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场重逢,想必没有什么命运的成分混杂在里头。
再说阶梯岛上的学校只有一所,她最后也只能到那里上学。尽管会迟一些,但几个小时之后我们终究会碰到面,所以一切都能用『偶然』这两个字来解释。事情的开端不过是因为我久违地梦见自己在海边仰望夜空,如此而已。做了个有点感伤的梦,我比平常还要早醒来,也无意再重回被窝的怀抱,于是我穿上外套走出了宿舍。我一时心血来潮,想一个人在清晨里走走。像这样尝试性地去做某件事,我至今也曾实行过好几次。岛上的黎明除了刮强风的日子之外,都像早晨的图书馆一样安静,空气清新,正适合散步。
大概是受到梦境的影响,我挑了沿海的小路漫步。
虽然沿海,但这里并没有沙滩,不适合穿泳装玩乐,只有浪涛哗啦哗啦地打在跟我胸口差不多高的堤防上,是条毫无风情可言的路,但我偏偏喜欢它的毫无风情。我从以前就是这样。我能够明白价格昂贵且美丽大颗的钻石会受人喜爱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认为对路旁的小石头或有点凹陷的空罐加以青睐的情感,才算货真价实的爱。「古朴闲寂」这个词让我有种被救赎的感觉。
太阳从海平面探出头来,到了朝霞迎曦的时间。隐约能够看见山对面的西方天空仍残留着夜色的痕迹。影子长而浓,不过光线并不像薄暮时那般张扬,我很喜欢这段时间,就跟喜欢这段毫无风情的沿海小路一样道理。
我无意间瞄向手表,指针指着六点四十二分。口中呼出的气息染上了白色,我意识到冬天已经近了。
就在这时候——
「七草。」
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抬起了头。
堤防上站着一名少女。
少女穿着眼熟的水手制服,肩上斜背着款式简单的深蓝色书包。微弱的朝阳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淡淡地渲染出颜色,柔顺的黑发随着来自海上的徐风飘动。
她就站在堤防上,笔直地望着我。那样的身影看起来颇具戏剧性,就好像昏暗朦胧的景色之中,唯独她一个人鲜明地浮现出来似地。为何直到刚才我都没有注意到这么显眼的少女?我经常会漏看重要的事物。
「真边?」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心里非常震惊,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被抽走——那女孩是真边由宇。真的吗?这怎么可能!
真边毫不犹豫地沿着堤防朝我走来。
「好久不见,七草。」
「啊,嗯,好久不见。」
「有两年没见了?」
「差不多吧。」
「七草一点都没变呢,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我才想这么说呢。
真边由宇还是真边由宇,跟我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声音、步调、表情,一切都是那么一丝不苟。现实中没有完美的直线,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在某些地方偏了歪了,所以她看起来才会如此突兀,就好像拙劣的合成照一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从堤防上跳下来,站到我面前。咚!宛如断音的着地声,响彻于朦胧的清晨景色中。
「我有事想问你。」她说。
「嗯?」
「这里是哪里?」
「阶梯岛。」
「没听过耶。」
「似乎也没有标记在地图上。」
「为什么我会在这个地方?」
「我怎么知道?」
「那七草你呢?」
「这我也不知道。」
「明明是你自己的事,你却不知道?」
「你不也一样。」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座岛上,真边本人也无法理解。
不过她点了点头,大概是因为不得不接受吧。
「话说回来,我不太想上学迟到。」
「是喔。」
「这里是横滨吗?」
「谁知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然而有些事我可以掌握。
真边由宇对阶梯岛一无所知,今天早上才初来乍到。
「有点仪式性的事要进行,你可以配合一下吗?」我向她问道。
「需要花多少时间?」
「不用几分钟就结束了。」
「我明白了,可以啊。」
阶梯岛上有几条规则。
按惯例,刚造访这座岛的人遇上的第一位岛民必须负责说明这些规则,我当时也是这样。
「你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你忘了吗?」
「当然没忘啊,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
说明规则时首先必须询问对方的名字,设计者肯定没有设想过原本就认识的人会在这里碰面的情形吧。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想离开这座岛,真边由宇就必须找出失去的东西。」
这是阶梯岛上最基本的规则,不知道是由谁提出的。普遍认为是住在山上的魔女,不过魔女真的存在吗?
「被丢弃的人的岛?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在这里的人全都是被丢弃的人。」
真边皱起脸庞,就连那扭曲的表情看起来都很直率。我心想「还真是矛盾啊」。
「被丢弃的人是指什么?」
「不知道,不过人们常说吧,像是被恋人抛弃、被公司抛弃等等。」
「七草也被丢弃了吗?」
「嗯,你也是喔。」
「被谁?」
「谁知道啊。」
「被不认识的人丢弃,这种事有可能吗?」
真边由宇生性就是无法将疑问放到一旁。
只要有什么事她无法理解,她就会不断地发问,无论何时都追求着完美正确的答案,而且相信它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
然而现实中的确存在无法回答的问题。更何况是像我这种人,从来没有对某件事给过正经的答案。
「很有意思的疑问,不过你不希望上学迟到吧?我们边走边说吧?」
「要去哪里?」
「去找一个比我更了解详情的人。」
「什么样的人?」
「见了你就知道。」
真边点了点头,我们迈开步伐。
「话说你不觉得今早的气温很奇怪吗?」
「你以为现在是几月啊?」
「不是八月吗?不过就快进入九月了。」
「不,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
看来真边最近三个月的记忆全都没了。造访阶梯岛的人都会丧失来此之前的记忆。
「莫名其妙。」真边表示。
「我也有同感。」我回应。
我在心底偷偷叹了一口气。与她重逢让我升起焦虑、烦躁、愤怒等负面情绪,但我握紧拳头,忍着不表露出来。
在早晨的海边与她重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切都可以归结为偶然,但令我无法接受的是更根本的事情。
——为什么真边由宇会在这座岛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想去明白。这既没道理,也不应该发生。
老实说,唯有她的脸,我绝对不想再看见。
*
第一次见到真边由宇是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不,严格说来,第一次相遇应该是在更早之前。我和她上的是同一所小学,如果把简短的对话也算进去,想必在更早之前我们就已经交谈过了。话虽如此,我真正明确地意识到真边由宇这个人的存在,是在小学四年级某个冬日的回家路上。
当时的真边由宇,简言之就是个遭到欺凌的孩子。小学生一到四年级便多少懂得一些社会性的常识,班级内部开始出现派系,在交谈中察言观色的技巧也变得很重要。
而真边由宇是个对这些事很生疏的孩子。
虽然不知道起因是什么,但她被班级中处于领导地位的女学生——名字已经想不起来了——给盯上。小孩子的恶意都很直接,因此也曾发生一些就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看不下去的事情。
无论受到多么不讲理的单方面欺侮,真边由宇都未将任何情绪显现在外,也不曾哭泣。即使她的体育服被扔进水洼、室内拖鞋被人用麦克笔涂鸦,她都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偏头纳闷。
当时的我以为那是她竭尽所能装出来的逞强。
如今我终于明白其实不是那样。
真边由宇真的纯粹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体育服非得被扔进水洼不可呢?她无法顺利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感受不到恶意的她,既无法感到悲伤也无法动怒,所以她才会偏头表示不解。
我并非正义使者,所以没有想过要为她做点什么,就连对他人见死不救的态度也没让我心生罪恶感。我似乎还曾经设想过几次,倘若她向我求助,我真的能为她做点什么吗?细节我已经记不得了。
不管怎么样,小学生虽然具有如此阴暗的一面,但还是拥有纯真的地方,以牛奶为例——
牛奶是一只白色幼犬。
它应该是一只弃犬,脖子上虽然没有项圈,但毛色很干净。牛奶三不五时会出现在校园中,每次都让班上同学
欢欣无比,我也曾经喂牛奶吃过几次营养午餐剩下来的面包。在牛奶面前,教室内的阶级制度都变得丝毫不重要,每个人都成了大人理想中的纯真孩童,这种两面性想来还真是滑稽。
在我们的小小世界里,牛奶是和平的象征。难以用言语表示的某种秩序,具体呈现在这只白色幼犬上;另一方面,真边由宇则具体呈现了何谓没道理。
就在某个冬天的回家路上。
人见人爱的牛奶流着血倒在地上。
一眼就能看出它遭到车祸,后脚的部分似乎被压碎了,肚子上柔软的毛还微微上下起伏,那缓慢的动作很不可思议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当时刚好是放学时间,大批孩子站得远远地围观牛奶。「好可怜。」有人毫无责任感地如此呢喃道,我也有同样想法。
在场的每个人都只是旁观者。
没人打算成为牛奶车祸的当事者。
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真边由宇。
她跑到牛奶身边,毫不犹豫地抱起它,血迹在白色制服上晕染开来,一片鲜红。我记得有人嘟哝了一句「好脏」,但这点我实在无法认同。在我看来,她十分耀眼。
真边由宇迈步跑了起来。
我不假思索地追在她身后。如今我已想不起当时自己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总之我就这样在她后面追着。
真边由宇笔直地跑着。
她的表情并不悲怆,只是一脸认真,专心地看着前方。似乎压根儿就没想过她怀中的牛奶已经奄奄一息了。
「没问题的。」她喃喃说道。
「绝对没问题。」
回想起来,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不过到达动物医院时,牛奶已经没有呼吸了。
医生摇了摇头,那一刻我见识到了真边由宇哭泣的脸庞。
她皱起脸来放声大哭,犹如野兽的嚎哮。她穿着血迹斑斑的制服,眼泪滚滚滴落,用尽全身力气痛哭。
我应该没有哭,不过也可能哭了,记不清楚。
她的身影太过鲜明,以至于我想不起自己当时的模样。
真边由宇和我变得熟稔起来,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那天以后,到她在国中二年级的暑假搬家为止,我们几乎每天都一起行动。
愈是了解她,就愈发现她很特殊。她眼中的世界似乎充满希望,努力一定会有回报、理想一定会实现,她对此深信不疑。
为什么呢?
