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希、希特勒,万、万岁!」
男子一进屋,就高举右手,全身僵直地立正站好。
他声音发颤,脸因紧张而显得苍白。尽管说得结结巴巴,但好歹还是把整句话说完了。
在军帽底下苦笑的赫尔曼·沃尔夫上校,隔着帽缘重新端详这名男子。
有着塌鼻和红脸的中年男子,手指因恐惧而微微颤抖。惶惶不安,四处游移的褐色眼瞳,感觉不出丝毫的伪装。
——期待落空,不是这人。
他立即下了判断。
他脑中描绘的人不是这样的家伙。这种水准的人在今日纳粹政权下的德国,根本无法钻过他们一层又一层的监视网,成功达成「间谍」的任务。
沃尔夫上校微微蹙眉,再度将注意力放在男子进来之前,他一直在手中把玩的火柴盒。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带着这种东西?
不管怎样,必须问清楚详情。看他如何回答,再做决定……
他抬起脸,与男子正面对望。
他的军帽底下冒出一个异样之物,那是覆盖右眼的黑色眼罩。他在二十二年前的一场任务中失去右眼。不过……
有单眼就够了。
在他那令人联想到钢铁的冷峻灰色眼神注视下,男子开始全身颤抖。
2
——一场严重的车祸。
柏林郊外,两列火车正面相撞。灾情惨重,四十八人死亡,一百二十多人受伤。
车祸发生时,正巧有一队希特勒青年团在附近进行训练,他们马上赶往车祸现场,援救伤患。他们同时逮捕在现场周边徘徊的多名可疑人物,交给后来抵达现场的国防军。
刚好当时暗杀总统的计划才刚曝光,他们因而怀疑这次的火车事故,可能是反对纳粹政权的「不良分子」,特别是偷偷混在劳工里的共产党所引发的恐怖行为。
希特勒青年团。
是一群年纪介于十到十八岁,肩负德国未来的年轻人。他们逮捕的那几名可疑人物,马上被带往位于柏林市内的国防军情报局。
随即展开搜身和严密的侦讯,不过被逮捕的人全部异口同声坚称,「我和车祸没半点关系。」
经过实际调查后得知,他们全是附近的居民,因为听到巨大的冲撞声而跑来观看,或是听人说有车祸,什么也没想,就直接跑来现场。简言之,就单纯只是「爱看热闹」。他们看见车祸现场的惨状,心生恐惧,同时也发现青年团正睁大眼睛打量可疑人物,正准备匆匆离开时,反而被视为可疑人物,被当场逮捕。
其中,负责对外防谍活动的情报局第三课课长沃尔夫上校,对其中一名接受侦讯的男子很感兴趣。
沃尔夫上校隔着单面镜观察男子接受侦讯的模样后,朝他身上的物品清单瞄了一眼,命人再次对他展开彻底的检查。
马上便查出了结果。
从男子口袋里的火柴棒头,验出一般理应不该有的奎宁成分。
用这种火柴写字,乍看之下什么也没有,但若是涂上某种化学药品,便会浮现独特的绿色线条。
秘密笔记用具。
不用说也知道,这是间谍特有的随身物品。只要是情报局第三课的人,都知道这点。
不过,沃尔夫上校为何会盯上这名男子——奥图·法兰克?
