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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隐身于夜雾,来到她的房间送上音乐盒。
在空无一人的阳台窗边开启收藏着十八世纪乐曲的箱子,上了发条的封印随即解除,就连自树梢流泻的月光也随着音梳清新的旋律跃动。我蹑手蹑脚离开窗边,从阳台跳下去。此时紧闭的窗户悄悄开启,她露出了身影。她仿佛是要挥开苍白雾霭似地伸出小手,触摸我的音乐盒。来自海洋的风骤然吹过,吹得一缕缕云雾横掩,树叶摩娑二楼窗户发出声响。她有些惊慌地缩起头,身体动也不动地定在原地,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
“你今天也要一声不吭离去吗?”
她细声嗫嚅道。我以风吹动杂草的声响掩盖脚步,离开她的所在之处。她似乎仍在散发苍白光芒的玻璃窗旁询问某个看不见的人——直到浓雾拥掩四周——
我出生于城郊一个类似贫民窟的地方,自小为了谋生而踏遍废弃物之山。从都市供给的废弃物收集堪用的物品,修复成完整的模样再送回都市,就能产生些许的利润。只是垃圾终归是垃圾,利润也是微乎其微。我过着穷困的生活,却不曾引以为苦。我有一双巧手,擅长修复损坏的道具或机械。这项特技为我博得赞赏,还能挣钱。也因为年少如我没见过世面,我对自己的能力颇为自豪。
然而随着长大成人知识渐增,我开始认清自己的境遇有多么悲惨。都市有的金钱、教育与安全,在我们这边都不存在。我们的生活建立于都市的渣滓。我们无法自行生产,只能在社会的角落拣选可以回收与不能回收的东西。就像寄生于都市人上。与我有相同处境的人多不胜数,因此我原本不曾有过这种念头。然而一旦放眼都市,我们这群人多么不必要就不言自明了。
从废弃物山顶上见到的都市,因为急遽的海平面上升而有一半沉入海中。和缓的海浪反复拍打着国道的行车分向线,白亮亮的美丽波光时不时刺激着我的眼睛。倾斜大楼的玻璃窗全破了,远方看起来像昆虫的巢穴。温暖的风吹起混浊出海口的臭气,由西向东流动。大气如此在高空循环。都市取用最优质的空气,维持濒临崩毁的人类生活。就像是被年年月月徐徐上升的海平面追赶似,都市荣耀节节败退,费力维持人类历史存续。
曾几何时,我强烈渴望成为都市的一分子。我认为都市才是抵抗这个污秽世界的最后圣地。束手见证事物逐渐崩溃是错的,单纯捡拾毁坏物也是错的。我们必须生产,要不然到底是为什么而活?我们难道只是观赏世界被海水淹没而生?不,绝不是这样——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成为都市的一份子。都市与贫民窟之间,打从一开始就天差地远。我尽可能接近都市的人,频繁前往都市,学习许多知识。人类的历史、经济、哲学、礼数。我往往受到都市人的排斥,然而不曾退缩。我研究都市送来的废弃物,学习生活方式。我也不忘修理还堪用的物品送回都市。这才是我的拿手绝活。
其中我最擅长修理乐器。从吉他、小提琴等弦乐器,单簧管或长笛等管乐器,甚至连音箱或喇叭等机械的整修都难不倒我。构造越复杂,价值越是贵重,要是物品还可以使用更不用说了。因此这一行竞争率不低,从废弃物之山难得能挖到宝物,但反正连修理都能包办了也就我一个人。拜此之赐,我成了都市乐器行的熟面孔。
那一天我一如往常地扛着修理完的乐器与其他的维修品来到都市。路上行人不太多。宽广的车道在过去应该有许多汽车行驶,如今成了通往海洋的死路,荒废的柏油路之间仅有杂草丛生。海风很强,见不到海,此处总有一天会没入水中。背着海洋气息顺着斜坡朝都市中心逃离,逐渐能看到零星的行人。每个人都打扮整洁。我匆匆赶往乐器行。
乐器行的老板对贫民窟比较没有异样的眼光,似乎还对我略有好感。不过无法使用的乐器照旧会不由分说退回。那一天一半乐器被退,我低落地垂着肩步出店外。
此时,老板叫住我。
“先不要走,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有东西要修理吗?”
“没错……要修的东西是一位熟客转让给我的,但我实在无计可施。”
老阅边说边蹲到柜台底下,窸窸窣窣拿出某个物品,将它放在桌上。
那是个小木盒,大小约可用双手盖住。表面有细腻且富含艺术性的雕刻,相当精致。盒体温润的抛光想必不是廉价的亮光漆能展现的效果。
“这是什么?”
“你打开来看看。”
我按照指示打开木盒。
内部构造很复杂。有不明金属打造的轴心、齿轮,还有铃铛状零件。盒子中央的黄铜音筒特别吸引注意。音筒上立着许多像荆棘的突刺。我见过。没错——
“是音乐盒啊。”
“这可不是普通的音乐盒。这是交响音乐盒。普通的音筒音乐盒只靠音筒上的突刺来弹奏音梳,这个音乐盒里还有两副铃铛、一颗鼓、一对铜钹与一组管钟。这么小的盒子里就塞了这么多乐器,它是精致到极点的宝贝。但就跟你看到的一样,到处都有损伤,还缺了几个精密零件。我的熟客看这玩意根本修不好,想要处理掉。”
“这么精美,丢掉太可惜了。”
“是啊。所以他免费让给我。但这东西没修好也不能卖。据我所知,手巧到能修好这玩意
的人,我只想得到一个……怎么样,你觉得修得好吗?”
“没把握。”我老实回答。“但希望让我试试看。”
“这样啊。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就看你的了。”
我把音乐盒带回家,立刻着手修理。
我原本对音乐盒没有研究,首先必须从了解音乐盒组成结构开始。乐器行的老板借我普通的音乐盒,我确认起构造与音色。
我旋转盒子后方突出的把手来上紧发条。发条带动齿轮运转,相连的黄铜音筒跟着缓缓转动。音筒架着无数根小突刺,突刺拨动设置于台座的音梳便会发出声音。音梳的长短会从头到尾循序变化,产生音阶。而在台座边缘有两片羽状物体,以音筒轴蕊及齿轮连接的垂直小轮轴为中心,画着半圆形来回运转。看来是透过羽状物体的开阖来调整转速的装置。构造跟钟表很类似。
突刺拨动音梳产生的声音在木盒中回响形成乐音,更进一步形成乐曲。盒子不单纯是个外壳,它本身就是个共鸣箱。我感到佩服,也稍微松口气。音乐盒的构造没想像中复杂,与电子仪器相比简单,材料似乎并非特殊的材质。
只不过乐器行老板托付给我的,是复杂度更上一层楼的交响音乐盒。一如老板的说明,这不是个仅靠音筒旋转发声的音乐盒。这个音乐盒除了音筒以外,还有铃铛与鼓等装置会适时作响。音筒的突刺也会接触令铃铛与鼓发声的棒槌边缘,可借由拨动棒槌来使其发声。铜钹与管钟的发声构造基本上也差不多。这些装置会发出什么样的音色,要是不实际让它运转看看也无从得知,然而我上再多发条,音筒都无意转动。看来动力装置已经损坏了。
盒盖内侧张贴着记载曲名的标签。我费心辨识斑驳的文字。
——《月光海岸》
我轻轻将台座从箱里取出。仔细一看,不只发条,其他还有好几处破损。音筒上的突刺折损了好几个。音梳也缺了几根。接续敲响铃铛的棒槌的轴心也折弯了。金属棒并排而成的管钟大多脱离钢索消失无踪。齿轮也都生锈了。音乐盒在构造上大概出了这些问题,最棘手的是各部位零件太过精致。每一根装置在音筒上的突刺都比头发还细微,而这些突刺无数。恢复原状想必困难无比。
隔天我在废弃物之山探索,收集能用来修理音乐盒的材料。发条、细钢索、薄铁片。只有音筒的突刺找不到替代品,我无计可施前往乐器行,询问有没有其他坏掉的音乐盒。老板从深处拿出没外盒的毁损音乐盒送我。我从音筒拔下突刺,充当维修零件。
我试着将拔下的突刺安装在交响音乐盒的音筒上,但突刺的直径略大了点。我小心翼翼地将突刺用锉刀削薄,修整成适当的粗细。这种精密作业大概只有我这种巧手才能胜任。当突刺完美地装上音筒时,我感觉自己仿佛一反我瘦小的手心,达成了伟大得无可企及的成就。然而维修的突刺一共有两百二十八根,未来还长得很。
突刺以外的作业皆轻松落幕。我削了别的铁片镶嵌进折损的音梳。梳齿似乎必须透过附着铅片来调音,但这项工作可以摆在后头。我在敲击铃铛的棒槌轴心上以钢丝补强。缺少的金属棒靠加工黄铜来制造。发条则是从损坏的玩具拔下来的,虽然速度可能根原本的发条搭不上,这点应该能靠羽状速度调节器来调整。
此后我花了三个月,将两百二十八根的突刺全数安装完毕。
我将完成的音筒回归台座,上紧发条。这是紧张的一刻。音筒缓缓旋转,脱胎换骨的突刺与音梳尖端久别重逢。高贵而似带寂寥的声响在音乐盒内侧孤单交鸣,随即转为优美的乐音。
一度死去的音乐重生了。这串旋律肯定就是回荡小盒子里的月光浪涛之
声。
这是清新的乐曲,不过我不清楚原本的曲调。我不太确定音乐盒的声音是否正确。我郑重其事将突刺的高度削整一致,仔细地调音。Do、Re、Mi、Fai'Sol、La、Si、Do、Do、Si、Ra、So、Fai、Mi、ne、Do、Do、He、Mi、Fai、Sol、La、Si、Do.我好歹有点立曰感,本以为调音也能轻松搞定,然而在我把音准调到令人满意的程度为止,仍花了好几天。
音乐盒修复完毕后,我立刻动身将音乐盒归还给乐器行老板。
“哇,你好厉害,修到真的能够发声。”
老板感叹地俯视着音乐盒。他紧紧凝视着在盒中平顺回转的音筒。
“我没听过这曲子,旋律正确吗?”