牛奶明明就死了。
为何她还能够坚信这世界是合理的呢?
虽然我好几次浮现这个疑问,但终究没有询问她。
2
这个狭窄的岛屿只有极小一部分是平地,我们穿过位于该平地的小镇,往山上走去,一步一步爬上这条漫长的阶梯。每踏出一步,我们的高度就往上升——当我从林木间隙看到变得愈来愈小的街道时,便会有这样的感觉。
一面爬着阶梯,我一面说服真边今天是十一月十九日。看来即便是她,要接受自己整整丧失了将近三个月的记忆,多少还是需要点时间。
「丧失记忆会让人连是否忘却了都不知道吗?」
「我想应该视情况有所不同吧。」
我才不懂丧失记忆的详细症状。
发现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我问道:
「你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要说心情不好,算是吧。」
她的回答难得一见地模棱两可。
「没有记忆果然会觉得不安?」
「应该说这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令人很在意吧,要是有什么重要约定,就麻烦了。」
「就算你记得约定也没办法遵守啦,因为我们无法离开这座岛。」
「无法离开?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你看!」
我在阶梯中途停下脚步,回过了头。早上七点半,夜晚的影子终于完全消失,小镇与海面照耀在朴实的光芒之中。
「这座岛四面环海,没有出口。」
「不是有船吗?从这里看得到喔。」
海上的确有几艘小船载沉载浮,全都是用来打鱼的船只。就地理环境而言,这座岛上有很多渔夫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对她耸了耸肩。
「据说就算驾着船想越过这片海,也会回到这座岛上。」
「为什么?因为潮汐的关系吗?」
「我不知道啦,如果是这种现实的理由就好了。」
我并没有试着离开这座岛过,这些都只是听来的传闻,对于传闻我也没有认真去确认。
「但是,看得到陆地喔。」
真边指着大海遥远的另一端。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的确可以看到一块陆地,虽然雾茫茫的看不清楚全貌,但面积似乎相当大。
「嗯,不过没有人能到达那里。」
我们再次向前迈出步伐。
「总之,据说离开这座岛的方法,就只有找出失去的东西。」
「失去的东西?」
「有什么头绪吗?」
「我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喔?」
「说得也是。」
突然被抛到这座岛上,还被交代要去找回遗失的东西,只是让当事者徒增困扰而已,可供选择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真边的呼吸愈来愈粗重,她在喘气之余开口:
「马上能想到的可能选择,应该是这三个月的记忆吧。」
「总之就把它当第一候选吧。」
抱着相同想法的人很多,毕竟每个人都失去了造访阶梯岛的记忆。只要回想起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或许就能够串起离开岛屿的方法,以逻辑来说这个想法很合情合理。
「要回想起忘掉的记忆吗?」
「首先就以此为目标吧。」
「七草呢?你在寻找什么?」
「我什么也没找。」
「为什么?」
「这里的生活并不差啊。」
平稳又安定,每天早上也不必被迫聆听令人生厌的新闻。发生于某地的某起犯罪消息、谁谁谁的绯闻等等,我实在不觉得每天都从这类负面话题开始的生活叫做正常。
这座岛上也能接收到电视讯号,有心关注的话可以收看新闻,不过那些播出内容是与我们毫无关联的世界所发生的事,就如同遥远国度的犯罪案件或者陈年失色的纷争。既然毫无关联,人们便慢慢失去兴趣,变得更纯粹地为自己的日常着想。
「但是七草你真厉害。」
「哪里?」
「父母都不在身边,却还能在这里活下来。住的地方、饭钱等等,我想各方面都很辛苦吧。」
我摇了摇头。
「只是要过活的话,这座岛上其实用不到钱。」
至少学生无须吃苦就能生活。
「为什么?」
「关于这点,就让接下来要见的人跟你说明吧。」
「要见的人是谁?」
「学校的老师。」
学校就位于象征这座岛的阶梯上。
阶梯实在太多了,一边爬行一边说话相当费劲。
重力、人体构造、当然还包括学校的位置,以及这世间的不合理之处,我在心底对这些事发起牢骚,直到连这么做都嫌麻烦时,视野突然豁然开朗,终于看到学校了。
「就在那里。」我开口。
阶梯到此戛然而止,换成了平缓的坡道。
前方有个小操场,三栋校舍并列而建。正面右手边的校舍是国中部,左边是高中部,正中央的校舍几乎都是空教室,不过教职员室、保健室与学生餐厅都在里头。
「学生餐厅?」
真边吃惊地问道。
「把食材运到这种地方?」
「嗯。」
「谁来运?」
「学生们分工合作,有这类打工喔。」
上学的同时还能赚取零用钱,这种打工因此受到学生欢迎。实在很令人难以置信。我也曾经尝试过一次,但马上就后悔了,我压根儿不想回忆起那袋装有洋葱的沉重背包。
我们在操场入口处站着小歇一会儿,调匀呼吸。
然后慢慢走往位于正前方校舍的教职员室。
换上访客用的室内拖鞋后,我们在铺着亚麻地板的走廊上前进。
脚步声啪当、啪当地夸张作响,大概是因为尺寸不合的关系吧,脚趾处很不舒适。
我敲了敲门牌上写着「教职员室」的房间。
「我是高中部一年级的七草。」
报告之后,房间里有人回说「请进」,声音略显模糊。
我推开门。或许是因为距离早上的班会大概还有一个小时,教职员室中只有一位老师在,正好是我的班导。她坐在最里头的位子,桌上放着一杯热气蒸腾的咖啡。
真边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老师。
我觉得有必要为她做说明,于是开口:
「她是我的班导,大家都叫她匿名老师。」
这并非本名,没有人知道老师的名字,也几乎没有学生看
过她的真面目。匿名老师的脸隐藏在白色的面具下,那是从眉毛上头一直遮掩到鼻端附近的款式。顶着会让人联想到化妆舞会的外观出现在学校的教职员室里,这样的画面果然相当诡异。
真边小声地问:
「她一直都是这样吗?」
「嗯。」
「好特别的老师啊。」
「她是位好老师喔,虽然有点与众不同。」
我们一走近,匿名老师就转过椅子面对我们。
「真不好意思啊,让你见到这副模样。」假面下的嘴角微微勾起笑容。
「为什么要戴这种东西?」
真边的提问总是这么直接。
老师将脸稍微转向我这边。
「我稍后再跟你说明。」我说道。
匿名老师有学校恐惧症。
来到这座岛之前,她的职业就是教师。具体情形我虽然不太清楚,但似乎在种种原因之下,她变得害怕站在学生面前。
既然如此只要辞去教师的工作不就好了?然而她的骨子里却是个充满理想的热血教师,不想放弃教职。于是她遮住容貌、隐姓埋名,总算能够正常地与学生接触。我觉得她很可怜。比起害怕学校这件事,都到了这种地步还是无法放弃教职这一点更让人觉得可悲。
匿名老师拿起桌上一张A4大小的纸。
「你是真边由宇同学吧?」
「是,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里有写。」
「那是什么?」
「是履历喔。」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邮寄过来的,因为这是必须的啊?毕竟你要成为这里的学生。」
「履历是自己写的东西,选择就读哪所高中也是由我决定,我不记得我有提出转学申请。」
真边以平淡的口吻回答。
即使身处于这种毫无道理的状况之中,她还是不将情绪外露,因为这样真边才会时常被误解成理性、冷漠的人。我很清楚那是误解,她只不过是情绪的引发点有些特殊而已。
「我明白。」匿名老师点了点头。
「你本来是要就读一所好高中,准备考试时想必吃了不少苦吧。突然被说要转学,你会感到不满也是理所当然的。」
「问题不在这里。」
「那么问题是什么?」
「我只是无法认同,我讨厌无法认同的事情。」
匿名老师以手抵住下颚,因为戴着面具的关系,让她看起来像是正在打什么坏主意的古代怪盗。
「很遗憾,那将会是你接下来要找的东西。」
「你是指什么?」
「就是认同啊。没有人是在认同下来到这座岛上的,接下来你要花时间在此处的生活中,一点一滴地找到认同。」
真边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接着缓缓地用深呼吸般的语气说:
「阶梯岛是什么?」
「这个答案没有人知道喔,除了魔女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