隔着单面镜听不到声音。换言之,沃尔夫上校才看一眼,就看出此人可疑。而且当时他还特地指示要「详细检查火柴棒头」。
——沃尔夫上校的鼻子,隔着单面镜嗅出狐狸的气味。
沃尔夫上校发现部下和平时一样,故作姿态地互使眼色,但他只是嘴角上扬,露出嘲讽的笑意。因为……
只要动点脑筋就看得出来。
尽管身上物品清单只写了「一盒火柴」,却找不到烟斗和雪茄。为了谨慎起见,他隔着单面镜确认后,发现男子左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很干净。如果是瘾君子,手指应该不会这么干净。也就是说,男子明明没抽烟,却带火柴盒在身上。他会怀疑火柴盒的用途,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他并不打算向这些蠢才说明原因。怎样动脑,得靠自己去学习。为了学会,就算付出惨痛的代价,也得……
沃尔夫上校摇了摇头,挥除刚浮现脑中的痛苦回忆。
他伸长手,按下对讲机的按钮。
——把奥图·法兰克带过来。
他低声下令。
3
被蛇盯上的青蛙。
被押至沃尔夫上校面前的中年男子,现在就像是只青蛙。
每次被讯问,男子那光秃的宽阔前额便冒出豆大的汗珠,一张红脸涨得更红了。他回答得结结巴巴,光是这样似乎就已竭其所能。
「那、那个火柴……是、是我捡到的。」
「在哪里?」
「在、在车祸现场的附、附近。」
「只捡到火柴吗?」
「是、是的。只、只捡到火柴。」
「不准说谎!」
沃尔夫上校突然厉声训斥:
「你身上携带了两个钱包。你在车祸现场,趁乱打劫,所以才会想匆匆逃离现场。」
「不,我、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其中一个钱包很老旧,与你的身份相符。里头只有一些零钱。问题在于另一个钱包。」
沃尔夫上校已无视于对方说的话,自顾自地说道:
「那是高价位的真皮钱包,不像是你这种人会有的东西。而且还很新,上头没有缩写字母。里头只有几张大钞,没放任何显示持有者身份的物品。快坦白说,这钱包是你跟谁偷的?这钱包的主人是谁?」
接连被问了这么一长串,男子面如白蜡。他双唇颤动,说不出话来。
沃尔夫上校以冷峻的声音向两名身穿制服守在门边的部下下令。
「把他带下去。行窃同胞,却完全不当一回事,得好好矫正他腐败的心性。只要稍微让他尝点苦头,应该就会想起不少事来。」
部下从两侧架起男子的手臂,男子一副猛然回神的模样,朗声大叫:
「请等一下!我想起来了。我会乖乖说实话。请饶了我吧……」
沃尔夫上校轻扬单手,指示部下在一旁待命。男子前额冒汗,以恳求的口吻接着说:
「您说的没错。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偷的。可是……不,不对。我发誓,我这不是向德国同胞偷来的。这可不能开玩笑啊,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偷自己的同胞啊。我偷的对象是外国人……而且还是黄皮肤的亚洲人,更何况他已经死了。死人根本不需要钱包,不是吗……?」
「叫什么名字?」
「咦?」
「我是问被你偷走钱包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钱包里原本应该有他的名片才对。」
「啊,经你这么一说……」
男子眨了眨眼。
「可是,可以看出他名字的东西,我都当场丢了……」
沃尔夫上校轻轻努了努下巴,架住男子手臂的那两名部下,立刻朝手中使劲。
「等、等一下!我马上想,马上想……」
男子皱起眉头,一副努力思索的模样。接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脸来。
「有了,不知道是他的姓还是名,是『M』开头。好像叫MAKI(真木)什么的。」
之前一直默默守在房内角落的秘书约翰·鲍尔,迅速看过乘客名单。他站起身,向沃尔夫上校指出名单上的一行。
「符合条件的,只有这个人。」
真木克彦,日本人。
打字印出的名单栏外,附上手写的「死亡」两个字。
沃尔夫上校朝名单瞥了一眼,旋即站起身。
「我们走。」
他说完话,正准备从房间旁的别门走出时,一名部下小跑步从房内横越而来,在他耳边悄声询问:
「他要怎么处置?」
