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 十四岁 第2章

1.坂口孝文

我喜欢图书馆。

走在书架之间,望着排列的书脊,便总觉得会深深吸下一口气。

这么多书每本都有作者,每个作者又各有自己的经验与思考。出版社将个人的经验与思考展现给世界,然后有读者拿起那本书。对我来说,图书馆便代表了正确的世界。

我曾和管理图书的中川老师聊过这样难为情的话。

那是六月里日落前宁静的时间,凑巧几乎没人来图书馆。我们正并排坐在图书馆柜台后。老师上下叠着长腿,非常放松地微笑着。正确的世界,她淡然重复,然后说:

“你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呀。”

我感到脸颊发烫。

“并不是一直。”

“但是,所以才会和桥本先生吵架。”

桥本先生,说的是在初中部教历史的男老师,年龄才二十几岁,在制道院的老师里属于相当年轻的一类。

对桥本老师,有一点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容忍。那件事在去年初冬时曾和他谈过,却没能顺利传达自己的想法。正如中川老师所说,我们吵过一架后再没有和解。

——我不想再从你那儿学任何东西。

我说道。这话很无聊,不讲道理,只是诉诸于感情。但从那天起,我始终遵照自己说出的话。

“学生可以和老师吵架吗?”

闻此,中川老师毫不犹豫地点头。

“当然可以了,同样是人嘛。”

是这样吗?老师和学生,立场的差别不是更加绝对吗?但,正因如此我才无法容忍桥本老师。既然是老师,就希望他保持正确。

“桥本先生人不坏喔。”

“是的,我知道。”

“只是脑子不好。”

我吃了一惊,立刻否定。

“没那回事——”

“也不是吧。至少在你来看,和自己的思考合不来的人,就像是个蠢货啊。”

“是这样吗。”

“嗯。这就是所谓的偏见,看不起和自己持有不同前提的人。”

中川老师的表情和声音都很沉稳,于是我不由得问了个蠢问题。

“难道说我被训了?”

“不是,我是在声援,声援对你来说正确的世界。”

对我来说正确的世界,就像是大量排列着书架的图书馆。每个人的意见都会得到尊重的地方。那么,我也必须尊重桥本老师的意见。

但中川老师没有这样总结。

“直到你接受之前,尽情吵架就好,但不要夹带偏见。无法接受的事情不必勉强容忍。你也像一本书一样,诚挚地对抗就好。”

我喜欢制道院的图书馆。移建而成的洋房酿出气氛,走在成排的书架之间令人内心宁静。而且,中川老师的一切都令人喜爱。包括声音,话语,眼睛还有表情等等一切。

在充满束缚的制道院,有中川老师这种姿态的教师存在,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制道院里的规矩很多。

比如在宿舍,起床铃声在早上六点响起,之后的三十分钟里要打扫房间,但也只有刚入学的一年级新生会照做。只要赶上六点三十分开始的早饭,基本不会被骂。

七点时早饭结束,要打扫宿舍里的公共场所。虽然有吸尘器,却不知为什么不给我们用。笤帚,畚箕,抹布,水桶。提供给我们的工具只有这些。连厕所都要用抹布打扫。打扫过后,便换上校服去上课。

和忙碌的早晨相比,晚上的宿舍生活更有空闲。晚上十一点熄灯后必须就寝,但之前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话虽如此,制道院里没什么娱乐或嗜好品,手机、游戏机、电视、扑克还有黑白棋都彻底被禁止。得到允许的也就是读书了,可不知是什么逻辑,看漫画不算读书。大家基本都很闲,所以只需要纸笔就能玩的游戏流行起来,在学生间代代流传。

一个安静的雨夜,我和绵贯一起玩名叫“菜苗”的游戏。这个也只需要纸笔,是个简单的双人游戏。

首先,在纸上画一些点。虽然数量不定,但点越多游戏就越复杂。双方交替画线连接点和点。这条线绕多少弯都没问题,也可以转圈回到开始画线的点,但中途不能碰到别的线或点。而一点上最多连三根线,不能画第四根。要继续画线,就要在刚画出的线上新加一个点。如此反复,最先加不了线的一方输。

绵贯玩这个游戏很强。我总是不多考虑就动笔,一直输给绵贯。

他毫不犹豫地画着线说:

“听说西原手里拿到了一打巧克力。”

实际上,制道院禁止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伙食只有食堂提供的一日三餐。但有限制就有反抗,学生们想方设法把零食带到制道院来,其中起代表性的就是巧克力和饼干,这些东西简直像货币一样在私下流通。

不止是“菜苗”,绵贯对各种游戏都很拿手,喜欢和人打赌然后把对方的零食席卷一空。然而他本人吃不惯甜食。

“要是西原,很好骗吧。”

我说道,然后慎重地画线,描点。

“他已经不和我玩了,你去下套嘛。”

绵贯画线就像写下毫无差错的答案,下笔声令人心情愉快。

“我没有东西可赌。”

“十有八九不会输啦,我来教你。”

“我学东西没那么灵性吧?”

“也不笨。虽然中途就腻味是个坏习惯,但只要态度认真基本不会输。”

“不管怎么说,我可不去和人玩这个,我要靠别的事做生意。”

我不怎么喜欢和人赌,理由当然不是制道院的限制,单纯是不合性子。我会选更适合自己的方法。

钱也好,巧克力也好,只要流通就会出现各种服务。有情报商掌握谁存了多少零食;也有银行柜员保管零食,有时还提供出借业务。而我则频繁经营清扫业,也就是收下零食的空盒等等进行处分,抹除违反校规的证据。

说起来,这也算游戏的一种。每天在宿舍的生活太过乏味,于是想享受违反学校规定的刺激感。

“你不去找茅森吗?”

绵贯说。

“你是说一起靠零食的流通赚巧克力?”

我反问。

“没错。”

“为什么是她啊?”

“那还用问,因为她是紫红组的。”

紫红组的学生有比较宽敞的单人间,对个人物品的检查也没那么严格。如果找一个紫红组的人合作,能做的事情的确会增加吧,但我不认为茅森会参与这种事。

“信不过她吧,态度太认真了。”

“但和你关系不错。”

“只不过同样参加了委员会而已。”

我在纸上画下线和点,把笔交给绵贯。

他盯着纸说:

“但之后要开始一起做拜望会的运营委员吧?”

秋天,学校有一项名叫拜望会的活动,这次的运营委员在昨天决定了。

是啊,我说着叹了口气。

“所以呢?”

“你会特地去做那种事,总觉得奇怪。”

“没什么,只不过想留下回忆。”

“什么样的?”

“嗯?”

“你想留下什么样的回忆?”

我没能找到合适的回答,只好歪头糊弄过去。

见此,绵贯不再继续追问。

拜望会是自战前延续至今的制道院活动之一。

时间在每年八月十五的夜里。学生们午后离开制道院,朝海前进走上长达三十公里。虽然期间穿插休息,但那段坡道很多的路程要花八个小时,全走完时天已经黑透了。

拜望会的终点是一座海拔约二百五十米的小山,名叫钵伏山。山上有面朝大海的瞭望台,视野开阔,晴天时能望见漂亮的月亮。我们会一边仰望着照亮海面的月色,一边吸着杯面。杯面倒没有安排在日程表里,但传统一向如此,学校也不会责备。

只要没有理由,每个学生必须参加拜望会,但不需要一直走到海边。走过全程七成左右的位置便是历年采用的住宿设施,只要到达那里就允许掉队。路程还剩三成,这说法明显是个圈套,走完剩下三成距离的学生还要从同样的路返回住宿处。而且在目的地的瞭望台跟前有三百级的漫长石阶,要反复激励已经筋疲力尽的身体才爬得上去。

但意外的是,这一活动很受学生欢迎。

只要是进入制道院的新生,一定会从前辈那儿听说这样一句话:

