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名为恋情的不洁之红 第二话 以时钟的速度步行

1

进入十月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我从第一次利用的车站乘上了巴士。奶油色的车身,搭配上柔和的水蓝色线条,和我住的城市里奔驰的巴士是同一种设计。但是到达目的地前的站名,我没有一个听过。

路线的号码和发车时间,都是安达用邮件指示的。我一坐上巴士,便看到她占据了后面数来第二排座位的窗边,翻开文库本阅读着。文库本没有包书皮。我确认了封面,看来似乎是诗集。

我在她旁边坐下,问道:

「你喜欢诗吗?」

「这个嘛……」

安达烦闷地歪着头。

「正因为不知道,我才想读读看。反正二手书只卖一百圆。」

「这样啊。感想呢?——」

「还不差。但是,所谓的诗集,感觉很矛盾。」

「哪里矛盾?」

「我觉得诗不应该是被集合起来的东西。被收录在一本书中,总觉得很不自然。应该要撕破页面、让其散落各处,再不经意地拾起其中一段来阅读。这样不是比较好吗?」

「真是诗一般的感想呢。」我如此说道。

而安达只是一脸无趣地哼了一下。

她将文库本往下翻了一页,于是我也闭上了嘴。巴士摇晃着沉重的车身,爬上坡道。有些坡道即使知道还得再往下,却还是不得不爬上去,或许也能说巴士饶富诗意呢。当然这只不过是牵强附会罢了。

我们预定要和一位名叫秋山的人见面。

年龄似乎比我们大一岁。虽然连对方的性别也不晓得,但安达推测他恐怕是男性。

秋山,是曾经见过魔女的人。

安达似乎已经和他——虽然不知道性别,但暂且先用「他」——以邮件联络一个月了。秋山正在寻找见过魔女的人,而预定由我来担任这个角色。

我是如何和魔女见面的,又是如何和魔女进行对话的……安达说这些琐碎的情节就交给我。我打算毫无虚假地说出自己的体验,虽说内容应该无法回应秋山的期待——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身旁的安达阖上了文库本。

「你想知道我想舍弃的东西吗?」

我将视线移到她身上。她也看着我,并露出微笑。

「我们一开始见面时,你不是问过我吗?」

我摇摇头。

「你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我也不是非得知道不可。」

「但只有我知道你想舍弃的东西,还是很不公平吧。而且我也听了很多你以前的故事。」

「我并不认为所有事都必须符合公平。多亏了你——今天才能见到秋山。虽然说了一长串自己的事,并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但还是有其充分的价值。」

「那就好。」

安达喃喃说道,似乎有些不满。

「我实在搞不太懂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虽然这只是自夸,但我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满准的。猜别人是狗派还是猫派时,我从来没有猜错过喔。很厉害吧?」

「真厉害啊。那你觉得我是哪边?」

「两边都不是吧。但不管我说是哪边,你都会说我答对了。猜中了吗?」

她歪下头。

真是可惜。真要说起来,我比较喜欢狗。但就算别人说我是猫派,我也会点头同意,这点倒是说中了。日常对话中,真相根本不重要。

「正是如此。」

我露出笑容。

安达轻轻地推了一下眼镜的鼻梁部分,就这样把右手抵住嘴边。

「从我这双有眼光的眼中看来,你似乎并不信任我。」

「没有这种事。或许是因为我不怎么亲切,你才会以为我在怀疑你吧。」

「你不是总是笑容满面的吗?不过算了,我也不是对此有什么不满。只是这种状况很特殊。」

「你很容易受人信任吗?」

「应该说,大多数的人都没办法毫无理由地一直怀疑他人吧。我并不是支持性善说,只是一直怀疑别人很累吧?我们相遇以来已经一个月了,这段期间有碰面也有用邮件联络。通常这样集中力应该会用尽,而决定先相信对方再说吧?」

「一点也没错。我并不是怀疑你,真的。初次见面的时候我的确有所警戒,但现在我已经把你当成一起寻找魔女的同伴了。」

「你的话简直假到了纯净的地步。」

安达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所谓的不信任,是指不管我做出多么严重的背叛,你似乎都不会感到惊讶。不只不会生气,甚至不会有一丝厌恶。」

「什么样的背叛?」

「这个嘛。比如从巴士下车后,我的同伴一涌而出将你团团围住,亮出小刀,抢走你身上所有的钱……之类的。」

「要是你做了这种事,就算是我也会心情不好的。」

要向警察说明事情的原委好像很麻烦。基本上我讨厌所有麻烦的事。

安达用手中的文库本,扇着我的脸。

「不管怎样,我想再受你信赖一点。」

「你这么说让我很伤脑筋啊。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这个嘛——说得也是。由你提出三个疑问,不管什么我都会老实回答。所以你就试着提出可以信任我的问题吧。」

「一时之间想不出来啊。」

「再想一下嘛。」她笑着说。「什么都可以唷?问我晚上睡觉时穿什么也可以。」

「那第一个问题就这个吧。」

「实在是很害羞耶。」

「哦,真让人好奇。」

「国中时的运动服啦。深绿色的,胸口还绣上了姓氏。」

「似乎很适合你。」

「你在嘲笑我吗?」

「没有这种事。男高中生真心觉得可爱的,是适合学校指定运动服的女孩子。LIZ LISA的连身洋装和Vivienne Westwood的项链都比不上。」

「那就好。」

安达皱着眉头——似乎还无法接受。

「第二个问题呢?」

在她的催促下,我思考着。

下一个问题直接涌现了出来。

「你为什么想取得我的信任?」

「你这样问我也很伤脑筋耶。既然我们要一起寻找魔女,比起被怀疑,被信任的感觉比较好不是吗?」

「原来如此。」

这个回答虽然无法让人轻易相信,却也没有怀疑的根据。

「那么,第三个问题。」

我凝视着安达。

很可惜,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并不那么有自信。即使如此我还是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装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你真的认为魔女存在吗?」

一般情况来想,高中生是不可能相信魔女真实存在的。

安达困扰地皱起眉头,并笑着回答:

「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她存在。」

「说得也是。」我点点头。

安达是否老实地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呢?

