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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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我是在升上小学五年级时,与寄河景相遇的。

我的父亲经常调职。我们一直过著不到一年就换地方住的生活,在总计第七次搬家时来到了这座城市。

老实说,我满喜欢那种生活的。毕竟这种生活可以当成藉口。就算无法习惯那个地方、无法顺利交到朋友也无所谓。只要等一阵子就能重新来过,周围的人也会与这边保持不即不离的关系。

所以父亲「这次是最后一次搬家了」的发言,对我而言等同死刑宣告。

「也让望一直很不好受呢。已经不要紧了。虽然是中古的,但我也打算买栋房子。为了有个可以具体留给望的东西。」

「这样就能好好交朋友了呢。你看,还可以跟这次交到的朋友一起上国中喔。」

调职生活结束、拥有自己的家——这些事情让父母感到无比喜悦。看到他们彷佛在说今后只等著迎接光明未来般的笑容,我倒抽一口气。内心几乎陷入恐慌。那么,要是在这边失败的话,会有什么下场,这种话我不可能说得出口。过了一会儿后,我开口说道:

「太好了,我很期待喔。」

这就是我第一次对父母有所隐瞒的事情。

爸爸与妈妈融洽地挑选的独栋房屋,宽敞气派到让人难以想像是中古屋,而且乾净整洁。正因如此,我心想这下真的无处可逃了。

我在二楼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就连可以随心所欲地装饰房间一事,都成了我的精神压力。我甚至希望有人可以指示我标准的小学五年级生应该贴什么图案的海报才好。

但是,也别无选择。因为从今天开始已经不能从头来过了。我记得我像在说服自己似地这么低喃,第一次一个人入睡。

但是,事情也没有简单到可以在这边想法一变,转换好心情。

因为恐惧,我模拟了好几次可能的情况。我会在换班级的时候转学进去,所以说不定不会那么引人注目。那个年级学生够多的话,说不定能默默地融入同学之间。只要自我介绍时没出错,说不定能顺势交到朋友。没问题的我这么说服自己,练习讲些不会得罪任何人的自我介绍。就算被发现是转学生,只要说今后请多指教就行了。

先从结论说起吧。

我的模拟练习没有任何意义。

我转进去的五年一一班似乎有很多学生原本就认识,虽然刚换完班级没多久,但大家都有说有笑,闹哄哄的。那种独特的小圈圈氛围更助长了我内心的孤独感。

尽管如此,一直到声音特别大的班导进入教室,催促大家自我介绍为止都还好。从姓氏读音「A」行的学生开始站起来各自进行自我介绍,从一般的自我介绍到想引人发噱的内容都有。对于这些自我介绍,有时会有人开呛「怎么又跟根津原同班啊!」有时会响起零星的掌声。我压抑著怦怦跳个不停的心,进行深呼吸。然后终于轮到我了。

鸦雀无声的氛围迎接著缓缓站起身的我,其他人一定在这时总算注意到我是个陌生的异物吧。但是无所谓,只要报上姓名,再说句请多指教就好了。在我下定决心准备开口的瞬间,班导的声音插了进来

「等一下,你是转学生对吧?」

「啊……」

「没错吧!是吧!你站到前面,让大家看清楚你如何?来啊!」

班导彷佛想说这真是个好主意似地对我招手。感觉拉开椅子的声响特别大声。当我勉强来到黑板前面时,我的身体已经因汗水而湿透。我甚至无法抬起头来,就这样张开乾燥的嘴巴。

「我……我是……」

「啊,你可以先在黑板上写出名字吗?」

就在我像这样按照班导说的,用歪七扭八的文字写完「宫岭」时,粉笔断掉了。教室内发出较为含蓄的笑声,只有剩余那个「望」字大得突兀。光是这样的小事,就已经让我无法正常说话了。

明明不是多严重的失败,眼泪却彷佛快掉出来,为了忍住泪水,我说不出话。直到刚才还发出笑声的周围突然安静下来,盯著我看,等我开口说话。我感觉那几秒钟的沉默就好像无法挽回的失败,最后连名字都讲不出来了。

「喂,你怎么啦?」班导这么问我也是糟糕透顶。之后周围也察觉到这是出了什么意外,开始骚动起来。就在我更觉得头晕目眩,忍不住想蹲下去的瞬间,响起了某人气势猛烈地站起来的声响。原本注目著我的同班同学们,同时转头看向那边。

在教室的后方、从窗边算起来第二排,众人简直就像说好似地注视著将长发绑成两束的完美女孩。

用红色发圈绑住的头发反抗重力往上翘起,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让白的肌肤闪闪发亮。彷佛不会输给自然光的聚光灯一般,偏褐色的眼眸闪烁著光芒女孩全身洋溢著惊讶与喜悦之情,笔直地指向我这边。在我开口说话之前,她先一步张开形状优美的嘴唇。

「啊!宫岭同学!」

那是个不可思议的声音。以小孩来说有些低沉,但以大人来说又有些高亢的声音。那声音宛如乐器一般悠然自得,清澈地在教室里响起。

「好久不见了呢,我是景喔。」

女孩这么说,缓缓地放松表情。当然我对她毫无印象。要是见过这样的女孩,我不可能不记得。就跟看过蒙娜丽莎的人忘不了她的微笑一样。明明如此,她——景却彷佛见到分离多年的好友一般,对我露出微笑。

感觉就好像在这个世界突然有了一席之地一样,原本吞噬全身的紧张与恐惧彷佛波浪般退去,喧嚣声不再进入耳里。

「是寄河认识的人吗?」

班导这句话将教室的气氛拉了回来。话中掺杂著惊讶,还渗出一种奇妙的温暖。景充满自信地点头肯定后,周围的人也跟著起哄,七嘴八舌地说道「是景的朋友?」「咦~~真假?」话中掺杂著几分亲近感。直到刚才理应还被当成异物受到排挤的我,因为她的一句话,突然就被拉进了这个地方。彷佛受到那阳光影响一般,话语自然地从我口中溜出。

「……我是前阵子刚搬来这边的宫岭……望……那个,请大家……多多指教。」

那一瞬间,彷佛想称赞我做得很好似地,女孩笑了。

「大家也多关照一下宫岭喔。」

景这么说道后,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就那样重新开始自我介绍。我带来的尴尬气氛瞬间彻底消失无踪。

简而言之,就只是这样罢了。尽管如此,在双眼中饲养著星星,承受光芒于一身的景那时的确是拯救了我。

当自我介绍结束,一到自由活动时间,景就被同班同学围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其实我很想立刻到她身边向她道谢,或者只有一次也好,我想跟她聊聊天。

我一边想著这些事,一边不死心地注视她那边。就在那时,我跟可以从人潮缝隙间窥见的景有一瞬间四目交接,我慌忙地移开了视线。结果那一天甚至没能讲到一句话。那女孩居住的世界跟我不一样啊——我还记得自己浮现了这种平庸的想法。

姑且不提这些,我与景的世界在物理上是连接在一起的。

因为父母抱持著梦想与希望购买的自家,就盖在景家的隔壁。

「好久不见,宫岭同学。还有,早安。」

来到通往小学的漫长坡道时,完全残留在我耳中的那个声音叫住了我。

今天的寄河景不是用昨天的红色发圈,而是用蓝色水珠花样的发圈绑住头发。看来她似乎会依照当天的心情换颜色。景窥探著我,于是她背的书包也和头发一起随之摇晃起来。景彷佛猫咪般嘴角略微上扬,同时等候著我的话语。

「早……安。」

「宫岭同学起得真早呢?怎么了吗?」

就如同景所说的,我来学校的时间比上课时间还早一个小时。倘若是平常,明明在八点二十分前进入教室就行,但今天才刚过七点,我就来上学了。空荡荡的通学路上只有我与景的身影。

「那个,因为我是转学过来的,有些文件得提出才行……所以必须在朝会之前到校。我才想问寄河同学,你在这种时间做什么呢?」

「我呀,是儿童会的晨间义工。我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待在儿童会,虽然四年级的任期已经结束了,但我打算五年级也继续当义工,所以在中间这段期间也会去帮忙。」

