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飞翔在遥远的天空中。
我一边抬头仰望,一边思索远离对方的是它,还是我。
在我站着不动时,耳边依然听得到疾驰的风声,源源不绝地,像是在推着我的肩膀。
有时候,几乎整个人都要被风掀翻。
那一天的风,就是如此强烈。
「你在看什么?」
「鸟。」
听了我的回答,身边的女孩也抬起了头,眯起眼睛凝望着天空,随风飞舞的发丝跳起了细腻而美丽的舞蹈。
「在哪儿啊?」
「就在那边飞哦。」
我指了一个较为具体的方向,于是她立刻在我的指挥下将视线移了过来。
接着在刺眼的光芒下别过了头,并语气温和地否定道:
「没有耶。」
「是吗~」
似乎真的只有我能看到。对这个结果,我并不感到惊讶。
这样的事情过去也曾经历过几次,这次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鸟儿挥动着洁白的羽翼,有时在某些角度下,会如同被吸进了天空一般变得通体蔚蓝。
在翅膀与天空融为一体的瞬间,让人感觉像是看到了另一个地方的风景。
……但我这副样子,在外人看来肯定颇为可疑吧。想到这里,我窥视了一下她的神情。
结果在四目相对的同时,她有些伤脑筋地笑了。
「你果然是个怪人。」
每一次得到她含着微笑的谅解,我都会觉得,太好了,我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只有我能看见的鸟,此刻依然飞翔在远方。
在那片蓝天之下,我打着赤脚,如同乘着风儿一般迈出了步子。
「知道吗,对我们来说,『此时此刻』是不存在的哦。」
「哦。」
「据说,阳光照到我们眼里需要花8分钟,就连月光也需要1.3秒。我们眼里看到的,耳中听到的,都仅仅是来自过去的讯息。」
「是么是么。」
「所以,没有任何东西是跟自己处在同一时间上的哦。」
说不定,这就是「寂寞」这种感情的真正缘由吧。
「距离这东西,真是令人伤感呀。」
我们伸出了自己的手,将指尖重叠在一起。触摸着她的中指,令我联想起了许许多多的过往。
「……那这样,感觉如何?」
对她提出的这个极为感性的难题,我尝试着尽可能地做出回应。
「似乎相当不错哦。」
「好耶~」
得到她的赞扬,我情不自禁地开始嘴角上浮。此时的我,还处在一被夸奖就乐颠颠的年纪。
尤其是,来自她的夸奖。
她是我的那个她。这并非什么哲学议题,只是单纯想说她是我的女朋友。同时,我也是她的那个她。
说起来就像绕口令一样。
暑假的某一天,我们两个都有些赖床。白昼毫无保留地从天而降,洒下耀眼的阳光。这种时候,会因为躲在凉快的房间里眺望窗外而产生小小幸福感的,应该不止我一个吧。
尤其是这次她也在我身边,简直不要太棒。
自从相遇并搬到她的公寓里,至今已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虽是寄宿之身,但我也有掏房租,所以绝对不是吃软饭的。话虽如此,毕竟她的收入比我多,所以若是问起两人担负的生活费是否均等,那我也只好笑着避开视线了。
「真抱歉啊,一直做不出更多贡献。」
「没关系啦,毕竟你偶尔还会给我做三明治呢。」
「呵呵呵。」
她给我设定的标准也真是够低的。而且不光要夸,还顺便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你的头发总是滑滑的,摸起来真舒服。」
她就像在疼小孩一样,让我的发丝在她指间滑动着。没过多久,又开始在我头上乱揉,揉啊揉,搓啊搓,搞得炸了毛,纷飞四散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视线。我唰地拨开了眼前的乱发,迎面出现了她的笑脸。
发梢齐整的短发,像某种猫科动物般硬朗的眼神。可能是因此,才令她散发出远超同龄人的沉稳气质吧。今天是刚刚起床,完全没有打扮过,但这样的她也别具魅力。
「有种漫步在麦田里的感觉。」
「什么意思?」
「你过去的头发更长,而且是绑起来的吧。」
感觉历历在目呀那个马尾辫啊哈哈哈。
就在开心地聊着往事时,她突然僵住了。起初还觉得奇怪,后来「啊」地想了起来。
「我告诉过你吗?」
「也许吧。」
应该没说过。但我知道,也见过。
从很早很早以前,我就一直单方面地看着她,追逐着她。
我不是说自己是跟踪狂。
我们俩之间的关系比较复杂。
「不过确实是。」
她似乎没怎么在意。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有些粗神经,所以才成功地构建起了如今的关系吧。
换了个姿势,两人依偎着坐在一起。没有直接坐在沙发上,而是把沙发当做靠背,双腿摊在地板上。自然而然地牵起了手,指尖传来了熟悉的感触。
在没开电视的房间里,两人的呼吸一前一后地,不断彼此交错着。
「下午要出门吗?」
「嗯,是啊……得去买菜才行。」
中午可以靠韧性和糖果撑过去,但晚饭不吃可受不了。
「还有……」
一边想,一边望向了窗外。似乎有个正在移动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在视线彼端,出现了一只躲避着云层飞翔的鸟。
「飞得真高啊。」
我用视线追逐着那只白色的鸟,感觉它已经穿越到了柔软而宽广的云层之上。
仔细凝视,会发现它的翅膀被染上了灰黑色。可能跟海猫有点像吧。
「什么啊?」
刚刚问完,她「哦」地晃过神来,露出了态度暧昧的笑容。
「又是那只鸟?」
「嗯。」
她似乎看不见那只鸟。还有,根据我随口打听的结果,别人似乎也看不见。
只有我一人,能看到那振翅飞翔的身影。
「啊,其实我正打算过几天去医院呢,别担心!」
我拼命地试图表现出自己精神正常的一面,结果却似乎有些适得其反。
「没事没事,」她笑着安抚道,「反正从见面的时候起,你就一直很奇怪。」
「哦,是嘛~」
看来打从见面那一天起,我在她眼中始终是个可疑人物。毕竟我当时连鞋都没穿就出现在车站里,还气喘吁吁地抓着她的肩膀嘛。这么一想,如今的我可算是正常多了。
好耶。
「但当初的怪,也不知不觉变成爱了耶。」
「咦,嗯……嗯?」
她微微晃动着目光和下巴,似乎完全没听明白。
「那啥,怪和爱,从韵母上来讲不是发音很像嘛……总之就是个小玩笑啦,嗯。」
害我不得不细细解释了一番,然后尴尬得捂住了自己的脸。
透过指缝,可以看见她正不出声地念叨着这两个字。
「你还真是没什么变化啊。」
「是、是嘛……」
虽然没太听懂她在说什么,但因为难为情,还是像被铁链拽着脖子一样连连点头。
「你的怪和爱,都还一样并存着。」
「咦……嗯,嗯嗯!」
我自认为很识趣地疯狂点头,结果这次伸手捂脸的人换成了她。我凑过去想近距离观察一下,结果被她猛地推了回来,发出了「咕哎」的怪叫。
「你这话,比我那句还要感性哦。」
「不许搞这一套。」
「遵命。」
既然被禁止,就只好抱着膝盖等她复活。一边等,一边沉浸在「啊啊,她怎么会这么可爱啊」的纯粹爱意当中。对我来说,这是享受时光的最好方式。
我就这么缓缓摇晃着脑袋,结果她倒是没花多长时间就复活了。
然后正面朝向我,拍了拍立在双臂之间的膝盖。
「无法处在同一时间上……吗。」
将我的感性,以她的话语复述了一遍。
「可能是因为与你存在时间差,所以我才看不见那只鸟吧。」
「或许吧。」
「那就将如何消除这个时间差,作为今后的研究课题吧。」
「同意。」
我毫不犹豫地附和道,然后又抬起头看着那只鸟。
最近,它总是会出现在我的天空当中。
只有我能看到的鸟……真想知道,它是从何而来,又想要到哪里去。
面前的少女,曾经也只有我才看得到。
继承了父母的茶庄,浑浑噩噩地生活了已经将近二十年。回头一看,明明几乎无事可做,时间却一转眼就过去了。明明是照着镜子一天天活过来的,究竟是从何时起,映出来的我突然变成了四十岁上下的模样呢?平日里始终未能体会到过程,唯有变化带来的结
果突兀地摆在了面前。
可能再眨一次眼,自己就变成老太婆了。
就这么把一辈子混过去似乎也不错——就在我开始抱有这种听天由命的想法时,生命中却迎来了一次改天换地的刺激,就如同生机盎然地破土而出的草木一般。
我的侄女。
我哥哥的女儿,还在读高中。如今正在我面前跪坐着喝茶。
同时,也是我的女朋友——仔细一想,还真是挺有悖人伦的。
因为不同于旁人,她毕竟体内有一半流的是哥哥的血,这决定性地拉近了她与我之间的距离。在这一前提下喜欢上她,或者她喜欢上我,令我不禁有一种血液逐渐在自己体内沉淀凝结的感觉。而平静下来之后,又会留下一种不可思议的余韵。
可能我正是爱上了这种感觉吧。
我一边喝茶,一边在脑内浮现着如此想法。
随着暑假来临,侄女也开始频繁地往我这儿跑,也不知她父母对此做何感想。
到了这个程度,也该觉得可疑了吧……不对,有什么可疑的啊。
哥哥能理解到那个方面去么?