我当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秋山指定为见面地点的是一间小小的图书馆,外观看来和住家没有两样。勉强像是公共设施的地方,就只有采光良好的玻璃门,与贴在上面的海报而已。

「我们预定在这里见面。」

安达指着入口旁的长椅。长椅旁设置了一台自动贩卖机。

「到约好的时间大约还有十分钟。你可以在这里等一下吗?」

「你呢?」

「秋山说他想先和你两个人对话,我会在里面消磨时间。」

「我知道了,就这样吧。」

「那么,好好办唷。」

安达走进了图书馆。

坐上长椅的我无事可做,只好暂时盯着贴在玻璃门上的海报来度过这段时间。海报的种类很多元,有慈善募款即将举办的通知,也有讲述安全带必要性的海报,还有鲸鱼秘密展的导览。小心火烛的海报,似乎是在国中生大赛中取得最优秀奖的作品。全黑的背景中画着一栋燃烧的房子,直白地表现出了火灾的恐怖感。

我仔细地阅读写在海报上的每一个文字。就在我把不打算参加的活动日期都彻底背起来时,我听到了脚步声。

一名少女正朝我走近。是一名和我差不多岁数、身高很高的少女。她的左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或许是因为这样——她给人带来一种有点悲伤的印象。

——这个女孩子,就是秋山吗?

但是少女看都没看我一眼。只见她走过了长椅前,站在自动贩卖机的前方。她投进硬币,以瞪视般的眼神盯着商品,接

着按下了冰奶茶的按钮。易开罐发出沉重的声音后,掉到了出口处。

我凝视着她,感觉就像错过了将目光别开的时机。她拿起冰奶茶,并背对着我。

就在这时——

「你就是七草同学吗?」

有人叫住了我,于是我回过头去。

在距离我约五公尺处,站着一名青年。那是一名身穿紧身黑色牛仔裤,和朴素白色上衣的青年。他非常纤瘦,手脚也很长。他的身材,让我联想到以前曾在电视上看到的芭蕾舞者。

我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你是秋山先生吗?」

「嗯,抱歉特地把你叫到这种地方来。」

「不会。」

秋山先生站在少女离去不久的自动贩卖机前。

「要喝点什么吗?」

「我自己买就行了。」

「没关系啦,是我把你叫出来的——我说,这种客套话,你不觉得是在浪费时间吗?——」

确实——他说得没错。而且老实地让年长的人请客,似乎也比较有礼貌。

「那么——冰咖啡。」

「有普通、微糖和黑咖啡。」

「请给我微糖的。」

秋山先生首先按下了微糖冰咖啡的按钮,接着按下了美粒果柳橙汁的按钮。我从他手中收下罐装咖啡,低头说了声「谢谢你」。

我们并肩在长椅上坐下。

我问:

「为什么要选图书馆呢?」

一般来说,是不会选择图书馆当作会面地点的。

「因为离我家很近,又安静,而且人烟稀少。你看,几乎没有人经过吧。」

确实,除了刚才的少女以外,没有看见路人。

秋山先生将柳橙汁送往嘴边,然后对我露出微笑。

「很高兴见到你。我想听听你的事。」

「如果能回应你的期待就好了,但我没什么自信。」

「你见过魔女了吧?」

「正确来说,只有透过电话和她说过话。那天晚上,我或许有在梦中见过她。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梦?」

「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梦,和真正的魔女没有关系也说不定。」

「我那时也是透过电话,但我不记得有作梦。」

他皱起眉头。在仅仅两、三秒的期间,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但他大概判断这个问题得不到答案,于是再次将视线转向我。

「然后——她在你身上施加魔法了吗?」

「是的,应该是。」

魔女甚至没有咏唱咒文。

我告诉魔女想舍弃的东西后,她便回答「知道了」。仅此而已。她以细细低语般的温柔声音说了声「晚安」后,就挂掉了电话。

如同她所说的,我睡着了。我在梦中见到了魔女,然后好像又和她说了一些话。但是醒来的时候大部分的内容都忘记了,包括魔女的脸。那场梦究竟是场特别的体验,还是只是随处可见的梦境,直到现在我都还判断不出来。

即使如此,隔天早上醒来后,我确实产生了变化。乍看之下虽然相同,但我就像被仔细地磨平了一般,触感有所不同。

秋山先生疑惑地歪着头。

「你和魔女说了些什么?」

「没说太多。只是稍微听了一点魔女的事。」

「她说了什么?」

「她说魔女是恶人。」

——这是打从出生就决定好的事。非常自私任性、又是个享乐主义者,无论多么任性的愿望都能让其实现。是个使用魔法来尽情追求自身喜悦的人。

那和我对减法魔女的想像有所差异。替别人去除自己的缺点的她,感觉应该更加善良。

「她没有对我说那些话。她问我想舍弃什么,而我回答了她,仅此而已。」

一开始的问题是一样的——我原本打算这么回答他,却有种不协调感。

「你还正确地记得魔女说的话吗?」

喝着柳橙汁的他将易开罐从嘴边拿开,并用左手的指尖按住太阳穴附近。

「记得是『你想舍弃的东西是什么?』吧。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大致上应该是这种感觉。」

「真的吗?她首先问的问题,不是这样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复述魔女所说的话。

——你是想舍弃呢?还是想捡回呢?

