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将来
找到真正的爱,
来聊聊与之类似的东西吧。
1.坂口孝文
放学后,我独自经过走廊。
今天很晴朗,算是梅雨季中的间歇。
带着夏季味道的强烈光线被分割成窗子的形状,在走廊中映出樟树的影子。我稍稍弓起背,垂下视线前进。
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不大,但很轻快。是茅森良子。她露出精心编织的微笑,挺直后背,带着两名后辈走过来。樟树的影子在她脚边微微摇晃。
“你好。”
茅森平静地向我打招呼,而我只是朝她的脸看了一眼,没有回应,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高中二年级的六月份,我十七岁,离她的生日还有两个月。
制道院正由茅森良子所支配。
*
去年秋天的学生会选举上,茅森获得了压倒性胜利。
那是预想范围内最完美的胜利。参选会长的只有她一人,其他宿舍全部认输,没有人报名。
从初二那年秋天荻同学在选举中获胜时起,茅森就开始为此做打算。她得到学生会会长的心腹这一地位,稳步提高自己的发言权,并不断获得支持者,以压倒性的优势为背景,反复与紫云和青月交涉把事情谈妥。在只有她一个人参选的选举中,举行了对她信任与否的投票,最后超过九成学生选择信任。
在制道院,第一次有绿色眼睛的女生就任学生会会长。但在全校集会上讲话时,茅森的姿态没有出现任何不自然。她以悦目的姿势站在麦克风前,露出充满自信的微笑,用清晰的声音报告自己当选为学生会长。话语中充分考虑到制道院的传统,没有提及眼睛的颜色或是性别。尽管如此,茅森良子的姿态仍带有戏剧性,让人深深感到这个学校的时代向前迈进了一步。
在所有人眼里,茅森都显得与众不同。
她成绩始终保持第一,去年作为学生会的主力,在全国性质的公开辩论赛中获得最优秀奖。如今的制道院里,恐怕没有学生不知道她的名字。哪怕不知道校长的名字,也能答出茅森良子的全名。大多数学生都知道她的养父是清寺时生,以及她将来的目标是成为首相。
另一方面,讨厌茅森的学生并不是不存在。选举时也出现了近一成不信任票,特别是紫云舍里还有很多学生觉得茅森碍眼。紫云果然具有发言权,又有其他宿舍的学生追随。单纯是引人注目,一样会让他们皱起眉头。
而无论对自己的伙伴还是敌人,茅森良子都会露出同样的笑容。
至少在表面上,她和三年前来到制道院时一样,依然是个完美的优等生。
2.茅森良子
我决定平等对待所有学生,所以遇到坂口时,也会礼貌地露出微笑问候。尽管我知道他会冷淡地从身边走过。
今天在走廊又被坂口无视,我暗自皱起眉头,走向学生会办公室。
第一次踏进这个房间时,我心里相当紧张。
到我转入制道院的前一年为止,学生会办公室似乎还在其他房间。不过听说后来数学社从兴趣小组升级为社团,那个房间就让给他们了。学生会只有几名成员,而之前的房间太大了吧。不过学生会也得到了新的房间,面积有半个教室左右。那里采光很好,清寺伯伯以前曾经用过。
担任制道院特邀讲师时,清寺伯伯有空闲会待在这个房间,处理私人的工作。原本是清寺伯伯房间的地方成为学生会办公室,对此我决定称其为命运。老实说,我不相信什么命运,但知道将某种偶然命名为命运的价值。
身后的两名后辈虽然不是学生会成员,但平时积极参与工作。两人都是红玉舍的住宿生。我带着她们走进办公室,随后径直走向房间最里面的书桌。已经落座的成员们纷纷说:“您辛苦了”,我也回应说:“辛苦了”。
在位置上坐好,便知道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右手边是副会长,左手边是书记和会计,对面是几名低年级学生。人数绝不算多,但聚集在这里的人无疑代表了制道院的全体学生。
“今天也拜托各位了。有什么要报告的吗?”
说出已经成为惯例的发言,左手边的书记——樱井真琴说:
“清扫志愿者兴趣小组申请进行课外活动。”
我朝她看去。
“和以往一样吧,有什么问题?”
“虽然不算问题——”樱井暂时停顿,眉头还继续皱着。“果然觉得那群人有点怪。”
嗯,她说得的确没错。
清扫志愿者兴趣小组由黑花的高一学生设立,是个只有四名成员的小团体。但她们举办清扫活动时,一定会有约十五名学生参加。没有学校主导,活动内容只是进行打扫,却能保持稳定的向心力,这自然显得不可思议。
“文件都齐全对吧?”
“嗯,齐全是齐全。”
“那就只能批准了吧,又不是在做什么坏事。”
“可是,关于那个兴趣小组有不太好的传言。”
“哦,什么传言?”