——在拜望会吃到的杯面,可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有这种傻事,我心想。

在制道院的生活的确与垃圾食品无缘,所以很稀奇,而且长距离步行后肚子自然会饿。但区区杯面而已,味道能有多大变化。

去年的拜望会,我走完全程到了瞭望台。

原因有一半是想看看全世界最好吃的杯面到底如何。

吸了第一口面,我禁不住笑了。

——和平时没区别。

好吃是好吃,但算不上最好吃。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对今年进来的新生们这样说吧。

——在拜望会吃到的杯面,可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这不是骗人,也不是虚张声势,拜望会就是这样的活动。以全世界最好吃的杯面为借口,坚持走过毫无意义的三十公里。

制道院称为传统的东西中,有大半让我难以适应。就连对拜望会也有无法理解之处,但我大体上喜欢这个活动。犯傻的心情还不错。

——所以我去当运营委员了呀。

如果能这么回答绵贯,真不知道心里会有多轻松。

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加入委员会,是因为更加无聊的理由。

2.茅森良子

四月和五月这两个月里,我在红玉舍被当成幽灵一样对待。

就算待在那儿也没人主动看过来,更没人来挑起话题。遇到我主动搭话她们才总算能有回应,但不会有进一步的对话。

在孤独的两个月里,我要求自己做两件事。

第一件是成绩。在五月末的期中考试,我拿到了学年第一。这样,住在红玉舍的事情上应该有了说服力。

第二件事是观察住宿生们的关系。红玉的住宿生有二十名,她们看起来基本上关系良好,但也能发现隔阂。

带来隔阂的原因在于学生会。过去十年间选出的学生会会长和副会长,有八成出自紫红组。如果只看学生会长,紫云舍八名,红玉舍一名,此外彩色组的青月舍里出过一名。紫云和青月是男生宿舍,也就是说这十年间只有过一名女性学生会长。而相对地,红玉里出了七名副会长。这数据果然让人不舒服。制道院原本是男校,明明在半个世纪前就已经改成男女同校,却仍残留着男性占优的氛围。

总之尽管有例外,但按照惯例,都是紫云舍出学生会会长,而红玉舍出副会长。为了维持这个惯例,会在宿舍内筛选候选者。如果同一栋宿舍出现多个候选人,就会互相争夺选票,陷入不利局面,所以要事先把机会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说起来在秋天,制道院有两个大型活动。文化节,还有拜望会。

文化节被称为章明节。和多数文化节在整个学校里欢庆的做法不同,章明节只是高中部的学生们在体育馆的舞台举行演奏会或是上演舞台剧。到时有很多毕业生来参观,之后会和他们举办交流会。

章明节和拜望会结束后,学生会实质上就解散了。随之而来的期中考试过后,在十月进行投票,从高一学生中选出下一届学生会成员。

也就是说投票期间,高二及高三——上届与上上届的学生会成员们还留在宿舍里。这群人拥有很大发言权,要成为红玉舍推举的候选人,首先必须得到她们的认可。

红玉舍里存在的隔阂正是这个。“有学生会经验的学姐们,以及她们中意的低年级学生”成为主流派阀,其余则是零零散散的人,对她们心怀不满却仍缄口不言。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我打算利用这一人际关系。

现在,红玉舍的高一学生有三人,在我看来,其中有两人对学生会感兴趣。

一个是稻川同学。她是优胜候补,从初中部时就开始在学生会帮忙,也很受高年级学生们喜爱。如果不出意外,下一任副会长就会是她。但我不打算拉拢她。让局势有利的人毫无悬念地获胜也没有甜头。

另一个是荻同学。目前成绩胜过稻川同学,但今年春天才进入红玉舍,隐约显得还没完全融入。荻同学进取心很强,但似乎不擅长拉拢高年级同学,这一点看来她也还没有适应红玉舍。

所以,时机正好。

我决定让荻同学在学生会选举中获胜。

晚饭后,我抱着一本笔记,敲响荻同学的房门。

“我是茅森。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没有回应。我正打算再敲一次,门被打开了。

荻同学是名戴眼镜的短发女生,她皱起眉头问:

“什么事?”

“最好,到里面说。”

她一脸无奈地让我进屋。书桌上的台灯开着,照亮翻开的参考书。

关上门,荻同学又问了一次“什么事”。

“关于学生会选举,我有个建议。”

她只是盯着我,面露疑色,肯定是把我看成恶劣的推销员一类人物吧。我继续说:

“您对学生会有兴趣吗?如果您愿意,我也可以帮忙。只要在时间还很充裕的时候行动,应该能在选举中获得优势。”

荻同学转向书桌前的椅子坐下。

“我们宿舍会选稻川。”

“您也主动参选不就好了吗。”

“制道院不是那样的学校。无论做什么,都必须遵守规则才能顺利。不得到高年级学生的允许就参选——”

“会像我一样被讨厌?”

“算是吧。你应该在黑花忍一年的。”

这就错了。

“在学生会选举上,靠忍耐赢不了。”

红玉舍里,初中部二、三年级的名额各有两个,这就意味着,初二时被选中的两个学生基本上到初三也会继续留在红玉,直到高一才总算有新名额,但那时对学生会选举来说已经太晚了。荻同学高一进入红玉舍,现在仍被当成外人,应该很清楚这件事。

她不愉快地眯起眼睛。

“说到底不经过宿舍同意,参选也赢不了。”

“各位高年级学生也不是一个人就有几百票吧。”

“当然有了。有些学生完全听她们的,还有学生完全听那些学生的。红玉舍的决定能代表这所学校半数女生的意见。”

我不知道她的说法有多少符合实际情况,不过在我看来,嗯,基本上没错。

“如果不考虑性别,也就是四分之一吧。”

“你觉得四分之一很少?”

“不,足够强了,所以有胜算。”

她从根本上误会了我的意思。

“红玉舍里参选副会长的,恐怕会是稻川同学吧。”

“嗯。”

“不过我推荐荻同学参选的,不是副会长。”

红玉舍里住宿生们的关系已经成型,如今荻同学很难再排挤掉稻川同学,那么就要给荻同学准备另外的席位。

“我们两个以学生会会长为目标努力吧。”

没有任何理由需要妥协,去参选副会长。

荻同学一时沉默了,最后还是摇头。

“赢不了紫云的。学姐们也不会参与没胜算的竞争。”

“不,有胜算。”

“哪里有?”

“靠红玉舍公开承认,就能拿到占全员四分之一的选票对吧?我考虑了让这个数字再增加百分之十五的计划。”

我递过手里的笔记本。

她接了过去,在翻开前反驳。

“就算再多百分之十五也只是四成,过不了半数。”

“是的。但选举的胜利条件不是拿到半数以上选票。哪怕比对手多一张票就能赢。”

相比于让荻同学拿到半数以上选票,这个方法更现实。递过去的笔记本上,有一半写的正是那个计划。

“再准备一名有力的参选对手吧。只要让那个人吃下两成选票,胜利的分界线就会变成四成。”

确定能拿到的票可以和紫云打个平手,之后只要多少拿到些浮动票就赢了。我心里已经有这样的构想。

但荻同学仍不肯翻开笔记。

“然后呢?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还用问。

“想拜托您的事情只有一件。两年后请推荐我参选学生会长。”

为选举做的准备越早越好。我升上高一时,荻同学是高三。如果一切顺利,那时在红玉舍最有发言权的便是这个人。

我打算在两年后继承她的支持者们,在选举中获得压倒性胜利。

在六月,我遇到了个小小的问题,是手电筒的电池。

老实说,我没那么擅长学习。虽然也不算是拙于用功,但特别是记忆类科目会忽然想不起本来记住的内容,结果捏一把冷汗。为此复习时很花时间,再加上必须为秋天的学生会选举做准备,只靠放学后的自由时间

无论如何都显得捉襟见肘。

时间不够就要减少睡眠,但宿舍规定了严格的就寝时间,我常常把课本和参考书拿到床上翻。蒙上被子,小心不让手电筒的光漏出去。

手电筒是宿舍用来应对不时之需的备品,但出乎意料的是电池很快就会用完。尽管时常注意节省电量,也只能坚持十天左右。这东西足以应急,但不适合日常使用。

黄金周回家时,我偷偷带来了新电池。问题是用完的电池处理起来很麻烦。最终手段是放长假离开宿舍时带出去,但在那之前必须自己保管。制道院的宿舍里时不时会检查个人物品,必须顺利逃过那道搜查网。

