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一角响起了钢琴的声音。
诺艾儿的纤长手指按下了C（Do）的键盘。
再一次，C。
可是传进诺艾儿耳里的音却不是C。正如预料，这架破旧的钢琴已经很久没有调音。音高完全跑掉了。
现在，诺艾儿的左肩下方连接著左手臂。完全没有异样感。感觉一如被超自然的力量扯断之前的状态。这就是陪伴自己十五年的惯用手。
藉著与大恶魔缔结的「第三项契约」，诺艾儿取回了左手臂。相对地──
「…………」
诺艾儿的左手伸向右眼。右眼被眼罩盖住了，现在还在隐隐作痛。
取回惯用手的「代价」是自己引以为傲的莓红色眼睛。诺艾儿失去了惯用眼。
卡隆说和同一个人缔结三次契约是很少见的事。
可是，诺艾儿还是无法弹钢琴。要「完美」演奏钢琴，也需要有脚。
取回左手是为了复仇。
为了让自己至少能够按按钮，诺艾儿作了这个决定。
虽然音调不对，诺艾儿还是很高兴能听到钢琴的声音。能再次感受键盘的触感也很令人高兴。
诺艾儿还沉浸在感动之中时，卡隆回到了藏身处。不知道从哪里弄来报纸已经渐渐变成他每天的例行公事。卡隆把今天的报纸扔到桌子上。
「这么快就开始练习钢琴了吗？」
「这种没有调音的钢琴对耳朵不好。而且还是要有双手才行。不过这样一来，我也能用手枪开个一两枪了。我已经不会再老是依靠你了。」
「那真是太好了。你就尽量努力别扯我后腿吧。」
卡隆还是一样很擅长惹毛别人。诺艾儿一脸不高兴地拿起报纸。
「所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咦？什么怎么办？」
「复仇啦，复仇。复仇这种事通常都是主动发起的。具体上要怎么做，你有想法吗？」
诺艾儿哑口无言。她虽然有在思考，却什么点子也没有。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随心所欲操纵拉普拉斯的巴洛斯失势呢？
贫民窟的居民曾说过，人生很容易有变故。可是要让那么受到市民支持的男人失势并不容易。
连黑手党也敌不过他，连魔人炸弹客都害怕他。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到底能做什么？
「……这……这个嘛……再闯进市长官邸，应该不行吧。既然如此，暗杀呢……？」
「他可是和黑社会有挂勾的人，不会轻易露出能暗杀的破绽。黑手党应该相当怨恨他，但他现在却还是活得好好的。」
「嗯嗯嗯……」
「复仇并不仅限于杀死巴洛斯。摧毁他的市长地位和他在背地里堆积起来的骯脏财富──这也是十足的复仇。」
「这我知道。」
卡隆眯起红眼，嘴喙中发出窃笑。
「都来到这一步了，你还在犹豫什么？这种时候就大干一场吧。」
这个恶魔究竟在打什么算盘？他究竟想要让诺艾儿找到什么答案？他似乎已经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首先，你想想看吧。希比拉为什么要叫你杀死星光驿站的董事长？」
「……因为星光驿站这个公司本身会妨碍到市长……」
「没错。你继续想想，为什么来自市外的海运公司会是阻碍？」
「………………因为钱会流向那个公司？」
诺艾儿没什么自信，但这似乎是正确答案。卡隆一脸满意地点点头，抱起双臂。
「大概就是那么回事吧。不过，巴洛斯是市长，并不是经营者。」
「那为什么？」
「其中大概存在某种和巴洛斯的利益有关的连结。并不是直接让巴洛斯有所损失，而是带给他利益的『什么』或『某人』会有相当大的损失吧。」
「意思是有某个企业和警方一样，与市长有所挂勾吧？」
卡隆点头。
「对付市长官邸的警卫并不轻松。对付拉普拉斯警方也不轻松。不过──如果只是潜入普通企业，偷出巴洛斯贪污的证据呢？」
「！」
「而且，市内（这里）的确是他的地盘没错，但只要把证据带出拉普拉斯，公诸于世，就算是巴洛斯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原来如此。好像可行呢。」
诺艾儿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露出了什么样的笑容。不过，目睹她的表情的卡隆愉快地眯起了红色的眼睛。那大概是恶魔很喜欢的笑容吧。