“会长你也知道吧?就是说讨厌我们的学生都聚在那儿。”
我坦率地苦笑。
当然,我知道那个不一般的传言:清扫志愿者兴趣小组其实是目前反学生会势力组成的团体,目的是颠覆学生会。而我比传言了解得更多。
那个兴趣小组的背后,是坂口建立的清扫员组织。
清扫员的数量已经增加到六十人左右,所以参加志愿活动的十几人不过是冰山一角。此外,清扫员中有大量学生对学生会不满,这也是事实。
“那种事,放着不用管吧。”
听我轻松地回答,樱井不高兴地别起嘴角。
“可是——”
“能把讨厌我们的学生聚在一起,整理他们的意见,这反而值得感谢,远比每个人都对学生会漠不关心要好。”
“他们只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都不知道我们的工作量。”
“那样就好。没有任何问题。”
我换了种笑容朝樱井看去。那笑容更自大、更挑衅。这一表情在如今的学生会办公室能够得到容忍。
“站到更高的位置,总会被下面的人指指点点,对他们彻底宽容就行了。无论被谁说什么,只要继续保持完美就没问题,因为现在代表制道院的是我们。”
正如樱井所说,这里的工作很多,应该比以往的学生会要多出五成。这意味着我们拥有很大发言权。
那些至今由校方随便决定的事情被我们夺到手里,进行商讨,逐一做出更正确的改变。就连各社团活动的预算分配,还有校规中服装的规定,都一一反映了学生会的意见。
“制道院里没有我们的敌人,那么无论对方是谁,只要温和地观望就好。”
我注视着樱井的眼睛说道,于是她轻轻点头。
“那我继续处理手续。”
麻烦你了,我嘴上答着,心里则重复刚刚说过的话。
——在制道院里,没有我们的敌人。
如果说有谁能称作敌人,那便是在制道院的外侧。
*
目前,校友会仍没有对我持肯定态度。
自从初二那年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起,每当我想要一点点改变制道院的现状,他们总会表现出负面反应。更何况,绿色眼睛的女生在学生会选举中获得压倒性胜利,对他们来说是个遗憾吧。很多管理校友会的人出身于紫云舍。
校友会虽然是个麻烦的对手,却让我不能小看。他们可以说是“本地有权势者”组成的团体,对毕业后想做政治家的我来说也有价值。如果可以,真希望得到他们的认可。
我劝服自己说,这件事不必急躁。
要讨得校友会的欢心,做法很简单,只要不断取得成果。他们非常喜欢在正面的新闻中看到制道院的名字。以前在汇集全国高中生的公开辩论赛上拿到最优秀奖,他们还特地发来措辞做作的贺电。
除此之外,校友会还有另一件喜欢的事。
那便是闻名全世界的制道院毕业生,清寺时生。
所以,我决定利用自己尊敬的那个人来讨校友会的欢心。依靠清寺伯伯,让今年的文化节——章明节多少获得一些成为新闻的价值。
换句话说,我决定在章明节时上演《海豚之歌》。
3.坂口孝文
从初二开始的三年间,要说我生活中发生的变化,大体上有三件事。
第一件是清扫员组织的壮大,其活动内容也多少发生变化;第二件是我成为白雨舍的舍长,杂务多少有所增加;第三件是在宿舍里尽是闲暇的夜晚,我有了新的习惯。
其他就没什么特别的改变。尽管不再在历史考试上交白卷,但也没有和桥本老师和解。除了多少长了些个子外没有像样的成长,住在白雨舍的一间屋子里,与绵贯一起无所事事地度过。偶尔玩玩游戏然后一败涂地,只有他的战利品清单越来越长。
六月里一个浓云遮住月亮的夜晚,绵贯横躺在床上说:
“大学定下去哪儿了吗?”
学校调查我们的发展意向,是上个月的事。
我把椅子坐得嘎吱作响回答:
“挺难定的。京都,还是东京。”
“靠地点来定的吗?”
“其他方面不去看看也不知道吧?”
在大学想学的内容已经大体决定了。但只要能进想进的院系,无所谓那所大学。在自己能考上的范围内尽可能选水平更高的,我想到的也就这么多。
综合来看,感觉毕业后可能去东京。但父母希望我留在关西圈内,估计是想让我直接在自家公司就职。
“你没为这个发愁吗?”
我朝绵贯问。
以前他就说过要进自家的公司。比起继承家业,更想做技术职位,对想进的部门好像也有明确的想法。
绵贯轻松地回答:“靠排除法嘛”。
然后,他像是念出准备好的文稿一样继续说:
“坐轮椅找工作,光是想想就麻烦。既然这样不如跳过这一步,去个能直接进去的地方。要是有其他想做的那是另一回事,但我对自己家的工作还挺喜欢的,所以就选更轻松的啦。”
绵贯的声音中并没有悲伤的意思,所以我也没有当成悲伤的话来听。
“我倒没觉得喜欢自己家的工作,也不讨厌。”
“做做看说不定会喜欢上呢。”
“嗯。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无论什么工作,只要一心一意投入进去,总会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价值和骄傲吧。不过。
绵贯说:
“还有其他想做的事吗?”
“有是有,但说不定只是强行找到的。”
“哦?强行找到?”
“怎么说呢,感觉说不定就像是叛逆期,只不过想反抗点什么而已。或许我不是真的喜不喜欢,只是莫名不想沿着被人准备好的路前进。”
说着说着,我开始难为情,但心里的烦恼说白了就是这个。我并不确信自己想做的事,说不定现在正把纯粹的感情丢在一边,想只靠幼稚的自我主张来决定将来的方向。
“反抗也没什么不好吧。”
“是吗?”
“比起你的反抗心理,坦率的梦想或者目标更好?这谁能决定?重要的不在于感情的由来,而是看选哪个能让自己在将来少后悔一点吧?”