和其他宿舍相比,紫红组对个人物品的检查比较宽松,于是我把电池藏在衣柜中放内衣的抽屉,天真地以为不会有事。但遗憾的是我在宿舍里被人讨厌,知道是以宿舍长带头的高年级学生负责检查,我凭直觉感到不妙,立刻把电池扔出窗户。果然,她们检查时连放内衣的抽屉都没有放过。

窗户下面的电池又不能置之不理,事后我去捡了回来,但这样没法安心。

“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我和管理图书的中川老师商量。

那时老师正在图书馆制作借阅记录卡。拿到新买的书,在专用卡片上写下管理编号与标题,放进翻开书背时贴在上面的封套里。中川老师写下的字非常端整,简直就像网上下载的“手写明朝体”。(译注:明朝体,日文文档常用字体。)

我信任中川老师,纯粹觉得她是个好老师,而且我和她也有共同的话题,那便是清寺伯伯。

中川老师是清寺时生的忠实粉丝,我们曾就此畅谈。老师展现出她对清寺电影广泛而深厚的知识,而我讲述清寺伯伯个人生活中的片段又让她羡慕。图书委员的活动对我来说是少数可以安心的时间。

老师按一步一步确认脚下般的节奏写着书籍标题,开口说:

“只是干电池的话倒是简单,但我帮忙就违反规则了。”

“果然,这样不好吗。”

就是说老师不能帮忙违反校规。

我自己也不希望给中川老师添麻烦。

“在这所学校里,有两种规则。”

闻此,我歪过头。

“明文化的规则,和并非如此的规则?”

本以为这回答没有太大偏差,结果我想错了。

“被称为传统的规则,和那种规则被打破时的规则。”

这话让我很感兴趣。

“打破规则时还有规则吗?”

“正确的反击要按照规则进行啊,就好像罢工也有法律一样。”

“怎样的规则?”

“在制道院,如果要打破规则,就必须完全算作学生的责任。”

什么意思啊?我心里纳闷。

“就是说重视自主性这个感觉吗?”

“不是的。是说我们老师也有做不到的事。”

“比如说?”

“在真正的意义上打破错误的规则。我觉得茅森是明白这些,才会立志成为首相。”

我一言不发地思考了一会儿,但不是很明白老师的意思。

“对不起,我不懂。”

闻此,老师从手里的借阅记录卡上抬起头。

“你为什么想成首相?”

要回答这个问题很难。理由显而易见却又抽象,没法用语言准确表达。

但对我来说,定下这个目标是非常自然的结果。

决定要做首相,是小学五年级——十一岁那年秋天的事。

准确来说,是十一岁的十月二十三日。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向来温柔的清寺伯伯唯一一次训斥我,就是在那天。

清寺伯伯家里有个房间禁止进入。是他的书房。不只是我不能进去,他的夫人还有两名佣人也一样。

那天,清寺伯伯把客人请到家里,在客厅谈工作。不久后他独自走进书房,又很快回到客厅,那时他忘了给书房锁门。

当时我住到清寺伯伯家后过了一年左右,已经相当习惯新的生活。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精神才会松懈,偷偷溜进了书房。我没什么目的,理由只是好奇心而已。清寺时生这样的人,在书桌的抽屉里会放什么呢?像这样不足为道的小事,只要知道一件我就满足了。但,发现一部剧本的原稿后,我再也挪不开步子。

印刷在打印纸上的剧本中,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

第一页是“海豚之歌”的标题,同时记录着登场人物一览以及演员,但演员的部分大半空着。接下来的纸页淡然罗列标有数字的场景,以及台词和舞台提示。

——是清寺伯伯未公开的剧本。

我立刻理解了。能够确信尚未公开,是因为演员中第一个名字是月岛渚——我的母亲。她主演过四部清寺时生的作品,其中没有哪部名叫《海豚之歌》。

我沉浸在剧本中,读了将近一个小时。

那是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清寺时生的作品多数基于现实主义,但《海豚之歌》的舞台却是一颗不同于地球的星球。

不过,那颗星球与地球很像,国家也直接沿用现实存在的名字。另一方面又有不同之处。那个星球自转的方向相反,太阳从西边升起。此外,那个世界不存在现实中的部分概念——也就是类似某种恶意的东西。

比如无论从名字还是描写上都明显看得出来,这部作品中,作为故事舞台的那个国家里人种多样。但这点却没有引发任何问题,只是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前提,甚至没有多花笔墨解释。

性别上也一样。关于肉体的性别——一般写作生理性别(sex),和我们的世界一样有男女之分,按照剧本内容来看,身体的特征也和现实相同。但那仅仅是繁衍后代时担任的不同角色。

社会行为上的性质——现实中被称为社会性别(gender)的概念上则存在很大差异。那个世界为人们准备了不牵扯性别的词,就是说排除“男子气”、“女子气”这类措辞,用更客观的词汇表现个人的性质或喜好。

在剧本里,不存在像样的故事情节。童年时共度时光的几个人成年后再会,开始在海边的独栋房子共同生活。他们想听到海豚的歌声。但剧中的主题是风平浪静的日常,目的不重要。就像《伴我同行(Standbyme)》中寻找尸体那样,只是赋予动机。

那是个温柔的故事,整个世界的伦理观没有一丝阴霾,却不知为什么让人渗出眼泪。我想起至今经历的种种——那些不讲道理的事情,在《海豚之歌》中展现的那颗星球上一丁点都不存在。一页页翻过剧本,我真想进到这个故事的世界里,哪怕做一个小配角也好。

但我不知道《海豚之歌》的结局。

看到一半左右,清寺伯伯和客人谈完,回到了书房。

于是,我第一次被那个人训斥。话虽如此,从清寺伯伯来看,或许没有训斥我的意思。如今回想起来,他似乎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希望你不要进这个屋子”。

那天夜里,我在柔软的床上深刻反省。

一切都是我的错。清寺伯伯对我这么好,我却连他唯一的嘱咐都没能遵从,真是丢脸。

但《海豚之歌》的确让我内心的某处发生变化,就像是有一首大致记得旋律的歌,而我总算想起歌词一样。与此同时,歌名、歌手还有听到那首曲子时的场景都一口气变得生动,带来触手可及的安全感。

我明白了心中始终盘旋不定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想要海豚星,在那里没有任何不合理的事物存在。

所以,首相不是我真正的目标,只不过是中途的一个节点。

但那个节点对我来说还相当遥远,为了到达需要用尽全部手段。

为什么想成为首相?

我尽力把那个理由用语言表达出来。

“因为我相信那是有意义的。某种象征性的意义。”

那个意义与某个黑眼睛的男性就任同样地位不同。至少在历代首相中,没有女性,也没有绿色的眼睛。

中川老师点头,节奏就像是长句子中位置恰到好处的标点。

“也就是说,无论关于绿色眼睛与黑色眼睛,还是关于老师与学生,立场这个问题都是无法忽视的。”

“哪怕只是扔干电池这件事?”

“什么事都一样。轻视不起眼的小事,就无法实现更大的目标。”

“听起来像是不错的话。”

“但实际上感觉不太对?”

“是的。”

中川老师愉快地笑了。

“你真坦率。”

“平时会装作更乖的。”

这只是说对大多数老师。对学生则又不一样。披在外面的表象频繁变化,有时是羊,有时是狼。

“不管怎么说,就和你立志成为首相一样,说不定会有人觉得帮你扔掉干电池可以改变世界。”

“这可没有吧。”

“不好说呀。如果有,我会觉得更有趣。”

中川老师写完最后一枚借阅记录卡,吹了吹刚化作文字的墨水,然后朝我转头。

“说起来,你知道‘清扫员’吗?”