「晨间义工是什么?」

「这个嘛,就是早上帮忙打扫、或是一星期进行两次打招呼运动之类的。宫岭同学以前的学校没有吗?配戴著臂章的孩子会在校门口打招呼。」

听她这么一说,之前就读的那间小学,高年级的学生好像会在校门前打招呼:上上一间学校也有清扫义工。看来这间学校似乎是由儿童会进行这两种活动。

「寄河同学从四年级开始,就会这么早到校吗?……真厉害呢。」

「没那回事啦,除了我之外也有其他人在当义工。」

「可是,我就连要在这个时间起床都觉得很辛苦。」

「我明白喔。我一开始也是设了好几个闹钟,但现在已经习惯了。」

景一边这么说

,一边从容不迫地爬上漫长的坡道。跟因为才早起一次与爬不习惯的坡道奋战就精疲力尽的我,有天壤之别。她的脚步实在过于轻盈,因此书包看起来就像羽毛一样。这之后竟然还要去当清扫义工,老实说是我无法想像的事情。

「……但是,你果然很厉害呢。寄河同学。」

「你这么称赞,我会害羞呢。」

「还有……」

「怎么了吗?」

我紧紧握住书包的肩带,寻找著话语。虽然有种彷佛倒转回黑板前面的感觉,但能跟大受欢迎的景搭话的机会,只有现在了。过了一会儿后,我开口说道:

「……我们以前没见过面,对吧?」

我知道景是特意那么说,好让我可以加入大家的圈子里。专程像这样指谪出这点,是对景的贴心泼冷水的行为。但是,不知为何,我无法不说出口。

景看似温柔地眯细那双大眼睛,注视著我。然后这么说了——

「嗯,是我搞错了。但是,看到宫岭同学时,我真的觉得我们应该在哪里见过。」

骗人——我这么心想。在那个时间点出声的景,明确地是在帮我解围只是她的手法实在过于熟练,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而已。

「我也真心觉得如果跟宫岭同学曾在哪里见过面就好了。」

在我开口讲些什么前,景先一步这么说了。景一边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一边轻飘飘地走在我两步前方。

「不……不过,真的很谢谢你。你没出声的话,我大概早就出大糗了。」

我语无伦次地只说了这些。即使被迷人的女孩玩弄,非说不可的话仍然一清二楚。

「毕竟我不擅长交朋友,而且在那里弄僵气氛的话,应该说会很不好受吗……所以说,有寄河同学在……」

我结结巴巴地述说著感谢的话语。从景的角度来看,或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对昨天的我而言,景的行为是大恩大德。甚至让我觉得既然眼睛无法好好看清楚,就想尽量用话语来表达。

这时,一双冰冷的手触摸了我的两颊。我被强制抬起头,双眼与景散落著星星的眼眸对上。即使在远处看,明亮的褐色也十分醒目的那眼眸,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之下,彷佛挥洒著白色的飞沫。

「等……寄——」

「那么,跟我当朋友吧?」

景在眼眸中能映照出彼此身影的距离这么说道并笑了。我不禁往后仰的身体背著书包一起摔倒,我就那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稍微吓了一跳呢——」她这么说的同时伸出来的手,果然还是有一点冰冷。

「……我也稍微吓了一跳。那个,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

这时,景像是注意到什么似地,扬起嘴角笑了。那是跟至今看过的任何笑容都不一样、似乎很开心的笑容。

「你总算愿意看我的眼睛了呢,宫岭同学。」

听到她这句话的瞬间,我满脸通红起来。与此同时,我也发现自己一直握著她的手,我连忙甩开。

「对……对不起!」

「被你这么猛烈地甩开手,我有一点受伤。」

景稍微噘嘴之后,一鼓作气地爬上了坡道。突然被拉开距离的我又慌忙地追逐她的背影,只要能攻略这个上坡,很快就会到学校了。我明明记得自己对远处能看见校门一事感到遗憾,却丝毫不记得这时自己跟景聊了什么话题。这真是奢侈又常有的事,我只记得景,只记得找到了我的景。

我跟景在换鞋区道别。景似乎会直接到操场跟儿童会成员会合,我则要换上室内鞋,前往职员室。

「那么……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寄河同学。」

「景。」

「咦?」

「因为大家都叫我小景或景,要叫寄河就成了『寄河同学」。这样会变成特例喔。」

「你说特例……」

那么,还是叫景比较好吧?被她这么一说,我别无选择。花了许多时间之后,我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景……教室再见了。」

「嗯。那么,教室再见喽。」

景看似满足地点了点头后,轻盈地转过身,摇晃著书包离开了。我的心情就好像完全被波浪掳走了一样,茫然地目送她的背影。然后,我一直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那发圈的蓝色为止。我在变成孤单一人的换鞋区,再一次呼唤景的名字。

然后,我抱著彷佛很重要的东西似地抱著还叫不习惯的那名字,前往职员室-

2 -

那之后我们的上学时间就再也没有重叠过了。景因为有儿童会的工作,每仧早上都会很早到学校,早上爬不起来的我则总是在勉强能赶上朝会的时间到学校。我与景的交集必然地消失无踪。话虽如此,但景也并非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景反倒一直牵挂著我。

我不擅长加入已形成的小圈圈,为了这样的我,景总是若无其事地帮我一把。像是分组时让我能顺利加入小组、或者拋出话题给孤立的我接话。景厉害的地方在于不会让人看出她那些行动是关怀。明明只是景帮忙促成的,却有一种同班同学是主动邀请我或向我搭话的错觉。

托景的福,我开始慢慢地熟悉这个班级。也开始交到经常聊天的朋友,过完黄金周时我获得了「原本就待在班上的低调学生」这种立场。我能够获得这张椅子,无庸置疑地是景的功劳。

景虽位于班级的中心,却平等地重视班上所有人。回想起来,景的职责并非一介小学生,反而更接近老师还什么的。班上除了景之外,还有负责指挥的女生冰山同学、和孩子王类型的根津原,但寄河景的职责更加独特。基本上景跟所有人都平等地友好。

景喜爱所有同学,大家也都喜爱景。她无论何时都被善意的膜笼罩著,每当她在阳光中露出微笑时,教室内的气氛就会得到调整。景是班上的循环器。

这样一想,景的特异性从这时开始就相当显著了。

来举个例子吧。例如五年二班大概不存在所谓的薮决。

在要决定什么事情或分配任务时,团体里经常会出现对立的意见。这时最正统的解决办法应该是多数决吧。

但那个班级却一次也没有进行过多数决。就连一次也没有过。决定班级干部时,三十四名学生漂亮地按照规定人数分配好职责。是大家都很成熟,会各自看场合的关系吗?并不是那样。我的班级也发生过一定次数的争执、也像小孩一样流行过无聊的迷信和都市传说。像是用绿色的笔在笔记本上画幸运草会提升成绩、从喜欢的人那里收到橡皮擦就会两情相悦、还有YouTube的诅咒影片和傍晚一直不回家会被妖怪绑架等等,相信这事情的孩子们,也不可能特别聪明。

尽管如此,五年二班仍维持著完美的秩序。

不光是这样。就连合唱比赛的歌曲也是一次就敲定,甚至没出现对抗的意见。所有人都举双手赞成文化祭举办爵士乐咖啡厅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发生吗?明明几乎所有人都没听过什么爵士乐。

但是,五年二班却不断发生这种奇妙的事情。

「这次也好好决定了呢。大家一起加油吧!」

以班长身分站在讲台上的景,每次都会面带笑容这么说道。

感情融洽的班级偶然的奇迹。只不过,现在的我知道那魔法的一部分。

「宫岭同学总是打扮得很整齐呢。」

在决定班级干部稍早前,景曾对我这么说了。景这么称赞让我很开心,我暂时无法忘记那番话。现在一想,我的打扮并没有特别整齐。或许是因为景那么说,我才会在那方面一丝不苟。说不定这就是自己也不曾注意到的优点。

然后我在决定班级干部时,报名参选了卫生股长。没有出现其他竞选人,我就那样当上了卫生股长。女生报名参选卫生股长的只有谷中同学,她也直接当上了卫生股长。

现在我明白不只是我而已,景对所有人都做了一样的事情吧。茅野同学会当上饲育股长、根津原会当上体育股长、还有井出同学以前是班长,都是因为听了景的话。班级干部是由景事先分配好的。当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是被强迫的。大家都只是因为很高兴有景看穿了自己的资质,而回应她的期盼而已。