沃尔夫上校停步,转头望向身后。奥图·法兰克被抓住手臂,正以求助的眼神望着他。
坦白说,关于要如何处理事故现场逮捕的可疑人物,在各自主张拥有管辖权的盖世太保与国防军情报局之间,有不少角力之争。双方对于到底由谁负责侦讯一事,始终无法定案,结果由先抵达现场的情报局强行带走可疑人物。因为这次的事故怀疑与敌国间谍有关。
但根据之后的调查,事故的直接原因是红绿灯故障。有部分配电盘劣化,出现接触不良的问题。理应禁止列车进入的信号似乎未能正确亮灯。
无法认定这是敌国间谍引发的恐怖事件或是破坏活动。
如今正倾全国之力投入目前的战争中,像列车的运行管理这类日常问题,当然无法周详因应。这次的惨祸就是这样的结果导致,可说是不幸的意外。然而……
有不少同胞伤亡,酿祸的原因不该存在于这神圣的国家之中。
需要有代罪羔羊。
他虽然不是火灾现场的小偷,但仍是趁车祸行窃的小偷,这种人根本就是人渣。活在世上对国家一点助益也没有。既然这样,
这时候就只能拿他当牺牲品了。
「交给盖世太保那班人。」
他如此低声下令,再度迈步离去。
如果是盖世太保,肯定能从这名男子口中套出对国家有利的自白……
他最后转头瞥了一眼,看见一名部下接获命令后,已奔回原来的位置。面带冷笑地在牺牲者耳边低语。
秘书约翰在他背后关上门。
隔着那扇厚门,传来男子因恐惧而发出的尖叫。
4
玫瑰大街三十二号。
这是真木克彦护照上所写的住处。
二十八岁,单身,无同居人。
职业是美术商,约在一年前登记营业。店面登记同右边的地址。
沃尔夫上校派秘书约翰调查出此事后,立即召集部下,命令他们突袭检查真木的住处。
「搜索民宅,并向周边住户打听。无论如何都要找出真木是日本间谍的证据。」
部下之间登时弥漫起一股困惑的气氛。
平时冷静如同寒冰的沃尔夫上校,难得显露焦躁之色。
所有人立即向他敬了一礼,朝各自的负责岗位散去。
位于柏林郊外的玫瑰大街,是道路两旁满是三楼建筑的典型住宅街。
突然驶来数辆车辆,几名身穿军服的男子陆续下车。神色不安的房东打开门锁后,隐约可以看见附近好奇的居民从住家紧闭的窗帘缝隙间往屋外窥望。
打开门后,眼前是通往二楼和三楼的楼梯。
完全感觉不出屋内有人。
一如登记内容,似乎确实是「独居」。
在沃尔夫上校的示意下,身穿制服的男子不发一语地走进屋内,开始仔细搜查。
如果这屋子的住户是他国间谍,空屋里可能设有某种陷阱。例如随便开启便会爆炸的橱柜。未解除机关就开灯,警报机便会作响,或是将录音机内的记录全部消除。他们也曾发现因弄错按钮顺序而自行毁坏的秘密通讯机。
不知道里头会装设何种机关,搜查势必得小心谨慎进行不可。
然而……
三十分钟后,持续调查的部下的神色半是怀疑,半是失望。
住家会忠实反映出住户的个性。若以专家的眼光检视家中遗留的生活痕迹,可准确推断出这里住着什么样的人,或是他的身高、体重、年龄,乃至于容貌、个性、平时的习惯、人际关系、成长过程。
真木似乎个性十分严谨。
生意上的记录就不用提了,他与日本友人往来的书信、公家机关寄来的通知书等,全都井井有条地建档整理。至于日常用品,诸如洗脸用具、食物、替换的衣服等,分别都正确地收放在应该放的地方。
以一名独居的年轻男子来看,说他这样整理得过于干净,一点都不为过。
但也就仅止于此了。
从家中遗留的生活痕迹浮现的真木克彦的形象,与第三课调查到的他个人经历完全相符。真木成长于日本的富裕家庭,受过高等教育。由于他很想自立更生,因此离家,如同与家里断绝关系一般,远赴欧洲学习美术。之后他对此兴趣浓厚,开始自行从事美术相关的生意。
然而,尽管搜遍家中每一处角落,还是找不出真木当过间谍的证据。
不久,奉沃尔夫上校之命向邻人打听的部下们返回,同样是一脸困惑。
据居民们提供的证词,真木是个身材中等,不太显眼的年轻男子。这一带住了不少富裕的外国人(人称「名誉的雅利安人」),日本人真木似乎也算是其中之一。
附近没人和他熟识,但如果和他说话,他总是回以亲切的笑容,并以流利的德语回应。
当中有人得知真木是美术商后,神情颇为惊讶。不过,并非只有在店里贩售美术品才算是美术商。没有店面却从事美术品买卖的人,在欧洲也所在多有。考量到真木的职业,他常出外旅行而不在家,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难道这次沃尔夫上校引以为傲的鼻子出错了吗?
