又过了四分之一刻的时间后,两人的对话蓦地中断了。
与此同时,一阵蕴含了恶意的风也吹过了丘顶。
两道骑著马的人影,正从丘陵的斜坡直冲而上。两人皆穿著厚重的外套,也罩著覆盖脸部的皮帽,似是用来御寒。
两道人影在登上山丘前,曾一度勒住了缰绳,而看到了两人的诸侯贵族,反应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他们都以为是有人结束打猎回来了。
然而,事实显然并非如此。只见两人举起了系在鞍上的十字弓,瞄准了卢斯兰的身影。而十字弓上头早已装填了粗箭。
「殿下……!」
尤金张开双臂,阻挡在卢斯兰的身前,像是打算用自己的肉身挡下即将袭来的粗箭似地。手持十字弓的袭击者们对此不以为意,无情地扣下了扳机。
两支粗箭离弦飞出,其劲势仿若要贯穿大气——不对,甚至足以击碎大气。不过,粗箭皆未命中尤金,当然也没击中卢斯兰的身子——这是因为两人的周围突然爆出一阵狂风,将粗箭的轨道吹偏的缘故。
「——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展开袭击,胆子可真不小啊。」
银发在风中飘扬——怒不可抑的艾莲,策马向前走了几步。银闪艾利菲尔握在她的手里,此时正在狂风缠绕之中熠熠生辉。将粗箭吹偏的,自然是这把龙具所送出的守护之风了。
莉姆也无言地策马走到尤金的身前。她那对蓝色的眸子,此时也绽放著不亚于艾莲的熊熊怒火。
袭击者们当机立断,立刻拋下了手中的十字弓,迅速地调转马头冲下斜坡。
在一名诸侯喊了声「快追!」后,在场的人们纷纷拋下手边的棋子和乐器,慌慌张张地跨上了马背。就算不是为了打猎而来,他们身上还是佩戴著自卫用的短剑等武器,而更重要的是,看到自国王子险遭狙击,身为臣子的他们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
管理官吹响了号角。这是为了叫回沉浸在打猎之乐的人们。
艾莲和莉姆并没有离开自身的位置,这是因为也许还有其他的袭击者存在的关系,必须有人守在卢斯兰和尤金身边。
「不过,殿下和尤金平安固然是好事……」
以龙具施放起风之屏障的艾莲,这时露出了忐忑的表情。她是在为不在现场的情人感到挂心。屏气凝神地环视周遭的莉姆,也轻轻点头回应了艾莲的话语。
「狩猎大会大概要就此落幕了。毕竟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就是这种个性。」
虽说是以未遂告终,但王子遭到狙击可是大事,宴会是没办法继续办下去了。就算卢斯兰主张不可就此终止,堤格尔肯定也会摇头拒绝他的好意。
过不多时,堤格尔和奥尔嘉连袂现身了。青年察觉到丘顶弥漫著一股紧绷的气息,于是板起了脸孔,骑马来到了艾莲身边。
「发生什么事了?」
艾莲简单地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在这段期间里,前去打猎的卢里克和葛斯伯等人也接连回来了。
最后回来的,则是原本前去追缉袭击者的人们。他们的脸上都挂著懊悔的神情,在卢斯兰面前屈膝下跪,为没能逮到贼人一事谢罪。
袭击者们不仅骑术精湛,还对狩猎场的地形瞭若指掌。两名袭击者在冲进森林后,随即便没了踪影,他们的来历依旧成谜。
听完艾莲的说明后,堤格尔便骑马走近卢斯兰身边。在察觉到堤格尔的到来后,王子露出了过意不去的神情。青年笑著开口说道:
「殿下,我们就此离开吧。」
「才过了一刻钟左右的时间吧?天色还相当明亮,现在折返不嫌太早了吗?」
卢斯兰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他强烈的责任感所致。不过,堤格尔仍是摇了摇头。
「家父曾说过,打猎这个活动,要趁著大家脸上都挂著笑容时打道回府,这样才能避免出现意外,搞砸了大会的气氛。」
接著,青年伸手指向自己的马鞍,只见鞍旁正挂著三只野鸟。其中一只是他一开始打下的野
鸟,至于剩下两只,则是他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猎到的成果。
「这样啊。」卢斯兰轻笑了一声。
「那我这回就听从令尊的话语吧。」
「谢谢您。若是下次还有机会,不妨让在下炙烤打到的猎物,用以款待殿下吧。」
「我会尽快准备下一次机会的。我很期待你的手艺喔。」
其他的人们也收到了指示,贵族诸侯们则是开始将行李堆上马背。由于事关重大,因此就算内心感到失望,也没有人将这股情绪表现在脸上。
管理官诚惶诚恐地请罪,认为今天的事件是他怠匆职守所致,不过在卢斯兰回应「就算你真的犯了过失,我也会予以原谅」后,他脸上的沉重神情这才缓和几分。
当然,王子并不认为管理官有错,他是为了让管理官内心能好过一点,才会这么回应的。
总数约四十人的队伍,就这么离开了狩猎场。由于卢斯兰坚持要走在最前方,因此艾莲和奥尔嘉便坚守在他的两侧。现在即使是受到了龙的袭击,王子也肯定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吧。
堤格尔原先跟在他们的后头,但这时尤金骑马靠了过来。
「冯伦伯爵,能借用你一点时间吗?」
厚重的外套包覆了他消瘦的身子,在略长的灰发和同样颜色的长胡之间,尤金展露出一张沉稳的脸庞。在这次的狩猎大会里,堤格尔只在出发前和他做过简单的问候,而在近距离这么一接触后,堤格尔发现他果然比上次见面时又瘦了几分。不过,尤金的脸上却是露出了平静的微笑。
