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flankoi
「师父,我帮您拿行李吧!」
蹦蹦跳跳地跟在身后的徒弟如此提议道。
提着小山一般的行李,双臂被拉得生疼的师父回头看了看她,并开始思考包里有没有什么就算弄丢了也无所谓的东西。
才怪呢,不然还带着干嘛。
「你可别走丢了啊。」
「遵命~」
看着在车站内川流不息的人潮当中一边磕磕绊绊一边左闪右绕地跟过来的徒弟,师父不禁如同叹息一般呼出了长长一口气。没过多久,身材矮小的徒弟就被淹没在了人群当中。但要跟上自己应该还是没问题的吧——师父如此想着,并将头转了回来。
同时也觉得,要是跟不上的话,就丢下她也罢。
这对师徒上次来到街上,已是两周以前。
她与徒弟都是陶艺家,平时居住在山中搭建的小屋里,从事制陶工作。虽然并不是心甘情愿地住在山里,但毕竟在别的地方没有房子,加上师父本人也对人际交往有些厌烦,所以觉得这样的生活可能更适合自己。
住宅与工坊都是父母留下的,但二老如今都已不在人世。
对于在车站内踱步时席卷全身的燥热,师父脸上虽然只是稍稍蹙眉,内心却是嫌弃得很。即使没有下雨,六月份的湿气依然会无孔不入地侵入室内,就像被一双粘腻的手不停抚摸脸颊一般,着实令人不悦。再加上周围这么多人,更是火上浇油。
在将车送进车站的付费停车场,并步行经过车站时,师父不由得转身望了望站内。
发生在这座车站的那起骚动,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师父本打算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形,可记忆始终含糊不清,于是很快就放弃了。比起这个,发现身后的徒弟迟迟没有跟过来,师父不禁再次叹了口气。又没拿多少东西,怎么会这么慢啊。
师徒二人今天出行的目的是采购生活用品,去陶艺教室讲课,以及与人相约见面。
担任讲师的师父上身穿着不知什么时候买的条纹衬衫,下身则直接穿了平日制陶时穿的短裤,还缠着一件土黄色的围裙。头上裹着毛巾,嘴唇干裂,素面朝天,细长的右眼下方还残留着些许凝固在汗水中的泥土。
之前的徒弟曾对这身打扮进行过指摘并试图加以改善,但现在的徒弟对这类事情毫不上心,所以师父也就以平时的装扮跑到了大街上。
至于徒弟,则是把写着『研修中』的名牌如同发夹一样顶在头上。
徒弟的名字叫岩谷香菜。
「师父,好久不见啦。」
穿过车站的中央通道之后,香菜终于追了上来。
她倒是打扮得很正常——除了每次上街时穿的都是同一身衣服这一点之外。这是朋友过去替她挑的外出服装,她手上只有这么一套。师父瞥了香菜一眼,想起几个月前还有人错以为自己跟这家伙是一对姐妹,然后又重新目视前方。
岩谷香菜今年25岁,跟师父之间只差了三四个年头。但因为长了一张娃娃脸,再加上活泼好动,身材矮小,所以甚至常有人以为两人之间相差一轮。一年前去美容院理过的头发早已重新蓄起,后脑勺上扎成一束的马尾发梢也开始参差不齐,那副模样让人联想到欠缺梳理的狗毛。
然而根本不需要第二只狗,不,甚至连第一只都可以不要——师父心想。
到了路的尽头,左拐继续走。香菜虽然一言不发,却在站内不停左右张望。简直就是个小孩子嘛——对她这与相貌十分一致的行为,师父略感无奈。
「干嘛呢?」
「啊,我朋友就在这儿工作,所以在想她会不会出现呀。」
「是么。」
师父心想,你那个根本不是朋友,是监护人吧。
香菜住进来的时候,前来跟师父见面的并非父母,而是她的那个朋友。那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女性先是诚恳翔实地阐述了香菜的一系列缺陷之处,最后接上一句「尽管如此,还是拜托您了」就把香菜托付给了她。如今想想,说成是「推卸」可能更恰如其分。
经过检票口后,以呈L字的路线走到车站边缘,从一个小小的出口来到了室外。面前狭窄的马路对面有一栋楼,那便是香菜要去的地方了。
讲课与购物并不在香菜的日程安排之内,不管哪样她都派不上用场。
分开之前,师父先是瞥了一眼那栋楼,然后对香菜嘱咐道:
「那就三点见了,要是晚了我就丢下你。」
「遵命~」
在这句听起来毫无诚意的轻浮回应之后,香菜先是「啪嗒」地迈出了一步,然后又回过了头。
「啊,要是找不到车的话,可以打电话问吗?」
「行行行。」
师父不耐烦地甩了甩手。于是香菜像摇头娃娃一样低了低头,就一个人向楼里走去。那不靠谱的背影,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除了『这货』之外师父完全想不到其他答案,不禁如同反复斟酌一般脱口而出:
「这货。」
到底有什么好的?师父对此大为不解。
「你总是穿同一身衣服啊。」
「我就只有这一件嘛咕嘿嘿嘿。」
香菜捻起衣角,笑着搪塞道。用手撑着下巴从下到上打量着香菜的女子,则对此报以柔和的笑容。
「发型也那么随意,一棵好苗子都浪费了。」
「哈哈哈没有啦。」
香菜不假思索地如此否定道,让人一看就知道她不经常受到别人的夸奖。
「下次一起去买衣服吧?」
「啊,嗯,这个嘛。」
「不过你自己如果没觉得不方便,那也无所谓啦。」
女子从床边站起来,打开了摆在电视柜下层的小型电冰箱,掏出一瓶随意地斜插在里面的塑料瓶装绿茶,朝着香菜扔了过去。塑料瓶虽然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徐缓的曲线,但慌慌张张的香菜还是将额头迎了过去。看着她全身后仰的模样,女子微笑着回了床边。
香菜一边琢磨是不是买套新衣服比较好,一边低头打量着自己。
在工坊里只要把穿旧了的衬衫随便套在身上就好,所以倒也真的没什么必要。
反正也只有今天这样的情况下,才会跟别人见面。
地点是站前商务旅馆的某间客房。
女子名为新城雅。如丝般的金发与薄薄的嘴唇,让人对她产生一种整体上很纤细的印象。一头长发在左边被绑成侧马尾,发梢垂在肩头。身上穿的虽然是一套西装,但此时她已经脱掉了鞋和袜子并坐在床上,把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时不时地弯曲着脚趾。
自从一年前,香菜因某起事故与这名女子相识以来,就会偶尔像今天这样受邀相见。当被香菜问及理由,雅便随着一个极具亲和力的笑容回答道:
『因为你对我没有恶意。』
「你住在旅店里吗?」
其实早就对此感到好奇了,这一次香菜终于问出了口。
虽然见面的地点总是变来变去,但总体来说,以旅店居多。
「我有一个租来的房子,但没怎么回去过。」
「那太浪费了吧。」
「倒也不尽然,我这个人还是蛮惜命的。」
对雅的这个回答,香菜似乎不太理解,稍微歪了歪脑袋。
与她们面对面的人肯定都看不出,她们俩其实是同龄人。
第一次见面时,香菜以为雅比她年纪大,雅也以为香菜比她年纪小。
还有,此时乃是工作日的大白天。
香菜并不知道雅做的是什么工作。听本人说并不是什么正当的职业,实际上香菜也亲眼见过她从事不正当行为的场面。在此基础上,香菜对雅的认识也仅仅停留在『从事危险职业的人』这个程度上。
至于她有没有觉得雅是个危险人物,就不得而知了。
「谢谢你又来见我,我很开心。」
「其实我倒是经常会想,我真的是合适的人选吗唔嘿嘿嘿。」
就连自惭形秽,都是一副不干不脆的半吊子模样。
「因为觉得你合适,才叫你来的啊。」
「唔、唔嘿嘿。」
对此,雅稍稍眯起了眼睛,像是看穿了香菜「就是这一点让我搞不明白啊」的心声。
「之前就在想,你似乎不太喜欢自己啊。」
听雅这么一说,香菜躲开了视线,一边拨开垂在眼前的刘海,一边「哎嚯嚯嚯」地笑了笑。
「根本不会有人说自己喜欢我吧。」
「我就很喜欢啊。」
对于雅这句若无其事的答复,香菜只能「是吗是吗」地糊弄了过去。
「因为会对我说『喜欢』的人,就只有我自己而已。」
「哎?呃……」
香菜基本上,很不擅长应对别人对她的断言。她这人的意志力跟本人的长相一样,都是软绵绵的。
「好、好像也没这回事吧……毕竟,那啥,雅是个大美女嘛。」
「谢谢。」
雅不羞不赧地接
受了夸赞。这副俨然听惯了溢美之词的反应,令香菜反而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嚯嘿嘿地傻笑。哪怕是客套话,也从没有人夸过香菜是美女。
甚至还曾被好友凯碧一口断言道『你根本不是那块料』。
「那么,你愿意说一声你喜欢我吗?」
「诶。」
如此发问的雅,脸上的笑容显得跟面颊一样单薄。五官标致,玲珑细腻,却又看起来毫无立体感。那是一张只考虑社交用途的笑脸,如同事先准备好的假面具一般。
但香菜对这张表情并未深究,而是将目光倾注在雅本人身上。
自己确实并不讨厌雅,但反过来,究竟又有什么是自己喜欢的呢?