在场的部下开始怀疑。
这时,房门开启,走进一名两颊通红的金发青年,是沃尔夫上校的年轻秘书约翰。
「请恕我来晚了。」
他如此说道,向沃尔夫上校递出一份大信封。
信封内是刚洗好的几张照片。是约翰以情报局持有的小型相机,在柏林医院拍到的照片。
拍照的对象,全都是一名躺在床上的年轻人。
白色床单盖至胸口的位置,面无血色的脸庞比床单还要苍白。
真木克彦。
在列车事故中丧命的日本青年……不,他持有写秘密笔记用的特殊火柴,是日本的间谍。
沃尔夫上校冷峻的灰色眼瞳,以几欲贯穿照片的锐利眼神,细看每一张照片。
真木克彦虽是东洋人,却有着轮廓深邃的端正五官。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脸上没任何伤痕。衣服右领沾满血渍,似乎被利刃划破。除此之外,他的表情相当安详,很难联想到他是被卷入可怕车祸中的死者。
下一张是右手的放大照,食指与中指有脏污,他是个瘾君子。没错,就算他身上带着火柴,应该也没人会怀疑。
「听医生说,他的死因是列车折断的铁架贯穿他的身躯,造成休克和失血。之所以表情如此安详,应该是立即丧命的缘故。」
「这是真木本人,没错吧?」
沃尔夫上校低头望着照片,如此低声询问。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向附近居民出示照片确认过,确实是真木没错。不过……」
「不过什么?」
沃尔夫上校抬眼问。
「怎么说好呢……说来有点奇怪……」
约翰一脸为难地欲言又止,最后他抬头挺胸,一本正经地报告。
「许多人看过照片后,都惊讶地说,没想到真木原来是个美男子。当中甚至有人说『他死了之后,反而让人比较有印象』。」
沃尔夫上校马上眯起他的独眼,接着问道:
「那么,有人出面收尸吗?」
「真木的朋友还没人到医院去。」
沃尔夫上校下巴往内收,低声沉吟。他在脑中重组查明的事实。接下来……
「报告。」
他暂停思考,望向擅自发言打扰他的年轻秘书。
「报告。」
秘书又说了一次,脸孔因紧张而泛红。
「什么事,快说。」
约翰抬头挺胸,下定决心说道:
「我在医院调查过真木的遗物,但没发现任何可疑之物。我想,真木或许不是日本间谍,就只是个美术商。今天的搜索行动,也许该就此停手……」
「继续搜查。」
「咦?您说什么……」
「真木是日本间谍。不会有错。」
「可是……」
约翰以求助的眼神望向左右两旁。
——看来,他是代表其他人向我表达意见,被迫当那只向猫系铃铛的老鼠。
沃尔夫上校面无表情地努了努下巴,锐利的视线投向地板某个角落。
他的视线前方,有一颗小小的白色药锭落在打开的门后。
约翰蹲下身,伸手将它拾起。
他将药锭放在掌中,转过头来一脸纳闷。沃尔夫上校依旧保持沉默,催促他接着确认真木那只摆在地上的手提包内有何物品。
然后派他查看办公桌抽屉里的文件。文件中写的都是一般的交易内容记录,没任何特别之处。然而……
「摸摸看。」
沃尔夫上校命令。
约翰战战兢兢地用手指触摸文件表面,指尖微微发白。约翰把指尖凑向鼻子嗅闻,皱起了眉头。
「这气味……好像是滑石粉?」
沃尔夫上校默默颔首。
约翰这才放松地吁了口气,然后微微摇头。
「掉在地上的白色药锭,怎么看都像是阿斯匹灵吧?每家药局都有卖。手提包里,有可拆式衬衫衣领、刮胡刀组、领带夹,还有……」
他抬起脸,耸着肩。
「全都是没什么特别的日常用品,我家里也有。如果这是间谍的证据,那我也可能是间谍了。」
——你会是间谍?
沃尔夫上校在喉内发出轻笑。
连眼前有什么东西都看不出来的人,绝不可能当间谍。
这项事实,沃尔夫上校根本懒得提。
发现的东西逐一看过后,确实都是很普遍的日常用品。因此,从秘书约翰,乃至于这些理应惯于「猎捕狐狸」的第三课部下,也都被蒙骗了。
他以锐利的目光,再次环视四周。
这间屋子,整理得有条不紊,到近乎神经质的地步。虽说只是一片小小的阿斯匹灵锭,但同一个人,有可能让它留在地上,而不去处理吗?
那片阿斯匹灵恐怕是真木自己放在地上。为的是借由药锭摆在地上的位置,来确认是否有人在他外出时偷偷潜入屋内。
他的手提包也一样。里头放的全是一些琐细的日常用品。像领带夹、衬衫衣领、刮胡刀组
。不过,这些物品借由固定模式的摆放,可以是对付入侵者的警报装置。例如领带夹的上端事先正确地对向衬衫衣领的右端。只要这么做,就能知道是否有人动过手提包内的东西。
最厉害的一招,就属文件上洒上薄薄一层的滑石粉。抽屉里先放上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然后朝上面洒上颜色不太醒目的粉末。这是典型的「假伪装」,用来暴露出入侵者的存在。
他的部下还漏了一件事。
玫瑰大街的建筑中唯独三十二号这间房子的构造不太一样。只有这间屋子,不但有面向大路的入口,还有可以从后院通往巷弄的出口,另外还设了一座门,可以通往与这间屋子左侧马路平行的小巷。不论从屋子正面还是后方的巷弄,都能通往后院……
真木刻意挑选这间屋子的原因,沃尔夫上校已了如指掌。
为了确保退路。
这是间谍挑选住处的第一条件。
——真木克彦是日本的间谍。
这点已毋庸置疑。问题是……
「为什么是日本?」
约翰一脸纳闷的神情,自言自语道。
沃尔夫上校的灰色独眼转向他,催促他接着往下说。
「日本是我国的盟友。日本的间谍暗中潜入我国,到底想做什么?」
——日本是盟友?
