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草 下午四点
虽然才下午四点,但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天空虽然还是蓝色的,但太阳已经西斜了许多,脚边的影子也延伸得很长。影子配合着地面的凹凸改变形状,并在我的稍前方前进着。那淡薄的影子仿佛可以溶于水中,即使就这样静悄悄地消失也一点都不奇怪。
这时的我,为了和某个熟人见面,正在前往学校的途中。我拜托了对方一点事,想去问问看结果。
岛上唯一的学校就建在半山腰上。因此每当学生上学时,都得气喘吁吁地拼命爬上阶梯。
就在那漫长的阶梯出现在前方时,我发现了堀的身影。
堀的身高很高,眼睛细长又上吊,因此看起来总是心情很差的样子。再加上她很少开口,是个很不擅长表达自己想法的人。但只要相处一段时间,就能知道她是心地善良又诚实的女孩子。
我不太信任他人——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没有自信——但是却能诚挚地信任堀。要是有某起犯罪事件发生,而充分指出堀就是犯人的证据已经齐全,即使有人按照逻辑一一向我解说那些证据,我还是有自信能说出「我认为堀是无罪的」。
能让我这么想的人,就只有堀。如果是真边的话,我会先思考是不是有什么犯罪的正当理由——至少对真边来说是正当的——正摆在某处。
堀穿着一件颜色不显眼、设计朴素的深灰色羊毛大衣。围巾是接近白色的淡粉红色,并彻底地遮住了嘴巴。
我对她露出了微笑。
「圣诞快乐。」
堀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用十分微小的声音回应了「圣诞快乐」。那声音小到仿佛会消散在这座无声的岛屿上。
我对这个眼神不友善,也不善于说话的女孩子抱着好感。但与她相处时,我很快就不知该如何应对下去。如果是玩偶的话,只要将其装饰在书架上,偶尔替它清清灰尘就行了。但是现实中的女孩子拥有自我意志,不可能把她们当成物品来对待。
比如说,如果能和堀一起制作派对上的装饰用色纸绳,那段时间肯定会很美好。既平静也不会有任何不满。但若是像这样无预警地在路上不期而遇,我就只能露出礼貌性的微笑而已。
我原本打算早早挥手向堀道别。但是她却一直凝视着我,因此我没有离开原地。我想尽可能不听漏任何一点她细小的声音。
但是,她却没有再说话。
相对地,她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信封。
堀轻轻地将那封信递了出来,就像怯懦的发卫生纸打工人员一样。要是能收下的话我会很高兴,但如果会造成困扰的话,请就这样走过去吧——就像这种感觉。
我当然收下了那封信。收件人是我,也已经贴上了邮票。但是却没有盖上邮戳。
堀虽然不说话,但每到周末就会写一封很长的信给我。用仔细推敲并润饰过很多、很多次的词汇,仔细地将她的想法传达给我。虽然有时信上会写着一连串冗长而繁琐的多余注解,但只要阅读那些信,就会让人有股温暖的感觉。再重申一次,她不是什么玩偶,而是拥有自我意志的普通女孩子。
堀的用词非常纤细又用心。她不会像我一样若无其事地撒谎,也不会随便敷衍重要的事。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无法瞬间做出回应,而总是沉默不语。相对地,她会很仔细地倾听对方的话。这点只要阅读她周末寄来的信就会知道了。有时连我自己说过的话,都要看到那封信之后才会想起来。
我很喜欢堀的诚实。她的存在,能让我感到自己被拯救了。虽然意义上和真边由宇有些不一样,却大致上相同。她们身上都拥有一种人类本质上的美。那种美虽然目不可视,但却确实存在。那是一种纯白、概念上的美。
我被那样的美所深深吸引。另一方面,只要想到那片洁白总有一天会被污染,我便会极其悲伤。悲伤到想闭上双眼,捣住耳朵大声叫喊。我忍不住想,不论阶梯岛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只要她们能在这里受到保护就好了。然后只要夜晚到来,我就会作关于金币的梦。
我再一次将视线移向手中的信封。和平时堀每到周末就会寄来的信相比,这封信似乎薄了一些。
「谢谢。」
我直直地看着堀,向她道谢。
从我的背后吹起了一阵风,正面迎向风的堀,微微眯起了双眼。
我尽可能地选择不需要回应的词汇对她说:
「今天晚上你被邀请参加班长宿舍的派对对吧?一定要好好享受喔。我没参加过几次圣诞派对,却很喜欢想像二十四日的夜晚,很多人在各处开派对的景象。能够将愉快的想像当作是现实的机会是很宝贵的。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我很期待下礼拜的信。」
虽然这全是我的真心话,但说出口后反而像是在说谎,使我不禁笑了出来。
「那再见了。」我挥挥手,并踏出脚步。风再次从我背后吹来。
我和熟人约在学校的图书馆见面。
在和他打招呼之前,先静静地坐在座位上,阅读堀的信吧。要尽可能小心地撕开封住信封的贴纸。
正当我一面这么想,一面踏上漫长阶梯的第一阶时,我听见了某个人从后方跑过来的脚步声。
我回头一看,在那里的是才刚道别的堀。她脱下围巾,并将其握在右手之中,可能是因为围着围巾很难跑吧。她气喘吁吁地将围巾换到左手,并对我伸出了右手。
「对不起。」
堀这么说。
以她来说,这句话的发音算是相当清晰。但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她为何要道歉。
「请,还我,信。」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信封上确实写着我的名字,所以应该不是搞错了寄信的对象。是察觉到文章里写了什么糟糕的事吗?
我从口袋里拿出才刚收到不久的信。
「可以的话,我还是想看看这封信啊。我不会对别人说出内容的,虽然自己这么说可能没有什么信用,但我的口风可是很紧的。」
我对她为了传达给我而特地写在信上,却又想收回的话感到很有兴趣。这对我来说,是稀有而纯粹的兴趣。
但是堀摇了摇头。
「对不起。拜托,你。」
她皱紧了眉头。那副沉浸着悲伤的神情,就连看的人都会感到心痛。她左眼下的泪痣,此时宛如真正的泪水一般。
我将信封递给了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堀收下了那封信,用以她而言相当粗暴的动作,将信对折后塞进了口袋里。之后她深深地低下头,重新围上围巾后便转过身去。
我望着她走远的背影好一会儿。那些被她对折放入那个灰色口袋里的话,到底是什么?为此我思考了一段时间。当然,我不知道答案,也想像不出来。
堀离开很远之后,回头看向了我这边。察觉到我还注视着她之后,便略微加快了脚步。
我叹了一口气,开始爬上阶梯。
2 佐佐冈 下午四点三十分
彻底输了。
首先是节奏游戏输了,接下来格斗游戏也连续输了两场。佐佐冈只是一个普通等级的游戏玩家,因此他很清楚,被称为音乐家的她和自己的差距有多大。
他在心中啧了一声。
佐佐冈有自信能熟练大部分的事,不论什么游戏都能很快上手。但反过来说也很快就会碰壁。这种时候,他大都会选择转战下一种游戏。他对于在对战中赢过对手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所以也不觉得有必要彻底磨练技术。他对自己容易厌烦的个性有所自觉。
佐佐冈从连椅背都没有的廉价椅子上站起,他的对面则是一脸无趣地看着他的音乐家。对战游戏的玩家,通常也会对对手的技术有所要求。如果无法做到资深玩家「理所当然」能做到的技巧,即使获得压倒性胜利,他们也会露骨地浮现失望的神情。音乐家此刻的表情就像那样。
佐佐冈压抑自己的感情,向对方问:
「可以再玩一场吗?」
音乐家毫无干劲地点点头,她确信自己拥有绝对的优势。这点佐佐冈也很清楚。但是,离时限只剩三小时,没有慢慢提升等级的余裕了。音乐家肯定也有经验较浅的游戏才对,非找出来不可。
大略环视了一下店内的佐佐冈,指向一台古典的对战益智游戏。
「请和我用那台对战。」
那款游戏,是佐佐冈少数花了很多时间钻研的游戏。但另一方面,他也很不擅长那款游戏。这是哥哥很喜欢的游戏,佐佐冈战败的次数比战胜的次数还多。
音乐家从座位上站起,往下一个游戏机台移动。从她的脚步感觉不到踌躇或动摇,恐怕是有充分的自信吧。
佐佐冈心中的焦虑感愈来愈强。连这个游戏她都钻研过了的话,他就没有能凭技术获胜的游戏了。而GRK中,并没有摆置能靠运气获胜的游戏。
佐佐冈在音乐家的对面坐下,并投入硬币。
荧幕从展示画面切换成了选择模式的画面。
在以对战为主的益智游戏中,这款应该
是相当主流的玩法之一吧。果冻状的奇妙球体将会以两颗一组掉落下来,在领域内操作并排列球体,就是这款游戏的玩法。
果冻状的球体分成了几种颜色,同样颜色的四颗球连结在一起就会消去。一旦消去之后,别的球体也可能会连结消去,这被称作连锁。连锁次数愈多,得分就愈高。
得分之后,不管连结多少颗都不会消失的透明球体,便会掉在对手的领域。因此基本上,这个游戏的目的就是制造出大量的连锁。把对手的领域塞满,超过球体能掉落的最高限度的话,就算胜利。
相反的,在制作大型连锁的过程中很容易产生破绽。这时就要配合对手领域的状况,在大连锁旁准备小连锁,或把小连锁加大,或将两个连锁连接起来,以制造成较大的连锁……需要各式各样的技巧。
与竞技性高的游戏内容相反,从机体流出的背景音乐异常地明快。但紧张感却不会因此而淡去。佐佐冈下定决心,按下按钮。游戏开始了。
荧幕上,佐佐冈领域的隔壁,显示出了音乐家的领域。佐佐冈一面在自己的领域内组成典型形状的连锁,一面瞄向旁边,以确认音乐家的领域。观察对手的领域对资深玩家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技术,但单纯对音乐家的技巧感到好奇,也是原因之一。
她操作的速度很快。不过佐佐冈看不懂她组成的连锁究竟是什么形状。只是随兴地摆置吗?不,如果是这样,她不可能像这样毫不犹豫。佐佐冈停止了一、两秒,注视着对手的领域。即使如此,还是看不懂。既然能组出专心凝视还是看不懂的形状,表示对手拥有压倒性的高超技术。
——算了,我早就知道了。
在大部分的游戏中,音乐家应该都比佐佐冈还要强。早知道如此,要是有更专心钻研某一款游戏就好了。不过事到如今才后悔已经太迟了,总之只能专注在现在能做的事情上。
会选择这款游戏,除了游戏经验以外还有另一个理由。这游戏在讲求高超技巧的同时,也兼具了运气成分。只要选择不同战斗方式,甚至还能提升运气成分。
佐佐冈采取了速攻战法,亦可称为击溃战法。也就是尽早用连锁攻击对方。
音乐家领域中的那种复杂连锁,虽然可以吸引观众的目光,相反地却经常无法顺利应对初期的攻势。
佐佐冈的目标是在消去时间短暂的二连锁中,组合出强大的攻击力。只要让复数的颜色同时消去,威力就会增加。虽然他想让三色同时消去,但掉下来的颜色对不上,最后变成了二色同时消去。另一方面,如果同样颜色的球体变多,同时消去的个数会增加,威力也会提升。这就称作连结。
音乐家若是无法应对,她所组成的连锁就会被压住,有一半的领域将被盖过去。然后,这状况下她能应对与否,全凭运气。全看必要的颜色会不会在时间内落下来。
随着连锁的音效响起,观众也骚动了起来。
他们恐怕是想见识一下音乐家的技术吧。但是,佐佐冈深信自己是有利的。对手的形状和掉下来的颜色没有对上,她无法应对。
赢了?
