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墓地里充斥着潮湿的空气。
那是死者的臭味,是悲伤的遗痕,是痛苦的悔恨。
耸立于巴尔托拉姆国王都的〈钢之城〉最下层,穿着外套的黑发男人拿着提灯走过历代国王的墓地。忽然,他看到摆成一排石棺旁边有摇晃的灯光。
这里是没有半点声响的静谧世界,沉睡着伟大的最后的皇帝的系谱。能进来的就只有继承了其血统的现国王维克托和赞同他计划的少数重臣以及身为其手足的莫尔斯之子们。
应该是注意到了男人的气息。拿着提灯的青年,面无表情地用毫无可乘之机的动作对男人低下了头。
青年的脚边是盖子打开了一半的石棺。
兼具理性与良好品德的贤王维克托在父亲国王失意自尽后从未缺席过安魂的祈祷。当他要避开人群独自进行崇高的礼拜时就会利用藏在石棺里的暗道,而莫尔斯之子就负责在此期间担任护卫。
这里的人偶和国王外甥雷米吉乌斯手下那个仅因为杀了人就失了心智的废物人偶不同,是完全没被污染过的好似深雪般洁白的人偶,就像那有着极高纯度,硬度也出类拔萃的硬化银制武器一样。他们被作为优秀的道具抚养长大,是掌管正义与死亡的女神莫尔斯真正的孩子们。
“辛苦你了。”黑发男拍了拍青年的肩膀,避开角落里的白骨轻盈地跳进了石棺里,踏上满是青苔的楼梯。
走下楼梯后是一条狭窄的通道。
深渊尽头有引人进入地下世界的光。黑发男朝着好像已经升天的所爱之人在冲自己挥手般的光源前进,穿过通道后来到了另一个空间。
礼拜堂的壁灯明明灭灭,照着女神莫尔斯的雕像。虽然刚到九月下旬,但壁炉里的柴火却烧得旺盛,给挂在两边的纯白色巴尔托拉姆国国旗染上了鲜血般的朱红。
中央的祭坛上摆了两个木杯。在祭坛前面有个戴着王冠的小个子老人跪在长年被冬季支配的冰冷大地上。
老人面前躺着一位身穿军服的老骑士。
戴王冠的老人——巴尔托拉姆国国王维克托用干枯的手抚摸嘴角沾血的老骑士的脸颊。
穿着外套的男人把提灯放在脚边,摘下了压得很低的兜帽。
男人有着非常适合留胡茬的甜美相貌和垂到耳边的光泽黑发。他对闭着眼睛的老骑士献上了与骑士觉悟相应的祈祷——站立礼。
“矿山老爷子已经去世了吗?”
“……他作为强硬派的领头人协助雷米吉乌斯反叛,虽然把我监禁在了钢之城里,但计划暴露后因为不想被国家联盟逮捕而选择了自尽。……和计划的剧情一样。卢克鲁斯说将硬化银矿脉暴露给了矿工是自己的失误而悔恨不已,我也因为让朋友背上了叛徒的污名而感到十分痛苦。但他却笑着说如果能保护我,那污名反而是荣誉。”
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悲愤。
国王不舍地触碰已经闭上的双眼,对候在房间角落里的青年们说:
“小心对待。”
祭坛的木杯里还留着一点蒸馏酒。
不知那是为了庆祝计划的成功还是为了和有十几年交情的朋友告别。等着莫尔斯之子把面容安详的矿山大臣卢克鲁斯的遗体搬走后,外套男重新面向国王说:
“好久不见,维克托陛下。自从报告〈红色猛禽〉的事后已经有半年没见了吧?我后来担任了超级复杂的工作,不厌其烦地处理完证据后才终于回来了。”
“唔姆。你很好地完成了重要的职责,我和卢克鲁斯一起看了你送回来的报告,还是一如既往事无巨细,那家伙也很高兴地说这下自己就能安心赴死了。长期潜伏在雷米吉乌斯身边真的是辛苦你了。”
得到夸奖和慰劳的话语后,男人嘿嘿地笑着挠了挠头。
“毕竟我的团长是个既可爱又让人困扰的〈女人〉,竟然把麻烦的书面工作全部塞给我后自己逃进了武器库。而且他又换了个〈男人〉哦,从我开始数的话,现在那个长胡子的已经是第五个了。虽然我想一鼓作气把他的武器全给毁了,但那对兄妹比想象的还要顽强,真让人扫兴。”
“利里耶国骑士团的团长吗?你离开后的十年里换了五个人确实是有点多了啊,但这也说明你这个〈最初的男人〉是个过于优秀的副团长,所以他不管怎么换都无法满足吧。”
“是啊!不愧是陛下。不仅能想出阴险的计谋,竟然还如此理解女人心。巴尔托拉姆国的贤王维克托这名号可真不是虚的啊。真是的,最喜欢您了!”