「魔女?」
「这所学校后面有条通往山顶的阶梯,据说上头住着魔女,这座岛就是由魔女在管理。」
真边困惑地皱起脸。
「我不太能接受这种说法。」
「是啊,我也是。我来到这里已经差不多快三年了,还是无法相信有魔女存在。」
「既然如此——」
「即使如此,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喔。并非只有阶梯岛比较特别,人生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经由不透明权力产生的支配者,在不知不觉间定下了规则,而我们只得遵循,在那些束缚中生存下去。如果把魔女换成国王或是政治家,你是否就能接受呢?」
「不能。」真边坚决地回答。
「这不是名义上的问题。我讨厌无法打从心底认同的事。」
面具下的嘴巴扭动,形成一抹微笑。因为看不到眉眼,所以很难判别出这属于哪种笑容。
「我觉得你有这样的想法非常好,真的。不过人类并不是神,没办法凡事都自由决定,这点你能明白吧?」
「可以。」
「现在你能做出决定的事只有一样,就是要不要就读这所学校。阶梯岛上只有这一所学校,如果想继续当学生,就只能在这里上学。」
匿名老师表示:「我很欢迎你喔。」
真边一时之间陷入沉默。随心所欲的她,即使说声「那么,失陪了」就毫不犹豫地迈步离开,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不如就在这里一边上学一边找出离开岛屿的方法吧?分别了这么久,我也想再跟你一起上课啊。」我打岔道。
她用带着怒气的眼神注视我。究竟是在气什么呢?我搞不清楚。
「既然这样,你愿意跟我做个约定,一起离开这座岛吗?」
为什么对话里会出现「既然这样」呢?语法上的转折太奇怪了吧。
嫌麻烦的我点了点头。
「嗯,我答应你。」
明明至今为止我早已答应过无数并非出自真心的约定,『约定』这个字眼仍让我莫名地有点难以释怀。
真边重新面向匿名老师,回覆她:「我接受这个提议。」
*
在阶梯岛中拥有学历毫无意义。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真边上学的原因只有一个。
生活在这座岛上的学生能得到保障,可以免费租借镇上的学生宿舍,在宿舍和学校里用餐也不用花钱,教科书、制服、运动服等物品也有配给。虽然有其他想买的东西就得靠自己打工赚钱,但若只是单纯活下去,学生可以说不须任何花费。
在极为简单的得失衡量下,想也知道成为学生最有利,根本没必要伤脑筋做判断,靠本能便能明白。就像在沙漠当中只要有人递水过来,任谁都会接受吧,两者是相同的道理。
不过,真边由宇的判断依据有时并非基于理论,在旁的我每次都要为此担负额外的辛劳。
*
匿名老师说她想再多跟真边说明关于岛上的生活。
于是我先行离开教职员室,走进高中部的校舍,换上自己的室内鞋。
我直接走上楼梯。校舍一楼是理科教室等特别教室,一般教室都规划在二楼。高中部三个年级加起来,总共只有六个班级。我继续往上爬,走过位于三楼的图书室,伸手推开通往屋顶的门。
即使打开门,空气中的温度也没有太大变化。在阳光直接照射下,屋顶反而让人觉得温暖。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靠在银色栏杆上,一手拿着盒装番茄汁,目不转睛地盯着书看,一切都和往常别无二致。感觉突然回到了日常正轨,我不免有些失笑,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我走近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你究竟何时才要到教室上课啊?」
距离开始上课还有一个小时左右。
他虽然从书本抬起了头,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来了转学生?」
「嗯,你还真清楚啊。」
「我看到你跟她一起从阶梯走上来,似乎相当熟稔呢。」
「她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学。」
「那是来到这座岛之前的事吧?」
「那当然。」
「在这座岛遇见以前的熟人是很稀奇的事,难得的缘分要好好珍惜才行。」
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缘分』这个词我不是很懂。」
「也可以换成『命运』这个说法喔。」
「我也不懂『命运』。」
「就是别有深意的偶然啊。」
「偶然就是偶然。」
真边由宇跟我之间就算真的存在特别的缘分,我也不认为那和命运有关。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嗤嗤地笑了。
「你心情好像很不错嘛。」
「是吗?」
「是呀。」
怎么可能。
我又不希望与真边重逢。唯独她是我不想再见到的人。其他任何人出现在我眼前,我都可以一笑置之,只有她我无法忍受。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像往常一样不去在意、佯装平静。
「那么或许真的是这样吧。能够与老朋友重逢是件好事。」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将番茄汁的吸管含到嘴巴中。
「她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
「是喔。这个姓真边的女孩有什么特征呢?」
『特征』是个包装过的含蓄说法,说得更直接一些,就是指缺点吧。
造访这座岛的人多多少少都拥有缺点,例如害怕学校的老师、爱说谎的友人。这里是垃圾桶,被丢进垃圾桶的通常都是哪里有损坏或有所缺陷的东西。
「她很率直。」
「率直?」
「就像纯粹的一直线。直直地往一个方向延伸而去。」
「听不懂。」
「换个说法就是梦想家兼理想主义者。」
「喔喔。」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又喝了一口番茄汁。
「原来如此,那当然会马上被丢弃啊。」
不懂得伪装掩饰、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是遭人厌恶的对象,从小学起就是如此。真边由宇所说的话总是很正确,提出的问题也很直接,就像在定罪一样,所以她才会在人群中显得突兀,也没有人愿意站在她那边。小学四年级,我初次意识到她这个人的个性,那时真边由宇就已经被周遭的人舍弃了。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重新将视线落回书本上,不怎么感兴趣地说:
「那女孩能在这座岛上顺利过活吗?」
「我想应该相当困难吧。」
「那么她能离开这座岛吗?」
「顺利的话,或许可以成功吧。」
这个岛上的人突然消失,并非罕见之事。
虽然不清楚详情,但每个月似乎会有一两个人消失。
目前的说法是他们回到原本的地方了,真相则是谁也不知道,因为一察觉到时那个人早已经消失了,到处都没有留下线索。我们只能相信他们顺利离开了这座岛。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翻动书页。
「真想和那女孩说说话。」
「我来帮你介绍吧?」
「不,不用了。如果不是面对单独一个人,我会无法好好对谈。」
「为什么?」
「和两个人交谈的话,就会搞不清楚自己是谁啊。」
我不禁笑了。我没想到竟会从他口中听到这种话。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并非真的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和他第一次碰面时,他首先问我的问题是「你喜欢的书是什么?」,我回答了※某本绘本的书名。(编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为佐野洋子的绘本。)
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在某个人面前,他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在另一个人面前,他又成了唐吉诃德。他的名字会因对象不同而改变。
我有点好奇,当真边由宇被问到喜欢的书时,她会举出哪本书名呢?我心想总有一天要让她和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上话。