「唔……」
毫无头绪。面对喜恶的天平,香菜一时想不出该把什么东西摆上去。
「唔、唔唔唔。」
「应付不了太复杂的话题吗?」
「感觉脑子在烧。」
「那就不聊这个了。」
雅毫不迟疑地收回了话题,并闭上了眼睛。
「那就像往常一样,拜托你喽。」
「诶,啊,好的。」
依然呆站着的香菜终于慢悠悠地移动起来,与雅坐在了同一张床上,手中的茶已经被掌心捂得有些发暖。见状雅摘掉了发夹,然后枕着香菜的大腿,平躺了下来。在被香菜用手指拨开滑到脸上的头发之后,雅露出了惬意的笑容。
这就是应邀与雅见面时,香菜被赋予的职责。
每一次,雅都会要求香菜为自己提供膝枕。起初,香菜还大吃一惊并始终无法冷静下来,可随着次数逐渐增多,如今也已经习惯了。毕竟,她真的只是在香菜的膝盖上躺一躺而已。
「就像躺在地面上一样。」
雅发出了如此的感慨。地面……香菜先是稍微思索了一下这个字眼的词义,然后幡然醒悟般问道:
「是说我很平吗。」
不光是胸,连大腿都那么平?香菜心中不禁涌现出某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
「因为有泥土的气息。」
「哦,是这么回事啊。」
整天呆在工坊里,不光是师父,连香菜身上都沾满了干土的气味。于是香菜颇为得意地嘿嘿一笑,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个真正的陶艺家了。雅对此并不发表任何感想,自顾自地闭上了眼睛。
俯视着她的侧脸,感受着膝头那单薄的重量,香菜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感想。
轻飘飘的耶。
在香菜的眼中,雅的头发与肌肤,都给人带来一种柔软感。尤其是那头柔滑的金发,若将其缠绕在指尖,简直像是拥有吸引力一般。而在这金发之下,紧闭着双眼的侧脸也显得格外纤细。好漂亮啊——香菜不禁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自己身边存在着如此美丽的生物——这一事实,同样令香菜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之前也想过,这样不会让衣服起褶吗?」
「没关系。」
雅闭着眼睛回答道。
「脱掉衣服躺着的话,逃跑的时候不就要花时间捡衣服了吗。」
「哦……」
真不知她究竟在逃避什么。
香菜先是瞥了一眼地上的鞋袜,然后又看了看雅的脚趾头,心想,她难道打算把这些都扔掉?看到雅的拇指指甲有点长,香菜顺便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脚趾。嗯,圆圆的。
雅稍微打了个呵欠,眼角渗出了泪珠。
「再说,我如果脱个精光睡起觉来,你不会伤脑筋吗?」
「这个嘛,确实会。」
香菜先是随口回答,然后才开始认真思考自己会不会伤脑筋。
大概即使看到,也不会感到不适吧。望着那副端庄的面容,香菜首先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肯定就算赤身裸体,她也一样很美吧。
欣赏美丽的东西是一件好事,应该没啥可伤脑筋的——内心深处,香菜得出了如此的结论。
紧接着。
「唷哎!」
香菜发出了诡异的尖叫。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让她整个人都弹了起来。
原来是躺在腿上的雅百无聊赖地扭过身子,伸手托起了香菜的胸。
紧接着,还若无其事地揉了起来。揉啊揉。
「嗯,跟看起来一样。」
「您这是在做啥米呀。」
哪怕是香菜,也不禁为之扯尖了嗓子。想拍掉雅的手,胳膊却不听使唤地一动不动。
这种时候该如何是好?香菜感到一筹莫展。
虽然隔着一层衣服,但蠕动在胸前的手指,依然令香菜产生了一种打寒颤般的感觉,耳廓背面火辣辣地直发烫。低头凝视着那只手,几乎就要忘记呼吸。
「看你太没防备了,就没忍住,哈哈哈。」
雅潇洒地笑了笑,如此一语带过。但手上的动作并没停,甚至渐渐游移到了胸部下方。这样好吗?这样好吗?香菜急得左顾右盼,但光是着急,根本无济于事。
「大概78吧。」
「为……为啥你会知道……真的吗?」
吃惊吃到一半,香菜突然态度大变。平时对香菜的奇异行径只会一笑置之的雅,此时也不由得略显无语,同时放开了手。
「你自己都不知道吗。」
「这个嘛,现在戴的都是凯碧连着衣服一起给我买来的。」
哎嚯嚯嚯,香菜皮笑肉不笑地搪塞道,实际上几乎没在笑。
「凯碧?」
「啊,是我朋友,我给她起了这个昵称。」
「哦。」
雅的声音似乎有些冰冷。对这种罕见的现象,香菜觉得有些异样。
「有机会的话,我还是带你去买点衣服吧。」
「哦……」
「还有,你也可以给我起个昵称,叫得亲热一点哦。」
「不成不成,岂敢岂敢。」
香菜连连摆手。
「……………………………………」
即便是愚鲁的香菜,在这一连串对话当中,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
该不会……不,应该不可能吧。
她稍微考虑了一下,但还是打消了念头。
「先不说这个,刚才的情况下,其实你应该发火才对哦。」
「哦……」
听了香菜这有气无力的回答,雅不禁苦笑起来,把收回来的手放在了香菜的膝盖上。
「真是的,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惹你生气呢……」
接着又轻轻拍了两下,似乎对这种手感颇为享受。和胸不同,这次痒痒的。
感受着雅的头部带来的重量,香菜问道:
「这样摸来摸去,很开心吗?」
「是呀……可能真的存在这种倾向吧。」
雅一边抚摸香菜的膝盖,一边态度柔和地承认道。
「有时候,会莫名地想要抚摸某个人。可与此同时,又对除我之外的人感到十分恐惧。」
因为世上不存在我信任的人吧——随后,她又淡淡地如此补充道。
「哦。」
又一次随声附和后,香菜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咦,那我呢?」
「也就是说,我并不怕你喽。」
「因为……我对你没有恶意?」
「没错。在你心目中,应该也存在这样的人吧?」
有吗?香菜不由得歪了歪头。迟钝的香菜,并不会对别人抱有如此深刻的感受。
「是啊,比如父母之类的。」
雅随便举了一个合适的例子,但对于香菜来说,这两个人只会给她的心中带去苦涩。
「其实目前,我不太想跟父母见面。」
无论怎么看都活得过于随意——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的自己,在父母的眼中似乎并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存在。对这一点,香菜也心知肚明。
「唔,会吗。」
这个反应,似乎跟雅的哥哥有些相似——香菜暗暗地想道。而被香菜如此注视着的雅,若有所思地开始言及自己的身世。
「其实,我并不认识自己的父母。」
「这是为何?」
不自觉地使用了怪怪的口吻,香菜对此有些慌张。
「这个嘛。」
雅显得有些怀念地笑了笑。
「小时候,刚睁开眼睛就只剩下我跟哥哥两个人了。在一无所知当中,做了各种事情赖以维生。嗯,各种事情。还抢过名字……啊,嗯,可以算是借来的吧。」
雅错开了视线,借以将自己的失言蒙混过去,然后捻起了沾在鼻子旁边的一缕发丝。
「这是我天生的发色。所以,父母说不定来自海外吧。」
接着如同让渡一般,将夹在指尖的头发递给了香菜。香菜将那缕头发捧在掌心,只觉得它所带来的手感已经不仅止于柔软,甚至显得脆弱不堪。
「异邦人吗。」
「或许吧。」
「无皇刃谭吗。」
「那样的话,你就来做我的飞丸吧。」
「哦……咦,我是狗吗?」
这种情况下,难道我不该是小太郎吗?香菜惊得瞠目
结舌。但是,并没发出任何抗议。
甚至开始觉得,当狗也有当狗的好处。
从头顶到脚趾甲将雅打量了一番后,香菜发出了奇怪的感慨。
「成长得真好啊~」
「谢谢。」
一应一答之间充满了轻佻与随意,对香菜而言,这种感觉格外舒适。
「你师父还好吗?」
「啊,嗯,今天也到镇上来教大家转啊转~地制陶来着。」
说着,香菜抬起手操作着不存在的拉胚机。雅对此看都没看一眼,静静地回答道:
「是吗,那就好。」
「我师父怎么了?」
「算了,没什么。」
「没什么吗……」
那就没什么吧——香菜立刻接受了雅的说法。这是因为,她坚信别人的判断一定比自己的判断更加正确。
雅一脸茫然地望着墙壁,像是在犹豫该不该闭上眼睛。
「香菜。」
「嗯?」
叫完名字后,雅稍稍陷入了沉默。香菜正摆着「诶嘿嘿什么事呀」的低姿态,等待着雅的吩咐。
「或许你并不喜欢自己,但我喜欢哦。」
说完这句话,雅如同关窗一般闭上了眼睛,并不再动弹。
「好难为情耶。」
香菜向右歪了歪身子,结果角度太大,搞得侧腹部有点疼。
雅就是会这样,脸都不红一下地直言自己对香菜的喜爱。
而对香菜来说,这是一种有甜,有苦,也有辣的滋味。未曾习惯,无法捉摸,复杂得难以参透。
在经过了一段足以令记忆产生空白的时间后,香菜追问道:
「……喜欢我什么呀?」
已经睡着的雅无法给出答案。就这样俯视着她那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的后背,就连香菜也开始渐渐受到睡意的侵袭。即使如此,只要看一看雅的睡容,倦意也就立刻被一扫而空了。
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很美。香菜这一生当中,从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就算曾经有过擦肩而过的缘分,想必那样的人也注定不会与自己有所交集。
如此一位大美女,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对此,香菜毫无头绪。
一边想,一边俯视着她那具有存在感的胸部。这副毫无防备的样子,令香菜忍不住将食指伸了过去。接着在指尖轻触西装,将胸部微微推动了一点点时「喔喔哦」地认了怂。