「呵……你的表情还不错嘛，和先前的你简直判若两人。那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可是，那个企业到底是哪间公司……我完全想像不到。」
「是吗？我倒是有头绪。」
「在……在哪里呢？」
「就在──」
『拉普拉斯已经有在此地深耕已久的海运公司──水瓶座。虽然企业间的竞争可以促进彼此成长，但我和市长认为，拉普拉斯有水瓶座就已经足够了。』
抵达一栋高耸的大楼，念出公司名称时，诺艾儿才想起希比拉说过的这番话。
海运公司──水瓶座。
诺艾儿不懂经济，却也知道这间公司已经在拉普拉斯经营很长一段时间了。矗立在海边的高耸大楼可以说是面海的拉普拉斯商业区地标。
「据我所知，拉普拉斯最大的海运公司就是这里。如果星光驿站进军拉普拉斯，他们应该会有相当大的损失。」
「……我一直很在意一件事。卡隆，你好像对拉普拉斯市很熟悉嘛？」
「……这一点也不重要。你才应该多学著点。」
「不是我要说，像我这种年纪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了解这些企业的事呀！」
诺艾儿明明已经很习惯卡隆的性格了，却总是忍不住回嘴。卡隆把她说的话当作耳边风，不再继续说下去，快步向前走。
商业区白天的交通量大，充满了活力，但几乎都是办公大楼。很少有市民居住在这里，到了深夜就如同一座鬼城般寂静。
卡隆正要走向正门玄关，于是诺艾儿马上拉住了他。光是现在能拉住卡隆的手，右眼的牺牲也算是有了价值。
「恐怕无法从正门走进去。虽然里面好像没有警卫。」
「为什么说无法？」
「你看。那里贴著知名保全公司的贴纸。还有，在那里闪烁的灯光应该是侦测器。」
卡隆一瞬间愣住了。诺艾儿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恶魔露出这种表情。
「……知道了，稍微调查一下周围吧。这么大的建筑，入口不可能只有一个。应该会有后门之类的地方。」
话说回来，这栋大楼实在很大。光是绕行一周就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一楼有家咖啡店，但已经打烊。其他的出入口也全都拉下了铁卷门。
能进入的地方顶多只有地下停车场。
因为没有其他的路，两人于是走下通往地下停车场的斜坡。
完全用水泥打造的停车场很凉爽。从海上吹来的风好像会停留在这里，有一股海腥味。
这里停著几辆警车般造型粗犷的卡车，但没有其他车辆，非常空旷。再怎么蹑手蹑脚，脚步声还是很大。
斜坡附近有扇铁制的门。卡隆把手放到门把上。
……门并没有上锁。
「好像可以从这里入侵呢。看起来一个人也没有，这是好机会！」
「……太粗心了吧，是巧合吗？」
「是呀，我们很幸运呢。这个入口这么不显眼，一定是有人忘了上锁。」
卡隆犹豫了几秒。
他带著戒心环顾四周。
「……算了，既然是人类，总是会犯这种错……」
卡隆说完便打开门，却没有警报声响起。
「只要今晚找出市长贪污的证据，一早离开拉普拉斯，明天就可以……！」
「我不是不懂你的心情，但别太心急了。目前还不确定水瓶座这间公司有没有罪。做事要谨慎一点……」
诺艾儿完全不知道这种办公大楼的内部是什么样子。笨重的铁门之中一片黑暗，一点声音也没有。
「……好……好暗呀……」
「你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你会怕黑吗？」
「才……才没有那回事呢！」
「不要这么大声。慢慢走就好了，小心别跌倒。」
诺艾儿根本不知道哪里会有巴洛斯犯罪的证据，可是卡隆的步调似乎很有自信。诺艾儿只能跟著他走。
卡隆说这种时候就要大干一场。
即使保全系统启动，他也打算强行通过吗──
就在两人打开几扇门，走进一个不太宽敞的房间里时，事情发生了。
诺艾儿与卡隆背后的门被迅速放下的铁卷门挡住。
「！」
接著，有说话的声音和脚步声响起。脚步声很规律且坚硬。
「我是有料到两位会前来，但没想到会如此缺乏策略又单纯。」
这个声音是……
比起现在的状况，这个声音让诺艾儿的身体一
瞬间僵住。
「诺艾儿小姐、卡隆先生，欢迎来到水瓶座海运公司。」
「这间公司果然和你们有关系。希比拉•贝克……！」
卡隆用压抑著怒火的声音对现身的女人这么说道。