沃尔夫上校就像听到某个意想不到的笑话般,脸上露出冷笑。
「你今年几岁?」
「十九岁。」
「原来如此。前一次大战时还没出生,是吧……」
沃尔夫上校从这位仍留有少年稚气的年轻秘书脸上移开视线,朝这间屋主已死的房子来回打量。
——一模一样。
以前他也曾闻过同样的气味。
狐狸的气味……很罕见的日本狐狸。
蓦地,那二十二年前的记忆,就像划破黑云的闪电般,在他脑海中鲜明地浮现。
5
二十二年前——
日本是德国的敌人。
德国与日本是敌对的双方,彼此交战。
一名塞尔维亚青年暗杀奥国皇太子引发了两国间的纷争,顿时将欧洲诸国均卷入其中,演变成大规模的国际纷争。
由德国、奥匈帝国、土耳其、保加利亚等国组成的「同盟国」,对上法国、俄国、英国为主的「协约国」。
不过,这场从夏天展开的「世界大战」,当事人都以为只要短短数月,最多一年,便可结束这场战争。而在前线常可看到,因国家的缘故而分成敌我互相交战的士兵面带苦笑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圣诞节我们再一起庆祝吧。」如此和亲友道别。
然而,战争打了半年仍未结束。
开战后过了一、两年,还是没人能预料这场战争会以何种形式结束,战火一再扩大。毒气、战争、机关枪、潜水艇、轰炸机等可怕的新武器纷纷投入战局,战场上的牺牲者不断增加。
在没人看得见未来的情况下,各国争相设立谍报机关,急于培训优秀的间谍。
只要能比对手早一步获得更准确的情报,在目前的战局,甚至是未来理应会到来的谈判场面中,便能拥有绝对优势。
间谍带回的重要机密情报,足以与战场上一整个师团匹敌。
这时流传着某个奇特的传闻。
在战事火热的欧洲,有一名表现相当杰出的日本间谍。
他的代号是「魔术师」。
没人知道他的本名,也不清楚他的长相。他精通欧洲十几国语言,善于变装。平时看起来很不显眼,但他会因应情况,看起来像很多人,却又谁都不像。只知道他还相当年轻。
日本不久前以英日同盟为由,向德国宣战,攻占德国在中国的租借地、胶州湾,以及青岛。而且才刚占领德属南洋诸岛。看准欧洲诸国无暇顾及亚洲的可乘之机,展开这种偷鸡摸狗的战略。日本为了提早得知欧洲情势,就算派出间谍也不足为奇。然而……
全是一派胡言。
初闻这项传闻时,沃尔夫几乎马上否定这个可能。
当时沃尔夫还是陆军中尉。才刚被君特·凯兹少将率领的德国国防军情报局拔擢。
「情报战想赢得胜利,与可以组成何等优秀的间谍组织息息相关。」
如此主张的凯兹少将从德国军中挑选符合条件的人选,组成情报局。着手进行组织的强化和培育。
情报局当然也对敌国日本进行了情报分析。对象不只是日本的军事力量,也包括社会、经济、历史、风土、宗教、人生观等各个层面。从中得到的结论是……
——日本的军队组织没有培训优秀间谍的环境。
坦白说,沃尔夫接受凯兹少将召见时,还一度拒绝情报局的拔擢。
「间谍终究只能算是一种偷鸡摸狗的愚劣行径。我不想为了这种事,耗用自己当军人的宝贵时间。」
凯兹少将闻言,双肘置于桌上,低头朝沃尔夫的履历看了一眼,嘴角挂着浅笑。
「我并没有说要你当间谍。相反的,你的任务是找出躲在巢穴里的敌方间谍,把对方揪出来。换言之,这是猎捕狐狸。」
沃尔夫因为这句话而改变心意。对出身于富裕贵族阶级的他来说,猎捕狐狸是从小便令他深感雀跃的一种特别仪式。
某个晴朗的秋日,一群身穿华丽骑士服的男人,骑上马背,各自带着引以为傲的猎犬,齐聚在馆邸的中庭里。所有男人因兴奋而脸泛红潮,人人皆因期待能捕到猎物而双眼生辉。
不久,宣告出发的角笛声响起。
在树丛间行进时,猎犬们的声音突然改变。它们已闻出狐狸的气味。
