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少女音乐盒 终响 改变世界的故事

玄关附近残留着无数的脚印,诉说着今天的起起落落。唯有一组不合群的脚印朝废墟的方向消失。

这一定是仓卖的脚印。我们追着脚印前往废墟。

废墟完全被白雪垄罩,原先被瓦砾与粉尘弄得灰扑扑的景象全都被一片洁白净化。穿过云层缝隙洒落的阳光,在车道划下一道鲜烈的光芒之线。我们跨越阴影的界线,一起进入光辉降临的区域。然而天空立刻被乌云垄罩,熟悉的幽暗包围着我们。

我认识这条路。应该是在昨天下午,我跟悠悠你追我跑地穿过这条路。她注意到我,心花怒放地迎着我笑。我好怀念当时的笑容。她现在双唇紧闭,一脸严肃地在我身边行走。吹过废墟的风扬起她的白发,她娇小的耳朵暴露在外。

追寻着脚印,巨大的建物突然其来地挡在我们的眼前。两栋大楼紧紧相依而建,脚印则朝大楼的夹缝延伸。这里是之前的细长隧道。

我们加快脚步钻进大楼的夹缝中。狭窄的黑暗带领我们前往静诸的场所。

穿过大楼的夹缝,视野开阔起来。

这里是我昨天跟悠悠一起来过的玻璃泉。

神奇的是泉上没有积雪,彩虹波光荡漾。仓卖脚印经过泉水旁,消失在一栋大楼内。

我们抬头仰望大楼。由于地盘变动与长年腐蚀,那栋大楼呈现波浪状的歪扭,仿佛随时会坍塌。我跟檀野正要进入大楼时,悠悠揪住我的衣服摇摇头。

“呜——呜。”

“你怕危险?”我看出她的表情想表达什么。“但我们一定要去。”

悠悠拿不定主意。她可能害怕面对真相。

我双手包住她的左手,稍微温暖她冰冷的指尖。援野丢下我们先行进入大楼内。我在悠悠放心下来前维持这个动作。悠悠终于肯动身了。

我们爬上半崩塌的楼梯。每一层楼的地板上都有大幅龟裂,内部的钢骨与电线暴露在外。坍塌状况严重,天花板还有细碎的瓦砾啪啦啪啦地掉下来。我们来到最上层。通往屋顶的门是开着的。屋顶的积雪上留着脚印。在脚印的尽头,一道黑色人影伫立。

一名老人坐在屋顶的边缘。

仿佛终于在漫长的人生中找到容身之处,他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背紧依着天空。

“真快。”仓卖说。

强风在他的背后吹拂。

“对你们来说这是场漫长的旅途,但我的旅途远比你们还要长久。你们能懂吗?”

“检阅局将会认定你是书籍与谜晶的持有者。同时关于谜晶的连续杀人案,纪录上的真凶将写着你的名字。”

檀野握着手杖,尖端拄在雪地上。

“这也无妨。”

“即使你是无辜的?”

仓卖仿佛对一切皆已释怀,深深地点了头。

“是吗。”复野像是将剑收回鞘似地将手杖夹在腋下。“我只想确认一件事。被烧毁的谜晶是冰吗?”

“我应该说过,我不清楚。”

“你不可能不清楚。我认为卡利雍馆里只有你知道谜晶的存在。此外,没有人知道谜晶是什么。”

这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莫非时雨等人没见过谜晶?

“你出于什么根据而有这种想法?”

“要是时雨等人知道谜晶的存在,应该会跟书籍一样藏在海岸大楼里。然而谜晶是在塔里找到的。只有谜晶放在塔里很不对劲。”

“我倒觉得唯独把谜晶放在身边没什么不对劲。我还觉得音乐盒本来就该藏在宅邸。”

“在居民个个都很了解音乐盒的卡利雍馆,这种作法并非上策。美雨可能会为了参考而把音乐盒拿回房间。或者悠悠也可能为了听音乐拿走音乐盒。有里也可能会注意到上头的奇特宝石。比起瞒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的检阅官法眼,应该会更重视防备自己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是会想到把谜晶藏在宅邸外。之所以没这么做,我只想得到是因为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有谜晶的存在。”

“唔嗯……”听见檀野的反驳,仓卖仅是发出沉吟。

“我不在乎你想做什么。但要是不肯招出任何谜晶的事,检阅局想必会全力追捕你。”

“你的口气还真是事不关己。你不也是检阅局的人?”

“我这不是警告,只是告知事实。要是继续隐瞒谜晶,未来悠悠与克里斯将会被拘禁。你未必乐见这样的事态发生。”

“原来你是想说我俩利害关系一致啊。”

仓卖与援野似乎在超乎语言的层次里,达成了互相理解。

“也罢……剥夺你们的自由绝非我的本意。”仓卖死了心叹口气,挺起身子端坐。“没错,那是冰的谜晶。”

仓卖终于坦承。

“真、真的吗?”我不假思索探出身子询问。

“对,错不了。那是我二十五年前在本土买的,也是我第一个拥有的谜晶。我至今拥有过七个谜晶,其中五个在黑市以适当的价码卖出。这都是在少年检阅官制度成立前的事,说不定都不在世界上了。留在手边的剩冰与凶手这两个。两个都镶进音乐盒,我很中意。”

我们这下终于从仓卖口中问出关键证言。这下寻找谜晶的行动得以告终,刈手那关也过得去了。我们的海墟之旅终于可以划下句点。

“我从没跟时雨他们提过谜晶。但他们很可能在走私书籍时自行获得谜晶的知识。”

“他们杀害了三名女性并冰封尸体。你对这件事知情吗?”我问。

“我从来没确认过真相。但佣人不告而别时,我就想像过差不多是这么一回事。”

“仓卖先生你是不是告诉过他们关于冰的谜晶知识?”

“刚才我也说过了,我从来没教过他们什么。”老人平淡地说。

冰封尸体并把冰柱作成音乐盒的想法,是时雨他们自己想出来的吗?或者也可能一如仓卖所言与谜晶无关,而是他们在走私过程中突发奇想。

听仓卖的说法,我实在感觉不出他与时雨等人之间有强烈的关联。看来刈手声称仓卖才是幕后黑手,这说法与事实有点出入。

仓卖虽知悉时雨等人的行动,却避免介入。他看起来甚至一开始就对时雨等人的行动不怎么感兴趣。若果真如此,很难想像仓卖会为了灭口或收拾残局之类的理由杀害他们。

莫非理由另有他者?

还是说仓卖果然不是真凶?

我突然不安起来。

眼前的现实会不会只是某人打点的幻想?

“你是不是在隐瞒什么?”我鼓起勇气继续道。“你该不会在包庇某个人吧?”

“包庇?”仓卖一脸意外地歪着头。

“因为……仓卖先生你看起简直就像希望被误认成凶手。是不是因为你知道真凶的身份,不想把对方交到检阅局手上?你打算牺牲自己代替他丨?”

“哈哈……”仓卖突然痛快地笑了起来。“这年头只有超级滥好人才会冒出这种想法。克里斯,我真是越来越中意你了。”

“我说错了吗?”

“不,经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你的话虽不中亦不远矣。没有人乐意见到自己的宝贝被别人随意玩弄,更不可能将宝贝交给检阅官。但说我包庇就不太对了。”

“那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忍不住用了责问的口气。

“目的吗?”仓卖的嘴扬起扭曲的笑容。“我原本打算将真相埋藏在心里离世,但看来没办法这么做了。我的原定计划出了点乱子。但我绝不认为你们出现在这里是种不幸。克里斯……就算真相难以承受,你是否仍会接受?”

“我会的。”

“这样啊。”仓卖品头论足似地打量着我。

我望着仓卖身后开阔的天空。

远方天空的各个角落都能见到光线穿过淡去的云层之间射入海中。

“说实话我一直待在这里等你们。我想请你们稍微听听老人家的往事。说不定往事可以揭发真相。别担心,这故事并不长。你们愿意听我说完吗?”

我点头答应他。悠悠害怕地抓着我的手。

“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老人娓娓道来。“当时有名制作音乐盒的天才住在卡利雍馆。那名男子爱上住在卡利雍馆的女孩,但女孩已有未婚夫。女孩按预定与未婚夫结婚,成了男人遥不可及的存在,尽管如此男人还是继续为她制作音乐盒。有一天女孩的丈夫企图杀害她,因为他想夺取卡利雍馆的财产。然而计划失败,女孩身受重伤却保住小命。可是当时的环境没有充足的医疗资源。女孩变得衰弱,命在旦夕。此时女孩请求男人把自己作成音乐盒……”

这件事实际在卡利雍馆发生,而故事几经扭曲,现在则以怪谈的形式流传。

“此后将女孩作成音乐盒的男人,从卡利雍馆也从海墟消失了。他留下了几个音乐盒。那些音乐盒现在还放在卡利雍馆里。”

“男人上哪里去了?”

“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我不知道男人去向。男人对试图杀害女孩的一伙报仇完毕,就此失去踪影。我只知道留在卡利雍馆的人的后续。跟女孩结婚的丈夫,

他的胸口因为男人的复仇留下了大规模的伤痕,但捡回一条命。对他忠心耿耿的跟班头部遭到重击,视力变得非常差,

但也没危及性命。活下来的这些人等到伤痊愈,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在卡利雍馆生活。而他们找到新的淘金方式,对走私书籍产生兴趣。他们以外的人全都因为这起骚动回到本土。”

“胸口有伤的男人是时雨先生,头上有伤的男人是矢神先生吧?”

“没错。”

“仓卖先生你自己呢?”

“我一点也没变。我从当时到现在,都只是雇主。”仓卖双手交握靠在大腿上,动也不动地说道。“在此之后有好几个工匠来到海墟又回去了。那起事件之后,新来又留在这里的人只剩有里、牧野跟美雨。”

这次杀人事件的登场人物开始到场。

但我还是看不出仓卖说的往事与杀人事件的关联性。

“就在四年前,我遇见了悠悠。”

仓卖的故事终于提到了悠悠。悠悠抓着我的手劲越来越用力。

“我当时在找帮佣。平常我都是从孤儿院找人雇用,这次也是这么打算。接着我在某间孤儿院发现悠悠。她嘴里哼的歌让我不禁心头一颤。她唱的歌无疑就是那名作音乐盒的天才献给死去女孩的曲子。”

经过十年以上的时光,卡利雍馆的悲剧与孤儿院的悠悠透过音乐搭上线。

“会不会是捐赠的音乐盒里头混进了男人留下来的音乐盒?”

“不可能。我很清楚捐出去的是哪些音乐盒,不然我也不会惊讶。我很想知道她到底在哪里学到这首曲子,但她无法回答。悠悠几乎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这也不音〖外,想想她经历过什么不幸,也是无可奈何。但至少她曾经有个机会,在某个地方听到那名男子写的曲子。”

悠悠的过去存在许多谜团。尤其在她进孤儿院以前的事,她自己大多不记得。

“她可能偶然在某处听到了音乐盒的旋律。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我实在无法忽略另一个可能性。”

“是什么?”