不,不对,
音乐家根本不打算应对他的攻势,只是快速地持续堆高球体。就算领域已经被盖过一半,也不让连锁的火种消失。
下一刻,碰咚一声,佐佐冈的攻击刺向了对手的领域。
——音乐家有办法从这里开始接起连锁吗?
无法接起来才对,在这状况下是不可能的。应该。
然而,音乐家即使受到了攻击,仍旧若无其事地继续操作。以两个断奏为节拍的操作音持续响起,那是资深玩家特有的律动节奏。
——别在意。毫无疑问是我这边有利。
重点是接下来的攻击,要迅速地给她最后一击。
对手的领域已经被盖过一大半了,应该可以压过去才对。理想是双重二连锁,三连锁也可以。
只要颜色对上的话,马上就能展开攻势。看吧,形状已经出来了。只剩一个,只要再来一个能开始连锁攻击的颜色……红色,红色快来吧。为什么不来?可恶,为什么我的连锁一直延伸,我不需要那么大的连锁啊。
佐佐冈屏住呼吸,并按下按钮。
——来了,是红色。
他立刻击出了连锁。不知为何,形成了五连锁,比理想中还要大。到连锁结束前需要一些时间,但是没问题的。对手的连锁不可能接起来。以那个领域的状况,再怎么勉强顶多也只能四连锁。这边却有五连锁。以结果来说这是很冷静的判断,这样就能赢了。
然而——
佐佐冈的攻击结束前,他听见了从对手领域传来的连锁音效。
什么?她击出了什么?
他没有确认对手领域的余裕。佐佐冈慌张地组成下一个连锁,而这段期间音乐家的连锁音还在持续响起。三连锁。四连锁。佐佐冈心想:「停在这里吧!」停下来的话,就是他的胜利了。然而音效没有停下。五连锁。六连锁。
音乐家手边响起的,那攻击性的操作音中止了,仿佛是在夸示机台传出的连锁音效一般。宛如结束演奏的指挥家,面向起立欢呼的观众低下头一样。欢呼声确实响起了,在后方观战的人纷纷骚动了起来。啊,那肯定是个艺术般的连锁吧。因为音乐家在不可能连结的状况下,将连锁接起了。
那种事他根本管不着。佐佐冈只能专注于自己的领域中,而这段期间对手的连锁音效还在持续响起。七连锁。八连锁。他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了,他输了。没有办法从这里展开反击了。即使如此,佐佐冈依旧固执地握着摇杆。他相信某个系统上不可能发生的奇迹会出现。不,骗人的。其实他根本不相信那种事。他只不过是错失了死心放弃的时机而已。
效果音在九连锁的时候停止了。
寂静,正代表着佐佐冈败北的瞬间。
连锁结束时,对手的攻击便会掉落到自己的领域。先是五层,紧接着又是五层。佐佐冈的领域格子被填满,画面上显示出了告知败北的讯息。
不用特地告诉他,他也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佐佐冈咬紧牙根。
——要是红色再早点来的话……
不,不是这个问题。
她的实力压倒性地强。就算乱玩一通,也会被她完美地挡下,然后按照实力差距输掉。
游戏设定为先取得两胜的人获胜。现在的分数是零比一。再被这个对手取得第二场胜利的话,就是佐佐冈输了。
音乐家早已按下确定键,等着下一场对战。
佐佐冈很想逃离这里。但是,他绝不能逃走。
他大大地深呼吸一口气,并按下按键。
——如果不能在这里取胜,就不是主角了。
痛苦之余,他对自己这么说了好几次。
3 水谷 下午四点三十分
就像猫和巧克力有各式各样的种类一样,责任感也分好几种。
水谷从小学的时候,就是个责任感很强的少女。
不论多麻烦的事她都会做到最后,也不会说半句丧气话。但她并非只是单纯地认真。她会宽容看待周遭不认真的态度,亦不会直白地拒绝朋友间有些恶质的话题。不管从老师还是同班同学的角度来看,她的生活态度都近乎完美。因此,除了部分无条件讨厌完美的人以外,她基本上是在他人的好意中成长的。
那起微不足道的事件,是在小学五年级的秋天发生的。
课程结束之后,在放学时段的班会前有个打扫教室时间。水谷负责的是走廊。
水谷当然毫不马虎地,将走廊打扫得干干净净。首先用扫帚将灰尘清理干净,再用抹布擦拭两次。窗户的玻璃和窗框则用新的抹布擦干净。她很擅长俐落地、集中力不涣散地完成这类工作。
偶然经过的老师也大力称赞她:「好认真好棒。希望大家都能和水谷同学学习喔。」水谷虽然有些害臊,但当然也感到很骄傲。
但是,就在那时,负责打扫外面的男学生穿着运动鞋,在老师面前走进了走廊。恐怕是在玩鬼抓人之类的游戏,玩到不亦乐乎了吧。
当时不仅是打扫时间,而且在校舍里也规定要换上室内鞋,因此男学生被导师狠狠骂了一顿。
「你看!」
老师指向走廊。
那里残留着一点一点运动鞋的黑色脚印。
「水谷同学打扫得这么干净,你不觉得她会很难过吗?」
老师说完后,因这句话而受到冲击的不是男学生,而是水谷。
就算看到被弄脏的走廊,她也一点都不悲伤。
但是老师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她,于是她只好故作悲伤,露出礼貌性的微笑说:「我想很快就会没事的。」虽然她想回应老师的期待,但也不想因为这种事而遭受男学生的怨恨。
事实上,水谷立刻就把那些脚印擦掉了。
她心中没有任何悔恨或悲伤,只感到有些意外。
——原来老师认为,我是为了让走廊变干净才打扫的啊。
那完全是个误会。
对水谷来说,走廊变干净只不过是一个副产物罢了。就像购物时的收据一样,是可有可无的附属品。
——我只不过是,一面映照出老师期望的镜子而已。
只是因为不想被讨厌,因为想尽量被夸奖,才会拼了命地打扫。走廊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根本不在乎。
这个事件,让水谷对自身责任感的来源,有了清楚的自觉。
*
太阳已经快要西沉了。
西边天空的夕阳宛如燃烧般地闪耀着。但水谷的心情却十分忧郁,每个脚步都很沉重。
水谷再度确认眼前那堆乱七八糟的问题。
找到迷路的大地。
把写着「紧急」的信件交给时任。
调查除了丰川以外,有没有其他女孩子遇上圣诞老人跟踪狂。
最后,去买送给真边由宇的礼物。
水谷当然不打算舍弃任何一个任务。就像仔细打扫走廊那时一样,为了不被任何人讨厌,为了尽量被夸奖。
但是,只剩两个半小时左右,派对就要开始了。她不认为可以在那之前把现在身上的所有问题解决。带着这些麻烦事参加派对真的好吗?
水谷此时的情绪与其说是失落,更接近烦躁。她思考着。
——原本就没有任何人期待我能俐落地解决问题。
就算没有拿出成果,但只要知道她已经竭尽全力,大家应该就会满意了。现在她能竭尽全力去做的事是什么?到底要怎么做,大家才能接受?
水谷下定决心,总之要演到最后。
演出一个心地善良的少女;演出一个不愿伤害任何人的善人;演出一个无可挑剔的优等生。
记忆中真边的声音不断回响着。
——总是配合别人的话,就会渐渐搞不懂什么事是自己做得到的喔。
水谷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她能清楚分辨什么是「能做到的事」和「做不到的事」。解决问题,是她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的,是用温柔的声音招呼他人?配合对方点头?就算无能为力也要以同伴的身分支持对方;成为一面真正正确的魔法镜子。
今天她应该也能顺利跨越一切才对。就算无法帮助任何人,她也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她和动不动就树敌的真边由宇不同。
「水谷同学。」
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了她。
水谷回头。站在那里的是真边由宇。
她才正在想真边的事,因此稍微吓了一跳。
真边用一如往常的认真表情说:
「遇见你正好,我有事情想问你。」
水谷忍不住皱紧眉头问:「什么事?」难道连她都要再带来一个麻烦的问题吗?
真边微微歪下头。
「水谷同学,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想要的东西?」
「嗯,我想当作圣诞节的礼物。因为你招待我去参加圣诞派对,所以有人建议我准备个东西送你比较好。」
水谷身上累积的疲劳,似乎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多很多。
她对真边的话感到极度烦躁,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虽然很清楚这是不合理的感情,但却无法压抑。
「你随便选吧。」
水谷忍不住用带刺的语气回答。
——因为,这样太狡猾了。
竟然询问对方礼物的内容,这样和送人现金没有什么不同。仔细考虑对方,再以自己的意志选择礼物,这样的过程才有意义。
水谷知道这种价值观不能拿来强求他人。用没有人情味的方式思考的话,直接问对方想要什么才是最有效率的。这种态度也可以说是一种诚实。她明明很清楚这点,但此刻却无法压抑心中的感情。
「我现在很忙,有很多非做不可的事。礼物这种东西什么都可以,请你自己想。」
上次从嘴里说出这么具攻击性的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而且对象还是没有犯什么大错的同学。
看穿对方的感情,依照期待回应对方,应该是她很擅长的事才对。她应该是一面不会引起问题、真正优秀的魔法镜子才对。但是那面镜子却产生了裂痕。为什么她面对真边时就是无法压抑感情呢?
——不,她非常清楚理由是什么。
水谷原本是想毫不留情地将攻击性的言语扔向对方的,就像挥舞锐利的刀刃刺向对方一!样。然而真边由宇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这样啊。如果很忙的话,就不能留住你太久了呢。」
她一脸平静地点点头。
她根本没有把水谷的感情放在眼里。
从真边由宇的角度来看,周遭人们的事根本就无所谓。他们不过是一群没有人格的人偶,而水谷也只是众多人偶的其中之一罢了。
漆黑的情感在心中扩散,使她叹了一口气。
——这正是我认真活到今天的理由啊。
「不要无视我啊!」她想大声叫喊。
水谷一直希望自己的价值观被认同。她相信被人喜欢、被人信赖、被人依赖,就是人生的全部。
为此,无论什么事她都能答应,甚至能表现得像人一般温柔。她可以舍弃自己,成为一面美丽的镜子。
明明如此——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吗?」
真边由宇用平静的语气,堂堂地说。
和她面对面时,水谷总是会因败北感而焦躁。她根本没有把自己看在眼里,只不过是为了自己方便,才会对她说出温柔的话语。
水谷几乎要当场崩溃大哭,但她不可能这么做,于是只好瞪着真边由宇。
「那就拜托你了。」
她究竟能办到什么事?