老师说道。

3.坂口孝文

六月下旬,一个时隔已久的晴天,我曾和茅森良子两人独处。

图书委员的工作结束后,我们从操场外围的小路回宿舍,放学后的夕阳很漂亮。茅森走在我身后一步远的位置,她少见地不太高兴,绷紧嘴角的面容与傍晚阴影浓郁的时间很相称。

终于,她开口打了个有点啰嗦的铺垫。

“我听中川老师说了一件事,而且和她保证过不会外传。”

本可以回应她问“什么事”,不过尽量不说话已经成为习惯,我只是沉默地听着,但脚步稍稍放缓,走在她身旁。

“不需要的东西,你可以帮忙扔掉。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心中暗暗吃惊。没想到茅森会提起清扫员这个话题。

“什么都能帮忙扔吗?”

“要看是什么。”

“干电池呢?单一型的。”

(译注:日本干电池主要有四种型号,分别是单一、单二、单三、单四,其中单一型号尺寸最大,和中国的一号电池类似。)

考虑了一小会儿后,我反问:

“有多少?”

“现在是一打左右。如果可以,最好今后也能持续。”

“持续。”

“如果能每十天帮我拿走两节就好了。”

“报酬呢?”

“用什么付比较好?”

“没什么固定的规矩。”

我一般都是处理零食的空盒,所以会拿到零食做报酬,行情按五分之一算。扔掉五个巧克力空盒,能得到一盒新的巧克力。

“我没什么东西特别拿得出手。”

“视理由而定,也可以免费。”

“虽然拿不出东西,但或许有可以做到的事。比如说,解决你和桥本老师之间的问题,怎么样?”

我停下脚步。

回宿舍的小路上有座亭子,里面摆着长凳。刚好,那座亭子就在面前。总觉得茅森有意选择了开口的时机。

“坐下来说吧。”

听我提议,她露出微笑。那明显是刻意的笑容,却依然漂亮。就像制图用的自动铅笔,带着机能上的美感。

我们并排在长凳上坐下。操场上棒球部结束了训练,正三三两两离开,只剩投手和捕手两人留下来练习投球。

“那么谁先说呢?我的理由,还是你的理由?”

“我就算了。”

我自己的问题,不希望其他人插手。

但她刁难人似地点头。

“那,就从你先说吧。”

茅森良子总喜欢压人一头,而那个姿态我并不讨厌。为了站到高于对方的位置,她付出了足够的努力,所以才显得令人舒畅。但她对我也摆出这副态度,实在让人皱起眉头。

“你知道些什么?”

我,还有桥本老师的事。

“知道的不多。但只是旁观也能有所了解。你在抵制桥本老师的课,态度非常彻底。而且,这件事一定和拜望会有关。”

“为什么?”

“不然的话,你不可能去做拜望会的运营委员。”

“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这可不对。因为桥本老师也是拜望会的运营委员。”

对老师来说,拜望会也是重体力劳动。所以年轻的老师会优先担任运营委员。

茅森继续说着,简直像对犯人步步紧逼的侦探。

“你故意接近自己讨厌的人。于是我调查了拜望会和桥本老师的事。老师想要变更拜望会的目的地。”

“嗯。”

“但我了解到的只有这么多,不知道你排斥桥本老师的理由。”

“只是那个人的思考方式让我不痛快。”

我答道,甚至忘了在意声音变尖。

“为什么?”

理由我才不想解释。

“在月亮下,望着大海吃到的杯面是最好吃的。”

除此以外,没什么其他可说的。

桥本老师人不坏,不如说是善良的人。内心温柔,带有明确的正义感。但他的正义感从根本上与我合不来。

桥本老师讨厌拜望会,想要改变那个活动的形态,使其更符合现代的价值观。那并不容易,特别是由毕业生们组成的校友会不喜欢改变传统,而接受他们捐款的校方也无法出言反对。

事情发生在去年,章明节后与毕业生们举行的交流会。初中部的学生可以自由参加,但绵贯被桥本老师叫去,我也陪他一起参加。

在那次交流会上,桥本老师说:

“拜望会的路线变更,可以得到您的赞同吗?”

对方是一名白发的矮个子男性,身上的西装连我也看得出价格昂贵。后来我知道,那个人物是校友会的会长。

桥本老师的声音在会场内清晰传开,远处的我和绵贯也听到了。老师继续说:

“为了学生们的成长,我明白这样的活动是有价值的,但目的地没必要选择需要登上漫长台阶的瞭望台吧。让筋疲力尽的学生们在天黑时走那条路线很危险,而且在学生中,还有人因为路线上有台阶而不得不放弃到达终点。”

桥本老师朝这边——准确说,是朝绵贯看了一眼。整个会场中,唯一坐在轮椅上的绵贯。

那个人叫绵贯来,是为了得到说服校友会的材料。意识到这点时,我浑身微微发抖。神经混乱,肌肉不听使唤。桥本老师和校友会的会长又谈了一会儿,但我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没过多久,我看到桥本老师朝这边走来。那个人说:

“绵贯,有个人想介绍给你。”

我打断他,小声对绵贯说:

“回去吧,我身体很不舒服。”

我不知道那时绵贯脸上的表情。握住轮椅把手时,我只看得到他的后背。

至少,我的表情非常糟糕吧。

桥本老师转向我,脸上的表情纯粹在担心。

“没事吧?到医务室——”

没事的。我迅速回答,然后推着轮椅迈开步子。

“用不着连绵贯也回去吧。”

身后传来桥本老师的声音,我勉强停下脚步。的确,我没有权力夺走绵贯的选择。

这时绵贯终于回过头,朝我微笑。

“走吧,我正好也不舒服了。”

我再次推动轮椅离开会场,期间再没有回头。

在那之前,绵贯始终犹豫是否参加拜望会。是靠轮椅能走多少走多少,还是从一开始就不参加。为此我们聊过几次。如果可以,拜望会上我希望和他一起走。至于绵贯,感觉非要说的话是打算参加的。

但到头来,去年的拜望会他还是缺席了。

从交流会的会场回宿舍的路上,他说道:

“你别生气呀。”

他的声音明快得不合时宜,像是对我无奈。

“别把我难过的权利给抢走啊。”

一时间,我沉默地推着轮椅。因为他说的话我也很明白。再三烦恼,渗出眼泪,但还是没有点头。

“我不要。我是为了自己生气,和你没关系。”

这样啊。他轻声说道,脸上果然是无奈的表情。

那时和绵贯的对话中,我没有说谎。

我只是为了我自己生气。对我来说,那是极其自然的怒火。

但桥本老师似乎没有理解我情绪化的原因。而另一方面,在我看来,桥本老师的话极其傲慢又矛盾。因为考试交白卷,我被叫去过几次,但我们的对话总是不合拍。

这是我个人感情上的问题,不希望第三者插手。

所以,对于不想改变拜望会路线的理由,我能公开的只有一个。

——在月亮下,望着大海吃到的杯面是最好吃的。

当然,茅森不可能接受这种解释吧,但她没有继续追问。

“你的目的终究只是望着大海吃杯面,对吧?”

“不对。是在和每年相同的瞭望台,和每年一样吃杯面。”

“比起地点,更重要的是没有变化。”

“嗯。”

这解释并不正确。如果桥本老师没有利用绵贯说服校友会,那我的想法会完全不同。老实说,我对什么传统没有兴趣,如果必要改就是了。我真正觉得有问题的,是做出改变的过程。

夕阳下,茅森注视着我,眼里没有恶意。

“那就很简单了,可以有两个目的地。”

“两个?”

“就是说除了以往的瞭望台,把桥本老师期望的地点也设为目的地,让参加者自由选择。”

一时间,我沉默不语。茅森的提出的解决方案的确很理性。虽然从本质上完全没有解决我对桥本老师生气这件事,但毕竟我没说明情况,不必勉强她做到那个地步。

但简单想想,心中便浮现两个疑问。一个是现实方面,一个是感情方面。

我先说出现实方面的疑问。

“老师的人数不够。”

原本,拜望会的运营委员就不够多。不仅老师们全员要负责监督,还有一部分高中部的学生帮忙。尽管如此,还是没法覆盖整个漫长的行程。如果增加路线,就需要更多人员。

这点茅森也清楚吧,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会有办法的,只要选合适的路线,就用不上太多人手。”

唉,没错。只要是茅森,总会想到办法吧,她可能已经有了具体的方案。我不认为她会不经大脑就把做不到的事说出口。但。

我说出第二个疑问。

“这件事,由你来提?”