“悠悠死于洪水的父亲,会不会就是从这个海墟消失的男子?”

“怎么会……”

我转眼窥伺悠悠的表情确认。悠悠双眼瞪得跟铜铃一样大,视线仓皇不定。

“以年龄来看,这也并非不可能。不过……一切只是我的想像。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我感觉注定如此,便决定找她来卡利雍馆。”

“你想代替那男人养育悠悠吗?”

“应该是吧。但老实说我心中并没有对他的愧疚或偿还。我单纯是着迷于悠悠的歌声。那一丝不染的纯净乐声……就是她心灵的体现。我想要得到悠悠。我想要养育悠悠。我甚至甘愿奉献自己剩余人生的一切,将她养育成活生生的音乐。要是我能办得到,她将会成为我的最高杰作。我深信如此。”

仓卖的语气平稳没有迷惘,甚至听起来有些骄傲,仿佛他打从心底爱护、疼惜悠悠。但这反而令我感到毛骨悚然。仓卖的眼珠看起来就像是浅层没有深度的玻璃工艺品。

仓卖的嘴角扭曲,露出宛如置身梦境的陶醉笑容。

“想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悠悠自己也需要音乐。音乐帮助她一度死绝的心找回感情。哀伤的乐曲等于是悠悠的哀伤。欢乐的乐曲则是悠悠的喜悦。她的心若是音乐,她就等于是音乐。是的,悠悠在这个世上以音乐的姿态重生了。”

相较于仓卖的一脸自信,悠悠看起来极为不安。

“悠悠成了一如我所预想的作品。要是再花上几年琢磨,想必会成为最高杰作……”

仓卖的口气遗憾无比。他镇定的态度没透出半分疯狂。

然而我一开始就深知仓卖的异常。打从他在帮悠悠装的义肢中加入谜晶的那刻开始,我就觉得他不对劲。即使如此,因为这是悠悠自己的要求,我觉得那也没关系。

然而实际上关系可大了。

仓卖或许根本不把悠悠当人看。

他说不定想运用音乐恣意形塑她的心。如果音乐就是她的心,挑选灌输她的音乐,就能任意塑造她的心。仓卖正好处于这种立场。

“悠悠她……”

我无法克制开口的冲动。即使悠悠正扯着我的衣角,想阻止我说话。

“悠悠她才不是你的音乐盒!”

我的声音没入连绵的楼房山谷。在积雪的谷间,我的声音未曾回响就被雪吸收消逝。

仓卖露出满意的笑容。

“没错,悠悠不再是我专有的作品。她成了我们大家的作品。现在正是将她的乐声散播世界的时候。”

“我们大家……?你在说什么?”

“对了……我必须让你弄清楚整件事。你能再听我聊往事吗??”不等我答话,仓卖继续道来。“我本来只是个工业技师,过着与音乐无缘的人生。我开始经手乐器,是在焚书的时势之下,音乐开始受到社会排斥的时候。黑市开始交易乐器,卖价异常高昂。优质的乐器原本就是天价。转入黑市以后,这门生意足以让人发大财。后来我以保护音乐与乐器的名目设立组织,然而我实际上的目的只是让乐器交易可以在台面上进行。这全是因为我发现乐器很值钱。”

“你就这么需要钱吗?”

“这还用说。活下去就需要钱。”

“那你说要为后世留下音乐的信念……”

“起初我当然也心怀高贵的信念来面对乐器。但在我来到四十后半,有天我1觉自己沉浸在丑陋的私欲之中。就连最初的信念,搞不好也成了欺骗自己的谎言。到头来我既不是高洁的音乐家也不是乐器工匠,我不过就是——一无所有的庸俗之辈。”

仓卖自嘲地笑了。那份笑容比任何话语都还精准地点出了他的人生。

我与悠悠紧紧相依,保护彼此免受他穷途末路的嘲讽,以及受风儿翻腾四散的雪片侵袭。“守护音乐,留下音乐……我要是不为自己准备生存理由就无法骄傲地活下去,或许我因此才会说谎。在我如此欺瞒自己的时候,我开始将谎言误认成信念。我太过向往高贵的气概,才会蒙骗自己。或许正因如此,悠悠清澈纯洁的心灵在我眼里看起来更美。”

老人朝远处眺望,宛如在回顾自己的人生。就在最后,他的视线落定在悠悠身上。

“仓卖先生,那你怎么看待卡利雍馆的日子?在这种海墟生活下去应该很不方便。你能忍受这种生活,难道不是因为你想保护逐渐失传音乐的信念没有一丝虚假?”

“我安身于海墟,是另有理由。”

“是为了隐藏谜晶。”复野开口。

“没错……我在走私乐器时发现了谜晶这玩意。据说那是失传的推理结晶。它远比乐器有价值,在这个时代具有重大意义。这是因为推理与音乐不同,已经失传了。我从得知谜晶的存在那刻起,终于找到自己该走的路。”

这里又有一名人生被谜晶打乱的人。说不定一切的起因,最终还是得归咎给谜晶。

“二十五年前当我取得谜晶时,我的价值观产生了大幅转变。谜晶的历史感动了我,让之前那些关于音乐与乐器的漂亮话都显得愚1无比。”仓卖在腿上摊开双手,注视的眼光就像在眺望铭刻于掌间的过去。“留下谜晶的人们心意深重无比。相较之下我所做所为只不过是自我满足,而我还没有他们的高洁情操。我的双手沾满了肮脏的私欲,我是堕落的。我缺乏的东西,或许就是清澈一如谜晶的无暇纯真。”

悲叹于世界的去向,走过人生风雨的男人,最终获得了方向。

那是名为谜晶的方向——

“我过往的人生都献给了失落之物。然而我终于领悟了。我们必须创造新事物,而非为失落喟叹。这正是我该做的事。”

老人的语气充满力量。

我多多少少可以理解仓卖的主张。因为他的诉求就跟我旅行的理由几乎相同。

纵使我不想承认,我们实际上都是受谜晶引导的同类。

仓卖与我之间到底有多少差异?若我们真有差异,那也只是人生耗费了多少时间,又剩余多少时间。他的人生经验远比我丰富,然而年迈的他来日不长。我为了追求推理而踏上旅程C仓卖呢?

“仓卖先生,你想追求什么?”我问。

仓卖默默地笑了。

那正是被检阅官亲手抹消之物。在从这个世界佚失的众多事物中,特别遭受否定的存在。“自从检阅局掌握实权,人们认为犯罪已被扑灭。但实际上呢?检阅局仅是封锁了真相。他们的作为,就是将所有情报握在自己手上,转变为对自身有利的情报再散播出去,强化控制的统治机制。犯罪被他们封印于黑暗之中。这说得上是真正的和平吗?能打破这个架构的东西不是钱。光是钱派不上任何用场。那权力呢?可是权力早就握在检阅局手上了。我们唯一可行的手段……就是进行颤覆检阅局的犯罪。我在卡利雍馆过着被音乐盒包围的生活,也是作为1备犯罪的掩护。从二十五年前开始,我的心弦不曾被犯罪以外的事触动。在我女儿死去的那晚也没有半分悲伤。在我得知女儿的死与

犯罪相关时我甚至于有荣焉,因为我如愿以偿。”

天啊……

不。我跟这个人绝对不同。

“原来如此。”复野听了仓卖的告白仍维持冷静。“因此你利用了悠悠。”

“利用?这么说就不对了。我是培育。将她培育成改变世界的‘凶手’。”

“这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问道。

“她是高贵无比'奏响名为犯罪的乐曲的音乐盒。她就是——少女音乐盒。”

仓卖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让悠悠微启的双唇阵阵发颤。

“悠悠,你既不是人也不是音乐。你是‘凶手’。”

“悠悠是‘凶手’……?”

“没错。悠悠,我不是教过你那只右手的用法吗?那些机能当然不全是用来辅助日常生活。你的右手是义肢、是音乐盒,同时也是凶器。我教你的几个机能,是杀人的方式。”

悠悠摇头否定他可憎的话语。

我觉得自己终于了解老人的意图了。仓卖想让悠悠代替他,获得他没能获得的东西。

“我还有许多必须教导她的事……谁能料到少年检阅官竟然来到卡利雍馆。这真是天大的失算。我本以为这一天将会在很久的未来到访,岂知命运的时钟早了一步。都怪有人打小报告。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去告密……但悠悠还没完成。总之我必须让悠悠逃走。”

“你之前告诉我们那些放走悠悠的理由,全都是假的啊。”

“不是假的。我的确想让她远离检阅官。我只是跟你们隐瞒了一些真相。”仓卖不再流露笑意。“我不甘让悠悠离开我的掌心,然而我也觉得这反而是个试炼悠悠的好机会。只会窝在宅邸里听音乐,无法成长为‘凶手’。让她成为犯罪者遭受追捕应该不错……好在她去了本土就会被敌人包围。要是她轻易就被追兵逮捕,就表示悠悠不是那块料。要是她能逍遥法外到风波平息就及格了。”

我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悠悠时的情境。

当时我压根也没想到,悠悠背负这么残忍的命运。

“我处于随时可以了结事态的立场。我只要跟检阅官交出冰的谜晶,就能证明悠悠的无辜。我只要把拥有谜晶的罪行赖到时雨头上就好。我故意把谜晶放在塔里,就是为了方便嫁祸给平常会使用塔的他们。他们还有走私书籍的嫌疑,最适合背黑锅。若是谜晶是在塔里发现的,被烧毁的地方也仅限于塔。我打算等问题解决后前往本土迎接悠悠。然而出乎我意料的事态再度发生。悠悠才过一天就回到卡利雍馆。我原本还说了重话把她赶出去……事情有点不太对劲。至少悠悠本身不会选择回到卡利雍馆才对。克里斯,关于这点虽然也是你们推了她一把,我却不得不认为还有别的理由。不久后我听说牧野遇害,于是我明白了一切。”

仓卖的表情充满了自信,堪称是知晓一切的人才有的从容。

“是的——悠悠以“凶手”的身份回到这里。”

“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个海墟发生的连续杀人案,凶手是悠悠。”

悠悠畏畏缩缩地后退一步,从我的身边离开。冰冷的空气钻进我与她之间。

“悠悠是凶手?这怎么可能!她可是跟我们一起回到这座海墟的。牧野先生则是在我们渡海前一晚遇害。当时悠悠可是跟我们一起待在本土喔?”

“她用了诡计。”

“诡计?”

“我曾经跟悠悠说过水底道路的事。除了她以外,没人知道水底道路。我判断她用水底道路前往本土,这也是我的原意。但我错了。悠悠没走水底道路。”

“那悠悠又是怎么去到本土的?”