希比拉•贝克。既然巴洛斯市长的秘书出现在这里，水瓶座──就是有罪的。虽然省去了到处寻找证据的麻烦，不过……
「既然诺艾儿小姐决定复仇，要预测她的下一步就简单了。从杀害星光驿站董事长这个关键字去思考，会联想到水瓶座是很容易想像的事。」
这个状况很不妙。
「而且，两位应该也会在深夜从没有上锁的后门入侵，开始翻找物品。」
希比拉那表面恭敬实则轻蔑的口气和音调、表情都没有任何感情──看起来是如此，但诺艾儿却觉得她明确地表现了嘲讽的态度。
「──希比拉•贝克！」
诺艾儿几乎下意识地吊起独眼，大声喊道。不只如此，她还想用不太习惯的义足猛然向前冲。
「笨蛋，不要随便乱冲！」
诺艾儿的呼吸一瞬间停止。卡隆抓住了她后面的衣领，强拉住她。或许是因为一时情急，力道相当大。
「不过，没想到两位真的毫无戒心地从我打开的后门走了进来。既然是打倒了孚葛•德瑞塞尔的人……我还以为会有多一点心机呢。」
「才没有什么心机呢，我现在就在这里把你……！」
「我叫你冷静！不要站到我的前面！」
卡隆这次明确地斥责了诺艾儿。现在诺艾儿眼里根本没有站到前方护著自己的卡隆。
她的独眼现在只看得到希比拉的扑克脸和纤瘦的身材。见到希比拉的身影，听到她的嘲讽言语，让诺艾儿的理智线差点断裂。
诺艾儿喘著气狠瞪希比拉，她便微微扬起嘴角。
「哎呀哎呀，看来我招来了不小的怨恨呢。」
「……以你的标准而言，话还真多啊。设下的陷阱奏效让你很高兴吗？不过在这个状况下……你觉得自己一个人能对付我吗？」
即使受到恶魔威胁，希比拉也无动于衷。不只如此，她还用冰冷又轻蔑的眼神看著卡隆。
「──哼。即使站在那里，您依然没有发现呀。虽然没想到会这么容易，不过……既然能处理掉两位，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希比拉瞄了一眼手上的平板。
「这是我第二次对诺艾儿小姐这么说了呢。」
「……第二次？」
「『晚安，诺艾儿小姐』。」
诺艾儿的视野瞬间闪烁了一下。
感觉就像是眼前产生了静电一样。
地面消失了，只能这么形容。诺艾儿和卡隆一起颠倒著──坠落。
「……恶魔卡隆，您就到海底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吧。」
俯视著地上打开的大洞，希比拉•贝克一个人用充满憎恨的口气低语。
这段时间就像是体验到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情节。
回过神来，诺艾儿已经陷入半溺水的状态，完全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咕噜咕噜地喝了好几口水又吐出来──味道很咸，似乎是海水──诺艾儿用单手和义足奋力挣扎。
「喂，抓住。」
诺艾儿勉强听见卡隆那有点嫌麻烦的声音，拚命伸出手。被分不清是毛发还是羽毛的东西覆盖的大手用力把诺艾儿拉了起来。
「手臂马上就派上用场了。」
「……这……这里是……我……刚才是……」
「真是没面子，我太大意了。竟然会掉进那么传统的地洞陷阱里。」
但不幸中的大幸是，下方是水。没有浸水的部分是坚硬的水泥地。
在擦拭嘴巴、调整呼吸的过程中，诺艾儿对希比拉的怒火又再次燃烧。
「……对了……我们中了希比拉的陷阱…………啊，没错，又被那个女人……！」
「就是这么回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这里竟然有这么大型的机关。」
「这里是那栋大楼的地下深处吗？」
「虽然很难以置信，但应该是。可能是老旧的地下停车场，或是造船设施……我想应该是用类似的地方改造而成的……」
卡隆缓缓环顾周围。诺艾儿看得出他稍微有点佩服。
两人正在对话时，有大量的海水不断从其他地方流进这个宽敞的空间中。瀑布般的声音非常吵杂，有时候甚至让诺艾儿难以听清楚卡隆的低沉嗓音。
「白天正常营业的公司地底下竟然藏著这种低级的空间。简直就像是要把聚集到水瓶座的巴洛斯的敌人关起来的『海底迷宫』。」
「迷宫……」
「你看看那边。」
卡隆指了指地面的一个角落。
诺艾儿惊叫一声，自动停止呼吸。
有骨头。是化为白骨的尸体。应该是男人吧。衣服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他好像已经死了相当久的时间。