匆忙之间缩回的食指,过了很久都依然无法弯曲。香菜盯着伸得笔直的手指,全身冷汗直冒,只觉得自己似乎做了非常大逆不道的事。
各种层面上的亢奋之情,与香菜的眼珠一同来回打转。
「要不干脆叫她小雅算啦。」
反正她都睡着了——趁着这股兴奋劲儿,香菜开始有些得意忘形。
「可以啊。」
紧接着就听到了答复。只当自己是在自言自语的香菜先是全身凝固了一会儿,然后——
「根本没睡嘛!」
抬头仰望着天花板,并笑了起来。
然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头凝视着依然伸得笔直的食指。
『然后呢,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抱歉,是我糊涂了,竟然拿这种抽象的问题来问你。』
「嗯嗯。」
『啧,气人的家伙。』
「哇哈哈哈。」
对于朋友辛辣的批评,香菜显得格外开心。
打来电话的凯碧,几乎可以说是香菜唯一的朋友。
所谓的凯碧是香菜给她起的昵称。她本人非常不喜欢,但已经放弃了抵抗。
比起朋友的声音,墙外传来的鸟叫声反而听起来更加清晰。这种鸟的叫声在香菜的老家那边经常能听到。香菜学着叫了几声,结果被朋友的一句『吵死了』给噎了回去。
『接下来换个具体一点的问法。你的作品,现在能卖得出去了吗?』
凯碧毫不客气地戳到了香菜的痛处。香菜避开话筒,发出了「咕啊~」的一声哀鸣。
身为区区见习陶艺家的香菜,根本领不到任何工资。
「不,完全不行。」
『……你哦。』
「啊,但借着师父办个人陶艺展的光,我也卖掉了一个哦。」
『一年……就卖了一个?』
「没事没事,把目光放长远一点嘛。」
『长远个大头鬼,你不是根本没多少存款吗?』
「爷爷奶奶也给了我一点哦。」
说着,香菜满怀感激地对着墙壁鞠了一躬。实话说要是没有这笔援助金,她干脆连饭都吃不起。一边回味着独立生活的困苦与艰辛,香菜一边转头望着房间,对自己已经无处可去这一事实再次产生了清晰的认识。
『确实,你就是这样的生物嘛。』
「怎样的?怎~样~的~?」
『滑稽无能又弱小,所以周围的人总会情不自禁地向你伸出援手。』
你真应该感谢老天爷,给你这样一副长相和身高。
听了凯碧这后半句话,香菜露出了苦笑。
「经常被误认成初中生,真让人有些无地自容呀。」
『但愿明年能成长到被误认为高中生的水准。』
「我加油~」
『……要是当陶艺家没办法养活自己,记得联系我。』
「啥,凯碧要当我的赞助人吗?」
『给你介绍打工的地方而已。』
什么嘛,无聊——香菜小声抱怨道。
「啊,对了对了,今天到镇上来了哦。」
『哦,来做什么?啊,我还忙着呢,你可不要跑来添乱。』
「不是啦。今天嘛,是被小雅叫出来的。」
『小雅?』
香菜可以感觉到,凯碧正在从认识的人当中搜索对应人物。
『谁啊。』
查无此人,这也是当然的。被凯碧这么一问,香菜顿时觉得解释起来好麻烦啊,于是有点泄气。
「这个嘛,凯碧还记得吗?大概一年前,捡到狗的时候遇到的那个人。」
『狗……哦,那个人啊……咦,你还会跟那个人见面吗?』
「嗯……诶,不可以吗?」
香菜战战兢兢地询问着,感觉像是被母亲之类的人训斥一样。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后,凯碧像是稍稍冷静了一点,给出了『可以是可以啦』这句半吊子的答复。
『但她跟香菜好像完全不是同一类人吧……你们是朋友吗?』
「唔……不清楚。」
『那干嘛要跟她见面啊。』
「因为她叫我啊……」
唉~~~从电话对面传来了一声夸张的长叹。
『呆瓜。』
「她好像很喜欢我耶。」
『……喜欢你这家伙?应该是骗人的吧。』
「哎呀呀,说得真不留情面。」
香菜用圆润的心从容地化解了这句话的威力,感觉不痛不痒。
『该不会是在利用你做坏事吧?你还好吗?』
「唔……要是能在我身上找到利用价值,那可太厉害了。」
『嗯,这倒是。』
凯碧毫不犹豫地收回了之前的一系列疑问。
『只不过……不,算了。你的人生属于你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凯碧~不要抛弃我嘛~」
『闭嘴吧你。』
说罢,凯碧立刻挂断了电话。右手伸向了半空,却什么都没抓到就缩了回来。
给香菜留下的余韵,与跟母亲对话时十分近似。
「将来吗……」
香菜丢下被挂断的电话,躺在了走廊上。心中涌起一股想要去某个地方的冲动,却因没有任何想去的地方,而只好筋疲力竭地倒在这里。
望着天花板,本打算思考一些伤脑筋的事,结果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于是就没再起来,甚至打起了呼噜。
在哪都能睡是她的天性。
狗见到她这副模样,还以为是找到了同伴,于是爬到了她袒露在外的肚皮上,蜷起身子,也开始呼呼大睡。对此香菜全盘接受,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在这个家里,这是很常见的光景。
而面对此情此景,路过的师父静静地叹了口气,决定当做没看见。
「钱啊,那我也付钱给你吧?」
听了香菜的话,躺在膝头的雅如此提议道。
在那之后过了一阵子,香菜又被雅叫到了另一家旅店。虽然同属商务旅店,但这次的房间更大一些。雅的包被丢在椅子上,里面的东西都洒了出来。
至于雅本人,则是一看见香菜就又躺在了她的大腿上。
低功率运转的空调阻隔着潮湿的空气,令香菜的鼻孔干燥得恰到好处。
「这种情况下要是发生金钱来往的话,不会显得有些……不纯吗?」
说着,香菜左顾右盼地打量着房间。
「不纯,是指什么?」
雅一边窥探着香菜的神情,一边明知故问。
「呃,就是,那啥。」
「嗯嗯。」
看着香菜羞赧又支支吾吾的样子,雅忍俊不禁。
「可就算不付钱,我们的关系似乎也已经很不纯了啊。」
「是、是吗?」
「不然你仔细想想啊。」
听她这么说,香菜陷入了思索。
「……哦唔唔。」
想到跟人约在旅店见面,就大大咧咧地跑过来的自己,她终于后知后觉地脸红起来。
「至今为止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膝枕已经很出格了,可在此之上的事情也已经发生过了,所以根本无可辩解。
对香菜的哀叹,雅随口带过。
「比起这个,你要是缺钱的话就跟我商量,我不缺。」
羡慕死了——这话差点说出口,结果香菜给自己的下巴来了一记上勾拳,强行咽了回去。
「呃,不必了。」
给我给我全给我——这话差点说出口,结果香菜捶着自己的侧腹,强行咽了回去。
「一旦扯上钱,朋友的感觉就变淡了。」
所以我不要——香菜嘴硬地如此断言道。更主要的是如果拿了这种钱,肯定会挨凯碧的骂。
其心境俨然是个害怕妈妈的小孩子。
「朋友……原来如此,朋友吗,那还真不错。」
雅反复念叨着,像是在享受香菜所谓的「朋友的感觉」。
对香菜来说,这也是时隔多年才终于交到了一位新朋友。
会有些得意忘形,也是难免的。
「可以叫你小雅吗?」
「之前不是问过了么。」
「哎呀呀?」
看穿了香菜做事全凭每时每刻的不同情绪,雅撑起了身子,也不去梳理披散着的头发,用半睡半醒的眼睛凝视着香菜。见状,香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简直像是被更高级的动物恫吓一般,整个人丝毫无法动弹。
于是雅抓住了香菜的手,向自己的胸部按了过去。
没听到任何夸张的音效,香菜的手就已触摸到了那集万千叹羡于一体的丰腴之物。
「喔、喔哇啊啊?」
因为隔了一层衣服,无法百分百地体验到那种柔软感。
但是,仅凭微微陷入膨胀物之内的手指,就已足够令香菜丧失冷静。
「上一次,你不是戳了我的胸吗。」
「啊吧吧,那时候那啥,我是以为你睡着了。」
「见到睡着的人,你就会去摸胸吗?」
「我、我才没有做那种不要脸的事,没有没有。」
至于那时候嘛——香菜尝试着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但除了趁雅睡着时摸了她的胸之外,并不存在任何动机,所以自然也没什么借口可讲。
「还以为你想摸呢。想的话就说,我没意见的,你看。」
香菜的手指在胸脯上搐动着,就像是受到了雅的操纵一般。无论眼中所见,还是指尖活动时带来的感触,每一次接收到讯息,香菜都如同受到了被折断颈椎般的冲击。这啥,这啥?一种未知的感觉肆意侵袭着香菜的认知。我在摸、女人的、胸。经由三个阶段认清现实后,香菜的体内热得喷出了火。
雅松开手,让香菜的手臂恢复了自由,也可以说是失去了支撑点。
香菜的腰和背已经弯得快碎了。
「……………………………………」
理应已重归自由的手,依然黏在雅的胸前动弹不得。
香菜已经放弃了处理眼前的信息,只想立刻逃开。
「看来你很喜欢啊,那就好。」
「有有有什么,喜喜欢不喜欢的。」
问题根本不在这里吧!明明想这样说,香菜的舌头却几乎不听使唤。
右臂如同架在两人之间的桥梁般无力地颤抖着,让人联想起在风中飘摇的吊桥。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怎么回事?香菜的大脑已经被这些疑问彻底占据。
然而,雅却又发起了追击。
「那我也来。」
「诶,那啥,我那个啥。」
说罢,雅就将手伸进了香菜的衣服内侧。腹部被人用手指直接触摸,令身体猛地一震。雅没有停手,径直隔着胸罩抓住了香菜那单薄的乳房。「嘭」地一声,香菜维持着坐姿从床上弹了起来。
「上次是隔着衣服,这次算是前进了一步啊。」
「诶、诶诶诶,是这么回事吗?」
香菜已经不知所云了。
「下次你也可以直接摸哦。」
「是、是嘛。」
大人真是什么都知道耶~香菜不禁为之感慨。两人乃是同龄这件事,早就被她忘到了脑后。香菜体内的热度像是要形成蒸汽一般,交互不断地席卷着她的左右两瓣大脑。
雅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揉搓着香菜的内衣和胸部。相对地,香菜已经彻底不能言语,只有牙齿内部不断积蓄着某种短促的哀鸣。为了不输给她——不输给她啥东西啊——香菜一边自我质疑,一边对雅的胸部动起手来。像是从表面滑落一般将五指弯曲、伸直、弯曲、伸直。时间长了香菜也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并非只用手指,而是驱使整个手掌去寻找能够覆盖乳房的位置。我竟然在主动做这种事……对这一变化,香菜只觉得晕头转向。