秋山先生立刻否定。

「不是。捡回?」

「我确实被这么问了。」

不会有错的。捡回这个词汇,和我之前听说的魔女传闻相互矛盾——因此在脑里留下了印象。

秋山先生用左手抚摸着脸颊,仿佛在描绘着自己的轮廓。

「很有意思啊。是魔女一时兴起呢,还是她会依照对象改变问题呢?」

「也可能是有两人以上的魔女。」

「又或者是我们其中一个人在说谎。其实没有和魔女说过话,只是随便编个故事而已也不一定。」

「如果我说的话是谎言,有理由追加传闻中没有的情节吗?」

「当然有,可以增加说服力。」

秋山先生所指出的事,我也有猜想到。既然我怀疑他可能说谎,当然知道自己也会被怀疑。

「有一个方法能确认。」

「哦,怎么做?」

「你记得魔女打电话来时的电话号码吗?」

我马上就将魔女的电话号码存进了联络人里。虽然没有预想到明确的使用方法,但比起将记录删除,这个行为自然多了。

「号码?」

秋山先生用狐疑的表情凝视着我的脸。

「你知道魔女的电话号码?」

「她不是打电话来了吗?」

「是未显示号码。你和我的待遇似乎不同啊。你有打过电话看看吗?」

秋山先生说道。

我点了头。当然,试了好几次。

「她没有接。但铃声确实有响起,所以肯定是还有在使用的号码。」

「原来如此。」

秋山先生点了点头。

「你现在能当场说出那个号码吗?」

「可以,只要确认联络人。」

「我知道了,我信任你。如果这全都是谎言的话,也未免准备太周到了。」

秋山先生这么说。

我歪下了头,凝视着他的侧脸。

「秋山先生如何呢?」

「什么如何?」

「你有方法能证明曾经和魔女说过话吗?」

「没想到什么方法。但或许能提出类似状况证据的东西。」

「例如说?」

「我并不想知道那个电话号码。」

「为什么?」

这句话很不可思议。

既然他此刻还在探寻魔女的情报,不论他说的话是真话还是谎言,都应该会想要她的电话号码才对。

「你好像误会了。」

秋山先生害羞似地笑了出来,并搔搔头。

「我并没有在寻找魔女。我只是想和与我一样,被抽出自己一部分的某人见个面、说说话而已。你看,能热烈讨论这种话题的对象没有几个吧?」

我彻底愣住了。

我完全没有想像过这种可能性,但的确可能会有这种状况。既然有了珍奇的体验,可能就会想找出共同拥有那种回忆的某个人,但那是我完全无法产生共鸣的理由。

秋山先生困扰地皱起眉头。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嘛。我是想问问看某个人,自己的一部分被抽出后会不会感到后悔。」

我将罐装咖啡送往嘴边,脑海里反覆想着他的话。

后悔。

这也是我不曾想过的事之一。

要我说真心话的话,我的思考模式肯定比较接近安达吧。

——我很讨厌「真正的自己」这种说法。

她曾这么说过。那么虚假的自己究竟又在哪里?

我的想法和她没什么不同。我对「做自己」这种事,本来就不感兴趣。既然能依自己方便改变自己,那就只是一件极度方便的事,我根本不曾想过会后悔。

秋山先生对于舍弃自己的一部分,感到后悔了吗?他对自己身为自己这件事——重视到甚至会为此而后悔吗?

他露出轻浮笑容,用不怎么悲伤的语气说道:

「小学的时候,我不管怎样都不敢吃番茄。」

「番茄?」

「茄子的同伴啊。你不知道吗?」

「不。长得不太像。」

「我也是这么想的。总之我从以前就很讨厌番茄,讨厌得不得了。但是我现在却能顺利吃下去了。不是因为使用了魔法。我并没有拜托魔女,请她替我抽出讨厌番茄的自己。就算没有魔法,人也能改变。」

我点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或许我也没有必要对减法魔女的事烦恼那么多。用魔法让我变得喜欢吃番茄,和吃了美味的番茄料理而喜欢上番茄,或许是同一件事。但是,为什么呢?我最近却总想着魔女的事。」

这次我摇头了。

「我认为靠自己改变,和请魔女抽出人格,还是不同的事。」

「或许吧。但是,哪里不同呢?」

「直接按照字词上的意思来解释的话,就算改变自己,总量也不会变化。但抽出人格,总量应该确实减少了才对。就算讨厌番茄的自己被抽出,也不会就此产生喜欢番茄的自己。一直被抽出的话,也许很快就会变成一具空壳了。」

「被魔女抽出人格的我,也有什么减少了吗?」

「不知道呢,我认为是依照思考方式而定。若秋山先生认为减少了,那或许就有减少吧。」

我再次将罐装咖啡送往嘴边,思考着后续。

令我意外的是,此时我打算真心回答他的疑问。对我而言,这个话题似乎比想像中更有意思。

「又或者也能像这样思考。不管是因为魔法,还是因为更现实的理由,改变自己而产生的后悔都挥之不去。也就是说,秋山先生你肯定是被魔女抽出了很重要的一部分吧?」

「先不论是肯定的意义还是否定的意义,确实是很重要。」

「重要到甚至让你特地去寻找魔女这种非现实的东西。」

「嗯,以结论来说是这样。」

「与魔法无关。只要自己重要的点产生变化,或许就会接连产生后悔。比如要是舍弃了一直以来抱持着的梦想,即使能借此得到新的幸福,但偶尔还是会感到后悔。我认为这是很自然的。」