两人退到了队伍的最后方。接著尤金开口说道:
「我从殿下口中听说了事情的原委,看来我得向你道谢才行。」
「请别放在心上,我这么做也包含了为布琉努谋求利益的考量在内。」
堤格尔虽然这么解释,但尤金却摇了摇头。
原本想模糊带过的话题,却被对方一针见血地直指核心,让堤格尔涨红了脸庞。
「您知道这件事吗?」
「我这是从艾蕾欧诺拉那边听来的,她说你受到了公主殿下的告白。不过,我希望你别对艾蕾欧诺拉生气。这是因为她坚信我不会随口外传,才会告诉我这件事的。」
尤金的话语让堤格尔点了点头。诸侯的队伍走在两人前方的十余步之遥,他们的对话是不会被其他人听见的。照这样看来,应该可以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你若是当上布琉努的国王,卢斯兰殿下应该会很开心吧,而我也会很开心。若要说可惜之处,大概就是艾蕾欧诺拉和莉姆亚莉夏会从此失去一个合适的对象吧。」
堤格尔重重地呛到了。就算尤金真的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堤格尔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出言确认。
他望向尤金,只见灰发伯爵露出了和先前截然不同的笑容,那句话应该有一半是在说笑吧;然而,他很快就恢复成严肃的神情。
「我所说的话不见得是正确的,不过,你若能将之视为一种看法,并记挂在心的话,我会很高兴的。而我的看法若是能在将来帮你一把,那更是会让我开心。」
「谢谢您。」
青年由衷地向他表示了谢意。
堤格尔由于继承了血统,而继承了亚尔萨斯领地和冯伦伯爵家。
而现在,他在不倚赖血统的状况下,面临了即将登上王位的处境。对于立场极为尴尬的青年来说,尤金的话语就像是黑暗之中的一盏明灯,让他感到踏实了许多。
一边是将在不久的未来成为王的男子,另一边则是没能成为王的男子——两名男子骑著马,在街道上静静地并行。就在这一刻,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也将尤金·舍巴林一半的意志继承了下来。
◎
返抵王都席雷吉亚的堤格尔,正待在苏菲宅邸的一处房里。
房里的窗帘和地毯皆是以绿色或蓝色为基调,是一间能让人放松心情的房间。其中的一面墙边设置了壁炉,此时正熊熊燃烧著炉火。拜炉火之赐,房里被照得相当明亮。
在约半刻钟前,堤格尔和奥尔嘉一同造访了这个房间。这是因为他认为应该将在狩猎大会上发生的事传达给苏菲等人的关系。
不料,三人目前还没有离开王宫。根据侍女的说法,苏菲等人会在日落前回来,因此两人便决定在这里等待。
至于艾莲和莉姆则没有跟著两人回到宅邸,而是决定今晚留宿在尤金的宅邸,因此在回到王都后便分头行动了。在卢斯兰受到狙击,而袭击者身分依旧未明的状况下,她们会想待在尤金身边警戒的心情也是不难想见。
葛斯伯等人先一步回到宿舍,卢里克也前往投宿的旅馆了。
堤格尔让身子陷入沙发之中,放空心情况思起来。
——像这样冷静下来后,还是会觉得有点可惜啊。
他指的是狩猎大会中止一事。这天不仅天气晴朗,狩猎场也不愧是由王家管理,整顿得十分完善。而约莫四十人的人数也是无可挑剔,就算猎到了鹿或是野猪一类的猎物,在众人的瓜分下也可以吃得相当乾净,不会浪费多余的食材。不过,他在狩猎场的时间实在太短,所以还不清楚有没有这类动物栖息。
他朝窗外望去,只见太阳正逐渐西沉,苏菲她们应该快回来了吧。
堤格尔抬头看著天花板,沉沉地叹了口气。若是换作平常,他应该会多想些关于狩猎的事情,但现在占据了青年脑海的,却是回程路上和尤金说过的那些话语。
——可以选择继承遗志,或是支持继承了遗志之人……是吗?
此外,不是单纯地继承前人作法,而是还要加上自己的意志这点,也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
堤格尔一直把登上王座这件事视为洪水猛兽。他认为,一旦真的当上国王,就很有可能被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给吞噬殆尽。
不过,尤金却点醒了他,让他明白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
——我只需尽我最大的努力,去支持蕾琪殿下即可。
当然,他不打算只让蕾琪一人扛下继承法隆王遗志的担子。堤格尔必须与蕾琪深谈,也得和马斯哈或宰相玻德瓦交换意见,以属于他自己的方式将法隆王的遗志继承下来才行。
那虽然会是一条险峻的道路,但就如自己下定决心支持蕾琪那般,也有许多人会在他身后支持著他。不仅陪同他来到吉斯塔特的葛斯伯和杰拉尔等人是如此,就连纳瓦拉骑士团的奥利维也这么表示过。
——我要,成为国王……
就在他想到这里的时候,有人敲了敲门。他端正坐姿朝房门一看,只见身穿侍女服的蒂塔正怯生生地探出了头。
「堤格尔少爷,能打扰您一下吗?」
「我随时都欢迎蒂塔进来喔。」
听到青年这么说,蒂塔的脸庞登时亮了起来。她晃著栗色的马尾走进房间,手上还端著一个圆形托盘。
接著,奥尔嘉也跟在她的身后进来了。淡红色头发的战姬穿的仍是狩猎大会时的那套服装,她的手里也和蒂塔一样端著托盘。
「我也可以打扰吗?」