「怎么样呢?」
我既没什么机会跟他们本人见面,也完全没打算见,另外对他们的反应又有些害怕,于是只好先问侄女。她原本正在切茶点,被我突然一问,不由睁大了眼睛。
「怎么样……?我挺好的啊。」
「嗯,那确实挺好。」
聊不到一起去时,略过话题是最好的。
侄女似乎不怎么在意周围人的感受。本以为她是沉溺爱情无暇他顾,可仔细想想我们似乎已经在一起挺长时间了,所以应该只是由于年轻而没经历过多少失败。这让我在某种程度上感觉很可靠的同时,也产生了自己也要更加认真对待才行的想法。一把年纪的人了,可不能被别人的热情冲昏了头脑。
侄女的眼中,除了我之外空无一物。
简直把我视作了未来的全部。
被如此恳切地追求着,要是我再年轻个二十岁,或许还能更热情地予以回应。可身为一个年过四十的半老徐娘我不仅要考虑她的父母,更要顾及她的将来,仅凭一句「恋爱无关年龄」并不能打消我心中的忧虑。
像年轻人那样只活在当下,绝非易事。
反过来说到了这个年纪,倒也不会担心未来会发生什么重大的变故。
可如今,重大的变故正活生生地发生在面前,所以未来如何貌似真的不好说。过去的自己确实没想到,四十多岁的我竟会找侄女来当女朋友。
我年轻的时候,满脑子装的都是其他的事。
「……啊——」
缓缓呼出一口气,将快要苏醒的记忆归零。
顺便看着面前的侄女。
那头稍稍泛着紫色的黑发跟嫂子一模一样,可我虽然不讨厌嫂子,却也从未产生过任何特殊的好感。尽管外貌相似,吸引我的却是另外的因素。
究竟是什么呢?我盯着侄女细细寻觅着。刚刚还在喝茶的侄女捧着杯子,一脸不解地愣在了那里。我对此不闻不问,目光稳如磐石。
「怎、怎么了。」
侄女有些坐立不安地左右晃动着眼神和头发。
「盯~」
「不是,我知道你在盯着我……」
「我盯~……」
「讨厌啦。」
侄女皱起了眉,似乎是觉得我在戏弄她,可我认真的成分至少有一半。我绕到桌子对面,蹲在侄女身边,然后拾起了一缕她的头发。
被手指碰到时,她的肩头微微地一颤。
「还要茶吗?」
我一边摆弄头发一边问。侄女维持着跪坐的姿势回答道「那、那就麻烦您了」,态度僵硬得像块四四方方的豆腐。
肩膀紧绷得都快冒出棱角了。
「就这点小事,不是都习惯了么?」
「被姑姑摸到头发,我就,有点紧张。」
「头发?」
我一蠕动手指,侄女又抽搐了起来。搁在膝盖上的拳头像弹钢琴一般上下抖动着。见了她的反应,我呵呵一笑,惹得她稍稍涨红了鼻子尖,目光也湿润了起来。
「主动暴露弱点是不明智的哦。」
另外侄女的弱点部位是……保密。
大白天的营造那种气氛干嘛——同时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再去泡一壶茶。」
放开手并站起身来之后,侄女就像仰望着被放飞的气球一样,视线随我而动。光是沐浴到她那饱含渴求的目光,我就已经颇为满足了。仅仅是被关注着,也已是相当幸福的事。
毕竟愿意注视着我的,如今也只剩下侄女而已。
「然后再继续。」
「继、继续……」
侄女顿时把腰板挺得笔直。她的姿势总是很端正,大概是哥哥教导有方吧。
收起茶杯离开起居室,刚一走进通往屋外的走廊,空调的冷气便从脸上滑落而去,留下痒丝丝的触感。取而代之的是包裹全身的夏日烈阳,恨不得要将我当场融解。
这间老宅明明一到冬天就四处漏风,夏天却会让暑气一直闷在屋里无处可逃,简直让人无处说理。向着光芒眯起双眼,看到一个在如画般的积雨云当中穿梭的身影。
「又是那只鸟。」
它舒展着灰黑色的翅膀,飞翔在双手无法触及的高空。最近无论身在何处,每次仰望蓝天时都一定会看到这只鸟。
究竟是偶然,是错觉,还是它其实就在我的瞳孔当中?
无论如何,我想其中一定含有某种深意。万事万物均有它们存在的意义。至于这件事,最和平的结果应该就是过度疲劳引发的幻觉了。但要问我的生活方式能否造成疲劳,那这个猜想就有些站不住脚了。不管怎样,还是姑且揉了揉眼睛。这种时候能够自然而然地只去处理左眼,证明我确实已经习惯了。
过去发生了一点事,导致我只有左眼看得见。
顺便一提,弄瞎右眼的正是我侄女。
针对此事,侄女强烈要求我恨她一辈子。
怀着憎恨过日子太累了,我本来只打算恨个五秒钟左右,可她却怎么都不肯答应。
究竟是怎么回事,连我也不太清楚。
「鸟吗……」
那伸展双臂遨游天际的身影,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虽然她这只鸟从来不飞,只会一味地奔跑。
对身后的我始终不屑一顾,不停,不停奔跑着。
假如没时间在公司午休时打开便当盒——想到这种可能性,就觉得了无生趣。
因为哪怕里面塞的只是前一晚的残羹剩饭——
「也照样算是爱妻便当嘛。」
我不禁咧嘴傻笑起来。
可能有点言过其实了吧。咽下嘴里的东西后,稍稍恢复了冷静。
一边动着筷子,一边大大咧咧地摆弄着手机。我和她并不在同一家公司。
『我应该能比你更早到家,晚上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们约好谁先到家就由谁来负责做饭。
一边给她发消息,一边把吸管插进了盒装牛奶。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嗯……虽说不能算晚饭,但我现在有点想吃地瓜羊羹耶。』
「细花航亨。」
一边喝牛奶,一边复述着她点的单。
『啊,晚饭只要简单做做就行了。』
『因为只会做些简单的嘛啊哈哈哈。』
大学时也是室友一手支撑着我的食生活,现在能稍微做做已经算是进步很大了。我一颗一颗地夹着被当做甜点塞在便当盒角落里的葡萄干,同时继续回复道:
『回家路上给你买地瓜羊羹。』
『我爱你。』
『假如我是羊羹,肯定害羞死了。』
『不用变成羊羹也可以害羞啦。』
其中还夹杂着这种冻羊羹一般的对话。
就这样经历了一系列大惊小怪和大呼小叫,熬过了一整天的工时。我在大学毕业后进入了这家公司,至今为止过得还算风平浪静。偶尔会想起面试时被问到有什么特长,我回答跑得快,结果被安排了一场跟社员的赛跑,最后艰难取胜的事。
当时如果输了,是不是就不会被录取了?
甚至无法判断我被录取是否跟跑赢了比赛有关。
总之我完成工作,准时离开了公司。
夏天日子过得慢,每一天都像是很晚才结束,让我有种占了便宜的感觉。
「哦~今天也飞得好高呀。」
透过公司的窗户看到它时明明满心嫉恨,可下班后再仰望它,却感觉连自己都长出了翅膀。原本想像它一样张开双臂,结果因为担心打扰到别人,只好作罢。
把无论去哪都看得到这只鸟的问题暂且丢在一边,在前往车站的路上寻找着平时没怎么留意过的和风糕点店。地瓜羊羹是去和风糕点店才买得到的甜点……大概吧。回头想想,我其实从没有亲自去买过这类东西,连大概在什么价位都不清楚。
再加上尚未完全掌握她的饮食偏好,世上真是充满了
未解之谜。
与这阳光一样充满惊奇,热情四溢。
咯当咯当地随着电车摇晃,啪嗒啪嗒地走路回到了公寓。若是在学生时代,我肯定会为了与她相见而全力冲刺,可现在慢悠悠地溜达也不要紧了。
如今最想做的,唯有尽量缩短两人在时间上的距离。
「我回来啦。」
习惯性地在脱鞋时打了声招呼。到家时虽然无人迎接,但看到厨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便自然有了施展手艺的好心情。好在生活中有了她,也就避免了时常为打扫卫生而烦心。
进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糕点店的包装袋摆在了桌子上。然后,深吸了一口寂静平稳的空气。因为家里没人,未经通风换气的室内自然有些燥热。接着又长舒一口气,并上下活动着肩膀,将如薄膜般裹在身上的疲劳感驱散。
这之后,回到家的感觉才终于充盈了我的内心。
换完衣服,为了找一些做菜的灵感,打算去看看冰箱。于是在打开冰箱门之前,被洒入视野余光中的阳光吸引了注意力。下班时还十分充足的日照,此刻也终于迎来了黄昏时分。被茜色渲染的大片云层如波涛般向城镇席卷而来。
无论何时看到夕阳,左心房的角落都会传来一种瘙痒感,令人有些躁动。
像是在催促我开始做某件事,又像是为即将结束的事感到焦急的……难以言喻的心情。可能是很久以前的人们对即将来临的夜晚产生的恐惧,依然残留在我们体内吧。我正在这种原始情感的冲击下独自面对着夕阳,时常出现的那只鸟身披着霞光,从窗外飞了过去。
在它的身影越过窗缘的同时,视野猛地倾斜了起来。
「咦?」
感觉像是因贫血而眩晕一般,连忙伸手搀扶着差一点就被拉开的电冰箱。
太阳穴附近传来咚、咚的振动音。感觉像是某种有别于痛楚的异物感,正在触碰我的大脑内部。低垂的视线为了寻找那只消失的鸟而不停地打转,陀螺般飞速变化的景色令人有些想吐。不协和音如水位一般狂涨,几乎要把我淹没。
紧闭的眼睑当中,传来嚼沙般的质感。然后——
「你如今,都在做什么?」
从宛如砂石涌入的声音当中,勉强分辨出了朋友的话语。
顿时,撑开了耳朵和眼睛。某种东西如同空气外漏一般穿过耳道,向体外流逝。
眼睛的每一个角落都暴露在阳光下,无从躲避。明明看不见任何东西,眼球却因得不到休息而愈发凝重。就算因紧绷欲裂的疲惫而闭上双眼,视野中映出的也并非黑暗,而是一片似曾相识的街景。
我终于支撑不住,蜷缩着蹲下来静静等待风暴平息。因为遮住眼睛和耳朵也于事无补,我的手自然而然地贴在了额头上,摆出了祈祷般的姿势。深吸一口气,好痛苦。呼出去,依然好痛苦。即使如此依然不断持续着深呼吸,终于有了种耳朵被堵起来的感觉。
被各种感觉折腾了一番,连自己是否踩在地面上都无法确定。
虽然没经历过,但应该跟溺水很像吧。
即使在平静下来之后,用臼齿咀嚼着杂音的感觉也仍未消散。
就好比硬是要从远处的广播那里接收讯号。
化作人肉收音机的我,耳朵深处始终残留着某种难以抹除的异样感。
「芹。」
久违地,开口念着儿时好友的名字。
那如波涛般激荡着我的声音,当然,不可能忘记。
捂着一只耳朵晃了晃脑袋,感觉像是能听到一颗螺丝在脑壳里翻来滚去的声音。
「父母让我问问你盂兰盆节时怎么安排。」
「什么安排也没有啊。」
在茶庄门口,侄女随便打了声招呼后就如此问道。
「这么说来,我去年干嘛来着?」
一边把常客要来取的茶叶塞进箱子里,一边歪着脑袋思考。父母早已双亡,之后我继承了这间无人居住的老房子。哥哥对此并没有表示反对。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失去了父母坚守一生的家,可能还是有些失落吧。
「他们的意思应该是说亲属们都会聚到我家,想请姑姑也去。」
「我才不去呢。」
我随口拒绝着,并合上了塞满茶叶的箱子。听到身边传来了侄女的苦笑声,于是抬起了头。
「因为,亲戚之间的交往很麻烦嘛。」
只有盆节和正月才会见面的血缘关系者,还是忘掉比较轻松。反正他们肯定没什么需要用到我的机会,反之亦然。
还有就是,我纯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感觉氧气稀薄。
「姑姑这种小孩子般的性格,有时候还挺可爱的。」
「……嗯,我也不否认自己有些幼稚啦。」
回头想想,从高中时代开始,我就极为不擅长对他人表达自己的心意,而这一点时至今日也没什么变化。虽然拥有自觉,但事到如今已经于事无补。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以帮忙的名义来到店里的侄女坐在了柜台后面,她平时就在那儿学习或者看书。至于接待客人这种事,则是从未发生过。
但不可思议的是,侄女没坐在店里时倒是偶尔会有客人来。
「就在你来之前不久,有客人来过哦。」
「是吗,真稀奇啊。」
这家店除了按期订购的人之外几乎没有来客,也难怪她会有些惊讶了。
「是住在附近的人吗?」
「不,从来没见过。是个金发美女。」
看着像是外国人,日语却说得很流畅。额头上有一道像是割伤的疤痕,所以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两眼,或许有些失礼了吧。至于年龄,光看外表有些难以判断。
「美女吗?」
侄女开始用眼神施压。
「这个值得计较么?」
「当然值得啊?」
别拿这种理所当然般的态度来找我麻烦嘛。
「那就改成金发女好了。」
如果我说黄毛,不知她能不能听懂。
「姑姑喜欢金发么?」
「不啊,我喜欢你这样的发色。」
哇——侄女立刻捂着自己的头害羞起来。一边抚摸着母亲遗传的黑发,一边染红了脸颊。
「那可要感谢妈妈才行了。」
「嗯,懂得感恩挺不错的。」
今天也做了一件好事,要是一辈子都能日行一善就好了。
「如果只是这样,那还算是普通的顾客。」
「难道并不普通吗?」
嗯——我点了点头,给她讲起了当时的事。
「那人啊,突然掏出一个茶碗,说想要最适合用这个碗来喝的茶。而且我明明没问,她就开始侃侃而谈地说这是全世界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做的碗。」
看来是真的很想炫耀一番,甚至有可能这才是跑到店里来的真正目的。面对这种怪人,我尚且还能嗯嗯啊啊地应付过去,若换成侄女,她可能就要伤脑筋了。
「这……病得不轻啊。」
「嗯。最后我说我也不太懂,于是她就把货架上摆的全买走了。」
无心插柳地做了笔大买卖。
「喊着茶耶~买走了茶叶……这个讲不通。」
我放弃了说到一半的冷笑话。就算不问侄女,也知道这次编得太烂了。
「要是我也有机会招待一下客人就好了。」
对侄女的这一感想,我哈哈哈地一笑置之。考虑到我付给她的工钱,其实光是打扫一下卫生也足够了。
不过那个茶碗,总感觉在哪儿见过。不对,应该说是见过类似的造型?杂志、电视……虽然找不到具体存在于哪一段记忆里,但搞不好是著名陶艺家的作品。我不太了解那个世界的事情,就算是上乘佳作,也分辨不出价值几何。
看到侄女从包里掏出文具,就打算回屋里去。
「那就拜托你看店了,回头给你端茶来。」
「好的。」
侄女来的时候,我基本上什么都不干。她不来的时候,也基本上什么都不干。
真亏我能活下来啊——之前侄女也曾这样说过我。
有时我会想,侄女会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呢。
通过屋内的走廊,走进了起居室。多亏有一直没关的空调,让这里与闷热的走廊相比完全是另一个空间。吐出堆积在体内的燥热,并深吸一口清凉的空气作为交换。
然后,就晃晃悠悠地被沙发吸了过去。这被我拿来当床用的胭脂色沙发一看就知道已经用了很久,但我还不打算买新的。
一个飞扑躺在上面,将双腿摊平后,明明还不怎么困,却条件反射般打起了呵欠。就这么躺着伸手去抓叠好的毛巾被,宁可把侧腹扭得生疼也不肯挪动屁股。在用手指勾住毛巾被拽过来的同时,顺便抓了一本旅游杂志。把两者都摊开后,沙发上立刻变成了更惬意的空间。
对我来说盖不盖被其实都无所谓,但侄女叫我盖了被再睡,于是就乖乖听话了。
明明不会出门,却会买旅游杂志看。光是欣赏各个地方的风景,然后闭上
眼睛想象自己去了那里,就已经很满足了。过去放学后等人时,也会去图书室做类似的事情打发时间。会这么做的只有我吗?