“她搭了检阅官的船。”

“可是在悠悠离开以后,刈手他们检查时船都还在……”

“她不让检阅官发现她开船逃跑,特地等到检阅官来检查。之后再把船偷偷开走就成了。”启动那艘船不需要钥匙。只要有心,谁都能偷偷开走。然而悠悠真的有办法发勋船吗?“悠悠她自己大概只是想瞒过追兵吧。至少她当时应该没想过那艘船能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悠悠搭上检阅官的船渡海后,在本土某处停船,往镇上逃。”

我与悠悠就是在当时相遇。

我很难认同我跟她的邂逅是经过计算的。因为当时她根本不知道我这个人的存在。

“可是……我们那一整天都待在一起。”

“你们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全都黏着彼此。”仓卖立刻接话。“悠悠在夜深以后,悄悄离开你们身边,独自回到船上。此时悠悠已下定决心要成为‘凶手’进行犯罪。克里斯,这恐怕是因为她认为你可以利用。”

“哪有这种事……”

我望向悠悠。悠悠仍傻愣愣地凝视着右手。

“悠悠在晚上搭船回到海墟。此时她撞见了企图逃跑而来到栈桥的牧野。我不清楚悠悠起初是否有杀害牧野的打算。但既然被他看见了,就只能杀了他。悠悠用绳索与船将牧野的尸体插上灯塔以后,便若无其事地回到你们身边。”

悠悠也符合刈手推理的条件。

但我很难想像昨天早上还跟我在学校走廊上问好的她,先杀过人才跑回学校。

我实在……很难想像。

“矢神先生的命案呢?悠悠才不可能把矢神先生推下去。光靠她一个人,并没有办法对抗矢神先生。说起来她根本没空跑去那栋大楼。”

“很难说吧?矢神死的时候,悠悠应该有一段时间独处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忽然回想起来。

那是在中午过后。我们在收藏室寻找谜晶时悠悠突然跳出阳台,独自消失在森林里。她要去拿被她带出门的音乐盒。我在废墟城镇才追上她的脚步。在此之前她的确都是一个人。

矢神死亡的大楼与我们在的废墟是同一个方向。全力冲刺或许可以在两地来回。

是的……以她的脚力来说。

“悠悠很确定矢神去了藏书处。悠悠比矢神早一步来到海岸大楼爬上梯子,事先将架在五楼深谷上的桥推下去。这么做可以想见矢神会在五楼深谷前不知所措。此后悠悠从四楼窗户进入建筑物,藏身其中。不久后矢神来到大楼。他一如预期在深谷前驻足。见到他这个模样,悠悠只要冲出去给矢神的背推一把即可。这点小事孩子也办得到。”

“哪有这么简单!”

“只要用上她的右手,悠悠就办得到。”

我与悠悠分开不过才十分钟。她真有办法在这段期间埋伏杀害矢神再返回吗?

“时间太短了,悠悠做不到。”

“悠悠知道一条她专属的捷径。那大概是一条连我都不知道的秘密通道。毕竟悠悠似乎常常在那一带晃荡。她一定是在找可以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的道路。”

“才不是……”

我绝不能认同仓卖的推理。我触碰悠悠的手,希望她亲自否定。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地皱着眉头,再次机械式地摇摇头。

“高塔的密室杀人呢?”我逼问。“塔无庸置疑是密室。悠悠绝对没有办法杀害时雨。”

“这并不难。关于脚印,只要在下雪时往塔的方向移动,隔天早上脚印就会被掩盖了。”

“你的意思是她在下雪时潜藏在塔中伺机行动吗?但不管对方是谁,时雨先生都会注意到塔里躲着其他人。”

“是吗?要是有个时雨不会注意到的躲藏处呢?”

“没有那种地方。我跟援野调查过了。”

“不,有一个地方符合。”

“……那是哪里?”

“是屋顶。悠悠爬到钟楼外,躲在三角屋顶上。”

“这不可能。我实际见过屋顶,屋顶的斜度实在没办法给人躲藏。再说当时在下雪,踩在上面应该很危险。”

“但那里是唯一的藏身之处。你应该也知道悠悠身段有多么轻盈。别人办不到,只有悠悠办得到。所以除了悠悠以外,没有人能够杀害时雨。”

“你胡说丨■”

“我倒是觉得很有逻辑。时雨当然也会爬上钟楼确认有没有人躲藏。但他没见到任何人的身影就放心了。要是他去室外确认屋顶上方,说不定就能逃过一劫。或者他如果注意到某一扇窗户没上锁,说不定就会发现‘凶手’躲在屋顶上。”

我照着仓卖的说明想像起昨晚躲在塔上的悠悠。悠悠在飞舞的雪花中藏身于屋顶上。不久后她悄悄溜回塔里。从梯子架设的地方向下望,应该能见到待在塔内的时雨身影。

“凶器早就放在手边,是音乐盒。接着只要等时雨为暖炉点火的那一刻,把音乐盒丢下去就行了。悠悠大概认为这是对付小心翼翼的时雨最好的办法。”

即使悠悠使用这个办法成功杀害时雨,她还是必须溜出完全上锁的高塔回到宅邸。

这真有可能办到吗?

“使用音乐盒当凶器还有一个理由。”仓卖说道。“它同时也是制造密室的道具。”

“用音乐盒制造密室……?”

“只要用一条略长的线就行。”

“光是拉一条线过去,没办法牵动门

上的栓。”

“该锁上的不是门,而是钟楼的窗户。先将尾端打了一个套环的线勾在窗户的把手上,再将长度充足的线另一端,绑在音乐盒的音筒上。接着把音乐盒的发条上紧,预备工作就结束了。悠悠拿着那个音乐盒钻出中楼的窗户后,将音乐盒丢进窗子里。接着她迅速关上窗户。音乐盒掉落时,线会变得紧绷,把窗户的锁向下扳。而音乐盒本身会从钟楼掉进塔里,混入其他摆在塔里的众多音乐盒之中。由于那个音乐盒上过发条,音筒会继续旋转,在发条松开之前将会自动回收线……”

我按照仓卖的说明想像起那副模样,心中也的确浮现我当时所见到的相同密室。

“悠悠靠这个手法制造密室之后,从高塔的屋顶跳下长廊。这距离虽然略高,但想必难不倒身轻如燕的悠悠。毕竟我会看上她,比起歌声,更是因为她耐操的身体与轻巧的身段。她回到宅邸时仍在下雪。悠悠便是像这样制造密室,企图逃脱罪嫌。”

“但悠悠昨天晚上跟美雨一起待在房间里,她有不在场证明。”

“在听到声响之前,美雨都在梦乡之中。悠悠在这段期间前往高塔结束犯行,在雪停前回到房间。就这么简单。”

仓卖口中以悠悠为真凶的连续杀人事件在此划下句点。

“那你怎么说明时雨的推定死亡时间?根据槚野的相验,他的确是在雪停后遇害的。”

“说起来他又是根据什么来判断死亡时间的?是看尸僵的程度吗?如果是这样,我必须说他的验尸结果出错了。我看暖炉的火大概只燃烧了一瞬间,塔内一直呈现低温状态。因此尸体现象进行得较为缓慢,死亡时间才会判断得比实际行凶时间来得晚。”

仓卖的说明充满意外性,也证明了诡计能化不可能为可能。看起来难解无比的密室,似乎也真的被他的说明揭穿了。

在他的故事里头,凶手只可能是悠悠。

“悠悠。”我轻轻呼唤她的名字。

悠悠吃一惊地回望我。接着她用力地摇头否认犯案。她的眼神拼命向我陈诉自己的无辜。

“我知道的。”我尽我所能对她挤出笑容。“悠悠不是凶手。”

“你又有什么根据?”仓卖的话语宛如刀刃般指向我们。“异国少年,你要记清楚。在你深爱的推理世界中,光靠感情是无法推翻逻辑的。”

“动机呢?你倒是说说看悠悠为什么得杀死时雨先生他们啊?”

“复仇——除此之外绝无可能。”

“你的意思是悠悠帮佣时被时雨先生他们整得很惨,所以才杀了他们?”

“不,悠悠不是为自己报仇,而是为了她的父亲。如果悠悠真的是那个作音乐盒的天才的遗孤……她应该就是要代替父亲达成复仇。时雨是曾经谋害父亲旧情人的家伙。他的党羽矢神也是同罪。牧野虽然与当年的案件没有直接关系,往后却也成了时雨等人的爪牙,与走私书籍跟杀害佣人有密切相关。或许杀害牧野只是突发事件,然而将他们从世界上抹消,是悠悠成为‘凶手’以后最先选择的犯罪。她大概是想清算过去投入新生吧。”

“那只是你的想像。悠悠才没有杀害他们!”

“克里斯,你还不懂吗?我须让有‘记述者’谜晶的你见证真相。你必须承认真相。”

“……由我来见证?”

“没错。用我们的真相,来揭发检阅局II划的卡利雍馆杀人事件之虚像。检阅局的权威将因此动摇。你要让所有人明白检阅局并非永远正确。你要写下改变世界的真相。”

“这……不是我想做的事。”

“克里斯,你办得到的。用真相改造世界吧。”

仓卖为了威胁检阅局的地位,自愿承受真凶的指控,制造出交给刈手等人虚伪的真相。这是个以推翻为前提的虚假真相。检阅局在仓卖的精心布局下,犯下无可饶恕的错误。而我要是写作以悠悠为真凶的书籍,说不定就能动摇检阅局的权威。人人将会质疑检阅局准备的真相。但这真的是我该做的事吗?

改变世界的故事。

这听起来很棒。一如仓卖衷心盼望,或许我在心底也渴望着这种故事。

但这是唯有我办得到的事吗?

照抄某人所准备的真相,真的是我的任务吗?

“你要是无法接受,我就让你见识故事的结尾与开始吧。”仓卖缓缓站起身,接着以至今我们不曾听过、清晰而富含坚定意志的声音高喊。“悠悠,你过来。这是你最后的差事!”

悠悠大吃一惊地肩头一颤,胆怯地缩着身体僵在原地。随后她垂着眼望向我。

“悠悠,你用不着过去。”我说。

“快,悠悠,来吧。”仓卖向悠悠伸出了手。

悠悠盯着他的手。就是这只手将她带出孤儿院、将她的右手改造成‘凶手’,四年来对她宠爱有加的手。

“悠悠,你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仓卖的表情极为平静慈祥。

“你现在当场杀了我。”

悠悠倒咽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

“这么一来你就会成为千真万确的‘凶手’。克里斯也会接受事实。”

“仓卖先生,你这是什么话!”我赶紧将视线从仓卖身上别开。“悠悠!不可以!”

我的声音真的传得进她的耳里吗?悠悠将自己的右手抱在怀中,退得更后面了。

“悠悠,不可以别开视线。”

仓卖爬上略高,层的屋顶边缘,站在差一步就会坠落的位置转过身来。

矗立于死亡边缘的老人,看起来绝不巨大。他受到大楼风翻搅的身影,俨然就像是长年风吹雨淋而腐朽的废墟一部分。

“要是你拒绝,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是要直接杀了我还是间接杀了我,你自己选吧。”

老人的身体看起来随时都会倒向空中。

“呜呜!”