奥尔嘉之所以会进房才问这个问题,大概是她特有的撒娇表现吧。在堤格尔点头回应后,奥尔嘉随即露出了与年纪相仿的娇憨笑容。
两人将托盘放到了桌子上。蒂塔的托盘飘散出一股甜甜的香气,而奥尔嘉的托盘则是冒出了袅袅蒸气。
蒂塔的托盘载著一个平底的盘子,上头盛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包括抹上了果酱的蔷麦薄饼、烤过的苹果夹心饼,以及在面团里加入蜂蜜和核桃所烤成的奶油饼乾等等,这些点心都切成了容易入口的小块,装满了整个盘面。
奥尔嘉的托盘上则是放了三个白瓷杯、一个把手和注水口都相当袖珍的小小铁壶,以及装了切得短短的乾草的碟子。
堤格尔这才想起,在抵达宅邸后,奥尔嘉就难得地没黏在他身边,而是朝著厨房直奔而去,想来就是在准备这些东西吧。
「堤格尔少爷,您今天辛苦了。」
「我带了对你应该会有好处的东西。」
蒂塔带著笑容慰劳著堤格尔,奥尔嘉也在嘴角轻轻展露笑意。
「谢谢你们两位。」
堤格尔笑著道谢。虽然他不觉得有多疲惫,但毕竟确实是出了一趟远门,更重要的是,两人体贴的举动让他感到十分窝心。
「人家觉得甜的东西应该能消除疲劳,所以就借了厨房的材料,试著做了这些。」
蒂塔说完后,在她身旁的奥尔嘉随即以手指捏起碟子里的甘草,在三个杯子里各自加了少许。堤格尔虽然联想到米拉泡给他暍的红茶,但不管是颜色还是气味,都和红茶茶叶相去甚远。
「这是我们民族代代相传的煎药,并不是琉德米拉泡的那种红茶。」
也许是察觉了堤格尔好奇打量的模样,奥尔嘉开口说明起来。
「煎药?」在青年这么回问后,奥尔嘉一边以铁壶注入热水,一边回答道:
「这是先将各种药草浸泡许多天,再曝晒一段日子,然后再切成细末。之后,我们会晒乾羊的内脏和
骨头,然后捣成粉末,混入药草之中。根据我学过的说法,药草的香气可以让心灵平静下来,而羊的内脏和骨头则是可以冲刷体内的疲惫感。其实,我原本是想在狩猎场喝的。」
「哦,居然是羊的内脏和骨头啊。」
堤格尔露出了佩服的神情聆听奥尔嘉的说明。他虽然知道有熬煮药草后服用药汤的医疗手法,但却没细想过熬煮的药草成分究竟为何。煎药的气味并不难闻,加上这是奥尔嘉推荐的,应该会是对身体有益的东西吧。
堤格尔虽然邀她在对面的沙发入座,但奥尔嘉却是置若罔闻似地,在堤格尔的右侧坐了下来。由于这张沙发相当宽敞,因此两人并坐也不成问题。
堤格尔像是拿她没辙似地露出了苦笑。没能在狩猎场待上太久的时间,想必对奥尔嘉来说也是一大遗憾。因此,她若是打算做些无伤大雅的任性要求,堤格尔也愿意予以配合。
蒂塔露出了看似钦羡的神情凝视著奥尔嘉,接著她红著脸庞,以欲言又止的视线投向堤格尔。
就算再怎么迟钝,堤格尔还是看出了蒂塔想说的话语,以及她为何没说出口的原因。她虽然已经是青年的情人了,但在遇到这种状况时,却总是会显得格外客气。不过,堤格尔也认为她这样的个性相当惹人怜爱。
「蒂塔也坐在这里吧。」
「好、好的,请恕我失礼了。」
堤格尔拍了拍左手边的空位后,蒂塔便因开心而拉高了嗓音,随即缩著肩膀在青年的左侧坐了下来。虽然变得相当拥挤,但因为蒂塔和奥尔嘉都相当娇小,因此还不到动弹不得的程度。
堤格尔立刻就拿起一个点心送入口中。首先传来的是饼乾和核桃酥脆的口感,蜂蜜的甜味也随之在嘴里扩散开来。「真好吃。」坦率地说出感想后,蒂塔便开心地露出了笑容。
接著,堤格尔拿起了其中一个白瓷杯。在烛台的照明下,煎药虽然呈现出红色的色泽,但又不如红茶那般明亮,而药草则是悉数沉到了杯底。
轻啜了一口后,堤格尔顿时连眨了好几下眼。由于听说是煎药,他原本还以为会带著苦味或是涩味,但实际上却一点都不苦涩,而且还相当顺口。而药汤的香气也让他的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这真不错。」在他轻声地发出赞叹后,奥尔嘉随之得意地抬头挺胸,然后,她将视线投向了桌上的点心。
「堤格尔,帮我拿。」
虽然撒娇的口吻像个孩子,但这木讷的说话方式也如实传达出她的个性。堤格尔轻轻拿起了一片饼乾,朝著奥尔嘉递了过去。淡红色头发的少女默默地张开嘴巴,似乎是要青年喂自己吃的样子。青年露出苦笑,将饼乾送入了她小巧的嘴里。奥尔嘉先是惊讶地睁大双眼,随即便动著双颊咀嚼起来,细细品味。
「那个,堤格尔少爷。」
在蒂塔的呼唤下,堤格尔将脸转了过去。
只见蒂塔左手拿著点心,正一脸严肃地看著自己。她先是说了一个「请」字,接著涨红了脸庞犹豫了一下,然后硬是挤出僵硬的笑容说了句:「请张口。」
吃了一惊的堤格尔哑口无言地望向她,只见蒂塔又说了一次「请张口。」那张可爱的脸蛋也在这时变得愈来愈红。
露出不晓得第几次的苦笑后,堤格尔张开了嘴巴,蒂塔随即将点心送进了他的口中。虽然和刚才吃的饼乾不同,但也是个美味的甜点。
「这也很好吃呢,谢谢你。」
经他这么一说,蒂塔开心地笑了起来,栗色的马尾也随之轻晃。堤格尔拎起一块点心,拿到了蒂塔的嘴边。
蒂塔轮流看了点心和堤格尔一会儿后,决定闭起眼睛张开小嘴。而在堤格尔将点心送入她的嘴里后,她便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咀嚼著点心。
「堤格尔,我也要回礼,帮我拿点心。」
奥尔嘉伸出左手掐住堤格尔的衣角催促道。