“对,完全正确。这音色真是优美。你做得太棒了。”
“谢谢你的夸奖。”
“虽然我很想马上卖……但其实那位熟客说万一音乐盒修好了,要我直接连络他。我想他一定是要把音乐盒买回去。如果是这样,我会帮你争取看看你的报酬。”
“这怎么好意思?”
“你用不着这么谦虚。精良的技术应该获得相符的报酬,这就是文明社会的规矩。你就正大光明地收下吧。”
老阅让我心头一热,心情也轻飘飘。我的技术与我的存在仿佛受到了都市的认同,令我感到纯粹的喜悦。乐器行老板马上打给交响音乐盒的物主,用生意人的口气与另一端的人交谈。我很紧张,沉不住气地在店里打转。有几名客人进入店里,好奇地看着柜台上的交响音乐盒。
“小弟弟啊。”老板讲完电话,找我过去。“卡利雍馆馆主明天要来访,听说他想跟你直接谈谈。”
“你说的卡利雍馆,”不认识的客人突然插话。“就是那间音乐盒工作室?”
“没错。”老板说。“旁边那个音乐盒就是这小子修好的。”
“哇,好厉害。”
“总之你明天上午十点到这里来吧。知道了吗?”
“好的。”我点头答应,离开乐器行。
我度过了难以成眠的一夜,到了隔天。
这一天,厚厚的云层缝隙之中,偶尔会降下冰冷的阳光。我立刻奔向乐器行。抵达乐器行时,老板正准备要开店。他叫我在店门前等,我乖乖顺从他。空中有一架军用轻型飞机飞过。我望着飞机,胸中有些不安,等待卡利雍馆馆主现身。
十点出头,有辆黑头汽车在乐器行门前停下。沉甸甸的车门缓缓敞开。我与乐器行老板有些紧张,为对方的一举一动屏息。一名年长男性下车。他身材不高,但挺直的背脊很适合西装,整体硬朗。只是已是一头灰发,从他眉梢的皱纹与嶙峋的指节来看,不难想见他实际年龄。他轻瞥我们,微微致意,接着从胸口的口袋拿出眼镜。
“早安。”乐器行的老板抓紧机会,连连鞠躬向他问好。“您今天特地远道而来,小的深感惶恐。”
光是看乐器行老板的态度即可得知,很显然眼前这位年长男性便是卡利雍馆馆主。我也学着乐器行的老板一起鞠躬。
“我才得向你道谢。听说你们帮我修好了那个音乐盒?”
“没错,是他修好的。”乐器行老阅指指我。“我从以前就看重他的技术。”
“能让我见见音乐盒吗?”
“这是当然,里面请。”
乐器行老板邀请他进入店内,年长男性打开音乐盒。与早晨气息不符——却又莫名适合本日天气的宁静音乐流泻而出。年长男性凝神谛听,专注于音乐之中。
“如何?”
“很好。”
他只回了这句话,接着从西装内侧拿出纱质的袋子。袋子里放着硬币。他一枚枚清点,点了超过十枚便停手,将硬币连同袋子交给乐器行老板。
“太、太多了……”乐器行老板太过震惊,不禁出声。
“里头有一半是给他的报酬。你就收下吧。”
乐器行老板转手把袋子交给我,我想也不想地推绝了。
“我不能拿这么多。”
“为什么?”
“我没做值得拿这么多钱的事。”
我这么一口咬定,年长男性便露出不满的表情。
“真有这回事?我倒觉得你做得够多了。”
他边说边转头望向乐器行老板,寻求他的意见。
“他其实……是住在都市外头的人。”
“原来如此。”年长男性作势深思,凝视着音乐盒。“算了。这个音乐盒我就收下了。”
他关上音乐盒的盖子,将音乐盒夹在腋下,接着用手指向我示意。我想他应该是要叫我跟他来,便追着他的身影出了店门。
一出店门,我们便停下脚步。
“你有资质。”他说。“来我这里工作吧。”
“咦?”
“你只要在我家作音乐盒就好。要是不错,我会跟你买下来。我还会额外提供你住处与伙食。怎么样?”
“可是我……”
我很犹豫。这是求之不得的提议,没有理由拒绝。可是我这种人真的有办法顺利待下去吗?我这种出身寒酸的人真的有办法加入他们的行列吗?
“你跟我都还有许许多多必须完成的任务。在我们的世界真正沉入海底之前,把你的能力借助给我吧。”
他露出真挚的眼光说道。我既不敢点头答应,也不敢摇头回绝。
“我明天再来接你。你趁着今天打包行李吧。”
年长男性留下这句话,搭上汽车离去。
我回到贫民窟,思考何去何从。虽然我总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离开这里,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来临。肮脏的空气、混浊的河川、漏风不断的住宅、不曾停止哭泣的孩童……我并不憎恨这一切,甚至还感到依恋。一旦要离开这些事物令我感到寂寞。有些朋友只能在这里交到,有个世界只能在这里见到。我要是离开这里,他们还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在原地等我吗?这才不可能。我一定会失去这里的一切。到头来我等于是抛弃了这个地方,就像都市抛弃了这个地方一样。但这真的是我所期盼的吗?