「既然有海水流进来，这里应该是通往大海。虽然也有可能是从海上飘流过来的尸体……但十之八九是和我们一样想要追查水瓶座的人吧。」
「……可……可是，这样一来就能确定了呢。水瓶座海运公司和市长有挂勾……希比拉也害怕我们的入侵。」
「你最近变得愈来愈厚脸皮了。」
「这对淑女来说可不是什么赞美！这不重要，要快点离开这里才行。我们来寻找出口吧。」
诺艾儿断然说道，马上站起来。
希比拉「欠」自己很多。事情不能就这么结束。
能在这里与希比拉再会反而是个好机会。诺艾儿开始这么想。
「希比拉•贝克……我要把我至今为止尝过的苦头全部奉还给你。」
恶魔在一旁愉快地含笑。
「……呵，终于愈来愈像复仇了。」
后来两人分头调查了四周。到处都散落著不知道是从海中飘过来还是从上方掉下来的垃圾或废铁。没有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卡隆已经停止调查墙壁或地面，抱起双臂瞪著遥远的上方。
诺艾儿沿著他的视线看过去。他注视的地方似乎是海水流入的开口。非常大量的海水从相当高的地方流了进来……不过，这个楼层的水量并没有增加的迹象。水底的某处应该有排水沟吧。
似乎无法从这个楼层离开就是卡隆得出的结论。
楼层深处连接著一片黑暗。诺艾儿抢在卡隆之前往深处前进。
诺艾儿的烦躁感愈来愈强烈。希比拉那句没有感情的「晚安」不断反覆响起。希比拉或许觉得这次终于解决掉敌人了。她是不是已经向巴洛斯报告结果，悠闲地喝著浓缩咖啡呢？
两人抵达的地方是类似刚才那个坠落地点的宽敞空间。距离天花板有普通大楼的三层楼高。这里和刚才的楼层不同，没有海水流入。另外，墙壁上还装著好几根金属制的粗水管。
水管似乎可以踩踏，但靠著单手──不，就算有双手，没有攀岩技术的诺艾儿也不可能爬上这面墙。
卡隆缓缓伸手指向接近天花板的位置。
「看得到吗？那附近有门和通道。」
「咦？为什么会在那么高的地方……」
看来有通道绕了整个楼层一圈，门只有一扇。
「这里大概是水池的底部吧。另外还有类似注水口的地方。」
「这么说来，只要做些什么，海水就会灌进来？」
诺艾儿赶紧环顾周围，果然还是只看到粗水管。
沿著水管的流向看过去，就会找到──
「卡隆，那里有阀门！」
诺艾儿没有等卡隆的回应就兴高采烈地靠近阀门。阀门的旁边装著一块写著「管理用」的牌子。虽然没有证据能证明转动阀门就会有海水灌进来，诺艾儿还是把手放到了阀门上。
有手臂真的是很方便的事。这么一来自己就不必再当个拖油瓶了……虽然心里这么想，阀门却一动也不动。
「咦？咦？」
「靠你那一条细瘦的手臂是转不动的。让我来转吧。」
「不……不用了！我不能连这种小事都要你帮忙！」
「你是小孩子吗？我不想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你该不会是觉得自己长出一条手臂就变强了吧？就跟以前一样，不要勉强自己做多余的事。」
诺艾儿非常不情愿，碎碎念著跟卡隆换手。阀门被卡隆的臂力轻易转动的事情也让诺艾儿很不是滋味。
或许是很少使用，阀门发出生锈的机械勉强运转的刺耳高音。
听到上方有很大的声音传来，诺艾儿抬起头。
这个楼层的注水口很大，而且大概有十个。这些注水口全都一起打开了。海水开始以惊人的速度灌进水池内。
「等……等等等等一下！」
「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得下来！水累积的速度比我想像的还要快多了！我们要溺水了啦笨蛋！」
「谁才是笨蛋啊…
…只要避开注水口的正下方，抓住板子之类的东西，就不会往下沉了。」
「啊……不……不，我是可以那么做，但你没关系吗？」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那个，鸟应该不太能泡水吧……」
「我不是鸟！是恶魔！我既不怕水，也会游泳！」
「你会游泳吗？你不是水鸟，是乌鸦吧？」
「我就说我不是鸟了！」
要等水位上升，其实出乎意料地费时。诺艾儿从垃圾山中找来一个保丽龙箱，漂浮在水面上，心情愈来愈烦躁。
诺艾儿没有心情和卡隆闲聊。刚才那段关于鸟的对话惹得他非常不高兴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他确实好好地浮在水上，也没有感到难受或寒冷的神情。