「原来如此。」

秋山先生点点头。

「或许两者都有。或许我对自己的变化自然感到了后悔,也因为并非改变而是被抽出,而产生了不足的部分。这么想的话确实是吻合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足呢?」

「简单归纳起来的话,肯定是理由不足吧。」

「理由……」我重复道。

秋山先生继续说:

「要让我改变,必须要有某个理由。如果舍弃了梦想,那肯定是为了让女朋友幸福,或是因为双亲生病了等等。但魔女只是替我抽出人格,却没有给我理由。」

「是这样吗?」

我疑惑地歪着头。

「至少秋山先生应该有开始寻找魔女的理由才对啊。」

即使实际上抽出人格的是魔女,但首先想舍弃秋山先生一部分的人,正是秋山先生自己才对。

「确实如此。那么,或许我只是在对魔女迁怒而已吧。」

迁怒。这个词汇很有说服力。是个能让人马上接受的说法,又容易理解。因为太过容易理解,反而让人觉得那并非秋山先生的真心话。就算那不完全是谎言,但似乎也不是探究到本质深处的话语。

他让柳橙汁流入口中,接着站了起来,将空罐丢进自动贩卖机旁的垃圾桶。

「我想改变,但也不想改变。两者都是真心的。虽然魔女没有给我理由,但相对的,她可能给了我借口。我不禁会想,『要是那时魔女没有打电话给我的话就好了』。」

他再次在我身旁坐下。

我倾斜着还剩一半的罐装咖啡,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开口提出了那个疑问。

「秋山先生,你舍弃了什么呢?」

我觉得他似乎想谈谈这件事。

真是不可思议。简直就像一幅倒过来看,就完全变了样的画一般。若是对想见到魔女的某人提出同样的问题,那就等于是在询问对方讨厌自己的哪部分。但现在的这个问题,却是在问对方过去喜欢自己的哪部分。

「我以前非常胆小。」他说。

「自己的事被别人知道,总让我感到很可怕。因为太可怕,所以我老是在说谎。当然我现在也会说谎,但相比起来,我变得会说很多真话。那股庞大的恐惧,也已经不见踪影了。」

「你对这个变化哪里感到后悔?」

「我总觉得自己以前所抱持的恐惧,或许才是正确的。觉得像这样滔滔不绝地说出自己的事也毫不在乎,或许才是极为怪异的事。而且总是在撒谎的那个时候,我说的真话或许远比现在更多也说不定。」

他低着头,宣泄般地说着。

「最近不管说多少事实,我都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说真心话。总有种肤浅的感觉,搞不好我是为了成为诚实的人才撒谎的也说不定。」

他的话语本身就充满矛盾,但在我耳里听来却十分自然。就像黄昏时分河边的口哨声一般,没有任何不协调感。

我点头。

「我了解。」

这是我平常不会说出的话。我不想使用「我了解」这种简单的话语,来对待别人的心情。但是他似乎深深受到了伤害,因此我不可能不点头认同。

「我肯定也是这样的。在说真话的同时,也撒了同样多的谎。」

秋山先生笑了。

虽然是个虚弱的笑容,但与其说那是在逞强,更像是在慰劳我。

「那么,或许你和我很相似也说不定。」

我点点头。

「嗯,或许是这样吧。」

但是事实上,我和这个人应该完全不同。

他因为舍弃了谎言,而连真心也跟着被耗损了。但我却是为了守护真心,而将那份真心给舍弃了。

*

不久后,安达从图书馆里出现了。

我们向秋山先生询问了魔女的事,却没有得到值得关注的情报。

当时他正在寻找魔女,并搜索着网路上的记述,同时向可能熟知这种传闻的人打听情报。但在他找到具体的线索之前,魔女先一步打了电话给他。魔女问了他想舍弃的东西,而秋山先生回答了。换句话说,是魔女找到了秋山先生。我们无从得知自己找出魔女的方法。

话虽如此,和秋山先生碰面并非毫无用处,我和他之间有相异点。例如魔女告诉了我电话号码,却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或许有什么意义也说不定。

我没有对安达说出电话号码的事。这是当然的,因为魔女打过电话给我,这件事本身就是个秘密。

我并不是想对她隐瞒和魔女对话过的事。但要是告诉她这件事,各方面都会变得很棘手。她要是知道我已经舍弃了自己的一部分,一定会在意我还在继续寻找魔女的理由,不过我不打算对安达说出真边由宇的事。我不想对任何人说出真边的事。

回程的巴士上,安达自暴自弃地喃喃说道:

「结果只是白忙一场。」

我带着些许罪恶感点点头。

她将视线投向窗外,疑惑地歪着头。

「那个人,想捡回之前丢弃的东西吗?」

「谁知道,我也不晓得。」

「你认为那种事可能吗?」

「这点我也不知道。」

不过,或许是可能的。魔女曾这么问过我:

——你是想舍弃呢?还是想捡回呢?