「我很困扰,帮帮我吧。」
不是为了任何人。
水谷只是想证明,真边由宇也和自己一样无能为力,才会接受她的帮助。
寻找大地、紧急的信件、圣诞老人跟踪狂。
水谷说明完三项事件后,真边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她拿着为了说明而交给她的圣诞老人帽,歪着头说:
「这个可以借我吗?」
「是可以,但为什么?」
「或许会成为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真边将帽子戴到了头上。明明才刚说明过那是恶心的跟踪狂掉的,她却面不改色地戴上圣诞帽。她说:「水谷同学你真了不起。」
「咦?」
「被这么多人拜托事情。像我,光是想找出骇客就很拼命了,但还是很不顺利。」
水谷没想到会被对方称赞,所以不知该做出什么回应。如果是其他人的话,她说不定会认为对方是故意在讽刺她。但真边是不可能特地拐弯抹角讽刺别人的,因为她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真边少见地露出一抹浅显易懂的笑容。
「帮助所有陷入困难的人,是因为你想成为英雄吗?」
那是什么意思?
水谷摇摇头。
「我只是不想被任何人讨厌而已。」
「原来如此,只要这样回答就行了啊。」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久以前,我也被问过同样的问题。却没办法回答得很好。」
「真边同学,你不管被谁讨厌都不会介意吧?」
「没有这种事。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被任何人讨厌。」
不敢置信。
无法想像她会理解人际关系上的恐惧。
不过真边似乎不打算延续这个话题太久。她伸出右手。
「先从那封写着『紧急』的信件开始处理吧,借我一下。」
水谷稍微犹豫了。这样就像把自己的工作丢给别人一样。
但若是真边要替她处理信件的事,她多少也能轻松一点。于是水谷从包包中拿出信件,交给了真边。
真边确认了信件的正面和反面,然后极其自然地撕开了封口。
水谷太过震惊,连声音也发不出来。那个行为和至今为止的对话内容完全矛盾。不想被任何人讨厌的人,怎么会撕开不知道属于谁的信件?
呼吸两口气之后,水谷终于开口了。
「你在做什么?」
真边若无其事地打开信纸。
「当然是读信啰。」
「别人会生气的,说不定是很私密的内容。」
「嗯,我想也是。」
「什么叫我想也是!」
水谷忍不住大叫出声。
然而真边却用猫打哈欠般的慵懒声音回答:
「但是,就算交给时任小姐,她应该也会做同样的事。」
「工作的话就没关系,这就是那种东西。我想应该有什么处理守则吧。」
「我也有呀。」
她的声音明明不大,却有种奇妙的存在感,不管怎样都会残留在耳里。水谷很想当作没听到。
「我也有像守则一样的东西,例如踏出步伐的时机……那类的。我或许是个笨蛋,所以决定先相信再说。」
「你说相信……相信什么?」
——明明就对我所说的话一概
不相信。
「眼前所见的事物。这封信件上写着紧急,所以得赶快才行。」
十分单纯的答案。
因为太单纯、太愚蠢,水谷甚至无法提出反驳。就像以为会被揍而闭上眼睛时,对方却紧紧抱住了自己一样。这份和想像中完全不同种类的冲击,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是一直凝视着真边的脸。
——所以我才讨厌她。
真边由宇肯定是真心想让走廊变干净,才会去打扫吧。
她就是如此纯粹、率直而正确。
水谷很清楚,这种人是不会被团体所接受的。做人应该要更加复杂、更加模糊才行。就像把弯曲得歪七扭八的钢丝,使尽全力再度将其拉开,让它变成波浪状一般。必须高举那根钢丝,并主张那是直线才行。不遵守这个步骤的话,是无法正确地进入团体中的。
毫不弯曲的直线,当然不会被喜欢。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直线才是正确的,每个人都知道直线才是最美的。因此保持直线这种狡猾的行为,是不可能被允许的。
真边将信折起来,放回信封里。
「知道大地的所在地了。」
「为什么?」
「因为上面有写。不好意思在这么忙的时候拜托你,但可以请你把这封信交给七草吗?下午五点时到那座长阶梯底下就能见到他了。」
真边将已经被撕开的信封递给水谷。
她不由自主地收了下来。
「这是给七草的信吗?」
「不是,上面没有写要寄给谁。但是,我得先走了。」
说完「拜托你告诉七草」时,她已经转过身冲出去了。多么美丽的跑步姿势。对于水谷的感情,她完全置之不理。红色的圣诞老人帽,迅速地远去了。
4 时任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数量堪称暴力的大量圣诞卡也差不多要见底了。
虽说如此,邮局的事务性业务都还没做,不知道今天晚上得工作到几点。
——到处散布「圣诞快乐」这种泛滥的语词,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虽然她在心里咒骂着,但回想起来,这个圣诞夜似乎也不是那么糟糕。
比如说,把这件事写上日记的话会如何?
十二月二十四日,晴天。我花了一整天送出数百道圣诞节的祝福。
以此为开头的文章,感觉也挺不错的。
太阳下山,气温也更低了。
路边开始有零零星星的光芒从窗户泄漏出来。时任不讨厌这个时间,她能借此感受到,身边有人正在活着的实感。不仅仅是在呼吸,而是确实地度过日常生活。
从某间宿舍中,传出了走音的「圣诞铃声」。看来派对已经开始了。在别间宿舍里,有一名少女拿着装有大蛋糕的特殊白色盒子,正准备走进去。时任将圣诞快乐卡分别塞进了每个邮箱中。手脚迅速,同时注意着不要伤到信封。
当她站立在名为「幸运草之家」的宿舍信箱前时,有人叫住了她。那声音就像在讲悄悄话般地微弱。
「不好意思。」
一个年纪看似国中生的女孩子就站在那里,单用「还是个小孩子」这个词就能彻底形容她。时任很快就认出她是住在这间宿舍的学生,却想不起名字。虽然岛上居民的名字和住址她大致上都能记住,但名字和脸就不一定了。
「什么事?」
时任问。接着那孩子说:
「时任小姐,你很熟悉这座岛吧?」
「嗯,算是吧。」
「那你认识有小提琴的人吗?」
小提琴。她最近似乎听过类似的问题。
「你也在找弦吗?」
「还有其他人在找吗?」
「朋友的朋友,一个男孩子。好像是Oliv牌子的E弦吧。」
似乎是叫佐佐冈的样子。昨天,他也到时任那里去问了一样的问题。
「很可惜,我不认识。」
虽然她认识一个以前拉过小提琴的人,但她已经放弃乐器了。
少女微微低下头,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你觉得有办法在这座岛上取得小提琴的弦吗?」
「有没有办法呢……我也不知道。」
要是用平常的方法找,肯定找不到吧。她倒是想得出像密技一样的方法。不过所谓的密技,没有知识的话是无法实行的。
「谢谢你。」少女用小声而不安的声音说道,并低下了头。
「这是你宿舍的份。」
时任说了句「圣诞快乐」,同时把一叠圣诞卡递出去。
「这是谁寄的?」
「不知道。如果也有给你的,就打开来看看吧?」
少女点点头,并将圣诞卡摊开来确认。
看样子她找到寄给自己的信了。她将收件人写着丰川的那封信抽出,并打开封口。因为封口只用了星星形状的贴纸黏起来,就算不用拆信刀也不会撕得很难看。
少女仔细凝视着放在里面的唯一一张信纸,然后立刻抬起头。看来文章似乎不是很长。
「是谁寄来的?」
时任问。
少女皱起眉,摇摇头。
「没有写。」
「这样啊。写了什么内容?」
少女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信纸拿给时任看。毫无个性的印刷字体,正经八百地排列在纸上。应该是用印表机印出来的吧。
*
圣诞快乐
希望您能够度过一个美好的圣诞节。
您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吗?
其中有一个传闻是这样的——
阶梯岛的圣诞夜一定会下雪。给了对方想要的礼物,却没有得到回礼的人,向下雪的夜空许愿的话,愿望就会实现。
或许您很难相信,但阶梯岛是座不可思议的岛屿。
说不定,这个传闻是真的。
圣诞夜的夜晚若是降下了白雪,请你想起这件事。
话说回来,「弹簧之上」的店长正在寻找小提琴的E弦。
他希望最好是Oliv这个牌子的弦。
如果您有的话,要不要送他当作礼物呢?
送他弦的话,圣诞夜的雪说不定就会替您实现心愿。
那么,祝您有个愉快的圣诞节。
5 七草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不。我没看见任何人。」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这么说。
简单介绍一下,他是我朋友。话虽如此,但「朋友」的定义并不明确。如果当面对他说「你是我朋友」的话,他恐怕会嗤之以鼻吧。
这座岛上我所信任的人,只有三个。真边由宇、堀,然后就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虽然我相信他们的理由各自不同,但词汇上的定义是相同的。不论他们对我做什么,就算被他们彻底背叛,我都会原谅这三个人。如果对象是其他人,我应该也不会发怒吧。只不过会默默地拉开距离。
虽然这样总结起来简直就像个笑话,但他对我来说是少数可以信赖的朋友。
我向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拜托了一件事。希望他今天一天,能替我监视从学校后侧延伸到山顶的阶梯。
为了问他结果,我才会来连寒假都有开放的学校图书馆。从图书馆里能够看见目标阶梯。
这座图书馆的藏书绝对称不上很多。书籍的管理是人工的,不仅藏书列表是纸本档案,借出手续也是使用在图书卡写上名字的方式。除了书以外,里面就只有椅子和桌子,因此很少有学生会特地在假日,爬上那道长长的阶梯来到这里。
现在有几个人零零落落地坐在位置上,沉默地读着书。只有一组男女感情很好地坐在隔壁,但并没有交谈。偶尔会有翻书的声音响起,在这个静谧的空间中,就连那声音都相当明显。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压低声音,小声地说:「今天没有任何人走过那道阶梯喔。没有人,没有魔女,也没有猫。大概。」
「大概。」我复述一遍。
「因为太闲了嘛,我中间或许不小心打盹了一下。毕竟猫很容易想睡。」
当然,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并不是猫。
他是名身高比我还高的青年,年纪也比我大一岁。话虽如此,不管是不是人类、不管是任何人,好几个小时盯着一道毫无变化、静悄悄的阶梯,应该很痛苦吧。就算他睡个一小时或两小时,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知道了,谢谢。」我说。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耸耸肩。
「那么,我的这一天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帮了我大忙,真的。」
「我想知道你想监视那座阶梯的理由。」
「我认为魔女会从那里下来。」
「为什么?」
「她说不定会被邀请参加派对啊,因为今天是圣诞夜。」
「魔女会庆祝基督的诞辰纪念日吗?」
「这个国家的圣诞节,宗教意义没有那么浓厚。至少就我所知是这样。我会送你东西当礼物的。」
我这么说。把他绑在这里一整天却什么表示都没有,那也太过分了。
「那我要番茄汁。」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回答。
他经常喝番茄汁。
「我会把便利商店里的全部包下的。」
「那里的不行,没有加盐。」
「无盐的不是比较健康吗?」
「你该不会是以为,我是为了身体健康才喝番茄汁的吧?」
「不。」
我从来没有思考过他喝番茄汁的理由。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无奈地笑了出来。
「不管怎样,我认为忍住不去吃喜欢的食物,可算不上是健康。」
「不能送你无盐的番茄汁和盐吗?」
「不行啦。猫最讨厌麻烦事了。」
「我知道了。我会尽量找找看加了盐的番茄汁。」
要找的东西又增加了。不管怎样,都是在找东西。
「谢谢。」
我又说了一次。
「不用客气。」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回答。
我看看时钟,已经快要五点了。
五点是图书馆关门的时间,也是我和真边约好见面的时间。
6 佐佐冈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比数变成了一比一。
佐佐冈和音乐家对战的这款益智游戏,换句话说,主要目的就是「互相争夺胜算」。
每一步每一步,都会逐渐使彼此的胜算产生变化。用小连锁来应对,使对方的领域崩毁,就能提高自己的胜算。胜算充分地提高之后——当然理想是百分之百——就能击出被称为「本线」的大型连锁。
第二场比赛中,佐佐冈处于被大型连锁攻击的状态。无法跟上小连锁竞争的佐佐冈只好放弃,主动击出本线。可以预料在自己的连锁结束之前,对手就能组出更大型的连锁来反击。胜算恐怕约两成或三成吧。
佐佐冈紧盯着对手的领域。音乐家的连锁形状依然非常复杂,就算盯着看,还是只能凭感觉做出「是不是会像这样连结起来?」这种程度的解读而已。
但是,音乐家直到最后都没有击出连锁。
她为了组出超出必要大小的大型连锁,花上太多时间,而佐佐冈的连锁就在这段期间内完成了。他的攻击刺向对方,音乐家就这么输了。
——为什么?