“可我就是不知道哪个能让我少后悔,所以才烦恼。”
“这种事,哪有人会知道。”
“那要怎么才能决定?”
“要不你抛个硬币?不喜欢的话,就只能开动想象力了。”
想象力。我在心里重复。
但十七岁的我,靠想象力能到达多远的未来?又能避免多少后悔的心情?
总觉得做不到多少,反正将来总会以预料之外的形式感到后悔。那么比起减少后悔心情的总量,我更想选择将其接受。经历了难过、痛苦、失败,但是。但是什么?虽然说不清,但总之最后要能反驳后悔的心情。
“时间快到了吧?”
绵贯说道。
我看了看表,发现离九点只剩五分钟左右。
“嗯,谢谢。”
我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放着一只红色的对讲机。
从去年夏天起,我开始避开茅森。
在同一时期,我和她之间有了新的习惯。
*
成为白雨舍的舍长,有一项特别的好处。
那便是可以管理宿舍屋顶的钥匙。
白雨舍的屋顶基本上禁止学生进入,但每天早上要认真打扫。而舍长有义务在早上监督全体住宿生扫除,于是会把钥匙留在手上。
每天晚上,我会带着那把钥匙,一只手拿着红色对讲机来到屋顶。
从白雨的屋顶,可以清楚地看到红玉舍。排列规则的窗户中,二楼右数第二个是茅森的房间。她会站在窗边拨通对讲机。
——明明你去紫云住进单人间就好了。
她这么说过。但我喜欢白雨,不打算离开。
今晚九点刚到,对讲机再次响起。
这只对讲机,是去年生日时从茅森那里收到的。
4.茅森良子
与坂口互送生日礼物的习惯从初三开始。
当时我正在找一本翻译版小说。那本书已经绝版,只有旧书还在流通,而坂口手上恰巧有。我本打算出钱买,可他以生日礼物的名义硬塞给了我。
坂口的生日比我早,想回礼也只好等到第二年。升上高中部,接近他生日的时候,要送什么让我考虑了好久,那时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擅长挑选礼物。
休息日来到街上东找西找,累到筋疲力尽还是没找到称心如意的东西。日暮途穷时,我看到了一副对讲机。
那副对讲机是快活的红色,外形圆滚滚的很可爱,而且上面用很小的字体低调地印着制造商的名字。
我知道那个名字,是绵贯条吾家的公司。再考虑到如果是和他有关的礼物,坂口应该会中意,于是我把对讲机买了下来。
可送给坂口时他显得有点为难,因为对讲机价格远超过他给我的书,于是我们决定将那副对讲机分开,每人各拿一只。
从那年夏天起,每到晚上九点我们便一同打开对讲机的开关。
起初的理由是我找他商量学生会选举的事。当时我还不是学生会会长,两人一起想各种坏主意。
我和坂口几乎是对完美的搭档。我直接接手自荻同学那届起得到更大发言权的红玉舍,而坂口以人数最多的白雨舍和黑花舍为中心,扩张清扫员组织,逐渐获得影响力。而且在扩张时,坂口有意吸收了反感我的学生,其原因在于我曾拜托他,说:“希望你能帮忙收集批判我的意见,内容越真实越好”。
关于清扫员,有一个唯独我和坂口才了解的侧面:通过他们收集学生的看法,以此让我的学生会更加牢不可破。
虽然表面上完全没有迹象,但我们暗地里交换情报,互相利用对方让自己的立场坚如磐石,就像半个世纪前意大利的政治家和黑手党串通一气——举这个例子让人不太痛快,总觉得好像说我们绝对没什么好下场。但多亏这一体制,我可以自信地说,如今制道院里没有我的敌人。尽管有反对我的组织,但那个组织的领导者竟是最理解我的人,所以我所向无敌。问题在于坂口顾虑到清扫员的视线,开始假装和我交恶,结果每次在走廊相遇都会让我感到有些寂寞。
我站到宿舍房间的窗边。红玉舍的位置比白雨舍地势更高,所以能看到那边的屋顶。尽管找不到坂口的身影,但他一定就在那里。把对讲机放到耳边的模样不能被其他学生看到,所以应该是躲在隐蔽的地方。
打开开关,对讲机上先是发出嘈杂的噪音,然后便是他的声音。
我们共享着同一个频率。
*
“我觉得现在的学生会没什么具体问题。”坂口说道。“紫云的学生果然讨厌你,但找不到材料来攻击。从旁观的角度来看,不是很清楚现在的学生会和以往有什么不同,他们也就这种程度,不构成问题。”
我朝对讲机叹了口气。
“就制道院的学生会来说,我倒是觉得现在做的事情大不一样呀。”
比如说,以前有过学生会主导修改校规的前例吗?至少我很清楚,去年和前年的学生会甚至没反对过学校决定的事项。但我不同,只要有必要,无论对方是谁都会斗争。
对讲机另一头的坂口笑了。
“当然,实际上相当不同。但对于没想了解的人来说,做什么他们都看不出来。”
“除了紫云,其他宿舍呢?”
“论点都一样。到头来,很多人都觉得你成了会长也没带来实际变化。白雨和黑花希望看到更浅显易懂的改善。”
“是说宿舍环境?”