如果秋山先生对魔女说「我想捡回」的话,他或许就能取回过去所舍弃的东西了。

「要是我们找到了魔女,要告诉秋山先生吗?」

「这个嘛,我觉得那样有点多管闲事。」

要是取回了过去曾舍弃的自己,那他又会因此而后悔吧。我想像不出没有后悔的选择。秋山先生只要像现在这样,微微憧憬着过去的自己、稍微迁怒于魔女、即使如此还是平凡地生活下去,这样或许就是最好的。以非谎言的话语,来阐述非真心的自己。我认为那是随处可见的生存方式。

巴士摇晃着,这时安达笑了。

「你好像没什么干劲呢。」

「算是吧。每次插手管这种事,好像都会后悔。」

「但是,那个人肯定还是再选择一次比较好。毕竟他烦恼到发送邮件到那么诡异的网站来呀。」

「那不是你做的网站吗?」

「嗯,作者都这么说了,所以肯定不会错。」

「原来如此。」

确实,要是我们找到魔女,或许也可以向秋山先生知会一声。虽然我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但安达应该知道才对。

「你才是,

好像对秋山先生的事特别关切。」

这和我对她至今的印象有些差异,我以为她应该是个更冷漠的人。依我对她的印象,她应该只是单纯把秋山先生当作情报来源之一,知道他毫无价值之后就会立刻丢弃。

「因为啊……」

安达露出感伤的神情,并眺望着窗外。

「我不想要否定魔女。既然发现有人因为见过魔女而后悔,我就想为他做点什么。」

原来如此——这回我在心中,再次这么喃喃说道。

2

看样子要见到魔女,似乎不存在什么具体的方法。

只能等待魔女单方面的联络,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相反的,若有人说「只要这么做就能见到魔女」,那么大致上都可以当作是谎言。

我将这件事,用邮件传达给了真边。

——要小心喔。因为你很容易相信别人。

能够送出这封邮件,可说是与秋山先生见面最大的好处。

但也仅此而已,搜索魔女的事毫无进展,只有时间不断消逝。我试着给魔女打了几次电话,但还是不曾接通。日常生活没有停滞地前进着,回过神来,一周后运动会和校庆已经迫在眉睫。

「七草同学,可以打扰一下吗?」

被人叫住的时候,我正坐在教室的地板上,将纸箱黏在一起。班上的展览项目决定是针孔型的星象仪,我正在制作能让其上映的圆顶。

我停下黏贴胶带的手,将头抬了起来,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正站在那里。她是从小学到高中都和我同一间学校的、极少数学生中的其中一人。我们最后一次同班,是小学四年级或五年级,没有特别熟稔。我确定她的姓是吉野,但名字就有些没自信了。倒是小学时的绰号我还有印象。

「什么事?」

「你和真边同学还很要好吗?」

原来如此。如果是关于她的事,就能理解吉野为什么会找我搭话了。世界上最常介入协商真边引起的问题的人,肯定就是我了。虽然是连半张奖状都拿不到的记录,但也多少让我有些自豪。

「真边她怎么了吗?」

「我和她同班,吓了我一跳呢。」

「我知道真边要来这所高中的时候,也吓了一跳。然后呢?」

我催促她往下说。

吉野皱起了眉头,困扰地笑了出来。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缓缓地选择用词,大致说了以下的话。

现在全校都在热烈准备校庆,当然真边所属的二班也不例外。二班预定要办鬼屋,也想了几个耗工费时的机关,结果太过一头热导致准备恐怕会延误。因此班上的学生连放学时间都不停地工作。

但真边由宇并没有这么做。虽然不是每天,但她很频繁地说她有事,然后就这样回去了。

「就算问她原因,她也不告诉我们。因此好像渐渐产生了一些争执。」

这是真边经常引起问题的模式之一。她没办法顺利融入团体行动之中。肯定不只是她经常跷掉工作的问题而已,恐怕是好几个微小的压力找到了出口吧。人际关系基本上就和金属疲劳一样,会因为连续性的负荷而崩坏。

「我并不是想责备真边同学。」

吉野皱着眉头微笑着。就像是慈祥的母猫,守望着老是恶作剧的小猫们一般,是相当有魅力的表情。

「也有些人因为社团的准备项目很忙,不太会帮忙班上活动。只要知道原因的话,我想不满的声音应该也会少很多。你有听说什么吗?」

我思考着。

我当然不会知道真边跷掉工作的理由。但随便捏造一个理由,事后再和她套好招,感觉才是最有效率的方法。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与其仓促地说出口,不如花时间好好想个最适当的借口,事后的问题才会比较少。况且要是我知道原委的话,或许能只靠真话来巧妙地替她辩解。

最后,我摇头了。

「不,我没听说。」

「这样啊。」

「近期内我会和她谈谈的。真边基本上认真得像个笨蛋一样,她是不会毫无理由地跷掉工作的。」

「嗯,我知道。但是如果她不说,我也能体会大家不满的心情。」

「一点也没错。有时候实在让人搞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她从以前就很不擅长沟通。任意妄为,却对此没有自觉。又没常识。」

我很习惯说真边的坏话。

要是我一个人偏袒她,就只会累积别人的不满,于是我决定尽可能地先指出她的问题点。当然这么做无法让她被卷入的状况好转,但我想避免情况更加恶化。

「要是我知道了什么,会和你联络的。」

我这么告诉她,打算就此结束话题。

但是吉野却摇头了。

「我来和她说说看。我从以前就很想和真边同学成为朋友。」

这还真是奇特。没有几个同班同学知道了真边由宇的个性,却还想接近她的。

我抱着单纯的好奇心,问她:「为什么?」

吉野露出了笑容。

「真边同学不是打破过我们家的窗户吗?小学的时候。」

我点点头。我清楚记得那件事。

吉野做出来当作暑假自由作业的存钱筒被班上的男生弄坏了。那名少年说了很过分的话,之后吉野就跑走了,大概是边哭边跑吧。看到这件事的真边,仅仅为了让男生说句抱歉,便把他强押到了吉野的家门前。但就算按门铃,吉野也不从家里出来。于是真边打破了玻璃窗,闯进她家里。