桌上摆着两个本该洗完后放在厨房里的茶杯,可能是出于某种误会而放错了地方吧。看着两个茶杯像这样摆在一起,不由得想起了大学时代。我黏着离开家乡的好友,在一起生活……并在失去后,来到了这里。
「嗯,这种事也是会发生的啦。」
对我而言,似乎就只发生过这样的事——在遇到升入高中的侄女以前。
侄女可以说……不,是确确实实地,拯救了我。
只有这不肯当面坦白的臭脾气,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我又打了个呵欠,然后擦了擦滚出的眼泪。随着体温的下降,睡意也渐渐变得浓郁了,可能冬眠就是这种感觉吧。于是,我合上了刚刚翻开的旅游杂志。
一转头,恰巧又在窗外看到了那只鸟。
也不知是哪里恰巧了,总之它正围绕着一片塔状的纤细云朵,如舞蹈一般纵情盘旋着。在漫不经心地用视线追逐它身影的同时,眼皮也变得愈发凝重。
明明顶着一片沁人心脾的青空,我却一个劲儿地犯困,真是堕落到了极点。
鸟儿乘风振翅,一心只想飞往更高处,与愈发瘫软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我就像是被它牵走了魂魄般,放飞了最后一丝意识。
「鸟……」
刚刚踏出公寓一步,视线就投向了那个身影。
它令我产生反应的速度,甚至超过了以光速洒下的朝阳。
这使我不得不怀疑那只鸟所在的空间,是否超脱了构筑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
「蝉儿们好有精神啊。」
看不见鸟的她,则是对环绕公寓的树上传来的声音做出了反应。我这才慢半拍地听到了喧骚的蝉鸣。成千上万的声音凝结起来,漂浮在耳朵上方。
「虽然乍看下只是普通的树,其实树干上却趴着数不清的蝉。一想到这个就觉得……」
「就觉得?」
「有点恶心。」
她的感想十分直白。确实,若是想象一下无数的蝉裹着树干蠕动的场面,那岂止是有点,简直是恶心极了。我虽然也抓过蝉,但那手感实在算不上好。
我们怀着远离蝉鸣的心态,朝自然景观较少的站前走去。
今天留下了充足的时间,所以不必跑也来得及。再说此时也没有奔跑的心情。
几天前侵袭我的那阵噪音已经几乎听不见了,但晃一晃头,还是能听见咯啦咯啦的声音。
这让我有些不安。
并不是怀疑自己生了什么病,而更近似于某种预感。为了证实周围的世界以及她的存在,我四下张望了一番。向路上经过的建筑物伸出手,五指用力抓着墙壁,就像是要将它挽留一般。那斑驳粗糙的手感,也在放手后从掌心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令人不悦的感觉,使我愈发不愿回头顾望。
某种隐约有所察觉却始终置若罔闻的气息,正逐渐变得更加浓郁。
在一如往常的时间搭上电车,正抓着吊环放空自己,却不期然地与她四目相对。
「我们好像经常对上眼耶。」
「那是因为你吧。」
「Me?」
You——她做出了我所期待的回答。但,是因为我吗?
「因为你一有空就看着我。」
「喔哟。」
理由十分简单明了。不喜欢吗?跟黏满树干的蝉一样恶心吗?我窥探着她的反应。
她微笑起来,并摆了摆手。
「啊,没什么不可以啦,只是以为你有事找我。」
「完全没事。大概,只是看入迷了而已。」
毕竟前半辈子都是盯着她活过来的,大概后半辈子依然改不掉这个习惯。
听了我的回答,她避开了视线。
「唔唔唔。」
「唔?」
「你也太坦白了吧。」
「要我用『我盯~』的感觉再说一遍吗?」
「虽然有点感兴趣,但还是希望你能一直这么率直。」
「我尽力吧。」
有时候,她会说我是个直爽的人。虽然我对此没什么自觉,但既然她对我怀有如此见解,如此希望,那我也很愿意满足她。还有,她也说过我是个像青空一样的人。这个嘛,大概是因为名字里有个「青」字吧。
她绷起眼睛和嘴巴,以一副仔细端详的神情说道:
「你一定很受欢迎吧。」
「咦,是吗……在上大学之前从没被人追求过。」
据同居者所说,似乎是因为我总是望着远方发呆,所以不太好接近。她不知多少次气冲冲地让我改掉这个毛病,而我虽然总是满口答应,但自己意识不到的习惯,自然也无从改起。
「你在看什么啊?」
「心仪的女生。」
对,就像这样——说罢,牢牢地凝视着她。就算停下脚步她也不会消失,我还真是迎来了一个好时代啊。所以,我不想失去如今的生活。
察觉到目光当中的意图后,她又避开了视线。
「瞧啊,果然受欢迎。」
然后有些伤脑筋地笑了笑。
那之后,逐一端详着车上的乘客们,打发了到站之前的时间。
从地下铁回到地面之后,就要跟她暂别了。
「今天要是能早点回家就好了。」
爬楼梯的途中,她看着远方说道。我的眼珠差一点蹦了出来。
「只是个愿望而已啦。」
「没关系啦,我会把饭做好等你回来的。」
「太贤淑啦。」
她「哇~」地做出了心动的样子。明知是半开玩笑,我却依然欢喜得很。
「但你上次都给我买地瓜羊羹了,今天我会为了能给你做饭而尽量努力的!」
「哇~哇~」
我也怦然心动了起来。毕竟她下厨的话,晚餐也能丰盛一点。
我们嘿咻嘿咻地爬出了地面。站前巨大的屋檐洒下了宽度均等的阴影,忙碌的人群在其中川流不息。望着一颗颗攒动着的脑袋,我不由得感慨道:
「有时我看着一大群人就会觉得,好厉害啊。」
「是啊。」
「想到这么多的人,脑子里都想着各自的心事,就……好厉害啊。」
「嗯。」
词汇量匮乏的我只能一味重复「好厉害啊」而已。
贯彻聆听者角色的她,总是笑得那么温柔。
随后我们也冲进了人潮,她接下来要向右走,我则是向左。
「同学们今天也要努力工作哦。」
「好啊~」
我对扮成老师的她高高举起了手,然后因为被她夸奖「回答得很有精神」而再次哇~哇~哇~地心动了一番。
「被宠溺到这个地步,都有点为自己感到担忧了。」
「有个无条件地宠自己的人陪在身边,能有什么坏处呢?」
「有道理……」
确实,长大成人之后,就很少会在生活中获得夸奖了。
所以只要如泄洪一般将甜言蜜语倾倒过去,她肯定就会为我倾倒了。啊,这双关用得漂亮。
「你今天也是美若天仙呀~」
我也效仿起她来。但不知是因为缺少前文,还是选词不当,她先是睁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灿烂地笑了。
「你有时候虽然憨憨的,但对我而言,确实意味深重。」
「唔……」
吃了这记反击,我不得不甘拜下风。
看来要论宠溺的本事,我真的敌不过她。
就这样谈笑一番之后,跟彼此道了别。剩下我一个人时,之前未曾涌入耳中的无数脚步声和车辆行驶的噪音纷纷涌了上来,令我感到十分局促。一旦离开她,虽然没到半个身子的程度,但至少有种被挖掉了半个脸的感觉,令自己的存在产生了些许动摇。
毫不夸张地说,恐怕正是因为有她,我才得以停留在此处。
为了逃离人群,我向着天空抬起了头。
「是鸟。」
依然是那只鸟,依然在那里飞翔,一切依然。
是以超越电车的速度飞到了这里吗?还是说那真的只是看着像是鸟的某种征兆?我担心一旦看不到那只鸟,就又会被杂音吞噬,所以始终目不转睛。就这样追随着那只鸟,自然而然地偏离了人潮涌动的方向,差点闯到大马路上去。
即使在晃晃悠悠地返回人行道的同时,视线仍追逐着那只鸟。
对周围的人而言,我一定相当碍事吧。
我这人总是这样。至少,芹就经常对我如此抱怨。
「我在做什么……吗。」
如果是芹的话,应该确实会这样问吧。
我和芹从上小学前就认识,算是老交情了。直到上初中之前,她都是个坦率的好孩子。自从穿上制服以后,可能是因为青春期的某些症状吧,她对我的态度开始越来越不客气,有什么说什么。虽说那样子的她也别有一番韵味,但对我而言,还是尚能
坦诚相待的小时候更令人心情愉悦。
而芹她,怎么说呢……应该是喜欢我的。
毕竟天天都在一起,这种事情我还是能察觉到的。但我从未正面回应过她的感情,就像现在这样不告而别了。所谓的如今都在干什么,其实也是我想要问芹的问题。
还在那家公司上班吗?还是说已经辞了职,回老家去了?