男人抱住老人的脖子,亲了一下他满是皱纹的脸颊。
虽然男人用这种态度对一国之王是大不敬,但维克托只是轻声嗔怪了一句而已。这个四十岁的男人非常孩子气还特别亲人,但同时也是个行事完美且残酷的间谍,就如他那双没有光彩的双眼所呈现的一样。
维克托露出从容优雅的微笑对男人说:
“你是利里耶国的前副团长,但现在是巴尔托拉姆国国王维克托·特奥多尼乌斯·塞尔吉乌斯的〈人偶〉哦。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吧。”
男人端正姿势行了站立礼。
他用能让人想象到他曾为破石王时的凛然姿态开始了最终调查的报告。
男人对国王解释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利用火之岛杯的巴尔托拉姆国国王外甥雷米吉乌斯对国家联盟发起了反叛未遂;竞技场主馆地下发生的蒸汽火山喷发所造成的被害;国家联盟的对应和包括议长选在内的今后的计划;失去了王族或团员的国家的反应;打算趁仍然混乱的社会而行动的各地危险分子的动向。
“……蒸汽火山喷发的规模确实是意料之外。计划是封锁地下水路的一部分后导致内部压力增高,从而人为地引发大规模爆发,然后在雷米吉乌斯殿下完全控制看台后,就将那些活在鸟笼里的王族和无法轻举妄动的骑士团以及国家联盟上级全部当作活祭献给最后的皇帝。我觉得自己为此做了非常精细的调整,过程中还要驱赶那些恶心的虫子。可结果威力只有我想象的一半。”
“借用你敬爱的团长的话说就是‘无论是人或物抑或制度,这个世界并不完美。’你不可能连炎龙的心情都左右。杀了二十多个王族和数百个国家联盟职员以及骑士已经足够了,而且你引发那场爆发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杀人。”
维克托摇了摇头。虽然已经从报告书上了解了个大概,但维克托还是再次确认了一下是否都是按计划进行的。他看向祭坛上的酒杯闭上眼,小声感谢着绝非枉死的矿山大臣卢克鲁斯。
——国王维克托在距今五十年前发现了硬化银的矿脉,就在先王特奥多尼乌斯自尽后没多久。
在因矿石而闻名的巴尔托拉姆国国内的采掘场内发生过塌方事故,从坍塌后露出的大洞伸进脑袋看去后发现了在黑暗中闪着光的硬化银矿脉。著名的先王特奥多尼乌斯自尽主要是因为被怀疑有军事侵略的嫌疑,而非因盯上了巴尔托拉姆国领土的小国的计谋。捏造事实的小国在制裁中灭亡了,但白白死去的先王不会再回来。
吊死于谒见之间的先王的模样,深深地刻进了当时才二十岁的国王维克托的脑海里。他无计可施呆站在原地,安抚动荡的国内突破各种难关后过了一年,在先王的忌日时收到了发现硬化银矿脉的报告。
巴尔托拉姆国身为最后的皇帝的旁系,一直谨遵绝不能生出新的皇帝这一祖先的教诲。不能因坐拥大国之位奢靡无度,要对周边小国乐善好施,对国家联盟献上忠诚。
然而,这样的巴尔托拉姆国却被背叛了,还偏偏是被该国的血脉建立并守护至今的战斗竞技会制度——国家联盟背叛了。国家联盟被超级大国巴尔托拉姆国广阔的领土蒙蔽了双眼,疏于调查随意判断,轻信了小国的谗言。
特奥多尼乌斯的死,小国的灭亡,随之而来的硬化银矿脉。
——是天惠。
火之岛在发怒,最后的皇帝在叹息。
三百年间,腐败取代了理想,国家联盟取代了古代帝国的皇帝家族,还不合理地夺走了皇帝竭尽全力的子孙。那矿脉就是在说要纠正这个世界。
贤明的维克托慎重地推进着计划。就算被人说是胆小鬼他也仍然对国家联盟展示着恭顺,即使被怀疑有反叛之心也还是继续冷静地遵守着战斗竞技会制度。
而背地里,他已经和憎恨国家联盟的国家与人民成为了伙伴。先王的重臣矿山大臣卢克鲁斯作为责任人不断试错,成功锻造出了比国家联盟的正规品还要强韧的硬化银制武器。维克托装作进行慈善活动保护因制裁而灭亡的国家的孤儿,但他实际上是把身体健壮的孩子都教育成了将来能成为自己手足的莫尔斯之子。
如果挑战有压倒性力量的对手时失败了那就意味着死亡。为了获得胜利维克托不急不躁,一点点地编织着蜘蛛网——但贪得无厌的矿工拿着硬化银大剑私自转卖,被雷米吉乌斯发现后事态就突然改变了。
雷米吉乌斯是维克托的妹妹的孩子。他并不是个无能的人,但他太过年轻血气方刚,对国家联盟的不满也是整日挂在嘴上。他这种毫无远见的性格不适合
维克托的计划,甚至还盯上了继承人的宝座,所以维克托为了让他远离自己任命他为国家联盟的理事。