从对手到目前为止的对战状况来看,无法想像她会掌握不了自己的连锁数。佐佐冈组成的,是极为典型又浅显易懂的连锁。如果不要像刚才一样过度增加连锁数,早个几步进入攻击状态的话,应该就是音乐家胜利了。
——她放水了吗?
即使如此,佐佐冈也不会感到不甘心。
游戏技巧高超的玩家是很值得尊敬的对象。而且佐佐冈有不能输的理由,他无论如何都得拿到小提琴的E弦才行。这种状况下只有笨蛋才会执着于认真的胜负。
不管怎样,机会来了。
只要再拿下一场,他就赢了。
即使对手的实力压倒性地强,但牵扯到运气的游戏中,偶然有一场比赛逆转胜也不奇怪。
他们两人按下按钮,第三场比赛开始了。
胸口正在剧烈地悸动着,那可不是让人愉悦的鼓动。佐佐冈想立刻逃出去。为什么他非得这么紧张地玩游戏不可呢?
佐佐冈很不擅长面对极度的紧张感,应该没有人擅长吧。他虽然很清楚这点,但讨厌就是讨厌,他从来没有彻底钻研过一款游戏。虽然佐佐冈在大部分的游戏中都能轻松赢过同班同学,却从不曾想过超出娱乐,和别人在游戏上认真地一决胜负。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对紧张感有所抗拒。
——我一直都不是主角。
他很清楚。
在这款游戏上,哥哥比佐佐冈还要强。输给哥哥虽然不甘心,他却不曾想过要变强到能赢过他。那种事太压抑、太累人了。与其为了跨越高墙而咬紧牙关,即使输了也能呵呵笑还比较舒爽。
非赢不可的游戏,令人讨厌。
——所以我才无法成为主角啊。
佐佐冈所憧憬的主角,总是被迫进行非赢不可的战斗。虽然玩家知道可以重来,但主角却从来没有想过那种事。佐佐冈今天第一次,与他们站在相同的立场上了。
在极度的紧张感中,他决定了一件事。
——停止思考对方实力比自己强的事。
在与哥哥的对战中,他得知了与实力较高的对手对战时,胜算最高的方法。就是只看自己的画面,只考虑自己的状况并组成连锁。随时保持在遭受小攻击也没问题的状况,如果有无法承受的大攻击袭来,就立刻全力反击。不要看对手。只要应对状况,自己一个人完成游戏。
敌人的事就忘了吧。
这么想的瞬间,佐佐冈突然看清了对手的领域。他能确实理解对手的状况、对手正在组成什么样的连锁。但他并没有把注意力留在那里。他将意识固定在自己的领域,配合掉下来的颜色组合形状。
不可思议地,时间的流动很缓慢。佐佐冈丝毫不觉得自己会操作失败。他比至今为止都还顺利地想像出连锁的形状,并能有效率地组出来。消去妨碍的颜色,让自己的领域整洁美丽。而那也会给对手带来微小的攻击。并非事先盘算过,他只是单纯地顺从自己的步调。
在他已经堆积到领域一半左右的高度时,他听到对手那里传来了连锁开始的声音。
佐佐冈忍不住瞥了一眼对手的领域。是双重二连锁。速度很快,无法应对,但他本来就没有应对的打算。他按照预定计划接下了攻击。两段的无色球体降下了两次,即使如此他的连锁也没被封死。只要稍微修正就能击出大连锁。
然而,对手恐怕判断出,稍微修正所花费的时间相当致命。
于是对方立刻击出了长连锁。
浅显易懂的状况——佐佐冈心想。
在敌人消去连锁前组完自己的连锁就能赢,来不及的话就会输。胜算是五成。不知道确切的胜算是多少,但应该差不多吧。有五成的机率能赢。
——不对。
一定要赢。所谓的主角就是如此,非得这样不可。就像数位世界的规则一般,也可以说是从数位世界产生出来的类比情感。
时间过得愈来愈慢。
声音变得很远。对面持续传来高涨的骚动声,距离仿佛有荧幕中到荧幕外那么遥远。「那是为我欢呼的声音。」佐佐冈心想,「为了我的胜利。」
佐佐冈的运气很好。他在自己的领域中,极其迅速而有效率地组成连锁。平凡无奇又无趣的连锁,没有任何巧妙之处。即使如此,只要完成这个连锁,就能替佐佐冈拿下胜利。
——只剩一个。
只要再一个蓝色。只要掉下蓝色,佐佐冈就赢了。
他再度听到对手的领域传来七连锁的音效。音乐家所击出的,大概是十连锁吧。还剩下三个连锁的时间,大约四、五秒。还有充分的时间,让主角得到获胜所需的一个颜色。
原本应该是如此的。
但佐佐冈没有听见第八个连锁的音效。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沉重的音效响起。败北降临在佐佐冈的领域中。
他茫然地盯着游戏结束的画面,盯了好一段时间。
刚才的比赛还在脑中打转着。
音乐家是故意在连锁还很短的时候停止的吗?不,想中途停止的话,七连锁也太多了。那么,是连锁时失败了吗?
——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
他输了。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尽了全力。
好不甘心,眼泪好像快流出来了。上一次因输了游戏而流泪,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实在太丢脸了,因此佐佐冈低下头。
距离不到一公尺的正后方,传来了观众的欢呼声。他为那快乐的声音而悔恨不已。「拜托快停止吧。」正当他在心中如此恳求的瞬间,声音真的消失了。相对的,他听见了脚步声。
叩、叩。那是厚底长靴踩在水泥地上所发出的声响。
是音乐家。
她绕过机台,走向佐佐冈。
佐佐冈抬起头。
他用泛着泪水的双眼,瞪着在眼前停下脚步的音乐家,并开口说:
「再一次。」
音乐家一脸无奈地轻叹一口气。然后将涂了红色口红的嘴唇靠向佐佐冈的耳边。她用十分微弱的声音,轻声地说:
「你实在太死脑筋了。你的目的不是要在游戏上赢得胜利吧?我也没有隐藏情报的理由。」
佐佐冈曾经听过这个声音。
他停止了呼吸。过了两、三秒后,他想起来了。
怎么可能。身高和头发的长度都不一样啊——脚看起来比较长是因为靴子的关系吗?头发是假发之类的吗?
她是——
「我不是『音乐家』。我听七草说了以后,才第一次知道自己被称作『音乐家』。」
这名女性,是匿名老师。
是佐佐冈的导师。
她将一张影印纸交给佐佐冈。那是一张通知有演奏会即将举办的单子,上面的日期已经是好几年前了。在赞助名单的小广告里,有上尾轩的名字。
「要和大家保密唷。另外,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再和我对战吧。」
匿名老师露出了笑容。
她小声地说:「这是场很棒的游戏。」接着便移开了身体。
佐佐冈凝视着握在手上的影印用纸。
演奏者旁边的括号内,写着「食蚁兽食堂店长」。
7 水谷 下午五点
很久很久没有眺望西沉的夕阳了。
夕阳看起来比在上空飘动的云还要更近。很快地,它便消失在西边的一间间房子之后。接着有五、六分钟的时间,它持续照耀着天空的低处。但是现在,连那道奶油色的光芒也已经被涂成了夜晚的深蓝色。
水谷手里紧握着写着「紧急」的白色信件,站在通往学校的水泥制长阶梯的最下面。耳边响起了咻的声音,似乎起风了。脸颊很冰冷,总觉得很想哭。
她忽然想——
——我,难道是想变成像真边由宇那样吗?
这个想像包含了一丁点儿的说服力,因此显得可怕。仿佛那天,她真的因为走廊被弄脏而感到悲伤一般。一旦开始深入思考,好像就会被推落到深深的混乱之中。水谷叹了一口气。白色的气息在夜空中朦胧地扩散,然后消失。
——不对,我和她完全相反。
至少,真边由宇不会将判断的权利交由他人。
相反的,水谷却相信自己的价值全是由他人所决定的。他人的评价才是正当、真实的。
所以她才会对别人绽放微笑、对别人施予温柔、接受麻烦的工作。为了不被任何人讨厌,为了尽可能让所有人喜欢她,她就是这么活到现在的。
——但是。
她再次想起了真边的话。
——总是配合别人的话,就会渐渐搞不懂什么事是自己做得到的喔。
这个圣诞夜里,出现在水谷面前的几个麻烦问题,都被真边由宇当着她的面跨越了。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证明了她才是对的一样。
所以水谷才讨厌真边由宇。
她们明明完全相反,水谷却有一瞬间被真边说服了。真令人讨厌。
只有一点点也好,要是真边能责备她就好了。被她轻蔑还轻松一些。要是真边能用一些老套的话来质问她就好了,例如:「为什么要被无聊的常识所束缚?」或是「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善意」。如此一来水谷就有无数的话能拿来反驳。即使不说出口,她也能相信自己心中的异议。
但是真边却擅自推动了事情的发展,并擅自冲了出去。完全不和她商量,也不打算将信件的内容拿给她看。看着真边飞奔而去的美丽身影,水谷在心中大喊着:「别开玩笑了!」
既不甘心又悲伤,让她有点想哭。
五点五分左右时,阶梯上方传来了小跑步的快速脚步声。水谷抬头一看,被排列于阶梯旁的电灯所照亮的,是七草的身影。
「咦?」七草吐了一口白烟。
「班长?」
水谷刻意露出了微笑,并尽可能装得像平常一样。
「这个,是真边同学寄放在我这里的。她要我交给七草同学。」
水谷将写着「紧急」的白色信封递给了七草。他收下信,脱下右手的手套并取出信纸。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这是时任小姐掉的,我本来打算还给她,但真边同学却把信打开了。」
「原来如此。」
七草粗略地读了一下信纸,然后放回了信封中。
「总之,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以为是真边,所以不小心疏忽了。」
水谷小声地笑了出来。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声。
「是真边同学的话,就可以让她等吗?」
「虽然也不太好,但比起让其他人等轻松多了。」
「为什么?」
「嗯?」
「七草同学你,喜欢真边同学吧?」
水谷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可能因为是圣诞夜吧,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开口了。
七草露出一抹有点坏心眼的笑容,耸耸肩说:
「我对她确实是有一种被称作爱情的情感。但如果把那种情感总结为『喜欢』,很多事都会变得很麻烦的。」
无法看透他的真心。他的双眼美丽而澄澈,宛如平静的湖水水面一般。只会映照出天空,却绝对看不到水底下。
水谷又有些一时兴起地问:
「如果我和七草同学交往的话,你认为真边同学会说什么?」
这当然只是玩笑话。
可怕的是,她却也希望真的能这样做。她想看看真边由宇因为自己而情绪化的样子。
「你不想试试看吗?」
七草笑了出来。依旧是个无法看透内心的笑容。
「没有试的必要,真边只会给予纯粹的祝福。」
真的是这样吗?