他用毫无一丝杂质的黑色眼眸对我轻轻一瞥。
「话说回来,七草,你的缺点是什么呢?」
我对他耸了耸肩。
「太多了,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我一点都不想把自己的缺点拿出来当话题。
3
教室里已经搬来了给真边用的桌椅。
因此今早班上似乎比平时还要热闹,可以听到有人低声讨论着:「有转学生要来?」
铃声才一响起,门立刻被拉开,匿名老师与真边由宇走了进来,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今天起大家多了一位新朋友。」
匿名老师说完,在黑板上工整地写下她的名字。
真边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
「我是真边由宇,请多指教。」
她说着行了个礼。
重新抬起头的她露出毫无恶意的笑容。
「我和七草今后将会寻找离开这座岛的方法,非常希望各位能够助我们一臂之力,所以随时欢迎来找我说话。」
我听到全班倒抽了一口气。
公然道出想要离开岛屿算是不成文的禁忌之举。同学里头有很多人也曾试图离开这座岛,但如今已然死了这条心。已经放弃的目标再次被人提及,并不是一件令人好受的事。
「少说得这么简单。」
有人小声地嘟哝道。
我心想情况不妙。对于议论,真边可是不会犹豫就直接反驳的。
她笔直地盯着那名学生——姓吉田的一名男同学。
「的确,我并不知道离开这座岛有多么困难,不过我认为无论在什么时候,开口说出自己的目标都没有错。」
我知道真边并没有恶意,也无意攻击他人,她只是率直地把想到的话说出口而已。但是直来直往的话语,在很多场合下听起来颇具攻击性。
霎时,吉田仿佛大吃一惊似地收起下颚。
我抢在他回嘴之前开了口:
「话不能这么说喔,真边。」
真边转向我。
我不疾不徐地,尽可能不带情绪地接着说:
「所有言语都带有伤害到某人的可能性,即便那是开朗的话语或者充满爱的话语,没有什么话是无论何时说出口都不会出错的。」
同学们又倒抽了一口气。我在班上并不起眼,突然开口表示意见可能让他们吓了一跳。
总是这样,只要真边一出现,我就会被迫做出不情愿的行动。然而比起让真边与吉田杠上,不如由我来当她的对手,之后比较不会留下什么后果吧。
真边缓慢地点了点头。
「或许确实如此。『无论在什么时候』这种说法是错的,对不起。」
「嗯。」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说想要离开岛屿会构成什么问题吗?」
会。虽说如此,我也无法恳切且耐心地向她说明:因为我们很软弱,早已放弃这么做了。
「这件事之后再谈吧。总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而占用大家的班会时间吧?」
「对喔,说得也是。」
她再次说了声「对不起」,低头致歉。
匿名老师对她说:「那么请就坐吧。」
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尽管本人没有那样的意图,但真边由宇的自我介绍实在太明确了,短短的时间内就简单明了地表现出她的部分特质。
真边由宇就是无法融入周遭。
我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又突然说出什么麻烦话,心里七上八下,不过课程毫无滞碍地结束了。
稍微瞄了一眼,我发现真边很认真地在听讲,基本上她是个认真的学生,只要不开口看起来就像个优等生。
一到休息时间,她便来到我的座位前,劈头就问:「为什么不能说出想要离开这座岛?」
我无可奈何地回答她——听好了,真边。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容身之处,深海鱼有深海鱼该待的地方,北极熊也有北极熊该待的地方。在海底抱怨这里太暗根本无济于事,在北极问为什么这么寒冷也没有任何意义。深海鱼或许可以向往蓝天,北极熊也可以想像自己在南国跳草裙舞,不过这些事它们都不可能实现。要是我在它们面前说出「我要在蓝天下跳草裙舞」这种话,自然会伤害到它们。
真边似乎不太明白我的话。
「可是在教室里的不是深海鱼也不是北极熊,而是班上同学啊?」
我不禁发出叹息。
「跟你比起来,我们还比较像深海鱼或者北极熊。」
我尝试性地指出这点,但真边只是歪头疑惑。
我认为就像深海里有深海的幸福,北极也有北极的幸福一样,垃圾桶自然也有垃圾桶的幸福。
但如果不接受垃圾桶本身,铁定无法领略这种幸福吧。
到了午休,她还是对这个话题耿耿于怀。
我们面对面坐在学生餐厅的角落,眼前是炸得酥软的圆柱型可乐饼定食,最近正逢马铃薯的收成期。
「我认为北极熊的白色是保护色。」真边说。
我随便点头敷衍,真边继续说:
「可是北极熊会有什么天敌呢?在北极不就是北极熊最强吗?」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话题?
真边一旦发现问题点总会很直接地提出疑问,害得话题老是逐渐偏离。就我所知,她的在校成绩不错,但我还是不禁会怀疑她其实是个笨蛋。
当我正为难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时,后头传来了声音。
「听说它偶尔会遭虎鲸攻击喔。」
回头一看,班长就站在身后。这女孩姓水谷,是我们班上的班长,名字我记得应该跟某种花相关,但记不太得。
「另外,北极熊的毛其实是透明的,只是因为光的反射而看起来像白色。」
班长是位个头娇小的女孩,浏海常用发夹夹起,充满魅力的额头很引人注目。若她不是班长,肯定会被取个跟额头有关的绰号。
「可以跟你们一起坐吗?」她问。
「当然。」真边回答。
班长在我旁边坐下。
「七草出现在学生餐厅还真稀奇,你今天没去『等等』那里啊?」
『等等』指的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因为他会根据对象改变名字,所以当他本人不在场时会被称作『等等』。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夏洛克·福尔摩斯、唐吉诃德……等等。
学生餐厅经常人满为患,所以我往往随便外带个三明治什么的,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那里吃午餐。大多数学生都认为屋顶是他的地盘,因此那里总是没什么人。
我用左手托腮一边说道:
「毕竟今天是真边转学过来的第一天,我好歹要陪她吃个午餐啊。」
接着我以右手握着的筷子划开可乐饼一角,送进嘴中,味道挺不错的。
「你们认识啊?」
佐佐冈说着,在班长身旁坐了下来。堀也跟着在他对面就坐。
同班同学佐佐冈乍看之下是个开朗的少年,但他一边的耳朵中经常塞着耳机,那副耳机连着口袋中的掌上游戏机。佐佐
冈说他若不听游戏音乐,就会静不下心。
堀是个高瘦的女孩,眼神有点可怕,左眼下方有颗泪痣。她似乎非常不擅与人交谈,总是低垂着头,听见她声音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不过每到周末她都会固定寄来一封长长的信。顺带一提,手机在这座岛上无法使用,所以还是以信件为主。
佐佐冈和堀,就跟我和真边一样是转学生。突然间被扔到了这座岛上、被迫转进这间学校,虽然对此还是有点抗拒,不过立刻就死心了。同样身为转学生,我们时常有机会一起行动,而且佐佐冈和我住同一栋宿舍,所以我们走得很近。班长则常以模范生的身分关心我们,因此我们几个人偶尔会像这样聚在一起。
佐佐冈将筷子插向可乐饼,说道:
「你们两个感情似乎挺不错的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七草反驳别人。」
「因为我们上同一所小学。」
其实一直到国中二年级,我们都就读同一间学校,不过没必要说明得那么详细。
我简单地向真边介绍他们三个人。
真边分别与三人互相点头致意,说声「请多指教」。
佐佐冈露出散漫的笑容说:
「关于今天早上那件事,其实我觉得离开这座岛很好啊,何况我自己也想离开。」
「喔,我都没发现呢。」
他从没表现出对岛上生活感到不满的模样,因此我有点意外。
「因为待在这里就不能在发售日当天买到新作。」
「新作是指游戏吗?」
「那当然。」
「我觉得晚一个礼拜也无妨啊。」
「啊,看来你这家伙根本不懂发售日的重要性吧?」
「我是不懂。」
无论何时开始玩,游戏的内容不是都一样吗?