为拜望会制定新路线的建议,由她——绿色眼睛的茅森良子来提出。

她笑了。笑容依然漂亮,又冷淡。

“这样很好吧。如果是我开口拜托,桥本老师就不得不接受。他一定是这样的人。”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恐怕她说得完全没错。

拜望会面对的最大问题,不是通向瞭望台的漫长台阶。不是靠轮椅生活的绵贯无法到达那个目的地。

最大的问题是,至今为止绿色眼睛的学生们基本都会在中途弃权。校方自然明白其中的缘故,所以才准备了牵强的借口,只要求学生走到住宿设施,后面的路程可以自由参加。

拜望会的来历,是某次行军。

4.茅森良子

拜望会的来历,是五百年前的一次行军。

几千名士兵从刚好是制道院所在位置一带出发,翻过山,到达升起满月的海边,然后进攻一片领土。奇袭很顺利,进攻方大获全胜,扩张领地,而防守方死了很多人,活下来的人们被赶出故乡。

对于刚刚拉开战国时代序幕的日本,这不是什么稀奇事。翻阅日本史教材,能找到很多类似的侵略战争。书上还写着,当时进攻方是黑色眼睛,防守方是绿色眼睛。

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被分为两类。

当然可以不分,也没必要分。然而不知为什么,还是出现了分类。

一类是黑色眼睛的他们,另一类是绿色眼睛的我们。

五百年前那个时间,黑色眼睛和绿色眼睛的领土间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但自十五世纪末开始的一百年间,绿色眼睛彻底被黑色眼睛打垮,被迫翻过山脉,退到日本海附近。

从那以后,绿色眼睛的人们有一部分在山阴地区一隅勉强维持生活,剩下的被黑色眼睛抓住,当成奴隶。

这一关系花了很长时间才逐渐改善。

进入明治时期,国家公开表示眼睛的颜色不代表身份差异。尽管如此,日本仍然是黑色眼睛的国家。奴隶制度被保留,政府也没有过多干涉。绿色眼睛能进的店受到限制,警察等公共机构表现出的态度也一目了然,和黑色眼睛相比,他们的命相当不值钱。

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后,情况才出现重大转机。在GHQ指导下制定的日本宪法中,为绿色眼睛提供了大量保护,政府也被严加观察是否将政策落实。从那时起,保护绿色眼睛的市民团体活动开始活跃,经过几次愚蠢的事件以及随之而来的讨论,日本姑且算是渐渐实现平等。

(译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太平洋战争结束后,为执行美国政府“单独占领日本”的政策,麦克阿瑟将军以“驻日盟军总司令”名义在日本东京都建立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日本人称之为“总司令部”,来自英文“GeneralHeadquarters”一词,通称“GHQ”。1945年9月2日,日本正式签署《降伏文书》。随后到1952年4月28日期间,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透过日本国政府实行所谓“间接统治”,主要大权均操在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手中。)

但这一平等还不够完全。比如从就职率和升学率来看,按眼睛的颜色区分数据,就会出现明显差距。最近二十年左右,各类媒体纷纷宣扬绿色眼睛的成功人士,让人很难有实际体会,但从平均的资产数额来看,绿色眼睛只有黑色眼睛的一半。政治家的数目差距则更加显著,绿色眼睛至今不到两成。

歧视心理仍在部分人意识中根深蒂固,在若草之家时,我学到了这一无可置疑的现实。没有父母,住在福利机构,又是绿色眼睛的女性,完全是弱者的象征。这和学习能力或身体能力无关,天生的属性便决定立场。小学时我也遇到过歧视,来自同学尽管年幼却毫不掩饰的攻击。当时我始终沉默不语,挨过令人不快的气氛。

但,如今已经不同。

我不再把自己当作弱者,而是彻底容纳身边无影无形却又沉重的东西,将其化为力量,来到制道院。

制道院是一所有历史和传统的学校。换句话说,是黑色眼睛的历史和传统。

——那所学校不适合你。

清寺伯伯曾经说过。我很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表面上,制道院接受绿色眼睛。黑色眼睛的学生们也理所当然具有现代的伦理观念,但学校里随处盘踞着过时的价值观。

其中之一,便是拜望会。

这一活动自战前延续到现在,刚诞生时是以黑色眼睛对绿色眼睛的侵略战争为主旨。到现代这一缘由已不再被提起,名目仅仅是促进孩子们的身心成长。但即便不被提及,历史也不会消失。

所以,拥有绿色眼睛的我们不会走完拜望会全程。学校也明白这点,才允许在走过全程七成的住宿设施处弃权。剩下的三成,只属于黑色眼睛的他们。

与坂口孝文无关,我打算利用这一愚蠢的活动。

只看表面,桥本老师是名完美的男性。

他的肉体仿佛放在高端品牌服装店里的人体模型。个子高,特别是腿很长,全身肌肉匀称。轮廓分明的高鼻梁配上有气质的眼睛,就像过去言情小说里的插图。作为有钱人家的次子,他在学生时期参加过全国游泳大赛,学历也相当值得骄傲。从制道院毕业后考入关东有名的私立大学,大学在读期间还有半年左右海外留学的经历。

(译注:在日本,很多时候长子有义务继承家业与赡养父母,如果家业在农村则要放弃生活在大城市的机会。与长子结婚就要和他一同回老家,还要考虑婆媳关系。相比之下次子更加自由。受这些原因影响,日本女性择偶时比起长子更喜欢选择次子。)

光是他站上讲台,教室便显得像是校园剧里的一幕。当他用冷静、低沉的声音开始讲课,学生们发出的杂音立刻消失,仿佛音响师精准调节的音量。而另一方面他又有少年般的笑容。看见那副模样,一部分女生便会喊着“好可爱”哄闹起来。

想必,桥本老师至今走过了没有丝毫挫折的完美人生,而且现在仍走在那条路上。尽管不了解实际情况,但他平日的举止足以让周围如此相信。

“我觉得非常好。”

他说道——对“为拜望会的目的地增加选项”这一提议的回答。

我知道桥本老师不会不由分说拒绝我的建议。因为我有双绿色的眼睛。他是善良的人,且将自己定义为善良的人,不能无视绿色眼睛对拜望会提出的意见。

桥本老师带着舞台演员般明显的认真表情继续说:

“但是,有几个问题。”

当然,会遇到问题。

“是说人员吗?”

“那也是问题之一。”

“只是在行程末尾将路线分开。按照预想,只要再从高中部征集十名左右运营委员,就足够保证安全。”

“你觉得能招到吗?”

“能。并不是难事。”

对学生有强大发言权的红玉舍,以及在部分学生间人气很高的桥本老师,只要他们联手,要找十个人很容易。可他慢慢摇头。

“但是,那样对学生的负担太大。作为学校的活动,这不是正确的形式。”

“那有没有方法增加大人的数量呢?”

“不是没有。比如说,可以拜托监护人和毕业生协助。”

桥本老师摸着下巴,似乎陷入沉思。

我静静等待他的下一句话,只见他深深皱起眉头说:

“不管怎么说,还有其他问题。按你的方法,不是从根蒂上改善拜望会。”

根蒂。我重复道。

他似乎以为我听不懂这个词本身。

“就是说,不能从根本的部分做出改善。按顺序来考虑一下吧。你不喜欢那个活动,是因为来历有问题吧?”

桥本老师从根本上错了。我不讨厌拜望会,完全不讨厌,非要说的话反而对那个犯蠢的活动期待不已。

老实说,我完全不在乎学校活动的来历。比如听了明智光秀讨伐织田信长的故事,会有人感觉到歧视或者偏见吗?而以这为题材办活动,又有什么可抱怨的?我无法想象。

如果日本这个国家完全克服了眼睛颜色带来的差异,那么拜望会的由来也应该一样才对。在真正公正的世界,我根本不会在意眼睛的颜色。不会因为同样是绿色眼睛就当作同伴信任,也不会把黑色眼睛当作敌人来憎恨。

那么同样,也不会对黑色眼睛侵略绿色眼睛的战争感到愤怒,而是觉得那和两群黑色眼睛之间,或是两群绿色眼睛之间的战争没有区别,对人类的所有历史,都能平等接受。

——桥本老师能够理解这一价值观吗?