景提议的合唱歌曲也是,大家都是打从心底感到喜欢即使是对爵士乐一无所知的我,也觉得景推荐的《Fly With the Wind》听起来很帅气。

我思考何谓自由意志。五年二班的人无一例外地受到景的诱导。不过,被她带领的我们对此事感到无比喜悦。真的能说其中没有我们的意志吗?我们是否选择了被景带领?如今我已经搞不清楚什么才是真相-

3 -

转机是在校外教学那天造访的。

我们就读的小学会在每年的十一月底进行校外教学。说是校外教学,其实也不过是像远足延伸出去的小活动。只是前往搭电车两站就到的自然公园,随便选个地方写生而已。

我们在阴天里进行校外教学。因为是所有年级像这样错开日期举办的惯例活动,所以校外教学不太会突然中止。因为不能

影响到其他年级,所以就算天气差了一点,还是会照常进行。灰色天空下的气温有些凉飕飕的,包括我在内的学生,都同样不怎么起劲。

尽管如此,这个校外教学活动还是很轻松。只有这个活动就算一个人独处,也不会显得很不自然。虽然托景的福,我融入了班上,但我还是觉得一个人处比较轻松。

我在距离集合地点较远的地方,描绘著形状怪异的长椅。虽然我画的图就算讲客套话也称不上好看,但也没有惨到会被嘲笑。

即使画完了图,还剩余大约三十分钟的时间。我漫无目的地在自然公园里散步,环顾四周。因为是这种天气,也没几个小孩在这里玩乐,公园莫名地清静。天空已经超越灰色,开始染成漆黑。原本还留在公园的孩子们也在父母带领下快步离开。

我就是在这时发现景在安抚一个哭泣的少女。

景蹲下来让视线跟少女平高,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在讲话。少女一边点头一边听著景说话,她的表情渐渐地开朗起来。没多久后,少女虽然还揉著眼睛,但仍一边挥手离开了。

我茫然地注视这一连串发展。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景像变魔法一样让人冷静下来的情况,只不过,将自己的绘画道具和画筒放在地面上,陪少女说话的景,彷佛与灰色天空成反比一般美丽。

就在我迷惘著该怎么搭话的时候,景一边拍掉沾在裙襬上的尘土,一边站了起来。她转了一圈,世界的视点面向我这边。然后景像是大吃一惊似地睁大了眼。

「哇,吓我一跳。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景一脸满意的笑容,我抱著投降般的心情靠近她。

「……那个,因为我提早画完了。我并不是跟在景后面过来的。」

「既然都看到了,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呢。话说在前头,我从更早之前就注意到你了喔。」

是骗人的吗?景的视线丝毫没有从少女身上移开过。但我也觉得既然景这么说,很可能是那样吧。我一边掩饰看她看得人迷的尴尬,同时开口询问:

「那女孩是……」

「听说她是来放风筝的,但去上厕所的时候,放在外面的风筝不见了。今天风意外地强,说不定是被吹走了呢。那好像是她在幼稚园做的宝贝风筝。」

「但是,景让她停止哭泣了啊。」

「没错没错,我向她讲述万物流转与诸行无常之理。」

「你骗人。」

我立刻这么说道,于是景很开心似地咯咯笑了。她对那女孩施展了怎样的魔法,似乎是她们两人的袐密。

「话说回来,还真是凑巧呢。你竟然会发现找不到想画的东西而四处徘徊的我。我们说不定其实真的很合得来喔。」

「怎、怎么可能……」

景很开心似地说道,我不禁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于是在视野角落看见一个以红色与黑色构成的花俏物体。

「咦?那边那个东西,会不会就是那女孩说的风筝啊?」

我指的是挂著「维修中」牌子的大型溜滑梯。爬上阶梯后的出发处就彷佛用细长的益智积木打造的笼子一般,呈现圆顶的形状。风筝卡在笼子的网眼处。

「太好了,我去拿下来。只要送到公园的办公室,说不定会回到那孩子手里。」

景这么说并爬上溜滑梯,我并没有阻止她。

明明应该看见了维修中的告示牌,我却无法想像景会失败的样子,只是悠哉地仰望著景的身影。顺利拿到风筝的景转头看向我这边。然后在她将体重压上扶手的瞬间,低沉的声响伴随著嘎吱声响起。

我愣了半晌,不晓得发生什么事。

回过神时,景已经倒在我的身旁。裂开的木材散落在景的周围,但自己与景没有撞上一事首先让我松了口气。要是撞上的话,情况一定会变得很严重。

「景,你还好吗?景……」

我边说边搀扶起景,然后不寒而栗。

景的右眼皮留下一抹像被野兽抓伤的伤痕。

皮肤彷佛裂开的布,附著在凹陷的肉的边缘。我还无暇紧盯著那伤痕,鲜血便缓缓地覆盖住伤囗。景白皙的手按住眼睛,鲜血便通过她的手指间,在手背上形成血河。是被滑的感触吓到了吗?景微微地倒抽一囗气。我几乎处于恐慌状态地大叫。

「景!怎么办?怎么办?景,我们快点回去吧。」

「脚……」

「咦?」

「脚好痛……」

景的血河延伸到手肘,同时小声地这么说了。

「我背你回去!」

但是——景虚弱地这么说道,我强硬地背起她,于是景用力地在双手上使力。我也配合著她的动作,稳稳地重新抱住景。

之后的事情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景流的血弄湿了我的肩膀。看到脸上流著血的景的瞬间,包括老师在内的所有人都騒动起来,毕竟对象是那个寄河景。立刻有人叫了救护车,我跟景被拆散,被迫搭上不同的救护车。

就算有人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无法正常地说话。比起毫发无伤的我,反倒是受了重伤的景更能井井有条地说明原因。自己为了拿风筝爬上在维修中的游具,结果受伤了。在自己动弹不得时,是宫岭同学背起自己,带自己回到大家这里——她这么说明了这一连串过程。

在救护车里面,有人称赞我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我很少被父母以外的人称赞,这件事重击了我的心灵。我就那样与景被送到同间医院,但当然我什么事都没有,医师只是看了看我的状况,诊察就结束了。

「景怎么样了呢?」

在离开诊察室之前,我这么询问医师。脚扭伤、角膜没事,是个让人能放心的结果。医师也称赞了背著景回来的我。

「但是,明明是女孩子,脸上却受了伤,真是可怜呢。」

这是医师不禁脱囗而出的话吧。肯定是因为景是个长相非常漂亮的女孩,才更会顺囗说出这样的话。但是,那番话让我的罪恶感突破了界限。

都是我不好,当时只有我能够阻止要爬上溜滑梯的景。

景会受伤都是我害的。

那之后过了一星期,景都没有来学校。

因为听说了景的伤势不会危及生命,我的内心更加騒动不安。教室里的话题也一直围绕在景身上,甚至还传出景撞到头而陷入昏迷这种一点都不好笑的谣言。话虽如此,但我也不能对景的事情多做评论。

苦恼许久之后,那一天放学后,我造访了景家。我在刻著「寄河」文字的黑色门牌前深呼吸。玄关前并列著用来放旧报纸的木制盒子,还有学校要我们培育的三色堇盆栽。不愧是景一手培育的,那花非常漂亮。我注视几秒之后,按下门铃。

我明明也做好会被赶回家的觉悟,却很乾脆地被允许进人景的家里。

景的家整理得非常整齐。客厅里四处装饰著景的照片。看到被父母紧抱且一脸幸福地微笑的景,还有担任童装模特儿、摆出严肃表情的景,我心想他们一定是很幸福的一家人吧。

我将探望用的长崎蛋糕交给景的妈妈,于是她妈妈连同校外教学的事情向我道谢。我尴尬地移开视线,然后被带到景的房间前。

「……景?」

『可以进来喔。』

景隔著房门的声音明明很低沉,却依然响亮。

我战战兢兢地进入房里,看到景在床上。她背对这边,眺望著窗户。景就那样开囗说道:

「谢谢你来探望我,因为我一直在想得好好跟宫岭同学道谢才行……」

「……那个,你还好吗?大家都在等景来学校喔。」

「我没办法去。」

边说这句话边转过头来的景,用白色绷带覆盖著右眼。看到那绷带的瞬间,我想起在公园闻到的血腥味。

「……我没办法去,因为我现在很恶心。」

景碰触著右眼周围。

「你说恶心是指……」

「要是被看到这张脸,大家都会讨厌我。」

她的声音沉痛地颤抖著。然后我猛然惊觉到,景是个有著超凡美貌的女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景时,看她看到入迷一事,她至今一定也被很多人称赞过容貌吧。

那样的景脸部却受了伤,那会是多么庞大的恐惧呢?