「听好了,新作本身就很有价值喔。假设这里有个宝箱,会让人心中很雀跃吧?不过如果里头的内容物已经被几十万人知道了,难免会觉得失望吧?像是最后一关的魔王情报,马上就会在网路流传。」
「那不要上网不就得了。」
「你这话,就跟不想被女孩子讨厌,所以在她们的裙子被掀起时不去偷看是一样道理喔?这哪办得到啊。」
「什么意思?」真边问道。
佐佐冈连忙澄清自己不会偷看,只是就一般状况来举例而已,但真边根本就没有在听他解释。
「这里可以买到新出的游戏吗?连得上网路?」
我点了点头。
「可以使用网路购物,载着商品的船每周会来一次,于星期六送货过来。」
「这里的住址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写阶梯岛就能送到,也不需要邮递区号。」
「这里不是个连地图都没有记载的小岛吗?」
「用Google Map寻找是找不到啦,不过亚马逊的地图上也许有标记吧。」
「既然这样为什么会无法离开小岛呢?只要坐上那艘货船不就好了?」
「船是不载人的,听说有人尝试偷渡,但全都失败了。」
「可是既然能够连上网路,就有办法对外求救吧?」
「求救……」我试着重复说出口,反刍她的话语。这个词不知为何让我感到很不对劲。
真边用力地点了点头。
「因为这是绑架啊。既然能够使用电子邮件的话,就向警察报案吧。」这说法很新鲜。听到她这么说之前,我从未涌现过这种念头,不过我们的确是被强制带到这座岛上来的,所以称之为绑架也未尝不可——原来如此,我遭人绑架了啊。
当我如此感慨时,班长回答她:
「无法寄出电子邮件,全部都会显示错误而被退回;也无法在论坛之类的网站上发表。基本上,这座岛的网路就只能接收讯息。」
「不过还是可以搜寻跟网购吧?那不就表示也可以发送讯息吗?」
「就算你这么说……实际上真的无法发送邮件啊。」
真边一脸不悦地咬了一口可乐饼。
「真教人难以接受。」
我用筷子戳了戳配菜中的番茄,问了一句:
「你在不爽什么啊?」
「这里没有墙壁喔。」
「墙壁?」
真边用她的大眼睛看向我。
「如果我们遭到拘禁,而那里有扇墙壁,只要破坏掉就行了,可是这里却没有墙壁。」
「但这里有海啊。」
「海的话,可以坐船到外头去吧?」
「就某种程度而言是这样没错啦,不过无法抵达对面的大陆。」
「就是这种模模糊糊的不自由感让我不开心。」
真边把剩下的可乐饼一口塞进嘴里,因为还挺大块的关系,她的两颊顿时鼓了起来。她的举动有时会让人联想到野生动物。
她一面咀嚼,一面托着腮:
「既可以上网自由地买东西;今天早上看到的街道也很干净;学生的生活又受到保障;可乐饼还这么好吃。」
「这样不是很好吗?」
「但这可是诱拐喔?」
「我觉得这要看我们自己怎么想。」
「至少我的意志被践踏了。」
嗯,的确是这样。在阶梯岛的生活就好比放牧,虽然可以在草原上自由地来回奔跑,无论何时都能大口吃草,但到头来还是无法改变被饲养的事实。
「被强制关在岛中,硬被要求在里头过日子。在这种环境之下,哪有可能不存在敌人呢?可是关于这一点却模糊不清。表面上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有点不便的普通乡下地方。如果有墙壁的话就好了,或者是拿着枪监视我们的人也行。可是情况却不是这样,真不知道我们该和什么战斗才好。」
「不是我们,是你。」
「这点很重要吗?」
「我讨厌无意义地扩大主词。」
真边常会让我感到烦躁。
我并没有战斗的打算,没有敌人正好。如果真的有敌人躲在迷雾的另一端,我希望他们永远不要进到我的视野中。
「七草对这个环境没有不满吗?」
当然有。
正如真边所说,我们自身的意志遭到践踏,然而却不知道是遭谁践踏。敌人的身分暧昧不明。可是早在来到阶梯岛之前,我就已经感受到这份不满了。小学的时候开始察觉到,成为国中生、进入高中之后依然没有改变。
人会有所不满是理所当然的;看不见敌人同样也是理所当然。
并非唯独这座岛比较特别。
真边虽然说这里的一切都很模糊不清,但我却认为正好相反。因为阶梯岛比其他地方狭窄,所以才能一眼就注意到这一点。
可是我无意与真边理论。无论何时、面对什么人,我都不想去争论。
于是我微笑着说:
「既然你想回到原来的地方,我会帮你的,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真边似乎不太高兴。
「不对,我们要一起离开这里。」
「啊,对喔,是这样没错,加油吧。」
佐佐冈嘟哝了一句:
「真搞不懂你们之间的关系。」
我回答「我们是朋友」,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其他答案。
*
真边由宇与我的关系,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因为我们打从小学就认识,所以要说是青梅竹马也可以。虽然我不太清楚朋友这两个字的定义,但用这个词来表示我们的关系应该不会出错。
基本上我们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关系,很少真的吵架。我对真边抱有好感,这点并不假。
但相反地,真边也是唯一会让我打从心底感到烦躁的人。我无法单纯地与真边由宇产生共鸣。在本质上,我们俩恰恰相反。我觉得与她维持这段关系时,我总是被迫忍耐。
忍耐。
以前,我曾经说过:
「忍耐的相似词是放弃。」
真边则回答我:
「放弃是忍耐的相反词才对啦。」
只要不放弃,无论在哪里、面对怎样的对象,都可以坚忍不拔地相处下去。我记得她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不过我从经验中得知,只要放弃、不抱任何期待,无论什么事都能够忍得住。
所以我点头附和。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
我们从一开始就彼此矛盾。
我还是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来诠释我俩之间的关系。
4
真边似乎将不确切的敌人,暂且设定为魔女。
放学后,她说想调查魔女的事,我也和她同行。话虽如此,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并非只要到图书室查找资料就能找到想要的情报。关于魔女的具体资讯充满谜团。
「既然她在山上,只要爬上去不就行了。」真边说。
我摇了摇头。
「天快黑了,等周末再去找吧。」
最近天黑得特别快。从镇上到学校的阶梯虽然设有街灯,但更上头就没有照明了,最好避免晚上行动。幸好今天是星期四,后天就可
以从大白天展开行动。
真边歪起头,似乎感到困惑。
「那现在要怎么办呢?」
「总之先找辆计程车吧。」
「这座岛上有计程车?」
「只有一台。」
除了农家使用的货车之外,这座岛就只有三台车,其中一台是计程车。「不过,我们不能坐车到魔女家吧?」
「当然,计程车又没办法爬阶梯。」
「那找计程车要干嘛?」
「计程车司机对在地的事一清二楚啊。」
「连魔女的事也知道吗?」
我点点头。
「听说他是和魔女进行交易才得到计程车的。」
「真的吗?」
「谁知道,他本人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七草会知道这种事呢?」
「碰巧啦。」
岛上的车就只有轻型货车、休旅车和计程车。在网路搜寻了一下后,我发现轻型货车与休旅车能够透过网路购买,但计程车的购入方式就不得而知了。在岛上执业的那辆计程车种并非一般轿车,而是专业计程车。座位中的弹簧特别有劲、后座车门的开启关闭也是由驾驶座操控,就连跳表机与八成连接不上任何电波的无线对讲机都一应俱全。
他究竟是怎么将这样的车辆拿到手的呢?被勾起兴趣的我,以前曾尝试坐上了那辆计程车。
「这座岛上可供车辆行驶的道路并不多,我想应该马上就能找到。」我说。
笼统说来,阶梯岛的主要街道就好比呈现东西走向的S字,西边衔接学校所在的那座山,东面望海。
从山下到第一个弯道被称作学生街。这里有书店、咖啡店及自称便利商店的杂货店,小巷内有好几栋学生宿舍。现在这个时间还会有流动式拉面摊贩在营业。
再往前走,住家就变得稀疏起来,田地相对显眼。从拐进第二个弯道的地方开始,则被称为滨海街。这边的街区比较热闹,定食餐厅、居酒屋和面包店各有一间,也有小型诊所及派出所,港口还有邮局。自称是米店的运货店拥有一辆轻型货车,自称是电器行的便利屋则有一台休旅车。
学生街与滨海街之间存在着平和的对立关系。同学中也分成学生街上的咖啡店「弹簧之上」派,以及海边的定食餐厅「食蚁兽食堂」派,偏好中庸的我则喜欢两边街区都会出没的流动式拉面摊。