为什么事到如今,又听到了芹的声音呢。
会不会是,彼此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我能够听到她声音的程度了?
就这样想着芹,同时脚步一直跟随着空中的鸟。
被鸟儿指引着前进什么的,简直像童话一样。
起初还怀抱着这种乐天的想法,后来却发现自己的双脚正在逐渐加速——因为鸟飞得越来越快了。对它那如同拥抱天空一般怒张的双翼,以及身上羽毛的色泽,我由衷地感叹道:好美啊。与此同时,明明没必要追它,我到底还是为了不被它甩掉而跑了起来。
明明一直都仰望着头顶,却奇迹般地没撞到任何障碍物或行人。随着步频的加快,杂音也一个个地被甩得越来越远,最终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和呼吸声,状态好的时候甚至连脚步声都消失了。可能是陶醉在这久违的飞驰感当中了吧,明明连追赶那只鸟的理由都忘了大半,却仍未停下脚步。
头一次像这样在奔跑时面朝上方,在听不到脚步声的同时凝视着那只鸟,让我有一种自己也在一同飞翔的错觉。鸟飞得越来越快,我也顽强地紧追不舍,在这种为了不被甩下而焦急地狂奔的情况下,唯有心境在不断向年轻的时候回溯。
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追逐着她。
渐渐地,飞向天空尽头的鸟儿终于彻底不见了踪迹,我也不得不放缓了脚步。
「哦?」
这才发现,被抛下的那些杂音迟迟没有回来。
没有了鸟,没有了声音,唯有夏日的空气铺洒而下。
「这是哪儿?」
不看路地跑了好久,结果来到了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站在路中央,恼人的汗水沿着脖颈流淌。我忘记了调整紊乱的呼吸,对眼前的状况感到大惑不解。最令人惊讶的是自己竟不知不觉跑到了马路上,不禁吓得脊背发凉,然后发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大脑的某个角落顿时变得一片空白。
站前那汹涌的人潮,在这里却连一点点浪花都没有剩下。起初还担心是不是自己路都不看地跑了太远,可紧接着让我意识到事情绝非如此简单的,是蝉鸣的存在。此时,听不到蝉鸣。
无论在怎样的闹市街区都难以回避的喧响,却在这里彻底销声匿迹。
伴随着流淌的汗水仰望着死气沉沉的钢筋水泥大楼,愈发觉得呼吸困难。
就像被世界抛弃一般,呆呆地伫立在原地。
无论转头回望,还是环视对面的人行道,都找不到任何生物。
心想无论如何还是别站在马路中央了,于是像螃蟹一样横行到了安全的人行道上。然后在走到过街天桥旁边的那一刻,周围的环境一下子就充实了起来。炎热困倦又耀眼的夏日一如往常地将我团团包围。没有了其他声音,连降临在身上的酷暑都显得毫无遮拦。
洒在头顶的直射光似乎格外沉重,蔓延的暑气如同裹在脖子上的围巾一般令人心烦意乱。即使撩起头发,面对豪雨般倾盆而下的热度也丝毫于事无补。
即使如此依然强忍着没有低下头,精神恍惚地直视着眼前的街景。
「等等,不对……原来如此啊……」
随着眼前的景致逐渐与回忆中的轮廓重合,我才发现这里并非不认识的地方。
随之浮现的,是一阵阵乡愁。
就像是寻回了失落的记忆一般,一边漫步一边慢慢想起了这边有什么,走那边会通往哪里。
「虽然原本就觉得是偏僻的乡下……」
但你什么时候变成空无一人的鬼镇了?我亲爱的老家啊。
还有竟然能跑着返乡,我这双腿怎么变得跟高速电车一样快了?
疑问接连浮现,脑子有些跟不上。
那只鸟也彻底不见了踪影,唯有城镇的样貌在记忆里逐渐复苏着。
就这样走着走着,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背负着夏日的剪影,如同渐渐褪去漆黑的沙尘一般,呈现出了原有的色彩。
起初,我并没有认出对方是谁。
我虽然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谁,但大脑却无法理解这一判断。
更何况,连究竟发生了什么都还是个谜。
我明明应该,正躺在屋里才对。
可一晃神儿,却发现自己正杵在镇上的路中央。愣了一会儿,稍稍一想,就得出了自己一定是在做梦的结论。周围了无生气的街景也很符合梦境的氛围。所以只要稍等一会儿,自然就会醒过来了吧。
怀着这样的想法向前踏了一步,结果不可能存在于梦里的热度立刻袭向了我的肩膀、后背以及脚底。
「好烫!」
我不由得一蹦三尺高。刚刚那一脚,结结实实地踏在了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柏油路上。
我竟赤裸着双脚。看来被丢到镇上时,依然维持着在沙发上躺着的那身打扮。我一边查看脚底有没有烫伤,一边环顾四周,发现就连建筑物里也是空无一人。
「呃……什么情况?」
虽然大体上是梦,可肢体感觉却像是从现实中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的。是我睡觉的方式不对,导致只有左半边大脑清醒过来了吗?就像候鸟那样。
先躲进了阴暗处,然后采用古典式的手法,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结果只觉得被指甲刺得生疼。
「唔……嗯、嗯……嗯~?」
心中的困惑无法以语言来诠释。姑且先蹲坐下来,拂去脚底的沙尘,同时开始思考自己应该思考些什么。就这么一边把小指弯来弯去一边睥睨着正前方,经过了一段毫无意义的时间后才发现,周围竟然连蝉鸣声都听不见。心想这究竟是哪儿啊?并抬起头重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楼房。
「好像……有点似曾相识。」
既视感开始运作,沉甸甸的腰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稍微抬起了一点。仔细凝视着前面的道路,确定了自己要走的方向。只要找准阴凉处,就能缓和脚底的灼热感。虽然察觉到自己依然猫着腰,但还是以这种姿势继续向前走着。
「真的出现了啊。」
我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冰淇淋店门前那五颜六色的装饰品。虽然没有店员,自动门却能正常开启,看来发电机并没有罢工。不过,也有可能是这个奇异空间的神秘能源在驱动它。
这一点倒是也无所谓,在对这方面了解不多的我眼里,电力本身也完全可以算是神秘能源。
别看我这么大了,至今连电话的基本原理都解释不清楚哦,服了没。
一边呼吸着店里那根本不适合卖冰淇淋的闷热空气,一边仔细观察着室内的各种物品。随后走到靠窗边的位置,找出了记忆当中的那个位置并坐了下来。
用胳膊拄着下巴,同时向旁边的椅子望去。发现自己完全看不见右边的座位,不由得笑了起来。
无所事事地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又走出了室外。
「好热……」
撩起头发的同时,不禁叫苦连连。我虽然有点怕冷,但对于热,更是打心眼里厌烦。
是有人趁我睡着时把我搬出来的吗?是谁?我侄女?似乎不可能。对了,我侄女怎么样了?毕竟在同一间房子里,被牵连到也是有可能的。是不是该四处转转看能不能找到她?但思来想去,这种可能性依然无法将我说服。
「看来……我确实是在做梦。」
我转过身,对着与记忆当中别无二致的冰淇淋店念起了旁白。毕竟,这家店早就关门大吉了。只要不是某个恶趣味的家伙复制了整座镇子用来整蛊我,那这里就一定是我记忆当中的景致。看来,是我的意识被封闭到了自己的大脑当中。
你若是说正常人不是也任何时候都这样吗,那我也难以反驳,但我这次不太一样……总之,连我自己都很难接受现实。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这里并非侄女所在的现实世界。
哪怕此处确实是我的记忆,侄女应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在我心中,还远未成为过去。
无处可去的我,只好抬头仰望天空。那份晴朗与湛蓝,倒还像是保留着与现实的一点点联系。凝神注视了一会儿,发现白云确实在缓慢地移动。不知抵达世界彼端的云,在那之后都去了哪里。
依然维持向上的姿势,寻找着那只鸟。结果无论那只鸟,这只鸟,还是任何一只鸟都完全不见踪影。自己的内部就只有自己,虽说仔细一想确实合情合理,但真正面对此情此景,却也着实寂寥得很。
等了半天,似乎也不像是会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就又迈出了步子,心想总之先回家一趟再说吧。既然世上没有别人,那无论躺在道中央还是家里的床上,似乎都没什么区别。可即使如此,人心似乎依然会眷恋着家所在的方向。
「再说躺在这种路上肯定会被烤熟嘛。」
为了不踩到石子或玻璃碎片,我走得小心翼翼。
不过光着脚走在外面,真令人有些心神不宁。
可能也是因此,总觉得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想到是不是可以找个拖鞋之类可以穿的东西,就边走边四下窥视着周围的商店。这时,一阵迎面吹来的风让我嗅到了某种气味。那是一股饱含着夏日阳光的干燥气息。
其中,夹杂着淡淡的脂粉香气。
我抬起了头。
远方,出现了一个闪动的人影。
这一眼,就让我停下了脚步。
还未等开口,喉咙与肩头就颤抖了起来。
感觉自己体内,像是泛起了一阵阵的涟漪。
心与碧蓝色的海洋融为一体,在无底深渊中,止不住地下沉,下沉。
全身的汗水都缩回了体内,等待着流淌的时机。
渗出嘴边的话语,与背景交织在了一起。
「蓝。」
摇摇晃晃,左顾右盼地走过来的,是我那位行踪不明的儿时好友。
「不好意思哦,可以打听一下吗?」
她似乎也发现了我,于是小跑着凑了过来。
我的心明明已经缩水得像是被榨干的柠檬,她却是大摇大摆,若无其事,什么也没有想到,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汗水泄洪般流个不停,就像是被温蕴的雨淋湿了全身。
明明如此,却无暇去完整感受紧随而来的不悦与燥热。
某种近似晕眩的感觉,正随她一同逐步接近。
为了能在接受现实的同时不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不得不抛弃了许许多多的感知能力。
蓝。
我给她起的昵称。
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名字。
「不知为什么走了好久都没看到人……咦?」
话说到一半,蓝突然瞪大了双眼。平时就有些肌肉松弛的蠢脸蛋,也跟着变得更加瘫软。
她这对待生人的态度引发了我的某种猜想,而这一猜想亦随即转化成了愤怒。
这家伙,该不会——
「难道你是……芹?」
果然,她根本没认出我是谁。
这个臭女人!