没有人能陪我商量。而要是我找人商量,铁定会更加迷惘。我应该要顺从我的心意决定道路,一如我以往的作风,而未来我也将会这么做。要是我消失了,朋友们会怎么想?他们大概以为我死在路边了。这样还比较好。比起被视为叛徒,这样我还落得轻松。
不见星光的夜晚越来越深,等我回过神来,东方的天空已泛白。
我趁着天还没亮离家。
贫民窟的街影蒙蒙地垂落地面,我在一片幽光之中挺起身子飞奔而去。
全球规模的海平面上升的起因是气候暖化。南极冰棚受热融解,渐渐增加海水量。深层海流的循环被打乱,对海水温度产生影响,气候异常频频出现。我们人类不知道世界的齿轮何时何地脱序。不少学者已死心,认为要是当年世界大战能早点结束或许还有希望。
许多的国家与土地都沉入大海。我祖国这个岛国也不例外。早在数年前,政府便宣布国土有一成已没入水中。如今沿海的城镇仍一步步遭受海洋蚕食。
海平面上升在我们的身边创造了某种现象。那就是在海拔高低差距之下出现了被淹没与没被淹没的区块,于是出现许多与本土断绝,像是岛屿一样孤立的土地。这些区域称之为岛实在太过凄凉、太过没有未来。这些土地总有一天也会沉没。对于这种逐渐消灭的土地,人们取其残留在海洋中的废墟之意,称之为海墟。
卡利雍馆正式建立在远离都市的海墟之上。据说是馆主改建原有建筑物,选为他的终老之地。我无从得知馆主为什么如此,不过我可以理解为何他选择在海墟度过余生。都市的烦扰与喧闹,并不存在于海墟。
卡利雍馆是一如我想像的豪宅,建筑自设有宽广门廊的正门玄关朝左右两方大幅拓展,多不胜数的窗户在咖啡色基调的前方壁面并排。微风吹动的窗帘之白,比我至今见过的任何白色都来得鲜明,看上去十分清洁。远望着这栋建筑,它就像是随时会展翅高飞的巨雕。凸窗与阳台都是我所向往的建筑美之一,全都是高级的世界才有的高级造型。这就是卡利雍馆。
宅邸后方有座高塔,设置着一个可以敲响大钟的装置。据说是以西洋古老教会的钟鸣器为范本打造,卡利雍馆的名称便出自此处。不过现在钟被拆下了,没办法听见庄严的音色。
卡利雍馆的生活远远超乎想像。没有一丝脏污的衣服、温热的食物、舒适的卧室,最重要的是不用自己追求就会自动到来的“未来”。我住在贫民窟的时候,“未来”必须靠自己亲手争取。只要我的手停下动作,死亡就会到来。但在卡利雍馆,“未来”总会自己送上门来。这让我感到焦躁不安。日常琐事全都有佣人为我打理,三餐也有厨师为我准备。我好几次都不禁疑惑起自己从前何苦那么努力。
“你只要待在自己的房间作音乐盒就好。”卡利雍馆馆主说。
“我们为什么必须作那么多音乐盒?”我曾经
如此问道。
“因为有这个必要。”馆主低语,脸上没有透露出一丝情绪。
我按照馆主的指示尽可能放空,将心力投注在制作音乐盒上。我关在房间里实践馆主教导的音乐盒制法,接二连三制成音乐盒。只要材料齐全,制作音乐盒其实并非难事。
在我熟练后,接下来我开始不只是单纯制作,还要追求艺术性。借由在发声或音质上追求自我的坚持,我的心中开始产生一股陶醉。音梳的质地或长短、外盒的厚薄或大小、发条的速度或韧度。这些细微的选择将左右音乐。
随着逐渐适应卡利雍馆的生活,我制成几个音乐盒。馆主的反应非常好。只不过馆主喜怒极少形于色,我也不确定他到底开不开心。倒是他当成酬劳默默塞给我的钱让我很满意。
那一天我一如往常出了天台,沐浴在初冬温和的日光下制作。我一次次地旋转音筒,确认旋律也反复为音梳调音。调音是最需专注的作业,哪怕是只有几微米的误差,也会导致无法满意的音色。我专注地用锉刀打磨音梳黏附的铅片,每削一刀都要确认一次音色。
“好美的音色。”突然有人在背后出声,害我一不小心让锉刀磨过头了。我略带愠怒转身回望。然而当我一见到她,愠怒瞬间烟消云散。
一名身穿轻浅粉色洋装、肩披黑色针织衫的女性就站在我眼前。她的身体瘦弱得仿佛随时会折断,令人担心。因凛冽北风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随着她轻轻一笑更显嫣红的模样令我着迷,我忘了言语,感到非常紧张。她及肩秀发的清爽香气窜入我的鼻腔。
她是这栋卡利雍馆馆主的独生女。
我经常见到她独自在家附近散步,或是在天台上放松,但我还是头一次在近距离下见到她,更别说我不曾听过她的声音。她在我心中出生于另一个世界,生长于另一个世界。即使我觉得她很美丽,也仅是远观的对象——
“啊,很抱歉打扰到你,请继续你手边的事吧。”她万分抱歉地说。
“不,没关系。我占用天台才不好意思。”我猛然起身。“我马上空出来给你。剩下的我在房间做。”
“不不不这可不行,你真的用不着在意我,请坐吧。”
她慌慌张张地挥着手解释。稍嫌夸张的口吻与惊慌的模样真是可爱。
只不过她的视线并未对着我。浅色的眼眸似望着远方。
她的眼睛大概看不见吧。
“你作的这首曲子……”她将耳朵凑近我开口道。“你该不会就是最近来的那位先生?”
“对,我是。”
“这么说来,就是你修好我的交响音乐盒啊。”
“原来那是你的音乐盒啊?”
“是呀!”她突然兴高采烈谈起音乐盒。“我听家父说音乐盒修好了,真的非常惊讶……
我非常开心。因为那是先母的遗物。可是某个风大的日子我不小心把它放在窗边,它被狠狠弹开的窗户撞翻,摔得很惨。我心里很难过,原本以为再也修不好了……”
“那个音乐盒的构造真是出奇地精致。”
“没错,所以大家都说没有人修得了。但我听说这次来的新人帮我修好了它。我老是想着要找一天道谢,一直在找你。但我毕竟眼睛有问题,所以这么晚才来见你。真的非常感谢你帮我修好了音乐盒。”
她用仅有出身良好的女性才懂的最高级礼仪向我致意。
“我想我才应该跟你道谢。”我说。“托了那个音乐盒的福,我才能像这样来到这个地方。说来丢脸,我在此之前住在都市郊外,连正常的生活都成问题。”
我居然自曝这种用不着多提的事。我感到很后悔。
“原来你来自都市郊外!太棒了,烦请你务必跟我多说一点。我这几年都没出过海墟,对于外头现在是什么样子,非常感兴趣。”
“也没什么好聊的。”我麻木地回答。
“都市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海现在是什么状况?是不是更危险了?”
面对她紧接而来的问题,我不知该从何答起。她的个性可能比我想像得还要热情。我一条一条慢慢地回答她的问题。她专注地听我说话。她是个极为出色的谈话对象。我乏味的话语在她耳里似乎成了充满冒险的故事。只不过这也是我与她关键性的差异。
“与你相比,我人生里吃的苦头大概算不上什么吧。”
听到我这么说,她看起来有些讶异。“怎么会?”
“因为你……眼睛不是看不见吗?我想你这样很辛苦吧。”
“会吗?我还有这只耳朵,不成问题。”她边说边摸摸自己小小的右耳。“不过你的耳朵好像也跟我一样好呢。”
“你怎么知道?”
“我听你打造的音乐就知道了。”她笑咪咪地说。
“你那身打扮不冷吗?还是快进屋子里吧。”
“让我再跟你多聊一下吧。”她赖着不想离开。“那个交响音乐盒的曲子对我来说,就等于是月光。请你告诉我,你眼中见到的月光,跟那首曲子是否相同?”
我如此回答了她的问题。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
“是吗……太好了。还有很多以月亮为主题的曲子,只是每一首都比我想得还明亮。相较之下,《月光海岸》是幽暗的光芒。双方相比,后者与月光比较贴切。”
“月光也不是永远都一个样。有时明亮,有时阴暗。这么说来你想像的黯淡月光,也不算是错的。”
“所以有时候月光的确是阴暗的吗?”