当然,景的魅力不只有外表而已。尽管如此,她应该还是会比其他人更容易感受到别人突然转变态度的恐惧。

「才没那回事!大家怎么可能讨厌景——」

「就算这样?」

景这么说的同时,她的手缓缓地解开绷带。绷带底下的白色纱布也被拿掉之后,从眼皮上方纵向延伸到卧蚕、惨不忍睹的伤囗显露出来。彷佛红色裂缝的伤ㄇ比想像中更加毫不留情,我不禁潸然泪下。

「……对不起,居然让宫岭同学露出这种表情,果然——」

「没那回事。景……景无论变成怎样,都很漂亮喔。」

倘若是平常,这种话明明会害羞到说不出口,但话语却自然地脱ㄇ而出了。景像是晴天霹雳一般瞠目结舌。

「我……我哭是因为觉得自己太窝囊,那

时候也是,如果是我爬上溜滑梯就好了那样的话,景一定不会有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其实那伤口应该加诸在我身上才对,想要倒转时间的念头不晓得浮现过几次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一边重复毫无意义的道歉,同时向神祈祷,希望至少能赐给我同等的伤害。

「我想大家也是,绝对不会讨厌景的。就算这样,假如还是有人说景的坏话,我会挺身而战的。」

感觉由我来说这些话是有些过分了,至少不是在哭哭啼啼又满脸通红的状态下该说的话。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想这么说。

这时,景缓缓地开口了。

「那么,宫岭愿意成为我的英雄吗?」

从寄河景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的余生便揭开序幕。

尽管当时我还年幼,却已经确信这就是自己的人生当中最美好的瞬间。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是怎样的我,宫岭都愿意保护我吗?愿意站在我这边吗?」

「……嗯,我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景。会站在你这边。」

「那么,跟我约定。」

暴露出伤口的景就那样坐在床上,将手伸向这边。

「无论生病或健康——」

「……那不是婚礼时才会讲的台词吗?」

我这么说,于是景今天第一次笑了。勾著我的小指十分温暖,我现在也记得那触感。

隔天,当教室的门打开,景现身的那一瞬间,时间停止了。

景的脸上依旧戴著眼罩,她一如往常地露出微笑。我还记得细长的红色缎带装饰著她宛如注册商标的双马尾,与白色眼罩形成奇妙的对比。

班上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注视著景。我想那并不是因为遮住右眼的她看起来令人痛心。反倒正好相反。景的身影非常美丽。

我都不晓得原来眼罩是引力这么强的东西,看到景的人首先都会看向那绷带,然后就被在一旁的左眼光辉给迷住。

在景开口之前,甚至没有任何人能够动弹。

「大家早。」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像回过神似地动了起来。大家飞奔到景身旁,异口同声地说出担心的话语。听到那些话,景像是感到放心似地微微吐了口气。我想在那间教室里面,大概只有我注意到这件事吧。

幸好经过一星期后,眼罩也能够拿下来了。要是靠近到能够接吻的距离,勉强可以看见遗留下来的伤痕,但从远处看已经完全不会注意到了。但我跟景的约定仍然没有消失,直到景死亡为止,我都不曾遗忘。

就这样,从校外教学那次事件之后,我的人生有了剧烈的转变。

因为就在我成为景的「英雄」后,换根津原亮主导的残忍霸凌揭开了序幕。

那是从校外教学的隔周开始的。

一开始是橡皮擦。因为是用了大约一半、已经变小的橡皮擦,我以为一定是在某个时间点弄丢的吧,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

接著是铅笔。我会带套著红色、蓝色与绿色笔盖的铅笔到学校,但红色笔盖的铅笔不见了。

真奇怪啊。虽然我这么心想,但还有剩下的两枝,而且高年级也可以使用自动铅笔,所以我没放在心上。但是隔天换那枝自动铅笔不见了。

教室的氛围跟平常没两样。只不过,只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变得不对劲。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地不去在意自己碰到的事情。

然后第三天,看到从正中央折断的铅笔被放在铅笔盒里,终于让我脸色苍白起来。要相信这并非恶意,实在太困难了。我避开众人视线,阖上铅笔盒,没有做任何笔记地上完课。

从一个橡皮擦开始的恶意逐渐扩大。我一个没注意就会有东西不见,所以我必须尽可能地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就算这样,还是有打扫时间和换教室的时候,我无法彻底防止。

仔细一想,说不定在这个时候找个人商量就好了。有人偷了我的东西,有人在找我麻烦。要是在这时说出来,说不定还能请人帮忙应付。但是,我说不出口。

我瞥了一眼在教室角落谈天说笑的景。在做了那个约定之后,我们的距离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只不过偶尔闲聊的时候,景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更加温柔。正因如此,我唯独不想被景知道,也无法告诉任何人。

那一天我的桌子里被丢了泡水的课本,我必须在放学后偷偷地擦乾它。我带著乾掉之后变得皱巴巴的课本,将自动铅笔放在口袋里,来学校上学。

刚放完寒假没多久时,景罹患了流行性感冒。

景是那年冬天第一个发病的人,班导和班上所有同学都同样担心著景。当然我也不例外。景不在的教室感觉更加冰冷,总觉得让人非常不安。虽然我一直瞒著景自己被霸凌的事,但她的存在对我是莫大的救赎啊——我强烈地意识到这点。

班上热烈地讨论著要由谁把今天的讲义送去给景。患上流行性感冒的话,大概会休养一个星期,所以大家的结论是轮流送讲义给景就好。原本应该是相当麻烦的任务,但只因为对象是景,送讲义简直就成了一种活动。

我去探病的话,景会感到开心吗?

我忽然浮现这种想法。大家要轮流去的话,明明也没有讲义可以送。但我去探病的话,景会不会感到开心呢?等她烧退之后,带甜食去探望她或许也不错。

那天午休,我发现父母刚买给我的围巾被人用美工刀割破,放在桌子上。今天的我是负责分配午餐的值日生,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教室。

跟平常不同,那围巾是光明正大地被放在桌上。可能因为这么明显地找碴是第一次,我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厉害。

这时,有个人故意过来撞呆站在桌前不动的我。

「你很碍事喔。」

根津原亮一边冷笑,一边这么说道,然后笑了那一瞬间,我得知了让我苦恼许久的霸凌主谋就是根津原。我的背后窜起一阵恶寒,双腿发软。

根津原对我发出明显的敌意,一脸不快地瞪著我看。被他推撞的我看向周围想求助,但同班同学都一致移开视线。

我在班上的确没有多受欢迎,几乎没有人会向我搭话。但是这么露骨地被无视,还是头一遭。为什么?我小声地这么说道的声音,在空洞的教室中回响。

「你别得意忘形了啊,宫岭。」

根津原这么说,又推了我一次,我的身体将桌子一起撞倒在地上。无论是冰冷的地板感触、还是感受到的疼痛,总觉得都没什么真实感。

景的存在救赎了我——这点并没有错,只是这件事远比我想像中更加切实罢了跟平常截然不同、变得十分明显的霸凌,能够想到的主要原因只有一个。

就像我试图瞒著景自己遭到霸凌一样,根津原也瞒著景在霸凌我吧。

我微微倒抽一口气,抬头仰望根津原。

景不在的一星期宛如地狱。

结果我并没有去探病,我至没有余力去想那些事情。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我被泼了一整个水桶的水,不可能还留有正常的思考能力。不知根津原是否认为景因为流行性感冒请假的期间是个好机会,他的霸凌行为变得比之前要夸张许多。同班同学把我当成不存在的东西,我在教室角落遭到殴打,也没有人会来阻止。

「你长得像个女人一样,很恶心耶。」

根津原拉著我的头发这么咒骂。就算想逃跑,与根津原要好的佐村和大井也堵在我的两侧。我想说些什么,但根津原狠狠地踹向我的腹部,我不禁想呕吐。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情。被塞在书包里的垃圾、与充斥鼓膜的「去死」的话语,让我只能以泪洗面。

