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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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静静飘落,永不停息。
1
梓川咲太完全无法理解这名医生说了什么。
「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很遗憾。」
并不是没听清楚话的内容。走出手术房,年约四十五岁的这名男性医师口齿清晰,虽然音量不大,却在笼罩寂静的深夜医院走廊上微微回荡。
「您刚才……说什么……」
沙哑的声音。这是咲太下意识要求确认的话语。
然而,穿著深蓝色手术服的男医师没回答。这也是当然的,因为医师不是在对咲太说话。
四十多岁的长发女性,身穿看似昂贵的套装,侧脸有著咲太所熟悉的某人的影子。这里说的某人是和咲太就读同一所高中,大他一届的学姊,咲太的女友。是咲太重要的人,也是咲太想要爱护的人,名字是樱岛麻衣。
正确来说,应该是麻衣长得很像此处穿套装的女性。因为正在听医师说明的她是麻衣的亲生母亲,咲太只见过她一次。之所以见一次就记得长相,无疑是因为两人长得很像。
「我女儿……麻衣她……真的……已经……」
话语一字一句从麻衣母亲的口中说出,像在确认医师的反应。
「送来这里的时候就几乎回天乏术了。」
男医师深深低头。
咲太还是听不懂医师在说什么。即使知道医师在说日语,却听不懂意思。身心拒绝理解,拒绝承认。
所有声音逐渐远离,耳里只听得到轰隆隆的杂音。明明医师还在说话,说话声却无法化为有意义的话传入咲太耳中。
就只是一直耳鸣。位于这样的世界,咲太感觉一阵晕眩,身体失去平衡感,甚至无法分辨前后左右,只能注视正前方的一个小点忍受著。
接著在下一瞬间,咲太脸颊传来火热的痛楚。
意识慢半拍被叫回来,似乎听到「啪」的清脆声响。
「把麻衣还给我!」
随著哀号宣泄而来的是引含憎恨的激动情绪。这双眼睛在哭。虽然连一滴泪都没流,看在咲太眼里却是在哭泣。
接著,走廊第二次、第三次响起「啪、啪」的声响。咲太至此终于理解到,最初的痛楚也是打耳光造成的。
「把麻衣……还给我啊啊啊!」
又一记耳光。
咲太无力闪躲,任凭处置。
「请等一下,您冷静。」
医师与护理师介入,将麻衣的母亲拉离咲太。
「还给我,还给我啊!」
反覆响起的悲叹声如同利刃插入,接著神奇地出现血的味道。不是咲太多心,是刚才被打耳光造成嘴唇破皮。
察觉这一点的护理师说著「处理一下吧」轻推咲太肩膀。这个行动也暗示咲太现在最好不要待在这里。
咲太不可能有气力违抗这份贴心,只能像梦游患者一样跟著催促他的护理师离开。
「把麻衣……还给我……还给我啊啊啊!」
听著母亲失去女儿的恸哭,离开此地……
嘴唇伤口处理好之后,咲太独自待在门诊病患的等候室。
「……」
排成五列的长椅,他坐在最前列的边角。
灯早就关了,只有标示紧急出口的绿色告示牌灯光照亮垂著头的咲太。
白天,在这里等待诊疗的门诊病患多到需要动用预备的椅子,在非诊疗时段的深夜却宁静得像是夜间的学校。
在这样的寂静中,传来一个脚步声。
匆忙跑过走廊的声音。
呼吸上气不接下气。
这个人朝咲太接近。
顶著凌乱头发出现的是金发少女,侧边挽起的头发微微晃动。她是咲太认识的少女──丰滨和香。
进行偶像活动的她今天应该在圣诞演唱会登台了。大概是从会场赶过来吧,脸上依然是花俏的妆容,看得见大衣底下是闪亮的舞台装。
咲太抬头时,和香察觉他这个动作。
「咲太……?」
穿著靴子的双脚停住,绷紧的表情染上不安的色彩。看向咲太的双眼暗中在寻求依靠,不安以及更胜于不安的期待心情摇摆不定。
正因为察觉这份情感,咲太和她四目相对的同时别过头。咲太无法回应和香的期待,所以只能别过头。
「……」
「咲太……?」
和香声音沙哑。
「……」
咲太没回应。没能回应。
「欸,咲太……?」
和香按著他的肩膀,微微摇晃。
「喂,说话啊!」
接著更剧烈地前后摇晃。
「为什么?为什么不讲话?」
「……」
「喂,为什么啦!」
咲太直到最后都做不出像样的反应。但他认为这样正回答了和香的问题。
「……你在……骗我吧?」
和香的声音在颤抖。
「这是在……骗我吧……」
「……」
「快说你在骗我啊!」
「……」
她的心因为咲太的沉默而颤抖。
「医生他……是这么说的。」
咲太以乾到不行的喉咙硬是将言语化为声音。
「医生说……送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回天乏术了……」
听了也不懂含意的话。咲太现在也不懂,就这么糊里糊涂照著说出口。
「……别这样。」
声音如同泄气般萎缩。
「医生他……是这么说的。」
「别这样!」
「搞不懂他在说什么耶,真的……真的是……」
「真的是姊姊吗?」
双手放在咲太肩膀上的和香再度前后摇晃他的身体。
「……」
「应该是出了什么误会吧?」
「……」
「喂,咲太!」
「……」
「是误会吧……这是误会……快说这是误会啊啊啊!」
咲太抬头一看,和香在流泪,哭成了泪人儿。
「当时她叫了我……大喊『咲太』……」
「……」
和香发出啜泣声。
「然后,我倒在地上……」
「……」
「麻衣小姐也倒在附近……」
咲太说梦话一般说下去。大脑完全没运作,无法思考,才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像是坏掉的扬声器吗……咲太就这么没认清自己的现状,持续说明当时目睹的光景。
「雪啊……」
「……」
「雪是红色的。」
「……」
在深夜的医院,没有任何事物妨碍咲太说话。
「只有麻衣小姐周围的雪……是红色的……」
即使说得再慢再结巴,也没有任何人催促。
只有和香一边哭一边聆听。
「只有麻衣小姐周围……」
「……」
「我叫她,她也没回我……」
「……」
「麻衣小姐……没对我说任何话……我叫她的名字也一样。」
那一瞬间的恐惧使得咲太身体不断打颤。明明没著凉,身体却寒冷如冰。
「就算救护车来了,麻衣小姐被送上车,她也没说话……没动……感觉甚至也……没有在呼吸……」
正因如此,咲太祈祷尽快抵达医院,一心一意祈祷。因为他认为只要抵达医院,医生就会拯救麻衣。当时他是这么相信的。如此相信,深信不疑……
「为什么……」
和香口中发出微弱的呢喃。
「……」
「为什么啊……」
「……」
「为什么你没保护她啊!」
泪水湿透的双眼瞪向咲太。
「为什么你没有保护姊姊啊!」
「……」
「为什么……为什么……」
「我……」
「为什么你没让姊姊幸福啊!」
「!」
一度想说出口的话被和香的情感抹灭。咲太大脑变得空白,甚至忘记自己原本想说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啊……」
和香哽咽哭泣,坐在地上。身体连站著的力气都没有了。
连上半身都要卧倒在地时,她伸手抵著咲太的膝盖支撑身体。
「为什么……」
和香捶打他的膝盖。
「为什么……」
握拳捶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一次又一次……感受不到痛楚。和香的手好虚弱,几乎没使力,而且愈捶愈弱。
「为什么……为什么……」
声音也逐渐变小,逐渐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对不起,如果……」
咲太想说下去的这句话还没化为声音就
在内心消失。是咲太仅存的理性使然。
──如果是我死就好了。
要说出口很简单。
然而,咲太说不出口。
不能说出口。身体产生抗拒反应。
咲太现在能像这样位于这里,是麻衣造就的。
咲太能像这样拥有现在,是麻衣造就的。
这是麻衣赐予的生命。
这样的生命死掉就好了?咲太不可能说得出这种话。