“是,应该没错。”
“真是不可思议……”她感慨地自言自语。
她生活的世界与我截然不同。我猜她应该是天生眼盲,或许她还能了解光线的强弱,但恐怕难以理解颜色。这样的她所想像的月光,到底又是什么模样?
“糟糕,我打扰你好久。请你今后也要继续制作美好的音乐盒。而要是我的音乐盒坏了,我会来请你修。我很高兴认识你。”
“这是我的荣幸。”我笨手笨脚向她行个礼。
在下次遇见她之前,我想先把优美的行礼方式练起来,即使她的眼睛见不到。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会跟她搭话。她的眼睛看不见,要是我不主动搭话,她便无法察觉到我的存在。我曾经有一次起了恶作剧的心,默不作声从她面前经过,她果然没发现是我就离去了。只是她偶尔也能发挥敏锐的听觉,透过我打造的音乐盒乐声找出我的所在之处。据说视障者除了视觉以外的感觉特别敏锐,她大概也不例外。
我们的对话内容很琐碎。我原本就不是健谈的人,没什么话可以说,但她似乎很喜欢与人交谈,跟我说了很多事。像是雨声的差别、喜欢的乐器的音质、可怕的声音。听她说话的时间,我非常幸福。我感觉自己仿佛受到她的需要。即使我在她眼中只是个打发时间用的存在,这样我也满足了。我只是三不五时附和她的话,悄悄主张自己的存在。这就够了。听了她的话,就能认识她的世界。这是美妙的经验。我不曾觉得了解他人的人生是这么有趣的事。
然而卡利雍馆里有许多不乐见我俩关系的人。他们是除了我以外的音乐盒工匠,每个人不约而同都看我不顺眼。他们是卡利雍馆馆主还在本土经营乐器工厂时就跟随他的工匠,人人皆自许为一流。相较之下我却来自贫民窟。像我这样的异类混进卡利雍馆里,他们当然感到不是滋味。我懂他们的心情。要是纯白的地毯染上一滴黑渍,哪有人不会在意?
他们原本不会直接找上我。他们基本上只会排挤我,坚守自己的领域。但在我开始亲近她之后,他们改变了方针。他们决定要更加直截了当地解决掉我。尤其是带头的男人,他在年轻的工匠之中是最为年长的人,在音乐盒制程上担任督导。他派头无人可及,傲慢也无人可及。他总是以擦得闪闪发亮的皮鞋为傲,每当他注意到脏污,就会命令佣人帮他擦鞋。
“我跟她订婚了。”他说。“这椿婚事也经过她父亲认可。我们一出生就注定要结婚。”
他的话语深深刺伤了我的心。说不意外,的确也不意外。最高贵的人总是会凑在一起,这是世间的常理,即使这个世界也要濒临谢幕了。
“菜鸟,你为什么要作音乐盒?”
我稍事思考,接着老实回答他:我不知道。
于是他扭曲嘴唇,露出嘲弄的笑容。
“继承这个家的人要能够制作像样的音乐盒,所以她的父亲才会叫我们一直作音乐盒,这是为了培育下个世代的工匠。”他将双手大大地摊开,仿佛正在陈诉幼稚的理想般地咄咄逼人。“你懂了吗?你要是懂了,就赶快把这种粗糙的垃圾箱拿来重作。”
他将放在桌上的音乐盒扔到地上摔坏。那是我作到一半的音乐盒。
“别再接近她了。”他将我推开。
从那天起,我尽可能避开她。
我绝不是屈服在他们的压力之下。我习惯被排挤了,现在他们瞧不起我,我不痛不痒。我主动选择不接近她。这样对她才好。我跟她生活的世界天差地远。我与她之间竖
立着一道隐形而严峻的巨壁。这件事一开始就明白了。没错,她与我是不同世界的居民。
我在走廊与拄着白色手杖行走的她巧遇,默不作声经过她身旁。我表现得若无其事,而地球也照旧持续运转。如果我就此不再与她对话,我是否就能从她的世界之中消失?
接下来几天,我持续与她无言擦身而过的日子。我将全副心思放在制作音乐盒上。乐曲永远是《月光海岸》。我知道的曲子不多,也弄不到乐谱,只能在一首曲子上追求极致。然而这首歌却让我不由得联想起她,想起她幻想月光的模样。她所想像的月光,究竟会是什么颜色?我开始混乱。我到底是为什么抛弃自己生长的地方?又是为什么非得从她身旁离开?
而我又是为了什么才继续制作音乐盒?
我再次产生了这个疑问。完工的音乐盒未必会销往都市,反而多数不曾有过演奏音乐的机会,就默默地收进了仓库,仿佛过程本身即是目的。
我烦恼到最后,决定去找卡利雍馆馆主。
“我们为什么必须作音乐盒?”
馆主整个人陷在书房的大椅子上,嘴上叼着一根我从来没见过的粗实香烟,香烟没点燃。他阖上放在桌上的香烟盒,双手合握搁在腿上正对着我。
“你是不是问这个问题第二次了?”
“是的。上一次馆主您回答我:因为有这个必要。可是我无法理解音乐盒有什么必要性。到底是谁会基于什么理由需要音乐盒?”
“继续说。”
“我听某个人说,继承这个家的人需要具备制作音乐盒的技术。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连我都必须制作音乐盒?”
“原来如此,你把那个男人的话当真了。”馆主笑道。“很遗憾,他说错了。”
“不是这样吗?”
“不是。这个家大概要断送在我这一代了。我也不觉得那家伙有才能可言。再说这年头音乐盒也不好卖。”
“那么,我们又是为什么要作音乐盒?”
“这是为了流传后世。”
“流传后世……”
“我想起来了。”馆主将烟收回盒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是贫民窟出来的吧。”
“没错。”我羞愧地点头。
“那么你应该也亲身体验我们身处的状况多么危及吧?你觉得呢?我们的未来看起来像是一片灿烂吗?”
“说不定还是有希望。”
“你觉得有什么希望?这里总有一天会沉入海中。这里被淹没以后,下一个海墟也会淹没,然后出现新的海墟。新的海墟也迟早会淹没。最后一切都将没入海中,我们人类的时代宣告终结了。没有人能阻止这件事,未来毫无希望。”
“不过都市里的人应该也都在想对策吧?”
“他们才没想那么多,每个人都只想着怎么让自己活下去。住的地方沉没了,就往更高海拔的地方移动。当然,学者们可能或多或少会为了地球思考对策。然而以地球的历史来看,人类的存在终究是转瞬即逝的火花。地球本身仅是在重复上演自然现象——冰封、溶解、刮风、燃烧。事情就是这么单纯。”
“也就是说音乐盒,”我在思考过后开口。“是我们生存的证明吗?”
“我想留下的不是那么故弄玄虚的东西。我想留下的东西是音乐。”
“音乐……”
“我想在曰渐失落的世界中留下音乐。”馆主站起身,从书桌的抽屉拿出厚实的板子。“我把这乐谱借给你。这些都是伟大的音乐家们流传给后世的音乐。接下来就换你把它们放进音乐盒流传下去。”
我张开紧握的掌心,从馆主手中接过乐谱。
“我误以为人类还有获救的机会,因此无法领悟音乐盒的意义。”
“但你现在也懂了。”
“音乐盒的意义是用来在即将灭亡的世界留下乐声。”
我带着新的乐谱离开书房。在我进入书房之前与现在,我眼中的世界是截然不同。我真是愚蠢。我明明早就知道,人类不得不放弃一切的那刻正在逼近。
无妨。既然末日将至,那就让它来吧。
在走廊上前往自己房间的途中,我遇见那位失明的女孩。
我铁了心要无视她,与她擦身而过。
“你怎么突然都不跟我说话了?”她冷不防开口。
她都注意到了。“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转身询问。
“果然是你。”她轻声笑道。“你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感觉到你的脚步声有种古怪的迟疑。我就觉得一定是你。”
“我不配当你的聊天对象。要是有人见到我们现在这样交谈,对你来说也不是好事。请你快离开吧。”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吗?还是你认为我是这么想的?”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没有差别。”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她露出困顿无比的表情,将手微微向前伸,朝我走近。
她一脸泫然欲泣。
“请你别露出这么伤心的表情……”我将脸别过去。“你有更适合你的世界。在肮脏的废弃物旁开始的命运之线,与在纯净美丽世界开始的命运之线从来都不会有交集。”
“你口中的命运之线是什么?我看不见什么线。我只知道你是否就站在我面前。”
她朝我走进一步,我在无意识之间后退一步。
“再见。我必须走了。”我说。
“请留步。”
虽然听见她,我仍从现场离去。回到自己房间,我拿起手边的音乐盒砸向墙壁。
这么做就对了吧?