我露出苦笑。现在回想起来显然还是很胡来,使我不禁笑了出来。

「很辛苦吧?」

「与其说是辛苦,应该说是吃了一惊。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场,应该会讨厌真边吧。『干嘛做这种多余的事』,这可是我真实的感想。」

「嗯。其实我有一阵子也是这么想的。」

吉野露出微微恶作剧般的笑容。

「回想起来,土屋同学消沉的脸实在很有趣,让人忍不住发笑呢。要是就那样关在房间里的话,或许事情会毫无波澜地过去吧。那件事应该会变成一个平凡无奇、有些讨厌的回忆。但是你想,多亏了真边同学,现在却变成了能笑着谈论的小故事。」

我耸了耸肩。

「能够把那当作笑话来看,是因为你是个好人。」

要是有意把那当作讨厌的事,那可会是个极其讨厌的小故事。

吉野歪下了头。

「是吗?真边同学她或许很了解大家呢。若是一般人,就会因眼前的问题而停下脚步。但她却更能综观全局,好像连五年后那场事件会被如何看待都知道。」

「你实在太高估她了。她的表情僵硬,所以经常被误解,但她并不是那么冷静的人。」

「我也认为真边同学没有想得那么仔细。但或许她凭着动物般的直觉,从而了解了感情的价值。你想,有时候就算想冷静地判断事情,但事后却会感到烦闷,对吧?我经常这样。」

「当然,我也经常这样。」

「对吧?这时只要想起真边同学打破窗户的事,总会有点想笑。」

「或许是吧。」我点点头。

「但如果是我,是不会打破玻璃窗的。」

「嗯,我也不会。」

她开心地笑了出来。

「我并不是想成为真边同学,但想试着和她成为朋友。如果真边同学打破了窗户——我想成为在一旁负责道歉的人。」

我夸张地皱起眉头。

「我经历很多次了,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是吗?我很擅长道歉唷。」

「那还真是美好的特长。非常和平,将来对就职一定很有帮助。」

她「耶!」的一声,对我摆出了V字的和平手势。

我回应一声「耶」,也对她摆出和平手势。

这段对话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吉野是个好人」这件事。要是每个人都像吉野那样的话——真边肯定也能活得更顺利吧。但现实上——她正逐渐成为班上的问题人物。

真边不帮忙准备校庆,是件很棘手的事。

如果只是稍微被同班同学讨厌的话,放着不管就行了,那种事不成问题。原本对真边由宇来说,在班上被分配的工作,优先顺序应该相当高才对。她是不可能为了「没干劲」、「想和朋友玩」或「身体有点不舒服」这种理由跷掉工作的。

话虽如此,我所知道的是两年前的真边。有可能她的思考模式在这两年之间大有变化,若是这样的话那倒还无所谓。

问题在于真边由

宇还是维持着和两年前同样的价值观,心中却抱着比班上工作更该优先处理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样的理由,能让她跷掉班上的工作?而且还将那个理由对周围保密。

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

能用来推测的线索,勉强可以找出一个。

我问起真边寻找魔女的理由时,她也是这么说的。

——这是秘密。

她不去帮忙准备校庆的理由,和寻找魔女的理由有关联吗?

无论如何,真边由宇的秘密,不可能带来平静。

3

我有话想和你说。什么时候能见个面?

——很急吗?

挺急的。可以的话愈快愈好。

——那么今天晚上八点左右的话没问题。

我知道了。在那座公园碰面行吗?

——嗯。如果我会迟到的话再联络你。

在这样的对话之下,我把真边由宇叫了出来。

接着我在晚上八点前不久,出发前往公园。一吸入夜晚的空气,便发现比想像中来得冰冷,于是我察觉到冬天正逐渐靠近,明明到昨天为止感觉都还是夏天。时钟前进的速度意外地快速,有时好像要被它抛下一般。

真边已经在公园里了。她直挺着背,坐在长椅上。路灯的圆形光芒,切离了夜晚的一角,她的制服勉强构到了那道光。

她发现了我的身影,并从长椅上站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走向真边。接着歪下了头。

「你不冷吗?」

「这么说来,好像有点冷。」

「到晚上都还穿着制服,会感冒的喔。还是注意一点比较好。」

「我知道了,谢谢。」

我在长椅上坐下。

「然后呢?」真边坐在我旁边,催促我说下去。

「你班上有个叫吉野的人吧,从小学就和我们同校的。记得吗?」

「当然。」

「我和她谈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这样啊。」

「你不去准备校庆,是在做什么?」

真边闭上了嘴。

她用很认真的表情凝视着我。

她深思时总是像这个样子。明明只要稍微将目光别开就好了。明明只要露出困扰的表情就好了。但她的眼神依然笔直向前,所以看起来才会像在瞪人。

其实我很想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我想仰望天空,寻找月亮。但是此刻,我也笔直地凝视着她的双眼。有一辆车从前方的马路经过,我能听到的声音就只有那辆车的引擎声而已。

不久后,真边开口了。

「可以的话,我不想回答。但是,如果七草你无论如何都认为我说出来比较好,我会尽量试着说出来。」

真是复杂的回答。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得到某人的许可,你就不能说明原委?」

「也有这层意思。」

「也有这层意思。」我复述了一次。有这层意思,但也有别的理由。

真边点了点头。

「我答应别人会保密,所以不能擅自说出来。而且以我自身的意愿来说,我也希望尽可能不要回答。你了解吗?」

「我了解。即使如此,如果我告诉你应该要说出来的话,你就会努力说出来。」

「嗯,就是这样。」

这次换我陷入了沉默。

和身分不明的某人之间的约定,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但如果真边自己想将其当成秘密的话,我也不打算勉强打听出来。可以的话,我想尊重真边的意志。