所以,即使痛苦也要缝住这张嘴,咬紧牙关等待这份煎熬的心情过去。即使知道这份情感不会终结……即使明白走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救赎……
只能等待时间逐渐流逝。
如今,只能这么做。
咲太只知道这种事。
自己在哪条路走了多久,咲太完全没有记忆。
甚至完全不记得是几点离开医院的。
即使如此,咲太还是在朝阳东升之前回到居住的公寓。他从口袋拿出钥匙打开玄关大门。
「我回来了……」
基于习惯而下意识说出的话沙哑不带情感,声音在宁静的屋内响起。
「……」
没人回应。同居的妹妹花枫去爷爷奶奶家过夜,所以不在家。
「……」
即使如此,咲太在脱鞋的这段短短时间,依然等待某人的回应。他在期待。因为最近这个月除了妹妹花枫,还有某人借住在这个家……身体已经完全习惯她的存在。
「……」
然而不管咲太等再久,依然听不到「你回来啦」这句话,也没有踩响拖鞋的脚步声接近。没有任何人来玄关迎接咲太。
那张无忧无虑的笑容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样啊。说得也是……」
咲太后知后觉般察觉了。
那场车祸原本会殃及咲太。咲太本应在那场意外被判定脑死,成为小翔子的器官捐赠者。心脏移植手术,这是翔子长大成人所需的通往未来的车票。然而,咲太像这样活下来了。
失去的不只是麻衣的未来,本应接受移植手术的小翔子失去这个机会,未来的大翔子也不存在了。
「……」
胸口的大洞继续扩大,内心逐渐被空虚感侵蚀。
「……这是怎样?」
咲太感觉像是被勒住般喘不过气,蹲在玄关。当他按住胸口,手心传来一股突兀感。
「……?」
某些地方不太对。手的触感和昨天之前不同,胸口的触感也和昨天之前不同。
「……」
咲太像是受到疑问的引导,拉下上衣领子看向胸口。
「……!」
身体在看见的瞬间绷紧。陌生的光景引发疑惑的情感,成为浊流冲向全身。
「……果然是这样吗?」
内心某处接受了这个结果。本应位于胸口的东西消失了。
从右肩划向左侧腹的三条爪痕。
如今消失得乾乾净净。
不是痊愈或伤痕不再显眼,而是彷佛从一开始就没受伤过,皮肤甚至丝毫没留下痕迹。肤色的表皮就只是毫不突兀地延展下去……
亲眼目睹自己身体的变化,连根拔除了咲太内心仅存的稀薄期待。
自觉到伤痕消失使得咲太实际感受到大翔子真的消失了。今后小翔子或许还有可能接受移植手术,然而接受咲太心脏移植的大翔子再也不存在了。数度拯救咲太的那位翔子再也不存在了,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也不存在于未来的世界。消失的胸口伤痕告诉他这个事实。咲太的存在本身证明了这个事实。
「什么都……」
什么都没能保护,什么都没了。
「……这……是梦吧?」
轻声说出的是这种话语。
眼睛所见、耳朵所听、皮肤所感,大脑本应理解的事实……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没有真实感,难以置信。
正因如此,咲太希望这是梦,甚至认为不是梦才奇怪。无处可逃的现实,咲太只认为是一场梦。
明天早上醒来之后,这一切应该会变成没发生过,否则就不合逻辑了。
对现在的咲太来说,这种想法还比较像是真的。
2
回过神来,西方天空变得火红。稍微探头的太阳即将吞没冰冷黑暗的夜晚。
红与黑复杂交错的渐层与对比。在无神注视窗外的咲太眼中,户外的景色彷佛世界末日。
「是这样的话,也好……」
久久终于发出的声音使咲太察觉自己的存在。他不记得自己直到刚才在做什么。睡著了?还是一直醒著?返家之后的记忆飞到九霄云外。
坐在地上的咲太腿上有东西,是三花猫那须野。咲太感受到软绵绵的毛以及几乎过热的体温。只有和那须野相触的部分肌肤取回现实。
低头与那须野四目相对,它就轻轻叫了一声。
它在讨饭吃。仔细想想,它肯定从昨天就没吃任何东西。
咲太试著起身,却一阵踉跄,连忙伸手抓住暖桌勉强免于摔倒。全身关节僵硬,看来一直维持相同的姿势至今。
无法随心所欲地使力。咲太和那须野一样,从昨晚就没进食,疏于补充水分的身体像是微微发烧般倦怠。
咲太缓缓从暖桌松手起身,那须野到脚边磨蹭。为了回应它的要求,咲太走向橱柜后方。
从下方柜子拿出乾饲料,倒在那须野的专用碗,倒了比平常多一点的量,跟著咲太过来的那须野立刻吃起乾粮。
咲太抚摸它的背。软绵绵的毛皮,手心传来体温。然而,仅止于此。咲太不认为现在抚摸那须野的触感舒服,也没被在冬季里绝佳的这份温暖吸引。
内心的针分毫未动。
胸口正中央变得空洞,什么都感受不到。
只有空虚感茫然飘荡,咲太甚至不清楚这份感觉是不是己身的感受。
抚摸那须野的背一阵子之后,玄关方向好像传来声音。门铃响了。
然而,身体没反应。那须野代替咲太对铃声起反应,停止进食抬起头。
「……门没锁。」
远远传来某人的声音。不,或许没有很远。这种判断完全不准,而且咲太对于这种状态的自己不在乎到无可救药的程度。
「国见,再怎么说也不能擅闯……」
「咲太~~!你在吗?我进来喽。」
如此告知之后,脚步声接近了。一个大步行走的气息,还有一个跟在后方的短促脚步声。两种脚步声穿过短短的走廊,很快就出现在客厅。
「咲太。」
「梓川……」
一察觉蹲在那须野旁边的咲太,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叫他。两个声音都是熟悉的声音。咲太有这种感觉。
咲太心不在焉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男一女。个子高的男生是国见佑真,娇小戴眼镜的女生是双叶理央。
两人都是咲太的好朋友。
佑真一看到咲太,只在瞬间露出松一口气的样子,却立刻转为悲伤的表情,被难以自容的心情涂抹取代。
「怎么了?」
咲太提出失焦的疑问。
「……车祸的消息,我们在新闻上看到了。」
回答的人是理央。
「我们担心地打电话给你,打了好多次。」
佑真接著说。
「这样啊。」
咲太看向家里的电话,留言指示灯闪著红光,显示有语音留言。
刚才对访客起反应的那须野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咲太从它旁边起身,走到电话前面。
按下闪著红光的按键。
──您有四通新留言。
电话以机械式的语气说明。
录下第一通留言的时间是今天早上,七点三分。是咲太分居两地的父亲。他以平淡的语气说自己看电视得知麻衣出车祸,担心咲太的现状。后方还不时传来花枫的声音,她不断要求:「爸爸,快换我讲。」
换花枫讲电话了。
『哥哥,这是假的吧?不是真的吧……麻衣小姐居然发生那种事……』
花枫的声音早早就哽咽了。感觉她还没接受麻衣出车祸的事实,不过大概是说著说著心情追上理智,最后嚎啕大哭到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吸著鼻水发出呜咽,像耍赖的孩子一直哭泣。
不久,再度换成父亲的声音。
『咲太,听到留言联络一下。怎样都好,总之先联络。等你的电话。』
留言录音发出断讯声停止。父亲直到最后都没问「没事吧?」这个问题。不可能没事,所以父亲才没问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吧。
第二通是上午十点十一分,来自理央的联络。
『梓川,你现在在哪里?国见也在担心,等等会去你家。』
留下的是压抑情感的声音。
第三通紧接在后……是佑真打来的。
『咲太?双叶应该联络你了,总之我们会过去,有什么就尽管说吧。发生什么事的话,在那之前也没关系,先联络一下吧。』
第四通留言在下午,两点三十二分。
这次从扬声器传来的也是熟悉的声音。是同校的一年级学妹,在打工地点也有往来的古贺朋绘。