鲜血顿时涌进了大脑,把所有的疑惑和不解都冲飞到了九霄云外。
眼球内部传来神经崩裂般的痛楚。
我明明是,如此地——
不对等的情感奔流,令口中充满了苦涩。
「What's happened?」
闭嘴吧你。
「你倒是……认出来啊!一眼就认出来啊!」
一时语塞,想说的话恐怕连一半都未能说出口。遭到我的迎头怒吼之后,蓝就像遇到困难的小孩子一样,慌慌张张地左顾右盼了一番。见状我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这番反应让我觉得,眼前的人就是如假包换的蓝。
但这究竟……这重逢的方式,到底什么鬼啊。
「那……那啥,可不是因为我把你给忘了哦。」
蓝的声音实在是太令人怀念,使我不由得头脑发晕。
所幸的是,可能是因为流了太多汗吧,所以即使与她交谈,我也没有流出眼泪。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在这家伙面前哭。
因为,过去已经为她哭得够多了。
「你可要听我解释啊,芹。」
蓝似乎有话要说,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行啊,那就快解释吧。」
「那我说了你可不准生气,行么?」
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真是个忙活的家伙。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会不会生气。再说现在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吗?快说。」
被我这么一催,蓝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并且移开了视线。
那头发,依然长到令人觉得有些碍事的程度。
「芹,你……」
「嗯。」
「是不是老了?」
她的疑问如同离弦的短箭一般,刺穿了我的眼珠。
第一感觉并非愤怒,而是好像踩空了一级不小心忘记的台阶。
与她分别之后,我度过了好长的一段时光,所以理所当然地,变成了与年龄相符的外貌。可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家伙,却还是分别时的那副模样。
而直到此时此刻,我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知道了她为何没有立刻认出我,不禁有些后悔刚才对她大吼大叫。
「也……是啊。」
「咦,没生气。」
原本紧绷着身子的蓝,这才松了口气,眼神与唇角也立刻耷拉了下来。那一天遗失的蓝,正原原本本地站在面前。
这怎么可能。
「你……」
究竟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两个问题,都有些难以开口。
生怕揭穿一切之后,她会再一次烟消云散。
「为什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连这里究竟是哪儿都还是未解之谜。
到头来,还是决定先省略各种事,只着眼于当下。
此刻,蓝就在这里。
这是唯一,我需要立刻理解的事。
蓝又一次,出现在了我面前——这一事实。
「我啊……我是,在追一只鸟。」
听了这看似不着边际,却貌似存在着关联的理由,我的双眼与意识也随之而动。
「鸟……」
「是一只很漂亮的鸟哦,飞在很高的地方,我追着追着,就有种自己也飞起来了的感觉。」
说着,蓝向头顶望去。无声的天空中连云都看不到一朵,被一股脑地抹上了一大片湛蓝的色彩。从那里洒下的光芒无情地灼烧着我们,甚至让人误以为听得到光发出的声音。也可能,这只是中暑的前兆吧。
「然后呢?你就飞到这儿来了?」
「或许吧。」
「我可没飞,但还是不知怎么就到这儿来了。」
不过,确实看到了那只鸟。在睡着之前,半梦半醒之间。
然后不知不觉,就已经在这里了。还是说,眼前这一切都只是梦的延续?
如果是梦,即使放任不管也终会结束。但是——我将意识集中在指尖上。
五感如此明晰的梦,跟现实又有何区别?
「唔……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吗?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是啊……」
空无一人的城镇也好,与蓝的重逢也好,都完全是突如其来的状况,一时不知该担心哪边比较好,心情就像是始终随波荡漾一般悬在半空,不得安宁。
蓝大跨步地横向移动了一下,探出身子朝马路远端张望着。
「路上也没有汽车。」
「那也得当心点。」
既然连声音都没有,那按理来说不会有车,但没人敢保证不会有什么东西凭空冒出来。这种事在寻常状况下自然不会发生,但如今的我们并不寻常。
「看来不会只是上班迟到那么简单了,该怎么办呀。」
蓝一边抱着头一边原地绕起了圈圈。上班么……她消失时所在的公司,甚至不知是否还存在。二十年的时间,足以让许多东西如沙堆一般瓦解。但眼前的蓝,表现得却好像是至今仍在那家公司上班一样。
难道对这家伙而言,时间并未流逝么?
「芹不上班也没事么?」
「我么,并没……呃,没事。」
差点脱口暴露出目前的生活状况,好在途中搪塞了过去。像是存在某种类似警惕或胆怯一般的情感,令我不自觉地有所保留。不过,也有可能只是无法与蓝坦诚相对罢了。
「真头疼,实在没办法的话工作可以不要,但我还是非回去不可啊。」
她这不经意间的自言自语,是本能地意识到了这里并非自己的栖身之处吗。
回去……她究竟,想要回到何处?
至少在二十多年以前,蓝还和我在一起。当时的她,确实是我认识的蓝。
这样的她,不惜抛弃家庭,抛弃工作,抛弃我,抛弃一切,是打算回到哪儿去?
乍一看像是个滥好人,实际上却对旁人毫不关心。
连是否存在例外,都无法断言。
我肯定,最讨厌的,就是她这一点吧。
……没错,最讨厌了。
在她面前,我还是像过去一样,不遗余力地硬撑着一层脸面般的东西。
而这层年久失修的伪装,早已脆弱得随时都可能被撕裂。
「我也得回去才行,因为有人在等我。」
一个会因为我看了别人一眼而嫉妒的,可爱的家伙。
对如今的我而言,那里才是唯一的归宿。
绝不是你——我在心中回答。
同时,不敢与她对视。
再者说了,这家伙可是一次都没有回头关注过我。
火气似乎渐渐涌了上来。
这是一种令人怀念的,胃囊滚滚沸腾的感觉。
「
是吗。」
她一咧嘴,露出了一个傻兮兮的笑容。
一如往日的笑容。
我一直注视着的面孔。
始终对我无暇一顾的面孔。
这两者,至今也未曾发生改变。
「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真伤脑筋啊——蓝一边抱怨着,一边不像是有多伤脑筋地四处张望。每次甩头,茂密的毛发都在半空中划来划去。这一番动作,与夏日的气息十分契合。她就这么看了一圈,最后满怀期待地把头扭向了我这边。
「我瞄。」
嘴上说瞄,实际上根本是直勾勾地盯着。
「我也不可能知道啊。」
「果然啊……」
蓝像家鸡一样一圈圈地踱来踱去,最后又扭头对我建议道:
「不然先四处走走吧。」
「也对,傻站着也没意义……」
而且很热。虽然被冲击性的相遇掩盖住了,但脚底板真的快被烤熟了。
蓝先是左顾右盼,然后走到前面转悠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该朝哪边走。我稍微想了想,然后伸手指着此刻面朝的方向。没过多久,蓝也来到了我身边。虽然看不见,但能凭气息感觉到。
「啊,还有走路的时候……」
「嗯?」
「走路的、时候……」
感觉像是有一截黑色的线头在耳朵内侧来回打转。
「可以……站在我右面吗。」
对蓝而言,这肯定是个莫名其妙的要求。
「哦、哦。」
她也没有问及个中缘由,就绕到了我右边。虽然仍不解地歪着头,但似乎不打算继续追究。并非是她气量有多大,单纯只是因为对我没什么兴趣罢了。
蓝就是这样的人。
「话说芹,你的鞋呢?」
「没穿。我来的时候在睡觉,所以光着脚。」
「哦,挺注重真实度啊。」
说着,蓝弯下腰盯着我的脚。她脚上倒是好好地穿着鞋。
这家伙二十几年前失踪时,只把一双鞋留在了站前。
这次反倒是她穿着鞋,我却光着脚一边拼命逃向阴影处一边走路。
真是令人脑子都要蒸发掉了。
「很烫吧,要穿我的鞋吗?」
「……把鞋给了我,你怎么办啊。」
「加把劲儿蹦着走呗。」
说罢,哒哒哒地踏起了轻快的鼓点。看来她腰腿依然灵活得很。
「感觉真的能做到耶。」
「……你真是什么都没变啊,无论缺点还是缺点。」
我边说边瞥了一眼她的脑袋。听了这话,她不知为啥有些难为情,还「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慢着,优点呢?」
「事到如今还好意思出现在我面前,也算是你的优点吧。」
「咦?」
虽然如同理所当然般交谈着,但大半个脑子都依然没跟上状况。对于发生在眼前的事,只能视为表面现象并照单全收。虽然这样的处理方式确实源自于我的意志,但归根结底这只能算是急救措施。事态平息之后,终究不得不逐一消化吸收——对这一点,我应该十分清楚才对。
脑子运转得如同睡眠不足时一样缓慢。
明明来这里之前,都睡过午觉了。
「就算是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这里是我们过去住的地方。」
「嗯,不过『就算是』的部分倒是让人有些在意。」
见我拒不理睬,蓝似乎也忘掉了这件事,继续说道:
「真令人怀念啊,我有好一阵子没回来了。」
她一边走,一边有些若无其事地感慨道。确实,随着大学毕业并参加工作,确实就没有什么返乡的机会了。她就像是不懂得走回头路一般,始终笔直地向前奔跑着。
这样的蓝,如今正打算回到某个地方——这令我有些心情复杂。
「在那之后我一直都留在家乡,所以……都看习惯了。」
原本也想说看腻了,在两者之间稍稍犹豫了一下。我不太想正视自己与蓝之间相隔的时间。
每次将目光的焦点聚集在二十几岁的蓝身上,「这家伙是谁啊?」的疑问都会逐渐加深。所以才让她走在右边,而我始终面朝前方。
没有了人和蝉,整个城镇都寂静无声,远处的景象都好像一幅画。平日的我们,似乎都要依靠许多种感官去深度地认知这个世界。而毫无杂质地降临世间的酷暑,以及蓝就在我身边这一事实,足以给我带来某种近似于眩晕的感觉。
我和蓝之间,存在着仅凭走路就能将我甩在身后的速度差。眼看她的背影就要出现在视野当中,我只好时不时地加快脚步。过去明明至少在走路时,我还可以自然而然地与她并肩而行。呃,这可能就是年龄的差距吧——想到这一点,我决定哪怕硬撑着,也绝不开口提醒。
「咦,芹辞职了吗?」
听说我回到了家乡,蓝似乎有些惊讶。我当时也跟她一样,在大学毕业后因工作而去了外地。可到头来还是没干多久,就回老家去了。
「还不是因为你——」
突然就人间蒸发了。
「我?」
「……因为嫌乘电车上班太麻烦,就回去继承了家业。」
结果,还是把刚刚掩盖掉的现状说了出来,所幸已经隔了好一段时间。
「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很久……是这样啊。」
蓝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给人感觉像是听懂了,就是不知道实际如何。
「然后就在悠哉地午睡的时候,做了这样的梦。」
「唔……可我觉得,这里不是梦耶。」
蓝用软绵绵的声音说道。
「我做的梦,是没有声音的。可现在,能听到芹的声音。」
「哦。」
如果不是梦,就更麻烦了。梦的话一睡醒就结束了,可如果不是梦就必须自己寻找回去的方法才行。不过,梦会没有声音吗?我平时在梦里,似乎也会跟人说话啥的。但仔细一想,那些声音似乎并非源于对方,而更像是回响于自己脑内。
「如果不是梦的话……」
「的话?」
我原本还在等她继续说下去,可一看她正手抵下巴凝视虚空,就失去了对她的期待。
「那肚子有可能会饿。」
「哦。」
听起来像是个问题,又像是根本无所谓,真是个微妙的着眼点。
「还有嘛就是……啊,要是能找到那只鸟并追着跑,说不定就能回去了。」
「鸟啊……」
活在不同时间里的我和蓝,似乎只有在这只鸟的事情上,才是同步的。
但我总觉得,那只鸟跟这件事没什么关系。不,关系还是有的,但怎么说呢,应该并不关键吧。
我认为,那只鸟本身只是一个契机,而眼前的状况归根结底还是我们两个之间的问题。
我一边走,一边凝望着天空。
横亘在那里的,只有令人无处可逃的耀眼风景。
「芹的家应该离这里更近吧。」
「是啊,那就先去那儿再说吧。」
虽然不知她是根据眼前的什么做出了判断,但似乎确实还记得。
「到了之后先歇会儿吧。」
「也可以啦。」
反正也不知该去哪儿。说不定,侄女真的会出现在屋里呢。
没错,侄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乖乖地在看店,而我只是迷迷糊糊地跑出来散个步而已。
至于街上为什么没有人,不是也能以百年不遇的巧合来解释嘛。可将这些逃避现实的猜想毁得一干二净的,正是走在我身边的这位儿时好友。
蓝——想对她说的话明明堆积如山,却始终阻塞在咽喉。
与目光一样,越躲越远。
仔细一想,至今为止曾有那么多想说的话,可哪怕一次也好,我有清清楚楚地说给她听过吗?