没错,这么做就对了。
我躺在床上,希望自己一睡不醒。我出生并成长于见不得光的地方,至今仿佛被世界所遗弃。然而说不定事实上根本相反,或许是我在自卑心作祟下主动逃避光明。
我真想就此长眠于不见天日的地方。
我原本如此盼望,但在不知不觉间我无法将失明的女孩从心头抹灭。每当巧遇,胸口便会作痛。她发现我就在身边,而我也知道她就在我眼前。但我们不曾开口,仅是擦身而过。
沉默的关系持续了几天。
渐渐地,我们开始不需要交谈,便能互通心意。我要是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稍微停顿,她便会惊讶地摒住呼吸,接着露出微笑。或是在天台工作时,我会把完成的《月光海岸》音乐盒放在一旁播放。受到旋律吸引而来的她则会若无其事地站在窗边。我们透过音乐亲近彼此。
此后我不再犹豫,决定为了她制作音乐盒。
我从众多乐谱中寻找适合乐曲,在十七世纪至二十世纪间创作的大量乐曲中挑选以月亮为主题的曲目。许多国家的作曲家皆曾为月亮作曲。光是名为《月光》的作品就有不少首。
我在这些曲子之中,选择了乐谱最为复杂的一首。曲名叫做《月虹》。我将乐谱改编成音乐盒专用的特殊乐谱,按照乐谱在音筒植入一根根的突刺。这个过程最需要劳力,也是制作音乐盒的核心作业。这首曲子与其他的曲子相比,在梦幻之中又莫名有些轻狂,想必可以唤起与宁静乐曲别有风味的想像。
我将费时一个月打造的音乐盒送到她的房间。在卡利雍馆一片寂静的时刻,我爬上她房间的阳台,放置转动中的音乐盒。这个阳台面向的房间只有她这一间,不需要担心其他住户察觉。就算其他住户听见了音乐盒的乐声,这里可是卡利雍馆,不会有人起疑。
窗户敞开,穿丝质睡衣的她睡眼惺忪走出天台,像要搜取音乐盒乐声似地摸索周围。
“有人在吗?”她悄悄开口。
我没出声,窝在阳台的角落尽量不发出声响,静止在原地。
她好不容易碰到音乐盒,将盖子关上夹在腋下,歪着头回到房间。
隔天我四处寻找她的踪影,想要看看她的情况。
她站在外头的树阴下,身边还有伴。那个男人在她身边比手画脚地谈天说地。两人笑得很开心,她的笑容就跟她在我面前露出的笑容一样,两人似乎也聊得开怀。我至今也曾见过几次他们交谈的模样,但像现在这么和乐融融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们之间有婚约在身,两人也是门当户对。
我居然还为她作音乐盒,真是愚蠢透顶。好个天大的一厢情愿,至少我认为自己跟她心意相通,根本是场误会。人与人怎么可能透过无形的音乐或心情来了解彼此?我早该知道这些事,怎么到现在还会因此感到受伤?
她的笑容并不专属于我。我也知道。
——即使如此我仍无法停止为她制作音乐盒。
我只是要为她送上一缕月光。我为自己找了这样的借口,在她的窗边送上播放月色旋律的音乐盒。或许我自己就是隐身暗夜散发光芒的月亮。月亮的闪耀并不是它自身的光芒,而是因为耀眼的太阳存在,月亮才得以发光。我正是为追求她散发出的温柔光辉而徘徊的月亮。
某一夜我带着音乐盒到阳台时,她正靠在窗边等待我的来临。真正的月光皎洁明亮,将白色阳台照耀得鲜明,照得她的身旁仿佛也
散发着朦胧的光辉。和照的风吹动着她的黑发。
“你来了啊。”她注意到我。她总是这么敏锐。
“你是来送音乐盒给我的吗?”
我不发一语。
“我问我的未婚夫:平常总是会送音乐盒给我的人是你吗?他说是。”
不对。这家伙在说谎。
“是的,我知道他说谎。那个人的音乐盒,顶多就是钢琴练习曲。”她坏心眼地笑。“以前你曾经说过,我们是不会有交集的两条线。你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没错,我们本来是不会相交的两条线。
“我不久后就要跟他结婚了。这场婚姻我们俩都不情愿。那个人根本不喜欢我,因为我是盲人,而他有很严重的歧视。但我们的婚事早已敲定,我们也只好配合演出。现在这种时代,结婚这种仪式又有什么意义?很好笑吧。”
那么你又是怎么看待我的?
我差点就要开口询问了。但要是我现在将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一切都完了。
“你还是不肯跟我说半句话啊。”她说。“求求你,让我知道你现在就在我前面。”
我将音乐盒放在一旁的桌上,打开盒盖。
流泻的音乐是我以月亮为主题自编的曲子。我虽然手艺很好,却缺乏作曲的才能,因此这首曲子与古代作曲家的音乐相比,只是首极为别脚的曲子。我很担心她听了会不会笑出来。“谢谢你。”她声音颤抖,语带哽咽回应我。
几个月后,她与那男人在分馆的塔举办婚礼。原本取下的钟特地挂回原位,敲响一次。以众所期盼的婚礼来看,这场仪式办得不算盛大。但考虑到现状也是理所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自己也不想盛大庆祝。从薄透绵延的云层降下的细雨声响,宛如是献给他们的祝贺掌声。我没前往塔参加婚礼,见不到她身穿新娘礼服的模样。
我向提早退出婚礼回到卡利雍馆馆主提出疑问。“这样真的好吗?”
“这样就好。”馆主斜眼看着我回答。“这是那家伙的份内事。你做好自己的就好。”
“遵命。”
婚礼后我与她的关系没变。不过我停止在半夜拜访阳台,也不再送她音乐盒了。若有人见到我每晚都待在她的阳台,会损及她的名誉。过去责任还能全归给我,现在状况不同。
那个男人一副满面春风。他继承了制作音乐盒的世家,成为名至实归的名流,自然会笑颜逐开。他终于成了卡利雍馆的新馆主。有几名音乐盒工匠巴结起他,其余的几名则对他表露厌恶。他比从前更加有自信,也更加桀傲不逊。
另一方面,他对她原本好歹还有几分对待馆主女儿的敬意,现在却一天比一天还不客气。他要我不准靠近她,想来也是单纯不准别人抢走他的东西,是出自一种幼稚的占有欲吧。某种层面来说他实在很不成熟,但在另一种层面上的确也算成熟。
“我们可能有一天就会被赶出去。”
一名音乐盒工匠说。他们在没有旁人的工作室里三个人聚在一起聊天。虽然我也在附近,他们倒是没特别在意。
“他居然让女儿跟那种人结婚。年纪明明就差那么多。”
“根本是看年资选对象吧。”
“笑死人了。”他一脸毫无笑意说道。“他只是待得比我们久,没有半点才华。我实在不懂馆主在想什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把女儿交给那种货色?”
“他大概不在乎女儿的幸福了吧?”
“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不是,我的意思是馆主可能对未来不再抱持期待了。”
“什么意思?”