明明如此,这一切却在寄河景来上学的瞬间都划下句点。

戴著松软的保暖耳罩与粉红色围巾的景打开教室门的瞬间,一切都改变了。

「大家早~~好久不见了呢,总觉得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呢。」

景这么说,露出有些为难的笑容。看到景现身,同班同学们一窝蜂地聚集到她的周围。你没事吧?我们很寂寞呢——景开朗地一一回应这些话语。根津原也开朗地向景说:「我一直很担心。」

看到这景象,总觉得到目前为止的事情,可能都是一场梦——我这么想。明明衣服底下有还没消失的伤痕,但景一来学校,世界便逐渐恢复成正确的形状。

她一回到学校,到目前为止的事情就好像假的一样,显而易见的霸凌停止了。原本无视我的同班同学开始像往常一样会跟我说话,根津原也不再对我使用暴力。虽然我的东西还是一样会不见,但都是些不会被景发现我遭到霸凌的小东西。甚至让我觉得或许霸凌会就这样平息下来。

正因如此,才能轻易地想像到我升上六年级后,与寄河景分到不同班级的事情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4 -

我升上六年级,跟景不同班了。明明如此,根津原和他的跟班却跟我同班,这安排真是过分。变成隔壁班同学的景看似遗憾地对我挥手道别,我被丢进了景不在的那一星期。

景已经不会回来了。我像家常

便饭一样遭到无视,被根津原他们暴力相向。班导跟之前的班级一样,是间山老师,所以才更加糟糕。为了让班级顺利地经营下去,对我见死不救是更好的处置方式。

「为什么……」

仅有一次,我向根津原这么询问过。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呢?有一瞬间,我认为这说不定是在惩罚我伤害了景。但是,景并没有说我才是她受伤的原因。没有人因为景那次受伤惩罚我。根津原依旧面露甚至让人感觉柔和的笑容,冰冷地说道:

「没有为什么。」

根津原的暴力渐渐变得激进。

我们就读的小学在部分情况下允许携带智慧型手机。因为有很多要考国中的学生,放学后会直接前往补习班。当然学校禁止在放学后以外的时间使用手机,还附带被抓到的话会没收手机这种严格的条件。

但是,根本没人会认真遵守这种规定。大家都在老师没看到的地方自由地使用智慧型手机。聪明的他们不会让手机在上课中响起,十分有效地利用手机。

我和根津原也在通讯软体上是「朋友」。以前跟景同班的时候,她推动班上所有人交换联络方式。所以即使从来没有互传过讯息,我也跟五年二班的所有人连接在一起。

升上六年级后过了一个月时,根津原第一次传送了讯息给我。

是怕我当成证据提交到其他地方吗?根津原为了避免留下物证,不会传送「去死」或「别来上学了」这种讯息给我。那样的根津原首次传送给我的讯息是某个部落格的网址,没有任何说明。在这个时候我已经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我甚至花了好几分钟才点开那个网址。我紧张地吞了吞囗水,看著读取中的图标转圈。

过了一会儿,显示出一个套用了模版的简单部落格。

被命名为「蝴蝶图鉴」的那个部落格,只是平淡地上传了人手的照片。

照片只有拍摄到手腕以下与背景,这种照片原本是无法特定出个人的。但我却知道那手是谁的手。

因为那照片拍的是我的手。

认知到这点的瞬间,胃酸反射性地涌上喉咙。

那张照片拍的是打扫时间被泼了水的我的手;那张照片拍的是他用原子笔刺我大腿时我的手;那张照片拍的是衣服全部被脱光、被关进体育仓厍时的我的手;那张照片拍的是背后被他踩著,仍拚命往外伸出的我的手。

所以才叫「蝴蝶图鉴」,将捕捉到的猎物装进标本盒里给众人看,这命名品味真是狠毒。正因为容易看出根源,更显得恶劣至极。自己有双手这件事突然让我感到恶心。

他也觉得把我有露脸的照片放上去很不妙吧。那样很快就会穿,也容易演变成问题。但如果是只有拍到手的「蝴蝶图鉴」,就很难被揭穿。

即使想以侵害隐私权为由检举这个部落格,只是刊登手部照片,会被删除吗?说到底,知道这是我的手的人,也只有根津原他们和我本人而已。这手法实在太高明了。我这时首次得知所谓的恶意有多么深不见底。

我碰触萤幕里的我的手。配上手机面板的温度,有一种彷佛在碰触自己当时的手一般、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这时我终于忍不住吐了。我一边呕吐,一边仍不忘关掉那个网页。不能让父母看到这种东西。

父母温柔地抚摸突然呕吐的我,拿了白开水让我喝。他们明明那么忙碌,但两人都请了半天假照顾我。正因如此,我才无法说出真相。

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吗?我已经开始出现失眠的徵兆,他们认为我身体不适和没有食欲,都是因为失眠。其实小学生失眠似乎不是多罕见的事情,他们并没有过问我失眠的「原因」。

我偷偷丢掉拿到的药,窝在棉被里发呆。失眠被我拿来当成理由,掩盖真正的痛苦。

隔天我好好地去上学了。因为一觉也没睡,我走路摇摇晃晃,几乎是靠反射反应前往学校。

「你要是请假,我会给你加倍的苦头吃。」

根津原也没忘记这么事先警告我。其实就算他没这么说,我也早就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蝴蝶图鉴今天也像这样持续更新,对自己的霸凌以充满恶意的形式暴露给全世界看。一想到这些,感觉就比至今要难受好几倍。在霸凌的高潮响起的快门声,是执行死刑的暗号。

只不过,根津原也渐渐开始产生异常。持续这种扼杀人类灵魂的行为,不可能对他本人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因此根津原主动拋弃了身为人类的心灵,他像是被什么给命令一样,彷佛例行公事般地欺凌我。

是因为一直重复这种行为吗?最初的转捩点造访了——寄河景发现了他对我的霸凌。

包括根津原在内的六人,平常一到放学后就会立刻包围住我,宛如仪式般对我施加暴力,但那天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抓我。倘若是平常,他们明明一定会在换鞋区或教室出入口等著堵我。我内心浮现了一丁点的期待,心想说不定能就这样平安无事地回家。

我立刻用跑的前往换鞋区,这时,我在走廊碰到了根津原的跟班之一。比别人高上一倍、身材瘦弱的他应该是叫做天野。天野独自一人,其他跟班和根津原都不在。天野不知为何露出有些畏惧的表情,小声地低喃。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寄河她……」

咦?在我这么发出疑问前,天野一溜烟地跑掉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立刻看向天野刚才跑过来的方向。那边有体育馆,角落的器材室是根津原很中意的地方,他经常用来霸凌我。

不祥的预感让我的身体颤抖起来,其实应该趁没被根津原抓到时回家比较好。这么一来,就能逃离今天的霸凌。但我的双脚却与意志无关,跑向了器材室那边。天野刚才提到了景的名字,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进入体育馆,前往器材室。再过一小时就会有参加社团的学生过来使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到时都会有人来帮忙吧。当然,不是我也没关系,但是我的脚停不下来。

器材室里面很暗。我急忙开灯,环顾周围。

可以看到放在里面的跳箱在摇晃。跳箱上面堆著排球用的球、和用来给球打气的打气筒。不会吧——尽管这么心想,我还是飞奔过去,移开那些东西。然后用几乎快哭出来的声音大喊:

「景!」

我将跳箱的第一层拋向一旁,窥探里面。

「……宫岭。」

刚强的寄河景尽管双眼通红,仍没有哭泣。彷佛在压抑随时会发出来的哀号一般,紧紧地咬著嘴唇。湿润的双眼因惊讶而睁大,牢牢地凝视著我。

「你遵守约定了呢。」

「这种事根本算不上救了你。」

「没那回事喔,不愧是我的英雄呢。」

哈哈哈——在发出笑声的瞬间,泪珠从景的眼里潸然落下,呻吟声顺势从景的声音中流露出来。

「我没办法阻止。」

「呃……」

「我向根津原同学说了,我问他是不是在对宫岭做很过分的事。如果是的话,希望他立刻停止,结果根津原同学就生气了……」

这时我才首次掌握到情况。

我遭受到的霸凌终究被景给发现了。

然后景立刻去找根津原直接谈判了吧。她肯定是以就像在决定合唱歌曲或班级标语那般的愚直态度去对抗根津原,但是唯独这次,景的魔法也起不了作用。根津原明明那么喜欢景,但这次他也不听景的话。