『我是古贺。那个,学长……有什么事请尽管说。凭我的能耐或许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有什么事请尽管说。』
朋绘逐渐无法压抑情感的话语充满了担心咲太的心情,光听声音就知道她一直在忍住不哭。
『我会再打过来……愿意的话请接我的电话。』
朋绘最后以鼻塞的声音说完,结束留言。
──以上是所有新讯息。
留言播放完毕之后,客厅回复为一片死寂。
一直注视著电话的咲太再度按下按键。虽然只有四通留言,但他发现还有其他来电纪录。总共约十通,一半是父亲的号码,其他是理央与佑真打来的。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不是思考过的发言,也不是基于感动,是对现状起反应,径自脱口而出的话。
佑真稍微使劲抓住咲太的手臂。
「不准说傻话。走了。」
佑真用力地要将咲太拉往玄关方向。
「要去哪里……?」
「车祸现场的照片与影片传遍各大社群网站。」
佑真回答咲太的简短疑问。
「有些也有拍到你……」
「这样啊。」
即使嘴里接受,大脑也没有理解。内心听到任何话都无感,也不试著思考。
「樱岛学姊……或许是在跟男友约会的时候出车祸,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还有人把你讲得像是元凶。」
佑真一脸沉痛地低头,侧脸看起来明显感觉不耐烦。
「梓川,暂时住在我家吧。我想这里会被媒体包围。」
「……知道了。」
这次也不是正确理解理央的提议而回应。
只是没有抗拒的能量罢了。
咲太完全丧失理解对方意见并否定的意志与气力。
所以他选择最轻松的手段,随波逐流。
「可是,得联络花枫与古贺……」
勉强残留的意识让咲太说出这句话。
「古贺那边由我联络。」
佑真说完,将手机抵在耳际。大概是立刻接通了吧。「啊,古贺学妹,我是国见……我正在咲太家。放心,咲太他在。嗯……」他专心地讲电话。
后方的理央将那须野装进外出笼,还从柜子取出乾饲料袋,和那须野用的碗一起打包。
打包完毕之后……
「你的房间,我进去了喔。」
理央说完,不等咲太回应就进入他房间。经过一两分钟再度回到客厅时,提著装有咲太更换衣物的托特包。
理央暑假期间借住在这个家,所以知道哪里有什么东西。
「路上再跟家人联络吧。」
和朋绘讲完电话的佑真将手机收进口袋,扛起装那须野的笼子与收齐猫用品的塑胶袋。
「好了,出发吧。」
佑真催促咲太前往玄关,咲太只像个傀儡跟著他走。
咲太穿好鞋子,确定门窗锁好的理央追了过来。咲太将玄关大门也交给理央上锁,和佑真离开住家。
天色已经暗了。
黑夜再度来临。
3
「放心,我家人过完年才会回来。」
理央带咲太回家的当天这么说。
这番话说得没错,理央的父母过了好几天都没回家。
理央说任职于大学附设医院的父亲在医院附近租房子住,代理海外品牌经营服饰店的母亲正在横越欧洲采购商品。
多亏如此,咲太待在理央家却不必在意他人,这几天得以浑浑噩噩地度过。
说到他唯一的作为,就是打电话联络父亲与花枫。他依照身旁理央的吩咐,在电话里告知自己没事,现在因为住家周围不安宁,建议花枫最好暂时待在爷爷奶奶家。
对此,父亲与花枫到最后也接受了。
正如佑真与理央的担忧,咲太离开住处的隔天,公寓前面就停了好几辆采访车。是佑真去确认的。
「看样子,过完年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佑真来探望咲太时顺便这么说了。
咲太在宽敞客厅的一角,置身事外般听他这么说。窗边的地毯上。咲太坐在那里,不经意看著窗外……在那个时候以及在那之后,咲太自从来到理央家就一直坐在那个地方,从来没变过。
甚至连何时入睡、何时清醒都没有自觉。或许连一次都没入睡,就只是在发呆,身体偶尔会对突然的动静起反应。只有仅存的少许思考与意识偶尔取回自我,只在这短短的时间偶尔想起自己是叫作梓川咲太的人。
除此之外,感觉一直待在梦里。在虚假的世界里,大家忠实履行自己背负的职责,只有咲太偷懒地看著这一切。类似这种感觉。
咲太不觉得这是真的,因为这种世界绝对不应该是真的……
理央没有勉强激励这样的咲太,没有搭话要他振作,就只是不时随口对他说几句话。
──梓川,午餐想吃什么?
──洗澡水放好了,你先洗吧。
──躺一下比较好。
──明天好像是好天气。
无论咲太是否回应,理央的态度应该都没变。眉头都不皱一下,试著成为咲太的助力。
即使是最令人抗拒的职责,理央也完成了。
二十七日的夜晚。
「今天是守夜日……只限家属。」
用完晚餐之后,理央一脸沉痛地说了。
「明天,会在东京的殡仪馆举办告别式。」
「……」
咲太的回应没有化为声音,顶多只有肩膀有反应微微颤动。
「学校通知会准备接驳车。」
「……」
「我要和国见一起过去。」
「……」
「……梓川你呢?」
短暂的沉默是理央的踌躇。即使如此,她还是认为这是咲太必须做的事,所以没有隐瞒,就算难以启齿依然选择告诉他。
「我……不用了。」
久久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别人在讲话,宛如机械语音不带情感。
「说得也是。毕竟演艺圈应该也会有很多相关人士过去,还会有摄影机吧。」
咲太并不是在意这种事才说「不用了」。理央应该也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刻意讲别的理由装作不知道。她巧妙地避免碰触核心。
「可是啊,梓川……」
理央说到一半,把话吞回去。
「不,没事。」
「……」
「……」
即使如此,理央依然不发一语,站在咲太身旁好一阵子。
十二月二十八日。麻衣告别式当天的早晨是寒冷的阴天。薄薄的云朵堆叠好几层,拒绝阳光照耀大地。
中午过后,来接理央的佑真身穿制服,走出房间的理央也穿制服。虽然是熟悉的衣著,却有点突兀,原因在于现在是寒假。不知道这种状态下的咲太是否也有自觉到这一点。
「那个,梓川……」
出门之前,理央欲言又止。
「……」
不过,她在最后吞回话语,什么都没说,和昨晚相同。不同的是理央即使犹豫,依然再度开口说话:
「……梓川……」
咲太插嘴打断:
「路上小心。」
咲太选择的是送行的话语。他以封闭耳朵的心情吐出这句话。
「嗯。」
佑真简短回应之后,和理央并肩离开。两人逐渐远离的背影使得咲太稍微感到安心。
看不见两人之后,咲太关上玄关大门回到屋内,坐在客厅的老位置。
「……」
即使理央没说出口,咲太也知道她想说什么。虽然缓慢,但内心开始运作。流动的时间缓缓试著将咲太叫回现实世界,所以咲太也知道了理央吞回肚子里的话是什么。
──好好道别比较好。
理央大概是想这么说。
话语成型之后,在脑中发出讨厌的嘎吱声。叽叽的摩擦声。全身对这个声音起反应,咲太有种体内血液逐渐变混浊的错觉,喘不过气以及侵蚀内心的不快感迎面扑来。
咲太像是要对抗般发出声音:
「我不要这样……!」
为了保护自己而大喊。
「我当然不愿意啊!」
为了否定正确的建议,强行将进逼的情感往回推。缩起身体要保护自己,躯体拚命蜷缩想关进硬壳里。
肩膀、背部、脖子、膝盖都蜷缩变小,指尖也缩起来。缩过头紧握的拳头好痛,插入手心的指甲造成红色的伤痕。
咲太就像这样,试著熬过这股迎面扑来的不快心情,静心承受等待结束的时间到来。就这样维持几分钟,几十分钟……或许超过一小时。
喉头发出不成声的诡异呻吟。
「我……果然……」
还是出车祸死掉比较好。说到一半的话被突然闯入屋内的说话声打断。
『这里是东京的殡
仪馆……』
声音不大,如同在宁静图书馆里说话的小小声音。
说话的是放在客厅的大电视。桌上的遥控器被那须野当玩具玩。
「不行啦……」
咲太从那须野那里拿走遥控器,手指放在绿色按键想关掉电视。但咲太没按下这个按键。按不下去。
因为,电视画面映出他现在最想见的人……
『在午后下起的这场雨中,正在进行樱岛麻衣小姐的告别式。』
女播报员压低声音持续转播时,摄影机捕捉到手捧遗照的麻衣母亲。是曾经映在咲太眼中的麻衣身影……