我不知道答案。因为不知道,所以沉默不语。

于是,他自顾自继续说起来。

“给学生提供选项,看起来是公平的解决方法,但本质上的问题还留在那儿。就是说黑色眼睛的我们不反省过去,用传统的名义掩盖过错。要纠正拜望会的本质,只能彻底改变路线和目的地。只有那样,拜望会才能脱离带有歧视的历史,成为健全的活动。”

桥本老师的主张,嗯,我也不是不懂。他的话是以想象中“内心因拜望会受到伤害的绿眼睛学生”为前提,而实际上符合这一前提的学生恐怕的确存在。

“就是说,老师想要为了少数人的感情纠正拜望会是吗?这所学校里绿色眼睛是少数派,但不能无视他们。”

我小声柔弱地说道,尽最大努力让他听不出反对的态度。这份演技我没有多少自信。

“当然了。不能因为人数的多寡而淡化问题。对每个人平等看待,体量他们的心情,这很重要。”

“我觉得很棒,不该牺牲任何人。”

“嗯。”

“老师的意思我完全同意。但既然拜望会的路线无法立刻改变,就需要一步一步来。为了不牺牲目前在这所学校的我们,可以请您暂时先支持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吗?”

桥本老师注视着我,脸上显得有点为难。

我等待他的反应,脑中想象可能得到的几种回答,演练如何应对各种情况。但他说出的话在我预料之外。

“我一定会改变拜望会,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差点笑出来,好不容易才忍住。这人到底让我相信他什么?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改变呢?”

“你还在制道院的时候,一定会。”

“那就晚了。现在高三也有绿色的眼睛。”

哪怕打算靠长期计划彻底解决问题,如果不能在短期内得到结果,就算不上真正保护少数派。——这不是我本来的思考方式,只不过配合桥本老师的思维罢了。

我认为无法从真正意义上保护少数群体。要让每个人拥有正确的伦理观,本质上就是排除少数派思想。以正确性这一模糊不清的根据,将多种思想分出高下,顺序靠后的被舍弃,这便是社会通常的伦理观念。只有被承认是少数派的少数派,才总算有资格发言。

至今为止,我见过好几个桥本老师这样的人。在若草之家时,很多人也和他一样向我伸过手来。这种人毫无自觉、又毫不怀疑地相信自己代表多数派,自己的伦理观才是正确的,应该被众多世人接受。这简直是太可爱了。因自己属于多数派而感到安心的同时,宣扬要保护少数派。

而我不同。我真正从少数派出发。所谓伦理,其本质是人数的力量,正因为有这样的经验,所以明白必须斟酌话语让多数人听到——不是为了自己愉快,而是为了让除我之外的人们能够接受。所以我可以真挚地笑着,嘴里说出谎言。

“制道院里有桥本老师这样的人,对像我一样绿色眼睛的学生来说是种拯救。我改变不了这所学校的本质,只能依靠老师,所以我希望能在那个过程中尽可能减少受到伤害的人。”

可以请您帮忙吗?我柔弱地歪头询问。

为了达到目标,我不惜利用自己绿色的眼睛。所以能够一脸认真严肃,甚至用心说出有违本意的话。

桥本老师像是找借口般轻声说:

“我会考虑的。”

考虑什么?考虑多久?真希望你能说点具体的东西。但现在不该心急。在桥本老师面前,我只要做个处于弱势又对学校感到不满的少女。

但还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也想确认。

“我也考虑一下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做到的,还会和坂口君商量。”

“坂口?”桥本老师的脸僵住了。“为什么是他?”

我装作毫不知情,尽量用爽快的语气回答:

“他和我是同班的拜望会运营委员,这不奇怪吧?”

老师一言不发,似乎在沉思什么。见我面露不安——如果装得够像就会是不安的表情——地盯着他,桥本老师说:

“想让坂口协助,说不定很难。”

“为什么呢?”

“他反对改变制道院的传统,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

“发生过什么事吗?可不可以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桥本老师似乎很不想回答。按这个人理所当然的伦理观,他作为老师,对说学生坏话感到抵触吧。

但,我有绿色眼睛这件武器。

“我觉得坂口君是个温柔的人,不会带有偏见。但如果事实不是这样,希望您能告诉我,我不想受到伤害。”

自己的话实在恶心,我差点皱起眉头。尽管忍住了,但说不定老实表现在脸上更好,显得像是因为别的理由受伤。

桥本老师说:

“我为了改变拜望会的路线而行动,是去年的事。”

然后,他讲起坂口和绵贯的事情。

对我来说,拜望会不过是道具。

桥本老师有一定数量的粉丝,而且他的看法也不是完全没法引起学生们的共鸣。拜望会是什么路线都无所谓——有这种想法的学生大概占多数,但也有一部分如桥本老师所说,认为应该和过去麻烦的历史保持距离。我的目的,便是让这群人在下次学生会选举中成为荻同学的支持者。只要靠学生的力量使有历史的拜望会出现部分改变,就能用来证明实行力。

而另一方面,如果完全按桥本老师的意思来做,会带来问题。按照预想,如果是准备复数路线的选择制还好,那种程度的改变还能被一定数量的学生所接受,但如果真的改变了制道院的传统,便会被大群人排斥吧。得到部分学生的认可,同时尽可能不触怒其他学生,就这样折中来做。

总之,想把拜望会的路线改成选择制,就要在安全方面有所准备,所以必须找大人们协助。桥本老师说“可以拜托监护人和毕业生协助”,但毕业生那边大概很难。管理毕业生的校友会执着于维护制道院的传统,在想要改变拜望会的建议上恐怕不会提供帮助。

那么,就只能依靠另一方——在校学生们的监护人,而且是绿色眼睛学生的监护人。只要拉拢他们,应该能向前迈出一大步。所以,我接连去见绿色眼睛的学生。其中一人是八重樫朋美。

六月末的一天,天气依然阴雨连绵,令人烦闷。我以坂口为借口叫来了八重樫。虽然不知道她和坂口的关系,但既然同样和绵贯熟识,应该互相认识吧。

我们来到图书馆。虽然也可以去我在红玉舍的房间,但那是从八重樫手里抢来的,对这件事不知道她如何看待。顾及她的心情,我提前和中川老师商量,借用了一个存放物品的小房间。

细碎的雨点抓挠窗子玻璃。我们在事先放好的椅子上面对面坐下,周围是堆积的硬纸箱。

“老实说,我一直想和你做朋友。”

我开口说道。八重樫猫着腰,两手撑在椅子座面上。

我尽可能轻快地微笑,继续说:

“以前,刚到红玉舍的时候,樱井同学对我说过。说你比我更适合那个宿舍。”

她仍然低着头,回答的声音小得几乎被

窗外的雨声打散。

“因为真琴很温柔。”

“嗯。她好像无法原谅我。”

“不是的。我觉得她真正无法原谅的,是其他事情。”

“是什么?”

“被选到红玉舍的不是我,而是真琴。”

“明明你的成绩比樱井同学更好。”

“只好一点而已。”

“因为我和你都是绿色的眼睛。”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说不定没错。”

制道院存在很多没有明文化的规矩,包括筛选宿舍申请时的标准。所以这猜测只能停留在想象的范围内,但还是让人怀疑,被选中的是樱井而不是八重樫,原因会不会是眼睛的颜色?初二能进入红玉舍的只有两人,如果那两人都是绿色眼睛就糟了,这会不会是制道院的真实想法?

八重樫抬起视线朝这边扫了一眼,似乎想确认我的表情。

“你觉得她是报复心理?”