再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而且一想像就突然害羞了起来,于是水谷苦笑一声。
「那么我先走了。其实我还没有准备好给真边同学的礼物。」
「这样啊,谢谢。这么冷还让你等,真抱歉。」
水谷转身背对七草。
她前进几步之后,背后传来了七草的声音:
「我推荐那个成对的钥匙圏喔。」
水谷回过头去。
或许是因为夜色的关系,他的笑容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纯粹。
「真边她,并不是不想要朋友。谢谢你的手套,真的很暖和。」
他说道。
8 时任 下午五点十五分
当时任骑着机车时,她听见公寓传来了某个曾经听过的声音。似乎是在争执些什么。
那个公寓已经送件完毕了。虽然过去也只是白跑一趟,但时任还是停下了机车。毕竟圣诞卡只剩下一点点,她心里也有些余裕了。
她下了机车,并进入公寓的区域中。接着便看到一名少女和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在二楼外面的走道上对峙着。那名少女是真边由宇,不知为何她头上还戴着圣诞帽。而那名男性,记得应该是这间公寓的住户。
时任搓了搓带着手套的双手,爬上公寓外侧的楼梯。
「怎么了?」
时任叫住他们。男子回过头来,一脸困扰的样子。
「没有啦,这个孩子叫我让她进房间里……」
真边露出不悦而正经的表情。
「我只是想从阳台出去而已。应该有个小男孩在这间公寓里才对,就在二〇四号房。」
男子叹了一口气。
「但是啊,那里已经有四年没有人住了喔。」
时任知道那间房间。在送信的途中,她有听见小小的哭声从那间二〇四号房传出来。
「小男孩是指大地?」
这座岛上没有其他小男孩了。
「是的。」
真边点头。
「如果大地在里面,只要敲门他就会把门打开了,不是吗?」
「我试过了,但没有反应。」
「为什么你觉得他在这里?」
「我找到了一封信,上面写说小孩正在房间里被保护着。」
「那封信在哪?」
「为了向七草说明原委,我把信交给同学了。因为我和七草约好了要见面,却没办法赴约。」
「从阳台就能进去了吗?」
「窗户的玻璃好像破了。虽然内侧贴了木板之类的东西,但应该能扳开来。」
「嗯……」时任发出低吟声。
然后,她转向男子。
「可以让她进去吗?只是确认一下而已,很快就会好了。」
「里面有点乱,我不是很想让人进去。」
虽然很想叫他忍耐一下,但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强逼对方。要是拿梯子来的话,或许可以从外面爬上阳台,但那样也很麻烦。
「其实,我不久前也有来这间公寓送信。」
「啊,那个奇怪的圣诞卡?」
「没错。那个时候,我从二〇四号房那里听见了哭声。」
「真的吗?」
「是,不会有错的。」
虽然她其实没有听得很清楚,却讲得很肯定。她纯粹是很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男子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我知道了啦,那我去看看。」
他就那么不想让人看到房间吗?里面到底是多乱啊?
真边礼貌地对男子低下头,说了声「很谢谢你」。男子回到房间后,她也对时任低下了头。
「你帮了我大忙。我原本还在想,这下只能硬闯进去了。」
「有冲劲或许不算是坏事,但人家会生气的喔。」
「如果有小孩子被关在里面,那也没办法。」
「只是信上这么写而已吧?搞不好只是恶作剧呀。」
「但是,不能不去确认一下。」
时任从很久以前就认识这个孩子了。记得是从真边小学四年级时开始吧,已经是六年前了。
她的性格从那时开始就没有改变。到底是受了什么教育,才让她产生如此极端的思考模
式呢?时任从真边由宇身上感觉到的东西,与其说是坚强或正义感,不如说是一种悲痛。不过,她也不知道那实际上是什么。
「小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变成这样?什么意思?」
「很尖锐……就像铅笔芯一样。」
少女皱起了眉头,似乎不知道对方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虽然听不懂时任的话,但她似乎也并非无法客观地观察自己。
「我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
「没有什么契机吗?」
「不知道。搞不好是因为和七草相遇的关系。」
「六年前?」
小学四年级。那是七草和真边开始一起行动的时期。
但是真边露出一抹微笑,并摇了摇头。
「不,是更早之前。我们小学就是念同一间,所以第一次见面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
九年前。
时任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她认识的小七,比我所知最久以前的小七,还要更早啊。时任不禁笑了出来。
「小真,你很危险呢。」
非常、非常地危险。真边来到这座岛上时,时任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但她比想像中还要更加危险。
这次,真边似乎真的完全不懂时任在说什么。她用很认真的表情问:
「什么东西很危险?」
——你说不定,会将这个世界破坏掉。
时任本想这么说,但这样似乎说太多了。
「我的意思是,说不定会有人因你而哭泣。」
时任认真地在想,是不是把这名少女赶出这座岛比较好。就像被人丢石头赶出城镇的魔女一样。时任可还不打算舍弃这个不自由的世界。
真边由宇困扰地歪着头。单看这个举动的话,她就像个平凡无奇的十六岁少女。
「谁会哭泣呢?」
时任当然不打算老实地回答这个问题,并准备随便应付过去。但开口前,她听见了锁打开的声音。
时任和真边同时看往那个方向。
是二〇四号房。
随着沉重、如同嘶哑声般的生锈声响起,门被打开了。
相原大地就站在那里。
*
二〇四号房确实是个空房间。
有四坪大的单人房,还附带一个小厨房。里面完全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条全新的毛巾掉在地板上,旁边还摆着一个小包包。那个包包是大地的,里面本来放着巧克力,但已经被吃掉了。
根据大地的证言,大约一个小时前这里还有另外一名男性。大概是二十五岁左右,身材高瘦的男子,戴着眼镜。大地和那名男子一起玩了电脑游戏。那是款家喻户晓的RPG系列大作的最新作品,上个礼拜才刚刚发售。在网购商品无法送达的阶梯岛上,那款游戏是不应该存在的。
大地针对那款游戏中登场的其中一个迷宫,做了详细的说明。从入口往右前进的话会有个宝箱,里面放着回复道具。左边分成了两条路,再往左前进的话有个按钮——大概类似这样。想知道这个情报是否正确,只要回家用网路查查看就知道了。
大地说:
「我迷路了,所以那个人才来帮我。」
为了对上他的视线,真边蹲下来问:
「你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吗?」
大地歪着头,用圆滚滚的眼睛看着真边说:
「骇客。」
阶梯岛最近,四处谣传着被称为「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的传闻。
技术高超的骇客盗取了白宫的推特帐号。结果引发大麻烦,逃到了阶梯岛。
——怎么可能。
时任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难道这座岛上真的有什么骇客吗?就是那家伙骇进电脑,让网购货物的运送停摆的吗?不敢置信。
真边问:
「骇客在哪里?」
「应该已经不在了。因为他说差不多该离开这座岛了。」
「他把你丢在这里,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睡着了,所以……」
把事情归纳起来,大概是这样——
一个人跑出来玩结果迷路的大地,偶然遇上了骇客。骇客把大地邀请到房间,一起玩了岛上不可能有的新款游戏。这段期间他还写了信,把人诱导到这个房间来。接着说了「差不多该离开阶梯岛了」之后,便趁大地睡着时独自离开了房间。
——果然还是说不通。
无法掌握那个叫作骇客的人的心理。
为什么一个准备逃出去的人,要把迷路的小孩带到房间里,甚至还要写信?如果他是想帮助迷路的小孩,还有很多其他方法。比把他关进原先没有人住的房间里更聪明的方法,应该多得是才对。
但是,也很难想像一切都是大地的谎言。
他确实从公寓的房间里走了出来,而且以这么年幼的少年来说,这个谎言的细节也未免太完善了。
真边问:
「你知道骇客为什么要让网购的商品没办法送到吗?」
大地如傀儡般点了个头。
「他说,是为了让魔女把他赶出这座岛。为了要被赶出去,他得制造一点麻烦。」
果然,细节太过完善了。无法想像是小孩子的谎言。
话虽如此,骇客的事毫无疑问是场骗局。无论是技术多高超的骇客,都不可能阻止货物送到这座岛上。那是和网路或电脑之类的现实技术完全不相干的东西。
正当真边还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
「喂——」
从房间深处传来了一个拉长的喊声。
「有人在吗?在的话就回答我——」
是隔壁房间的住户。完全忘掉拜托他从阳台看看房间状况的事了。他虽然打算扳开塞住窗户的木板,但似乎相当费力。
事情麻烦了。时任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拜托你啰,小真。我还有信得送呢。」
时任留下这句话,便转身背向了房间。
9 七草 下午五点三十分
公寓前方停了一辆红色的机车。
在寒冬的路灯下微微倾斜的机车,看起来仿佛在哭泣般。
堆放在货架上的信箱没有锁上。我将信箱的盖子打了开来。
我手边还剩下两封必须在今天之内寄出去的信。我将其中一封塞进信箱的最底部。如此一来,就只剩一封信了。
我将信箱的盖子盖上,再次眺望那辆机车,接着便进入了公寓的区域。
时任小姐正好从公寓外的楼梯走了下来,她的脚步声在中途停止了。
她说:
「嗨,小七。」
「晚安。送信辛苦了。」
「就是说啊,明明是圣诞夜。」
她轻笑一声,再往下走了几阶阶梯。这回她在我的眼前停了下来。
「星星好美啊。」
时任小姐这么说,于是我抬头望向夜空。
我对星星知道的不多。我有一颗特别喜欢的星星,虽然记得那颗星星周围的东西,但其他的就不太清楚。冬季大三角是天狼星、参宿四,还有一个是什么呢?