平时明明连半点适应能力都发挥不出来,偏偏这种时候——香菜不禁想要诅咒自己。
「好像……有种怪怪的……或者说,像被扼住似的。」
明明无人发问,头脑发热的香菜却已经管不住嘴巴。摸着雅的胸部,有种血脉偾张的感觉。
被雅的手抚摸,会产生某种莫名的情愫。
彼此之间相互给予,相互获得的东西如同太阳一般炽热,近在咫尺,无比真切。
如此猛烈的情感喷薄,对香菜而言无异于剧毒。
几乎要将香菜那副小小的身躯撑破,诞生出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若是省略掉上面的这些装腔作势的表述方式,那就只是两个人正坐在床上,互相揉对方的胸而已。
「那个,我们是不是……在做非常非常不纯的事啊?」
「不啊,完全没有。」
雅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香菜虽然总是会对别人断言的事情全盘接受,但这次,连她都不得不产生了怀疑。
「不,这绝对非常不纯……非常不纯啦……」
香菜的抗议声如游丝般纤弱,大脑烫得让人担心是不是在流血,还伴随着头痛。而对于香菜这如同孱弱小动物一般的模样,雅似乎颇为享受,最后甚至把手指伸进了香菜的肚脐,像钻洞一样扭动了一下。
「呀咿!」
「我满足了。」
如此宣布后,雅抽回了自己的手,并重新躺在了香菜的膝盖上。虽然雅满脸都是风暴过境后的平静,可香菜此时却仍在经受狂风骤雨的洗礼,耳鸣如同风暴一般不断发生在体内。
右手在瑟瑟发抖,像是在因中毒而哭诉。
见到这幅情景,眼球四周有如发热一般变得模糊不清。
不知不觉地,香菜在几近于神游的精神状态下,将右手移动了起来。
然后轻轻地,握住了雅的胸部。
「嚯哇。」
香菜对自己做出的事大为震惊。
雅则是以一副极为乐在其中的神情,向香菜问道:
「怎么,还没摸够吗?」
距离香菜的自我如沙堆一般崩溃殆尽,并没花多少时间。
「哇。」
意识随风飘散后,香菜重新苏醒是在事前设定的闹钟响起的时候。这是师父办完了事准备回去的时间,自己也必须离开旅店了。
香菜多次确认自己的手没有捏着雅的乳房之后,嗯,地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差不多了……」
「嗯……不。」
若是在平时,雅都会在香菜如此打招呼之后放她回去,可这一次,她却把脑袋凑了过去。
「我今天想让你多留一阵子。」
说着,雅搂住了香菜的腰。根据她的声音和状态,香菜不由得怀疑她是不是睡糊涂了。
但是,雅依然闭着眼睛贴在香菜身上,一动不动。
「泥土的味道。」
对香菜做出了与之前同样的评价。
「多留,是指多长时间?」
「留到明天。」
比香菜想象的要久得很。
「你是说,呃,让我住下来?」
「嗯。」
面对雅这个与过去不同的请求,香菜难得地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与过去不同,就说明一定存在某个因素,使其变得不同。
不然的话,事情就不应该发生变化。
这点道理,哪怕是香菜也明白。
「那个……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啊。」
雅简洁地否定道。
「什么都没发生。」
依旧将脸埋在香菜腹部的雅,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
「什么都不会再发生了。」
「……是……吗。」
哪怕是香菜也看得出,一定发生了某种她不愿谈及的事情。至少,目前是如此。
香菜先是将手放在了雅的后背上,然后稍稍烦恼了一会儿。
一边烦恼,一边弯下腰,偷偷闻了闻雅身上的气味——说是偷偷,其实却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声音——感觉有一股城市的气息,坚硬凝重,让人联想到灰色的墙壁。与此同时,又能感觉到一缕总能嗅到的化妆品的香气。
「……………………………………」
香菜恢复了坐姿,掬起一抔金丝,让其流淌在指间。
——好美啊。
望着以崩颓的姿态纷纷滑落的发丝,脑内尽是溢美之词。
「我问一下师父吧。」
「请吧请吧。」
被雅黏在身上的香菜将手伸向了自己的手机。
「够、够不到。」
把身子扭得几乎能听到侧腹部发出的惨叫声,奋力地伸出手去,却还是与床的旁边有一段距离。手指在空无一物的地方一伸一缩,像是在做健身运动一样。
「加油~」
雅发出了廉价的声援。但完全没打算帮忙,只顾抱在香菜身上。
「咕唔唔唔。」
在用尽全力的同时,香菜又不得不产生了「把这个作为一整天里最努力去做的事真的好么」的疑问。最终以跟雅一起倒在床上的姿势,才终于勉强把手机捞了过来。
连坐起身来都嫌麻烦,干脆就这么躺着拨通了电话。
师父立刻接了起来。
「啊,师父。其实今天,那个啥,我好像要住在这儿了耶。」
『是吗,那我回去了。』
「啊,好的。」
刚把「您辛苦啦~」说到一半,对面就挂掉了电话。
「师父真是不动如山啊,嗯嗯。」
哪怕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玩失踪,师父恐怕也不会有啥想法吧。
香菜很喜欢师父这种彻头彻尾的冷淡。
「但是,我该怎么回去呢。」
「我送你吧。」
「啊,原来你有驾驶证吗。」
「没有,但会开。」
令人胆怯的答复。要是这样都行的话,那我也——不不,开得了才怪呢。转瞬之间产生的妄想,又在转瞬之间被抛弃了。这时雅把身子贴得越来越近,西装与香菜之间不断发生着摩擦。
「衣服都皱了哦。」
香菜自己的衣服也因方才的行为而变得不太体面。从松松垮垮的上衣之间,可以稍稍窥见雅的胸膛。香菜见状不由得挪开了视线,但紧接着又盯了过去,显得好不忙活。
「到了晚上会脱掉衣服睡的啦……」
听到雅以慵懒的语气说出这句话,香菜这才发现屋里只有一张床,不禁「嘭」地一声羞红了脸。哪怕是香菜,这点廉耻之心也还是有的。
「我那个,那个那个,属于睡觉的时候会穿衣服的那一派。」
几乎要口吐白沫的香菜发出了莫名其妙的声明。
「毕竟,我已经连逃跑的打算都没了。」
雅似乎一点都没听进去,自顾自地如此呢喃道。
而雅的这句话,同样没有传入慌了神的香菜耳中。
彼此的意志,都没有对彼此产生任何意义。
梅雨依然顽固地横亘在城镇与人们的头顶,雨滴拍打着建筑物,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喧响。
被雨水渗透的地面,散发着干燥的泥土气息。
就在这样一个平凡的日子,香菜和师父依然闷在工坊里,做着制陶的工作。
最后一次到镇上去,已经是大约三周以前。
而就在这样的日常生活中,临近七月的某一天,这里难得地迎来了一位访客。
「师父,好像是汽车的声音哦。」
香菜停下了在工坊里四处溜达的脚步,向师父汇报着自己的发现。
「车?」
师父一边继续着手里的活儿,一边讶异地问道。这样的深山里,究竟有谁会来呢。
毫无头绪的师父朝香菜瞥了一眼,于是香菜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
「我应该没做什么坏事呀,师父。」
「是么。」
香菜根本没有做坏事的胆量,这一点师父也很清楚,于是抬了抬下巴命令香菜出去看看。香菜看到师父这个动作,一脸呆滞地站在原地。见状,师父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出去看看。」
「好嘞好嘞。」
只要稍微绕一点弯,徒弟就参不透话里的意图。如此愚钝,也难怪师父要叹气了。
连制陶弄脏的衣服都不打理一下,香菜就啪嗒啪嗒地跑了出去。刚从工坊露出头,一个撑着伞的人影就随着雨水一起走了过来。在雨云和伞的背后,闪动着金色的光辉。
「嗨。」
雅一见到香菜,就稍稍举起了空着的手。
「哎呀,没想到啊没想到。」
怎么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刚要张嘴,想到可能会被师父听见,就咽了回去。
可能是因为正在工作吧,现在的香菜比平时要机灵一点。
看到雅身后的空地上除了一直都在的轻型卡车之外还多了一辆车,香菜转头向师父报告道:
「师父,是认识的人哦。」
「是么。」
听到从工坊里传来的冷冰冰的声音,雅的肩膀微微摇晃了一下。
「……谁啊?」
又过了一小会儿,师父才追问道。
「那个,是新城小姐。」
「不叫我小雅了么?」
「我羞。」
香菜半吊子地难为情了一下。
「所以说那到底是谁啊……」
到头来,师父还是一边抱怨着一边走了出来,接着跟雅打了个照面,将视线稍稍错开了一下,这才「哦」了一声。
「是你啊。」
「你好。」
「嗯。」
师父点了个头就想回去,连对方的来意都不打算听。
可途中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停下脚步问道:
「那家伙还好吗?」
师父如同一时兴起般惦记起了自己的前任徒弟,而雅则是以闲聊家常一般的口吻回答道:
「哦,我哥哥的话,已经死了。」
「诶。」
在一旁听着的香菜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耳朵。就连师父,也睁开了平时总是眯缝着的眼睛。
「咦,我没跟香菜说过吗?」
只有雅仍是一脸平静,还有空去观察两个人的神情。雨滴打在雨伞上,四处飞溅着。
首先缓过神来的是师父。
「是么。」
一如往常般嘀咕了一句后,师父回到了工坊里。至于雅,也只是摆出微笑目送着她。
「哥哥还真是没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啊……」
对师父那冷漠的反应,雅甚至还显得挺满足。
留在原地的香菜窥探着雅的表情,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嗯?」