一只狐狸猛然从草丛中窜出。在猎犬的追赶下,所有狐狸发狂似地飞奔。耳朵贴着脸颊,以S形逃窜,再次冲进草丛中,越过小河。但这只是白费力气,大批猎犬逐渐将狐狸逼至绝路。不久,骑马的男人已赶上,和猎犬一起将狐狸团团包围。当猎物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逃时,眼中会浮现恐惧和绝望。这正是猎捕狐狸的真正乐趣,握有其他生物生死大权的优越感。所有男人欢喜地伸舌舐唇,毫不留情地杀害那只因恐惧和绝望而发抖的狐狸。
当沃尔夫回过神来时,已同意了情报局的挖角。
任务开始后不久,沃尔夫便明白凯兹少将所言不假。
「Abwehr(情报局)」在德语中原本是「防谍」的意思。
情报局的主要任务是防谍活动,保护国家机密不被敌国的间谍窃取。但为了达成任务,得找出隐瞒身份,偷偷藏身其中的敌方间谍,并加以猎捕。
猎捕间谍不需要确切的证据。只要有些许狐狸的气味,亦即有间谍行为的嫌疑,便能展开猎捕。要悄悄包围可疑场所,一起放声吠叫。只要间谍心想「也许我被人怀疑了」,一定会主动现身。就像因猎犬的吠叫声而吓得发抖的狐狸,自己从巢穴或草丛中冲出一样。对间谍来说,最大的敌人终究还是自己内心的猜疑。
沃尔夫他们追赶现身的间谍,团团包围对方。在得知自己无路可逃时,猎物眼中会浮现恐惧和绝望。狩猎者欢喜地伸舌舐唇,将间谍因恐惧和绝望而颤抖的灵魂一把捏碎。
沃尔夫沉溺于全新的任务中。他认定这是自己的天职。到处都嗅不到狐狸的气味,那名人称「魔术师」的日本间谍传闻,一定是凭空杜撰。他满心地如此以为。然而……
时至今日,他还是不懂自己是如何中了对方的道。
某天,沃尔夫正在阅读一份偶然取得的日本大使馆密码电报,大为错愕。德国暗中与俄国达成的机密协议内容,竟然会被日本知悉。而且那份密码电报文中,还提到情报是来自「魔术师」。
他急忙过滤相关人员,但他完全弄不明白到底情报是从哪里泄露。「魔术师」就如同他的称号般,不露痕迹地展开谍报活动。
之后德军的机密情报还是持续传向日本。
沃尔夫之所以能知道情报泄露的事,是因为他有独自的管道,可以取得日本大使馆的密码电报。若非如此,恐怕一直到最后都还不知道情报泄露的事。
德国情报局倾全力追查「魔术师」的行踪。
到处设下陷阱。
包围所有可疑的场所,毫不犹豫地放狗咬人。
但这名暗号名称「魔术师」的日本间谍,别说是被人逮住狐狸尾巴了,他甚至从未露面。犹如被恶魔附身的狡猾狐狸,嘲笑骑在马背上的猎人般,一样继续早情报局一步夺取德国的机密情报。
而就在战争末期的某日,一名日本青年在军港都市基尔郊外被捕。
逮捕理由是间谍罪。
不过,当时没有确切证据可以证明他是间谍。别说是间谍了,从外观根本就无法判断这名青年是日本人。
他看起来什么人种都像,但又都不太像。身材中等。仔细端详他的五官,长得相当端正,但只要稍微移开目光,便想不起他是何长相。倘若询问认识他的人,肯定会说,「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因为他给人的印象很模糊。」
被逮捕时,他并未有任
何可疑的行径,就只是走在街上。至少没理由突然被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团团包围。
但德国情报局透过某个可靠的管道,得到一项机密情报,说这名男子就是传说中的日本间谍「魔术师」。
某个可靠的管道。
来自大日本帝国陆军参谋总部。
可能是「魔术师」在组织内太过优秀。以致招人嫉妒,遭到上面出卖。
男子被逮捕后,还是一直装蒜。坚称自己不是日本间谍,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但是当侦讯者提到他护照上登记的名字不是假名,而是直接从日本参谋总部取得的名字时,男子一时露出错愕的表情。他低头紧咬嘴唇。
当男子抬起头时,他给人的印象陡然转变。之前他一直戴着「给人模糊印象的面具」,但此时已完全脱落,改为浮现出高傲的强烈表情。