「虽然点心和煎药都不错,不过光是有你们在,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堤格尔一边将点心递给奥尔嘉,一边这么说道。三人就这样彼此喂了一阵子,直到点心全被吃光为止。接著他们喝乾了煎药,在沙发上放松身子。
「……打猎中止真可惜。」
仰望著天花板的奥尔嘉轻声说道。怀抱著相同心情的堤格尔,将自己的手叠在她小巧的手掌上。
「等尘埃落定之后,我会再向殿下提议。毕竟殿下也觉得很可惜啊,他一定会开心地允诺的。」
接著,青年将视线投向心爱的侍女。
「到时候我会带蒂塔一起去的,你可以好好期待喔。」
「好、好的!和堤格尔少爷一同出门打猎,感觉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呢。」
蒂塔那对蜂蜜色的眸子因感激而泛著水光,并露出了满面笑容。她将自己的脸庞贴上堤格尔的肩膀——这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大胆的示爱表现了。
堤格尔的脑海浮现出卢斯兰的笑容。他回想起要亲手烧烤猎到的猎物送给王子的约定,随后便设想起猎到大型猎物的光景,沉浸在这愉快的氛围之中。
然而,在那之后,卢斯兰却再也没有召开狩猎大会了。
◎
虽然狩猎大会本身不能算是完美收场,但卢斯兰和尤金确实化解了彼此的芥蒂,并缔结了强烈的信任关系。就这方面来说,堤格尔的目的可以说是圆满达成了。
在那之后,尤金变得更积极地辅佐卢斯兰的政务,而两人在走廊上并肩而行、亲密地彼此交谈的模样,似乎让暗藏在王宫底下的沉重氛围有了散去的迹象。然而,这乐观的氛围实际上并没有持续太久。
在狩猎大会结束后约十天的某个午后,堤格尔待在使节团借宿的宿舍的一间房里,正和葛斯伯、杰拉尔和达马德谈笑风生。
房里铺上了地毯,众人倚靠在墙边或床铺,准备了装满炒豆子的大盘,一边吃著豆子,一边滔滔不绝地开口说话——不过,他们所谈论的话题一个比一个沉重,实在是不太适合用「谈笑风生」来形容。
「又是看到小矮人,又是看到妖精……虽然讲的内容都一样,但传言的数量却增加了。」
达马德以一脸嫌烦的神情对堤格尔说道。在王都发生的异常现象,完全没有任何减少的迹象。杰拉尔也开口说道:
「拜卢斯兰殿下对诸侯下令之赐,在王都徘徊的私人军队锐减许多:不过,现在却出现了许多有些耸动的谣言——比方说,诸侯之所以会这么乖乖听令,将士兵撤回领地,其实是为了在各地掀起叛乱所做的准备……」
就连葛斯伯都没办法为话题注入一些活力。
「卢斯兰殿下在狩猎场遇袭的事,又再次传播开来了。这多半和战姬们的内斗一样,是某人安排好的剧本吧。」
听到三人各自发表了让人心头一沉的消息,堤格尔忍不住沉吟了一声。
而在王宫的书库进行调查的苏菲等人,到目前为止也还没能查出什么有用的资讯。不过,他已经在布琉努体验过,这类作业一定得经过漫长的等待,才能得出成果。
「哎,看来在春季之前是没办法回去了。」
听到堤格尔叹著气这么说,杰拉尔以酸溜溜的口吻回应道:
「在春季到来之前,还请您要回去一趟。哪一国的英雄会连续两年跷掉国内举办的光轮祭,却跑去参加别国的太阳祭呀?蕾琪殿下的怒火可是会延烧到我们身上的喔。」
光轮祭是布琉努国内举办的新年庆典,去年在吉斯塔特过冬的堤格尔虽然出席了吉斯塔特的新年庆典——也就是太阳祭,但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参加到光轮祭。平心而论,这样的作为确实是不太好。
「你说得是没错啦……」
就在堤格尔仰望天花板,思索著该如何回应之际,舍监在这时通知有客人来访——据说是在王宫任职的文官。堤格尔虽然侧首不解,但还是决定亲自前去会面。
被带到另一处房间的文官简单向堤格尔打过招呼后,说出了令人惊愕的消息。
「卢斯兰殿下昏倒了……?」
堤格尔的脸色变得铁青,双眼也睁大了起来。
「殿下他的身子可安好……?」
在提问之际,堤格尔的话声也因紧张和不安而拉高了些许。现在的局势本来就称不上安定,要是再加上卢斯兰倒下的消息,覆盖著吉斯塔特全土的混乱就会进一步加遽。
「殿下是出于过劳,休息一天后,应该就会恢复许多了吧。是帕耳图伯爵考虑到伯爵阁下与殿下交情甚笃,才会命令在下迅速前来传达此事……」
文官虽然展露笑容这么回应,但他的神色依然看得出藏不住的僵硬。堤格尔慎重地表达了对卢斯兰的慰问之情,并表示「现在王宫应当相当忙碌,会于事件平息下来后再行造访」。
对于行了一礼后步出房间的文官,青年所能做的,就只有以沉郁的神情目送他离开而已。
关于卢斯兰在工作时昏倒的意外,当时的现场状况似乎是如下所示。
时间发生在当天午后,一名文官为了请王子签署命令而造访了办公室。
当时,他来到办公
室的门前,发现已有两、三名文官在等候,而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在询问之下,等候的文官表示,他们是在等待卢斯兰回到这间房里。
「我们敲过了门却没有回应,殿下应该是稍作小憩,前去中庭之类的地方散心了吧。」
这么说明的文官,脸上透露出对王子的善意。
卢斯兰勤勉的工作态度,似乎已经在王宫内流传开来了。他像是在弥补一病不起的八年时光一般,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处理各项政务。他投入的心血之多,甚至连关心王子身体状况的侍者们都央求他能稍作休息。
辅佐政务的尤金也多次进言,希望他能好好休息,但卢斯兰置若罔闻。