雷米吉乌斯自尊心过强且对现状抱有不满,而硬化银制武器的存在无疑给他的野心加薪助燃了。他召集了国内的强硬派一起反对国家联盟,为先王特奥多尼乌斯沉冤昭雪。等大功告成后就可以获得下一届巴尔托拉姆国国王的宝座,将被战斗竞技会制度的矛盾所支配的火之岛拉回实力至上的公正的战乱之世。
知道雷米吉乌斯动向的维克托立刻下了决断。
准备还不充分,时机也迟迟未到,支持者也还远远不够,现在根本就不是叛变的时候。维克托觉得与其因雷米吉乌斯幼稚的野心而让一切化为泡影,还不如让他的计划也成为自己计划的齿轮之一。维克托把他的计划作为一扫会妨碍将来大志得成的强硬派的机会,故意将他们作为活祭以告知天下国家联盟的矛盾,为战乱埋下了种子。
维克托的心腹矿山大臣卢克鲁斯装作强硬派接近了雷米吉乌斯,他还把莫尔斯之子中的失败作以及利里耶国骑士团前副团长——黑发男作为间谍送了过去,像操纵提线人偶般操纵着雷米吉乌斯。
因硬化银制武器这一玩具而得意忘形的〈人偶〉醉心于大义,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人的企图一个劲地舞蹈。结果就是被卷进了看台的崩塌,被瓦砾掩埋丢人地死去了——
维克托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我的外甥还真是愚蠢。他在五年前发现硬化银大剑的时候,如果直接上报给国家联盟的话说不定就能当上巴尔托拉姆国的国王了。炎龙的铁锤倒还挺适合作为他这种浅薄的道具的末路。”
“我也有同感。他是个非常让人困扰的人,完全看不出他竟然和陛下您流着同样的血。我明明在拼命地消除证据,可他对物证的管理却是一点都不上心。在南方地区袭击有能骑士的时候也是,就因为他太过天真,金特海特国的副团长甚至把商船都给收走了。虽然用小梅尔当诱饵争取了时间,但还是被他们通过造船所找到了订购军服的商会而不得不变更计划。真是累。”
男人耸耸肩,想了一会后继续说:
“但是雷米吉乌斯殿下有点可怜吧?他直到最后都意外单纯地相信我是吉伦森国的前骑士团团员,也觉得莫尔斯之子真的是我教育出来的,还一直把矿山大臣当作发现矿脉并制造私造剑的主谋,对整个根本不可能成功的反叛计划也是坚信不疑。最后却只是被瓦砾压得粉碎,这有点——”
“硬化银就是心。”
维克托盖过了男人的话。
“硬化银被视为沉睡在火之岛地下的炎龙的心,那既代表纷争也代表和平,同时也是我的父亲特奥多尼乌斯自尽后迎来的天惠。如果只是作为战斗的武器那还算好的,但雷米吉乌斯却将其用作获得反叛资金的手段,将一部分私造剑卖去了南方地区。你觉得我会允许把相当于父亲遗物的东西交给这利欲熏心卑劣无比的外甥吗?”
平淡的声音里蕴含着统治北方大地的龙王的愤怒,男人就算努力忍耐也还是不禁汗毛倒竖。
“不愧是陛下啊。”黑发男的背后爬过一阵战栗,眯眼笑着说。
带着人偶般表情的青年回到了礼拜堂。
青年报告矿山大臣卢克鲁斯的遗体已经搬送完毕,国家联盟的使者也已越过了国境。国王维克托走近位于礼拜堂深处的莫尔斯的雕像。
四女神之一莫尔斯掌管着北方地区,向这片大地要求正义与死亡。维克托用挂在胸前的钥匙打开了在高举大剑,用空虚的双眼注视着前方的女神像背面的门。
地下墓地的石棺通往这个礼拜堂,而这扇门则通往礼拜堂的更深处。刚把脚迈进去就能闻到浓厚金属味的门后空间里摆放着数量惊人的大剑。
木箱、立式剑架、挂墙剑架。鲜艳的银灰色虽然美丽,但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立刻见血断肉,其存在本身似乎就已经承诺了无数的死亡。硬度、锋利程度、耐久度、柔韧性、击打力量,在所有方面都凌驾于国家联盟的正规品之上,是极具杀伤力的高纯度硬化银大剑。
五年前,矿工从矿场的仓库里把大剑带出去后经由小巷的商人交到了雷米吉乌斯手上,但那只是试用品。就像矿山大臣卢克鲁斯代替了国王维克托牺牲一样,为了保护完成品,当时只让心怀邪念的矿工们带走了试用品,也就是国家联盟在这次事件中从袭击者手里缴获的那些。
在数日内暴露给国家联盟的硬化银矿脉也差不多被挖空了,这里剩下的就只有为将来的战乱所准备的完成品。
从背后接近国王的黑发男把提灯往左右照了照。
“还是一如既往地壮观呢。”他笑着说“但是,真的能在陛下还活着的时候用上这些吗?”