「……根津原同学非常可怕,我一提到宫岭的名字,他又更加气愤……我明明都说我讨厌这样,他却把我关在这里面。」

所有的点都连接起来了。

无论是根津原固执地霸凌我的理由、至今为止景能够华丽地整合大家意见的理由、还是景的魔法唯独这次起不了作用的理由,都是一样的。知道原因的话,其实是很单纯的事情。

因为根津原亮喜欢景。背著景回到大家身边的我,对根津原而言是嫉妒的对象吧。其实根津原一定也很想帮助景,但我明明不是救了景,我做的事情正好相反。那么,说不定这样的惩罚正适合我——虽然为时已晚,我仍这么心想。同时我也觉得应当是期盼已久的惩罚过于严酷,而差点崩溃的我,或许是个卑鄙到不行的人。

尽管因为罪恶感与痛苦与自我厌恶,差点要大叫出声,我仍拉起了景的手。我现在该做的事情不是在这里蹲著不动。

「景,就这样和根津原碰上的话可能会很不妙……我们快点离开吧。」

「嗯。」

此刻在这里与根津原他们上,是最糟糕的发展。我握著景的手,边祈祷边来到外面。我们离开校门,直到来到坡道这边为止,什么都没有说。

然后在到达家里附近的三叉路的瞬间,鸣哇啊啊啊——景发出像孩子般的声音哭了起来。

隔天,根津原并没有提到关于景的事情。看来在他内心,似乎认为景是自己脱离跳箱里面的。不管景再怎么厉害,一个小学女生怎么可能从那里面逃离。

但是,他想相信是那样吧。因为火冒三丈而把景关起来的根津原,后来肯定后

悔不已。正因如此,他才采用了景轻易逃离那里的剧本,因为不想承认自己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我的日常还是一样,这次换我被用跳绳绑住,然后再关到跳箱里面。以过于勉强的姿势被关进跳箱里十分痛苦,被关进跳箱里的大约一小时期间,我一直想吐。

「听说鸡会吃沙子来治疗胃喔。」

根津原笑道。离开跳箱之后,我被迫舔沙子。这次不只是想吐,而是在摷场上呕吐了。

被拍了手部照片之后,我终于获得解放,我顶著感觉缺氧的脑袋前往换鞋区。一想到景也体验过那种呼吸困难,罪恶感更充斥了我的内心。

最近的我为了避免鞋子被丢掉,把鞋子藏在职员那边的鞋柜。就连这种短浅的对策,对我而言也非常重要。要用不小心弄脏了当藉囗,哀求父母买新鞋给我也有限度。

但是,我应当已经事先藏起来的运动鞋不见了。难道这个藏匿处也被根津原他们发现了吗?我这么心想,心情黯淡下来时,忽然有人从背后递出什么东西给我。

「给你,这是宫岭的鞋子。」

景这么说,将依然乾净的鞋子递给我。

「因为事务员说今天要把职员用的鞋柜打扫乾净,我想被发现的话就不好了。我趁打扫时间偷偷地先把鞋子移动到我的鞋柜里了。」

是景悦耳且不会过于尖锐、从深处响起的声音。我从景手中接过鞋子,同时目不转睛地注视被夕阳照耀著的她。

「……对不起,谢谢你。」

「为什么是宫岭要道歉呢?错的是那些擅自把鞋子扔掉的人喔。」

景露出一脸不快的表情这么说,但我无法直视她的双眼。我遭到的霸凌仍然持续著,现在也处于我必须将鞋子到处藏起来的状态——被景知道这些事情,让我感到很难为情。

景看到我被霸凌。每当意识到这件事,就觉得悲惨到很想死。是看透我这种状况了吗?原本面带笑容的景,表情渐渐阴暗下来。我小声地低喃。

「……根津原他……」

「你想问之后怎么了吗?……他早上来儿童会室了喔,然后他跟我道歉了。但是,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所以开口问了。既然能跟我道歉,为什么不能跟宫岭道歉呢?我这么问他,结果他无视我走掉了……我不懂呀,为什么大家要欺负宫岭?虽然问了理由,但结果我还是不明白。」

「……理由?」

「那之后我想根津原同学已经无法沟通了,这次换问周围的其他人。我问他们为什么要欺负宫岭?但大家都答不出所以然。就算能够回答,也是说因为根津原同学那么做。这样很奇怪吧?我明明是在问村井同学和藤谷同学欺负宫岭的理由。」

景当真感到不可思议似地说道。哪像我一直认为班上的掌权者叫大家无视某人的话,大家就会无视那人是理所当然的,但景似乎不那么认为。她大概认真地相信人类基本上都是好人的性善论吧——我这么想。

「大家都只是随波逐流而已呀……他们不是憎恨宫岭,只是受到根津原影响。」

「或许是那样,但那也没办法啊。毕竟包庇我的话,下次说不定就换他们被霸凌了……」

我一边说,同时也心想「真的是那样吗?」

就像从正面去挑战根津原的景一样,即使根津原对此反射性地使用了暴力,但霸凌对象会就此转移吗?搞不好直到我死掉为止,根津原都会维持现状,锲而不舍地攻击我也说不定。即使从小学毕业,升上了国中,说不定霸凌也不会结束。

一想到这些,我的双脚突然站不稳了。明明景就在眼前,却感觉快哭出来。我要成为景的英雄——自从说了这么难为情的话后,我好像愈来愈落魄。

「……那么,谢谢你帮我保管鞋子,再见。」

为了不让景看到我哭出来的样子,我很快地说完,将鞋子扔到染上晚霞的磁砖上。我几乎是趿拉著穿上鞋子的瞬间,景用不由分说的语调对我喊「等一下」。明明赶紧离开就好了,但她一句话就让我像鬼压床一样动弹不得,停下脚步。

「我看了蝴蝶图鉴喔。」

景依然维持严厉的语调,直截了当地这么说,其实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等待讲这件事的时机吧。但光是听到那个词汇,我的脊背便打了个寒颤。

「虽然昨天没能说出口,但我听说了那个部落格的事情,所以才察觉到的。」

景的人脉很广。在这间学校发生的事情,她迟早都会得知。但没想到传话游戏居然扩散到那么大的范围。究竟这个年级有多少人知道那些恶意的集合体呢?

喉咙深处突然像被勒住似地发疼,泪水的薄膜终于还是张贴到双眼上。没救了,好痛苦。

「嗳,宫岭,照这样下去不行呀。不是找老师……去找其他大人求助吧,情况愈来愈糟糕了喔。照这样下去,宫岭会……」

「那样不行啦……」

「根津原同学已经停不下来了,对吧?只要好好说明,一定会有人可以帮助宫岭的。我很担心宫岭喔……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们一起奋战吧。」

「别这样啦,景,别说这种话……」

「宫岭说不出口的话,只能由我采取行动啦,我无论如何都想帮宫岭……」

「我叫你别这样了吧!」

我的声音大到连自己都吓一跳。看到尽管眼泪扑扑簌簌地掉落,仍激动地这么说道的我,景首次感到畏缩。我低著头,流下大颗泪珠,水滴顺著重力弄湿了磁砖。

「拜托你,算我求你了……别说出去……」

「宫岭……」

「假如景把这件事告诉我的父母,或是警察的话,我就无法继续跟景待在一起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说呢?」

「如果要变得比现在更『可怜』,我宁可去死……」

睡眠不足让我头痛不已,我自己也不晓得到底在讲些什么」景的表情因为打哆嗦而逐渐扭曲,冷静思考的话,可以知道景才是正确的。

但是,我内心的优先顺序已经完全失常,看不见正常的方向。假如霸凌的事情公诸于世,大人们会看到那个蝴蝶图鉴。我每天赶忙洗澡遮掩起来的身体伤痕,也会暴露无遣吧。光是想像这些情况,我就觉得无法接受,我一定没办法忍耐。在根津原得到应有的制裁前,我会先死掉。