“你自己想想。这世界都要沉入海里了耶?这个家何去何从,女儿又嫁给谁,这些根本无关紧要。他深信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任务,必须抢在世界沉没之前完成的任务。”
“原来如此……”男人轻敲手边的音乐盒。“你是指这玩意吧。”
“没错。”
我不知道他们的说法是否正确。但就算馆主是个为了某种目的甘愿牺牲自己女儿的人,我也不会讶异。馆主在某种程度上是名求道者,我也是受到他这种特质所吸引。
然而我却无法牺牲她。我太爱她,以至于无法牺牲她。
那天一如往常,时值冬季却吹着温暖的风。天空撒下的阳光也带着几分春意,天气让人不禁担心起我们是否即将失去冬天这个季节。我打从一早就独自窝在房里制作音乐盒。正当我竖起耳朵调音,外头传来吵闹声。我外向窗外,关心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卡利雍馆的居民们疾步赶往馆后。
我猜想大概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继续埋首制作音乐盒。
直到隔天早上,我才得知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送早餐来的佣人通知我这起意外。
“大小姐出事了。”
“什么事?”
“哎呀,你不知道吗?昨天她从阳台摔下来受了伤,被送到海墟外的医院。”
“真的吗!”
“是真的。我见到救护船开过来载她上船。她的状况好像堪忧,整个人动也不动。”
我冲出房间,奔向卡利雍馆馆主房间。我奋力敲门,但无人回应。馆主大概陪同大小姐前往医烷了。接着我找起那个男人。我去工作室探查,正好见到他霸占了一张大桌子,为拙劣的设计图大伤脑筋。他见到我一脸铁青随即发笑。
“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她怎么了?”
“哦,你问她啊。她被送到医院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吗?她从阳台摔下来了。可能她虽然瞎了眼,还想抓小鸟吧。”
他一派镇定地说明。
“她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
“你什么意思?你好歹也是她的……”
“我是她的丈夫。你有异议吗?”他伸出双手夸大地一摆。
我将可能知情的人全都盘问过一轮。馆主身边的佣人告诉我,她虽然捡回一条命,伤势仍然严重,现在也还没恢复意识。虽然意识很可能会恢复,但即便恢复了,身体也会留下严重的障碍。她的头部与颈髓受损,医生判断她的身体损失了大部分的运动功能。
我的心受到了重大的打击,回到了房间。我完全无能为力。我没有船,无法离开海墟。我只能祈祷。可是我又该向谁祈祷?向神只吗?要是世上真有这么贴心的神只,当初就不会让她遭受这种对待。还是这是上天给予的试炼?在这个污秽的世界中通过上天的试炼,他又会承诺我们什么样的未来?
她回到卡利雍馆,是事发后一周的事。她回来得比我预期得还快,我很期待这是因为她恢复神速。然而很遗憾的是,我的期待最终转为绝望。在卧病于自己房间的她身旁,设置了一套自动供应氧气的装置。她看起来就像是在睡觉。我询问陪同而来的护理师,对方告诉我她的状况已趋稳定,然而意识尚未恢复。
我自告奋勇要看护她。我本以为这项请求一定会被打回票,令我惊讶的是他们很干脆地同意了。说穿了就是没有人想插手这麻烦事吧。可悲啊,她终于被大家抛弃了。
我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握到了一无所知陷入沉眠的她的手。我的双眼不禁落下泪来。既然会发生这种事情,我应该及早牵起她的手,将她拉到我的身边。她的手实在好冰冷。我不在乎她的手夺走我所有的体温,我只求她能睁开双眼。求求你,求求你。这个末世需要她这美丽的灵魂。即使要拿我的性命交换,我也在所不惜。
护理师们将急救用具与各种药品留在卡利雍馆,当天就全体离开了。医院的诊疗在此实质告终。只不过在这年头光是能接受这些治疗,就算是幸运了。
接着她持续昏迷大概三天,到了第四天,她终于恢复意识。
“这里是……”
“是你的房间。”我紧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你从阳台上摔下来,一直昏迷到现在。”
“这声音是……”
“你还记得我吗?”
“那当然……我也记得你送我的音乐盒的旋律。我感觉……自己仿佛一直听着音乐盒的旋律。让我多听听你的声音……我差点就忘了你的声音。”
“我再也不会对你沉默了。”
“谢谢你。”她直挺挺地盯着天花板说道。“能跟你再像这样交谈,真是太好了。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请说。”
“我的身体怎么了?”
“你好像伤到了头与颈部,不过……外观没有任何异状。手脚的擦伤也差不多都好了。”
“擦伤?”她僵起了脸。
“你会痛吗?”
“不会……完全不痛……”
“你感觉得到我的手吗?我的手正握着你的左手。”
“不行。”
“那你右手的感觉呢?”
“我的右手……是不是没了?”她的右手好端端地存在着。
由于颈髓受损,她现在四肢处于麻痹状态。颈部以下的部位都无法活动,也感觉不到痛楚。虽然她勉强还能自发性地呼吸,大多还是得
仰赖人工呼吸器。
“告诉我……我的身体……到底在哪里!”她悲痛地呐喊。
“在这里。”我触摸她的脸颊。“你感觉得到我的手吧?这就是你存在的证据,也是我存在的证据。你不是一直很想确认我是不是确实存在你身边吗?来,这就是证据。”
“我感觉得到你的手。”
她终于哭了出来,整个晚上不曾停止落泪。我一次次地为她擦拭脸颊,抚摸她的头发。在这段期间,她有两次间隔数分钟、剧烈到宛如末期的病状发作。无法动弹的全身阵阵痉_,呼吸变得急促。我按照护理师的说明,将内含药剂的针筒刺进她的手臂。这对没有打针经验的我来说,是项负担很大的差事。她的状况如此不乐观,怎么没有半个医生陪着她?说不定她能回来不是单纯出院,而是医生认为她已无药可医,让她回到适合她结束生命的地方。这下医院能空出病床,也不需要劳驾医生诊治了。
第二次发病稳定,她再度昏迷。她身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她非得碰上这种遭遇?早上,她苏醒过来。头有些微的动作,并露出聆听周遭动静的模样,因此我得以察觉。
“早安。”我说。
“我不是在作梦吧?”她嘶哑地呢喃。“但我仿佛还身处于梦中。”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如果我顺着她的话告诉她这是梦,她会不会比较轻松?
“雨声传进耳里了。”
她将脸面向窗外。在她提起之前我不曾注意,不过外头的确正下着雨。我从椅子上起身,拉开阖上的窗帘。窗外是一片滂沱的雨景。
她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能帮我开窗吗?”
我按吩咐开窗,斜雨打进室内,高级地毯淋得湿答答。但现在无关紧要。
“好舒服。”她露出安稳的笑容。“我曾经觉得雨天听不到其他声音嫌雨声吵,可是现在我莫名感到高兴。打在我脸上的雨冰冰凉凉地好舒服。”
“你有其他需求吗?我来代替你的眼睛与手脚。为了你,我要代替你的身体为你效劳。”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温柔?”
“因为我爱你——”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哭呢?别哭。你不适合发出哭声。”
“我一直以来都好孤单。”
“可是你以前总是陪伴在我身边。”
“……我觉得自己要是继续待在你身边,感觉会污染了你。我打从娘胎以来就待在废弃物与污染物质之中。相较之下,你实在太纯净了。我要是触碰了你,感觉瞬间就会弄脏了你。”
我出生于这个污秽世界的淤泥之中。而她则在高尚的音乐包围之下长大。我们打从一开始就是无从交会的两条线。
“你一点也不脏。”她告诉我。“你的声音比我知道的音色都来得悦耳。你的音乐盒也一
样。”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回应。
“你一开始帮我修好先母遗留下来的音乐盒,其实是我拜托现在外子修理的东西。”
“你请那个男的修理?”