在这样的注视之下,雅也转过头看着香菜。因为视线的高度相差比较悬殊,香菜不禁有些露怯。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看上去像是差了十几二十岁。而且说来可能有点失礼,但香菜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真的吗?」
「我不会说这种无聊的谎话啦。」
雅转了转手中的伞,然后稍稍举高了一点。香菜看着伞与地面之间的那块空间,感觉雅似乎是在叫自己进来。她怯生生地向前走了几步,于是雅心满意足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就算季节再怎么流转,无论任何时候,她那副和气的笑容都没有发生过变化。
雅低头俯瞰着藏身于伞下的香菜,那双眸子在她的日常生活当中留下了一抹异域的色彩。
「大概三周以前,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死的。大概是被人推下去的吧,真是无聊的死法。」
「哦……」
香菜与他也算是有过面识,结果死讯来得如此简单直白,叫人不知该作何反应。
印象中的他脸上始终挂着一副温和的微笑,完全无法想象他死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情。
「哥哥也是以一些不干净的工作来维生的,遇到这种事实属正常。」
什么正不正常的,遇到一次不就完了吗。香菜一边想一边数了数「三周」这个时间,不禁幡然醒悟到:那不就是上次跟雅见面的时候吗。回想起雅当时的模样,香菜终于想通了。仰望着那一缕并未显得黯淡的金色,香菜关切地问道:
「我,那个……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你还好吧?」
对于香菜这底气不足的关怀,雅「唔」地思索了一下。
「如果回答『不好』的话,你会安慰我吗?」
这次不光是模样,就连当时做的事都回想了起来,于是香菜「哎嘿嘿」地笑着蒙混了过去。然后低着头,看到雅的双脚附近都被飞溅的雨水沾湿了,就提议道:
「那个,要进屋来聊吗?」
别擅自请人进来啊——不远处的师父在心中如此抱怨道。
「不了,我马上就
回去,就在这儿聊吧。」
「哦。」
听了香菜有气无力的答复,雅心情舒适地点了点头。
「我今天来,是想得到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哎?」
香菜没太听懂。重要的东西、东西、东西……稍微动脑思考了一下。
「想买陶器吗?」
哈哈哈——雅对此一笑置之。
「就是觉得有这么个东西的话,自己或许也能产生一点活下去的气力。对过去的我而言,这种情况下充当这个角色的一直都是哥哥。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相当于是彼此的另一半嘛。可没了他之后,紧接着想到的就是你了。」
雅滔滔不绝地阐释着自己的动机,根本不给香菜留下慢慢理解的时间。
下一句话语,与雨水一同坠落而至。
「香菜,我啊,有时候真想狠狠地糟蹋了你。」
「诶?」
雅用左手抚摸着香菜的脸颊。那只手拥有着如常人一般的温度,也正是因此,令香菜产生了一阵恶寒。
「想要伸出指甲,在这柔软的肌肤上留下无法愈合的爪痕,扯开皮肉,触摸那流着血的伤口。有些时候,真的会涌现这样的冲动。不过我想,这应该都是十分正常的心理活动吧。」
「是、是、是吗?」
这可谓是直到下辈子都与香菜无缘的心愿。香菜不知道要如何伤害别人。
不懂得与人争斗,不懂得与人契合。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惹你生气呢?这是我近来最好奇的问题。」
要问为什么的话——雅同时驱使着肢体和话语。
「虽然形式不同,但你与我一样感情稀薄。」
「哦……」
听到这样的评价,香菜还未来得及反应。
脸颊上的手以一个娴熟的动作滑到了香菜的下颚处,调整了一下位置。
而在香菜随着脸部的移动抬起视线之后,雅的香气也紧接着迎面扑来。
似曾相识的气息淹没了鼻腔,视野当中满溢着金色。
双唇上的感触,过了好久都没能传入香菜的大脑。
贴上来的是雅,离开的也是雅,香菜始终半张着嘴一动不动。
见她这副模样,重新站直的雅问道:
「莫非,你是第一次?」
「嗯是啊第一次……咦,喔、喔唔喔唔喔。」
差点一如往常地作出回答,但呆滞的香菜此时终于僵住了身体。
为了正确理解方才经受的冲击,花掉了太多的时间。
一切都是未曾经历过的接触。
「这、」
「这?」
雅一边对下文满怀期待地催促着,一边露出了微笑。
香菜前仰后合,手肘乱挥,不断地翻转着上半身。如此持续了太长时间,就连师父都察觉到了异样跑来冷冷地一瞥,并甩下了一句「这是在跳什么舞啊」。
花了好长时间,香菜才冷静下来。
然后,终于把刚刚那句话说了出来。
「这种事,要跟喜欢的人做……我听别人说的……」
不过现在才想到这个,未免太晚了吧——香菜一边屈伸着右手的手指,一边心想。
捏住胸部的感觉依然清晰地残留着,比起嘴唇,香菜反而为此而羞红了耳朵。
「唔,这不太好回答。」
雅闭着眼睛,摆出一副真的在苦苦思索的样子。
「虽然恋爱方面的感情可能比较薄弱,但我是真的喜欢你,也希望你在我身边。」
「……因为我对你没有敌意?」
当初好像说的是恶意?但是算了,反正没多大区别。
「我喜欢不会伤害别人的人。」
雅放下了雨伞。暴露在外的肩膀和头发,无情地遭受着雨水的冲刷。
雅与香菜,都是一样。
「所以曾经,我也喜欢哥哥。」
雅将自己的好意以过去式加以诠释。话语当中不存在哀伤,脸上也没有雨水在流淌。
对面前的雨幕、伞、以及雅,香菜像个小孩子一样抬头仰望着。即使水滴沿着额头滚落,也不以为意。
正当香菜觉得必须说些什么却始终如鲠在喉时,雅在旋转着雨伞的同时,顺便开口说:
「不过其实,我说不定也会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死掉。」
对于她这事不关己的口吻,比起惊讶,香菜心中更多的是疑惑不解。
「呃,这……跟工作有关吗?」香菜不由得压低了音量。
「是啊,」雅简单地回答道,「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嘛。不过,我希望自己能凭借『还有重要的人在等我』之类的想法来捡回一条命。」
就是你哦,你——雅明确指出了这一点。而明明没有真的被人指着,香菜却胆怯地摇晃了一下。
「至今为止跟你相处得很开心,谢谢啦。」
刚说完要捡回一条命,却又用宛如生离死别般的台词向香菜道了谢。还未来得及回应,雅就将伞柄塞了过来。伸手一握,上面还残留着来自掌心的温暖。
一旦将意识集中到那里,就随之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雨声并非来自头顶,而是回响于更远的某个地方。
「这次搞不好就是永别了吧,再见啦。」
也不把伞拿回去,雅就回到了雨中。雨水沿着她的长发如同金色的瀑布一般滑落着,而香菜只能茫然地凝视着这一幕。自己是不是应该多说些什么呢?
虽然慢了一拍,但香菜终于慌了起来。刚刚听到的那些话,渐渐在她脑中联系到了一起。
哥哥死了。
自己可能也会死。
在那之前,来见我了。
特意为了见我,而来到了这里——直到这时,香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一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在几天之内有可能会死掉的情况下,专程跑来见面。
心中原本准备了各种各样的理由,但这一次,真的不妙了呀。
「不妙了呀。」
如同呢喃,又如同呓语。
说不定,她是真的喜欢我。
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香菜的心被蒙上了一层硕大的阴影。
比雨云更加凝重地,覆盖了一切。
「啊……」
如同泄了气一般,氧气从香菜的体内渐渐流失。
本应随着感情而喷薄的能量,也都开始烟消云散。
香菜在脑海里做出了许许多多的打算,可是却未能实行其中的任何一种。
同时也无法转身回到工坊里,只是始终站在原地,凝望着雨帘的另一端。
屋里的师父在制陶的同时,也偶尔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她的背影。
「师父竟然会感冒,真少见呀。」
「是啊。」
是吗?——随口回答之后,师父不禁如此怀疑道。发热的身体溶解了记忆的轮廓,令自己难以看清。花了好几分钟,才想起自己上一次因感冒而病倒是在什么时候。
「那时候……」师父小声嘀咕着。
两年以前的那件事,与今天重合到了一起。
当时连前任徒弟都没有现身,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
而现在,身边有一个正在拧毛巾的徒弟。
徒弟拧的毛巾「啪叽」一声掉到了额头上。
你拧的时候再加把劲儿行么?师父心想。
香菜与雅见面的第二天,师父一大早就病倒了。
明明经受风吹雨打的是香菜,可她却健康得很。
真应了那句老话啊——师父没有说出口,心里却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看着师父苍白的脸上因高温而泛起的几抹红晕,香菜心想,这脸色反而看上去比平时好一些啊。但想归想,在病人面前还是不要如此多嘴比较好。
彼此的真心话,都暂且有所收敛。
「师父,舒服吗?」
「湿漉漉的。」
「哎呀呀?」
香菜抓起毛巾,在装着水的脸盆上「喔哦哦哦~」地用力拧啊拧。
可实际一瞧,不知为何是一副缩手缩脚的模样,看着像是被毛巾给压制住了一般。
连师父也觉得,这是要输啊。
摘掉绑在头上的毛巾,恢复成散发的师父,整个人的气氛都跟平时不一样了。也有可能是因为发烧令皮肤有了些血色吧,总之在香菜眼中,师父往常那种闷闷不乐的感觉似乎淡了一点。
「该不会,师父其实是个美女吧?」
「……我就当你这句话是在夸我吧。」
既然是这家伙,肯定并无恶意吧——师父边想边叹了口气。