我根本就是个窝囊废。
「……虽然有点晚了。」
「嗯~?」
「好久不见了。」
只有声音像是回到了过去一般,显得戾气十足。
将目光对准前方,竭尽全力不让她出现在视野当中。
虽然看不见,依然能感觉到蓝的笑容,以及双唇的颤动。
「看到你过得挺好,我就放心啦。」
「……别骗人了。」
你其实,几乎连想都没想过我一下吧。
那么,你又如何呢?
本想这样问,但似乎仅凭视线的变化,她就注意到了我的意图。
「我好得很哦!」
「还没问你呢。」
我微微地笑了。
到了芹的家,门前的所有摆设都与记忆当中一模一样。
茶庄的正面摆了一张长椅,画着甜酒和馅蜜的旗子正迎着风微微摆动。有时候尽管什么都没买,我仍会坐在这里仰望天空。
面对这番情景,芹轻声低语道「真令人怀念」,这让我陷入了思索。
她说了很久之前,
又说令人怀念。
也就是说要论程度的话,呈现在这里的家乡是更偏向于我的。既然如此,应该是我把芹带到这里的吧。若是这样,可就有点过意不去了。一边这样想,一边抬头望着边缘处已有些发黑的店铺招牌。正面的黑色瓦砌屋顶,放在现在的时代未免显得有些夸张。
「你稍等一下。」
芹抢先一步推开了老旧的房门,朝里面窥视了一番。虽然不知是为什么,但她似乎想先探探路。
等待的同时,抬头看了看空中,但没找到那只鸟。
看来不该对鸟类报以过多的期待。但是,为何要把我们带到这种地方来呢?
虽说跟芹久别重逢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怎么好像晚了将近十年啊。
芹现在究竟几岁了?看上去像是三十多的样子。
若是直接问又怕她会生气,真令人拿不定主意。
「家里没人。」
如此低语着的芹,看上去既像是有些失望,又像是松了口气……总之表现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同时,还有一丝丝异样感。芹的神态与我记忆当中的相比,似乎有些不同。
若是跟相片摆在一起对比,或许还能找出差异来。不过转念一想,也无所谓了。
虽然想不通这差异究竟体现在哪里,但芹看起来似乎比我大了不少岁,所以应该经历了许多事吧,嗯,许多事。芹对目前的状况或许很难接受,可我倒是基本上已经适应了。一想到我跟那个女生的关系,就觉得即使发生些奇怪的事,也是正常的。
「蓝,去拿条湿毛巾来。」
芹抬着脚对我发号施令。看到她的脚底板,我明白了她的意图。
「打扰啦~」
「不是说了家里没人么。」
「我是在跟房子打招呼啦。」
过去经常来芹家里玩,所以只要拭去蒙在记忆上的尘埃,就立刻想起了厨房的位置。通过面向外侧的走廊,望着起居室的方向朝厨房走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毛巾,沾湿后跑回了门口。芹正光着脚丫站在门外等我,那画面着实有些怪异。我本人就干过类似的事。
「我帮你擦吧?」
想到站着擦自己的脚应该很困难,所以如此提议道。
「不用了,我自己……」
芹本想拒绝,但话说到一半却绷紧了嘴唇,然后伸手撩起了碍事的头发。
「那你擦吧。」
「来喽。」
我蹲下身子,接过了芹伸出来的脚。从右脚的指头开始,用毛巾包着擦拭起来。
「看起来没受伤。」
「是啊。」
抬起头看到芹那张蒙着阴影的脸,感觉像是又老了几岁。
这话若是说出口,恐怕她会一脚踢到我下巴上。
芹的脚就像是被涂上了一层柏油碎片,沾着黑黑白白的污垢。我如同打磨工艺品一般,从指头擦到了脚底,于是芹似乎觉得有些痒,有时还会叫出声来。
每当这时我就抬头看她,结果被她一脸不悦地瞪了回来。嗯,这才是我认识的芹。
「……记得初二的时候,你参加过田径比赛,还取得了不错的名次吧。」
「咦,唔……嗯,对对,初二。」
这话题不仅来得突然,我又一时记不清是初二还是初三,只好含糊地回答了一下。于是,芹稍稍眯缝起了左眼。
至于右眼,则是如同静止般毫无变化。
「明明是初三的时候吧。」
「咦,呃……啊,果然是那时候啊。」
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只是随便跑跑,就被扣了个名次而已。
「你是真的蓝吗?」
「什、什么意思啊。」
「我怀疑你是假的,所以在给你下套。」
「哦,原来如此啊。」
挺机灵的嘛。好,那我也来。
「芹,你现在还喜欢抹茶冰淇淋吗?」
我一边改擦左脚一边问道。芹依然眯缝着眼睛,一脸严肃地俯视着我,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不喜欢。」
「你这家伙是冒牌货吧!」
看到我怒气冲冲的模样,芹终于忍不住喷了出来。
见她终于露出笑容,我才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
「好,擦完喽。」
我把毛巾递给她,一起走进了茶庄。话说到头来,我还是没能证明自己是真货耶。
……这要怎么证明啊?
一路跟在芹身后,于是自然而然地被带进了起居室。这里空间不大,塞两个人就几乎满员了。而且理所当然地,空气既浑浊又闷热。跟走廊那一侧的风景结合起来,就像是被关在了热气蒸腾的玻璃球里。
即使如此,还是充满感怀地眺望着室内。而芹也跟我一样,扭头四处张望着。
「好旧的电视。」
芹嘀咕了一句,然后向角落的方向走去。那里摆着一张胭脂色的沙发,表面还散发着新品特有的光泽。芹先是伸手在上面来回抚摸了一阵子,然后一个飞扑倒在了沙发上。
手中的毛巾也在倒下去的同时不知扔到哪儿去了。
「唉,累死了。」
芹深呼了一口气,借以纾解疲劳。
「咱们也没走多远吧。」
「我没你那么年轻。」
说着,芹自嘲地笑了笑。既然聊到这儿了——见时机来临,我立刻顺势问道:
「芹现在多少岁?」
「你看我像多少岁?」
这种反问方式可够麻烦的。不过既然是芹,不肯轻易回答问题也是很正常的。唔……
我盯着她伸在沙发上的腿,展开了思考——换句话说,什么都没在看,也什么都没在想。
「三十岁左右吧。」
结果还是回答了第一印象。芹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有嘴角稍稍张开了一点。
「就当你是在夸我吧。」
「嗯。」
看来比这更大。彼此之间,还真是拉开了不小的差距啊。
为什么?
明明起初还是同龄,直到大学为止都一直是同窗好友。
是我变成了乌龟,还是芹变成了兔子?
看到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于是问她:
「要睡一觉吗?反正目前也无处可去。」
稍微藏了一点谎话。于是芹揉了揉眼睛,然后无力抵抗地合上了眼皮。
「这里既然是梦……那睡着后,又会跑到什么地方去呢。」
芹小声道出了如此的疑问。
「不知道,但我会叫醒你的。」
包在我身上——说着,挺起了胸膛。芹先是瞥了我一眼,又立刻闭上了眼睛。
「对哦,你虽然整天发呆,但并不贪睡。」
「哇哈哈哈。」
其实不久之前因为睡懒觉,不得不跟她一路跑到公司。至于跟芹在一起的时候,可能是因为一直处于焦虑状态,所以总是有点舍不得睡觉的缘故吧。而这种感觉,已经因见到了「她」而消失。
「那……你可要叫醒我。」
「嗯,晚安。」
芹张开了嘴,但并没有立刻做出回应,看着就像金鱼一样。
「晚安。」
到头来,还是选择了最平平无奇的答复。不由地,回想起了大学时代。
然后。
守在旁边等了一会儿,又问道:
「睡了没?」
「闭嘴让我睡行么。」
「行。」
跪坐着继续等。
「我马上回来……」
芹如呓语般留下了这句话,这才终于睡着了。
看来,远方一定有个她非常想见到的人。
就跟我一样。
「嗯~」
躺倒在地上之后,缩起了差点摊开的四肢,立刻站了起来。要是连我都不小心睡着了……会怎样呢?着实有些可怕。而且要睡的话,还是熟悉的地方比较踏实。嗯,又多了一个必须回到那栋公寓的理由。
先不说这个,屋里也太热了吧。我左顾右盼了一番,成功发现了电风扇,调整了一下位置之后打开了电源,于是造型古典的电风扇掀起了热乎乎的风。先是凝视了一会儿绿色的扇叶,然后恍然注意到:咦,电风扇竟然能打开。
这一点不重要,所以暂且不去考虑,坐在了电风扇旁边。嗡嗡嗡地吹过的风时不时地扬起我低垂着的头发,我就这么颔首凝望了一阵子,之后站了起来。
不声不响地走出起居室,来到茶庄门口。不管怎么说,光着脚在夏天的马路上跑步也太不要命了,于是乖乖穿上鞋,才走出店外,慢慢跑了起来。稍微跑远之后,心想怎么这么热啊,就停下了脚步,蹲下来伸出手指按了按地面。
「烫!」
被地面吸收之后,阳光也依然散发着热量。这世界真厉害啊,连太阳都造得出来。
虽然不知是谁创造了这个世界,但如此看来,人类或许真的拥有无限的潜能。在一番廉价的感动之后,我上下摆动着双腿,做起了热身运动。
本打算干脆跑大马路,又觉得万一真有车冒出来就坏了,最终还是
在人行道上开始了全速冲刺。
一边在想象当中逐一摘除裹在身上的配重,一边加快四肢的活动速度,于是空气阻力也如常增加,我咬紧牙关与之抗衡。
不久后,又一次迎来了脚步声飘离地面,渐渐淡去的那种感觉。终于,在完全消失的瞬间——
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前方。
那一刻,大脑几乎要变成空白一片。
我继续奔跑,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肩膀。但她真的很快,加速能力与现实当中我所熟悉的那位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明明打扮和发型都跟平时一样,可就是追不上。我不禁发出了无声的概叹,感怀与绝望同时涌上了心头。
身体终于迎来了极限,稍一放缓脚步,她就立刻跑得没了踪影。
在梦幻般的城镇,与她的幻象经历了一场相遇与别离。
我如同踩着浮云一般,勉强站立着。
双手撑在膝盖上,紧盯着正前方,她的身影消失的位置。
脑中空无一物,甚至无暇顾及灼烧后背的烈阳。
我最爱的心肝宝贝小甜甜,曾经也只是幻象。
或者干脆说成是幻觉也好,总之是没有实体的存在。至少在我的认知层面上是这样,而我也始终深受其苦。
只有在全力奔跑时,她才会对我显露出背影。
而这一次发生的,正是同样的现象。
「果然,我离她更远了。」
这一事实令太阳的形状为之扭曲,脚下的大地也仿佛正不断崩塌。
又回到从前了。我仰望着世界,不知自己后退到了什么位置。