悠悠抽开手,从我的手中逃出。她准备奔向随时会坠落的老人身边。

“悠悠!”我叫住悠悠。

她在距离我二、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悠悠的表情交杂着困惑与焦躁——再不赶过去,仓卖就要死了。

“仓卖先生,你为什么要这样逼迫悠悠丨?”

“我活得太久了。”仓卖的视线穿透我的身体遥望远方,兀自抒怀起来。“但要是能为后世留下名为犯罪的音乐,一切都值得。我的工作将在成为‘凶手’的受害者后告终。悠悠,你就杀了我吧。你的生存理由就是在犯罪史上留名。现在就在这个地方留下你是杀人犯的证据,然后推翻检阅官捏造的真相吧!”

“拜托你不要这样!”我靠近悠悠,想将她拉回身边。

“不准过来!”老人大喝一声。“让悠悠自己选择生存之道。”

我的身体无视于我的意愿,为仓卖的话语驻足不前。

“悠悠,你是‘凶手’。你的右手具有足以勒死人的力量。你可以轻易掐住我的脖子。挥舞时则能成为钝器。你想打死我也无妨。或者你也可以用你的右手,把我从这里推下去。”

“呜呜……”

她的声音很沉痛。害她吟唱出这种声音,才不可能是正确的选择。

“悠悠,你大可以恨我。”仓卖突然温柔地呢喃起来。“在小小年纪就失去一切的你身上,铭刻‘凶手’这可憎音乐的人就是我。这是无可挽回的事实。你觉得拥有谜晶的人真有办法在这世上度过平稳的余生吗?你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持续杀害他人。因为这就是你的存在意义。来吧,悠悠。别再迟疑,唱你的歌吧。”

难道悠悠就只能委身于凶手的命运活下去?

难道她真的是卡利雍馆连续杀人案的凶手?

悠悠低垂着脸,泪水滑落脸颊。

没有声响也不留痕迹,她的泪水就这么消失在霜雪中。

我想仓卖说的往事应该是真的。

他在音乐与音乐盒的伪装下,暗中教育悠悠成为犯罪者,或许不是谎言。

但——

“悠悠!我相信你!你不是凶手!”

我没办法为悠悠道出推理,但我相信她。

悠悠抬起脸,以回问的目光注视我。见到我点头,她用左手擦拭眼角,腼腆地低下头。

“悠悠,你要是不杀了我,就无法自由。”仓卖骇人的声音再次朝向悠悠。“就算你停下脚步,你的命运仍然会取人性命。你必须了解到自己不再是普通人了。”

悠悠将脸正对着仓卖,直直地望着他,横向摇摆脑袋做出明确的拒绝。她的白发在风中飘扬。最后她对着仓卖深深一鞠躬。她苍白纤细的喉咙同时鸣奏起零星的话语。不知是道别,是对从前的照顾表达感谢,还是1歌的片段。

“这就是你的回应吗?”

仓卖嘶哑地低语,向悠悠伸出的那只手无力垂落。

“或许早在那一晚,答案便已注定……”

他望着苍空自顾自地嗫嚅道,接着他将视线转向悠悠。

“但是悠悠,你是‘凶手’的事实依然没变。因为——你刚才这举动杀了我。”

仓卖说完转身背对我们,踩着宛如开门奔向户外的脚步,朝空中一踏。

“愿你们与犯罪同在——”

老人的身体转眼间便消失于视线之中。过了几秒,笨重的撞击声响彻雪中废墟。

仓卖已离我们而去。人竟然能如此轻易地跨越生死之境。

我觉得仓卖或许早已泯灭人性。他着迷于死亡与犯罪,沦落为检阅局预设的违规者。可能在这样的人生中,唯有打造悠悠这个作品,才是他自觉的生存意义。而或许他想在人生的尽头用自己的死亡,换取作品的完成。

悠悠追着仓卖奔向屋顶的边缘,往下方探视。

“呜……”扭曲的不和谐音响起。那或许是她的哭泣,但也说不定是她的悲鸣。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

“悠悠。”我试图靠近她,她却仿佛要逃离我似地随即跳上台阶。吞噬仓卖的天空直逼她眼前。“危险啊,悠悠!”

“呜——呜。”悠悠回过头来,仿佛在否定什么。

“你没有任何过错,我很清楚。所以你快回到这边吧!”

“!”

搞不好她已经领悟到了。领悟“凶手”将会借由仓卖之死变得更加完整。但勇敢的她想必会有这个想法:要粉碎仓卖的野心并不难,只要破坏他的作品一也就是自己。

“不可以,悠悠!”

悠悠用围裙的衣摆擦干眼泪,露出海阔天空的笑容——

永别了。

她像是要将视线别开我似地朝屋缘的彼端探看。她深爱的玻璃泉此时应该也映入了眼帘。“悠悠,你快回来。”

悠悠摇摇头。滑落双颊的眼泪告诉我,她已无法回头。

“悠悠……”

就在此时,我的背后传来稳稳踩在雪地的脚步声。

“仓卖只是把有利于自己的故事用真相这个词包装,硬塞给克里斯。”援野开口。

我与悠悠同时望向他。

“援野,你也相信悠悠不是凶手吧?”

“我不具有能够信赖人的心。”檀野冷淡地回答。“但我知道她不是凶手。”

复野的话让我添增不少信心。

然而悠悠仍伫立在死亡深渊旁,似乎无法决定自己的归所。

该跳下去,还是转回来?

“仓卖认定悠悠是真凶的故事里,刻意省略了几点说明。比方说矢神命案里原本应该放在六楼的书,为什么会跟着矢神的尸体掉落谷底?悠悠难道有移动书籍的意义?”

“以仓卖先生的逻辑来看,可能是悠悠为了吸引矢神注意谷底,才会把书丢下谷底吧。”

“矢神才看不见谷底的书。他的视力非常差,以前他曾经把穿着少年检阅官制服的我认成刈手。我们可以断定他的视力差到会把我跟刈手搞混。仓卖说明过他因为往事而失去视力,但就算不知道原因,只要一起生活,任何人都会注意到他这项障碍。因此凶手不可能是为了把矢神的注意力引到谷底才移动书籍。”

这样的话,是被害者自己移动书籍的吗?但这么一来就与仓卖的说法互相矛盾。仓卖推测桥一开始就被卸除了。明明没有桥,怎么有办法将书籍从六楼运出?

但无论如何,仓卖的假设都有漏洞。

“塔的密室诡计也说不通。”援野继续。“首先从塔顶跳到长廊是非常危险的行为,纵使是悠悠也不可能轻易办到。使用绳子应该有可能办到,但更重要的问题还是脚印。不管是悠悠还是其他人,只要有人抢在时雨之前进入塔内,自然就会留下脚印。很难想像时雨会无视这点。他在进入塔前,应该会先检查平地与长廊两边的门周遭状况,确认塔里有没有入侵者。”

“啊,对耶。”

“说起来悠悠根本不可能比时雨更早抵达塔前。因为昨晚悠悠比时雨还晚离开餐厅。仓卖不知道这件事,才会做出与事实矛盾的推理。”

这么说来昨晚大家聚集在餐厅时,第一个离开的人就是仓卖。所以他不清楚在此之后大家离开房间的顺序。

“埋伏在塔里伺机行动这方法果然行不通……但要是能隔门说服时雨先生让他放自己进去,诡计也就能成立了吧?”

“不可能说服他。对方可是全面警戒。说起来无法言语的悠悠真有可能说服时雨吗?”

“说得也对。”

“仓卖大概是为了把她培养成纯粹的‘凶手’,刻意不教她说话与读写。他明明随时可以教她,却没这么做。这是因为剥夺情报是操纵目标最重要的手段。”

“悠悠不是因为精神上的打击才无法言语的吗?”

“那可能只是仓卖灌输她的错觉。”稷野做了残酷的宣告。“然而这件事却证明她不是凶手。她看不懂文字。因此她无法撕下吟咏月的诗句那页献给尸体。”

仓卖的说明中,没提到关于献给尸体的诗。

“光知道月亮这个词汇,或许悠悠还办得到。但被发现的诗集是外文书。假如有人教她应该也能辨认,但她身边没教她的人。就算有也只可能是仓卖,然而他对这点却没有说明。”

仓卖如果想强化自己的理论,就应该事先强调自己教过悠悠月亮这个词汇。关于这点他却只字不提。

“再来,我调查过所有掉在尸体周围的音乐盒,却没见过音筒上缠着线状物。也就是说仓卖说明的诡计不成立。”

仓卖的说法只是用来对抗检阅局,并不是为了解决案件。因此就算逻辑上有瑕疵,只要我跟悠悠听信了他的说词,或许也就足够了。

但他为何要为了虚假的真相抛弃性命?

或许仓卖对于悠悠是真凶的理论深信不疑。他的故事透出一种将悠悠视作杀人犯再拼凑出案件全貌的异常感,或许因此无法注意到理论中的破绽。

“这下你也知道了吧,悠悠?”我向宛如结冰般凝结在原地的悠悠喊话。“这世上没有否定你存在的真相。”

悠悠一脸泫然欲泣看着我。她拼命故作坚强,硬是忍着不流下泪水。

“要对抗仓卖先生准备的结局,就需要悠悠。没有悠悠就找不到属于我们的答案。”

我向悠悠伸出手。

悠悠突然仿佛失去支撑似地跌坐在原地,最后像个孩子似地哭了出来。

我至今没听过她发出这种声音。“回来吧,悠悠。”

悠悠摇头拒绝。

“悠悠的谜晶才不是罪犯的证据。那是推理的结晶。要是我创作推理小说,让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可以任意阅读的话,悠悠的谜晶就会失去意义。我可以为悠悠打造容身之处。一起去找新的容身之处吧。”

“呜……呜……”悠悠抽抽噎噎地拼命抹干眼角。接着她透过指缝忧心忡忡地仰望着我。“来吧。”我的手碰到她的指尖。

就在此时地面摇晃起来,空气发出刺耳声响。

略高一层的屋顶边缘仿佛被半空揪着开始倾斜。

钢骨发出凄厉的声响。

脚边水泥地上怵目惊心的龟裂开始扩大,吞噬了积雪。

这栋大楼终于来到了倒塌的那刻。

悠悠脚下的地板化为瓦砾开始坍塌。

“悠悠!”我抓住悠悠右手。她的右手摸起来像机械,但确实就是悠悠的手。

她反射性地朝我的所在位置纵身一跳。我勉强接住她差点就要被吸入裂痕内的身体。

脚下的地板接二连三崩塌,虚空紧追在我们后头。

粉尘将我们团团包围。

“动作快!”

大楼似乎开始整体大幅倾斜。我脚上的地面也正向外歪斜起来。

我绝不能放开悠悠的手。“复野!快下去!”