我们的目标计程车大致都是来往于这两个区域。我本来想在便利商店帮真边找找庆祝搬家的荞麦面,但她似乎无意在这座岛上久居,所以改在「弹簧之上」买了块水果塔,打包带走直接在路旁的长椅上解决它。真边喜欢徒手抓起蛋糕类的糕点吃,整体而言,她是个不怎么细腻的人。
她吃完水果塔时,计程车正好驶了过来。那是一辆勾勒着橘色线条的绿色计程车,无论何时都打磨得光洁明亮。
我举起手,计程车便在眼前停下,打开车门。我一面坐进去,一面说:
「请到失物招领处。」
失物招领处?真边沉吟道。稍后再对她说明吧。
车门关上后,计程车稍微往后倒个车,切换完角度后起步往前驶。司机按下跳表机的按钮。
他是个戴着眼镜,肤色偏白的男性。年纪差不多接近三十岁吧,身材细瘦,氛围跟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相似。副驾驶座前的仪表板上放着名牌,由此得知他姓野中。
野中先生开口: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失物招领处是领回遗失物的地方。
我摇摇头。
「不是,因为她刚来到这座岛,我想带她绕一圈熟悉一下环境。」
「原来如此,那我就慢慢开吧。」
「麻烦你了。其实我还有事情想要请教野中先生。」
他透过后照镜朝我瞥了一眼。
「想问魔女的事吗?」
「对。」
「事到如今才开始感兴趣啊?」
事到如今?真边低声问道。
野中先生点了点头。
「我曾经跟你旁边这位少年提过,我是透过魔女才得到这辆计程车的。」
窗外已经变得相当昏暗。
可以看到前方拉面摊的灯光。计程车放慢速度,缓缓从旁边驶过。拉面摊上有两个男学生并肩坐着吃拉面,其中一人抬起头来,正好与我四目交接。
野中先生继续说:
「不过这位少年没有询问我任何有关魔女的事,只是敷衍地应了声『喔,这样啊』,所以我对他有印象。」
「你和魔女见过面吗?」真边问。
野中先生摇了摇头。
「不,没有亲眼见到,我只是寄信过去而已。」
真边皱起眉头。
「信?」
「对。我在信封上写了『山上的魔女收』,然后投进了邮筒里。」
「然后就得到计程车了吗?」
「首先是接到一通电话。」
「魔女打来的?」
「对。」
计程车沿着道路往左拐了一个大弯,驶出学生街。虽然说是主要干道,但其实也只是一条不足以构成双向道的小路,两侧田连阡陌。计程车的车灯在暮色中引路,远远地可以看到前方滨海街上星星点点的灯光。
「魔女打电话到你家吗?」
野中先生摇摇头。
「我没有电话。这座岛上只有医院、餐厅、邮局这些会聚集人群的场所才配有电话,而且全都是粉红色的投币式电话。」
学生宿舍里也有电话,一样是粉红色。不过当然无法与岛外通话,电话号码也只有三个按钮。
「我是在失物招领处接到魔女打来的电话。」
失物招领处?他曾走进去过啊?
真边追问:
「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跟她说我想要计程车,请她帮帮忙,然后也谈了一些关于这座岛上的事。」
「请具体告诉我。」
「这牵涉到个人隐私。」
「不是岛上的事吗?」
「两者是无法分割的啦。」
真边又皱起眉头,应该是因为难以理解这句话的含意吧。
「我想离开这座岛。」
「是吗?」
「拜托你,请告诉我关于魔女的事。」
「你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
计程车稍微加速,驶进滨海街。学生街上大多是学生宿舍,这里则全是平房。
野中先生直盯着前方。
「真边同学想要离开岛屿的话,就得找出失去的东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知道。」
「魔女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野中先生沉默了一会儿。
车子沿着道路往右拐弯,进入滨海街。在夕阳余晖照射下的海面仿佛有影子在上头晃动,流入出海口的宽阔河面上横跨着一座桥。左手边是一片海湾,看着水面泛起的波纹,可以知道开始起风了。
野中先生回答:
「魔女是个可怜的人。」
真边探询:
「可怜?为什么?」
「因为她不得不管理这座岛啊,换作是我可受不了。」
真边陷入沉默,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于是我代为发问。
「你为什么会想要计程车呢?」
「这牵涉到个人隐私。」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他笑了。
「好难的问题,我没办法轻易地回答你,而且……」
计程车轻轻地,仿佛屏住气息般减速,停了下来。
窗外并列着海边的灯塔与邮局。
「已经到目的地了。」
阶梯岛非常狭小,即使开得再缓慢,也还是很快就会抵达目的地。野中先生把跳表机按停,上头显示的依旧是起跳价。
5
风刮得很厉害。
我因寒冷而颤抖,将双手插进口袋里。
真边放任她的头发乱飘,转头面对我。
「失物招领处是什么?」
我不想把手从口袋中抽出,用视线示意前方。
「就在那里喔。」
眼前并列着一间小邮局和高高的灯塔。我指的是灯塔。
那是座白色的灯塔,凑近一看就会发现外观是上了漆的砖砌墙。虽然有开了几扇窗户,但窗帘遮挡住一切,无法看出里面的模样,缝隙间也没有透出光线。灯塔的光芒笔直地贯穿初生夜色中的那抹浑沌幽暗。
灯塔上有扇矮小的木门,门上也用油漆漆成白色。在我的视线高度镶了一块黄铜制的门牌,写着『失物招领处』。
「如果你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就来这里,然后报上自己的名字还有失去的东西。」
「这样负责人就会把我失去的东西交还给我吗?」
「应该吧。」
真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木门好一阵子。风声在耳边作响,尽管音量很大,却意外地让人不觉得吵杂。就好像全力奔跑之后,听着自
己气喘吁吁的呼吸声却不嫌吵一样。
「既然这样,这里面的人知道我失去了什么东西啰?」
真边笔直地朝门口走去,丝毫不在意强劲的风,毫不迷惘地将手伸向门把。
「不过……大多时候,失物招领处的门都会上锁。其实我还没看过这扇门被人打开,也没听说过里面是什么模样、有什么人在。」
真边试着转动门把,但果然文风不动。她敲响门,高声呼喊:「请开门。有人在里面吗?」不过没有得到回应。灯塔只是沉默地照亮远处的海面,对我们毫不理踩。
真边持续敲了好一会儿。
当我的脸颊变得冰冷,打算跟她说差不多该回去的时候,旁边的门打开了。是邮局的门。
一名长发女性走了出来,她的头发果然也随风飞扬。我认识这名女性,她是时任小姐,邮局局员,白天会骑着邮局的红色机车来往穿梭。
时任小姐扬起眉毛,双手插在粗呢外套的口袋中。从门的另一端投射过来的光线,让我看到从她口中吐出的白色雾气。
「哎呀,这不是小七吗?怎么了?」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时任小姐就表现得一副跟我很亲昵的模样,据说是因为我长得跟她以前的布偶相似。
我把视线转向真边。
「我正在帮她做向导。」
「向导?」
「她今天早上才刚来到岛上。」
「这样啊。」
时任小姐饶富兴味地打量着真边全身上下。
「你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
「那就是小真啰,还是小宇比较好?」
「都可以。」
时任小姐笑着从粗呢外套口袋抽出右手,伸到真边面前。
「请多指教,小真。我是时任,负责在邮票上盖邮戳,然后将信送到收件地址。」
真边握住时任小姐的手。
「请多指教。」
「小真的手跟寒冬的门把一样冰冷呢。」
「是吗?我不太留意这种事。」
「要不要到里面喝杯热牛奶?」
「好啊,麻烦你。」
两人终于放开彼此的手。
真边笑了。
「我有事想请教时任小姐。」
「哦?什么事呢?」
时任小姐把手伸向邮局门上挂着的招牌,将它从『营业中』那一面转过半圈换成了『准备中』。
「总之先进到温暖的房间后再说吧。」
她说完便走进邮局里去。
时任小姐似乎很怕冷。
小小的邮局角落有盏古色古香的灯油暖炉,摆在上而的水壶蒸腾地冒着热气。木造柜台边有扇不起眼的门,门牌标示着「员工休息室」。时任小姐打开了那扇门,里头是间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和室,角落搭了个简易厨房,正中央有暖被桌,桌上还放着几颗橘子。
时任小姐脱下鞋子,走进和室。
「那里有坐垫,啊,你们可以吃点橘子喔。」