「不……不行,不要悲观。」
既然跟以前一样,那就意味着只要用以前的老办法,就又能回到她身边了。以我的智商而言,这真可谓是灵光乍现。过去我曾拼命奔跑,在人群中穿梭,最终抓住了她的肩膀。只要像当初那样对她满怀渴望,就一定不会找错方向。
单纯明了,这才是我该有的样子。这可能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对自己的天性充满了感激。
总之这么一来,就获得了回去的手段。
无论何时,她都在指引着我。
啊,但如果要触碰她才能逃离这个世界的话,芹就要被独自留在这边了。
「那样可不好……不好啊。」
即使是过去时常丢下芹擅自跑远的我,也实在不好意思这么做。怎么办呢,得给芹也找到回去的方法才行。可说实话,这方面的情况只有芹自己才知道。
芹说她睡着睡着就跑到这边来了,那说不定再睡一觉然后侧个身打个滚儿啥的就回去了?于是我怀抱着肤浅的期待,拖着双腿回到了芹家茶庄。毕竟也跑了很远,光是走回来就费了好大力气。
朝起居室里一看,芹依然躺在那里,而且还在睡。
「也是啊……」
在芹那张成熟的睡容上,看不到欢喜,也看不到哀伤。
初中放学后,走在身边的蓝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印迹,似乎是睡觉压出来的。
阳光铺洒在河岸边的路上,色泽与黄昏仍相差甚远。涂着水蓝色油漆的栅栏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竖着一面旗子。每逢游客增多的季节,这些旗子就会被挂出来。不过今日无风,空气中充斥着梅雨时节的湿气,旗子都无精打采地低垂着。看了看河对面,也是一样的状况。
一边走,一边让手指滑过沿途的路灯。我从未在它们亮起的时间走过这条路。
临近考试的时期,社团都暂停了活动。蓝和我都去了田径部,至今差不多两个月了。如今对我来说,「我干嘛要加入田径部呢」的想法比较强烈。
『明明都快考试了,你很悠闲嘛。』
即使被我这样揶揄,她也毫无反应,只顾面朝前方地走路。
『我跟你说话呢。』
『啊,抱歉,我在想事情。』
蓝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容,试图蒙混过去。对于我的存在,她根本丝毫没放在心上。
我来气了。
最近这家伙常常这样。
我对总是双目无神地发呆的蓝问道:
『想什么呢?』
因为她看上去根本什么都没想,于是就问了个坏心眼的问题。
『我在想,人类真的好厉害啊。』
没想到她竟然能答得上,而且还是挺远大的内容。我不禁用「你说啥呢」的眼神看着她。
她高高地挥着胳膊,边走边说:
『人类只要在脑袋里想象一下,就连宇宙的尽头都到得了哦!』
『啥?』
『能瞬间移动到海底,也能穿越时空到一万年前,还可以自由自在地飞在空中,脑子里能装下一整个自己想要的宇宙,这难道不厉害吗?』
我虽然跟她从小就认识,还经常在一起,但对于她平时都在看什么,在想什么,还是大多数都不清楚。连上课的时候都不专心听,只顾趴着睡大觉的人,能领悟出什么哲理啊。
我想要的宇宙么。
所谓银河的尽头,大海的深处,都对我毫无吸引力。
回想起过去的某一天,曾躲在被窝里设想着与蓝以最理想的方式结合,不禁为之脸红。
这令我无法坦率地予以答复。
『是啊,你脑子里肯定总是遍地开花,热闹得很吧。』
『啊哈~』
即使被如此嘲讽,蓝还是满不在乎,开心地笑着。
但那也只是转瞬之间。话题一旦中断,她又会面朝正面,双眼凝视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目光追寻着的,似乎是地平线外的另一个世界。
就好像真的,凝视着宇宙一般。
让人觉得哪怕稍稍不留意,她都会立刻拔腿朝那个方向冲过去。
所以我总是试图扯住她的衣袖。
然而至今,也未曾成功过。
我是在梦里做了另一个梦吗?
被蓝晃了晃肩膀,于是从浅眠中醒了过来。蓝就在我身边——这令我产生了某种奇妙,又有些扭曲的情感。
如果可以,真不愿在如此恍惚的感觉当中睁开睡眼。
「芹芹呀~」
「起来了起来了。」
她这有气无力的腔调反而令我有些脱力,差点重新睡过去。
迎面吹来了像是来自电风扇的风,我睁开眼睛并撑起了身子。
「我睡了多久?」
一边问,一边撩起了刘海。视野的余光里,看到蓝做出了寻找时钟的动作。
以及,放弃寻找的动作。
「挺久?」
「我问你时间,你跟我扯啥呢……」
正要发个牢骚,却突然传来一阵莫名的冲击,就像是额头被针扎了一下。
由于无法识清这种感觉的真面目,声音和手都完全僵住了。
「芹?」
总觉得,不太对劲。
眼前的异常感难以抹除。为了一探究竟,我移动了一下眼睛。
……………………眼睛?
是眼睛。
我的眼睛不正常。
不对,应该是正常。不对,啊啊见鬼,这怎么回事啊——我像是对黏在脸上扯不掉的布大为光火般怒斥着。
「右眼能看见了。」
视野十分开阔,使我有种意识从后脑勺钻出来眺望着别人的错觉,稍一松懈就不断侵袭着大脑。
「能看见了。」
我激动地看着蓝,而蓝满脸写满了讶异。
「哦。」
这轻描淡写的反应,让我简直想跳起来咬她。
「芹的视力下降了?」
「不对……」
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跟蓝讲过这件事,那也难怪她无法理解。
心里明白,却还是莫名恼火。
我明明都急成这样了,你竟然——
很明显,这完全是迁怒于人。
凝视着颤抖的手指,强行稳住一片煞白的大脑,勉强维持其机能。
这眼睛,是谁的眼睛?
眼中的景象,真的有映射到瞳孔当中吗?
抬手遮住左眼,却依然理所当然般看得到东西。
紧接着,一阵寒意渗透了脊髓。
已经看不到的右眼恢复了机能,那也就是说,它远离了我原本所在的现实世界。等等,是这样吗?从片面的角度推断的话确实如此,但真是这样吗?可若不是,又找不到其他的理由。
我放下了手,感觉冷汗正一点点渗出皮肤。
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正盘踞在我脸上。
这感觉,着实令人恶心。
「蓝,其实真的不想拜托你做这种事。」
「啥事?」
「我想请你弄瞎我的右眼。」
「啊?」
用剪刀就行——我边说边从沙发上蹦起来,去橱柜里翻找。那深青色的柄和无机质的银色刀刃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稍微回忆了一下,就在第二层的柜子里找到了它。
我刚要把剪刀递给蓝,她立刻就缩了,还向后退了几步。
「这种事我可有点……」
蓝的脑袋和手以同样的节奏
左右摇摆着,嘴巴还重复做出No、no、no、no的唇形。
「不行不行,虽然不知你是咋了,反正就是不行不行。右眼是指啥?某种象征性的比喻吗?」
「那算了,我自己来。」
「诶诶诶。」
蓝大吃一惊。可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她的态度很随意。
这家伙总是这么轻薄。不管对什么事,都这么轻薄。
「这是为了接近我的现实世界。」
「且慢,你且慢动手,给我细细地解释清楚。」
光听口吻就知道她是在模仿初中时的某位老师。对,说的就是这种态度——我有些无言以对。
「我右眼本来是看不见的。」
我紧握着剪刀,简洁地解释道。
「诶。」
「失明了。」
我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
「……在与你分开之后。」
其中的详细过程,当然就避而不谈了。毕竟不是什么值得详谈的趣事,而且现在也顾不上那个。蓝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右眼,我的视野当中也只看得到蓝的身影。年轻的她,失踪的她,近在眼前的她——千头万绪,逼得我几乎要发疯。
「那……一定很辛苦吧。」
「……也没什么。」
虽然疼得要命,但也仅此而已。
在失去的同时,也得到了一些东西。
当时得到的,如今已是弥足珍贵。
而那弥足珍贵的事物并不在这里,且与右眼彻底无缘。
「但是,虽然我不太懂……但在这里,右眼又能看到了对吧?」
「……嗯。」
对这一事实,自己可谓憎恶至极。
但是,蓝却——
「既然能看到了,终归是件好事呀,不觉得很开心吗?」
听了这番话,全身的血都止不住地向大脑涌来。
这家伙太积极向前了。
无论何时,眼中都只看得到前方。
就不能抽空,也看看我吗。
「我啊,在失去右眼之后,也还是一直活到了现在啊!」
因为感觉这段岁月都被单方面地否定了,于是言辞也激烈了起来。
握着剪刀的手指关节,传来了刮骨般的痛楚。
「发生了好多的事……太多太多……」
思索过,慨叹过,欢笑过。可如今却像是将这些都视如无物一般,唯有右眼回到了二十年前。再这样下去的话,恐怕连我也要被消融掉之前那二十年的人生,陷入对过去的缅怀当中。
因为害怕变成这样,所以明知没有必要,却还是不断抬高着音量。
「再说你啊,根本和幽灵没什么两样吧!明明已经没了,消失了!干嘛又出现在我面前!既然是幽灵,反正肯定又会消失掉对吧!抛下我!为什么啊!正常人干得出这种事吗!」
从裂帛般的喉咙中,冒出的是自己二十几岁时的声音。
「明明什么都没做,还来搞什么鬼啊!就算在身边,也什么都没有过!你倒是给我啊!哪怕一点点也好啊!你是有多迟钝啊!不对,你其实都明白吧!一直都明白吧!就算你再蠢也肯定早就懂了吧!白痴!大白痴!」
每一次短暂的嘶吼,都令滚烫的液体涌入大脑。
几乎就要取代泪水,从眼眶中决堤而出。
「你倒是说话啊!说完了爱去哪儿去哪儿吧!为什么、为什么连一句话都没有就……虽然我确实会生气!肯定会生气啦!但是啊!够了!真的受够了!你滚开!滚开!滚开啊!」
滚开。
连真心话都算不上,不知从何而来的情感。
到底是谁说出了这种话?声音倒是跟我像得很。
蓝躲避着视线,然后轻轻说了声「嗯,对不起」,并站了起来。
「知道了,那我就,呃……先回自己家吧。」
应该还在吧——说着,留下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就像是好心奉陪着我一样,轻描淡写。
我立刻就明白了,她是想逃。
只要谈起正经事,立刻就来这一套。
我正是在对此有一定了解的前提下,跟她相处了那么久。
而蓝应该也明白,我不是真心说出那些话。
真的吗?她真的明白吗?