“嗯。”
我不了解红玉以外的宿舍,所以没有实际体会,但听说黑白组和紫红组在设备方面也有差距。
“关于对宿舍的不满,我打算进行问卷调查,不过也只是觉得可能拿来当成和学校交涉的理由。”
“白雨这边的问卷我来处理。把学校应该能答应学生会的事项混进去,拿这个提升形象。”
“谢谢。不过,其中
一半要给我学生真实的想法。”
“知道了。接下来说正题吧。”
他从清扫员中征集对学生会的不满一样是正题之一,不过我没有反驳。
最近,我和坂口谈的多半和剧本有关。
我开始写下记忆里的《海豚之歌》。话虽如此,我只读过原剧本的一半,而且其中除了一些印象深刻的台词,也只能记起大致的情节罗列出来,所以大半要重新创作。尽管从考试分数上来看我的语文成绩更好一点,但坂口远比我擅长写文章。所以我每一行都和他商量,然后在笔记本上记下。
“那,今天从第七幕开始。”
对讲机另一边的坂口说道。
《海豚之歌》的剧本中没有清晰的故事。自幼相识的几个人成年后再会,开始在海边的独栋房子共同生活。主题都是些日常琐事。
第七幕中,描写的是两名女性在海边度过黄昏。
“夕阳照着海面。”我摸索着记忆开口。“两人并肩坐在沙滩上,说不定在喝啤酒,但放到我们的舞台上还是改掉更好吧。”
“细枝末节放到后面定。然后呢?”
“其中一人说起往事,另一人听着,就只是这样,可这一幕很难理解。”
我离开窗边,在床上坐下,朝对讲机花了很长时间来解释。
这一幕中出现的话题是娱乐性垂钓(sportfishing)。海豚星上存在高度的伦理观,对娱乐性质的垂钓行为有强烈抵触。但作中一名角色的祖父爱好垂钓。那个祖父在作品中已经去世,但第七幕中这名角色回想起和祖父之间曾发生的对话。
他的台词中有这样的内容:
——伦理只能放在心里培养。一旦拿到外面,总会在什么地方失去意义。
我不是很理解话里的意思。
“你怎么想?”
听我发问,坂口在对讲机另一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说了起来:
“他说伦理不能从心里拿出来,总觉得我能懂。”
“为什么?”
“就和台词里说的一样,或许会在什么地方失去意义。”
“怎么失去意义?”
“要把娱乐性垂钓定为恶行很简单,但很难把以获得食物为目的的渔业也算作恶行。但从我的伦理上来看,就连‘只要是为了活着就可以牺牲其他生物’这种思维方式都无法理解。”
“意思是让大家都去做素食主义者?”
“不对。要说植物的生命比鱼更低贱,我也觉得不太恰当。到头来从人类的角度来看,似乎只会拿容易带入感情的东西做话题。”
“鱼能让人带入感情吗?”
“比小麦或者番茄强。”
“这倒也是。不过也不算不好吧?”
“当然了。但在最根本的地方还是让人不舒服。”
“最根本的地方是指?”
坂口沉默了片刻,大概是斟酌过话语才回答:
“对生命按可以杀和不能杀分类,这让人不舒服。”
我并不是想反驳坂口,但想要更准确地理解他的想法,于是继续说:
“素食主义中,有牺牲的数量这个观点。”
这个话题坂口也知道的吧。就是说养一头牛需要大量植物,那么直接吃植物带来的牺牲更少。我以前在书里看过:要生产一公斤牛肉,需要十公斤的谷物。
“要是纯粹把牺牲的数量当成问题,什么也不吃是最好的吧?只要自己一个人死,问题就都解决了。”
他回答的语气相当冷淡,仿佛将我一把甩开。
我忍不住笑了。他的话实在太过纯粹。
“就是说按你的伦理观,善良的人只能饿死?”
“要是按我个人的想法走到极端,是会变成这样。”
“我不一样。如果遇到好人——哪怕不算好人就要饿死,袖手旁观会违背我的伦理。”
“我也是。实际上我也在靠不公平的感情来判断孰是孰非。”
公平,还是不公平。
看来在坂口最根本的伦理观念中,判断的标准便是这个。而对他来说公平的态度不掺杂自身的感情,而是以更客观的角度来做出评判。
像这样能渐渐解释坂口的想法,让我感到高兴。
他小声补充:
“只要以感情作为伦理的依据,就没法讲道理来说服其他感情,只会变成比谁嗓门更大。”
“就好像正义的敌对面也有另外的正义?”
“或许吧。不管怎么说,所谓伦理只在拥有相似价值观的群体内才成立,不适合用来说服群体外的人。”
我想象对讲机坂口在另一边露出的表情。他一定正为难地皱起眉头。
坂口不擅长谈论和个人价值观相关的话题,说这些话时总显得难为情,但还是会配合我坦率地表达意见。而另一方面,无论抽象的内容还是难为情的坂口我都喜欢,所以想继续聊一聊这个话题。
“就是说,你的立足点是伦理主观主义。”
“这话什么意思啊?”
“凭感觉罗列的词,这你能听出来吧?要是在意的话之后去查查。我最近开始渐渐相信道德确实存在——”
[译注:这部分和道德实在论/道德现实主义(Moralrealism)以及伦理主观主义(ethicalsubjectivism)等哲学观点有关。]
然后我们从剧本的话题大胆地迈进岔路,一时间沉浸在纯粹讨论伦理本质的对话中。不以感情为依据、更加客观的伦理真的存在吗?或者说能否找到善恶的判断标准,以此来取代伦理呢?