沃尔夫感到背后寒毛直竖。
男子给人的模糊印象,全是刻意伪装。他每一刻都会改变脸孔给人的印象。借由这个方式,让周遭人记不住他的长相。在亲眼目睹前,根本无法想象人有办法做到这点。反过来说,只有在公开他名字的那一刻,才真正抓住这名身份不明的日本间谍「魔术师」的狐狸尾巴。
基尔郊外的一户农家仓库,被征召作为侦讯地点。
他们让男子背倚着仓库的大柱子,坐在地上。男子被人用坚固的皮手铐吊起左手,形成极不自然的姿势,他其实不是被侦讯,而是被拷问。
就算他是再怎么优秀的间谍,也不可能独力创下这等丰功伟业。德国国内肯定有不少「卖国的情报提供者」。平日接触重要机密情报的人员,肯定也有涉案。
「你被祖国出卖了。遭到背叛。你已没必要对任何人尽忠。把你知道的全供出来,这样你就能解脱了。」
尽管侦讯者在他接受肉体暴力的空档,在他耳畔一再如此怂恿,但始终都白费力气。男子相当顽强,不愿透露任何一名协助者的姓名。
拷问极为惨烈。
连在一旁监视的年轻士兵,都有人不敢正视,不顾违反命令,背过脸去。
尽管身躯已残破不堪,但男子仍旧保持缄默。
男子当然也心知肚明。
一但把他知道的全说出来,或是对方这么认定,马上就会性命不保。敌人绝不会让间谍光荣地死去。间谍会像畜牲一样被虐杀、丢弃。敌人会以枪口抵着脑袋的处决方式,扣下扳机。
但大部分的间谍就算明知会被杀,还是会为了摆脱眼前肉体的折磨,而开始供出一切。
若不供出一切,就会一直接受侦讯,直到心跳停止。
到了侦讯第三天,即将天明之际。
男子突然喊肚子痛。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带他去外面的厕所。」
侦讯者一脸不耐地下令道。
男子已无法靠自己站立,由一名负责监视的士兵搀扶着他,为了预防他逃跑,另外派三名士兵持枪,小心翼翼地瞄准男子背后,一同随行。
回来时,男子一脸憔悴的模样。在负责监视的士兵搀扶下,好不容易才坐回原位。他系在左手的皮手铐再次被高高地吊起,侦讯者一面打哈欠,一面准备重新展开侦讯。就在这时……
沃尔夫与返回监视岗位的士兵擦身而过时,赫然发现他身上的装备少了一项。
手榴弹。
理应系在士兵腰间的手榴弹竟然不见踪影,而且当事人似乎浑然未觉。
——跑哪儿去了?
他急忙环视四周。
当他发现时,大为吃惊。它就在男子被皮手铐高高吊起的左手上。手榴弹就握在他手中。而且他已用小指拔去保险栓。
只见人在暗处的男子,他低垂的脸似乎正发出冷笑。
那是沃尔夫最后看到的一幕。
紧接着下一瞬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手榴弹爆炸。
沃尔夫的右半边脸受到强烈冲击,宛如挨了一记重拳般地横身倒地。
当他醒来时,狭小的仓库内一片狼藉。在灯光熄灭的昏暗中,悲鸣和呻吟声此起彼落。周围满是飞扬的尘埃和垃圾。他感到右眼剧痛,伸手一摸,手马上因温热的液体而变得湿滑,好像流血了。不论他再怎么擦拭鲜血,有一半的世界依旧处在黑暗中。
——那家伙……跑哪儿去了?
他以剩下的另一只眼睛环视周遭。
那名被逮捕的男子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垂吊他左手的绳子在原地空虚地摇晃。
外头传来枪响。
沃尔夫以单手按住看不见的右眼,步履踉跄地步出仓库外。
监视的士兵东跑西窜,大呼小叫。
「发生什么事了?」
士兵们转头望向沃尔夫,登时露出惊讶的表情,噤声不语。
「你们在干什么!快向我报告状况!」
经他一声喝斥,这才有人朝他举手敬礼,开口说明。
仓库里爆炸后,一名男子像子弹般飞快地冲出。那人击倒一名监视的士兵,抢下他的枪后,马上便消失无踪。
沃尔夫大为愕然。
男子在拷问下受尽折磨,应该是没人搀扶就无法行走才对。
那些全是他演出来的吗?