他之所以会如此用心,主要是因为贵族诸侯们可以说是依然故我,各种动作显得别有用心,这样的状况刺激了他的神经。
谣传亡故的伊尔达之子——治理比多格修之地的朱利安·克鲁堤斯,正主张父亲的死亡并非出于意外,并暗中集结著兵力。而他也曾公开谴责过卢斯兰。
至于让战姬们产生内斗的原因——告密的艾戈尔·卡萨柯夫,迄今还是没有遵守卢斯兰发布的召集令,而是停留在波尔斯之地没有离开。他现在仍旧主张尤金、莉莎、艾莲和苏菲乃是诸恶之源,完全没有改口的意思。
卢斯兰之所以如此勤奋,有一部分也是希望能用这样的方式取得这些人的信任所致。
「不过,殿下说不定也有可能是在房里小睡呢。」
另一名文官这么说著,轻轻打开了房门。
只见卢斯兰正趴在办公桌上睡著——正确来说,是他看起来像是在睡觉的样子。文官们先是面面相觑,接著憋不住笑意轻笑了几声,蹑手蹑脚地走近了王子的身边。
到了这时,他们才终于发现卢斯兰脸上展露的是痛苦的神情。此外,他们也察觉王子的脚下散布著看似从办公桌上落下的杂乱卷宗。
面临这出乎意料的事态,文官们大为恐慌,登时掀起了一场大骚动。他们不仅叫来卫兵、唤来女官,找了侍女前来,还在这样的阵仗下亲自背著卢斯兰前往寝室,可说是十分狼狈。
这时,在王宫里工作的人们,都纷纷回想起卢斯兰曾卧病在床长达八年之久的往事。而知道王子在八年前患病后举止的人们,更是感受到了一股彷佛要让背脊冻结住的不安。
经过讨论,王宫决定暂且让尤金暂代统治者的位子,而卢斯兰所负责的政务也交给他一起处理。
在卢斯兰昏倒的两天后,同一名文官再次造访宿舍,向堤格尔告知卢斯兰恢复健康的消息。青年因放心而舒缓了脸上的表情,并表示希望能前去慰问。
也许尤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要求,在堤格尔说完之后,文官便立刻回答「将为您安排今日傍晚的时间会面」。由于想去探病的人士肯定如过江之鲫,能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获得会面,就算说是破格的待遇也不为过。
到了这天傍晚,在葛斯伯和杰拉尔的陪同下,堤格尔前往王宫。这时朵朵乌云遮蔽了太阳,将天空染成了一整片深灰,彷佛随时都要下雨似地。
被带到寝室后,只见房里有卢斯兰和侍从长米隆的身影。王子在床上坐起身子,看向堤格尔等人。他的金发虽然有些蓬乱,但看起来相当冷静,气色也相当不错。堤格尔要葛斯伯等人退到门边待命,与米隆点头致意后,随即走到了卢斯兰的身边。
「耳闻您身体不适,令在下大为震惊,但您平安康复实在是太好了。殿下,看到您变得如此健康,在下真的深感放心。」
实际站到了本人面前,堤格尔说出口的却是些陈腔滥调。卢斯兰露出了开怀的笑容回应道:
「是冯伦伯爵吗?你似乎为我担了心,但我的状况就如你所见。不过,文官们一直吵著要我休息,甚至不让我碰卷宗啊。出于无奈,我只能做点让步,因此到明天之前,我都会像这样悠哉度日。」
「真是教人羡慕。反观在下,无论是起床的时间或是睡眠的长度,都总是会惹来周遭的人唠叨呢。」
他指的是蒂塔和莉姆的说教,不过,在那些状况下,堤格尔总是有错的一方。
「看来你也有许多需要劳心费力的事啊。」
卢斯兰笑道。接著,两人在短暂的时间里聊了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卢斯兰的气色相当不错,咬字也很清晰,看来真的只是单纯的过劳所致。
不过,与在苏菲的宅邸会谈,或是狩猎大会时相比,他的用字遣词显得客套许多。堤格尔虽然对此有些在意,但也认为这是侍从长米隆在场所致。
「那么,在下该告辞了。」
自踏入寝室以来过了约数到一千的时间后,堤格尔这么表示,并从椅子上站起身子。
这时,卢斯兰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开口道:
「冯伦伯爵……对了,我记得阁下的名字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对吧?」
「是的。」堤格尔有些困惑地回答。
「以布琉努人来说,你的名字还真长啊。平常不会为此烦恼吗?」
青年的表情登时冻住了——因为这是他初次谒见卢斯兰时,从王子口中听到的玩笑话。那已经是超过一个月前的事了。
「较为亲近之人,会以『堤格尔』称呼在下……」
看著露出笑容等待回应的王子,堤格尔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
「若是在公务场合之外,也能让我这么叫你吗?」
这句话也是他在谒见时听过的话语。卢斯兰似乎把堤格尔的态度当成惶恐的表现吧。
「冯伦伯爵——不,堤格尔啊,你似乎也是忙碌之身,但希望你还能再来。」
「……好的。只要殿下有令,在下便会立即来到您的跟前。」
堤格尔装出笑容这么回应后,便行了一礼退下了。
而青年的脸庞之僵硬,就连葛斯伯和杰拉尔都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走出王宫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还下起了雨。敲打著地面的雨滴发出了冷冽的连响,包覆三人的空气,也比来时路上显得冰冷许多。
堤格尔向两人表示,接下来要前往苏菲的宅邸。三人将外套的衣襟拉到胸前交叠,也将兜帽拉低。但即使如此,寒气还是会从外套的缝隙渗入体内。