我们没有找到两人都能认同的美好解答,但两人都在非常认真地寻找答案,这一态度是一致的。
临近宿舍熄灯时,我说:
“客观上正确的伦理,是不是根本不存在啊?”
这是我坦率的疑问。很小的时候,还在为手里糖果的数量或喜或忧的时期,我就开始有这样严肃的疑问。
坂口闭上嘴,很久没有声音。我透过窗户仰望夜空,侧耳倾听他的沉默。对讲机偶尔收进细小的噪音,不知道是什么来源。那种粗涩的振动令人心情愉快。
坂口说:
“我所了解的,只有我认识中的伦理。所以就算其他人有不同的伦理观,我也想尽可能尊重。”
这回答很有他的风格。作中的祖父也有同样的想法吧,所以才会说伦理只能放在心里培养。
但在海豚星上,他的价值观已被当成陈腐的东西。恐怕正是因为这样,才特地把他设定为“祖父”,并写成已经去世。如果是那样,在那颗美好的星球上,到底怎样的伦理才能被人理所当然般认同呢?
我把内心的疑问简短地总结成一句话:
“我想找到海豚星。”
眼下是为了完成在章明节上演的剧本,但还有更重要的目的。
在对讲机另一边,坂口长出了一口气。那声音不像叹气,而是更加理性而有力。
“果然还是再找找第六个钥匙孔吧?”
坂口说道。
5.坂口孝文
清寺先生死后,茅森曾帮忙一起整理遗物。
但无论她怎么找,都没有找到《海豚之歌》,却发现了一串钥匙。那是清寺先生在制道院做特邀讲师时用过的东西。
钥匙共有六把,其中四把带标签,分别对应清寺先生用过的教室、休息室、还有这两个房间所在校舍的门。没有标签的两把钥匙中,已经知道其中一把用来打开他当时用过的书桌抽屉,但最后一把还没找到对应的锁。
这串钥匙应该反映了清寺先生在制道院时的行动范围,那么最后一把钥匙打开的锁头后,会不会就是《海豚之歌》的原稿呢?这是我们的看法。虽然只是一厢情愿,但已经没有其他线索了。
我们还没有试过制道院里的所有钥匙孔。
和自己无关的宿舍很难进去,而且还有像校长室那种学生几乎不会出入的房间,其中排在首位的便是教师办公室。
进教师办公室的门已经确认过打不开,但锁不止门上那一把,说不定里面某个柜子才是正确答案。
我在考虑近日内潜入教师办公室。
首先遇到的问题,是怎么拿到教师办公室的钥匙。
我知道钥匙在哪儿。办公室里的墙上有块大板子,上面挂着各种钥匙,开办公室门的钥匙也在其中。包含备用在内一共两把,我想拿备用的那把用一个晚上。
我想到的方法并不复杂。钥匙上带着塑料标签,只要把标签换到其他钥匙上,再挂回板子就行。就算多少要花点时间,有一分钟也够了。但在那期间必须引
开办公室里老师们的注意力。
听我这么说,绵贯表示:
“要吸引注意力,目标应该选桥本老师吧。”
为什么?我问道。
他回答得理所当然:
“因为很容易挑起争执。要吸引别人注意力,最好的办法就是发出很大声音。”
“要和桥本老师大声吵架吗?”
“以前不也有过好几次。”
“次数倒没那么多。”
也就两三次罢了。不过除了他以外,我的确没和其他老师发生过任何争吵。
绵贯一脸平静地继续说:
“选个合适的日子,最好是桥本老师在,其他老师越少越好。只要调查老师们的日程就没那么难吧?”
“嗯,应该很快就能知道。”
“偷来的钥匙,你打算怎么还回去?”
“潜入办公室的时候把假货换回来。”
“但那样走的时候没法给门上锁。”
“不,那个应该没问题。”
教师办公室的门上是推拉锁,要在屋里上锁,只要把不大的锁柄滑到下面。用绳子之类的老套办法应该能解决。有些教室门上也用了同样的锁,可以在那边尝试各种方法。
听完我的解释,绵贯认真点头。
“那就先试试上锁吧,然后调查老师们的日程。调查交给你行吧?”
“也不用你做什么啊。”
我只是和他商量怎么偷偷借用教师办公室的钥匙,想问他的意见,但绵贯听了摇头。
“一个人做不到的。要有两个人分别负责吸引老师的注意还有交换钥匙。”
的确没错,但我不愿意把他牵扯进来。
见我犹豫不决,绵贯无语地笑了。
“换钥匙你来啊,万一出什么差错你就一个人去挨骂,我只不过是和桥本老师说话而已。”
“你根本没理由掺和进来。”
“这很有意思吧?而且我有不少话想给他说说。”
直到现在,我们和桥本老师也很难说是关系融洽。毕竟从根本上性子不合,而且他毫无恶意地说出的话还是会刺激到我们的神经。但初二那年拜望会的晚上,他曾在瞭望台的台阶上借绵贯搭住肩膀。我忘不了那份恩情,所以已经不像当时那么讨厌他。
绵贯的心情一定和我差不多。一方面想对桥本老师大吼,另一方面又对他心怀谢意。
“那就拜托了,谢谢。”
我说道。
绵贯瞄了我一眼。
“为什么要潜入办公室这种无聊的地方?”