正前方的献花台已经摆放了无数花朵悼念。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白花。
镜头拉远,拍摄告别式会场的全貌。会场宽敞却没有空隙,参加者井然有序,人数应该有数千人规模。
一名身穿丧服的男性走到献花台前。那是咲太也认识的知名电影导演。
他以颤抖的声音念起悼词。
『樱岛麻衣。不,麻衣小姐。即使这样叫你,你也不会再挂著笑容回头看我了吧。刚说完期待下次合作拍片而道别,再次见到你却是这种形式,我悔恨不已……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六岁……但你已经具备演员的特质,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吧……』
说话不时哽咽,涌上来的泪水使得话语哽咽。已经迎接了耳顺之年的花甲男性,喉咙因为泪水而沙哑,念完悼词时泪流满面。不想说出诀别的话──从他的表情清楚感受到这份心情。
不只是这位电影导演。
未曾预期的过早离别使得整个会场沉浸于困惑与悲伤中,其中没有任何慰藉。隔著画面也感受得到这股气氛。
接著念诵悼词的,是在麻衣的童星时代一起在早晨连续剧饰演麻衣母亲的资深女星。她站在麦克风前面就已经泣不成声,无法好好念悼词。
此时,其他共事过的演员赶过来,扶住这名资深女星。众人都流著泪向麻衣道别。
咲太抱持著欣赏电影般的心情看著这一幕。
这都是大银幕上发生的事,和我无关。咲太顽固地试著如此认定。
好一段时间转播告别式现场的电视画面切换了,镜头转到谈话性节目的摄影棚。
四十多岁的男主持人看著萤幕上告别式的现况。旁边有一名女助理播报员,担任名嘴的文化工作者与前政治家也说不出话来般保持沉默。
男主持人代表众人短短叹气,镜头捕捉到他眼角泛出的泪水。男主持人缓缓吸气之后,终于看向镜头静静开口:
『应该有很多观众知道了,四天前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从童星时代就活跃于演艺圈的女星樱岛麻衣小姐车祸身亡。年纪轻轻,才十八岁就香消玉殒。』
旁边的女助理接著说下去:
『我想各位观众都很清楚,樱岛麻衣小姐在早晨连续剧「九重」一炮而红,精湛演技获得赞赏,后来也演出多部电影与连续剧。』
『真的是家喻户晓啊。』
男性来宾插话说完,女助理播报员回应「是的,一点都没错」并点了点头。咲太后知后觉发现这名女播报员是他认识的南条文香。她平常穿亮色系的服装,今天却是深蓝色的套装。
『从刚才转播的告别式来看,也可以清楚知道她真的受到许多业界人士与影迷的喜爱。』
『真的是这样没错。其实我为了录另一个节目的外景,在麻衣小姐出车祸的前两天和她一起去过电影片场所在的石川县金泽市……』
接在文香后面这么说的男主持人不自然地扬起视线不断眨眼,按著眼角拚命忍受某种情绪。文香朝他使眼神,他轻声回应「我没事」勉强振作起来。
『不好意思,真的……她真的是个好女孩……今天我们要变更节目内容,在这里为各位播放刚才所说另一个节目的外景影片,并且搭配樱岛麻衣小姐过去的精彩表现,敬请收看。』
男主持人示意开始之后,画面暂时变黑。
接著缓缓变亮的影像是打响「樱岛麻衣」知名度的早晨连续剧精华片段。才六岁的麻衣露出甜美笑容。有点早熟的女孩,以大人也相形失色的存在感展露精湛演技。虽然嚣张却不讨人厌。影片传达了这样的亲切感。
在当红的童星时代专访,麻衣以不像小学生的沉稳态度回答大人的问题。主题是对于「全国妈妈们想收作自己女儿的童星排行榜」的访问,麻衣被问到高票获选第一名的感想,她半开玩笑地说「那我就绝对不能做坏事了耶」逗笑大人。
下一段影片的气氛变了。
经过数年,麻衣成为国中生。脸蛋完全变得像大人,没有童星时代的稚气。
影片节录自咲太也看过的恐怖电影。麻衣饰演洋溢虚幻气息的神秘少女,令人印象深刻。「那孩子光用眼睛就能笑喔。」导演在幕后花絮里如此称赞麻衣。
如他所说,麻衣只以登场时的眼神演技就掳获观众的心。这是麻衣二度走红的契机。
这是认识咲太之前的麻衣。对咲太来说,这是艺人「樱岛麻衣」时期的麻衣。
此外,影片提到麻衣从国中时代也担任时尚杂志的模特儿,首度出版的写真集大卖。
后来突然宣布停止活动,震惊社会。
到了今年重启演艺活动。
自从重启演艺活动,在电视、电影、广告以及模特儿界都公认她会比以往有更好的发展。
这样的旁白告一段落之后,开始播放数天前刚拍好的麻衣影片。她在拍外景的石川县金泽和曾经交流过的当地人重逢而开心不已。
『天啊,麻衣小妹,居然这么快又见到你了!』
迎接麻衣的是掌管茶馆的福态大婶,亲切的笑容令人印象深刻。
『真的耶。一般来说都是配合电影上映,抱著有点怀念的心情访问……明明杀青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
麻衣以浅显易懂的说法消遣陪同的男主持人。
『不好意思。听说麻衣小姐的行程可能只有这段时间有空,节目制作人员才赶快争取这个档期。』
男主持人面不改色地怪罪给节目制作人员。接著和麻衣一起进入茶馆。
平常会剪掉的移动片段也就这么一刀未剪,甚至播放他们讨论要坐哪个位子的过程。麻衣最自然的表情就在其中。她露出了最自然的笑容。
两人终于决定座位,相对而坐。
『拍戏的时候经常光顾这里吗?』
『记得每周会来三次。』
『这么常来?』
『导演爱吃甜食。他好像喜欢抹茶蜜豆冰,但因为不好意思一个人来吃,所以就邀我一起来。似乎是想假装是陪我来吃的。』
麻衣开心地笑。
『多亏这样,导演请我吃了好多次。』
『看来我们刚说完,店家就准备好甜点了。』
刚才的大婶在麻衣与男主持人面前摆上抹茶蜜豆冰。麻衣的份是普通分量,男主持人的分量却是拉面碗那么大。
『这是导演最爱的特大碗。』
男主持人吓了一跳,麻衣恶作剧地这么说。两人一边以汤匙享用一边继续交谈。
『复出至今半年,有觉得哪里和停止活动之前不一样吗?』
『我觉得现在的我比较可以快乐地享受每一份工作。』
『难道说,以前并不快乐?』
『不是这个意思。您一定是明知故问吧?以前我没有享受的余力,满脑子都想拚命。』
麻衣说到这里稍微思索。
『这部分应该已经解禁,所以我就说吧。因为不像现在这样从容,我和当时担任经纪人的母亲几乎每天吵架。不过现在我很感谢母亲,因为托母亲的福,我才能接到各种工作……得到认识许多人的机会。』
『这份谢意,您向母亲表示过了吗?』
『当面的话不方便说,所以这段请记得播喔。』
麻衣刻意看向镜头如此要求。
『这部分会和制作人商量……您刚才说到之前没有余力?』
『是的。』
『现在心情上比较从容,所以工作时也能乐在其中是吗?』
『……』
面对拐弯抹角确认的男主持人,麻衣眯细双眼。但男主持人在这个时间点巧妙地移开视线。
不只如此,还刻意一脸装傻的样子。
『果然是因为那个吗?有人在身边扶持?』
他假惺惺地问。
『这件事造成各位莫大的困扰了。』
麻衣规规矩矩夸张地低下头致歉。她在说男友见光而闹出绯闻时的事。谈话节目当然也热烈讨论。
『对我来说,这姑且也是工作所需,希望您谅解。』
『好的,我完全不在意啊。』
麻衣明显假笑这么说。
一般来说,这个话题应该会到此为止。大多会慑于麻衣的魄力,鲜少能继续追问。
即使如此,男主持人还是深入问下去:
『实际上,有了这种对象之后,您的心境有什么变化吗?』
他的胆子应该很大。
『反倒是这部分比较没有余力。』
还以为麻衣会随便带过,她却似乎回答得很老实。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记得我在记者会上也说过,这是我的第一次……所以我在各方面没什么自信。』
『咦?可是,以麻衣小姐的本事,对方也是任您摆布吧?』