「我这下总算可以明白,吉斯塔特人为什么会想在这种天气里畅饮火酒了。」
葛斯伯以感慨良多的口吻说道,走在他身旁的杰拉尔则是笑著说:
「若只是这点程度的低温,他们应该只会喝葡萄酒或是蜂蜜酒就够了吧?我听说罗达特伯爵的奥德领地,在入冬时也差不多是这么冷呀?」
「虽说下雪时另当别论,但只是下雨的话,是不会冷到这么夸张的。」
堤格尔将两人的对话当作耳边风,思索著卢斯兰的状况。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啊,这名字还真长呢。
这是王子曾在初次见面时所说过的话语。照那样的口吻来看,绝对不像是记得先前自己曾说过一样的话语时会有的态度。然而,卢斯兰是个忙碌的统治者,把这种随口说说的玩笑话拋诸脑后,也不是什么太过奇怪的事吧。
青年虽然勉强自己朝这个方向去思考,但终究无法得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结论。
包覆王都的黑暗,在堤格尔眼中变得更加幽深了。
——卢斯兰殿下是个好人,我不该胡思乱想的。
三人静静地走在夜幕降临的主街道上。葛斯伯低声说了句:「真该带提灯出来的。」他们虽然就著民宅和旅馆透出来的灯火充作照明,但因为正在下雨,家家户户都把窗户关了起来,透出来的光亮著实有限。
不过,三人还是在没有失足跌倒的状态下向前迈步。
忽然间,堤格尔停下了脚步。因为他感觉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而这似乎不是幻听,葛斯伯迅速地探出身子,站到了堤格尔的身旁。杰拉尔则似乎是看到葛斯伯的动作后,才察觉出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堤格尔也察觉到了人影的存在。
在三人前方的数步之处,有某人正站著不动。那人套著一件茶褐色的外套,并和己方一样将兜帽拉低遮住眼睛,右手则提著一个点了火的油灯。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那人以低沉嘶哑的声音叫了堤格尔的名字。葛斯伯向前踏出了一步。
「摘下兜帽,现出你的左手,可以的话,还请你报上姓名。」
那名人物虽然秀出了左手,但不仅没摘下兜帽,也没有报上姓名。从娇小的左手手掌和纤细的手指来看,来者似乎是名女性。葛斯伯虽然再次要对方摘下兜帽,但那人却连连摇了摇头。
堤格尔伸手制止葛斯伯,与那人缩短数步的距离——而这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那人将油灯置放在地,将手伸入外套之中,取出一柄短剑。那是一把尚未出鞘、收在剑柄里的短剑。接著,那人握著剑鞘,将柄头递向堤格尔。
葛斯伯走上前去,以谨慎的动作接过了短剑。披著茶褐色外套的那人也十分小心,没让葛斯伯看到自己的脸
孔。
堤格尔从走回身边的葛斯伯手中接过短剑,在看到剑柄的时候,他瞪大了双眼。
以白漆为底的剑鞘有一部分染成了蓝色,而那上头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形——圆形的一半以黑色构成,另一半则是涂成白色。堤格尔对这个徽记有印象。
——难怪不想让人看到长相。
「你们两个先回去吧。」
堤格尔握紧短剑,在不让两人看到徽记的状态下对葛斯伯和杰拉尔下达指示,两人登时对堤格尔投以惊愕的视线。葛斯伯以傻眼的口吻说道:
「你是认真的吗?这人明显是在这里埋伏我们啊。」
堤格尔没有回答,只是直直地凝视著身穿茶褐色外套的人物。这就是他的回应。
沉默随之降临,只闻雨水掷地的响声。
「——我知道了。」
葛斯伯死心了。杰拉尔虽然投以抗议的视线,但罗达特家的次男像是在开导他似地摇了摇头。
「我虽然看不出端倪,但堤格尔应该是已经心里有底了。我没说错吧?」
堤格尔点了点头,看到他的反应,杰拉尔虽然看起来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会遵守青年的指示。
「还请您别太过乱来喔。不过,对您来说,应该只是再添一笔而已吧。」
两名随从的身影相偕消失在黑暗之中。身穿茶褐色外套的人物舍起油灯,迈开了脚步。而堤格尔也跟上了「她」的步伐。
就在两人的距离缩短到仅一臂之隔时,堤格尔将短剑的剑鞘递向对方,而她则是轻笑著接了过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还我呢。」
她以握持短剑的手掀起自己的兜帽,接著便秀出了一张有著黑中带蓝的长发和紫色眼眸的美丽脸孔。堤格尔顿时露出了一张有苦说不出的神情。
「好久不见了,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这名女子是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
短剑剑鞘上所描绘的徽记,与她治理的公国奥斯特罗德的军旗图样是一样的。堤格尔是回想起与萨克斯坦军交战时的记忆,这才认出了对方的来历。
「找我有什么事?」
她对自己确实有恩,但即使如此,堤格尔还是无法对虚影的幻姬展露出友善的态度。况且,她不是在王宫挑起了与苏菲的争斗,现正因罪而受到禁足的惩罚吗?