援野试图捡起丢在顶楼的手提箱。他似乎是在第一次摇晃时不小心松了手。然而地面大幅倾斜,不怎么方便过去捡拾。

大楼更加倾斜,就要引导我们坠入深渊。此时稷野的手提箱正好随着雪滑过我的脚边。我的左手迅速捞起它。我们连滚带爬来到楼梯口,一口气冲下楼梯。建筑物的内部布满了无数个去程还没见到的裂痕。我们冲出大楼,逃离从天而降的细碎瓦砾之雨,跌跌撞撞地远离大楼。

回头一看,我见到仓卖倒在玻璃泉旁边。崩塌大楼的外墙化为巨大石块朝该处压下。仓卖的身影连同玻璃泉一起消失于粉尘中。

翻腾的尘埃中,还能见到闪耀着七彩光辉的玻璃碎片飞扬。

回到卡利雍馆,美雨哭哭啼啼地迎接我们。她似乎很担心我们步上时雨的后尘,被仓卖杀害了。她也相信仓卖就是真凶。我暂时将悠悠交给美雨,跟援野一起前往刈手的房间。我们告诉刈手仓卖招出有关“冰”的谜晶的事实,以及他选择自我了断。

刈手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交给前辈收尾果然是正确的。仓卖留下的戏言我就当作没听到吧。我们守住了真相。对检阅局的报告就由我刈手负责。顺便一提,刚才我已将‘冰’的谜晶烧成灰了。这下一切都结束了。辛苦你了,前辈。”

“请问……”我战战兢兢地开口。“我们又该怎么办……?”

“虽然我很想好好质问一番,但既然顺

利发现‘冰’的谜晶,我刈手将会遵守约定,请检阅局不再追究在本土发生的状况。”

“真的吗?”

“不过当局想必会比以往更关切克里斯提安纳这个人。”

“什么……”

“只要你不跟我们作对,就用不着晚上躲起来瑟瑟发抖。只有做过亏心事的人才会害怕。你说是不是,前辈?”

复野不怎么关心我们的话题。一段沉默后,复野突然开口。

“刈手,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寻找‘冰’的谜晶吧?”

“为什么这样问?”

“‘冰’的谜晶放在塔里。跟书籍不一样,极易发现。但你却没找到。还是你根本故心不去找?要是你来到这里的那天就找到谜晶,或许就不会有人死了。还是说你明知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还故意没有动作?”

“前辈这是什么话?”刈手把椅子拉近自己,下颔靠在上头。“我们没义务要预防命案发生。谁死了都无所谓……只要最后找到谜晶,又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我刈手的作风。”

“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你说呢……”刈手还在装蒜,视线飘向墙壁。“我们怎么会有除了任务以外的目的?任务可是我们少年检阅官的生存意义。”

援野跟着刈手别开视线,噤口不语。

“话说回来,听说最近检阅局内部不太平静。据说我们的伙伴中,出现质疑检阅制度的人。导正者与怀疑者……前辈你属于哪一边?”

两名少年检阅官的视线交错。

“……我这问题真傻。前辈可是守住了我们的真相嘛。”

刈手的口气就跟平常一样慵懒。然而他的话语却隐含着尖锐的威胁。我拼了老命维持平静。他该不会知道我们的秘密吧?

“前辈能体会相信他人的感受吗?”

“我无法。”

“这样啊。”刈手宛如陷入梦乡般闭上眼。“我刈手倒能体会。因为我相信前辈。”

刈手露出微笑。

我越来越搞不清楚状况。

导正者与怀疑者。他究竟站在哪一方?

“那么,我们后会有期。”

宅邸的接待室感觉比我们初次造访时空旷许多。时钟正指着下午一点。阳光隔着窗帘撒落室内,碟片式音乐盒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美雨跟悠悠紧依着彼此坐在沙发上。两人都失去血色似地一脸铁青。

“悠悠似乎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背负了很沉重的负担。对不起,我都没有发现。”

美雨同情地俯视着悠悠的右手说道。悠悠笑盈盈地回应美雨。

“检阅官说塔跟宅邸都要烧掉。看来他要是不彻底毁掉就不罢休。检阅官果然不是好东西。”美雨在杠野面前说话也毫不顾忌。“听说过一阵子本土会派人来支援。来支援的人会把有里哥带回本土。有里哥现在被绑在工作室的柱子上睡着了。”

虽然有里让悠悠遇险,又对时雨等人的犯罪知情不报,我却无法憎恨有里。至少他原本应该也是个喜欢制作音乐盒的工匠。

“美雨小姐,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很想留在这里,但也没办法了。这里就要烧掉了……我现在在打包行李。没有多少东西就是了。等到支援的检阅官抵达,我打算搭他们的船去本土。不提我,悠悠你要怎么办?”

“呜……”

“你迟早都必须离开这座海墟。你没办法在这种地方独自生存。”

“呜一呜。”悠悠虚弱无力地摇起头来。

“什么?”美雨瞪大双眼。“难道你打算留在这里?你在想什么啊,悠悠。留在这里根本没有好处。”

被美雨叮咛的悠悠失落地垂着肩膀。或许她还无法下定决心离开海墟在这个世界求生。仓卖在临终前为悠悠的心上了发条,便离开了她。他想为这个世界献上名为“凶手”的乐曲。然而她的音乐盒至今没安装音筒。

从今以后,悠悠真有办法带着“凶手”的谜晶生活下去吗?

“你还有时间思考。不管选择哪条路,都该是悠悠你自己作主。自由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再说你差不多过了别人为你安排道路的年纪了。”美雨努力以开朗的语气诉说。悠悠没点头,只是紧闭双唇。

那副寂寞的表情让我预知了离别。与她度过的这几天内,这是我见过她最成熟的表情。“对了,你们什么时候要回去?”

我探视援野的表情。他没听进我们的对话,正望着时钟。

“我想尽快动身。”我说。

“哎呀,你不慢慢来吗?事情不是都办完了?”

“本土还有人在等我。”

“原来如此,很棒啊。还有人在等你。”美雨说完便从沙发起身。“我们该说再见了。”

“援野?”我呼唤他。

“也对。回去吧。”复野拿起手提箱。

“我送你们到海边。悠悠也一起来吧。”

我们走出宅邸。天空布满被切得细碎的云片,缝隙中可见鲜艳青空。雪开始融化,就像是柔软的甜点。我们朝海边迈进。

我转身回头仰望白色宅邸。

我虽然只在这间豪宅度过一夜,一想到这里总有一天会被焚毁,就感到依依不舍。

我将宅邸烧毁前的模样深深烙印在眼中。

不久后我们抵达海岸边。

海象风平浪静,开船出海应该没问题。我们并列在岸边眺望大海。

船还停在冲上柏油车道时的位置,没被高浪卷走留在原地。

我们所有人合力将船推到海里。积雪还留在地面上,因此光靠我们的力气也能推动船。我率先搭进船里。

复野还是老样子,经过反复犹豫才终于跳进船里。

悠悠没跟我们上船。

悠悠与美雨从后方推船,把船送到离岸边更远的地方。

“你们虽然奇怪,但不是坏人。或许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保重啊。”美雨双脚浸在海水里向我们道别。

“悠悠,你不跟他们道别吗?”美雨温柔地将手放在悠悠肩头。“人家很照顾你呢。”

“悠悠。”我呼唤她的名字。

波浪一点一滴拉开我俩的距离。悠悠双腿插在海水中低垂着头。海水的气味令我感到怀念,也感到寂寥。我们正慢慢离开岸边。接着悠悠慌慌张张地前进到海水及膝的深度,推着我们的船。黑色的裙摆宛如花朵般在水面绽放。

“呜!”

“悠悠,我能明白你的心情。等你整理好海墟时光的回忆,我随时欢迎你。我们一起去寻找音乐吧。我等你,我们约好了。”

我伸出右手,她见状便露出喜悦的笑容,握住我的手。

那绝不是杀人魔的手,而是将我俩紧紧相连的手。

“悠悠,掰掰。”

“呜呜!”

我挥手向悠悠、美雨以及海墟道别。一开启引擎,船转眼间便朝海岸远去。悠悠直到身影消失前都还在挥手。我握住船桨朝本土前进。

我跟稷野抵达本土后将船拉上岸,拆除船外机。这些东西重得我们再也搬不动,于是我们直接丢在原地,去找造船厂的老先生。他开开心心地迎接我们。

“船派上用场了吗?”

“是的,帮了大忙。”

“我就知道。”

我们挥别老先生,踏上车道前往学校。

那里是我的回归之处。

我不用再担心会被人追赶,不用害怕任何事物。这感觉有点奇特。我最近一阵子一直过着遭人追赶的生活,都感到理所当然了。只不过我身为谜晶的持有者,被追赶也是无可奈何。未来的悠悠是否也会落入跟我一样的命运?

悠悠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住处、平静的日常与未来。仓卖为她准备的未来毁了,同时又有许多事物从她手中流失,就只剩下她热爱的音乐。

但她会唱歌。这是一项无可取代的才能。她有朝一日还能学会新的歌曲。

悠悠或许还不确定该不该来到本土生活。说不定她往后会害怕起自己“凶手”的那一面。到那个时候,就让我听她唱歌吧。

仅仅是有人听她唱歌,她大概就能了解歌唱的意义。至少也比独自歌唱来得好。

我与杠野爬上微微积雪的上坡。坡道上是一片青空,仿佛翻过坡道就能直上天空。

“克里斯。”复野边爬边仰望着坡道,突然叫了我的名字。“你信得过我吗?”

“这还用说。”我反射性回答。“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因为我对相信这个行为没什么概念。”

“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觉得自己可以透过相信某个东西来获得心灵支柱,并且努力活下去。只是我总是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才好。”

“那要是你相信的事物背叛了你呢?你会因此失去心灵支柱吗?”

“或许会吧。但我觉得不只有我是这样,所有人都是。”

“如果是这样,我很难跟你说出真相。”

“真相?你该不会是指这次的案件吧?”

“没错。你应该很难相信在海墟发生的事件真相。

真相很可能会背叛你。”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义务知道。这是为了过往所失去的东西……”同时也是为了往后将失去的事物。“没关系,不管真相再怎么难以置信,我都会相信杠野。”

吹向海边的风冰冰凉凉地很舒服。这股风与海墟不同,没有那种凝滞的沉重感。

“好。我就按照顺序一件一件说明。”

“第一个遇害的是牧野先生吧。那件案子就跟刈手的推理一模一样吗?”

“使用船与绳子吊起尸体的部分应该是事实,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但在细节上还有必须考究的地方。”

“比方说?”

“透过连续杀人事件,我发现凶手往往以和目标物保持距离为前提来策划行凶。到后来的时雨命案这点特别明显,而我认为牧野命案也不例外。可能的理由有好几个,不过凶手似乎认为自己跟目标无法面对面对抗。”

这点与刈手推测凶手是比遇害的被害者们还要瘦弱的人一致。正因如此,将尸体插在灯塔上企图摆脱嫌疑的论点也不矛盾。

“哪里不对?”

“没有不对。只是在这个状况下,凶手把牧野叫出来杀害太过直接了。”

“也对。我记得刈手说明凶手是把牧野先生弄昏杀害以后,再把尸体插在灯塔上……”

“凶手没那么积极。尸体被插在灯塔上大概只是个结果,凶手最初并没有这个目的。”

“怎么一回事?”