就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不期望如此。
因为跟蓝在一起,会真真切切地,给我带来痛苦。
现在去挽留,还来得及。
就算要追上去,也没人会阻止。
但我却一动都不动,就像在闹别扭似的,把脸撇向一边。
像个孩子一样,期待某人前来关照。
可是,蓝却毫不迟疑地离开了。在那之前,她还问:
「我已经隐隐约约知道该怎么回去了。芹呢?回得去吗?」
「……不知道。」
我乖乖示弱道。虽然觉得戳瞎右眼应该就行,却不知自己能否做到。
既然能看到了——
冷冷的风,正吹拂着一时冲动地拒绝掉这句话的大脑。
「是吗。」
说罢蓝就离开了。不久后,门口还传来了「多谢招待啦」的声音。
对此,我抬起了头。对想要追出门去的自己,轻声骂道「笨蛋」。
明明在搞到这幅田地之前,有过那么多挽回的机会。
「笨蛋!笨蛋、笨蛋、大~笨~蛋!」
到头来,我总是这样。
在蓝身边时,看起来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实际上却从未坦诚过。
「我这是在干嘛啊。」
想都不用想,根本什么都没干。
伸手用力捂住了右眼,掌心的黑暗当中,浮现出了二十岁的自己。
如今仍是那样幼稚,仍重复着当初的失败。
并且只能为此,唾骂与嘲笑着彼此。
理所当然地,我的床已经被处理掉了,所以只好拿坐垫当枕头躺在了起居室里。转动的电风扇背后,看得到逐渐深沉的夜色。想到可能会害她担心,我反而开始担心起来。啊,但还是希望她多多少少担心我一下,看来我的心理也蛮复杂的。
顺便因为我家大门上了锁,结果不得不背负了非法入侵的罪名。这是我第一次砸碎窗户玻璃,还挺刺激的。别看我这样,其实向来都活得规规矩矩,基本没累计多少负面经验值。
打开低功率的电灯,躺在一片昏暗当中,就连暑气也似乎没那么咄咄逼人了。
精神涣散地注视着天花板,因为没机灵到可以一心多用的程度,所以脑中思考的就只有两件事,一个是她,另一个是芹。把芹独自留在她家,真的没问题吗。
如果就像我必须奔跑一样,芹也必须弄瞎自己的右眼,那未免太残酷了。就算她求我,我也做不到。而且说起来,失去右眼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用掌心遮住右半边脸,然后左顾右盼了一番。
「……………………………………」
感觉像是看不见了。
……又想起了自己糟糕的语文成绩。
我若是回去,这里就只剩下芹一个人了吗。
那也太说不过去了,不如干脆让芹跟我一起跑。
「恐怕行不通啊……」
万一芹无论如何都无法逃离这座城镇……那该怎么办呢?
对此哪怕再怎么思索,肯定也只能得出一厢情愿的答案吧。
所以我决定,明天去跟她谈谈。
得出了如此结论,芹的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我的那个她了。
又要再一次抓住她才行。上一次能追上她是因为利用了人群。身为幻象,她却在奔跑的同时规规矩矩地躲避着行人,所以才为我创造了缩短差距的机会。但这一次,路上根本没有人。
我需要另想办法,去抓住她的肩膀。
「若是大声喊我爱你之类的,她会停下来吗……」
幻想着这种不务实的手段,傻兮兮地笑了起来。紧接着——
「……啊,不对,人还是有的。」
还有芹呢。只要芹肯帮忙,那就还有机会。问题是,她肯吗?
毕竟,芹这次似乎很生气……不,过去似乎也总是在生气……唔,真说不准。即使如此我依然相信,能够在这里与芹相遇,一定存在着相应的意义。
芹是站在我这边吗?不对……并非如此。我与芹之间,不该以阵营或敌我来划分……芹是我的朋友,是除了家人之外,我喜欢上的第一个人。虽然这种好感,与芹所期望的并不相同,可芹在我心目中的序位,是连她都无法超越的。
而我恐怕,深深伤害了这位朋友。
时间能够代替我,治愈她的伤痛吗?
对我而言,与芹分别之后已经过了很久。跨越了许多个季节,也在与她相遇后共度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所有的长度都十分暧昧,说不出一个确切的数字。
虽然一直不愿去正视,但这段日子里,我似乎始终身处于一个不正常的世界。
一味执着于那个世界的我,对活在现
实里的人来说,可能确实跟幽灵没什么区别。
芹说的话,肯定一点都没错。
「但我仍要选择,那条错误的路……」
一直很想引用一次这句台词,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得到机会。
嘿嘿嘿——我一边傻笑,一边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芹,我的选择确实是错误的。
只愿你能够选择与我相反的路,回到正确的地方。
高速飞驰的线上不断浮现出无数种颜色的圆环,又如同糖块一般渐次溶解。
后悔、愤恨、关切、回首、厌倦。
许许多多的情感满溢而出,相互碰撞。
时针默默地移动,我却始终难以成眠。时间真的在流逝吗?那么发现我突然从沙发上消失,侄女一定急坏了吧,说不定会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然后跑去报警。光是想象一下回去之后还要进行解释并应付警察,就觉得麻烦透顶,心情也随之悲观起来,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非回去不可。
抬手捂住右眼又立刻松开,结果毫无悬念地依然能看见,于是直接闭上了双眼。
难得遇到了蓝,可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原本并不想那样大发脾气。好不容易再次相见,自己的态度却还是跟过去一样阴阳怪气。看来,我真的是没能理解这种奇异现象发生的缘由。
无论什么事,既然发生,就一定存在相应的意义。
是为了见到蓝,两人从此在这里相依为命吗?
不对。如今的我早已对此不抱有渴望。蓝也是一样,并不会由此感到幸福。
恐怕一到明天,她就会动身返回自己的栖身之处吧。
即使失败了,也会不断重复。就像朝着天空的尽头奔跑一般。
此刻的我,或许确实可以选择就此追随在她身后。
明明在她身边时总是气不打一处来,可看不到她,又会深感不安。
担心她会不会独自离去,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
在她的那个世界,能见到侄女吗?
闭上眼睛,掰着指头算了算。嗯,见不到。
蓝活在二十多年前的世界里,而我这边的侄女还是高中生,当然不可能存在。
不存在——我又一次,在心中对自己强调道。
既然如此,就只剩下唯一的选择了。
「没问题的……」
我已经承受,且失去过一次。
再来一次,也绝对扛得住。
为了平复有些打退堂鼓的心脏,不断重复着深呼吸。
然后——
明明因为睡不着,于是在途中睁开了眼睛,可不知何时天却亮了起来。究竟是我睡着了,还是时间发生了跳跃?想了想,感觉两者并没什么差别,于是撑起了几乎要在沙发上生根的身体。天空正渐渐被染上色彩,如同淡紫色的波浪。
让缓缓升起的朝阳照亮自己的意识,于是明显感觉到大脑也开始逐渐复苏。在这空无一物的城镇,若要问有何处可去,那也只有蓝所在的地方了。
好,去见蓝吧。
看了一眼鞋箱,里面摆着一排自己在二十年前穿的鞋子。我挑出一双喜欢的,但回想起自己来时的状态,又放了回去,只带了一把剪刀,光着脚走出了家门。
毕竟刚刚还是夜晚,所以除了质感以外,走在人行道上完全不成问题。地上传来沙砾般的触感,于是自然地把步子跨得很大。全身不甚协调地随便走了一阵子,很快就喘起了粗气,但还是满不在意地继续大踏步前进。
蓝的家离这里不远,很快就走到了。明明身材矮小的幼年时期,总是觉得这段路漫长得令人不耐烦。
绕过围墙走到正门前,看到蓝正在院子里像做广播体操一样活动着身体。
见她还在,我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啊,芹,早上好。」
她虽然还在蹦蹦跳跳,却立刻注意到了我。首先,我对她身后那令人不安的光景提出了疑问:
「玻璃怎么碎了。」
「我没带钥匙。」
你就当没看见好啦——她笑着说。反正这是她家,就算被逮到了也只不过会被骂一顿吧。先不提我,至少蓝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对昨天的事情仍有介怀。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该继续摆出那副老样子了吧。
然而,内心对她还是略有微词。这家伙,无论被如何责骂,也从不会反过来对我发火。
大概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都不顾上这么做吧。
我的事对她来说,充其量不过如此。
蓝不再弹跳,又开始做其他运动。
「你这又是干嘛呢。」
「热身。」
看着伸展全身的蓝,我立刻明白了——哦,她是打算跑步。
我最讨厌的,就是她在晨光中飞奔而去的身影。因为平时明明都傻兮兮的目光涣散,却唯有在这种时候,她的目光总是笔直地凝视着某种东西。
我一直渴望得到那样的视线,一直希望,她能够那样注视着我。
「芹,我要回去喽。」
「……嗯。」
她此时露出的,正是那样的眼神。
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失去水分,变得僵硬、干涸。
啊,但是——我突然想到。
这一次,好歹不再是不告而别。
可能蓝对那件事,也并非毫无想法吧。
「芹能顺利回去吗?不行的话我就等你。」
竟然还学会等我了——正好还为昨天的事有些难为情,所以干脆为了掩饰而表现得很惊讶。不愧是明事理的社会人,跟自甘堕落的我完全不同。
硬要说的话,简直像是白日梦般的光景。看起来吊儿郎当的蓝还好好地当着上班族,我却悠哉地吃起了祖上的老本。放在过去,谁又敢想象呢。
未来,确实充满了未知。
而留在这里的话,就只存在能够预见的未来而已……而我果然,还是不喜欢这样。
「我也正打算回去。」
因为侄女还在等我。
「你想追就尽管追到天涯海角去吧,我不会去追你。我会将这条路封锁,转身折返。」
并且为此,摧毁自己的梦。这样的我,与追逐梦境的你,终究只能背道而驰。
「如果这就是芹的结论的话,嗯,明白了,我支持你。」
但不能动手帮忙——说着,向后缩了缩身子。
「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你,」我摇了摇头,「比起这个。」
「比起这个?」
比起这个,应该还有其他该说的话吧。
毕竟这次,恐怕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大脑和双眼开始发热,思绪在逐渐溶解。
「更令人火大的是,你第一眼竟然没有认出我。」
明明并非如此,却轻易说出了这种谎话。
「啊……这个嘛……抱歉。」
明明没必要道歉,却轻易地垂下了头。
不对。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你和我,完全活在不一样的时间里,我也根本不知道你究竟在哪里……但是,你可一定要记得我啊。」
唯有这样拐弯抹角,含糊其辞,掩盖着真心,才能够与她交流。
明明一直在想,想了又想,到头来却依然走入歧路并迷失方向,岂不是毫无意义吗。
「忘记……是吗。」
蓝摊开了自己的手掌,凝视了一会儿。
「好。」
她钻过被砸碎的窗户回到了家中,不久后又跑了回来。
手里攥着一支油性笔。
蓝用那支笔,不知在掌心写了些什么,然后向我伸了出来。
在拇指根部附近,用平假名写着个大大的『芹』。
「这回就永远不会忘啦!」
她这小学生般的记忆方式,令我颇为无语。可与此同时,看着那大大的文字,心也莫名地为之悸动着。
「过一阵子就没了。」
「没了就再写一次。」
她「嘿」地一声,伸出了握着笔的手。
「这么一来,我的名字可就要在你身上留一辈子了。」
「那也挺好啊。」
看着她那乐颠颠的笑脸,我心想,这家伙肯定做事之前都不经过大脑吧。
即使如此,却也差一点,就让心得到了满足。
「……我说你啊,用平假名是因为没把握把汉字写对吧?」
「哦哦,完全正确。」
说着,还呱唧呱唧地鼓起了掌,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感觉有点单调,再添个好闺蜜forever吧。」
「求你别把它弄得更廉价了。」
真是个没正形的家伙——想到这里,不禁笑了出来。
笑声听起来似乎比平时更为轻盈,也更为自由。
「话说我回去的时候啊,需要芹帮我个忙。」
「哦?要我帮忙?」
「边走边说,边走边说。」
说完,蓝绕到身后开始推我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