虽然不知道名字,但夜空的星星非常漂亮。低温的空气宛如被磨得闪闪发光的玻璃一般澄净透明。仿佛有个比气体还要坚固的东西,紧紧地锁住了星星,并将其展示在高空中一般。还写着「请勿用手触摸」的警告标语。
我问:
「今晚真的会下雪吗?」
明明是如此晴朗的夜晚。明明是个只要有星光,就不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的夜晚。
「应该会下吧。」
时任小姐说。
「在这么美丽的星空降下白雪的话,应该会变得更美丽吧。」
「会在这么晴朗的时候下吗?」
「谁知道呢。但是,只要魔女如此希望的话就会实现。」
她缓慢地将视线从夜空转移到我身上,仿佛凝视着飘落下来的雪花一般。
「说起来,我找到了供奉着蛋糕的墓了唷。」
「这样啊。」
「你好像不怎么吃惊。」
「只不过是放一块蛋糕,谁都做得到。」
「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和你有多少关联?」
「几乎没有。」
「几乎。」
时任小姐复述一遍,再度笑了起来。
「诱拐大地的手法,总觉得很像你呢。」
「诱拐这个说法未免太夸张了。」
「是吗?小真非常认真喔。」
「她随时都很认真。就连撕开优格的盖子时都很认真。」
「不管是谁,这种时候都会很认真吧,怕优格洒出来呀。」
不管怎样,难以想像时任小姐会知道那是「我的手法」。
我是来到这座阶梯岛以后才和她相遇的,不过是在四个月前左右。虽然碰面时会聊个几句,但我们本来就没什么机会遇上。我几乎不了解时任小姐,同样的,她应该也不了解我才对。
真要说有什么例外的话——
就是她所
身处的立场,远比我所想像的还要更加超凡。
「要送的信还剩多少?」
「只剩一点而已,我想再三十分钟就能结束了。」
「还剩哪里的信没送?」
「稍微比这里更东边一点的区域。怎么了吗?」
「不,我是想如果你还会到三月庄,想拜托你替我向春哥传话。说找到大地了,再过一小时左右就会带他回去。」
「骑机车的话很快,我可以绕过去。」
「不好意思,那可以麻烦你吗?」
「可以啊。」
简单地回应后,她便踏出了脚步。
我们在狭窄的阶梯擦身而过。我悄悄地确认着她的侧脸,她则是直直地看着前方。
——时任小姐是魔女。
我试着在心中如此喃喃低语。但真相是如何,我并不清楚。
——至少魔女混在这座岛的居民之中。
这点肯定没错。
我走上了楼梯。
*
在二楼外面的走道上,不知为何戴着圣诞帽的真边,正向一名男性低下了头。
真边很难得会道歉,因此我很在意她究竟给男子添了多大的麻烦。我走向他们。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向那名男性搭话。
「她是我的朋友。如果她给您添了什么麻烦,我也一起道歉。」
男子很困扰的样子,然后一脸没辙地笑了出来。
「不,我是不在意啦。只是——」
在一旁的真边把话接了下去。
「因为大地好像被关进了这个房间,所以我拜托隔壁的这个人从阳台看看状祝。但是在那之前大地就自己打开锁走出来,我却忘了告诉他这件事。」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男子依旧挂着礼貌的笑容。
「没关系啦。反正也找到小男孩了,这样就够了。」
我低头对他说了句非常抱歉,接着说:
「那我们就接受您的好意了。我们还得早点把大地送回宿舍才行。」
「嗯,这样比较好。」
男子说完,我和真边便再次低下头,接着离开了公寓。真边牵着大地的手。我们走下楼梯时,她说:
「大地刚刚好像和骇客在一起。」
「技术高超的神秘骇客吗?」
「嗯。他说是为了让魔女把他赶出去,才会让网购的货物没办法送到岛上。他似乎说了『差不多该离开这座岛了』,然后人就不见了。」
「不管怎样,找到大地真是太好了。」我说。
「嗯。」真边用认真的表情点点头。
机车已经从公寓前的道路上消失了。能照亮的东西消失,使路灯看来有些寂寞。风咻地吹起,在后方走着的我,能看见真边稍微握紧了牵着大地的手。
我问:
「寻找骇客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在烦恼。就这样中断真的好吗?」
「说不定离开这座岛的骇客,会替我们恢复网购的功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但是离开这座岛的线索也会不见。」
「不管怎样,还是暂且看看情况比较好。」
「嗯。」
还不知道这座岛是否能够再次使用网购。但无论如何,真边由宇围绕着骇客的行动,应该到此告一段落了吧。
「你之前是不是有怀疑上尾轩的店长?」
「我没有怀疑他。只是想姑且去向他确认看看而已。」
「然后,和他没有关系?」
「嗯。话说回来,那个人似乎叫作乃木畑喔。」
「那为什么店的名字是上尾轩?」
「他说因为已经将爱灌注在拉面中,所以只剩下三个音。」
「对※Ka以后的音真失礼啊。」(译注:日文五十音的前五个音是A、I、U、E、O,去掉AI(爱),就剩下UEO(上尾)三个音。而Ka以后则是其余的五十音。)
总之我安心了,上尾轩那里似乎没有引起什么问题。以结果来说,已经可以用「今天真是和平的一天」来做总结了……大概吧。
「话说回来,你找到送给班长的礼物了吗?」
我一问,她便小声地「啊」了一声。
「还没。」
「你忘记了吗?」
「嗯。抱歉。」
「也不用向我道歉啊。」
在派对开始前还有一个多小时,应该有充分的时间能赶上才对。
「现在一起去找吧?正好大地好像也有想买的东西。」
「是这样吗?」真边问大地。
他用力地点点头。
「我也有点事想和七草商量。是关于这个的事……」
她指着戴在头上的圣诞帽,那顶圣诞帽确实令人有些在意。
真边微微皱起眉头,一脸困扰地说:
「但是,不用先回宿舍一趟吗?」
「宿舍那边应该没问题,我已经拜托时任小姐传话了。」
大地回头看着我,绽放了微笑。
我也用笑容回应他。
他正在找给春哥的礼物。
*
正如时任小姐所想的,把大地关进公寓里那个房间的人是我。
正确来说,是我趁着昨天晚上,利用梯子从阳台入侵房间,然后从内侧把门锁给打开。而今天,是大地自己进入房间,把门锁上的。
选择二〇四号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刚好有一扇窗户掉了,内侧被贴上了木板代替,因此很轻松就能入侵。如此而已。
刚好那时大地正在寻找「打工」。为了要送春哥圣诞礼物,他想要打工。虽然我有点烦恼,但最终还是决定请他来帮忙我的小计划。
我的计划称不上很顺利。我本来以为打开那封写着「紧急」的信的人,会是时任小姐。也没想到真边会和这件事扯上关系。而大地原本也应该更早被找到的。我真的觉得做了很对不起他的事,竟然让他单独一个人被关在里面两个小时。
话虽如此,事态结果大致上和我预料的一样。
只要能替骇客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增添一丁点儿真实性就行了。虽然我对这种事件能有多少效果抱持着疑问,但希望至少能帮助我实现我的任性。
再来,问题就是那个「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
善于做消极想像的我,也大致推测出那些传闻的构造了。
问题在于,我应该向某个人传达这件事比较好呢?还是应该一直留存在心里呢?
如果是真边由宇,根本就不会烦恼这种事。她应该会理所当然地用暴力般的真理,明明白白地朝正确答案前进吧。
但是这对我来说却是个大问题。我从以前就不擅长做出正确的决定。
距离时限还有一个多小时。
佐佐冈能找到小提琴的E弦吗?
10 佐佐冈 晚上六点
佐佐冈选了「※请消失吧」当作背景音乐。(编注:出自任天堂的《MOTHER2 ギーグの逆袭》这款游戏。)
在最终魔王战的游戏音乐中,他特别喜欢这首。
开头是叮叮咚咚的8-bit风格音乐,是一首阴森中带点娇柔的曲子。那流泄出来的乐声,简直就像※FC游戏的音乐一样。(编注:Family Computer,中文俗称红白机。)
但是过了将近一分钟之后,音乐突然中断。随着鲜明而沉重的鼓声响起,本性也被揭露了出来。乐声诡谲歪曲,缓急节奏交错无章。
这是一首煽动不安的曲子,是一首引起焦躁感的曲子。而且也纯粹是一首很酷炫的曲子。
——我非做不可。
这种心情逐渐膨胀。
来吧,握住游戏手把。拿出勇气,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英雄。佐佐冈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心想,差不多到拯救世界的时候了。
佐佐冈从学生街跑到了滨海街上的食蚁兽食堂,这期间他从来没有停下脚步。在寒冷的夜晚里,汗水涔涔流下。羽绒外套很碍事,心脏噗通噗通地大声鼓动着。他已经将一切都抛诸脑后了。
食蚁兽食堂就在前方。
窗户很暗。为什么?距离关店时间明明还很早。门上挂了写着「准备中」的小看板。
佐佐冈能听见皮肤底下血液流动的声音。剧烈的喘息声和鼓动声同步响起。
——为什么店是关着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吧。喂,现实。现在正是该好好运作的时候啊。
佐佐冈将双手放到沉默的门上。他将重心倾向门,右手握起拳头。
他举起右手,开始敲门。
「不好意思!」
他大声地喊着。
「有人在吗?请把门打开!」
没有回应。
真的?真的没有人在?事件还不够吗?
「我有急事!不好意思,有人在吗?」
佐佐冈敲了好几次、好几次门。
拳头很痛。一股不明所以的情绪涌出,使他泛出了泪水。别开玩笑了。我好不容易,就要从现在开始
成为主角了。
——你还在说这种事啊。
他仿佛听见了哥哥的声音——该长大一点了。
佐佐冈敲着门,就像要把那些话给击碎一样。别开玩笑了,别开玩笑了。不要用成长来掩饰放弃、掩饰放手、掩饰变逊的事实。
他再次大喊:
「请开门啊!」
就在这时——
「安静点,我最讨厌吵吵闹闹的了。」
门的另一头传来了怒吼声。
佐佐冈知道,担任食蚁兽食堂店长的,是一名叫做松井的高大女性。
从匿名老师那里拿到的演奏会传单上有写。从传单上也得知了,她曾打算在道座岛上举办小提琴演奏会的事。
佐佐冈想尽办法请店长让他进去店内,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明原委。他重复说了好几次:「总而言之,为了某个女孩子,我需要小提琴的E弦。」这段期间,松井倒了一杯绿茶,送到了佐佐冈的面前。
她搔搔脸颊说:
「寄出那张圣诞卡的人也是你吗?」
那是什么意思?佐佐冈摇摇头。
「什么圣诞卡?」
「不是吗?」
「不是。」
松井喃喃地说了句「算了」,然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事情的原委了。」
「那么,可以给我小提琴的弦吗?啊、钱我当然会付。」
「我会免费给你……如果我手边有的话。」
松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语重心长地开始述说:
「两年前,有个女孩说想要到我这里来工作。」
「那个,我很急,可以的话请先给我弦……」
「所以我就要说那根弦的事了嘛。」
她发出声音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那个女孩子才刚上国中,要工作还太早了。我本来打算拒绝她,但她非常地有热诚。我问她理由,原来她是想要一把小提琴。她在来岛上之前似乎一直都有学,所以,我就给她了。」
佐佐冈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理解那段话。
她已经把小提琴送给别人了。
佐佐冈将双手撑在柜台,探出身子问:
「你把小提琴给谁了?」
当然,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只可能是那个人。
「住在名为幸运草之家的宿舍的,一个叫丰川的女孩子。她原本预定今晚要举办演奏会。」
虽然不知道名字,但宿舍是一致的,年龄也不矛盾。对方就是佐佐冈决定要赠送E弦的对象。
多么可笑的喜剧啊。太荒唐了,根本白忙一场。佐佐冈寻找的「音乐家」的小提琴,早就已经在那个女孩子手上了。
「那么,E弦在哪里呢?」
他的声音在颤抖。
松井一脸过意不去地低下头。
「就我所知,这座岛上的小提琴,就只有那孩子拿着的那一把而已。」
这真是个,充满了BUG的世界。
佐佐冈低头咬着唇,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
沉重的叹息几乎要流泄出来,但他勉强吞了回去。相对的,他抬头望向天花板,并缓缓地将气吐出。
然后他下定决心,并站了起来。
「谢谢你。还有,刚刚那么吵真是对不起。」
佐佐冈低下头。他认为这么做才符合主角风范。
「没关系。」
松井瞥向佐佐冈到最后都没有送往嘴边的茶杯。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寻找E弦啰。因为还剩一点点时间。」
佐佐冈走出了食蚁兽食堂。他思考着:好了,符合现在心情的背景音乐是什么呢?不过,却迟迟想不出来。
*
他自己非常清楚。
——我已经放弃了。找不到E弦。这座岛上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东西。现实不是游戏,不一定能够通关。付出的努力会像这样,轻易地被蹂躏踩烂。
即使如此,他还是冲了出去。
为什么?他不知道。或许他只是觉得,即使输了也要输得很帅。又或者,他只是在和现实赌气而已。
不知道要往哪里跑去的佐佐冈奔跑着。汗水流进眼睛,使视线模糊了起来。这时眼里所见的夜空,美丽得不可思议。
——啊,为什么呢?