我还没有和绵贯提过《海豚之歌》,总觉得那部剧本的事要经过茅森允许才能说出口。
于是我拿出自己的理由回答:
“为了提高表白的成功率,我正在找理想的气氛。”
我已经决定,如果找到《海豚之歌》的剧本,就向茅森表白。
绵贯轻轻皱起眉头,嘀咕说:“那又为什么是办公室啊?”
*
尝试从门外上锁时,除了我和绵贯,八重樫也参加了。
放学后的教室适合试验密室机关。因为教室前后都有门,就算锁上其中一扇,也可以从另一扇进去再打开。
上锁的方法很简单。把绳子弯成U字形勾住锁柄,再从下面的门缝通到走廊。只要在走廊拉动绳子两头,应该能拖下锁柄给门上锁。
为此我们准备了几种绳子,发现似乎是钓鱼线最合适。问题是锁柄太小,靠绳子总是没法顺利拖动。如果用胶带固定倒是有所改善,但这样一来胶带又成了麻烦。U字形的绳子只要拖动一端就能收回,但胶带会留在教室里。有时继续粘在锁柄上,有时跟着绳子一起脱落,但没法通过门缝,只能留在教室地上。
我们一起动脑,找到了能确保从锁柄上剥下胶带的办法。把绳子弯出两个U字形,其中一个在室内的桌腿上绕过半圈,以此让我们在拉动绳子时可以向两个方向施力。只要用特定的方法拉绳子,就能靠朝正下方的力道拖下锁柄,同时靠另一个方向的力道剥下胶带。
尽管如此,还是没法把胶带拽过门缝,不过这点应该可以无视。如果第二天早上在教师办公室里发现的是一具尸体,那说不定会有名侦探现身,轻松破解密室的机关,但实际上掉在办公室地上的只是一段几厘米的胶带,不会引人注意。
途中,绵贯离开了五分钟左右,在那期间我和八重樫聊了一会儿。
“最近条吾开朗了许多。”
她说道。
但我不是很清楚。
“是吗?总觉得好像没有多大变化。”
进入制道院后我便和绵贯成了室友。刚过一个月时只觉得这人真不讨人喜欢,后来印象也没发生变化。他头脑聪明,尽管内心温柔却很不愿意让人知道,性格别扭,同时也是与我意气相投的朋友。没想到他会喜欢用钓鱼线创造密室这种游戏,真是意外。
“从你来看确实是那样吧,毕竟条吾很喜欢你。”
“比不上他对你的喜欢吧。”
“是吗。总觉得他和我相处时有隔阂。”
“对方是谁都一样吧,只不过隔阂的种类不同。”
不仅限于绵贯。这世界上恐怕不存在任何一个人能让谁彻彻底底敞开心扉。
“怎么说呢,最近的条吾似乎更坚强了,康复训练也相当认真。”
“有能靠双腿走路的希望吗?”
这个问题,我从没问过绵贯。
八重樫暧昧地摇头。
“说是康复训练,也不是练习走路。要是连靠轮椅生活都变得困难就糟了,所以要坚持训练,维持现在的状态。剩下的就是练习失去平衡时尽量不受伤之类的。”
“哦。”
“不过,今天抓着扶手走十步就是极限,但明天说不定能走出第十一步,来年说不定能不靠扶手走出一百步。没人能断言他做不到。”
“确实没错。”
“以前的条吾不会这样努力,而是想尽办法找到理由,接受自己走不了路的现实。”
我对绵贯还没有了解到能反驳八重樫,所以本可以轻轻点头,为这段对话写下句号。
但总觉得那样心里不太舒服,我摇头说:
“说不定现在也没有太大差别。感觉他只是稍稍改变了用来接受现实的理论。”
或许吧,八重樫说道。
直到最后,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
不久后,轮椅经过走廊时咕噜咕噜的车轮声传来,我们的对话就此结束。
*
听我说完潜入教师办公室的计划,茅森在对讲机另一边悄声笑了,然后嘟囔说:“怎么没早点叫我一起呀”。
我们打算在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二实行计划。那天桥本老师担任顾问的游泳社休息,而且有不需要他参加的会议。放学后我和绵贯一起去办公室偷来钥匙,夜晚溜出宿舍潜入校舍,然后寻找写下海豚星的剧本。这计划棒极了。
“你也要一起去?”
“当然了。”
“但要是被老师发现,有可能影响成绩。”
“别小看我。如今我的成绩可不会受这点小事的影响。”
“哦。那希望你能打开窗户上的锁。”
校舍的钥匙放在教师办公室,茅森手里也没有,所以我们打算从窗户进去。茅森因学生会的工作很忙,在校舍内留到很晚也不会被怀疑,最适合在老师巡视校内给各处上锁后再去打开。
“知道了。”
茅森答道,接下来的语气就她而言显得软弱:
“你觉得能找到吗?”
“一定能。如果没能找到,我会好好安慰你。”
“哦,我很期待。”
清寺先生的《海豚之歌》真的在制道院吗?