『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因为不只是演技好,实际见面会觉得您比电视上漂亮,传闻中的男友也自然会对您百依百顺吧?这是我以及大众普遍的想法。』
『哎,他确实百依百顺就是了。』
『果然。』
『不过,我想应该是我喜欢上他的喔。』
麻衣过于自然地说出这句话,说完之后脸有点红。
『咦?』
吓一跳的男主持人差点喷出茶。虽然勉强忍住,还是大声咳嗽。
麻衣起身绕到对面座位轻拍他的背。等到他终于不再咳之后,麻衣像是想起什么看向镜头。
『啊,这段也请记得播喔。』
她说完嫣然一笑。制作人大概就在摄影师后方。
画面上播映的麻衣笑容。
真实日常的笑脸就在那里。
影片就此结束,逐渐转白。
染成一片雪白。
──愿你一路好走。
打出这句字幕时,画面暗了。
和关掉电视时差不多的漆黑画面。
液晶萤幕上映出一张哭泣的脸。
不是节目里的人。
也不是进广告。
画面依然漆黑。
不过,映出一张熟悉的脸孔。
会熟悉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那张脸是坐在电视前面的咲太……
双眼眼角流出的泪水沿著脸颊滑落。
无声无息,静静流出。
咲太出车祸之后随即被送进医院,得知手术结果的时候没流泪。被麻衣的母亲责骂时、听到和香的悲叹时,同样连一滴泪都没流。变成孤单一人之后,咲太同样没哭。哭不出来。
在那之后经过四天,某种情绪终于撼动内心。
追上来了。
麻衣一如往常的言行举止让咲太知道了。这是一去不复返,无可取代的东西。
所以至今不去正视的这份情感令咲太察觉了。
──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很遗憾。
其实听医生说这句话的时候就知道了。从那时候就一直存在于咲太内心的东西,本应早就察觉的粗暴情感。
我知道这家伙叫什么名字。
咲太知道。
大家都知道。
只要是人类都知道。
这是叫作「悲伤」的情绪。
这家伙如今缓缓起身,想挡在咲太面前。
以往一直视而不见的这家伙,伸出手要吞噬咲太。
所以,咲太放声大喊:
「你不要过来!」
咲太匆忙起身移开视线,摀住耳朵不听声音。就算这样还不够,因此他猛踩地毯奔跑。离开客厅,穿过走廊,跌跌撞撞地穿上鞋子,冲出玄关。
不能面对悲伤,不能承认那家伙的存在,也不可以对抗。
要是这么做就等于承认麻衣的死。咲太否定悲伤的存在,藉以试著否定麻衣出车祸的事实,拒绝她死亡的事实。
所以,他全力奔跑。
全力跑过理央家门外延续的住宅区。
道路角落还留著集中起来的雪堆。
那天下的雪。
雪的存在再度唤醒车祸瞬间的记忆,狠狠搔抓咲太的胸口。
咲太发出不成句的呻吟。
总之不断奔跑,藉此挥去泪水,扔下悲伤。
即使气喘吁吁……
即使肺部哀号……
即使双腿踉跄……
咲太也继续全力奔跑。
要是被悲伤追上就完了。
要是被逮到,到时候就真的完全失去麻衣了。
这样的认定持续推动著咲太。
只要自己不承认死亡,麻衣就活著。
咲太想如此认为。
希望如此。
唯一的路就是依赖幻想。咲太只剩下这种东西了,所以即使是这种东西也要好好守护。
可是他知道,实际上并不是如此。
正因为早就知道,所以非得坚持否定不可。
正因为早就知道,所以咲太逃走了。
脚绊到沙子,咲太整个人往前扑倒。沙滩温柔地承受他的身体。
咲太不记得自己是以何种方式跑到了哪里,但他听到熟悉的波涛声,闻到熟悉的潮水味,感受到熟悉的海风。
睁开眼睛一看,眼前是看惯的七里滨大海。
和麻衣并肩走过的沙滩。对咲太来说,这是日常的风景,也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
本应克制的泪水再度满溢而出。
明明必须逃跑,却已经没有气力起身,也没有体力。就只是难受地大口喘气,呼吸迟迟无法平复。
悲惨、丢脸,就只是感到悲伤。
「……救救她啊。」
从体内挤出的是无从伪装的赤裸情感。
「谁都好……」
身体冷到发抖。十二月也要结束的这个季节,海风又冰又冷。咲太拿学校运动服当居家服穿,海风毫不留情地吹向只穿著单薄衣物就冲出来的咲太身体。
「救救麻衣小姐啊!」
即使如此,咲太也没察觉寒意,朝著大海哀叹。
「拜托!」
他恳求著。
「救救她啊!」
宣泄最真实的想法。
「怎样都好,救救麻衣小姐……救救她啊……拜托,算我求你……」
然而,没有任何人愿意回应。不可能回应。
「救救她啊……救救她……拜托……可以吗?」
明知如此,依然只能吐露这个愿望。
这是现在咲太唯一能做的事……
「任何事……我愿意做任何事,所以!把麻衣小姐还给我!」
追上来的悲伤从咲太背后压上来,将他拖入只有黑暗的漩涡,逐渐压垮他的心。
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咲太感觉到自己正逐渐毁坏。
只剩下渣滓。
曾经是「咲太」的渣滓。
看不见希望之光。
只看见绝望。
连这份绝望都逐渐看不见。
即使如此,依然只听到唯一的声音。
踩踏沙子的脚步声。
接近过来的双脚停在咲太面前。
「咲太小弟,请站起来。」
对方投以温柔的声音。
「……」
刚开始,振动耳膜的这个声音令咲太起疑。
「拯救麻衣小姐,是咲太小弟的职责喔。」
咲太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不是吗?」
令人匪夷所思。不可能有这种事。
然而,咲太的潜意识很老实,即使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依然让他往上看。
映入他眼帘的是穿著宽松服装的身影。
迎接他的是温柔的笑容。
「为什么……」
不带情感的声音被海风带走。
「为什么……翔子小姐会在这里?」
不明就里。虽然不明就里,身体却忍不住颤抖。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悔恨。大翔子在咲太的面前。这唯一的事实令全身因为喜悦而颤抖,本应止住的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原来如此。咲太小弟还不知道啊?」
「究竟……发生什么事……」
小翔子要战胜病魔,心脏移植手术是不可或缺的。但是,本应成为捐赠者的咲太没遭遇意外,翔子因而失去未来。咲太明明是这么认为的……翔子却在他面前,确实存在于这里。
「我的这里……」
翔子将双手叠在自己胸前,温柔的眼神彷佛包覆著很重要的宝物。
插图005
「有麻衣小姐的心脏。」
「!」
「虽然没公开,不过那天……出车祸的麻衣小姐偶然成为我的捐赠者。」
「麻衣小姐她……」
「是的。」
「麻衣小姐……也写了器捐同意卡……」
「是的。」
翔子微微点头。
「可是,那么,未来改变之后……」
原本应该是咲太的心脏会移植给翔子。
「……」
翔子没回答。应该是无法回答。既然位于这里的是接受麻衣心脏移植的翔子,那么这个翔子步上的人生就和之前咲太所遇见,接受咲太心脏移植的翔子不同。
可以把她视为咲太认识的翔子吗?然而在确认这件事之前,翔子就说出惊人之语。
「走吧。去救麻衣小姐。」
「……要去哪里?」
「当然是回到过去。」
「这种事……」
不可能做得到。
「做得到喔。」
咲太还没说完,翔子就这么回应,笔直注视咲太。
「你面前的人是谁呢?」
翔子打趣般露出笑容也是在所难免。真的正如翔子所说,翔子的存在刚好推翻「不可能回到过去」的论点。翔子的存在就是肯定翔子这番话的铁证。
「放心,请交给我吧。」
翔子露出像是想到最高明恶作剧的表情,朝咲太伸出手。
咲太摇头回应。
他以自己的力量起身。
「这才是我认识的你。」
咲太用力拭泪。
「那么,请跟我来。」
翔子看著这样的咲太,露出满意的笑容踏出脚步。
4
咲太想问突然出现的翔子一些问题。
应该有问题想问。
然而,咲太想化为言语说出来时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