究竟是神还是魔女,他并不清楚。但肯定有某个人正从远方俯视着这里。佐佐冈对着那人抱怨着。
——为什么不能至少在圣诞夜,替我准备一个快乐的结局呢?
对此感到火大的佐佐冈奔跑着。
11 水谷 晚上六点
水谷在朋友之间探听着「实现恋情的圣诞老人」的传闻。
虽然是很愚蠢的问题,但既然和丰川约好了那也没办法。为了不要问得太具体,她将问题设定为:「有人目击到穿着圣诞老人装的谜样人物,说不定是可疑人物。你知道些什么吗?」
今天是圣诞夜,目击到圣诞老人的人当然不会是零。就连水谷自己也看到了好几个包着那身红白衣装的店员。但是却完全没听说有谁被跟踪。
结果,约一个小时后她便停止了这项调查。
马上就要到圣诞派对的时间了,而且水谷本身也不相信有圣诞老人跟在丰川的后面。
果然还是把犯人锁定为普通人才符合现实。从明天开始,注意尽量别让丰川一个人落单吧。如果这样还是有奇怪的事发生的话,就找大人商量比较好。关于跟踪狂的问题,现在能做到的就只有这样了。
然后,最后剩下的就是给真边由宇的礼物了。
总觉得今天一整天都在思考她的事。最后,水谷只了解到一件事。
——我讨厌真边由宇。
真边所相信的事物,肯定很美丽吧。她十分直率,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毫无污点,也比任何人都率真。从不同角度来看,也可以说她是个纯粹的善人。所以她才讨厌真边。
她讨厌总是那么率真的真边。
水谷希望被认定为有价值的人类。但是无论她多么地被朋友依赖,无论她被多少人说「我喜欢你」,她还是觉得这一切很虚无飘渺。好像轻易就会被推翻,好像很快就会被忘却。因此恐惧总是伴随在她左右。
必须更加被喜欢才行,必须更加被依赖才行。必须总是当个好孩子,总是采取温柔、正确的行动才行。水谷一直是如此坚信并活过来的。她明明就不是真正的善人,却持续扮演着善人。
真边由宇的存在,仿佛是在嘲笑这样的水谷一般。
——不对。和她的做法比起来,我的做法更聪明正确。
水谷想这么相信。
所以,她才会不小心说了无聊的话。
——如果我和七草同学交往的话,你认为真边同学会说什么?
平常的话,就算她心里想着这种事,也绝对不会说出来。
水谷想看看绝望的真边由宇。这并非完全是她的真心话。她的心中有九成并不期望如此,但剩下的一成,却强烈地想伤害她、想让纯粹正直的她痛苦。
她明明不希望这种事发生的。心里有九成,是真心不希望如此的。然而……
水谷再次决定要忘记这件事。她尽可能地把脑袋净空,将视线从心中的真边由宇身上移开,默默地向前走着。
虽然现在是圣诞夜的晚上,行人却很少。
相对的,到处都可以听到欢笑声。从家家户户的窗户中流泄出来的光芒,似乎比平常都还要强烈。水谷想像着墙壁另一头的温暖空间。
她自己也差不多该回宿舍,开始准备派对才行了。
总之快点选好给真边的礼物吧。水谷已经不打算执着要送给她什么了,只要包装漂漂亮亮的就行了。只要表面装饰得好,里面空荡荡的也无所谓。
与其用现在的真心来选择礼物,那样要好多了。
最后,水谷买的是成对的钥匙圈。
是一开始七草推荐她的东西。形状是拼图的样子,组合起来就会变成一幅眺望月亮的猫咪图案。
那间店没有提供包装的服务,于是她一并买了个还算漂亮的礼物用纸袋,并将成对的拼图钥匙圈丢了进去。
走出店外戴上手套的瞬间,她的视线模糊了。
水谷陷入了混乱。为什么哭了呢?她不知道这些泪水是从何处涌升的感情。
她用手套擦拭泪水,但眼泪却停不下来。
水谷边哭边走向宿舍。
她明明没有感到悲伤,为什么会这样?她很担心眼睛会变红。为什么她非得用红肿泛泪的眼睛度过圣诞派对不可呢?如果被人问起哭泣的理由,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不想让大家顾虑她,让派对的气氛化为乌有。到底为什么会流泪呢?
是因为今天发生太多事,感到疲惫了吗?还是因为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了,却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帮助,让她其实感到很不甘心呢?
又或者是因为没能好好地选出给真边的礼物,所以无法原谅自己呢?所谓的礼物,就是要有凭自己的意志选择的过程,这样才有意义。她明明如此坚信着
,最后却放弃了。
恐怕,这些都不是原因吧。
水谷再怎么思考,都无法理解自己的情感。
毫无意义的泪水不断涌出,根本停不下来。
即使如此,也不能把准备派对的事全部交给别人。水谷朝宿舍迈出脚步,并用手套擦了眼角好几次。
正当她前进的时候,某个东西忽然抵住了她的背部。
好像是某个人,用柔软的指尖戳了水谷的背。
太过震惊的水谷,从喉咙流泄出了小小的悲鸣声。她首先想到的是真边的身影。但一回头,站在那里的却是她沉默的朋友。
是堀。
水谷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用泛泪的视线凝视着她的脸。
堀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了水谷。
虽然犹豫了一下,但水谷还是收下了手帕,并用它按着眼部。多亏被吓了一跳,眼泪也停止了。
「谢谢你,我洗过后再还你。」
水谷勉强露出微笑,并将手帕收进口袋里。
堀直直地凝视着水谷,那双眼睛似乎正在探询她哭泣的理由。但是,她不打算回答。因为就连水谷本身也不知道理由。
正当水谷感到困扰时,堀又递出了某样东西。
那是一个正方形的扁平物体,上面系了一条红色的蝴蝶结。应该是圣诞礼物吧,但是没有包装起来。
有点像是CD的包装袋。是纸制的,比塑胶还薄。颜色是白色的,搭配着深绿色的条纹。表面上用字母写了些什么。
——PIRASTRO OLIV?
水谷猜想那应该是名字。但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名字。
「这是什么?」
堀极端地讨厌说话。水谷虽然知道这点,但还是忍不住问。
堀用细微到足以消散于风中的声音回答:
「弦。」
「弦?」
「小提琴的。」
为什么要送我这种东西?
水谷感到困惑的同时,堀低了一下头,接着便转过身去。看来她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
水谷对着堀的背影说:
「谢谢你的手帕,还有这条弦。派对是从七点开始,别迟到了唷。」
堀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水谷。然后又低了一次头后,便立刻迈步离去了。水谷看向留在手上的小提琴弦。
——为什么要送我这种东西?
她根本不会拉小提琴,更何况只有弦什么也做不了。或许堀有什么意图,但她的话太少,根本没办法表达出来。
到底为什么会有在圣诞夜送人小提琴弦的想法啊?
水谷小声地笑了一下,打开包包,准备把系着蝴蝶结的弦收进包包里。
然后,这时她才突然想起,从时任小姐那里收到的圣诞卡的存在。
12 时任 下午六点十五分
送出最后一张圣诞卡后,时任叹了一口气。
终于处理好重大的工作了。好了,接下来就是普通业务了。她又叹了一口气。
跨上机车的时任,从口袋取出寄给自己的圣诞卡。虽然和今天送出的几百封信一样,但想不到会有一张是寄到自己手上,挺让人高兴的。
文章和在幸运草之家前,请名为丰川的少女让她读过的内容几乎相同。只有一个地方,想要「小提琴E弦」的人不一样。寄给时任的圣诞卡上,写的是在学校任教的匿名老师正在寻找E弦。
这张圣诞卡,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扔进信箱中的。虽然没有证据,但寄件人恐怕是七草吧。
——果然那个孩子,比起侦探更像是犯人呢。
这张圣诞卡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正在找小提琴的E弦吗?这点恐怕是真的,但是就只有这样吗?
——算了,我自始至终都只打算当一个旁观者而已。
时任再度把圣诞卡塞进口袋里,并发动机车。
今年的圣诞节真是骇人。七大不可思议,技术高超的骇客,然后是大量的圣诞卡。这些事情的关联究竟是什么?还是根本就不相干呢?