“比方说凶手察觉牧野想搭检阅官的船逃出海墟,于是他抢先来到船上,把牵在船上的锚绳中间绕过灯塔,垂落悬崖的两端其中一边系在船上。另一端打成绳圈藏在手边。接着凶手披着塑胶布之类的东西躲在船内等待牧野。此时牧野来了。牧野大概没发现凶手就上了船,要朝海的方向启程。船一开动凶手立刻现身,在牧野脖子套上绳圈。这是凶手唯一直接对牧野做过的事。接下来他只要代替牧野操纵船只即可。船会把牧野的身体吊上灯塔,最终形成了一如刈手推理的情况。”

“原来如此……灯塔跟船可以视为一种巨大的凶器。”

但这只是枝微末节的观点不同。知道了这件事,也无法成为锁定真凶身份的关键。

“牧野先生的口袋里放了诗集一页,那也是凶手做的吗?”

“附在尸体旁的月之诗不是单纯的疯狂举动。诗集具有重要的意义。”

“重要的意义是?”

“那是凶手给下个目标的黑函。那页诗既然是从书籍上撕下来的,就表示凶手知道书籍藏在哪里。看出含意的矢神与时雨才吓得脸色发白。要是凶手举报他们隐藏书籍的地点,自己将会身败名裂。”

回想起来得知现场发现月之诗的时雨,看起来明显失去冷静。他无疑受到震撼。

“所以在此之后,矢神宁可打破外出禁令也要赶往藏书处的海岸大楼,也就合情合理了。他大概想直奔藏书地点确认吧。而这正中了凶手的下怀。凶手靠月之诗蛊惑了下个目标矢神,把他引至自己预期的地点。”

曾有人目击矢神与时雨在得知牧野遇害后爆发口角冲突。时雨或许查觉到月之诗是凶手的圈套,才想制止矢神。然而矢神却不听劝跑去大楼。体格占优势的他大概觉得自己就算撞见杀人犯,也能将对方制伏吧。

“所有的命案全都环环相扣。最初的牧野之死,成了引诱矢神前往大楼的关键。”

援野的说明逐渐转向矢神的命案。

“时间是下午四点,太阳即将下山。加上天候不佳,那一带开始变得很昏暗。但矢神大概是太心急了,没带照明就匆匆赶往大楼。但就算他带了灯,也未必能注意到凶手的圈套。他一边警戒一边前往六楼的窗口。”

“书是藏在六楼啊?”

“没错。所以他像平常那样走过架在五楼深谷间的桥。然而走到一半,他就摔落谷底。”

“是凶手把他推下去的吗?”

“不,站在那边把矢神推下去可不简单。周围没有可以屏蔽视线的物体,一下子就会被他察觉。就算凶手像仓卖所说的那样躲在四楼,也很难把握推落矢神的绝佳时机。”

“那凶手到底……”

“凶手在桥上设置机关。”

“桥上?”

“矢神他们使用的桥是用厚重板子加工的坚固桥面,既不会轻易损坏,也很难动手脚。事实上掉落深谷的桥本身没有动过什么手脚,甚至也没有损坏。然而桥上一定有某处设下了导致矢神摔死的陷阱。那么凶手又怎么制造陷阱?我认为陷阱跟杀人现场不自然散落的书有关。”

“书籍与陷阱有关?”

“书这种东西是把许多纸黏在一起制成。”

援野突然说明起来。“假设这里有两本书,把它们的纸一张张地交叠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

“会变成厚厚的一叠纸吗?”

“你说对了。但实际上并不会成为一叠四边夹得整整齐齐的纸。书籍这种东西每一本都有称为书背的侧边,由于书背是用胶水或丝线装订,唯有这个部分无法重叠。”

我压根没近距离见过书籍,因此复野的说明也难以让我具体描绘出那副景象。

“这交叠在一起的两本书,会呈现难以用手拉开的状态。这是因为层层#叠的纸产生的摩擦阻力变大了。而要是将两本书错开一半上下交叠,书会长成什么样子?我打个比方,书会形成钩状的砖块(图6)。”

“唔……我不太懂。”

“你想像成两块错开一半叠在一起的红砖头就好。”

“好。”

“凶手做了好几个这种钩状砖头,配合桥的宽度架在深谷边缘。以那栋大楼来说,他是架在六楼那端。接着凶手先过桥回到四楼那端,将桥移开,把桥靠在刚才放的钩状砖块上头。”

“凶手用书撑住桥?”

“没错。书籍打造的钩状砖块足以支撑木板打造的桥。然而光是这样设置,矢神也会在另一端见到莫名其妙立在地上的书籍。所以凶手为了掩人耳目在桥上又放了几本书,用来鱼目混珠。只是考虑的矢神的视力,他或许没必要这么谨慎。到头来矢神见到的景象,是原本应该藏在六楼藏书室的书本乱堆在桥上。”

“而矢神先生一无所知地踩上桥,结果连人带桥摔落谷底。”

“书籍的机关大概调整成可以撑住桥,但人走上去就会松开的程度。只要改变交叠的纸张数量,就能进行微调。桥一掉下去,包含机关使用的书也会跟着全部落入谷底,于是形成了我们见到的状况。原本藏在六楼的书会移动到五楼的谷底,也是因为被凶手运用在陷阱上,随着矢神一起掉了下去。”

矢神之死与尸体周围散落书籍的理由就这么解开了。既然凶手事先设下陷阱,推估死亡时间时的不在场证明自然也不成问题。

凶手似乎很清楚矢神等人平常会使用木板桥,否则行凶计划不可能成立。

“然而事到如今也找不到这个诡计的证据。因为所有书籍全都被我跟刈手烧掉了。”檀野感叹地陷入沉默,接着继续道来。“我或许应该调查得更详细,但我却以检阅官的任务为优先。这点可能也包含在凶手的计算内。也就是说他看准只要将书籍运用在诡计上,检阅官就会自动帮他处理掉证据。”

“就连检阅官的行动也被算进行凶计划里了?”

“凶手利用检阅官来湮灭证据。告密的人八成就是凶手本身。他向检阅局举发谜晶,刻意找来少年检阅官。”

“告密的人不是牧野先生啊。”

检阅官这种存在被罪犯利用,檀野恐怕也是头一遭碰上这种事。他是否会感到荣耀受辱?或者他也可能不痛不痒。他的眼神没有一丝变化,一如往常地漆黑深邃而清澈。

“我按照惯例遵守发现书籍立刻烧毁的命令,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失去线索。因此我晚了一步才得出矢神一案是肇因于死亡陷阱的结论。这或许正是凶手的目的。因为凶手还准备了另一个死亡陷阱。要是有人察觉某处说不定装了设置型的陷阱,下个目标可能会逃过一劫。凶手精心隐藏这个真相。”

坡道逐渐趋缓,我们的行走速度自然加快。

再加把劲,就能回到我们该回归的地方了。

“在凶手的计划中,杀害顺序也有其必然性。牧野揭开了序幕。他身上的诗集是连锁反应的开关。下一个目标是矢神。这个男人眼见牧野死亡,做出了冲动的行动。最后有个男人因为他们的死采取自保行动,这个男人——时雨就是第三个人。”

复野的说明终于来到时雨的密室命案。

我依然深信这个密室是完美的。虽然凶手身为人类当然具有血肉之躯,我依然怀疑只有幽灵能制造这个密室。

“时雨在美雨以及悠悠听到声响的晚间十点过后死亡。这点也符合我的相验结果。然而当时雪已经停了,凶手无法在塔与宅邸之间来回而不留下脚印。再说两扇门上都上了门栓,钟楼的窗户也都锁着。这是我们的前提。”

“凶手也不可能抢在时雨先生之前躲进塔里。否则他会被时雨先生发现。”

“没错。时雨对于逼近自己的危机展现了过度的反应,应该是因为见到牧野与矢神遇害,领悟到下一个终于要轮到自己。或许见到月之诗与两人的死以后,他对真凶身份也有点眉目。然而他却无法信任任何外人。于是他认定塔是安全地带,决定在那里过夜。”

“难不成……凶手也预测到时雨先生会在塔过夜?”

“与其说他预测到,更该说是他设计时雨这么做。凶手深知时雨的个性,很了解当他被逼到绝境会采取什么行动。凶手知道他会为了寻求安全而窝在塔里。一切都是连锁效应。”

“但密室是个问题……”

“凶手在下雪前与下雪后都无法进出塔。既然如此,就表示凶手根本没有进出那座塔。”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要是不进入塔内,凶手怎么有办法杀害时雨先生?”

“严格来说,凶手之前曾经进入塔内一次。但那是在命案发生的那晚以前的事。”

“啊,原来如此!”我终于反应过来,不禁提高音量。“就跟矢神先生一样,凶手在塔里设下了陷附—?”

“对,凶手为了设下陷阱,在事发当晚之前进过塔内。实际命案发生时刻,凶手并不在场。塔从内部上锁是时雨亲自锁上的,而不是凶手干的好事。由于准备工作全都在当天以前完成,凶手那天也不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这就是密室的真相。时雨不过就是自己踏进了名为密室的死亡陷阱里。”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陷阱?”

“音乐盒在时雨后脑造成外伤使他死亡。因此这应该是个对着目标砸下音乐盒的陷阱。”

“真的能做出这种陷阱吗?凶手不是不在现场?他怎么有办法既能抓准时机又能让凶器自动掉落?”

“现场留下一些疑为诡计的痕迹。首先是散落尸体周围的音乐盒。这些音乐盒无庸置疑被用来当凶器。而这些音乐盒被堆在塔内楼梯顶端的尽头,也就是位于暖炉正上方的楼梯间。这里有扶手,但没围起来。要是音乐盒倒塌,就会在没阻挡的状态朝正下方掉落。”

塔内任何地方堆着音乐盒都不足以为奇。再说三不五时就往塔里跑的时雨,也未必会对楼梯上堆积的音乐盒有怀疑。要是塔内的音乐盒全都是很久以前就放在那里,就更不用说了。

“准备大量的改造音乐盒来当凶器,也是为了多多少少提高命中目标的几率。以结果来说,其中一个音乐盒确实给了时雨致命打击。”

“把音乐盒推下去以前,首先得把时雨先生引诱到暖炉前。凶手真的是利用第三首月之诗来达成效果的吗?”

“不,时雨没见到月之诗。要是时雨见到了,他很可能不光用暖炉烧掉那张纸,还会逃出高塔。他会发现塔不是安全地带。这对凶手来说会造成反效果。”

“但暖炉里不是找到了烧剩的月之诗?”

“那应该是凶手故意留下的残骸。在此之前月之诗具有刺激下个目标精神的效果,唯独最后一首的目的不一样。因此我认为残骸是凶手的签名,表示这一连串的命案全都是他一人所为。为避免之后生火时纸张会被烧掉,只有那张残骸不自然地放在暖炉深处的角落。”

“是为了夸耀犯行吗?”