——不。其实我想问。

我心底其实想毫不顾虑而粗暴地介入她的秘密之中,这是我坦诚的感受。然而另一方面,理性又叫我要尊重她的意志。然后,我毫不犹豫地选择理性那方。而告诉我比起感性,更应该遵从理性的,究竟是我的理性?还是我的感性呢?或许我是相当感性地遵从着理性也说不定。

最后,我还是无法打破玻璃窗。

耶。和平。

我摇摇头。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我不会叫你无论如何都要说的。」

「是吗?」

「但是,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先和对方取得将秘密说出来的许可。」

「换句话说,是以备不时之需,是吗?」

「嗯,就是这样。」

虽然我点头同意,但心中想的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能和任何人说的秘密,让人感觉有些危险。要是对方说那无论如何都是秘密的话,也许最好保持警戒。

「只要你还想当作秘密,那就没必要真的说出来。但是可以的话,希望你至少告诉我,你是否取得了许可。」

我以为真边由宇会点头。

她的价值观、理论、规则,不管名称是什么,我认为我的提案已经巧妙地避开了真边由宇会感到抗拒的部分。

然而,她摇头了。

「让我考虑一下。」

完全搞不懂的我,皱起了眉头。

「你到底要考虑什么?」

「不能对你说。其实我一直都在考虑,但却没有得出答案。有个复杂的问题,不管选择什么都很矛盾。因此我没办法好好地对七草你说出口。如果是七草你的话,应该能懂我在说什么吧?」

「我不懂。」

曾有好几次,真边由宇看似是正确的。也曾有好几次,她看似是错误的。但她却从来不曾如此让人难以理解。

「虽然不懂,但如果你很烦恼的话就找我商量吧。即使不了解,至少我有自信比你更能思考复杂的事。」

「谢谢你。」真边点了头。

「但是,我无法找你商量。」

「无法找我商量?」

「我不打算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商量。但唯独七草你,我无法找你商量。」

「理由大概也是秘密吧?」

「嗯。」

我叹了一口气。

然后摇了摇头,向她问道:

「你是为了舍弃自己的一部分,才寻找魔女的吗?」

「谁知道呢。」

真边将视线从我身上别开。

她看向正前方,然后很罕见地抬头仰望着天空。

「嗯。或许是这样。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记忆中的她总是只看着前方。她从不曾将视线往下,同样地,也不曾抬头仰望。

仰望天空的她,和我的记忆有了些微出入。这让我莫名感到不愉快。

*

我和真边走出公园后就道别了。

为了不让她被班上的人太过厌恶,我本来打算替她准备一套具体对策的。但想起这件事时,已经是在我们互相挥手道别之后了。算了,之后应该还有方法可以弥补。既然问题的中心是准备校庆,那等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再行动,或许能不引起波澜就解决问题。

我一边思考着这些事,一边走在不到五分钟的归途上。

在路上,我踢到了某个东西而跌倒了,擦撞到的手掌流出了一点血。我对此感到非常震惊,并陷入了混乱。在空无一物、铺整好的柏油路上,到底为什么会跌倒?我站起身来确认脚边,甚至连一个明显的凹凸部分都没看到。简直莫名其妙。

我粗暴地拍掉沾上膝盖的沙尘,并叹了一口气。

然后,我不得已地承认了。

我以我的方式对真边由宇灌注了爱情,也有自信多少赢得了她的信赖。

——唯独七草你,我无法找你商量。

她这么说。

这是从意料之外的方向袭来的冲击。而这股冲击对我的情感所造成的动摇,似乎比我自觉到的更深。

——原来如此。我遭受打击时是这样的啊。

我在内心如此喃喃说道,好像事不关己一样。但事实是我已经混乱到根本无法假装事不关己,完全没办法好好思考了。

4

十月中旬有运动会和校庆,月底还有期中考。将自动流泻而来的那些日子一个一个跨越后,月底已经迫在眼前了。

然后二十九日的夜里,我又做了阶梯的梦。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伫立在阶梯上。忽明忽暗的路灯在深夜的山中排列着,而山中的那座阶梯,就像无菌室一般宁静。

我叹口气后,便开始爬上阶梯。可以的话,我不想见到另一个自己。而且因为上次是往下走,所以这次改成往上也很自然吧。

爬上阶梯和走下阶梯,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夜晚依旧很暗,阶梯依然很安静。但是往下时阶梯高度和宽幅

的尺寸都一模一样,往上时却变得很不一致。有的阶梯很低、宽幅很大,有的阶梯则很高、宽幅又窄。阶梯本身有些部分很倾斜,也有持续了五公尺左右的坡道。比起没有特色的阶梯,这阶梯走起来也可说是挺有乐趣的。但是沉重的疲劳开始积累在脚上,让我搞不懂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连在梦中都非得这么累不可呢?