「我想和你聊聊。不过,若是要站著聊天,只怕得承受风吹雨打,这我可不太喜欢。能请你移驾寒舍一趟吗?」
「这要求也太厚脸皮了吧……」
堤格尔儍眼地望向凡伦蒂娜。要是葛斯伯和杰拉尔在场,肯定会反对这个提议到底;而若换做是艾莲、莉姆或米拉等人在场,则是有可能直接开战。然而,黑发战姬却浮现出惹人生厌的笑容轻轻侧首,等待著青年的回应。
堤格尔叹著气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那就走吧。」
凡伦蒂娜睁大了眼睛望向青年,堤格尔则是皱著脸说:
「不是你邀我的吗?」
「虽是这样没错,但我以为你会再犹豫一阵子呢。」
凡伦蒂娜再次展露笑颜,她俏皮地喊了声「嘿!」朝著堤格尔飞扑而去。青年没料到她会有这般行动,就这么被她纤细的双手抱住了身子。
「哎呀,是看我看得出神而大意了吗?这可不行喔。」
「够了,你快点放手吧。」
堤格尔虽然想把凡伦蒂娜从身上剥开,但她却抱得死紧。而且不仅如此,堤格尔还从她的左手一带感受到诡异的气息。
「——来到我手边吧,艾萨帝斯。」
凡伦蒂娜以严肃而低沉的语调轻声说道。侧首感到不解的堤格尔,随即在眼角余光瞥见了空间扭曲的现象。在她手中的油灯照耀下,堤格尔清楚看见了理应空无一物的空间凭空冒出了一道道龟裂。
「那东西」无声无息地从龟裂的另一头出现了——黑发战姬伸手一握,让原本不存于该处的物体固定成形。
那是一柄有著骇人外型,并散发著神秘气息的长柄巨镰。弯曲刀刃由漆黑与深红两色构成,在油灯的火光下反射出黯淡的光辉。让人联想到月牙的锐利刀尖,令堤格尔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还请你乖乖地不要乱动噢。」
淘气地对青年这么笑著说完后,凡伦蒂娜随即在握著龙具的那只手上使力。
「——虚空回廊。」
忽然间,堤格尔感受到全身上下都被一股近似飘浮感的奇妙触感所包覆住。
而就在下一瞬间,堤格尔和凡伦蒂娜便从他们所在的位置消失了。
他眼前一黑,接著鞋底传来了踩到实地的触感。
脸上开始感受到空气的同时,堤格尔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房里的正中央处。当然,凡伦蒂娜也在他的身边。
「到了,这里就是我的房间。」
黑发战姬甜甜地笑著,从堤格尔身上抽开了身子。青年吁了一口气,问道:
「刚才那是龙技吗?」
堤格尔曾听说过,凡伦蒂娜拥有能在转瞬间移动到另一处空间的龙技,而他刚才也亲身经历过了。
「由于还在禁足期间,想悄悄招待男士进屋,就只能用这个手段了。」
堤格尔环视一圈,发现这里似乎是寝室。在暖炉里熊熊燃烧的柴火照亮了室内,并温暖了空气。在附有篷顶的床铺旁边,看得到堆积如山的书本。
「要是被看守发现我在这里,你打算怎么办?」
「虽然那对我来说很尴尬,但对你来说也是相当不妙的场面呢。我应该会轻描淡写地解释『是因为被您有力的臂膀抱住了』吧。」
凡伦蒂娜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而堤格尔则是暗想,这个女人绝对会加油添醋地大书特书一番。
凡伦蒂娜走到了沙发旁边,回头对堤格尔说道:
「把这个搬到暖炉前面吧。还请你帮个忙啰。」
这似乎是要和她一同入座的意思,虽然堤格尔有些傻眼,但他的身体目前还是受寒的状态。迫于无奈的堤格尔只好遵从她的指示,在将沙发搬到暖炉前方后,两人随即并肩而坐。
「——可以请你站在我这一边吗?」
她盯著暖炉的柴火,在没有任何前言的状态下开门见山地说道。凡伦蒂娜依旧对大为吃惊的堤格尔露出侧脸,继续说了下去:
「我袭击苏菲亚的原因其实很单纯,就只是我和她的利益并不一致罢了。」
「那你会和我的利益一致吗?」
「这就要看你想在这个国家谋求什么而定了。」
听到凡伦蒂娜的话语,堤格尔的脑中随即浮现出艾莲的脸孔。撇开下一任国王的身分不提,对青年个人来说,他想在这个国家得到的,其实也就只有艾莲一个人而已。此外,对艾莲来说,无论是苏菲或是莉莎,都是她相当重要的人。
「你要是今后还打算对苏菲或是莉莎她们出手,和我的利益就不会一致了。」
「这可真难办呢。」
凡伦蒂娜抵著嘴角,像是在思考般让视线在空中游移。
「其实就我来说,只要苏菲亚不干扰我的话,我也打算置之不理呢。」
「你的目的是什么?」
堤格尔单刀直入地问道,对此,凡伦蒂娜则是露出了感到意外的神色望向青年。
「苏菲亚没告诉你吗?我以为她已经凭直觉猜到了呢。」
「至少我没听她说过啊。」
苏菲恐怕是打算在掌握到确切的证据后,才会向他们开诚布公吧。堤格尔虽然是这么想的,但他当然没必要对凡伦蒂娜解释得这么详尽。
「我的目的,是让奥斯特罗德富庶起来。」
「若只是这样的话,应该不至于和苏菲产生利益冲突才对吧?」
苏菲治理的波利西亚位于吉斯塔特南方,离奥斯特罗德相当遥远。
「光是在奥斯特罗德施行善政,是没办法使其富庶起来的。」
凡伦蒂娜回头望向暖炉,继续说了下去:
「在王宫获得一定的地位,并藉此推动各种政策,也是手段之一。比方说,我可以建造从王都直通奥斯特罗德的道路,藉以增加人潮流入。虽说开凿新路得花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得等上悠久的岁月才能盼到结果,但若是能疏通王宫的管道,应该就能大幅缩短所需的时程吧?你同样身为治理领地的贵族,应该也曾想过类似的手段吧?」
「是不至于没想过啦……」
堤格尔暧昧地回应道。虽然说起来容易,但那绝对是一条漫漫长路。光是要在王宫里奠定地位,就是相当困难的目标了。
「不过,要是其中一名战姬拥有过大的权威或是权力,那就会有些不妥。虽说这在吉斯塔特的历史上是相当稀松平常的局势,但苏菲亚却不喜欢这样的状况呢。」
凡伦蒂娜的话语骤然带了些许冰冷的气息。
「我希望能改变战姬目前的立场。我不希望七名战姬在国王底下齐头并立,而是让两名战姬辅助国王,其他五人则是乖乖听令。」
「所谓的两名战姬,指的是你和菲尼莉
雅吗?」
凡伦蒂娜没回答青年的质问,而是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青年沉吟了一声。也许是因为她的理由相当实际的关系,堤格尔并没有太过吃惊。他比较了从莉姆听来的菲尼莉雅的梦想,发现其中确实有重叠的部分,同时,他也明白了凡伦蒂娜之所以会和苏菲产生利益冲突的原因。
「我果然还是没办法帮你。因为是你先动手的。」