因为什么都不做，只是默默地漂浮著，时间的流逝好像特别缓慢。
到底过了几个小时呢？还是连一个小时都不到？两人终于浮到位于上方的通道──水池边缘的高度。
诺艾儿被卡隆拉起，站到通道上。
虽然不知道用途是什么，这个设备的规模却相当大。而且，浮在水上的垃圾量也非常惊人。这些有可能是公司产生的废弃物。
「卡隆，与其用这种慢吞吞的方法，用你的锁链缠住这扇门的门把，把我拉上来还比较快吧？」
「怎么？你先前明明很排斥锁链。因为会瘀青什么的。」
「现在不是说那种话的时候了。我们得用最有效率的手段，马上离开这里。」
「…………」
「我得尽早……让那个女人尝到苦头……」
诺艾儿知道卡隆正在沉默地注视著自己的侧脸，也知道他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
「……就算用锁链缠住这个脆弱的门把，也只会因为冲击力或是耐不住我的体重而损坏。稍微思考一下就知道了吧……自从遇到希比拉，你就异常急躁。」
诺艾儿没有这种自觉，却有种被说到痛处的感受。她忍不住回头瞪著卡隆。
卡隆一如往常地冷静。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黑手和脸部都已经乾了。
「你对复仇有这么强烈的执著是很好，但再怎么说也太意气用事了。你还真是个不懂得控制感情的丫头。」
「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明白我的心情。」
诺艾儿从卡隆身上别开目光，这么说道。
诺艾儿还以为他会继续说些让人恼火的话，他却什么都没有说。诺艾儿用冰冷的手转动门把。手好像在发抖。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差点失控的情绪。
前方的楼层很阴暗，充满了海水的腥味。虽然比先前的楼层狭小，这里却也有海水的注水口。愈是前进，垃圾和废铁就堆得愈多。
卡隆对坏掉的机械类物品完全没有兴趣，继续往前走，诺艾儿却会不时观察是否有什么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几乎每个东西都有生锈或是变形的情况，已经明显损坏，却有个东西吸引了诺艾儿的目光。
「嗯？你捡了什么？」
「这是一种行动装置。型号满新的，而且是很贵的品牌。」
「嗯……我不太懂机械。这东西很有价值吗？」
「其……其实我有点想要这个型号，所以忍不住就捡起来了。里面顶多只会有某人的个人资料吧。现在没有空在意这种东西了──」
不，等一下。
诺艾儿正要丢掉行动装置，然后又收手。这是掉在水瓶座地底下的昂贵行动装置。
「这里面会不会有关于水瓶座的资料呢……？」
「我不觉得被丢掉的东西里会有重要的资料。再说，电源还打得开吗？」
听到卡隆这么说，诺艾儿试著长按电源键──完全没有反应。从外观无法判断是电量早已耗尽，还是电路板本身被海水泡坏了。
「打不开呢。不过既然都找到了，还是带走吧。这也不是体积很大的东西。」
「随便你吧。反正也只有你会用。」
「哎呀，最近的行动装置都做得很简单，连老人家也会用呢。」
「别拿我跟人类的老人相提并论。」
「可是你是恶魔，应该已经活了好几百年吧？」
「我的确已经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可没有老年痴呆。」
卡隆稍微耸起肩膀，迈出步伐。对机械一窍不通或许是很像恶魔的缺点。而且仔细想想，他那种有钩爪的手能够操作触控萤幕吗？
通过阴暗的楼层后，两人找到一座往上的阶梯。虽然阶梯很长，不过现在的目的就是不断往上走。用义足爬楼梯并不让诺艾儿感到辛苦。
前方还是跟先前的氛围很相似的宽敞空间。这里依然有大型的海水注水口。这个楼层乍看之下没有什么不同，正面却有一扇看起来很坚固的铁门。
「都已经往上走这么久了，那可能就是出口。」
「终……终于到出口了！会通往哪里呢？」
诺艾儿快步靠近铁门，卡隆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卡隆沉默地用下巴一指。门的上方……有扬声器和摄影机。诺艾儿看到摄影机发出小小的声音转动了角度。