总觉得必须在制道院才行。章明节的舞台对我来说不重要,但我知道茅森有多重视那部剧本,所以一定要找到。
“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是七夕呀。”
她轻声说道。
虽然不是有意而为,但预定行动的星期二,是七月七日。感觉那天很适合让她与清寺先生的剧本时隔已久迎来再会。
(译注:现代日本的七夕是阳历七月七日。)
事情一定会一切顺利。
这时我还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我们的计划不得不做出变更。
离预定日期还有三天——七月四日一大早,宿舍里的电话响了。白雨舍的电话设在玄关附近的走廊窗边。我一只手拿起话筒,望着窗外晴朗而漂亮的蓝天,听到父亲抑制感情的声音。
事情并不意外,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内容是祖母病危的消息。
蓝天上,一片云轮廓清晰,像艘小船般朝东飘去。
我朝电话里说:我立刻回家。
6.茅森良子
坂口孝文离开制道院是在七月四日,星期六。
那天我在学生会办公室做些资料。尽管没什么急事,还是莫名静不下心,于是手上拿起简单的工作。
一同待在办公室的只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在处理杂务。樱井真琴。她面朝书桌一脸沉思的模样,但握在右手笔已经很久没动过。她继续盯着眼前的打印材料说:
“坂口君他祖母大人(お祖母様)的事情,你知道吗?”
我简短地回答说不知道。没想到能在现实中听到“祖母大人”这种措辞,结果有点分神。在她的家庭,这样的称呼是不是很普通呢?但我也称清寺伯伯的夫人(奥様)为“夫人”,没有太大差别。
樱井继续说:
“好像是胰脏不太好,冬天结束以后就住院了。”
“哦,你很了解啊。”
“坂口君的祖母大人和我爸爸都是制道院毕业,这种事情很快就会传开。那些人会聊的话题也就是健康情况和孩子们的发展了。”
我不是很清楚樱井口中的“那些人”指谁,但恐怕是包含她父亲在内的某一类大人吧。
“坂口君和他祖母大人的关系好像不太好。你听说过吗?”
“完全没有。”
我甚至不知道坂口有祖母。当然只要还没去世肯定会有,但我连父母都没有,很难有具体的想象。
尽管觉得这个话题很敏感,我还是坦率地问:
“他们关系是怎么不好?”
我纯粹对此感兴趣,而且感觉樱井也想说出来。
然而她却提不起劲地回答:
“我也没那么了解。听坂口君提起他祖母大人,已经是小学时的事了。”
“但你了解一点吧?”
“怎么说呢,好像是个可怕的人,管教很严,对坂口君的交友关系都要一一做出指示。”
“那如果当时认识,我估计会被讨厌得很厉害。”
“或许吧。”樱井小声嘀咕,然后不太痛快地继续说:“不管怎样,她在坂口君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住进了看护设施。”
“哦。”
“那个时候,他说自己松了口气。”
这内容我不是很想听。
感觉樱井也不是喜欢才说起这类话题,于是我放下笔问:
“所以,你想说的是什么?”
“什么想说什么?”
“怎么想就怎么说,这不是你的优点吗。”
“你在笑话我?”
“完全没有,真心觉得是优点。”
明明没说谎,樱井听了却不满地皱起眉头,不过她似乎觉得没必要特地在这件事上争论,于是继续说:
“说起住在看护设施的祖母大人时,坂口君显得有点寂寞。我只是想起了这件事而已。”
哦。我简短回答。
我不了解亲属是怎样的存在。尽管对清寺伯伯和他夫人感到莫大的恩情与谢意,但不觉得他们是父母。非要说的话,若草之家的职员算是养父母,但我与那些人的关系也不同于血缘关系吧。
“你呢?和家人关系好吗?”
听我发问,樱井皱起眉头。
“弟弟有点麻烦,总觉得看他特别傻。”
“你讨厌他?”
“倒也不算讨厌。”
“原来你有弟弟啊,真想见一见。”
“见他干什么啊?”
“不知道呢,可以听他讲你过去的事?”
虽然是无意中想到的主意,不过感觉会很有意思。
“绝对不行。”
樱井说着朝我瞪来。
说起来坂口好像有两个妹妹。如果可以,真想和她们聊聊,因为我完全想象不出在家里做“哥哥”的坂口是什么样子。
本以为对话就此结束,结果我想错了。
樱井的视线回到桌面的打印材料上,然后继续说:
“你和坂口君吵架了?”
我听了苦笑。到去年夏天为止,我和坂口对外也表现得像“两个关系融洽的同学”,所以从旁人来看,或许觉得我们在某一时期闹翻了。
“保密。”
我答道。
毕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和他的关系,只好这样回答。
——坂口回到制道院时,该怎么和他搭话才好呢?