为了把她的话当成玩笑,我故意苦笑。

“算是吧,就算跟我说也没办法。”

八重樫用力点头。

“也是啊。不过我曾和她说好,要一起进红玉舍。其实我倒无所谓在哪个宿舍,但真琴是朋友,如果能进同一个宿舍当然更好。”

“还能有单人间。”

“是呀,还能有单人间。”

“而且如果没有我,你就能守约了。”

“估计是。”

去年的两名成绩优异者顺理成章进入红玉舍,绿色和黑色眼睛各一人,这样校方也不会有意见。这世界简直幸福极了——我暗自嘀咕一声,然后笑了。哪里幸福?只不过是个问题偶然没有暴露的世界。

八重樫加快语速,声音不大,却意外明了。

“真正让真琴烦躁的,我觉得是以眼睛的颜色为理由选择住宿生。由于算不上理由的理由,只有自己得到好处,让她心里不舒服。茅森同学没有任何责任,这点她一定也知道,但是能拿来撒气的只有你了。”

听到这话,我开了个玩笑。

“就像晾晒的衣物被打湿时,有人怨恨雨水。”

八重樫微微抬头。

“这算什么意思?”

“比喻啊,很难懂吗?”

见我微笑,八重樫也跟着笑了。

“我是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用比喻。”

我不讨厌她。起初以为只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女,但如今两人单独面对面聊过,便发现印象相当不同。听了我坦率的话,她毫无误解地领会。虽然没有根据,但我的确感到确信,这感觉与我和坂口说话时相似。

所以,我没有修饰话语。

“一般来讲,拿别人撒气可不好。”

“嗯。所以我明白你把真琴当麻烦,但希望你能把这也当成雨一样看待。”

“就是说无关善恶,而是像自然现象一样?”

“让人郁闷又无可奈何的事情,从不该出现的地方冒出来。因为出现的位置不对,要说善恶果然是恶吧。但真琴郁闷的心情本身并没有多奇怪。”

“我明白了。”

见我点头,八重樫吃惊地挑起眉毛。她的面容非要说应该算是阴沉,配上这样的表情很是独特,显得可爱。

“明白什么了?”

“就是你的话啊,我都明白了。意思是说樱井同学人不坏,她感到的烦躁很自然,只是选错了表达的方式。我会接受她的错误,无条件原谅她。”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本可以多抱怨几句吧,毕竟是真琴不讲道理。”

“也没必要讨厌所有不讲道理的事。”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能把那些事一并接受。从一开始,我就决定不会讨厌制道院的任何学生、老师或其他有关的人,对每个人都回以笑容。

在内心里则是装模作样,然后说出经典台词似的话:

“我的敌人,要由我自己决定。”

八重樫静静盯着我,似乎感到不可思议,但很快又垂下视线,不再与我对视。

“然后呢?不是要说坂口君的事吗?”

的确,坂口的事才是正题。或者说,要从他的事上谈到拜望会。

“他在抵制桥本老师的考试,你知道吗?”

“不。是这样吗?”

“绵贯君什么都没和你说?”

“我们不谈那种事。”

“哦。”

桥本老师和坂口孝文,还有绵贯条吾。我对那三个人之间发生的事了解得不全面,只是听桥本老师以他的立场讲过。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定程度的想象。

“坂口君好像因为拜望会的事和桥本老师有过争执。你看,老师不是想更改拜望会的路线吗?”

“是的,所以呢?”

“去年秋天,章明节之后的交流会上,桥本老师打算谈更改拜望会路线的事,他好像想说服校友会的会长,所以叫绵贯君去了交流会。”

八重樫似乎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尽管不知道她是不是绵贯的恋人,但两人之间应该有某种特别的关系。“这我可没听说。”她锐声嘟囔。

我继续说。

“校友会有自己的立场,他们解释过拜望会已经脱离历史上的种种过往。也就是说绿色眼睛和这次的事情无关。所以为了改变拜望会的路线,桥本老师想——”

说到这里,我顿了下来。差点说出口的话是这样:

——想利用绵贯君的身体障碍。

坂口一定就是这样理解的吧,所以才发怒了。但感觉这样表达太不顾及和绵贯关系亲密的八重樫,我才没能把话说完。

而八重樫似乎对我咽下的话没兴趣,而是问起另一个问题。声音不大,语速却非常快。

“坂口君也知道吗?”

“他好像是陪绵贯君去的,所以对桥本老师非常生气。”

八重樫猫着的腰猫得更弯,似乎在沉思什么。她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得更细。

“总觉得,好像缺点什么。”

“缺点什么?”

“因为按茅森同学的说法,就好像是坂口君为了条吾发怒一样。”

“这奇怪吗?”

“与其说奇怪,不如说让人不舒服。就算他擅自为条吾发怒,让自己成绩下降,难过的还是条吾。这不合道理。”

“也不是所有事情一定合乎道理吧。在我看来,无论理由如何,考试交白卷已经不合道理了。”

交白卷能解决什么问题?只会耽误自己的前途吧。他在不该意气用事的地方意气用事。

但八重樫摇头。

“不对。坂口君会发怒,应该有什么说得通的道理。”

我不由得发问:

“你和坂口很熟吗?”

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刚刚对坂口直呼姓氏,于是暗自反省。平时我一直在留意,要同等对待所有同学。

“不熟。但发怒时毫不顾忌伤害周围的人,条吾不会和他做朋友。”

八重樫答道。声音不大,但语气中没有丝毫迟疑。

你怎么知道。就算有一部分价值观不相容,也可能在其他事情上意气相投。哪怕本质上思维不同,一样能自然而然产生友谊。

但八重樫似乎确信那两人的关系。涉足对方相信的事情时要小心谨慎,我选择迂回前进。

“总之,坂口君和桥本老师因为拜望会的事情有过争执,但我觉得那对他没有好处。”

八重樫重复了一遍“对他没有好处”,语气冷淡,似乎在非难。

我明白自己措辞傲慢,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拜望会的事情,我也很在意。所以在提议改成能让学生选择路线的形式。当然,新的路线会为身体不便的人考虑。”

八重樫的气氛依然冷淡,“哦”地简单应了一声。

看到她的态度,我感到不太对。

“对拜望会,你怎么想?”

八重樫朋美也是绿色眼睛的一员,那么至今为止,她一定因此有过灰暗的经历。然而,她不起劲地说:

“我无所谓。”

“真的?”

“多少,有些受伤。不是历史如何如何,而是每临近拜望会,班里就会因眼睛的颜色产生无形的屏障。但在平时生活中,怎么可能完全不受伤。”

“就算是这样,还是不受伤更好。”

“只要接受现实就好了啊。刻意当成问题看待,才会让事情变得严重,带来更大痛苦。就算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坚持过去就行了。这和眼睛的颜色无关,每个人都是这么做的。”

老实说,我对她的话感到共鸣。

在若草之家时,我也是这么做的。

像桥本老师那样,处在问题外侧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大谈理想。但处在问题内侧的我们首先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实际上对问题的解决,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改善也好。那个时候,一味忍耐看起来是有效的手段。

但,我已经不会停留在原地,而是决定抛开当时的自己前进,所以对八重樫也温柔地回答:

“你完全没必要痛苦。我是自己喜欢才这么做的。在你过着和以往一样的日子时,我会努力让问题消失不见。”

问题。八重樫重复道。重复在意的部分,说不定是她的习惯。

令人压抑的沉默后,她严肃地说:

“我不是很懂。”

“哦,是说哪里?”

“你觉得,绿色眼睛应该怎样才对?”

那还用问。

我始终怀抱着海豚星的梦想。

“我要让世上没人在意眼睛的颜色。就和鼻子形状或者嗓音粗细一样,只是个人特点之一。我想生活在真正平等的世界。”

我对此深信不疑,认为自己的想法基于任何人都能接受的伦理观。

然而,八重樫眼神有力地盯着我,说:

“也有人真的在意鼻子形状或者嗓音啊。”

“或许是这样,但不会带来偏见吧?”