「宫岭现在只是身心俱疲而已,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喔。你没办法好好睡觉对吧?所以、所以……」

「理由什么的我很清楚。但是,今后我能正常睡觉的日子根本不会到来。」

「嗳,别说什么会死掉啦,求求你,千万别想些奇怪的事情。」

「既然这样,就别再讲这种提议了……如果你希望我活著的话。」

就这样,我折返回头,前往换鞋区,这次她没有挽留我。一想到景可能是因为将我逼入绝境的愧疚感而动弹不得,胸口就一阵疼痛。但是比起那阵疼痛,我更拚命地想要保护自己。

为了遮掩哭泣的面孔,我绕到公园,洗了好几次脸。然后在泪水的痕迹只剩下像是充血的双眼后,才回到家里。

拒绝了景的提议的我,那之后也持续遭到欺凌。

在逐渐像是身处白日梦中的视野里,只有暴力降临因为我没有求助,所以没有任何人会来救我。

根津原几乎像是义务似地欺负我,我勉强忍受著他的欺凌。

然后有一天,我从楼梯上被踢下去,左手啪一声地骨折了。

那天根津原似乎心情烦躁,罕见地施加了直接的暴力。我被殴打腹部,倒落在走廊上,就那样以倒落在地的姿势被踹了背后,从楼梯上摔落。

因为一直睡眠不足的关系,我无法在跌倒时冷静地保护身体,我的身体宛如木桶一般往下滚落。然后撞上楼梯平台的墙壁,才总算停了下来。

我最先浮现的念头是「这下说不定暂时没办法在父母面前正常地脱衣服了啊」,或许老实地说我因为踩空而从楼梯上摔落了比较好。希望背后没有留下脚印,我边这么想边爬起身。

然后注意到一阵剧痛,我看向疼痛的来源,可以看见我的左手朝不正常的方向弯曲。

虽然至今为止遭受过许多折磨,但被弄到骨折还是头一次。看到在不该弯曲的部分弯曲的骨头,一种本能的恐惧袭向了我。我心想身体说不定会就这样变得四分五裂,眼泪慢慢地溢出。

但也有一种彷佛跨越了界限的感觉。毕竟我都这么惨了,根津原他们今天应该会放过我了吧?今天的霸凌应该会就此结东吧?我抱著这样的期待。疼痛让我微微吐了口气,痛苦到冒汗的我,从旁人眼里看来应该也很凄惨吧。惨到已经没必要还继续落井下石。

原本在楼梯上的根津原等人慢慢地走下来。根津原就算口吐恶言,一定也还是会送我到保健室,要我说「我是自己脚滑摔下来的」吧。虽然最糟糕的剧本,但可以就此结东的话,那样就行了。因为骨折的地方实在痛得不得了。

但是,却不是那样。根津原依旧面无表情,从口袋里拿出银色的智慧型手机。然后他推倒我,调整位

置之后,像平常一样拍了照片。拍下我在手肘和手的中间地点啪一声地骨折的手。

然后他像是想起来似地让我站起身,带我到保健室。之后的剧本就跟我想像的一样。我向父母与保健室的老师说明我是自己摔落的,到医院接受治疗。衣著整齐的医生笑著说「你还年轻,骨折很快就会愈合的」,摸了摸我蓬乱的头发。

感觉就好像在水中听那些话,我的意识还遗留在楼梯平台那边妈妈说「没事的,会好的」,也不输给医生似地抚摸著我的头。就连那样的触感,感觉都事不关己。我坐车回到家里,吃了止痛药代替安眠药,钻进床铺。

然后我久违地点进蝴蝶图鉴。

部落格的照片比首次看到时变得更多了。最上头的新照片是我接在骨折手臂前方的手掌。当然,那张照片将手腕以下的部分裁切掉了,所以丝毫没有拍摄到我的痛苦。

这个部落格还很细心地设置著访客计数器,根据计数器的数字来看,今天似乎已经有十二名访客。

看到那数字的瞬间,笑意忽然涌上喉咙。

为什么只有我遇到这种事呢?答案很简单,因为我惹根津原不爽。会惹他不爽是因为我背著寄河景回到大家身旁,因为我试图成为景的英雄。

但现在感觉那样的契机不过是琐碎的小事,根津原是为了霸凌我在霸凌,我也只能认命地忍耐。

我关掉蝴蝶图鉴,一边揉著疼痛的左手,同时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当然我没办法安稳地入睡。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去上学。我不晓得为什么都碰到这种事了,还非得去上学不可。但现在仔细一想,除了按照眼前的例行公事行动之外,我没有其他生活方式了。要是稍微停下脚步、要是稍微逃离那个环境,我大概会就那样死去吧。

正因为到了现在,我才会觉得要是能逃掉就好了。我应该向人求助、改变当下的状况才行。但是,这些都是因为到了现在,我才能这么认为。

心灵被燃烧殆尽,什么也不剩,宛如残渣一般的我,不可能有那种思考能力。已经不是可以逃离的阶段了,反过来说,要是根津原明确地指示我去自杀,我说不定真的会那么做。

是因为慢性的睡眠不足吗?逐渐变强的阳光刺激著眼睛,让我觉得想哭。眼球感受到的火辣辣的刺激令人厌烦,我不禁想闭上双眼。明明不想去上学,我的脚却跟我的意志无关,以规律的节奏爬上坡道。

如果寄河景没有站在道路反射镜下方,我应该会就那样忘我地前往学校吧。但她用彷佛要射穿人的眼神等候我的到来,我不可能有办法无视她。

「景……」

景什么也没说,轮流看著用三角巾吊著的手臂与我的脸。景一边用力握紧书包的背带同时开口说道:

「根津原同学?」

景没有再多说什么,彷佛想说那一个名字就足以解释全部一般。总是面带笑容的景紧绷著表情。根本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景哭泣,但景却露出彷佛随时会哭出来的表情,咬著嘴唇。比起手被弄到骨折一事,我更憎恨非得让景露出那种表情的这种状况。为了阻止景哭出来,我虽然结结巴巴,仍拚命地说道:

「我……我没事的,再说也没那么痛了。」

「骨折的时候很痛吧。」

「我想说的不是那些……那个,根津原也不打算做到这种地步的啦。怎么说呢,我也是不小心摔下去……」

「你为什么要讲那种像藉口一样的话呢?」

「呃,所以说,这、这点伤势,根、根本不、不算什么,所、所以……呜……」

这么说道的同时,反倒是我先崩溃了我突然一阵鼻酸,泪水缓缓地从双眼溢出。不行啊,我明明不想哭的。遭到霸凌而且在景面前哭泣,无论怎么想都不是英雄会做的事情,实在好丢脸又好难为情。但呻吟声从喉咙深处漏出,堆积已久的泪水扑簌簌地从眼眶掉落。

「我……我不想让景……景……呜呜……让景……呜……看到我这种样子……却……」

颤抖的舌头编织出支离破灭的话语。视野湿了起来,景的身影变得模糊。好痛苦、好难受。救我,景……类似哀号的窝囊话语在我脑中不断盘旋,挥之不去。好像会因为屈辱与痛苦而窒息。

让我恢复正常呼吸的,是没有骨折的右手感受到的温暖。当我回过神时,景就在身旁握著我的手。

景小声地抽泣,同时静静地流下泪水。

她湿润的双眼深处在燃烧著。明明同样露出哭泣的表情,寄河景却十分美丽被握著的手有些痛,景似乎拚命忍著不要抱住我,以免不小心弄痛了我。寄河景懂得保持距离感。

「已经够了,宫岭没事的。」

虽然语带鸣咽,但景斩钉截铁地说道。

「之后就交给我吧。」

究竟是指什么——我问不出口。我还是一样扑簌簌地掉落骯脏的泪水,无法顺利地编织出话语。但是,明明不晓得任何详情,一听到景这么说,就感到非常放心。如果是景的话语,就能碰触到无论是医生或妈妈的话都构不到的地方。

「我会保护宫岭的。」

根津原亮从某间公寓楼顶跳楼自杀,是一星期后的事情-

5 -

根津原亮从距离小学大约几公里、八层楼高的公寓楼顶上跳下来死掉了.那么可怕的根津原很乾脆地就死掉一事,首先让我大吃一惊。即使是长相就像恶意具现化的根津原亮,从楼顶掉落下来的话,也难逃一死啊。