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将房屋与景物全部包围的大雨所发出的喧响,让香菜联想到了瀑布。这房子老旧得就像一间小木屋似的,该不会漏雨吧?香菜不由得担心地望了望天花板。
家里连体温计都没有,所以只能靠摸额头来判断体温。跪坐在病榻前的香菜心想是时候了,就把手放在了师父的额头上。师父一言不发地看着,不禁又一次产生了「好小的手」这一感想。这对除了陶艺之外什么
都尚未做成的手凉爽得恰到好处,令师父稍稍舒了一口气。
之后,毛巾又被放在了头上,这次变成了并非不能忍受的湿度。
「师父,要喝水吗?」
「喝……啊,算了,我自己去拿。」
说完师父就打算坐起身来。看来我真是一点都不被信赖啊——香菜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师父,如果是塑料瓶,就算弄掉了也没关系的哦!」
「能别弄掉吗。」
师父似乎是败给了这脱力的气氛,重新躺了下来。见状,香菜啪嗒啪嗒地走开了。每个细微的动作当中都感受不到一星半点的干劲——师父对香菜的这个第一印象,时至今日也依然没有发生变化。
可毕竟一起生活了一年,可能是习惯了吧,竟觉得她也有着独特的可爱之处。
好歹,她有展开行动的意识。
「奇怪的家伙。」
最近,对她的评价总是会归结到这里。
过了一会儿,香菜把一个塑料瓶抱在怀里走了回来,像是在做多么大不了的事情似的。
虽然只是这么点小事,但毕竟没搞出什么问题,以这个徒弟的水平来说算不错了——师父心想。
「师父,来,张嘴吧。」
香菜拧开瓶盖,把瓶口递到了躺在床上的师父嘴边。
「不了,我自己喝……」
「这点小事不劳烦师父亲自动手!」
「喂,慢着。」
至少等我直起身子再说。
「来来来,大口喝。」
话音未落,香菜已经动起了手。
「噗哇。」
由于香菜将瓶子倾斜得太严重,奔涌而出的水让师父猛地呛了一口。看着嘴和鼻子都汨汨地冒着水的师父,香菜「哎呀呀呀」地慌了神。师父一边擦着自己的脸一边爬起来,默不作声地接过了水瓶。
「对不起,师父。」
「算了,是我的错。」
具体来讲,光凭拿个水这点小事就对徒弟做出了错误判断,乃是为师者的失职。
「您真是心胸宽广呀师父!」
师父只想立刻将心扉紧掩。
慢慢地重新喝了水,并再一次呛到之后,师父躺回了床上。坐在旁边的香菜像是在掩盖自己的失败一般嚯嘿嘿地笑着,看起来着实不成样子。见状师父默默地想,陶艺也就算了,若是要我教她生活技能,那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不管怎么说也太没前途了。
「师父,过去感冒的时候都怎么办来着?」
「没怎么办。」
师父简洁地回答道。香菜心想再怎么说也应该还有下文吧,于是等了一会儿,结果师父却就此没再开口。
没怎么办是什么意思啊?香菜大惑不解。对此师父似乎也有所察觉,于是同样显得有些困扰地游移着视线。尽管在倾向性上有所不同,但师父和香菜都一样不擅长与人交际。
师父与人之间隔着墙,香菜与人之间则是隔着断崖绝壁。
「……就这样吃了药躺着而已,往往都是睡上一天就好了。」
我在解释些什么无聊的事情啊——师父心想。正因如此,才经过考虑后决定省略掉的。这种内容就算说了,徒弟应该也没办法作出什么反应吧。
可没想到的是,香菜未经迟疑就接过了话题。
「不会觉得无聊吗?」
「……这个嘛。」
本想回答「还行」或者「也没有」,但师父的话语却在途中停了下来,并将目光投向了香菜。之所以一直坐在旁边说这说那,莫非是对我的某种关照?想到这里,师父不由得产生了这么个疑问:虽说是师徒,但二人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实质性的联系,那么这家伙为何会在这里呢?也不知对师父的视线是怎么理解的,总之香菜「嘻嘻」地把嘴角摆成了友善的样子。至于脸的其他部分,则像是嫌麻烦一样毫无笑意。
「师父没有亲人是吧。」
师父微微点了点头。自己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也早早离开了人世。分开时,内心当然存在寂寥之情,可事到如今,那种感觉也早已荡然无存了。有时候她不由得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跟父母之间已经隔开了好远一段距离。
回忆虽然近在咫尺,可无论向何处搜寻,都始终无法抵达。
「原来如此呀……」
香菜的反应显得有些不干不脆。她也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有想好该如何继续话题。香菜并不擅长将对话进展下去。当然,在这一点上师父也没资格说别人。
「啊,说起来,您男朋友有好久都没来过了呀。」
「啊?」
师父声音僵硬地提出了质疑。香菜立刻「哎呀呀」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哪个?谁啊?」
「就是那个……黑黑的人。」
「你说谁呢……」
越问越糊涂。这徒弟真是让人受不了啊——师父深感无奈。
「就是啊,在公寓里偶然碰到的那个人,啊,跟这事好像没关系?应该没关系吧,啊那就当这句话没说过好了。就是在这之前……好久之前?对对对,很久很久之前不是有个人来驱除蜜蜂嘛。就那个人,我一直以为是您的男朋友……来着。」
一旦她开始喋喋不休,那几只要听最后几句就行了,跟香菜一起生活了一年的师父,对此早已习惯。完全忽视掉前半段,从后半段的内容当中,联想到了去年在镇上认识的那个男人。
「哦,他啊……」
师父先是如此嘟囔道,然后狠狠瞪了香菜一眼。
「才不是。」
「啊,不是吗。」
看着「喔嚯嘿嘿嘿」地企图搪塞过去的香菜,师父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驱虫吗……那家伙还真是一点都没派上用场。」
因为本人谎称自己是专家,所以故意请他过来驱除蜜蜂,结果除了大声地吱哇乱叫以及抱头鼠窜之外寸功未立。而理所当然地,这个弱不禁风的徒弟也没帮上任何的忙,到头来师父还是不得不如往常一般亲自出马。随后那男的喝了点茶就走了。师父当时还想,你丫再也别来了。
此时师父又顺带着想起那个男的曾经说过他还会再来,结果半年以上都没再有过联系,在镇上的站前四处转悠时也从没有撞见过。虽然不是什么很显眼的人,但总给人一种无论走在哪里都能碰巧遇到的感觉。
当然,遇不到其实也没什么问题,反正也不是什么需要彼此牵挂的关系。
再加上他本人手上还摆弄着枪,搞不好已经死了。
操持着危险的东西,就躲不开危险的事情。
「……………………………………」
「吼吼吼……」
香菜发出了毫无意义的笑声,仿佛是在缓解沉默带来的尴尬。要是无话可说,明明可以不必留在这里嘛——师父边想边挪开了视线,却感觉走廊上有什么东西在动。稍微等了等,就看见了一团毛绒绒的东西。
「哦,狗狗,你也在担心师父吗。」
朝屋里看的狗被香菜一搭话,就立刻走开并到走廊边上坐了下来。摆着一贯那张无精打采的苦瓜脸,将身心沉浸在雨声当中。
「看来并不怎么担心呀。」
「是啊。」
那条狗会担心的大概就只有午饭吃什么吧,师父想。
「我可是十分把您放在心上的呀师父!」
「少胡扯了。」
她担心得实在过于轻佻,连平时一张扑克脸的师父都有些忍俊不禁了。
「哎呀呀。」
至于被看穿的香菜,也难为情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至少有『应该不会有事吧』的程度啦。」
「哦,是么。」
师父也觉得这个程度比较合适。换做是自己,若是认识的人得了感冒,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吧……大概。在师父正在自我怀疑时,香菜罕见地伸直了腰板。
「这一点真是好呀。」
「……哪一点?」
完全没听懂她在夸些什么。于是香菜竖起食指,转呀转地回答道:
「师父对我,不是一点都不关心吗?」
「嗯。」
师父回答得毫不犹豫。
「跟这样的人,感觉聊起来更轻松。」
因为即使随意一点也无所谓——说着,香菜一边错开眼神一边笑了笑。
「别看我这样,其实很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的。」
「……『别看我这样』的部分完全没懂是什么意思。」
「笑嘻嘻。」
香菜又露出了只翘起嘴角的笑容,然后从师父额头上摘掉毛巾,浸到了水盆里。水花飞溅的声音,以及随之而来的水滴声,为师父带去了些许的清凉感。也有可能是因为发烧吧,室内的闷热已经化作难以忽视的不快感,抚摸着她的皮肤。被不感兴趣的人缠住的时候,似乎也会产生同样的感觉。
看着用纤细的胳膊拧着毛巾的徒弟,师父心想,嗯,确实。
我们师徒两个,似乎都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
不同点在于自己是薄情,而徒弟只是感情
稀薄罢了。至少师父是如此理解的。
「但是跟爷爷和凯碧……这些朋友的话,明明可以正常说话啊。」
「是么。」
那样的话不是比我强多了么——师父暗中赞许着。自己无论对谁,态度都不会变。
不会变,也没办法变。
哪怕是对朋友,也是一样。
「……………………………………」
为什么,愿意一直跟我做朋友呢。
事已至此,师父仍不由得对此深感介怀。
香菜将始终拧不干的毛巾重新放在了师父的头上,然后问道:
「师父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知道。」
这么一问,叫啥来着?师父细细思忖着。明明应该听过,但因为没有机会这样叫,就始终没有被记住。
「瞧吧。」
对于师父这样的反应,香菜显得十分满足地笑了起来。这家伙能说得出我的名字吗?师父不禁想反问一下试试。应该说不出来吧。或许正是因为保持着这样的距离感,两个人才能够与彼此达成交流。至于交流得是否顺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师父的朋友里有当杀手的吗?」
师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家伙怎么突然说出这种可怕的话来?