时任小姐从小冰箱中拿出盒装牛奶,倒进橘色的单手锅。我和真边稍微对望了一下,接着无奈地脱下鞋子入内。
「这个员工休息室很有家的感觉呢。」
「这里也兼做我的住家喔。」
「不是还有二楼吗?」
「因为爬上爬下很麻烦,上面又是西式房间,我喜欢榻榻米,所以最近都睡在暖被桌里喔。」
她点起火,稍微瞥了我一眼。
「进到女士的房间让你不知所措吗?」
「对啊,非常。」我回答。从以前我就很不喜欢踏入别人的生活空间。
我和真边铺好坐垫,坐进暖被桌。我有多久没钻进暖被桌了呢?我们家里没有暖被桌。
总觉得无法静下心来。我看向真边,只见她一脸认真,似乎正在烦恼要不要伸手去拿桌上的橘子。
「人家难得的好意,你就吃吧?」
真边点点头。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先给她吃点东西,她的心情就会变得不错。
我向她要了一瓣剥好的橘子来吃。味道不是很甜,酸味较强,应该是这座岛上种植的橘子吧。在亚马逊下单的话,或许连橘子都能送过来,但肯定不会有酸橘子。比起甜橘子,我更喜欢酸味强劲的。
时任小姐开口:
「我只有一个马克杯,用茶杯可以吗?」
我回答说什么都可以。
当真边一瓣又一瓣地吃着橘子时,时任小姐用托盘端来了三只茶杯,放到暖被桌上。
「请慢用。」
真边低头致谢。
「感谢你费心招待。」
我也同样低头致意,拿起茶杯。吹了几口之后,轻轻地啜饮热牛奶,很柔和的味道,尝得出蜂蜜自然的香甜。
身旁的真边长吁一声,不过那并非叹息。
「好好喝。」
「那真是太好了。」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嗯,是什么呢?」
「这间邮局也会送信给魔女吗?」
时任小姐轻声笑了笑。
「算是吧,只要是在岛中,无论哪里我都会送去喔。」
「这么说来你应该见过魔女吧?」
「我只是把信投进信箱,邮差是不会按门铃的。」
我问道:
「你是爬阶梯到上面去的吗?」
「是啊,怎么了吗?」
「没有。」
时任小姐回答得太干脆,让我一时无言以对。
「因为我听说没有人能爬完那段阶梯。」
「怎么回事?」真边侧头问我。
于是我对她说明每个人都知道的传闻。
通往魔女宅邸的阶梯就在学校后方,但那道阶梯绝对走不完。往上爬行的途中会突然起雾,让人伸手不见五指,最后还会开始犯困,等到醒来时人已在阶梯的起点了。
时任小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
「这是什么蠢话啊?一步一步往上走的话,总会到达顶点啊。」
嗯,正常来想的话是这样没错啦。
她托着腮,调侃似地看着我。
「还是你想说,是魔女用了魔法,让阶梯无止尽地延伸了?」
我不知如何回应她。
事实上,我曾经爬过那段阶梯。我建立关于阶梯岛的假说后,动了想要见见魔女的念头,所以就爬上了学校后方的阶梯,可是我并没有见到魔女。
我的经历基本上跟传闻一致,唯独发生了一件传说中没有提及的事,但我不太想谈论它。
无论如何,不管我怎么爬都无法到达魔女的宅邸,这座岛果然很特别。
时任小姐轻声嘀咕:
「不过,怎样都无所谓啊,有魔法也好,没有也好。」
然后她双手包覆茶杯,把热牛奶端到嘴边。
真边说:
「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是关于隔壁的灯塔。」
「失物招领处?」
「对,里头有什么人在呢?」
「不知道,我也不太清楚。」
时任小姐仿佛小鸟啄食种子,小口小口地啜饮热牛奶。
「我没有见过呢。失物招领处的人没有从那座灯塔中走出来过,也没有从窗户露脸,甚至连晚上里头也没点灯。」
「那样要怎么生活呢?」
「不知道。搞不好失物招领处根本就没有人在,我不曾看过灯塔的门打开。」
但是……
野中先生说他进过那座灯塔,还在里面接到了魔女打来的电话。
失物招领处的人也许和魔女有很密切的关系,平常可能就跟魔女有所往来。
虽然我觉得拥有魔法这种想法很愚蠢,但如果魔女真的能够使用魔法,现实生活中的问题或许都有法子解决。
我思索起灯塔的事。
关于它把明亮的光芒投向大海,内侧却笼罩着黑暗这点。
失物招领处的人——如果这样的人真的存在,他或她一直屏气凝神潜藏在这黑暗静谧的地方——四周堆满岛上居民的「遗失物」。失去的东西、被遗忘的东西。
被这些东西包围的失物招领处负责人,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呢?
我不想成为失物招领处的人。
可以的话,我不希望这种人存在。
因为这么一来,失物招领处的人不也成了一项「某人失去的东西」了吗?
6
走出邮局时,夜幕已经不留一丝缝隙地覆盖了天空。即使将视线转往西方,也看不到任何夕阳留下的踪迹。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星辰缀满天——就像用锥子那类锐利的工具在黑纸上戳出数不清的洞,而夜空另一侧的强光经由小洞透了出来般。我试着找出射手座,但没有找到。我对星象并不熟悉,也不擅长找东西。何况射手座是夏季星座,说不定不管再怎么仔细搜寻都看不到了。
我和真边在星空下漫步。要从港口走到位于山脚的学生街,大概要走个二十分钟左右。
某处传来「远山日落」的旋律,于是我知道现在已经
傍晚六点了。这座岛上每天都会在相同时间播放同一首曲子,只是不知道是由谁在什么地方播放的。也许是因为音响器材有点耗损吧,声音有些偏差,听着听着让人不禁心生凄凉。真边看了一眼手表。
「对了,我被交代要在六点三十分前抵达宿舍,来得及吗?」
「哪栋宿舍?」
「好像叫夏目庄,老师有给我地图。」
真边打开深蓝色的书包,将手伸了进去。
「我知道夏目庄在哪里。」
就在我住的宿舍对面,不得不说有种刻意安排的感觉。
「直接走回去的话,我想应该刚好能赶上。」
之后有好一会儿,我们两人都沉默地走着。
真边并不是一个喜欢聊废话的人,所以从以前我们就常这样毫不交谈地走着。真边领先一步,我则在后头配合她的步伐。即使阔别两年,这份距离感也没有被遗忘。
「总觉得很不可思议。」真边开口。
「什么事很不可思议?」
「很多方面,总觉得一切都太自然了。」
「你是在说这座不自然的岛吗?」
怎么可能,我心想。这座岛和岛上的居民全都很不对劲。
真边不置可否。
「我们隔了两年像这样子重逢,可说是非常戏剧性。」
「可是我却感觉不到什么戏剧性。」
「就是这点很不可思议啊。」
她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岛屿上,不知不觉间时序已往前推移了三个月,接着七草出现在我眼前。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曲折离奇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对我来说,你来到这座岛也是件曲折离奇的事啊。」
真边点了点头。
「可是像这样一起行走,却没什么不协调的感觉。明明我接下来就要莫名其妙地开始一个人生活在陌生的地方,但是却没有感到不安,或许多少是因为有七草在的关系,不过该怎么说呢……」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
她从以前就是个不善于用言语表达情感的少女,我觉得这点害得真边总是很吃亏。
「就是……怎么说呢……就是很自然啦。现在这样跟平时从学校走回家没什么两样,明明在许多方面应该要觉得更加混乱才对啊。」
我明白她的心情了。我刚到这座岛上时也有同样的感受。
待在这座岛上并不会令人感到不适应,能让人很真诚地接受这里就是我的容身之处。
这件事很不可思议。
「肯定是因为缺乏真实感吧。」我回答。
这并非真心话。
「因为一切都像假的一样,所以让人很难确实消化这些事。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且栩栩如生的,所以才会连混乱都无法产生。就像看电影一样,无论剧情发生怎样不得了的事情,坐在观众席的我们都不会慌张。」
真边在某些方面确实很蠢、很笨拙、很脱离现实,但仍是个头脑聪明的女孩,因此她摇摇头否定。
「应该不是因为这样。」
从我的位置看不到真边的表情,但我想肯定跟往常一样,是张无法读出情绪的脸孔吧。
夜空中高挂着新月,其光芒意外地明亮,看起来就像要把光线聚焦在她身上似地。
「两年前和七草你说再见时,我根本无法想像还能再像这样和你走在一起。」
两年前的事,何必现在重提。
就我对真边的认识,就算刚重逢时她马上就提起这件事,我也不会讶异。我本来以为既然她一开始没有提及,这个话题应该会就这么尘封在心底,为什么她会挑这种时候提起呢?难道她心中也有普通人才有的踌躇吗?