下次碰见七草的话,就抓住他的脖子,向他问出各种事吧。因为他的关系,时任可是一整天都在岛上四处奔走,这点权利她应该有吧。邮差可是领固定薪水的,就算卖掉一堆邮票收入也不会增加。
七草,当然还有真边由宇的出现,毫无疑问给这座岛逐渐带来了戏剧性的变化。目前还不清楚那个变化所带来的影响。不晓得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即使如此,变化确实产生了。
这座原本只能停滞不前的阶梯岛,变化了。
然而,七草肯定对这件事毫无自觉吧。
——你可别搞错啰,英雄。
时任在安全帽底下笑了出来。
决定要守护什么、和什么战斗,就是英雄的第一份工作。
13 七草 晚上六点三十分
真边选了一个小猫玩偶给班长当作礼物。那是一只眼神好胜的黑猫,感觉和班长有些相似。
真边不安地问我:「你觉得这个可以吗?」我点了点头。
另一方面,大地在左右手上的商品之间来回烦恼着,不知该如何取舍。最后,他选了一条印着小熊图案的手帕。
他满意地露出微笑说:「摸起来很舒服。」
他选的东西,当然就是最适合送给春哥的礼物。
我不多不少地将手帕的钱交给大地,问他:「你能自己买吗?」他用力地点点头,并走向柜台。机会难得,于是我买了一个大小能放入手帕的漂亮纸袋,打算送给大地当作礼物。因为这间店并没有提供包装的服务。看到这个情形的真边,也开始寻找玩偶用的包装。
离开店里的我们,首先将大地送回三月庄。有些生气的春哥紧紧抱住了大地。看到这幅景象的我,内心不禁涌上了歉意。
接着我决定送真边到举行派对的宿舍。
真边在半路上提出的话题,是关于被圣诞老人跟踪的女孩子的事。
她戴着圣诞帽,歪着头。
「七草,你觉得真的有圣诞老人跟踪狂吗?」
「不。很难想像这件事情会完全符合那个传闻。」
「为什么?」
「那个女孩子没有被掳走不是吗?」
「实现恋情的圣诞老人」的具体内容是这样的——
有位个性非常耿直的圣诞老人。只要在信里写上「想要恋人」,并把信交给他,就算是用掳的他都会把你喜欢的对象带来。
如果传闻是真实的,那个女孩不该没事。至少这件事,应该和圣诞老人那种超自然的存在扯不上关系。
「水谷同学也说,假设真的有跟踪狂,那犯人应该是趁机利用传闻的某个人才对。」
「可能吧。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帮忙水谷同学。她似乎在调查有没有其他类似的受害者出现。但我觉得持续监视受害的女孩子,应该比较好。」
「真奇怪呢。」我喃喃地说。「有点矛盾。」
「哪里矛盾?」
「班长觉得犯人是普通人对吧?既然这样,调查同样的受害情形不合情理。」
如果她把传闻当真的话,我就能理解。因为也许有好几个人把「想要恋人」的信交给了圣诞老人也说不定。
但是,「仿效传闻的跟踪狂有好几个」这种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当然可能性不是零,但作为调查的第一步,实在太模糊不清了。
真边点头,并回答:
「她说是因为遇害的女孩子拜托她这么做。如果还有其他同样的事件发生,她就能坦然地向学校老师之类的人报告。」
是因为被拜托了啊,真像班长的个性。
「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不告诉我,说是为了个人隐私什么的。」
「这样啊。」我小声地说。
「跟踪狂的事,可以暂且交给我来处理吗?」
「当然,有我能帮忙的事吗?」
「你什么都愿意做吗?」
「这我无法保证。但如果是我做得到的事,我都愿意做。」
这个回答实在太适合真边由宇,使我不禁笑了出来。
「那,首先把那顶圣诞帽借给我吧。」
「为什么?」
「你不能就这样去参加派对吧?受害的女孩子看到了,心情会不好的。」
「这样啊。」
真边把圣诞帽交给了我。
然后她有些得意地笑了出来。
「七草你总是会注意到很多事呢。」
「也不完全是这样。这次的话,是对这种事漫不经心的你不好。」
「我会小心的。」
真边用认真的表情点点头,但让人不太能信任。绝不是因为我觉得她只是嘴上说说。但她总是很容易专注于眼前的事物中,忘记其余的一切事情。
「还有就是,请你尽可能积极地享受圣诞派对。你没有什么经验吧?」
「这么说来,没有呢。」
不过我也几乎没有和朋友们参加过什么派对,没资格说她。
「总之只要保持笑容就能轻松,即使是礼貌性的笑容也没关系。」
「要怎样才能笑呢?」
「你从来不曾刻意笑过吗?」
「没有啊。那么了不起的事,是轻易就能办到的吗?」
「能办到。是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就该学会的。」
「有学过吗?是伦理课的时候吗?」
「基本上是休息时间时学的。」
话虽如此,我其实并不希望真边做出礼貌性的微笑,这种事不适合她。但另一方面,我对真边和班长的关系也有些在意。虽然我不是要让两人之间的关系特别好,但也希望避免太过恶化。
不过比起眼前的派对,真边似乎更加在意圣诞老人跟踪狂的事。
她喃喃地说:
「如果犯人真的是圣诞老人就好了。」
我了解她的心情。
如果世上所有的坏事都是怪人搞的鬼,而圣诞节发生的恶心事件也全是因为圣诞老人就好了。把怪人和圣人相提并论也许会被骂,但总比犯人是真正的人类要好多了。
如果像虚构故事一样,一切的起因都来自于某个超然的存在,那么孤独的英雄或许就能将悲伤从这世上抹去也说不定。如果世界被如此浅显易懂的力量所守护着,那就连我也能乐观地度过每一天了。
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
人类所抱持的问题,大都是起因于人类。
*
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是最近才被人为创造出来的。
当然,不是我创造的。
不过,七个传闻之一的确是我创造的。正确地说,是我所虚构的某个传闻,被采用到了七大不可思议之中。
——技术高超的骇客盗取了白宫的推特帐号。结课引发大麻烦,逃到了阶梯岛。
一定是把这个加在另外六个传闻上后,才构成了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吧。原本就存在着七大不可思议,把其中一个排除后再加上我创造的传闻——这种可能性很低。这种情况下,应该是原本流传的传闻会保留,然后再出现第八个
传闻,这样比较自然。
如此一来,便大约能看出时间序列了。
我创造出骇客的传闻,并将其扩散出去,这是仅仅一周前的事。得知这个传闻的某人,匆忙地创造出七大不可思议并广为流传,这大约是四、五天前左右。然而光凭这样「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就能传遍开来,实在是很令人惊异。不是针对传闻的内容,而是阶梯岛这个地方。在被封闭起来的这座岛上,传言竟然能如此轻易渗透各处。我认为这点相当恐怖。
如果我早一点想到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产生的理由就好了。至少在前天的时候,我的手边就已经凑齐了能够推测出真相的材料。但是我却沉浸在眼前的事,不愿动脑。
所以我犯下了大失败。
或许,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也说不定。
为了防范最糟的事态,我在名为便利商店的杂货店中,买了一把美工刀,并将它藏在口袋中。
用刀刃或手枪来解决一切的故事,并不符合我的喜好。
希望我不会有机会使用这个东西。但是……
若是魔女够温柔的话,或许我就非得用暴力的方法负起责任才行了。
*
我在幸运草之家前挥手向真边道别。
接着我站在路灯下,倚靠在砖头推砌而成的墙上,眺望着天空的星点。
背上的砖头很冰冷。就算紧紧抓起大衣的衣领,也无法防范夜风。就连星光也一点都不温暖。
难以忍受寒冷的我,将圣诞帽戴了起来。我一面隔着手套磨蹭着双颊,一面茫然地思考着,英雄的复制品,及优等生的仿制品的事。
他们就宛如以纯白为目标的混色一般。
红色、蓝色、黄色,各种颜色重合的混色相信着:
再加一点白色、再加一点白色……如果贪婪地不断加入白色,搞不好真的有一天能变成纯白。
但是,那并不符合纯白的定义。
白色是没有混入任何色彩的颜色。是所有混色都绝对无法达到的颜色。以纯白的英雄为目标的混色少年,演出纯白优等生的混色少女,肯定都对此有所自觉吧。然而他们还是无法将视线从纯白上移开,因为他们深知那是多么美丽的颜色。
对以纯白为目标的混色来说,幸福是什么?
我不知道答案。
就算拼命地思考今天一天所发生的一切,我还是找不出纯白的答案。
14 佐佐冈 晚上六点四十五分
从耳机流泄而出的音乐停止了。佐佐冈察觉到掌上型游戏机的电池已经耗尽,这个瞬间,疲劳感从脚踩附近一涌而上。他已经一步也跑不动了。
佐佐冈双手撑在膝盖上,反覆吸进冰冷的空气再吐出。汗水急速地冷却,当剧烈的喘息总算平静下来时,他打了一个大喷嚏。
已经到此为止了。
决定放弃,并没有想像中那么费工夫。毕竟连背景音乐都已经停止了,站在这里的不是主角,只是个平凡无奇的高中生。
「可恶。」他咒骂了一声。今天的我,有表现得像个主角吗?
佐佐冈依然戴着没有声音的耳机,缓缓地走了起来。仿佛穿着铅制的鞋子一样,每一步每一步都相当沉重,体力也被夺去。每当他因疲劳而叹气,世界也就愈来愈无趣。
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这也没办法。佐佐冈这么对自己说着,然后用不会带来任何刺激的步伐,悄悄、悄悄地走着。
没有游戏音乐的阶梯岛非常安静。
他能听见远处的好几个地方传来了喧嚣声。那是和佐佐冈毫无关系的世界的声音。没有任何意义、也不带有任何主张。
佐佐冈想要的,是更加温柔、明快的音乐。
可以让他硬是抬起胸膛,即使是骗人的也要绽放笑容的音乐。
可以让他忘记凄惨败北的音乐。就算忘不掉也可以让他变坚强的音乐。
佐佐冈按着耳机,小声哼起了「Pollyanna」,那是个温柔地替独自踏上旅程的主角加油打气的旋律。就算前方有可怕的敌人正等着他,就算会有很多痛苦的事,但那旋律告诉了主角,希望也同样等待着他。这首曲子的名字,来自于一名积极向前的女孩子。
事情不顺利是常有的事,明天再开始努力就行了。虽然这个世界不能存档和重来,但只要换张游戏片,全新的游戏又会开始。一个游戏结束了,只要再开始下个游戏就好了。
佐佐冈心中如此想着。然后他想起来了,Pollyanna正是他在音乐教室和少女相遇时听的歌曲。
他微微地泛出泪水。
——我究竟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一直重复做白费工夫的事,一直重复同样的失败。
他其实只是个凡人,根本没有成为主角的资格。在RPG游戏中的王城里,偶尔会出现没有名字的战士A。和他搭话时,他总是会说「要打败魔王的人是我」,直到游戏破关为止都一直如此。他只是为了让玩家嗤之以鼻,才会被安排在那里。几乎不占一点容量,也没有任何资料量,只是一个用来凑热闹的人物。
「该长大一点了。」哥哥说。
「不要。」佐佐冈摇头。
无法提出具体的反驳,但他就是不要。就算放弃才是正确的,就算那才是具体的强大,他还是不想放弃。要是将这份感情舍弃的话,活着这件事就真的会变得很无趣。无法拯救世界,也无法让一个女孩子停止哭泣。这样的生存方式究竟有什么价值?
佐佐冈用沙哑的声音,持续唱着pcllyanna。
他擦拭眼角,抬头挺胸,带着仅存的倔强朝女孩所在的宿舍前进。
——必须说声对不起才行。
必须和她说:「虽然我拼命去找了小提琴的弦,但还是没找到。很抱歉。」这不是为了她,也不是因为温柔,更不是为了忏悔。他非得将这份想对世界吐舌头嘲讽的感情,贯彻到最后不可。
佐佐冈前进着。每一步、每一步都使他筋疲力竭。
只要弯进那条小巷,就是目的地的宿舍了。然而这时,背后有声音叫住了他。
「咦,佐佐冈同学?」
佐佐冈回头一看,水谷正抬头望着他。
她的右手提着一个塑胶袋,里面放着三瓶很大的宝特瓶。应该是出来买派对的东西吧。
「要我帮忙拿吗?」
「没问题的。很快就到我们宿舍了。」
「幸运草之家?」
「对。」
「我刚好也要去那里。」
佐佐冈从水谷的手上提起了塑胶袋。很重。他勉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
「啊。」她轻轻叫了一声,然后笑了出来。
「谢谢你。」
「不会。」
要是能表现得再帅气一点就好了,但佐佐冈现在连笑话都想不出来。
「我也正好在找佐佐冈同学,还去了你的宿舍呢。」
「我今天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