『原来如此。两位转了管理用的手动阀门，一步一步地爬到了这里呀。』
没有感情……彷佛电脑朗读程式般的机械化女声从天花板附近的扬声器传出。
是希比拉•贝克。她似乎一直在监视诺艾儿与卡隆。
「…………！」
如果你又再次现身，我这次就可以用这一只手把你大卸八块了。
愤怒与憎恨促使诺艾儿满脑子都想著如何残忍地报复。
『因为海底迷宫的水位迅速上升，所以我才开始监视……真不愧是诺艾儿小姐与卡隆先生。垂死挣扎的能力真是令人眼睛一亮呢。』
「很可惜，恶魔就是这样。」
『就算失去双手双脚，被丢进海中……侵入市长官邸，和魔人战斗……然后被关进海底的牢狱之中，还是能爬出来……诺艾儿小姐，对于您那蟑螂般的生命力，我也十分赞叹。』
沉默。
卡隆似乎对此很意外，低头望著诺艾儿。
「你没有话要说吗？诺艾──」
「──希比拉•贝克，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是从你的谎言开始的。」
诺艾儿的眼睛笔直地盯著摄影机。
她的脑中……是一片血海。回忆中的自己在废弃大楼的屋顶上流著血。血量几乎要把自己淹没。手脚四处飞散。诺艾儿总是尽量不去回想那阵痛楚和血的温度。
可是听著希比拉那种表面恭敬实则轻蔑的口气──诺艾儿就会想起来。
好想把这个女人推进那种充满剧痛的血池中。
受到虚假的故事操弄，自己当时看起来肯定很滑稽吧。一想到这个女人可能曾在那副扑克脸的底下窃笑，就让人……气得快要发狂。
明明如此，从诺艾儿口中说出的话却出奇地平静。
「当时在废弃大楼的对话就好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我已经决定要向市长复仇了。为此，我甚至和卡隆缔结了第二、第三项契约。」
『我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麻烦。』
「可是在那之前，其实还有另一件该做的事。我先前一直置之不理，简直是不可思议。这件事明明才是成为魔人的我该走的第一步。」
诺艾儿的双唇自然而然地扭曲，变成微笑的形状。
「──没错，我也必须向你复仇。」
诺艾儿听得出来，希比拉无言以对。
『…………您的表情变得很不错呢。是被卡隆先生怂恿的关系吗？』
虽然只有短暂的时间，这是希比拉第一次哑口无言，表现出大概是「恐惧」的样子。不过她马上又变回了平常的冷酷性格。
门的附近传来「叩」的一个沉重声响。
『很遗憾，两位是不可能活著离开这里的。您无法向我和市长复仇。我刚才已经把那扇管理者专用出入口上锁了。其设计能够承受强大的水压。除非使用重机械，或是与恶魔缔结契约，否则是不可能打开的。』
接著，四周响起警告意味浓厚的蜂鸣器声响。
四个海水注水口缓缓开启。海水立刻以瀑布般的速度灌了进来。
『现在开始，迷宫内很快就会被海水灌满，不留任何一点空隙。反正您不借助恶魔的力量就什么也办不到。既然如此，您就与那个恶魔一起葬身海底吧……这次必死无疑。』
摄影机停止转动，扬声器也不再发出冷漠的女声。
现在希比拉大概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了吧。
「要试试看能不能打开吗？」
卡隆一如往常地冷静。听他这么说，似乎是还没有放弃。
可是诺艾儿──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逐渐消失。就连一根一根的头发都好像有自己的元气正在迅速流失。
「我想应该没用……对不起，卡隆……」
「为什么要道歉？」
「都是因为和我缔结契约，事情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
「刚才的气势跑到哪里去了？要是不逃出这里，复仇就到此为止了。」
诺艾儿也和卡隆有同样的想法。听到希比拉的声音，意识到她的存在时，自己明明燃起了那么可怕的复仇之火。
取回一条手臂，还靠著言语让希比拉可能有一瞬间感到恐惧，自己现在却是这副德性。一切都到此为止了吗？
开始注水还不到三分钟，海水就已经淹到诺艾儿的脚踝附近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么情绪化地催促你，在迷宫里却什么忙也没帮上。正如你所说，就算长出一条手臂，我终究还是…………呜……」