“不,那要看本人的看法了。在这个世界的某处,或许会有人因为你的话而受伤,或是觉得,你没把真正让我痛苦的事情放在眼里。如今眼睛的颜色在社会上带来问题,而鼻子的形状还没有引起人们注意,仅此而已。”

她到底因为什么固执起来,我不明白。

不过,算了。

“我的话可能的确考虑得不周到,但我想表达的意思说白了,就是让这世上的任何人,无论他们还是我们,都不在意什么眼睛颜色——”

“你错了。”

八重樫第一次打断我的话。她声音果然不大,但很有力。

“我因这双眼睛骄傲,因为它是我的一部分。如果大家连眼睛颜色的历史都要忘记,那我宁愿多少受点伤害。比起完全不受伤害,我更愿意接受会受到伤害的现实。”

不是这样——我想这么说,却没能顺利开口。尽管没有立刻理解这话有多么沉重,但还是本能意识到她指出的问题让我无法忽视。

八重樫的话仿佛郑重刺下匕首:

“我不知道你的目标有多正确。但你的说法,就是要暴力地无视一段历史与文化。我做不到把自尊舍弃到这个地步。”

我哑口无言,沉默了很久,很久。

窗外的雨还在下,声音却没能清晰传进耳朵。

八重樫没有再说什么,起身离开房间。

5.坂口孝文

那个时候,我在整理书架被一本书吸引了注意,正在翻看。

我喜欢下雨天的图书馆,感觉那里阻隔了日常中无聊的杂音。靠在墙上翻动书页,忘我地沉浸在文字中,我已经不再身处制道院的图书馆,而是来到以十九世纪初的法国为舞台的奇妙故事中。

但一阵不大的声音传来,把我的意识拉回到图书馆。

“坂口君。”

抬头看去,发现一名少女站在旁边。

八重樫朋美。我几乎不了解她。一年级和二年级都不同班,也没从绵贯那里听过她的事情。但既然被绵贯中意,想必是个正直的女孩吧。

“怎么了?”

她像是狐狸遇到从没见过的果实一样,凝重地皱起眉头。

“走廊尽头有个仓库对吧?”

“嗯。”

“你可以去一下吗?”

“是可以,不过为什么?”

本以为她要找什么东西,结果我想错了。

“因为茅森同学在。”

“茅森?”

“去了,就知道。不过如果不想去,也没什么。”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茅森良子在走廊尽头的房间。我有去的权利,也有不去的权利。在脑子里重复一遍,果然还是不懂。

不过,八重樫认为我应该去吧,不然也不会特地在我读书时出声打断。

“我知道了。”

我合起书,放回书架。

打开图书馆仓库的房门,眼前的情景完全超出想象。

茅森良子在哭。

她站在窗边,两手撑住墙,低头流着眼泪。我后悔忘记敲门。

轻轻关上门,我对她开口。

“原来你也会哭啊。”

我本可以选择更温柔的话语,也犹豫过是不是该那么做。但要说适合茅森良子的温柔话语,我实在想不到。

茅森像是发现一只大虫子般慌忙转过头来。她粗暴地擦擦眼睛,什么也没回答。我尽可能缓慢地走近她。

“发生什么了?(なにがあったの?)”

说这句话的声音变了调,真丢人。是“な”这个音的问题,特别是在最前头出现时没法好好发音。不过,唯独现在我没去在意。

茅森摇头。

“不,什么事也没有。”

“什么事也没有,你怎么会哭。”

“你了解我什么?”

“不是我的对手吗?”

“这算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是你先说的。”

茅森的眼泪接连不断流下,她自己似乎为此而混乱,拼命用手抹眼泪。

“是被八重樫驳倒了?”

“不,没那回事。”

“我也不觉得争论时被驳倒就能让你哭。”

“所以都说不是了吧!”

她烦躁地大喊。

我站在茅森跟前,抱着胳膊注视着她,然后又问了一次。

“发生什么了?”

“和你没有关系。”

“也是。但如果不知道情况,就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安慰?对我?你在笑话我吧?”

“不管对方是谁,看到人哭了就该安慰啊。”

因为流泪就是这么回事吧。看到人难过的信号,怎么能轻易无视。

“你总想站到高于对方的位置。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虽然也觉得这做法太辛苦,但你一定是有什么无法退让的理由,才为此付出努力吧。这种事是我做不到的,所以感到尊敬。”

“今天你话很多嘛。”

“是啊。不过看到你哭更稀奇。”

到她不再流泪之前,要我说多少话都好,丢人的声音随便她听。虽然不知道她眼泪的价值,但我能付出对等的代价。

“没错。”她声音细弱地说道。“我要站到所有人头顶上,俯视他们。所以八重樫同学保持现在这样就好。不管她说什么、纠结于什么都无所谓。我相信自己想象中的未来。”

“不对吧。要是真觉得无所谓,就没必要哭。”

八重樫是说了什么茅森无法无视的话。然而茅森却努力勉强自己,想要别开视线。

我第一次感到理解了茅森。自己仿佛瞥见了这个女孩的愚钝,以及其内侧诚挚心思的轮廓。

这看法或许是误解,或许不中肯。但她听了能笑出来就足够了。即便她听过后发怒,也比流泪更好。我原样说出自己的感觉:

“你不是想站在谁的头顶,只是希望有人能和自己对等交谈,就像朋友一样。”

对茅森良子来说,周围大群人都是愚蠢的吧。为了有理由原谅他们,才会搬出上下关系。就好比哪怕孩子说错了什么,正经的大人也不会因此发火。“我站的位置更高”这一姿态,便是平等原谅所有人的魔法。

但那不过是借口。

“这不是当然的吗。与其勉强原谅蠢货,肯定是对等交谈让人更愉快。这点小事你还是快点承认吧。”

茅森一动不动地瞪着我,脸颊上仍然沾着眼泪。

我已经不再说什么。不是不想说,只是没找到合适的话语。茅森又擦擦眼睛,眼泪似乎已经止住了。

“我有个目标。”

闻此,我不由得笑了,回答说:

“人类的平等。”

茅森非常认真地点头。

“为此,我有不能退让的事情。我相信自己的正确,真的。”

“但对八重樫,你没能顺利反驳。”

“是的。所以,我必须刷新自己的思考。无论思想还是伦理观,都必须时刻保持最新。”

“有个好办法,只要互相交流就好了。”

茅森微微翘起嘴角,笑了。

“你也是呀。”

“嗯?”

“桥本老师的事。”

“确实。”

连这种时候,她仍然想站在我头顶,说出我无法反驳的话。在桥本老师和拜望会的事上,我的确一直在犯错。

茅森轻轻歪过头,然后问出非常简单的问题:

“你觉得,什么是平等?”

对这个问题,我本可以做出相对聪明的回答。

所谓平等,就是任何人都拥有同等权利,而那一权利被认为是正当的。为此我们必须理解,每个人都是具有不同性质的不同个体。不能轻易将群体的倾向套用到个人身上,也不能毫无根据地从个人性质类推群体的倾向。每个人各有自己的幸福,不能靠自以为正确的逻辑一概而论。伦理观可以作为判断的依据,但观念会随时代不断变化,必须保持怀疑,思考那份观念是否与现代相符。——就像这个感觉。

但,我答出完全不同的话。因为信赖茅森良子,于是用自己的话来表达。

“平等就是提出讨厌你的一百个地方。然后,再提出最喜欢你的地方,只要一个就好。”

真正的平等没法靠理论总结吧,一旦局限到某一理论内,总会出现破绽。所以去理解并喜爱对方,基本就足够了。

她无语似地微微笑了。

“你什么都知道呀。”

“只不过把你明白的事情用语言表达出来罢了。”

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如果茅森良子真的能成为首相就好了。

在我看来,茅森是个可悲的少女。身怀重负,却又无法驻足停歇,只好拼命忍耐。我对她感到同情。尽管我明白,如果知道了这些,她一定会怒不可遏,看不起我。但希望她能原谅。我打心底尊敬她,对她的美感到敬爱。

为了让茅森露出笑容,我开口说:

“脸颊,脏了喔。”

但她没有笑,只是不高兴地用力蹭干泪痕。

没办法。因为打湿她脸颊的,绝不是什么脏东西。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让我暗自羞愧。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