没有时钟,所以我不知道正确的时间,但我已经爬了一段时间,应该持续走了三十分钟左右吧。

周遭好像突然亮了起来,我将落在脚边的视线移向上方。

阶梯上,有一名少女伫立着。

她身后的天空,和刚才完全不同。接近天空顶端的地方——挂着一轮熠熠生辉的明月——周遭飘浮着细碎的云影。与月亮有些距离的位置散落着点点星辰,散发出刺穿夜空般的光芒。多么明亮的天空啊。被天体所照耀的夜晚,宛如失去波澜的海洋一般,呈现清澈的群青色。

少女以瞪视般的眼神,俯视着我。

那名少女穿着没见过的制服。

身高比一般女生还高,肌肤如月光一般白皙。她的左眼下方有颗小小的泪痣,给人一种受了伤的感觉。白皙肌肤和乌黑发色的对比,和真边由宇非常相似,但整体的印象却大相迳庭。真边由宇就像一把被彻底磨亮的锐利刀刃,让人担心她会折断。这名少女则宛如雪的结晶一般,因总有一天会融化而让人悲从中来。在脑中对比看看后,我露出了苦笑。这两者,或许还是没有太大的区别也说不定。

我向少女搭话。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我总觉得在哪里看过她那恳切的神情,但却没办法清楚想起在哪里见过。

少女没有回答。

我再往上爬上阶梯,走到距离她三阶的位置。

「这里到底是哪里?虽然我不认为梦境有什么含意,但我总觉得这座阶梯是个特别的地方。」

有很长一段时间,少女一直用她微弱而恳切的眼神看着我。

不久后,她歪着头说:

「你是来捡回的吗?」

一般而言,那声音并不是能算是可爱。那略微低沉、带点沙哑的嗓音,就像勉强挤出来的一样。但是为什么呢?我却对她的声音感到怜爱。那就像一只被雨水打湿、被人丢弃的小狗所发出的声音。

「捡回?」

我反问她。

她指向我身后的低处。

我回过头去,看到地面上有街道。山麓旁有小小的聚落,那旁边似乎有座田园。虽然因为太暗所以看不清楚,但是个房屋稀少的地带。在那前方的海岸,还有个更大一点的聚落。

海岸边建了一座灯塔,灯塔朝海的方向散发着朦胧的光芒,少女所指的似乎就是那座灯塔。

我将视线移回少女身上。

「灯塔那里能捡到什么吗?」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用一双泫然欲泣似的眼睛凝视着我。

如果这是我的梦——虽然毫无疑问是我的梦,那么「捡回」这个词汇,应该有着特别的意义。

「魔女和我说过:『你是想舍弃呢?还是想捡回呢?』和那个问题有关系吗?」

少女缓慢地点了点头,像是细心注意着那单纯动作的每一个细节一般。然后她说了:

「你有权利捡回你舍弃的东西。」

我舍弃的东西。

因不再需要而割除的,我的一部分。

原来如此,我叹了一口气。虽然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但我内心深处其实很后悔请魔女抽出一部分人格吗?我也和秋山先生一样,所以才会做这种梦吗?总觉得这样好像很愚蠢。

「我不打算捡回。把那东西舍弃是很自然的。」

少女歪着头,像是在催促我说下去。

我一边挑选着词汇,一边继续说:

「随着时间流逝,状况也会有所变化。而我也必须以同样的速度继续前进才行。这么一来鞋底就会逐渐被消磨,各式各样的东西都会老去。我说得没错吧?」

我想起了那座公园。企鹅身上的漆剥落,铁器生锈。只要身处现实之中,就无法从那命运中逃离。

少女点了点头。然后用十分细微的声音,加了一句「也许」。

我也点点头。

「那东西就像被消磨而破洞的鞋子一样,我当然很怜惜它。不过,那样下去就再也无法前进了。于是我只好舍弃了它。」

为了和时钟以同样的速度前进,这是没办法的事。

少女用脆弱而恳切的表情凝视着我。她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句相当简短的话。

「你,舍弃了什么呢?」

「这个嘛,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停下来站着说话后,让人感觉这座阶梯有些寒冷,于是我磨蹭着指尖。即使是在梦中,还是让人觉得有些丢脸。我低着头,讲了一些真边由宇的事。但是——我想少女不会知道那是关于真边由宇的事。知道那是关于她的事的人,这世上肯定只有我而已。

「很粗略地说,我所舍弃的东西,是一种信仰。」

虽然这显然是种很夸张的说法,但我想不到别的词汇了。

我的信仰。

「夜空上飘浮着一颗微小的星星。它存在于很遥远的地方,所以闪烁的光芒看起来很微弱。但是,我知道那颗星星其实非常巨大。那颗明亮的星星充满着远比太阳还要多的能量,整片宇宙都没有多少能与之比拟的存在。」

少女紧闭着嘴,静静地听着我的话。当我辞穷的时候,她会轻轻地点点头,

像是在鼓励我一般。

「我爱着那颗星星的光辉,并信仰着它。但是因为一些原因,我决定舍弃信仰。要说明那个原因很困难,但勉强以言语来表达的话,我认为所谓的信仰,只能针对普遍的东西,至少我是如此。我不能允许相信的对象改变,但不能允许这件事正是问题所在。因此我决定舍弃它。」

我边说,边露出了苦笑。

我到底在梦里说些什么啊?而且对象还是一个连名字也不晓得的少女。但毕竟现实中我没办法对任何人开口,或许我也希望能在某处将这份心情化作言语吧。※就算不晓得国王的秘密,深凿的洞穴也有其意义。(编注:出自希腊神话所衍生的寓言故事「国王有对驴耳朵」。)

「舍弃信仰的话,就只会留下爱,但说不定那并不是爱。或许有不同的名称,更加适合这份感情。不过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它才好。」

这个话题的结论,也很令我意外。

短短数秒前都不曾想过的事,我却开口说了出来。

「说不定失去信仰的我,变得渴望得到爱了。」

遥远夜空的彼端,存在着崇高而澄澈无垢的星星。或许,我开始希望那颗星星能看着我了。因为我梦想着如此极尽幸福的事,因此也许我已不能自称为悲观主义者了。

这个变化,光是想像就令人感到恐惧。对我来说,就像这个世界该有的样子彻底改变了一样。所以我无法将其带出梦境之外。

少女点了点头,但还是没有回答任何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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