不知道是海水渗入眼睛，还是自然产生的泪水。用来换取左手臂的右眼留下的空洞隐隐作痛。因为这阵痛楚，诺艾儿想到一个点子。
「对了。只要我和你缔结契约，许下逃离这里的愿望就行了！」
「不行，你已经和我缔结了三次契约。别以为你那空虚的灵魂还能支付更多代价。」
「那要怎么办才好？既然是我种下的因，我就必须想办法解决……！我也是有自尊的！我怎么能叫你陪著我复仇，又说出『失败了，所以一起死吧』这种话！」
「……原来如此啊。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性急了。诺艾儿──」
卡隆突然用低沉的声音这么轻轻说道。
「看来你的复仇心太强，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咦？」
「──这并不是只属于你的复仇。」
诺艾儿愣了一下，茫然地抬头望著卡隆。
卡隆这段比平常还要沧桑的声音甚至穿透了海水灌入的声响。
「我也和希比拉与巴洛斯有仇。正因为如此，打倒炸弹客的那个时候，我才会和你缔结正式的『第二项契约』。」
『好吧，诺艾儿•切尔奎帝。我大恶魔卡隆已听取你的「觉悟」。』
当时他的红眼绽放光芒。某处传来低沉的钟声。
那个瞬间并不是只属于诺艾儿一个人的。
「我们面对相同敌人，属于对等关系。我从不认为自己是『被迫陪著你复仇』的。」
「卡……卡隆……」
「在迷宫里什么忙也没帮上？少自以为是了。娇弱无力的你帮不上什么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是长了一条手臂，你就以为自己已经变强了吗？」
「呜……」
「我会做我能做的事。你只要做你能做的事就好。别忘了你不是一个人，而是和我两个人一起行动。这就是我们的恶魔契约。」
自从被丢进迷宫，卡隆看起来总是悠悠哉哉地走著，诺艾儿甚至对他感到烦躁。诺艾儿现在终于感到羞耻。卡隆并不是悠哉，只是冷静地分析著状况而已。在这种逆境之下，保持平静的心是最重要的。
卡隆望向四个海水注水口。
「虽然出入口被关上了，我们却已经来到相当高的地方。海面应该不远了。你可以憋气几秒？」
「我想想……大……大概六十秒左右吧。」
「很够了。我会在六十秒内从注水口把你带到海面上。等到这个楼层被海水灌满，注水口就只是个通往外界的洞而已。」
「你……你的意思是要从这里游出去吧？」
抱怨也没有意义，而且两人早已面临生命的危险。不论是多么危险的选项，如果没有其他方法，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这之中应该至少会有一个能够马上通往海面的最短水路……问题在于从这里看不出水路的长度……」
卡隆抱起双臂，依序观察四个注水口。虽然从外观完全看不出差异，这段沉默却给了诺艾儿答案。
「……正面的右边第一个。」
卡隆讶异地回过头来。
「什么？」
「我是说最短的水路。从回音的高低来判断，最接近外面的是正面的右边第一个……我毕竟是弹钢琴的人，所以对自己的耳朵有自信。」
「哦！这不是派上用场了吗？」
诺艾儿觉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听到卡隆发出这么高兴的声音。诺艾儿回以微笑，同时又忍不住挖苦道：
「你要是在途中溺水，那可不是我的错喔！」
「你才是，不要无谓地挣扎，提早窒息了。」
海水不断累积。诺艾儿刚才非常烦躁地等著海水灌满水池，现在却能冷静沉著地等待时机到来。
海水终于超过诺艾儿与卡隆的身高，不久后海水落下的声音消失了。
「好，走吧……！忍耐六十秒！」
卡隆伸手环抱住诺艾儿的腰。
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进入海水中。接下来的事情，诺艾儿只能完全交给卡隆。途中可以听到好几次锁链撞击到某些东西的声音。
诺艾儿回想起正如巴洛斯所说，改变了自己一生的那个晚上。
那一晚，诺艾儿失去双手双脚，被希比拉如同垃圾一般丢弃到海里，独自沉入水中。
即使再也无法浮起……自己现在也不是孤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