「那么,能请你至少保持中立的立场吗?」
也许是预测到堤格尔会这么回答了吧,凡伦蒂娜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
「若你愿意这么做的话,我或许可以告诉你关于嘉奴隆公爵的一些事喔?」
堤格尔虽然以诧异的表情望向她的侧脸,但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场面听到那名男子的名字罢了。
「说起来,你好像认识那个男人啊。」
「『认识』是吗……也对呢,我们的交情大概就是如此吧。」
凡伦蒂娜轻笑了一声。
「那个男人是魔物吗?」
堤格尔坦率地问道。回想起嘉奴隆那超乎常人的身体能力和诡异的气息,他实在是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凡伦蒂娜看向青年,以可爱的动作轻轻侧首。
「这样的说法有点不对。」
堤格尔皱起了脸庞。所谓的「有点不对」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若只是透露这部分的话,应该无妨吧。」
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低喃一句后,凡伦蒂娜便开始说明起来。
「那个人拥有能吸纳魔物的力量。他以那股力量吸纳了好几头魔物,其中也包括了你知道的芭芭·雅加和沃加诺伊。」
这对堤格尔来说宛若晴天霹雳。虽然以一副不当一回事的口吻道出重大事实的凡伦蒂娜也令人吃惊,但她所说出的内容终究还是让青年感受到冲击。
「据他所言,魔物们已经不存在了。其中一部分被你们所灭,另一部分则是为他所噬。即使如此,就如你也知道的那般,现在的王都依旧不断发生奇妙的现象,你觉得那是为什么呢?」
黑发战姬的问话方式,不知为何有些像是在调侃青年人的长辈。
「难道说,嘉奴隆打算代替魔物实现它们的计画吗?」
魔物们的宿愿——即是重塑这个世界。
「正确答案。」凡伦蒂娜轻轻地敲了一下掌心。
「至于更进一步的疑问,你不妨亲口向他询问吧。」
「你知道他人在何处?」
「是的。」听到凡伦蒂娜斩钉截铁地这么表示,堤格尔不禁愕然地注视著她的脸庞。黑发战姬将身子稍稍靠了过来,倚在青年的身上。
「能请你坚守中立的立场吗?」
堤格尔沉默了下来。之所以没办法违背良心地说出「我愿意」,是出于青年的人格特质使然。除此之外,他确实也对此感到纠结不已。
——所以她才会告诉我嘉奴隆的事啊。
一旦得知了嘉奴隆的力量和目的,堤格尔肯定会想动身阻止他。凡伦蒂娜正是预料到这点,才会刻意告诉他的。堤格尔搔了搔自己深红色的头发。
换作是艾莲或苏菲,她们会怎么回答呢?若莉姆和米拉在场,又会给我什么意见呢?要是莉莎和奥尔嘉的话……
在约莫数到三十的时间里,堤格尔陷入了迷惘之中。最后,他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我没办法向你承诺。」
凡伦蒂娜告知了她的目的,目的的真假姑且不论,但她肯定是认为就算让青年透露给艾莲等人也不要紧,才会说给堤格尔听的吧。
换句话说,即使身处禁足期间,她还是已经做好了与艾莲等人正面开战的准备。
若是如此,堤格尔就得协助艾莲等人才行。他虽然还不清楚该怎么利用自己身为布琉努英雄的立场,但想必会有不少能派上用途的场面吧。而凡伦蒂娜正是看出了他的价值,才会在这个节骨眼找上堤格尔。
「你不想知道嘉奴隆公爵身在何方吗?」
凡伦蒂娜挑衅似地问道。为了不让她进入自己的视野,堤格尔直直地盯著暖炉看。他觉得若不这么做,自己就会忍不住点头。
凡伦蒂娜耸了耸肩。
「真没办法。那么,能请你说说接下来的预定行程吗?」
堤格尔皱起了眉头。
「预定行程?」
「关于你想在吉斯塔特做些什么、何时要回布琉努,以及回去后有什么打算等等——请你把这些预定说给我听。可不能说谎哟。」
堤格尔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来回抓著自己的红发。虽然他大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但还是觉得有必要给个答覆。他认为,就像凡伦蒂娜坦承了野心那般,自己也该道出内心的觉悟才行。
堤格尔像是在审核自己的每一个字句似地,缓缓地开口说道:
「我……想要守护重要的那些人们。过去的我只需注视亚尔萨斯即可,但现在的我已经不能那么做了。」
「和外表给人的印象不同,你是个贪心的人呢。不觉得『重要的人』的数量多了点吗?」
「我对此有所自觉。」
堤格尔以自暴自弃的口吻回答道。
「不过,我也不会是孤军奋战。就算我一个人解决不了问题,只要能商借众人的力量,就一定可以克服难关。」
青年的脑海里浮现出艾莲的笑容。初次借用她的力量,是和袭击亚尔萨斯的萨安·泰纳帝交手时的事。但在那之后,他总觉得自己还是向艾莲欠了一笔又一笔的人情。
堤格尔敛起一闪而过的笑容,以严肃的神情继续说了下去。
「我——会为了重要的人,以及想保卫的事物而战。」
「这里可是吉斯塔特,而不是布琉努哟?」
「这我明白。」
「以你现在的身分,说不定会把整个布琉努拖下水喔?即使如此,你也在所不惜?」
黑发战姬再次确认起青年的意志。堤格尔点头说道:
「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在两年前的布琉努内乱中,要是堤格尔率领的银色流星军败北的话,亚尔萨斯应该会化为一片焦土吧。而他的领民们肯定也会遭人掳去,沦落到与奴隶无异的待遇。
「就算会让布琉努卷入其中,我也会挺身而战。我想,这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吧。」
「……真遗憾。」凡伦蒂娜耸了耸肩,只回了这短短的一句。
最后,堤格尔问起卢斯兰的事。也许该说是意料之中吧,凡伦蒂娜果然知道王子昏倒的消息。
「我请殿下喝下的药方虽然可以治愈心灵,却会对身体造成莫大的负担。若是持续过著操劳伤身的日子,那自然不仅是他的身子,连心灵也会一并受到影响。若是要处理政务的话,除非有充足的人手从旁辅助,不然势必会超出殿下的负荷。」
她的口吻就像是在谈论不再喜爱的娃娃般,显得相当冷漠。
在这之后,她就不做任何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