“是啊。其实我是故意弄坏音乐盒想要试探他。如果他能修好,我就试着相信他。然而你也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发现自己修不好,就决定脱手。幸好是乐器行老板愿意收下,但假如你没拜访过那家店,我的音乐盒大概在也无法回到我手上了吧。”
“你的音乐盒作工很棒。”
“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帮我修好了音乐盒。不过我在天台听到你制作的音乐盒旋律时,我马上就明白,那个人一定就是你。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喜欢上你了。”
雨水自窗外打落,我轻轻擦拭她湿润的脸。
我们到底是在何时做错了选择?
打从出生开始吗?还是我们相遇那刻?抑或婚礼那天?
我将掌心贴在她温暖儒湿的脸颊上,吻了她的唇。
“我大概来日不多了。”她说。她的语气十分肯定,仿佛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可以,求求你为了我继续活下去—?”
“你愿意答应我的请求吗?”
“我当然愿意,无论是什么请求,我都会为了你达成。”
“那么——请你把我作成音乐盒。”
她的请求超乎我的想像。我有好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才终于开得了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跟我说的一样。请你把我的身体运用在音乐盒上。你要把我作成音乐盒。”
她希望成为音乐盒。
我实在难以理解她的愿望,也实在无法为她实现她的愿望。
“我做不到。”
“拜托你。”她哀求我。“这件事只有你办得到。”
“如果你是因为对未来感到悲观才说出这种话,请你重新考虑。你总有一天会恢复健康。要是开始复健,手脚应该就能活动了。你曾历经死亡,却又像现在这样重生。不可以轻易舍弃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
“我求求你!”
“你为什么想成为音乐盒……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家父说就算世界毁灭了,音乐也会继续存在。所以我想脱胎换骨成为音乐。请你亲手将我改造成音乐盒吧。”
“你应该忘了这种妄想。”
“拜托你,把我——”说到一半她再次发病昏厥过去。我对她进行急救,在她恢复呼吸之前持续鼓励她。她这次症状严重得仿佛随时会断气。我抱着头在她的床边瑟缩。我觉得无能为力的自己真是没用。明明要是献出我的生命能拯救她,我还能平心静气地迎接死亡。
我思考起将她改造成音乐盒的方法。她可能认为自己的身体要是能被作成音乐盒,或许就能转生。大概正因为她活在只有音乐存在的世界中,才会冒出这种想法吧。但在祈求转生之前,不是更应该守护当下的生命吗?
下一次她恢复意识,是在太阳下山时的事。雨虽然尚未停歇,雨势也稍微减弱。窗户早已关上,窗帘也拉起来了。反正今晚见不到月亮。
“对不起……”她微微张开了嘴。“请你忘了关于音乐盒的事。请你把那个请求,当成是我梦魇时说出来的话……”
“你现在什么都别想,请你相信自己会好起来。”
“不……我累了……”
“千万55;灰心。”
“你听说过我从阳台坠落时的情形了吗?”
“我没德过。1
“我只是在阳台吹吹风。直到现在,我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的风,以及从西边传来的海洋气味。”
“你为什么会从阳台摔下来?”
“——我是被人推下去的。”
“什么”
我站起身子将耳朵凑近她的嘴,以便听清楚她的话。
“留在我身体上最后的感觉,就是一双手推着背的触感……”
“麻烦你缓缓地跟我说个仔细。谁把你推下去的?那双手是谁的?”
“光靠手的触感,我感觉不出是谁。我也没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
“你不知道是谁把你推下去。”
“不,我知道。因为他的脚步声。他鞋子的声音很特别。那双皮鞋的声音是——”
那个人有一双自豪的皮鞋,总是命令佣人帮他擦鞋。
“你确定就是他吗?”
“……没错。”
不可饶恕。
我或许就是在那一刻,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恶魔。
如果我真的卖了,那当然也是为了她。
不管这个世界本来就多么不可理喻,都不可饶恕。
她再度失去意识昏睡过去,我动身前往工作室。里头只有几名勤奋的音乐盒工匠在工作,没见到那个男人。我可以选择跟他们问出男人所在,但我没这么做。我拿了放在工作室一角劈柴用的小斧头以及铁锤,将这些H具的握把塞进裤子后头藏起来,离开工作室。
我敲打男人房间的门。里头传来不甘被打扰的声音,门打开了。开门的人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他的狐群狗党之一,平常就与他坑瀣一气。往房内探望,只见那个男人满脸通红地趴在桌上。玻璃桌面上放置的众多酒瓶,道出他们灌进了多少黄汤。
“啥,你是怎么来着?想来跟我学音乐盒的作法吗?”
我无视他的话,强行闯入房间。我反手关门并上了锁。
“谁准你露出那种自以为是的表情?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的语气带着醉意。
“让我问个问题。视你的回答,我可以立刻回去。”
“什么鬼?”
“你怎么看待她?”
“又在跟我提这个。”他露出轻薄的笑容。“快看这家伙,明明是贫民窟出来的,还庙虾蟆想吃天鹅肉。”
醉鬼们爆出笑声。我内心有股冲动想打碎眼前的玻璃桌,却仍维持冷静不动声色。没错,我很冷静。
“你好歹也掂掂自己的分量。你就是个会走路的有毒物质。你本该安分地待在贫民窟里头化为地球自净作用的一环,把毒物吸收进身体里再自己翘辫子。”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
到底是怎么看待她的?”
“她是有几分姿色。”男人露出冷笑。“但这女的给人的感觉实在很恶心。她就是瞎了眼睛,才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你也是被她拿来幻想的材料,醒醒吧你。是说她不是手脚都动不了了吗?逊毙了。不对,真可怜。她连一点像样的乐子都还没尝过,可怜喔。你的问题问完了吗?”
“我还有两件事想问你。”
“什么?”
“你最近把你的鞋子借给别人过吗?或者是你的鞋子曾经不见,被其他人偷走过吗?”
“啥?你在说什么?你倒是说说看我每天穿在脚上的鞋子要怎么偷?说起来这栋房子里有谁敢偷我的宝贝鞋子?我想到了,你大概敢吧?”
他放声大笑。那双皮鞋百分之百就是他脚上的那双。原本还有别人穿着他的鞋子的微薄可能性,他亲自否认了。
“那么我要问最后一个问题??是你把她从阳台推下去的吗?”
他满面的笑意瞬间凝结。周遭的气氛为之一变,变得紧绷。
站在他身旁的男人显而易见地变了脸色。
“那家伙是自己掉下去的吧?她平常就笨手笨脚的。”
“你以为她眼睛看不见,就不会穿帮吗?”
“你敢继续血口喷人,我就让你再也无法待在这个家里!”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你鞋子的声音。”
就在我说出这句关键性的话语之时,我注意到他们对彼此使了个眼色。
我猛然掀翻玻璃桌,迅速向后退。我将手绕到背后拔出铁锤。
他的狐群狗党从右方迎面扑来。我大肆挥起铁锤,顺势重击男人的下巴。趁他双脚一软,再从头的侧边来一发追击。一阵闷响传来,血沫直飞。
我用空着的手拿起小斧头,接着堵在那个男人面前。男人在酒精作用下行动迟钝,无法立刻起身,像是某种恶心的节肢动物般一边笨手笨脚地向后退缩,一边抬头望着我。
“你、你疯了!你别以为做了这种事还能全身而退!”
“你才别想全身而退。”我握着小斧头逼近。“你为什么想杀她?她又对你做了什么?”
“我不是故意要推她!我只是想叫她。对,我当时在阳台的地板上跌倒撞到了她,结果她就摔下去了。抱歉我不该隐瞒到现在。我没有恶意。你也知道我有我的难为之处。”
他口齿不清地说明。
我举起小斧头,在他身旁的地板重重扣下。
“少扯请了。”
“我说的是真的!”
我思考片刻,将小斧头从地板拔起,站在一旁压着头哀号的男人同伙面前。
“你应该知道真相吧?告诉我他的话是真的还假的。”
“是假的,他在说谎。”酒肉朋友不做多想就出卖了他。“那女人挡了他的财路。他财产1到手就要把这个海墟纳为己有的如意算盘,被那女的看穿了……”
“喂,小V胡说八道!”男人嚷嚷起来。“这家伙才在说谎!他就是推她的凶手。不是我!”