咲太就这么说不出任何话,目不转睛地注视走在前方的翔子背影。
在七里滨沙滩走数分钟后,翔子离开海岸线走上阶梯。咲太默默跟著她,来到沿海延伸的134号国道。
按下自助式红绿灯等待一段时间。藤泽方向以及鎌仓方向各有数量相近的车辆行驶过来,经过咲太与翔子面前。
灯号从红转绿。翔子先踏出脚步,咲太随后跟上。大概差了三步。
「可以去一下便利商店吗?」
如此询问的翔子已经走向商店了。咲太在外面等待不到一分钟,翔子就提著塑胶袋出来。
后来沿著平缓的坡道往上,穿过一座单线电车的平交道。
「就是这里。」
翔子看向位于深处的大型建筑物。
「……」
跟著停下脚步的咲太也看见相同的建筑物。是他熟悉的光景。
这也是当然的。咲太与翔子所站的地方,是咲太就读的学校──县立峰原高中的校门口。
「嘿咻……」
翔子无视伫立的咲太,以全身使力推开校门。
开出只够一人通过的小小缝隙。
「那么,我们进去吧。」
翔子说完,毫不内疚地进入校区。
「……」
咲太没能制止,跟在翔子身后。
「不用担心,没问题的。」
「……」
「今天是麻衣小姐的告别式……所以学校完全没人。」
翔子精神抖擞地回答没人问的这个问题。
「就算有人发现,咲太小弟是这里的学生,我也是校友,所以同样没问题。」
这次她充满自信说出这种话。
听翔子这么说,她应该是报考峰原高中吧。而且顺利入学,总有一天会从这里毕业。不过这都是还没发生的未来事件。
要是当成被别人发现时的藉口,肯定更令人起疑。
明明翔子应该也知道这种事,从她稳健的脚步却感觉不到迷惘。翔子只看著前方,以校内某处为目标。咲太猜不到她要去哪里,但是走了不久就知道是在校舍内部。
翔子往操场方向绕过去,从户外打开物理实验室的窗户,很乾脆地入侵校舍。是之前理央告诉咲太的那扇不好上锁的窗户。
脱下鞋子拿在手上,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阴暗的走廊。
从外头射进路灯的微弱光线。火灾警铃的红色灯光在阴暗中灿烂闪亮。
令人有点毛骨悚然,有点超脱现实的光景。每天就读的学校走廊感觉像是陌生的场所。来到这里的途中,一直走在咲太前方的翔子背影更增添了这种感觉。
彷佛还在半梦半醒之间。
内心某处的自己不相信眼前的翔子真实存在。
然而,咲太大脑的另一半理解到这是现实。
只有心情慢半拍,导致认知与情感产生误差。换算成距离约三步。这也是现在咲太与翔子之间的距离。
想缩短距离立即可以缩短,要追上缓缓前进的翔子与她并肩行走并非难事。
即使如此,咲太也没这么做。无法这么做。
「……」
咲太依然担心翔子会在他一个不注意的时候消失。
因此咲太配合脚步宽度,走在翔子身后。不断行走。
两人重叠的脚步声正要前往何处?咲太不得而知。他只是跟在翔子背后前进,像是童话里被吹笛手引导的孩童。
不过,这段时间也没有持续太久。
咲太停下脚步。这似乎是咲太的意愿,却不是咲太的意愿。
走在前方的翔子停下脚步,所以咲太也停下来了。
「咲太小弟。」
转过身来的翔子似乎有所不满。
「什么事?」
「你为什么走在我后面?」
「因为翔子小姐你要我跟你走。」
咲太的说法使得翔子深深叹气。
「如果是平常的你,我就可以当成玩笑话带过,但你是认真这么说的吧?」
她的眼神委婉地激励咲太「请振作一点」。
「我还是觉得像在作梦。」
咲太说梦话般轻声辩解。
「……」
「翔子小姐,你真的在这里吧?」
并不是怀疑自己看见的翔子是否存在,并不是不相信,只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心安。或许一个不小心就会消失……咲太无法拭去这样的不安。这种模糊的不安刺痛胸口。因为咲太得知了宝物从指缝溜走的现实……对于「失去」的恐惧,使得咲太变得胆小。
「我看起来像是幻影之类的吗?」
「……称不上完全不像。」
「我知道了。」
翔子究竟知道了什么?咲太不知道。
「那么,请。」
翔子说著张开双手。
「请确认我就在这里。」
「……」
咲太就这么默默走近一步、两步,非常自然地紧抱翔子。
「!」
翔子回以无言的惊讶。咲太没有余力对此做出反应,胸口传来翔子的存在。双臂感受到的娇柔躯体,不只是腰,连背都好细。不是碰触就会消失的海市蜃楼,怀里感觉到重量,具备确实的存在感与充实感,一旦抱住就再也不想放手。
「不可以把玩笑话当真啦。」
翔子有些难受地在咲太怀里低语。
「现在的我开不起玩笑。」
接著,咲太感受到翔子的体温,肌肤的柔软与温暖也传过来了。还有规律重复的确实心跳声……从麻衣那里继承的生命心跳声。
「居然开不起玩笑,这样一点都不像你喔。」
「这也是我。」
「这样我会很为难。」
「……」
「咲太小弟,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翔子以正经的音调问了。
「去救麻衣小姐……」
「答错了。」
咲太还没说完,翔子就清楚地断言。
「哪里答错?」
被判定不合格的身体反射性地使力。
「喂,咲太小弟,再继续用力抱下去就是花心喽。」
听到翔子像在教训孩童一样这么说,咲太放松手臂,就这么放开翔子,后退一步。
「哪里答错?」
咲太带著闹别扭的小孩般的表情再度询问。
完全没错。要拯救麻衣。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完成这份职责,咲太跟著翔子来到这里。
「完全不行。不行不行。」
「既然我答错,那正确答案是什么?」
声音带著些许热度,或许死亡的情感正逐渐回复为原来的样貌。自己的体内还沉眠著活生生的情感,令咲太颇为惊讶。但现在不是沉浸在这种情绪里的时候。
「咲太小弟。」
「……」
「你啊,接下来要去见你最喜欢的人。」
「……!」
「要去让你最喜欢的人幸福。」
「……」
咲太发不出声音,惊讶也立刻消失。剩下的是如同海绵吸水,缓缓渗入体内的某个理解。
「连玩笑都开不起的咲太小弟,能够让麻衣小姐幸福吗?」
「……」
咲太只能保持沉默,因为翔子的话切入本质。
「拯救麻衣」真正的意思。咲太真正想做的事,并不是拯救她的生命就完毕。咲太从今以后、直到很久之后都想实现的愿望,翔子以孩子都听得懂的简单话语告诉他。
为此,现在不应该受困于一时的焦躁。现在不是该被不安驱使的时候,重要的是让内心维持从容,好整以暇应付任何可能发生的事。
这种事不像说的一样简单。一点都不简单,但应该也不能断言做不到或不可能。咲太知道某人一直以来都挂著笑容做到这种不简单的事情。
这个人正是面前的翔子。
道路再坎坷,有志者事竟成。翔子证明了这一点。翔子那彷佛能包容他人的笑容至今救了咲太好多次,现在也是。
知道这件事的咲太说不出自己做不到,他也不打算这么说。
「翔子小姐
真的很了不起。」
咲太抱著感谢之意,试著露出笑容回报这份心意,但果然无法好好展露笑容,脸颊这几天硬得像是乾燥的水泥块。
看到咲太这张脸的翔子看似觉得有点逗趣地笑了。
「算你勉强合格吧。」
但她依然这么说。
「给分真是放水耶。」
「我很宠你喔。你不知道吗?」
「知道喔。你从认识我的时候就是这样。」
对此,翔子有些含糊地笑了。大概是因为咲太说的「翔子」和这里的「翔子」是走上不同未来的不同存在吧。看到翔子的反应,咲太重新体认到未来真的改变了,沉重地体认到今后将是麻衣不存在的未来。不过,这份痛楚有时候也会成为原动力。
「所以,我要跟你走到哪里?」
「已经到了喔。」
翔子说完,仰望写著「保健室」的门牌。
保健室也理所当然地空无一人。
没开日光灯的室内,只能依赖行经134号国道的车辆大灯、周围的路灯或民宅灯火,以及微弱的月光照明。
「为什么要来保健室……?」
咲太问了。翔子一进保健室就像探险般绕室内一圈,窥探收藏药品的玻璃柜。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需要用到床。」
「……」
「啊,你在胡思乱想?」
移动到床边的翔子带著恶作剧般的表情转过身来。