“预计是这样,但实现不了的话托给莫尔斯之子也无妨。只要战斗竞技会制度一天不废,那就绝对会出现裂痕。愚蠢的雷米吉乌斯已经完成了身为〈人偶〉的职责,就像成熟的果实会自然掉落一样,就算我死了,也总会有继承了我意志的人来打开这扇门。”
维克托的语气很是坚定。
战斗竞技会虽是祈愿和平的制度,但同时也有着和战争一样的矛盾。不是正义获胜而是胜者即正义。至今为止,有无数国家让出了那些归属暧昧的领土和权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解决国家间的问题的手段——裁定竞技会让胜者和败者之间生出了祸根。
雷米吉乌斯的计划就是借助了骑士对战斗竞技会的信赖才成立的,同时展示了该制度的脆弱和以诸多骑士的将来为代价的特点。竞技会能以负伤为前提也是因为那些伤害对方的行为都属于瞄准决定胜败的命石时的不可抗力,同时也是因为骑士的诚心。但当彼此舍弃了这一切,战斗竞技会就会变成单纯的互相伤害。自己的诚心说不定会被对方背叛——一旦有了这种疑念,就会刺穿骑士们的心脏。
最重要的是丧失感会唤起大家的悲愤。就像曾经那个知性稳重的王子维克托变成了戴着贤王假面的惹人憎恶的龙一样。
被卷入主馆崩塌的死者遗属最终会将感情的矛头指向看得见摸得着的问题吧。比如黑发男故意混进国家联盟的调查报告和为了自国的胜利而在对战表上动手脚的审判部部长。以及对常态化的不正之风视而不见,拘泥于保护上级权利而没发现反叛的萌芽的议长。
人们将人为引发的蒸汽火山喷发看作是最后的皇帝对现世的愤怒——将那场喷发称为〈炎龙事变〉。
维克托满足地看着无数把大剑,黑发男却用带着乡愁的声音说:
“……久违地和泽梅尔团长竞技后我很开心。但我没想到曾经那么直爽的人会变得如此慎重,竟然一个个地排查情报的来源。不知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总之我是搞不懂已经分手了的〈女人〉的心思。”
“是啊。但多亏了他这个性格我们才顺利逃过了。”
“嗯。一发现假军服的存在和史迹部的修缮记录这些物证后,那个曾经还是个嚣张新兵的破石王就立刻跑去找泽梅尔团长了。感觉大事不妙的时候我就启动了地下的机关,才总算是逃过一劫。如果下次还有机会,我想认真地和他玩玩啊。”
“但我接下来必须要作为被矿山大臣卢克鲁斯监禁的〈可悲的俘虏〉接受国家联盟的调查。雷米吉乌斯的罪行就是巴尔托拉姆国的罪行,虽然采用了牺牲卢克鲁斯这一最低限度的手段,但还是无法保证我能免于一死。既然你想和他玩,那我就尽早满足你吧。要我给你个新工作吗?”
“陛下,我刚完成五年的潜入回来啊——”
说到一半,男人的气场变了。
他一个劲地摇头,映出深渊的双眼空洞无神,呆呆地看着维克托。
“……我,应该回哪去来着?”
维克托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这个可悲的男人被同伴背叛被夺去了家人,就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他失去了祖国和自己,和维克托一样心里有个名为憎恶和丧失的窟窿。保护国家的出类拔萃的武器——骑士中的骑士,最后就落得这么个下场。
维克托拍了拍男人的后背。
男人猛地回过神,来回张望。
“奇怪?说到哪了?”
“没什么,没事。”维克托摇摇头走了出去,拿起了挂在胸前的钥匙。
北方的龙王就这样带着复仇的梦沉沉睡去。
现在先——关上这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