「没有,或者说……我现在没朋友。」
是现在哦!师父含蓄地如此强调了一下。香菜一边「是嘛是嘛」地应和着,一边转悠着眼珠。
来回转了几圈之后,放弃了挣扎。
「本来想巧妙地打个圆场,结果完全想不出任何点子。」
「用不着。」
反正我也没觉得难过。但今天我话真多啊——师父将自己与平时对比了一下。
为什么得了需要静养的病,反而被打开了话匣子呢。
造成矛盾的是自己,还是这个徒弟?还没等师父想明白,香菜就维持着坐姿蹦了起来。
「师父,我有什么优点吗?」
如果没话可聊,也用不着硬找话题吧。看着静不下来的徒弟,师父感觉心有点累。
「这个,好像没有吧……」
师父的语气极为沉静。
「咕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香菜开始满地打滚。但因为并没受到什么打击,于是立刻爬了起来。
「嗯,这倒也是啦。」
「……哦,刚刚好像发现了一个……」
「咦,啥啥啥?」
香菜以恨不得从床头蹦过去的势头追问道,见状师父有点后悔自己的多嘴。看着满怀期待地绕着自己转圈圈的香菜,师父觉得若是湿气成了精化作人的形状,那大概就是这样吧。但到头来,她还是打算不再蒙混下去了。
「手很凉。」
「然后呢?」
就这样吗?香菜张开自己的双手挥了两下。没错——师父言简意赅地肯定道。
「身子热的时候,摸起来很舒服。」
「嚯嚯。」
香菜像是想到了妙计一般,用双手夹住了师父的双颊。摸啊摸,摸啊摸啊摸地摸个不停。
「舒服吗,师父?」
「我很不爽。」
「咦~?」
刚才的水也是一样,这家伙不懂得什么叫适可为止吗?香菜摸了半天才放开,于是师父抬起手在布满了香菜指纹的脸上轻轻地擦了擦。香菜以她一贯的,略显迷离的眼神眺望着师父的这一动作,在逐渐变强的雨声当中产生了一种自己仍将雨帘披在身上的错觉,进而微微地向前蜷起了身子。
「其实那啥,有件事一直在犹豫该不该问,都烦恼很久了。」
「什么事?」
与字里行间都包含着怯意的香菜不同,师父的话可谓直来直往,如同与干渴的喉咙相呼应一般存在着裂痕。香菜很罕见地机灵了一回,把塑料瓶递了过去,同时师父摘掉了额头上的毛巾并坐了起来。俯视着失去束缚散落而下的头发,师父心想,不把头卷起来似乎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啊。
「我想现在师父身子比较虚,所以或许不会冒出什么太狠的话来吧。」
咕嘿嘿嘿嘿,香菜发出了没品的笑声,还未进入正题,就将自己心里的小算盘一五一十地全都招了。并非出于坦率,却完全门户大开——师父对此感到十分哑然。还有,太絮叨了。
「快问吧你。」
不催促一下的话,这倒霉徒弟怕是一辈子都谈不到正经事上去。听了这话,香菜将分开的双腿重新拼到一起,端正了坐姿,把手摆在膝盖上,身子略微前倾地问道:
「那个,我是个累赘吗?」
接过塑料瓶后瓶盖刚刚拧到一半,师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看着香菜。
就在师父吸入一缕空气,即将张开薄薄的嘴唇时,香菜忙不迭地接着说:
「就是那个,因为还没得到您的同意就直接跑过来了嘛,所以就觉得,您会不会觉得我很碍事啊。时不时地,我就会在睡觉之前想起这件事,嗯。」
「……现在才想,也太晚了吧?」
当了一年多的徒弟才想到这个的香菜,在师父眼中简直迟钝得像只乌龟。
「诶嘿嘿,诶嘿。」
虽然发出了笑声,但香菜的脸上毫无笑意。见她这副模样,师父先是喝了点水,然后舒了一口气,重新躺回床上,开始思考该如何应对这个问题。
「………………………………」
要是回答「确实碍事」的话,她是打算离开这里吗。
结合自己仍有些疼的鼻腔,感觉即使如此也完全不成问题。
只要稍微使上一点力气,就仿佛能从脸上挤出水来。
但是……
师父转而将意识投向窗外。大雨敲打着陈旧的墙壁,令耳畔尽是喧嚣。
若是现在出门,这个弱不禁风的徒弟恐怕都挨不到山下,就会直接死在山路上。
「………………………………」
麻烦死了——师父仰望着天花板,发自内心地如此觉得。
「想都没想过。」
到头来,还是放弃了思考。
「是嘛。」
听到这毫无感情的生涩回应,师父扭头一瞥,于是香菜立刻笑了笑。
明明面相柔软,笑起来却总是一副别扭的样子。在那半吊子的表情当中,师父看到了未完成的事物。
「那就……那啥,继续现在进行时吧。」
什么意思啊,师父心想。稍微琢磨了一会儿,发现她大概是想说维持现状。
「……嗯,没啥不行的……」
刚刚吸收了水分的喉咙,又变得干燥了。
唉,真麻烦。
麻烦死了。
比起发烧,这样的话题更让师父闹心。对这种事,明明一点都不拿手。
这种事,是哪种事啊——师父小声嘀咕道。
脑子已经丧失了对事情进行深思的功能,发出了过敏症状般的哀鸣。
在师父对脑部的退化感到悲哀时,香菜的眼珠正转个不停。想了半天后香菜得出的结论是,既然没添麻烦,那就别管了吧。毕竟,自己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容身了。
就和刚刚说的一样,香菜很享受自己与师父之间的距离感。
就算并不亲近,彼此也都不在意,算是恰到好处的陌生人吧。
看着香菜一边转着眼珠一边思考下一个话题的样子,师父眯起了眼睛。
「你跟我说话,觉得有趣吗?」
然后,罕见地主动提出了问题。同时自己也拥有着「有趣就怪了」的自觉。
香菜「哎呵呵呵」地露出了她所理解的礼节性笑容,然后回答:
「这个嘛,因为是头一次跟师父聊这么久,所以还蛮有趣的。」
「……是么。」
听到从远没有聪明到能像正常人一样撒谎的徒弟口中冒出这种话,师父闭上了眼睛。
之前似乎也听过类似的话。
之前似乎也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
当时的自己心中,产生了怎样的情愫呢。
越是想要忆起,就越是有种睡魔般的感觉侵袭而来,令意识变得时断时续。
可是,徒弟不允许师父入睡。
「其实,那个,还有个想商量……或者说,想问的事,可以吗?」
香菜一边问,一边摆弄着自己的马尾辫。听了这个师父想,原来是因为有事想商量,才一直纠缠到现在啊。你是小孩子吗——师父差点就嚷出声来。
就算要商量,也该挑挑人吧。要是再来个伤脑筋的问题,脑子恐怕就要沸腾了,所以抗拒感始终在脑中蠢蠢欲动——在这一点上,这对师徒倒是格外相似。
「……啥?」
口吻虽然极度不爽,但已经睁开了眼睛。
虽然理由不同,但香菜的声音还是像刚才提问时一样语调飘忽。
「师父您那个……有过啾啾的经验吗?」
「……揪揪?」
师父缓缓抬起了右手,做了个捏东西的手势。对此香菜「啊不是不是」地连连摇头。
「不是用那
里啦,是这里。」
香菜双手用力按自己的脸颊,并撅起了嘴唇。
对突然摆起搞笑鬼脸的徒弟,师父感到十分困惑。搞什么鬼啊?揪揪?盯着那显眼的嘴唇稍微想了想,然后终于明白了她的意图。
「哈?」
就算明白了她想表达什么,但还是搞不懂问题本身是什么意思。
「你说啥呢……」
「哎呀就是想问,那个就是,有没有过啊。」
恢复正常表情的香菜似乎也有些难为情,嘴唇和眼睛的下方泛起了波浪。
接吻的经验么——师父仰起头望着天花板。
「好像……」
先是用逐渐升温的大脑回忆了一下,没过多久又觉得自己干嘛要回答这种赤裸裸的问题,于是闭上眼睛,用比平时更加平淡的语气放弃了思考:
「忘了。」
「喔喔,不亏是成熟女性,啾啾的次数多到都数不清了吗。」
「对对。」
一点都没把徒弟的话听进耳朵里,就随口答应道。但到头来这家伙究竟想问什么啊——这一点确实令人好奇,所以师父还是睁开了眼睛。与师父四目相对的香菜端正了坐姿,如同全身僵硬一般蜷缩着身子。
「那个其实前阵子被人啾了。」
「……被谁?」
师父完全无法想象对方的长相,难不成是山里的野猪?