「我现在没那种心情。」
「真冷淡耶~~」
翔子以假惺惺的语气说完坐在床上。她在边桌摆上刚才在便利商店买的宝特瓶装与罐装饮料,同时拿出纸杯准备两人份的饮料。
然后,她朝著伫立在保健室中央的咲太招手,轻拍几下床缘要他坐下。
「你该不会要说床是时光机吧?」
咲太乖乖地坐在翔子身旁。
「这种说法,终于像你平常的样子了。」
翔子愉快地笑了。
「不过很遗憾,没有时光机。」
翔子递出纸杯。咲太刚才狂奔又大哭,当然渴了。他一接过饮料就一口气灌入喉咙。这一瞬间,陌生的热度随著梅子的味道刺激食道。
「唔?翔子小姐,这是……?」
「大人的梅子汽水。」
翔子笑著含糊带过,将空罐藏进便利商店购物袋里。咲太也懒得特地追究。说起来,都已经喝了,在这个状况下还是当成小小的恶作剧就好。咲太有其他必须思考的事,也有非得问翔子不可的事。心情稍微平复了,差不多该进入正题才行。
「我要怎么前往过去?」
无论要做什么,都得先解决这个问题。没到过去就无法拯救麻衣,也不能让麻衣幸福。
「『过去』总是就在身边喔。」
「……」
「像是这附近、那附近……吧?」
翔子指著自己周围的动作感觉也有点笼统。不过咲太先前听理央说过类似的事,所以没有指摘的打算。
「不过总是看不见,也摸不到。」
「我完全看得见翔子小姐,也摸到了。」
翔子完全将咲太的指摘当成耳边风,继续说下去:
「因为人们一直都是只为了认知『现在』就没有余力,不知道『过去』与『未来』就位于这附近,或是那附近。」
「……」
「要看见不知道的东西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翔子就在做这件困难的事,而且真的是做了好几次……
「不过,咲太小弟已经知道了吧?知道『过去』与『未来』就位于这附近或那附近,也知道我来自未来。」
是的,咲太知道。咲太全部知道。然而光是知道,也不代表可以穿越时空吧?这么说就变成任何人只要知道就都做得到了。
「现在说的只限定翔子小姐做得到吧?因为是思春期症候群造成的。」
一切都是基于这个前提才成立。
因为否定未来,所以讽刺地先抵达未来。这就是翔子的思春期症候群。不想长大成人的心愿,拖慢眼中世界的速度。不过以相对的角度来看,动得愈快,时间的流速愈慢,导致「不想长大成人的翔子」比「想长大成人的翔子」先长大成人。
「说得也是。我认为没错。不过,如果是这样,不觉得我位于这里很奇怪吗?」
「奇怪?」
「小时候的我之所以发生思春期症候群,是因为对未来抱持不安。因为我的身体如果没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就无法长大成人。」
注视咲太的翔子双眼诉说著某些事。
「难道说,这个时代的翔子小姐……也就是牧之原小妹,在今天这个时间点已经在接受移植手术了?」
正如翔子所说,如果真是如此,未来的翔子位于这里很奇怪。
「是的,正在接受手术。」
翔子以眼神深表肯定,像是要让咲太接受般缓缓表示……
「手术完毕的我,是在十二月二十七日的早晨清醒。」
「……」
不必看时钟确认,今天是隔天的十二月二十八日,时间早就进入傍晚。换句话说,小翔子一直对未来怀抱的不安,应该因为心脏移植手术成功而消除了。这么一来,思春期症候群发作的原因本身已经从翔子内心根除。
「那么,为什么翔子小姐会在这里?」
如果小翔子没引发思春期症候群,大翔子就无法存在。但她存在于这里。
「应该是因为……我与你所在的『现在』,是『未来』。」
「……」
咲太无法立刻理解这番话的意思。
「现在,我与你所在的这里,是『未来』。」
翔子再度说出这个词,「未来」……
「我像这样和你交谈的这一瞬间,不是『现在』。」
「怎么可能……」
「而且咲太小弟,这是你造成的。」
咲太还来不及理解,翔子就说出惊人之语。
「……翔子小姐,你在说什么……」
咲太以为这是恶质的玩笑。但是从翔子正经的表情丝毫看不见胡闹的情绪。她笔直注视咲太,温柔诉说:
「你心里有底吗?」
「这种事……」
咲太原本想回答「没有」,应该可以抱持自信这么说。但咲太说不出口,或许是因为内心某处察觉端倪了吧。
「咲太小弟,你是不是和小时候的我一样,拒绝过未来?」
咲太只想到一个可能性。翔子缓缓将他引导到这个方向。
而且,前进的路线尽头是答案之光。
遥远的另一头。
内心深处。
定睛注视,轮廓就逐渐变得鲜明。
确实存在。
拒绝未来的瞬间……确实存在。
咲太曾经强烈抗拒。
就是那时候……
得知自己的心脏被移植到大翔子体内的时候……
这件事被麻衣知道……
──希望咲太选择与我的未来。
她对咲太这么说的那一瞬间……
──求求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麻衣在车站月台上崩溃哭泣的时候也是。
──我想活下去。
对大翔子表明内心无法处理的情感漩涡时也是。
决定命运的十二月二十四日,咲太曾经希望永远不要来。一方面认为必须好好给个答案,另一方面更是努力对抗著内心膨胀的消极情感。不想做出选择而一味作乱的这份情感,咲太试著面对,自以为已经面对……但还是没有面对。
而且假设在这一瞬间,咲太和翔子一样思春期症候群发作……
「……」
「看来你心里有底。」
「……」
咲太没能回应,因为仅存的理性抗拒揭露最真实的自己。
「我知道你不想承认,但是必须好好承认才行喔。要承认心中拒绝未来的懦弱的自己。」
「翔子小姐……」
「承认现在是『未来』的第一步,就是要相信这份懦弱。如果这里是『未来』,那么你也可以前往『现在』,也可以拯救麻衣小姐。」
「……」
咲太静静深呼吸。
低头看著见底的纸杯里。
承认懦弱的自己。
像这样在脑中复诵,咲太就像泄气般笑了。
「咲太小弟?」
「这种事易如反掌喔。」
这不是逞强,也不是说谎或开玩笑,咲太由衷这么想。他可以轻易找到这样的自己,可以想像如同紧贴在纸杯底部的自己。
「在那个状况下,我不可能泰然面对。只要认定当时已经出了问题,我就完全可以接受。」
对咲太来说,这么想比较实际。因为他认为当时自己的表现比想像的更好……若有人说其实当时表现得不好,咲太甚至会冒出松一口气的心情。
「咲太小弟的这一面真的很了不起耶。」
「我不想听翔子小姐这么说。」
咲太微微
笑了。
「不过,要怎么前往『现在』?」
「咲太小弟内心的常识相信现在所见的事物是『现在』。只要维持这个状态,你就无法前往位于这附近或那附近的其他时空。」
「那么……是要我跳脱常识?」
「只要将你心中试图认知『现在』的常理思考切除就行了。」
「听起来很像双叶会说的话耶。」
「当然啊,因为这都是从双叶小姐那里现学现卖的。」
翔子洋洋得意地挺胸。
「我请未来的双叶小姐提出假说。」
「那个家伙,即使在未来也接受思春期症候群的谘商啊?」
这个事实听起来莫名好笑,好笑得令人爱怜。
「所以,要怎么从我内心切除这种常理思考?」
咲太认为这种常理思考就是无自觉、下意识地黏在身上的东西,要改变心态扭曲这一类的东西应该不简单。何况要相信这附近或那附近存在著「过去」与「未来」,真的很难以常理思考。应该说,咲太只认为是不可能的任务。
「我从一开始就回答了喔。」
翔子坏心眼地这么说,像是要咲太自己思考。咲太认为她说的「一开始」应该是进入保健室之后的事,在那之前没提过这种话题。
一开始,翔子说了什么?咲太思考片刻。
「……」
依然迟钝的大脑得出一个答案──开玩笑般说的那句话。
「……难道是要我睡觉?」
「答对了。因为人只有在梦中可以拋弃常识。」
「所以才来保健室啊。」
咲太转身看向自己坐的床。校内只有这里有床。
「可是啊,翔子小姐……」
「禁止说『可是』。」
翔子竖起食指,装模作样地警告咲太。
咲太微微摇头回应,继续说下去:
「假设我成功前往过去……」
若是咲太救了麻衣,翔子就很可能会失去未来。麻衣代替咲太成为了器官捐赠者,应该是天文数字机率的偶然。在咲太拯救麻衣避免事故,咲太自己也平安无事的未来,翔子真的能够活下去吗?