“我无法理解凶手的心态。但看起来像是凶手要诏告众人犯行全是他独自犯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

“总之最后一首月之诗无法拿来当引诱时雨上钩的开关。就算凶手在塔内准备了月之诗,也难以预估时雨会在何时察觉,又会在何时将纸丢进暖炉。凶手必须更精确地掌握对方站在暖炉前的那刻。”

在时雨靠近暖炉时,自动推落头上音乐盒的陷阱。

凶手不在现场,真有可能办到这种事吗?

“答案就藏在暖炉中那堆化为焦炭的东西里。就是烧得焦黑的铁丝跟……”

“响T”

“没错。音乐盒上的‘冰’的谜晶。凶手把‘冰”的谜晶镶在音乐盒上这件事,运用在诡计上。”

“什么意思?”

“首先凶手是在何时设下陷阱?检阅官在犯行中不可或缺——也就是说陷附应该是在刈手来到卡利雍馆后才设置的,太早设置也白费工夫。接着,要在塔里动手脚最好要趁晚上。白天无法预测会有人进来。”

“所以是在刈手他抵达以后第一个晚上吗?”

那也是悠悠逃出海墟的夜晚。

然而稷野摇头否定。“那一晚凶手自己还无从得知作案的机会到来。而且凶手另有隐情,

烟囱□.

音乐盒(谜畕)

因此第一晚没办法过去设陷阱。”

“这么说来……是在隔天晚上?”

那是前天的晚上。说起前天晚上,我们在学校过夜。牧野也在同一天晚上在海墟遇害。

“没错。前天晚上凶手潜入塔内,首先爬上钟楼从窗户来到室外,探看烟囱。烟囱口镶着网格。凶手把细长的绳子绕过网格挂在上面,并将两端线头打结。这么一来形成环形的长线将会垂落在烟囱内部。此时要是用了两格以上烟囱口的网格,之后也比较方便回收线。”

“烟囱果然有秘密。”

“要瞒过时雨的耳目,就只剩烟囱了。时雨总不会连烟囱内部都想确认。就算他真的确认过,或许目光也无法顾及烟囱的深处。”

“接下来凶手对打成环形的线做了什么?”

“接着凶手回到塔中钻进暖炉里。刚刚设置的线圈就在里头。他在此将线圈勾在谜晶音乐盒的音筒上。凶手大概改造过音筒,在演奏用的突刺之外,还安装了用来勾住线圈的突刺。于是烟

囱内部就挂了一个音乐盒。但这么一来朝暖炉一看就会看到音乐盒,因此他后来又回来烟囱上方调整线的长度。”

_“这样啊。”

“另一个关键是金属材质的铁丝。”

“你指在炉床上还留一些残骸的铁丝啊。”

“之所以选择金属材质的铁丝而非普通丝线,是为了不让线轻易被暖炉的火烧掉。但线太坚固也不行,太粗也不行。必须是尽可能不起眼的细线。这种铁丝不需要绕成环形,不过也跟刚才提到的线一样,都勾在谜晶的音筒上。铁丝另一端则绕过炉腔上方穿出暖炉朝右边延伸,直直牵到头顶上的楼梯间。楼梯间堆叠着凶器——音乐盒。把铁丝的另一端绑在其中一个堆积在那里的音乐盒上。这条铁丝一旦被牵动,堆在一起的音乐盒就会失去重心掉落下方(图7)。”

两个音乐盒经由暖炉相连在一起。

一个吊在烟囱里头。

另一个混在楼梯间堆积如山的音乐盒里。

“可是铁丝牵出暖炉以后,会沿着墙壁向上延伸吧。凶手不怕被时雨先生发现吗?”

“暖炉架铺着蕾丝装饰,被用来隐藏铁丝。而延伸到上方楼梯间的铁丝,也是沿着以砖瓦方式堆砌的石墙缝隙一路向上攀爬,应该不怎么显眼。再说塔内没有电,照明也不怎么亮。”

一个奇特的装置就这么大功告成。但这玩意到底该怎么成为杀人装置?

“凶手将谜晶音乐盒事先上紧发条。但当然手一放开音筒就会开始旋转演奏乐曲,因此凶手动了手脚让发条不会转动。比方说他只要将调整速度的羽状摆子压进阻挡装置里,音筒就不会旋转。凶手在这里准备了特殊的阻挡装置。”

“特殊的阻挡装置是?”

“这个装置必须是遇热会融化的材质。”

“遇热会融化……啊、是冰!”

“不,冰只要几个小时就会融化了,没有办法维持那个状态在一天以上。”

“也、也对……”

“像是蜡。”扰野说出答案。“只要在正确的位置淋上蜡固定就好。”

“这么一来会发生什么事?”

“塔内很冰冷。要在塔里待一个晚上的人,自然会给暖炉生火。火烧起来热气就会上升,持续给吊在烟函里的音乐盒加温。等暖炉的火稳定燃烧,几个小时后,音乐盒里头的峻终于开始熔化。”

“冰”的谜晶受热。于是音筒开始转动。音筒,旋转,乐声便会响起。而绕在音筒上头的线将会越卷越紧,铁丝也不例外。

“听见烟囱里头传出乐声,时雨应该很讶异。他想必会走进暖炉查看情况。他握着拨火棒摸索炉床,那里才没有音乐盒。然而音乐还是不停地响起,而声音确实是从暖炉深处传来。”

在时雨摸索炉床的期间,线与铁丝仍持续被音筒卷动。

最后铁丝绷紧,拉扯堆在楼梯间的音乐盒。

时雨头上引发一阵小小的坍塌。他可曾注意过?下个瞬间,凶器便落在时雨的后脑。

“烟囱里的音乐盒在他死亡以后,应该还在继续演奏。线仍然继续被卷紧。这个线圈当初挂在烟囱口的时候跨了较多的格数,因此越往上走越宽。也就是说在音筒卷动线的时候,线会缓缓朝左右两端外扩。借由这个机制,比方说在音筒某一段安装刀片,就可以在任意的时机自动切断这条线。线被切断以后,音乐盒就会掉进熊熊燃烧的火堆里。即使掉进暖炉,在燃烧殆尽之

前,音乐盒仍会转动。音筒就这样继续回收剩下的铁丝。”

在尸体一旁,“冰”的谜晶置身烈焰,仍持续演奏。

最后它吞噬所有证据,灰飞烟灭。

“密室杀人就此完成。”

因为一只音乐盒,整座塔都化为死亡装置。这同时是牧野之死引发的连锁效应最终一站。

“谜晶被运用在诡计上的这个事实,也成了混淆我们视听的要因。尤其是我们检阅官必须翻转基本观点。因为在我们的观点里,我们对谜晶有成见,认为那是世界所不需要、本来就该烧成灰烬的东西。我们感觉不出在暖炉里差点被烧个精光的谜晶哪里不对劲。”

在我们注意到的时候,“冰”的谜晶已经烧掉了。就连这点大概也在凶手的计算之中。这个诡计运用了暖炉,因此证据全都消失在火光之中。就算还有残渣,检阅官也会代为解决。

然而音乐盒应该在回收完所有铁丝之前就停止演奏了。能让人联想起诡计的痕迹,仅剩下残存的些微铁丝。除此之外凶手又留下了什么证据?

什么也没有。

要是没有禝野,我说不定会听信刈手的宣言,接受仓卖是凶手的真相。

或者我说不定会选择仓卖口中的真相——以悠悠为凶手的故事。

他们都说了有利于自己的真相。

究竟我们在这段旅途之中,是否能找到真相?

旅途已接近尾声。

在道路的尽头,学校的剪影逐渐映入眼帘。

我很想尽快飞奔到学校里。然而还有疑问悬而未解,让我的脚步变得很沉重。密室虽然在扰野的说明下被解开了,我却依然不清楚凶手的身份。

“杀人事件从牧野之死开始,然而凶手设陷阱的顺序,应该是从杀害矢神的桥开始。因为首先他必须撕破诗集带走。”

“这也是前天晚上发生的事?”

复野点头。

“凶手没有多少时间。获得三张诗集页面的凶手接着前往高塔。若不想在塔的周围留下痕迹,他就必须在雪停之前架设好音乐盒的陷阱。前天晚上也下过雪。最后就剩杀害牧野。”

将这些事全在一夜之间完成,岂不是非常辛苦?

我觉得有点古怪。

凶手为什么选择了这么拐弯抹角的行凶方式?他分配劳力的方式很极端,仿佛就像是凶手被迫在某种限制中行凶。仿佛凶手在时间与体力受到严格限制的状况下,将所有精力灌注在唯一找寻得到的机会上——

学校就近在眼前。

积雪的坟场映入视线。

排排竖立的墓碑仿佛是在整队欢迎我们。

“考虑截至目前为止的情报,可以过滤出一名符合凶手条件的人。”

“咦,真的吗?”

“凶手特地使用机械式的诡计,是因为他无法选择直接拿刀刺杀对方。光是分开把目标找出来行凶就不可能了,遑论是潜入宅邸同时对付数人。凶手非常虚弱。而且凶手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能拿定主意。行凶计划之前便已立定,他应该也做好准备,然而状况却改变了。”

“状况改变?”

“克里斯,你跟卡利雍馆扯上关系,对凶手来说应该是这次杀人事件里最大的失算。”

“我——”

“凶手一定觉得必须在你抵达卡利雍馆之前结束一切。他原本就有不得不尽快下手的理由。然而他还是对杀人这行为存有迷惘与抵抗。他拖拖拉拉到现在,但检阅官造访海墟一举把他逼上梁山。他没有时间犹豫了。我们的来访,或许反而迫使凶手作出最终决断。”

“稷野,你这不就是指——”

“凶手的杀意起因于仓卖所说的十五年前的往事。说得单纯点,动机或许就是复仇。仓卖搞错了一点,十五年前离开海墟的男人应该不是悠悠的父亲。悠悠记得男人创作的音乐盒乐曲,虽然表示两人可能有过交集,但也仅只如此。”

疯狂的音乐盒制作家与悠悠毫无瓜葛。

那么那个人到底为何要……

“动机也可能出自想惩罚冰封佣人的罪人的正义之心。动机搞不好其实是想毁灭仓卖的王国。或说不定还有其他理由。无论理由为何,我这个没有心的人都很难了解别人的动机。”

我这下终于想到一个绝无可能的可能性。

凶手只要先设置好机关,就不需要在行凶时现身。

他甚至不需要待在卡利雍馆。不仅如此,他根本不需要待在海墟里。

他待在本土也能犯案。

“我打从一开始就怀疑有外人存在。起因是美雨房间的窗有幽灵出没的事迹。我认为那个幽灵应该是企图利用阳台入侵屋内的某个人碰巧遭人目击。实际上只要站在阳台的扶手上,身影就有可能出现在美雨房间的窗户中。”

之前我的确帮助复野进行实验,证明了这点。

“身高须高于某个程度,才能映入美雨房间的窗户。悠悠似乎常用那个阳台出入,但考虑到身高,人影的真实身份应该不是悠悠。那是谁?宅邸的居民会不会偷偷利用那个阳台出入?”

“一定是有不相干的人住在海墟里!”