「我也是啊。」我回答。
「我一直以为我们再也不会像这样走在一起。」
真边由宇和我从一开始就南辕北辙,会走在一起不过是单纯的偶然,其实我们应该各自待在不同的地方才自然。
「能够再见到你,我很高兴。」真边说。
在我做出任何回应之前,她停下了脚步。
为何停下脚步?原因显而易见,只要顺着真边的视线望去,便无须多加思考。
前方是滨海街,路面微微往左弯曲。
街灯虽然一盏一盏地亮着,但灯与灯之间的间隔有些过宽,光线照不到刚好站在中间的我们。
前方的街灯下,有一名男孩蹲在那里。应该是小学低年级左右的年幼孩童。他穿着绿色的运动休闲服,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因为他把脸埋在胳臂之间。虽然听不见声音,但看起来应该是在哭泣。
身旁的真边停下脚步的时间,我想应该只有短短几秒钟。
她立刻冲了出去,我早就料到她会这么做。真边跑到男孩面前,蹲了下来,从我这边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她肯定露出微笑了吧。
「晚安。」她打了声招呼。
「你迷路了吗?还是跌倒了呢?」
男孩闻声,抬起头来。
他那泪湿的眼眸为何如此吸引人呢?我无法移开视线,胸口没来由地一阵疼痛。
「这里是哪里呢?」男孩问道。
*
他的名字叫做相原大地。
他说他就读小学二年级,对于家里的地址也记得一清二楚,但这些资讯在这座岛上毫无意义。
大地一直哭个不停。真边紧紧地抱住他,哭了一阵子之后他就这么睡着了,所以没能跟他说到什么话。
话虽如此,除了名字之外也没有其他必须问的问题。一目了然,他是在今天,恐怕就在刚才,来到这座岛的。
对于刚来到阶梯岛的人,有些话必须转达。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
不过即使大地没有睡着,这种话我大概也说不出口。
我把书包交给真边,生平第一次背起幼小的孩童。
既不觉得重,也不觉得轻。
但是他很温暖,这份温暖分外真实,相对冰冷的夜晚反倒有些虚假。
*
真边小声地呼唤我的名字。
「七草。」
「什么?」
「你打算怎么办?」
「今晚就先带他回我的宿舍去,其他事之后再说。」
「这么小的孩子也会来到这里吗?」
我摇了摇头。
「我听说不管再怎么年幼,会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国中生以上,他算是首例吧。」
阶梯岛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四处都很不对劲,其中有一点特别奇怪,那就是岛上没有小孩子。不知为何,岛民生不出小孩。而莫名闯入的人再怎么年幼至少都是国中生,因此这座岛上没有小学,我们的学校只有国中部及高中部。
像眼前这名男孩一样年幼的小孩,不应该出现在阶梯岛。
规则照理应该是这样。
「这孩子也是——」
真边欲言又止。
我确认大地的鼾声从背后传了过来,回应:
「大概也是被丢弃的吧。」
在这座岛上的全是被丢弃的人,如果规则中没有谎言和例外,就是这么回事。
她再度呼唤我的名字。
「七草。」
「怎么了?」
「我可以迁怒发泄一下吗?」
「不行,现在大地在我背上。」
「不是对你迁怒,我只是要在那附近发泄。」
夜路上不见人影,周围的住家虽然亮着灯,可以从里面听到说话声、电视声等声响,但这一切都宛如虚假的,感觉世界上只剩下我、真边、还有背上的大地而已。
我没有权利决定真边能不能发泄。
「可以啊。」我回答。
真边把我们俩的书包丢在柏油路面上,两道声音响起,接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概暂时憋住。
冲了出去。
发丝飞扬。听得到她的脚步声,仿佛心脏的脉动。她不顾一切地甩动手臂,低着头奔跑,然后突然抬起头。
「开什么玩笑!」
她大叫、跳跃。
右脚高高地往上踢,踢得比她的脸还高,就好像要将远方可见的山顶一脚踩平。
在月光的照射下,真边由宇狠狠地踢向电线杆,那副姿态很漂亮,但是从她鞋底发出的巨大声响却又有点滑稽,两者间的反差令人觉得可笑。
她就这样摔倒在柏油路,背部狠狠撞上地面,一时间喘不过气来。她将双手大大伸展开,对着天空大喊:
「我绝对无法容忍!」
我一面留神避免踩到她的头发,一面朝她走近,直到能够看见她的脸。
「你太大声了,会吵醒大地啦。」
真边皱了皱眉头。
「抱歉,我会注意。」
「没有撞到头吧?」
「没事,只撞到背而已。」
「痛吗?」
「痛。」
「很痛吗?」
「还不至于到很痛。」
「发泄够了吗?」
她依然倒躺着,用力摇摇头。
「完全不够。」
「是喔。」
我开口问了她一个我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刚刚说无法容忍,是指什么啊?」
真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她的瞳孔笔直地反射着月光。
「竟然抛弃这么年幼的孩子,真是难以置信。」
「还不知道是谁抛弃的啊。」
「不管是谁都一样。不管是谁,我都无法容忍。」
「那你想怎么做呢?」
「那还用说,我要离开这座岛,把这孩子送回家。」
说不定遗弃大地的就是他的父母。既然被抛弃的是小孩子,首先自然会这么猜想。
——那么将大地送回家是正确的吗?
结果会不会只是让他更加痛苦?
不知道。对于不知道的事,我无法给出答案。我和真边不一样,没有办法真心生气或大叫。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无法容忍的就只有一件事,而那与被抛弃的小学二年级学生无关。
真边蓦地坐起身子,神情严肃地瞪着前方的山。
「总之先打倒魔女吧。」
我偏头纳闷:
「为什么?」
「说到底,这座岛本身就很奇怪,可以轻易将人丢弃的地方,这种场所怎么可以存在呢!」
「嗯,也许吧。」
「大地的情况就是一个最好的结论,可以用来证明此处存在着极不合理、明显有误的规则,害得有人因此困扰。」
「嗯。」
「不先改变规则,就什么事也做不了。就算逐一奔走帮助受困的人,也无法从根本解决问题。」
「或许是这样吧。」
「所以我认为必须先改变这座岛才行。」
演变成麻烦的情况了。
我并不希望真边深入探究阶梯岛的事,但棘手之处在于她的主张大多都是正确的。即使充满理想、与现实不符,但她说的话并没有错,所以才无法轻易反驳。
「对了,已经过了六点三十分啰。」
真边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接着用右手掩住脸。
「啊,迟到了。」
真边讨厌爽约,却常忘记与人的约定。她有时少根筋,明明总是面无表情却意外地很容易激动,而且一旦激动起来,稍神年龄就会变得幼小。和两年前一样,没有改变。
——真受不了。
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真边由宇果然还是真边由宇,既然她来到这座岛上,我就不得不去招揽麻烦事,只能暂时放弃平静安稳的日常生活了。我今早发现她的身影时,就对这点心知肚明了。
我勉强只用右手撑住背后的大地,伸出左手将真边拉了起来。
「我陪你一起到你的宿舍去说明一下状况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应付。」
真边转过身捡拾被她扔掉的书包。
我望着她的背影。
一点都没有改变。到两年前为止,我一直都是像这样望着真边的背影。
而她,不管何时也总是毅然地朝着我不期望的方向前进。
*
我带着大地回到宿舍,引起了一阵混乱。大家会有这样的反应很自然,毕竟小学二年级的孩童来到这座岛,是前所未有的事。
我把大地托给舍监照顾,他则给了我一封信。那是一封没有邮戳的信,大概是直接被投递进这间宿舍的信箱里。收件人姓名写的确实是我。
我对上面的字迹有印象。
是堀的字。每个礼拜天我都会收到她寄来的一封长信,但今天是星期四。
回到房间后,我拆开信封。
里头装着与平常的她形象不符的可爱企鹅信笺。内容非常简短,只有一行字。
——真边同学很危险。
上头这么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