“她只听到了你鞋子的声音。”
“你难不成相信那女人的话?”
“她的话在我心中,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真实。”
我挥下小斧头。他冷不防后退试图回避斧锋,但锁骨到腹部仍被斧头应声划开,血沫横飞。他的血很肮脏。我退开身子以免被血溅到。他痛得满地打滚,不久后便没了动静。
他被我用铁锤痛殴的酒肉朋友还活着,不过我没理由给他一个痛快。我不想杀害非必要的对象。杀人这行为非常令人作呕,是种沉重的负担。我拉开附近桌子的抽屉找到一把剪刀,将剪刀收进口袋便离开房间。
我边走边剪断卡利雍馆所有的电话线。接着我在雨中出门跑到海边,松开停泊船只上头系着的绳子,让它随波逐流。
这下就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络。
我回到她的房间。她的脸色远比我担心得更加恶劣。我将脸贴上她的脸向她呼唤。请你不要死,请你千万不要死。
“你回来了……刚才去哪了?”她问。
“我去找药。”
“你的脸好冰……还湿湿的……你出去外头了?”
“没有,这是我的泪。”
“这样啊……你别哭……”
怎么办?就连我也看得出来,她的生命犹如风中残烛。
要是硬把她送上船带去看医生,她是否还有恢复的可能?
要是当时我把护理师留下来,她是否就不会恶化到这种地步?
我难以断定。无论如何,我早已成了恶魔。我已无退路。
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没有人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所以——
在她死亡之前——
我必须尽快将她改造成音乐盒!
“请你稍等一下,我立刻回来。”
我跑出房间前往工作室,一股脑地收集所有可能派上用场的材料,塞进布袋里,离开工作室。宅邸里头鸦雀无声。看来今晚的凶案还没传开。
我立刻回到她的房间。
“我要来实现你的愿望。”
我对她如此轻语,将她的身体抱了起来。她轻得就像是用布料棉絮制成,触感也很柔软。我将她抱在臂弯之中,一边用身体推着人工呼吸器,走向浴室。接着我让她在浴室躺下。“这里……是浴室吗?”
“没错。从现在起,你就要变成音乐盒了。”
“真的呀?我好高兴……”她沙哑地说完,露出微笑。
我默默脱起她的衣服。比起女性化的曲线,清瘦嶙岣的线条在她身体上更显眼。小小的乳房随着沉重的呼吸为之颜抖。我遏制着内心拥抱她的冲动,为她的身体盖上毯子以免着凉。“为了不妨碍作业,我把你的衣服脱掉了。对不起。”我说。
“真是奇怪……就算是在这种状态,我还是会害羞。”
“你很美。”
她虚弱地笑了。
我扭开水龙头放出热水。浴室逐渐笼罩在蒸气之中。
我可以撒谎骗她。我可以假装正在制作音乐盒来让她放心。反正她看不见,身体也失去了感觉,我只要做做样子就能瞒过她。但我总觉得这是一种对她的侮辱。因此我必须将她改造成她所渴求的永恒姿态。该怎么让她化身为音乐盒,我有一个点子。
那就是将她的生命化为音乐盒的动力。
将她所剩的生命脉动,运用为刻?音符的动力。
所以……要是等到她撒手人寰,就来不及了。
我必须加快速度。“我要开始了。”
“好的……”
我将短刀的刀尖刺向她的左胸。
殷红的鲜血自细微的切口洒落。这是她性命尚存的证明。
“如果……你成功把我作成了音乐盒……”她开口。“请把我……放在这海墟的……最高处。在我成为音乐以后……我想远眺这个世界。”
听着她的话语,我不自觉丢下了短刀,使尽全力紧拥着她的身体。
我感受到她的胸口传来微弱的跳动。
“我没办法继续动手。”我的身体不停颤抖。“伤害你是这么痛苦难耐的事……”
“请你继续。你就把我当成音乐盒的材料吧……把我当成……一个小小魔法的材料……来,继续吧。”
她胸口的跳动确实一分一秒都在减弱。
那是她的生命,也是一种音乐。我不能让它停歇。
我必须将生命直接改造成音乐。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却还是再次拿起了短刀。
我要将她——
改造成音乐盒。
变成音乐。
“我真的对你很过意不去……硬是要你配合……我的任性。”她断断续续地说。“但有你为我做这些事……我感到好幸福……”
她缓缓闭上双眼。
“你还不能死啊!你要活下去,成为弹奏音乐的力量!”
“啊……月光洒在身上……”她的记忆与时间感开始混乱。“音乐盒响起来了呢……”
我把自己原创编曲的音筒安装进从工作室带来的音乐盒台座里,启动音乐盒。音梳弹奏的声音在浴室里回荡得更响亮,乐声震动着我们的鼓膜。
“这是我为你所作的音乐。”
“谢谢你……这下我……”
她就此绝口。
我将她抱到浴室的地上让她横躺,用几近粗暴的手劲、按压她随时会停止生命活动的娇小胸膛,试图急救。
然而她没有起死回生。
她死了。
我将短刀慢慢地戳入她的身体。紧绷的薄膜被割裂,鲜红的肌肉三两下就从肌膺探出。暗红色的血液顺势涌出,沾湿了短刀。我拿起莲蓬头用热水冲洗血液。我将短刀戳得更深也更久,沉默地进行在她体内安装音乐盒的手续。我已不再哭泣,也不再颤抖。
她的肋骨成了音筒的轴心,同时也是固定音梳的台座。我本来就能不费吹灰之力作出掌心大的音乐盒机芯。要我作一个能收进女性胸口的机芯,只是小
事一桩。我在靠近心脏的血管上安装齿轮,设置心脏为音乐盒的动力来源。
随后我小心翼翼地安装音筒。音筒上的音乐是我自己谱的曲子。这是我献给她最后的祈愿。我将以往未能充分传达的话语,以及此后希望传达的话语,全变换为乐声。
最后我缝合她的胸口,让她以音乐盒之姿重生。
但她没有发出声响。
事到如今早已无可挽回——
我帮她穿上衣服,抱起她直接从窗户走到外头。
我抱着她走在满月高照的海滨。
走向海墟的最高处。
有一栋满是龟裂的混凝土大楼宛如巨大的坟墓,在海岸竖立。大楼长方形的影子在月光照耀下伸长,投射在侵蚀步道的宁静浪涛上。到了满潮,水会淹没大楼的一楼。现在刚好是退潮,大楼的入口是干的。将视线朝海的方向望去,还能见到其他几栋高耸的大楼,只是每一栋的下层都被海淹没,无法徒步进入。从海面上星星点点探出头来的电线杆,清楚地点出了沉入海中的道路形状。
我进入大楼爬上楼梯。这栋大楼是这一带最高的大楼。或许是受到地盘影响,建筑物整体略为倾斜,倒是不妨碍行走。我逐一攀登空荡荡的灰色楼层。
我踹开生锈的大门来到顶楼。冷风呼啸,是令人怀念的冬季寒风。星空算不上一望无际,倒也还能见到一些星点。最重要的是月光皎洁无比。满月原封不动地倒映在淹没大楼的海洋上。海的另一端还能见到上有灯火的都市。在几年前,这里还与都市那边的海墟相连。在海拔高度的恶作剧下,却成了这种光景。
我让她坐在能一览风景的位置。
这就是你满心期盼'悲哀而美丽的衰亡风景。
我在她身边坐下,仰望月色。
此时某处传来宁静的乐声。
错不了——这段乐声是从她的胸口中传出,虽微弱但确实存在,悄悄地弹奏出声。她苍白的脸面向着月儿,仿佛身处睡梦之中地双眼紧闭,宛如歌唱般地低咏孤独的音乐。她终于重生为音乐盒了。
好了。你成为音乐了。
以她的生命所弹奏的末日旋律化为月光,将海一点一滴染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