“不,没有这种人。然而倒是有人至今无数次频繁造访海墟,那个人就是凶手。凶手为了掌握卡利雍馆的状况,或者是为了推进行凶计划,偷偷摸摸从本土来到卡利雍馆。”

“……但是!如果复野说明的诡计是真的,随便哪个待在本土的人都有可能犯案吧?”

“凶手是知道检阅官造访卡利雍馆的人。因为他设置的诡计是以检阅官在场为前提。靠这个条件,范围就能缩限不少。”

这座城镇的人在前天晚上,应该都注意到检阅官在追捕某个人。说不定还有人听说我们四处逃窜。但及早得知检阅官前往海洋另一端的卡利雍馆的人,并不在多数。

最先将这个情报带到本土的人是悠悠。而有机会听她谈起这件事的人寥寥可数……

“考虑到凶手曾数度前往卡利雍馆侦查,猜测他有船也不奇怪。但根据造船厂的老人表示,这一带没有其他人有船。恐怕是这里没有停船的场地,就算有老人也应该知道。”

“那凶手又该怎么前往海墟?”

“走水底道路。”

“啊……”

“凶手平常就会使用水底道路。行凶那晚,他也是靠水底道路抵达海墟。”

“但前天晚上应该不是满月才对。满月是大前天的晚上……”

“克里斯,你应该比我了解海才对。当然知道每六小时会经历一次涨潮退潮。单看退潮则是每十二小时一次。若前一天是最大的干潮,二十四小时后的干潮则会是最接近的状态。具体来说前天深夜一点,海中道路的潮位下降到二十公分左右。然而在这个潮位下徒步走完整整四公里的距离并不简单。担要是使用交通工具昵?只有二十公分的潮位,一般的汽车勉强还能开过去。”

“凶手该不会……从本土开车走水底道路来到海墟?”

“这是最快通过水底道路的方法。他须尽可能争取时间,不然无法在天亮前结束一切。”

说起汽车——我想起那天早上的事。

“凶手不太可能是偶然发现水底道路而起意利用。也就是说凶手本来就知道水底道路。”

在卡利雍馆只有仓卖知道海中道路。他告诉悠悠这条路,让她逃跑。

“凶手虽然知道水底道路,却又因为某个理由整月不能外出,无法精确得知这次干潮的时间。然而他透过悠悠的话得知检阅官来到海墟及干潮的时间。而克里斯一行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则成了他付诸行动的决定性关键。这是因为要是我们检阅官侦办时雨走私书籍的案件,他的杀害目标恐将因违法遭到拘捕,导致他鞭长莫及。凶手必须比我们检阅官更早行动。”

我想像起凶手的行动—他在深夜溜出床铺。接着他搭上停在外面的汽车前往海边。这是为了开上水底道路来到海墟。

距离天亮没多少时间了。

“在当初的计划中,凶手应该没打算利用检阅官的船。因为他不知道检阅官会搭乘什么样的船现身,无法将船加进行凶计划中。然而凶手在途中从汽车改为搭船。这是因为在行凶当晚,发生了一件凶手意想不到的事。”

“意想不到的事……?”

“那就是雪。凶手原本应该打算在开车来到海墟以后,直接沿着海岸驾驶以利缩短时间。返回本土也跟去程一样,开车通过水底道路。因此他必须在汽车可以行驶的极限——干潮前后一小时以内将陷附设置完毕。因此凶手原定要开车走海墟里的道路移动,然而天空下起了雪,他担心轮胎会留下痕迹。即使如此,凶手还是赌上不停的落雪会盖掉轮胎痕的可能性决定出发C但在他抵达海墟以后,凶手发现栈桥上停着一艘船。”

那就是刈手她们搭过来的船。

启动船只不需要钥匙。

“凶手决定抛弃汽车,将它沉入海中解决掉。此后他选择利用检阅官的船移动。第一个目的地是横倒的大楼。他拿到诗集,设置了桥的陷阱。”

接着他开船回到栈

桥,从那边移动至卡利雍馆的塔。然后他按照预定设置了音乐盒的陷阱。他的下一个行动则是……

“手边只剩一张诗集。凶手原本打算将它贴在宅邸的醒目处,让它成为引诱矢神与时雨上钩的第一个导火线。”

“他原本不是打算要杀了牧野先生,把纸片藏在他身上吗?”

“牧野一案不在凶手的计划中。凶手是受形势所逼才杀了他。”

“你怎么知道?”

“从我们找到的行李箱来看,牧野应该是想逃离海墟没错。他突然勋念逃跑必有理@。”

“不就是因为刈手他们来了吗?”

“光是这样他用不着逃跑。虽然他们的确心里有鬼,但可想而知逃跑反而会加深自己的嫌疑。这样的话还不如装作无辜混进其他居民里头。”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逃?”

“牧野应该是碰上了让他走投无路的状况。”

“呃……”

“第一个发现凶手准备的诗集页面的人既不是时雨也不是矢神,而是牧野。”

原来如此。

纸片原本是用来对矢神与时雨施压。然而或许是选错摆放地点,一开始就被牧野见到。牧野大概认为那是针对自己的威胁。

“凶手透过阳台潜入宅邸,想把纸片送进矢神或时雨的房间,比方说夹在门底下。我不知道这项工作是否顺利,但以结果来说,牧野比任何人都还早见到纸片。我想搞不好凶手差点就要被牧野撞见了。凶手虽然设法与牧野错开,然而重要的纸片却落入了牧野手中。”

牧野见到纸片应该很震惊。他在刈手等人发现之前,将纸片收进口袋里隐藏。

“然而纸片是对时雨等人设陷阱的必要道具,被牧野拿走就难办了。凶手意识到他必须想尽办法夺回纸片。另一方面牧野惊觉自己即将身败名裂,决定逃跑。他回到房间整理行李。凶手则躲在暗处看着这一幕。”

随后牧野企图搭乘检阅官的船逃亡。

“凶手预测到牧野的行动,早一步来到停在栈桥的船。接下来就跟我刚才说得一样。他利用船与灯塔杀了牧野。”

“纸片呢?他没想过把纸片拿回来吗?”

“凶手太过衰弱,无法直接杀死牧野抢回纸片。然而他也不能就此放过牧野,失去那张纸片。再回到大楼撕取书页太花时间了。不仅如此,书籍被运用在桥的陷阱上,他说不定根本无法重新撕取书页。于是凶手决定杀害牧野将纸片留在口袋里,让这起命案引爆连锁陷阱。”

我们一路亲眼见证的杀人事件就此揭开序幕。

“回程他怎么办?”

“他搭刈手他们的船回到本土,让船随波逐流以便处理。”

他将一切交付给诡计,从海墟回到本土。

接着他爬上长长的坡道,走在我们如今脚踏的同一块地上。

不知道那个人在黎明将至的天空中见到了什么?他宛如幽灵的身影摇摇欲坠地消失在墓地的景象历历在目。在海墟发生的杀人事件,全都在我们来到海墟的前一晚结束。死亡陷阱早就设置完毕,我们的造访不是开始而是结束。

“如果在案发前一晚潜入海墟的人就是凶手……我也可能有行凶机会。”

“凶手的诡计是以检阅官会焚毁书籍与谜晶为前提。这你办不到。”

“是没错……”

“从凶手打过举报电话这点来看,无法言语的悠悠也不是凶手。就算她其实可以说话,待在没有电话的海墟里也无法告发。”

“那堇小姐呢?她不是也符合待在本土,又知道检阅官去了海墟的条件?”

“不——”

援野脱离了校内墓地的道路,朝巨大建物前进。我默默追随着他。

他的目标是体育馆。我们绕道体育馆后方。原本应该停在这里的车——果然不见了。“我们出发的早晨,汽车就不见了。然而堇却没发现车子消失。如果她就是凶手并利用汽车前往海墟,她应该不会主动开口要开车送我们到海边,以免我们发现这件事。”

那天早上,汽车消失让我觉得有点古怪。但我以为那是他的好意,也就释怀了。至少我是相信他的。

我们回到校园内,穿越墓地朝校舍前进。我见到其中一座墓碑放置前供奉着鲜花。花从那天起不曾枯萎,依然娇嫩。也可能是供了新的鲜花。

出入口的门扉紧闭。

此时身穿白衣的堇从玻璃门后现身。她帮我们开完门,接着将两手插进白衣的口袋里耸起双肩。脸上挂的表情就跟之前一样,嘴角流露出略带嘲讽的笑意。

“堇小姐—■”

“欢迎回来。他在等你呢。”

堇领着我们前往保健室。我们的影子整齐地投射在木质地板上。

我们站在保健室前。

“复野,”我在入口前转过头望着复野。“凶手就是——”

堇打开了门。

桐井老师躺在床上。我飞奔到床边。

“桐井老师。”我不假思索握住他的手。“我回来了。老师,是我,克里斯。”

桐井老师双眼紧闭,不曾开启。他的手冰冷无比。

“他在你们出发没多久就过世了。”堇站在保健室的门口说道。

我当场跪倒在床边……

“他的礼物放在隔壁的教室。他请我交给你,这是他的遗言。你待会去看吧。”

堇说完便丢下我们从走廊消失。

桐井老师仿佛随时都会睁开眼睛,一如往常呼唤我的名字。我握住桐井老师的手,期待他能回握。然而他深爱音乐的美丽手指却一动也不动。

“克里斯。”杠野用一如往常的口气呼唤我的名字。“我没有任何证据。”

我背对着他听进这句话,将脸埋在桐井老师长眠的床铺之中。即使我闭上眼睛,床单的苍白仍不曾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桐井老师的手传来枯叶的气味。

“我知道……复野,谢谢你。”

我轻轻将桐井老师的手归回原位,站起身来。

“援野,我相信你的话。”

“是吗。但这个真相又有什么意义?”援野仿佛在寻找什么,视线飘向窗外。

“至少这个真相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很庆幸我知道了。”我用袖子擦擦脸。

我在哀悼桐井老师的死,再次尊敬起他的同时,却也觉得桐井老师的所作所为不可饶恕。等我长大成人,是否多少能了解桐井老师的心呢?

“既然要牺牲自己的性命行凶,为何还要湮灭证据?”援野望着窗的方向自言自语。“都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有必要隐瞒自己是真凶的事实吗?难道他就这么在乎自己是不是在海墟丧命?”

“我想桐井老师非得在这里迎接最后一刻。”我站到援野旁边,指向供着鲜花的坟墓。二定是因为他深爱的人就在此长眠。”

我再也说不出更多话语。

我们移动到隔壁教室。讲台上放置了一个大型的白色盒子。黑板上用粉笔写着“欢迎回来”。我打开盒盖,里头放着没见过的机器。机器上是一排排写着字母的按键,后方安装卷起某种物体的滚轮。

“这是打字机。”檀野开口。“按下按键就能在纸上打出文字。这是用来写作的工具。”

这就是桐井老师的礼物——

打字机夹着一张纸,上头用英文打了一段话——

致我亲爱的朋友

一如我将她化作音乐

请你亲手将我化成故事

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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