「就是就是,这样的人啦。」
「哪样的人?」
香菜手脚并用地比划了一番,却毫无效果。按照她用手画出的轮廓来看,甚至难以判断对方是不是人类。至少在这附近,没见过脑袋像个三角形屋顶一样的强人。
于是香菜软化了下来。肩膀和手原本就已经显得够嫩了,现在简直变得像豆腐。
「就是……被小雅。」
「那是谁啊……」
像是下了好大决心一样说出的名字,完全没让师父产生任何反应。
这家伙沟通能力实在太差了——师父把自己置身事外,摆出了一副哑然的模样。
「小雅只是我随口给她起的一个毫无个性的爱称啦……」
「我不是问这个……」
「昨天……啊还有很久之前也来过的,就那个金发的大姐……啊,好像跟我同龄来着……」
听了香菜这磨磨蹭蹭的解释,师父的脑海里也终于浮现出了小雅的形象。
「……哦,她呀……嗯?」
即使脑子烧得有点意识不明,这个人也还是想得起来的——就是前任徒弟的妹妹嘛。
妹妹。原本就因高温而不甚洗炼的思维,因这个词而变得更加云雾朦胧。虽然还没有把事态整理清楚,总之先抬头看了看香菜,结果这家伙回了一个嚯嘿嘿的笑容。笑有什么用啊。
「那家伙跟你?」
「诶、呃、唔、嗯。」
还揉过彼此的胸,甚至还脱光衣服一起睡过呢——哪怕是香菜,也没有赤裸裸地把这些都供出来。这么一回想才发现顺序啥的完全就是前颠后倒,令香菜的脑子为时过晚地混乱了起来。
「……是……么。」
即使是师父,也无法在一言一语之间消化掉这件事。
「哦……」
一开始还以为只是些家常话题,到头来还是难免大脑烧开锅的结局。
师父虽然为此慨然叹息,但姑且还是觉得,得说点什么才行。
「嗯……那也没啥不行的啊。」
选择了这种不痛不痒的回答之后,师父的脸色发生了些微的变化——但也只是在高烧的妆点之下,没人能察觉到的程度。香菜当然也没有注意道,自顾自地转着眼珠。
「她还说,她很中意我,很喜欢我,什么的。」
「是么。」
师父闭上了沉重的眼睑,像是在用态度告诉香菜,不要再搬出一些麻烦的话题了。
可当然,这徒弟根本不懂得察言观色。
「还有她说的这些话,能让人感觉到都是真的。虽然她确实给人感觉整个人都假兮兮的,但说那些话的时候好像声音不太一样,怎么说呢……滑滑的,嗖地一声就钻到里面来了。所以我觉得她应该没对我说谎来着……没有来着。」
「……诶,干嘛,撒狗粮么?」
我可不想听这个啊——师父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
诶吼吼吼——对此,香菜报以有些怪异的笑声。
「我没那个打算啦但是,所以啊……」
香菜睁大了双眼,欲言又止了一下,然后,让话语破茧而出。
「很让人伤脑筋啊。」
喔嘿嘿哈哈哈哈——然后如同逃避一般笑道。
听了这话,师父睁开了眼睛。
「伤脑筋?」
「嗯。」
「既然如此,就跟她说你不愿意啊。」
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师父将这后半句隐藏在了言外之意中。说罢,觉得自己还真说了些符合师父身份的话啊,不禁暗自有些得意。
相对地香菜听了这干脆的回答,显得有些扭扭捏捏的。她太软弱了,别人随便几句话,就能让她轻易地随风跌倒。此时此刻她也几乎就要被压倒,但越是到了这种无路可退的境地,香菜这人就越是不懂得放弃。
她的心,拥有着一种韧性。
「虽然,是伤脑筋啦。」
师父一言不发。就算再难以启齿,也只有继续说下去了。
香菜的脑中一片喧嚣,犹如下着蕴热的雨。
「师父您也知道,我啊,完全是个脓包。」
「嗯。」
师父的回应依然是一派沉静。也是因此,香菜才能继续说下去,而没有陷入沉寂。
「所以怎么说呢……就算喜欢上我,我也做不出任何回报呀。这样不好,对吧?」
香菜如同断了脊梁一样,无力地歪着头问道。
岩谷香菜认为,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她觉得,自身的不安定性与不成熟,都是由自己迄今为止的过去铸就而成,一切的无可奈何都完全是自己造成的。光是这样,倒是也罢。
自己的无能,可以由自己来负责。
但若是扯上了别人,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在遇到的人当中,偶尔会有人对香菜怀有好感。
这固然令人开心,可同时又会产生一种自己在欺骗对方的感觉,因此很过意不去。
自己拿不出任何东西作为回报,因为自己是个真真正正的,什么都做不到的人。
正是这种自卑自惭,令人将对香菜的放心不下错以为是好感。
对此,香菜当然无法负责。
「唔……」
师父并没有认真去听香菜提出的问题。比起这个更令她有所感触的是,香菜这家伙竟然难得一见地笑得蛮好看。脸上的表情跟她的动作存在着关联性,总算是能稍稍入眼一点了。
看着她,师父心想,自己还真是已经习惯她这谦卑的态度了。
可香菜却用无力而充满动摇的眼神凝视着师父,像是在等待答复,情绪也如同病情恶化一般愈发消沉。
「呃,啊……这个嘛……」
师父很想用一句『关我啥事』来敷衍过去。事实上,也确实跟她毫无关系。
可是,明明态度已经变得如此坚硬,心却稍稍有些凝重。
早已习惯成自然的行动,与自己的精神之间发生了轻微的龃龉。
好歹也被叫了一整年的师父,说不定真的产生了一点拥有徒弟的自觉吧。
然后才发现刚才自己没有说这徒弟是个累赘,于是不悦地咂了咂嘴。
「咿。」
用力地抓了抓自己的头。
「头痒痒的吗,师父。」
说着香菜伸出手想要帮忙,结果被师父随便就挡开了。然后撑起身子,并呼了一口气。
光是如此,就感觉原本沉淀着的疲劳感一口气浮了上来,浸透了全身。
师父看着香菜,与此同时,搁在额头上的毛巾也哧溜溜地开始向下滑。
眼前被铺上了一层白色之后,师父轻声说:
「该咋说呢……唉,真是麻烦死了。」
将想法和心情转化成语言竟然这么难吗。师父在为此感到惊讶的同时,也不停思索着,转动着脑筋。最终好不容易酝酿而成的想法光是从大脑被运送到喉头,就令全身都产生了抽搐般的疼痛。
因为忘记使用而被打发到角落里的心,稍稍抻个懒腰就像是要散了架似的。
「我说你啊……」
否定的话语明明轻易就能说出口,但反过来却困难得很。
师父想,可能是因为变成大人了吧。可稍稍一回想,又发现自己过去就很少夸奖别人。
原来,这是我的本性啊——在为此略感无奈的同时,却也轻松了几分。
「我问你,还记得自己是来这儿干嘛的吗?」
「……嗯?」
香菜一时未能领会师父这个问题的意图,却突然被师父握住了手腕,把手扭了过来。
但胳膊上传来的疼痛感,让香菜的注
意力集中到了自己的手上。
师父指着她的手说:
「我不是让你多了一件能做到的事吗,你只要把它活用起来就行了。」
师父虽然从来不会说出口,但内心却对香菜有所认同。
身为同行,不情不愿地,意识到了她的才华。
香菜依然愣着。
「我就明说了吧,你能做到的事情,是存在的。」
这是师父第一次提醒徒弟,她拥有报答别人的手段。
侵蚀着自己的燥热,似乎也蕴含在了清朗的嗓音当中。
「……当然,要不要去做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
师父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松开了手,然后捡起掉在腿上的毛巾贴在额头上,冲着枕头倒了下去。脑袋的位置有些倾斜,但也懒得调整,直接闭上了眼睛。累是真的累,但更是因为那些不符合自己形象的台词实在令人害臊得要命。
同时,香菜默默地看着自己那双被甩开的手。又小,又无力的手。
就算用尽全力张开孱弱的五指,也连一个球都抓不牢。
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但师父否定了这一点。
自己能做到的事,在这里学到的事。
能想到的答案,就只有一个。
原来,真的有啊——香菜静静地惊叹道。
还记得自己是来这儿干嘛的吗?
师父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
是啊,没错。香菜摆动着自己的手指,如同握着并不存在于掌心当中的黏土。
既然明白了,就快行动啊。
尖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催促着自己。
香菜左顾右盼了一番。那熟悉的声音,像是来自某个亲密的朋友。
虽然毫无疑问只是幻听,但朋友的声音却让香菜露出了笨拙的笑容。
接着又发现这么一来简直像是把朋友当成了故去之人,于是连忙道歉。
尽管难以断言是优点还是缺点,但香菜就是如此单纯。
只要在前方发现一丝丝光明,她就会不经深思地奔跑过去。
会雀跃着心想:终于找到啦!
香菜挥起了还有些疼的胳膊,精神饱满地对着空空如也的空洞高声喝彩道:
「师父果然最棒啦!」
声音大得连熟睡中的狗都被吓了一跳。
「少胡扯了。」
对这毫无赞美之意的客套话,师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天,师父在整日的睡眠当中,多次梦到了过去。
可能是与香菜的对话,让自己怀念起了学生时代吧。朝阳、黄昏……在各种形态的光芒照射下的教室。
至少那时,世界依然明媚而宽广。
背负着光芒的人,将影子洒在了师父身上。
『有些干裂哦。』
被她细细的手指抚摸嘴唇时,自己的表情,比如今要柔软一些。
便是如此,平平无奇的往事。
「您还好吗师父。」
「不好。」
坐在椅子上的师父如实回答道。到了感冒痊愈的第二天,体力依然没有恢复。
在与燥热斗争的同时,才想到是不是前任徒弟的妹妹把感冒带了过来。长期住在远离人群的深山里,免疫力会下降也是在所难免的。
一旦与他人接触,就一定会受到时好时坏的影响。
所以才不喜欢城镇啊——师父感叹道。
「那您就躺下嘛师父。」
「让你一个人用,我不放心。」
刚刚在连续的阴雨当中迎来清晨,香菜就走向了工坊,于是师父也不得不拖着倦怠的身体紧随其后。只有狗还睡得像死了一样。
光是坐着,恶寒就袭遍了全身。
「啊我是说,不然就坐在地上嘛……」
说着,香菜向工坊的地面摊了摊手。听到这话,师父吊起了右眼的眼角。
「……你是让我在被沾满了雨水的鞋踩了个遍的地板上躺着吗?」
「很轻松不……师父,您就坐在那里看我大显身手吧!」
香菜慢半拍地注意到了自己的失言,于是赶紧把话收回,开始动起手来。
即使是愚钝的徒弟,似乎也理解了师父的教诲。
「唔……」
在有些燥痛的双眼当中,徒弟来回移动着。看着她的样子,师父不由得轻轻感慨了一声。
这家伙,干得还挺不错嘛。
虽然仍然略显事不关己,但师父并不打算否定她的努力。
「我说,你能说出我的名字么?」
明知得不到答案,师父依然如此问道。香菜停下了手中的活,眼神稍微飘忽了一会儿。
「嘻嘻。」
然后躲开了视线,额头稍稍渗出了冷汗。见状,师父不由得笑了。
「我就知道。」
「师父就是师父嘛。」
香菜试图靠漂亮话来营造气氛。
师父虽对此嗤之以鼻,但却也认为说的没错。
「是么。」
连彼此叫什么都不知道,有名无实的师徒。
可有可无的微妙缘分。
这应该就是最令人舒适的距离感了吧。
师父悠然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暂时忘记了身体的不适。
这么说来,她好像说过自己可能会死?
香菜想起这件事,已经是经过几天的努力并获得相应成果之后了。毕竟当时还经受了能将这番话覆盖掉的巨大冲击,于是完全被延后处理了。没事吧?该不会出事吧?香菜慌了神,毫无意义地绕着卧榻走来走去。
在第三者看来,就连狗都比她冷静得多。
「啊,对了。」
在脚下拌蒜的同时,香菜抓起了丢在房间角落里的电话。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联系对方。
虽然存了彼此的号码,但至今只有雅想见香菜时才用过。香菜没什么事需要跟雅谈,雅也不会为了闲聊而打电话过来。也可以说,香菜基本很少主动去做什么事。但这次,香菜自发地行动了起来。
第一次就是这样的话题,真的没关系么?香菜背上冒出了成因不同的各种冷汗。
她弓着腰,端正了坐姿,牢牢盯着画面。
『那个,你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