然后,比跳楼这个事实更加热门的话题,是根津原尸体的模样。

「左眼好像刺了枝原子笔喔。」

听说跳楼自杀身亡的根津原,不知何故有原子笔深深刺入其中一只眼睛里。

老实说,小学生自杀似乎不是多罕见的事情。但因为前述理由,警方详细调查了他的死因。再加上无论由谁来看,根津原亮都是班级的中心人物,也没有家庭问题,找不到他的自杀动机也是原因之一。

根津原亮会不会是遭到某人威胁,被迫跳楼自杀的呢?警方会这么认为也是理所当然的。尽管如此,警察还是没有抓到犯人。

该说令人惊讶,还是理所当然呢?没有任何人告诉警察关于根津原亮的霸凌行为,倘若要谈论关于根津原的霸凌,自然也必须说出自己是凶这件事。虽说是被根津原命令,但他们也无庸置疑地是加害者。还有一些学生准备要考国中,更会犹豫是否要说出来吧。曾经霸凌我的事实对他们而言是想避开的话题。

身为当事者的我闭口不言,或许也有很大的关系。就这样,根津原亮作为一个开朗活泼的普通小学生,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根津原的葬礼上,我们被强制穿上小件的丧服,上香致意,我也对著根津原双手合十。我不记得当时是怎样的心情了。根津原亮的母亲严重失去理智,在葬礼期间一直哭喊不停,中途被亲戚们带到外面去了,只剩下他的父亲一脸尴尬地移开视线。

景作为年级代表,朗读给根津原亮的道别的话语。

「根津原同学是一个影响力非常强大的同班同学,大家都被根津原同学拉了一把。」

景穿著黑色连身裙,用清澈响亮的声音说道。无论是景在大家面前谈论根津原的样子、还是我听著那些话的状况,感觉都很不可思议。景看起来是真的为根津原的死亡感到悲伤。

「我认识的根津原同学是一潭永不乾涸的泉水,他在我们之间打造出顺畅的水流,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

景朗读完无可挑剔的道别话语后,像是受到影响一般,一名同班同学发出哭泣声,葬礼顺利地结束了。就彷佛用大大的文字写著「发生了令人悲伤的事情。大家都感到很难过」一样。

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根津原死了,把我折磨成那样的根津原死了。

我看著景一鞠躬,她紧抿著嘴唇。

但是,我记得那天她亲口说了「交给我」。每当意识到这件事,我的心跳就加速起来。

根津原死亡后,事情戏剧性地动了起来。与其说动了起来,不如说停了下来可能比较正确。换言之,他们不断霸凌我的行为戛然而止。

就如同景所说的,大家都只是服从根津原的命令而已吧,至于视若无睹的同班同学只是随波逐流罢了。既然带动潮流的的根津原不在了,当然就会停止。

不会遭到任何人威胁的校园生活十分安稳,已经不会有任何人伤害我,课本也不会不见。岂止如此,至今一直无视我的同班同学,甚至会普通地向我搭话。虽然内容只是简单的打招呼或联络事项,但就算这样,喜悦还是缓缓地在胸口深处涌现上来。至今遭受到的对待明明不可能消失,我却忍不住感到开心。这说不定是因为他们在真正的意义上只是随波逐流。

只是一个人的死亡,我就恢复到普通的生活。

只不过,唯独那个蝴蝶图鉴还是留了下来,没有被删除。恐怕经营那个部落格的只有根津原一人,其他人都不晓得帐号与登入密码吧。既然根津原本人已经死亡,就再也没人能够删除那

个部落格了。

要删除管理员不在的部落格,必须借助警方或是其他人的力量吧。反过来说,只要那么做,说不定能够删除那个部落格。

但结果我并没有那么做。即使在这种状态之下,我还是不想将自己遭到霸凌一事公开给周围知道。我不想告诉其他任何人,被钉在那个部落格的蝴蝶是宫岭望这种事。既然如此,留下来也无所谓。光是不会更新这点,对我而言就是一种救赎。

即使是现在也能够浏览蝴蝶图鉴。我当时的疼痛的纪录、凄惨的痛苦的记忆。我有时会去看那个部落格,回忆那时候的绝望,我用这种方式来获得持续站下去的力量。我有时也会期望部落格伺服器终止服务,但正因为是现在,我也能够觉得身为根津原亮的墓碑、也是我痛楚纪录的蝴蝶图鉴没有消失真是太好了。

就某种意义来说,那正是对我们而言的里程碑。因为不只是对我而言,对景而言也是,那个长期以来一直是特别的存在。

就这样根津原死亡后,过了大约半年的冬天早上,景按下我家的门铃。

「宫岭,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去上学?」

「哎呀,小景!你变得这么成熟了呢。」

在我回应之前,妈妈先兴奋地迎接了景。一看就知道她一脸雀跃,被人看到妈妈这样子实在很难为情,但景似乎很习惯了,她和蔼可亲地对应著。我很快地吃完早餐,一把抓起书包,来到外面。

「早安。」

「……儿童会的打招呼呢?」

「儿童会那边也已经退休啦。」

听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我和景都六年级了,寒假结东后,转眼间就要上国中了。

景走在我的身旁,同时目不转睛地窥探我的脸。

「脸色比之前好呢。太好了。那个,已经没事了吗?」

这句话蕴含著许多意义。已经没有难受的事情了吗?已经不会觉得想死了吗?景的眼睛有时比嘴巴更会说话。我明白她的意图,缓缓点头表示肯定。

「没事了……也让景担心了呢,对不起。那个,我那阵子经常睡不好,所以不太能正常思考。」

「现在能好好睡了吗?」

「嗯……已经不要紧了。」

自从根津原死亡、霸凌平息下来后,我的失眠不药而愈了。能够安稳入睡之后,身体状况也很好,思考也非常鲜明一想到睡眠不足对我的精神状态造成的影响,我不禁毛骨悚然。要是无法入睡的夜晚照那样持续下去,我说不定真的会死掉,说不定从楼顶跳下来的会是我。

「好久没有像这样一起去上学了呢。」

「嗯。」

「不能一起爬上坡道,总觉得有些寂寞呢。」

「……嗯。」

之后我跟景聊了些真的很无聊的话题。我反覆称赞景完成儿童会的职责一事,景就像对待年幼的小孩般听著我说话。用这种话题填补空档后,很快就要到学校了。将鞋子放在对的鞋柜里,再也不会有人丢掉我的鞋子。

「那么,再见喽。」

「嗯……」

然后,在走廊道别的瞬间,我总算讲出了正经的话。

「景。」

「……什么事?」

景在逆光中转头看向我。她的长发随风摇摆,书包发出卡嚓卡嚓的刺耳声响。张开双手的景让人联想到刚羽化的蝴蝶,看到那身影的瞬间,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打从心底认为,没有把「蝴蝶图鉴」的事情告诉警察真是太好了。被警察知道霸凌的事情很不妙。不是因为觉得丢脸,而是因为很危险。

倘若警方知道霸凌的事情,第一个被怀疑的肯定是我吧。其他人不想被发现自己也是霸凌的帮凶,都闭口不言。我当真是身陷险境。

警察虽然说是自杀,但也考虑到可能是他杀。

假如根津原亮是遭到杀害的,之前被霸凌的我是最大的嫌疑犯,没有比这更符合的动机了。但我并没有杀害根津原。这是很简单的减法,单纯的消去法,就连小孩也知道。假如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具备同样的动机——

我说不出逼近核心的话语,呆站在原地,景对这样的我笑了。

「宫岭,你都不说话,我怎么会懂呢?」

我其实很想问她。

——杀了根津原亮的人,是你吗?

根津原不只是掉落而已,眼睛还被人用原子笔刺穿。

我总觉得景的右眼与根津原的左眼用一条线连接起来。就连警察也搞不懂那伤口的意义,总觉得只有我知道答案。我的呼吸突然变浅。但问了这个,我们究竟会变成怎样呢?过了一会儿后,我开口说道:

「景……再见喽。」

景稍微露出惊讶的表情,接著忽然绽放笑容。

「嗯,再见喽。」

语尾有些悲伤似地拉长,消失在冬天的空气中。

就这样,我们的小学生活与仅仅一人的死亡,一同划下了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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