他的“祖母大人”还好吗?与坂口相识以前,人生中从没有谁让我产生过这样的苦恼。
*
但到了第二周,坂口还是没有回来。
听说他祖母在星期六去世了。
坂口家家业很大,没法隔日立刻举办葬礼,告别仪式设在了星期二。本以为最早也要星期三以后才能和坂口再会,结果我猜错了。
“他好像会在葬礼之后立刻回来。”
中川老师说。
那是星期一放学后的事。
我已经不是图书委员,但有时间还是会到图书馆见她,这已经成了习惯。
“他是个细腻的孩子,一定有各种考虑吧。明明不用急,慢慢来就好了。在我看来,真希望他能认真对待十几岁时的悲伤。每次受伤都能停下脚步,无论如何都只能是一段时期内的特权。”
中川老师压低声音,用均匀的语速说道,声音仿佛湖面泛起的波澜。
我老实地摇头。
“也不是说不能在前进的同时感到悲伤吧。”
清寺伯伯去世那天晚上,我和以往一样翻开了习题册,因为那时我正在为考到制道院第一而努力学习。那天晚上的事无疑融进了我的血肉。尽管题目内容完全没看进脑子,但还是让我练习了在真正痛苦时该如何迈出下一步。连那天晚上我都翻开了习题册——我曾几次被这份记忆所鼓励。
中川老师有些悲伤地皱起眉头,然后微微笑了。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呀。没有几个学生能带着这么坚定的意志,连续几年始终盯着同一个地方。”
“但他是坂口。”
正如中川老师所说,我相信自己的意志远比同龄人更坚定。如果单纯比较头脑,我可能不是最聪明的。要是付出同样的努力守在书桌旁,制道院里应该有几个学生能比我考到更高分数,但实际上拿最高分的却是我。至今为止我的一切经历不允许自己妥协。
但,坂口孝文。或许我唯一赢不了的就是他。他心里的前提和我不同,以另外的视角观察现实,而且恐怕拥有比我更好的视野。
我是在去年选举战时意识到了这件事。本以为没有任何人能与我对抗,无论对手是谁,我都能获得压倒性胜利,但冷静下来想想就发现不对。
如果坂口进入紫云舍,然后参选学生会会长,恐怕我赢不了。哪怕背后有这几年力量有所增加的红玉舍全面协助,票数恐怕也比不上受紫云舍与清扫员支持的他。
以前,坂口曾开玩笑说:
——其实刚进制道院的时候,我曾想过要做学生会会长。能让白雨出一个会长很痛快对吧?
坂口发展清扫员组织,一定就是为了这个。
而且,如果坂口没有改变主意,恐怕现在他已经实现了目标。在去年那个时间点,即使坂口从白雨报名参选,恐怕也是有红玉支持的我占优势,但如果他更早行动就不好说了。坂口早在初一便建立起清扫员组织,时间应该很充足。
中川老师微微歪头。
“感觉你们互相尊敬,真是羡慕。”
“中川老师没有能尊敬的人吗?”
“有啊,当然有。清寺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其他的呢?”
“还有几个人,但身边没有。所谓距离一定很重要。”
“意思是说,保持距离更好吗?”
不对的。老师说着微微摇头。
“越是靠近,就越了解对方的各个方面。要尊敬历史上的伟人很简单,但熟识后就有变化。就算能尊敬老师,换成朋友就难了,恋人更难,更别提结婚。原本用来填补未知的幻想会一一被证明是错的,所以能尊敬身边的人真的太少见了。”
这么想来,中川老师时刻在注意距离感。就算和我再亲近,还是坚持停留在老师和学生的范畴,她自己绝不会跨过那条线。至今为止始终如此。
但她接下来的话似乎越过了那条线。
“我在朋友那一步失败了。”
老师也有想尊敬
却没能成功的人吗?
“老师想尊敬的是怎样的人呢?”
她很自然地岔开我的问题。
“无论是谁,都是能尊敬比较好呀。有个人一直让我同情。”
“同情。”
“有些事对我来说浅显易懂,可怎么都没法让那个人明白。如果是你和坂口,遇到这种事时做法很简单吧?”
嗯,非常简单。
“如果对方不懂,细心解释就好了。”
靠那副对讲机,我和坂口可以持续交流。如果昨天没能传达自己的意思,可以今天继续,今天也没能传达那就明天。我们有自信不会放弃理解对方。
正是这样呀,老师说着笑了。
“但有些东西越是简单,就越难靠语言传达。”
“老师想传达怎样简单的事情呢?”
中川老师少见地露出阴郁而沉重的笑容。
“我的期望从来都只有一个呀。身世也好,眼睛的颜色也好,性别也好,和这些属性无关。既然站在我面前,就纯粹看着‘我’这个人来交谈啊。”
我很明白中川老师的意思。这对我们来说的确浅显易懂,但对于不会明白的人,的确说再多也没法让他们明白。所以我始终在寻找海豚星,寻找那颗一切属性都会失去意义的星球,以及那颗星球上美丽的故事。
我带着开玩笑的心情说:
“那老师就尽情羡慕我们吧。”
可话说出口却完全不像玩笑。因为我相信,在我和坂口之间能够建立起和海豚星同等的东西。
中川老师露出漂亮的笑容,回答说:“我会的。”
*
星期二课间休息时,来了个意外的客人。
被人叫到名字来到走廊一看,发现是绵贯。
我和他还不是很熟悉,在走廊里遇到时会互相问候,但我没给他推过轮椅。绵贯说:
“钥匙怎么办?”
他说的是潜入教师办公室的计划吧。
本以为计划肯定要延期。寻找《海豚之歌》的剧本是出于我的缘故,没必要硬把坂口拖进来,但总觉得也不该把因失去亲属而离开学校的他放在一边擅自行动。
但绵贯似乎没打算中止计划。
“用来替换的钥匙在我这儿,要是你有这个想法,放学后到办公室去。”
他说道,脸上似乎不太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