咲太想把这个问题说完,却只说到这里。翔子不让他说。她伸出右手捏咲太的脸。
「也禁止说『假设』。」
「……」
「讲这种丧气话做什么?」
翔子的语气像是在责备,还微微噘嘴。但咲太注视的是另一个东西。翔子伸向他脸颊的左手无名指有个发光的物体。朴素设计的银色戒指。这东西映入咲太眼帘,吸引他的注意力。
「啊……」
察觉咲太视线的翔子收回捏著他脸颊的左手。她以右手遮掩,指尖触摸戒指,转动戒指确定触感。
以往出现在咲太面前的大翔子没戴戒指。这个翔子来自咲太活著的未来,而且戴著戒指。咲太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虽说是理所当然,但是只要现在改变,未来就会改变。就像位于这里的翔子不是接受咲太的心脏移植,而是麻衣的心脏……
「那枚戒指……」
「我如愿在学生时代结婚了。」
翔子像在掩饰害羞地微笑。这张笑容传达她那春日暖阳般的幸福心情。然而咲太也从翔子的表情发现一丝落寞。
「咲太小弟,我啊……」
翔子回复为温和的表情,注视远方的大海。
「我希望最喜欢的人能够幸福。希望他永保笑容,即使那张笑容不属于我。」
「翔子小姐……」
咲太叫翔子的名字,她随即看向咲太,甜美地微笑。
「我非常难缠。」
「……」
「只要你还没变得幸福,无论多少次,我都会从各种不同的未来回来帮你。」
翔子恶作剧般的笑容底下藏著坚定的决心,言语与态度透露出心理层面的坚强。
「所以请你死心,让自己变得幸福吧。」
这种说法好过分,但咲太也同时认为这很像「翔子小姐」的作风。
「……」
「……」
户外传来行驶在134号国道上的车辆声音,填满短暂的沉默。虽然在平常的校园生活不会注意到,但因为没有别的声音,咲太的注意力只跟著车声跑。
「翔子小姐。」
咲太怀抱某个决心,叫著她的名字。
「咲太小弟,什么事?」
翔子给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缓冲,所以咲太说下去的时候毫不犹豫。
「我要让麻衣小姐幸福。」
他如此自然地对翔子说。
「好的。只要是你就做得到喔。」
「……」
「只有你做得到。」
「所以,我一定要向你说一件事。」
「……」
翔子在这时候默默摇头,以眼神示意咲太不用说。咲太不能心软接受这份关怀。
这是他透过翔子的话语有所自觉的事。
理解个中意义之后决定的事。
下定决心的这件事,一定要好好告诉当事人翔子。
即使能够回到过去,也只有时间倒回。或许可以避免麻衣出车祸,但是这么一来就没有捐赠者提供心脏给翔子。
为了让麻衣幸福,咲太也不能出车祸。他失去麻衣之后体认到重要的人离开人世是多么悲伤的事……
咲太不想让麻衣经历这种事。
所以,他非说不可。
「我希望翔子小姐活下去。」
咲太沉稳的声音逐渐封闭保健室。
「如果牧之原小妹能接受心脏移植手术该有多好。我由衷这么认为。」
「嗯。」
「我这么希望。」
一字一句,缓缓诉说。
「这么祈祷。」
逐一传达自己的心意。
「我知道的。」
「可是,我不是医生。」
「……」
「也没有特殊能力。」
「……」
「是随处可见的平凡高中生。」
「你的脸皮比平凡高中生厚得多喔。」
翔子这句话引发小小的笑声,贴心关怀彼此般的笑声。咲太收起笑声之后,继续说出重要的话语,像是要让自己所有的心意化为实体。
「我啊,光是让麻衣小姐一个人幸福就没有余力了。」
「……」
「而且连这个愿望也没能好好实现……」
涌上心头的情绪导致咲太语塞,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但是不能在翔子面前掉泪。如此心想的咲太拚命忍耐,抬头等待鼻腔深处的刺激缓解。
「所以……」
以这种方式撑了整整十秒之后,他再度开口。
「所以,翔子小姐……」
「嗯。」
「我没办法为你做任何事。」
最后这句话,咲太笔直注视著翔子的双眼说出口。
这是咲太选择的路。
或许有人会说这个选择自私又任性。
或许有人会批判这是错误的选择。
或许有人会臭骂这是差劲透顶的做人方式。
即使如此,咲太也认为这样就好。
即使自私又任性、即使错误,即使差劲透顶也没关系。怎样都无妨。
只要能让麻衣幸福,咲太甘愿承受一切。
「咲太小弟,这样就好喔。」
翔子一如往常露出笑容。然而只有这张笑容和往常不同。泪河湿透这张完美的笑容。
「……翔子小姐?」
「咦……?」
大概是从咲太的反应察觉了吧。
「为什么……我……」
翔子以手指拭泪。
「明明……已经这么决定了……」
「……」
「听你当面这么说……身体好像吓了一跳。」
即使对于止不住的泪水感到困惑,翔子依然说出这种藉口。她反覆说著「我没事」,希望咲太不要在意。实际上,翔子的表情没有染上悲伤。迟迟止不住的泪水使她露出有点害羞的表情。
翔子为了咲太而逞强。咲太想对这样的她说一些话,也想表达某些心意。
「……」
但他只是欲言又止,到最后什么都没说。
再也无法为翔子做任何事了。
先前才这么说了。说这句话的人是咲太,所以咲太将「谢谢」与「对不起」都吞回肚子里,静心守护翔子直到她心情平复。
月光照亮翔子拭泪的手指。
银色的戒指在她左手无名指上闪闪发亮。
「请让我说一件事就好。」
咲太说出原本想忍住的话。
「什么事?」
「希望翔子小姐回到未来之后,对未来的我这么说。」
「……」
「『听好了,你要让可爱的新娘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
一瞬间,翔子惊讶地睁大双眼。这个反应将所有真相告诉咲太了。咲太的推测应该是正确的,位于这里的翔子不是牧之
原翔子,是梓川翔子。
「……好的。我一定会转告。」
翔子破涕为笑,露出温柔的微笑。这一笑使得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滑落。翔子没伸手拭泪,因为这肯定是开心所流下的泪水……
翔子从床边起身。
「咲太小弟,该躺下了。」
要回溯时间,就必须拋弃常识,常识只能在梦中拋弃。咲太刚听过这样的说明。
「从那天之后,我就不太清楚自己是睡还是醒。」
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好好睡著。
「我很……担心……」
咲太才这么说就打了一个大呵欠。
总觉得眼皮也很重。
「没问题的。」
咲太仰望站在身旁的翔子。
「为什么……这么讲……」
视野中的翔子轮廓变得模糊。咲太自觉口齿也变得不清。这感觉不寻常。
「也不用担心任何事。」
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远方。明明就在身边,听起来却好遥远。
「翔子小姐……?」
「因为我确实动过手脚了。」
翔子拿著一小瓶安眠药。
「啊啊,原来如此……说得也是……」
视野逐渐朦胧,变暗下沉。
「咲太小弟,晚安。」
之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如此心想的咲太意识逐渐溶入梦的世界。
──请先寻找能够发现你的人。
最后听到的是翔子这句话。咲太一边思考这句话的意义,一边展开时光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