侦讯到了第三天天将亮时,已略微放松,连侦讯者自己都频频打哈欠。男子一直在等候,见周遭人开始注意力涣散,便谎称肚子痛。佯装无法靠自己行走,请监视的士兵搀扶。不过,在他返回前的那段时间,周遭人还是很提高警觉。但就在男子再次被铐上手铐时,出现了短暂的破绽。男子没放过这个机会,将他偷来的手榴弹放在掌中,并偷偷拔下保险栓。那是高超的行窃技术。利用与人擦身而过的瞬间,窃取对方钱包里的东西而不被发觉,若没有这等技术,一定无法办到。不,也许技巧还在这之上……
他让手榴弹在他头顶上方爆炸。
一般来说,这根本是自杀行为。
但男子在爆炸的瞬间,以指尖在空中弹出手榴弹,同时使劲扭转手臂,将身体挤进粗大的柱子后方。那是农家仓库的坚固屋柱,特地选来作为防止他逃脱的木钉,但男子反而利用它作为保护自己不受爆炸所伤的遮蔽物。
当然了,他在近距离下引爆手榴弹,一只手应该也就此报废。
但要是继续这样被侦讯下去,肯定只有死路一条。
单手和生命孰轻孰重……
答案不问自明。
不过,一般人都会被眼前的痛楚给蒙蔽心智。但男子的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悍然执行此事。
沃尔夫看待这世界的方式,就此有了重大的改变。
他付出失去单眼的代价,学会如何动脑思考。
不管再怎么努力搜寻,还是查不出那名男子的下落。
照理说,男子手伤严重,应该不可能在异邦藏匿太久。但过没多久,德国的海军在基尔军港抗拒德皇的出击命令,引发叛变。趁此机会,德国各地纷纷传出暴动。最后德皇逃亡,在新设立的共和体制下,新政府向协约国投降。
人人都只顾自己性命,根本没人在乎那名日本间谍的下落。
——难道那个男人正确掌握海军会叛变的时间,而算准了逃亡的时机?
事后,沃尔夫脑中浮现这个疑问。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军面临解体的危机,情报局也不得不停止活动。
一直到一九三五年,国防军情报局才在纳粹政权下复出。
同时沃尔夫也重回情报局。他一开始着手的工作,就是追查那名男子的下落。
根据沃尔夫调查的结果,那名男子和他一样,似乎在一次世界大战后就没有任何公开活动。
在那漫长的沉潜期里,不知道男子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沃尔夫怀疑他是否已退出军界,或是已不在人世。
但就在这时,他取得一个非正式的特别情报。
听说那名男子在日本设立了间谍培训机关。
那组织虽然处在视死如归的军中,却奉行「不杀人」和「不自杀」的古怪宗旨,在男子的指挥下,暗中于各国从事间谍活动。
初次听闻这项传言时,沃尔夫感到半信半疑。
那名男子曾被日本陆军狠心背叛过。就像失去用处的畜牲般,遭人出卖,这样还能再次为祖国卖命吗?沃尔夫感到怀疑,然而……
传闻似乎属实。
沃尔夫上校抬起脸,再次环视这名日本青年真木的住家,嘴角上扬。
这里残留的生活痕迹与沃尔夫追查的那名男子有着同样的气味。不,出示真木的遗照后,附近住户的反应和证词——「没想到真木原来是个美男子」、「他死了之后,反而让人比较有印象」,正是最有力的证据。
真木肯定是那名男子亲手建立和训练的组织成员。
「您打算怎么处理?」
秘书约翰一脸纳闷地望着他。
「我不知道你们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但现在日本算是德国的友邦。就算对那名日本间谍展开进一步的调查,也没有用处吧?」
「已事先封锁新闻报导了吧?」
沃尔夫上校没回答约翰的问题,反倒是低声问了这么一句。
不必问也知道答案。
未经情报局许可的报导,不可能刊登在报纸上。这么一来……
——要猎捕狐狸了。
现在日本与德国的关系,根本就不重要。
这世上只有狩猎者与猎物。
这是沃尔夫从那男子身上学到的。
——我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我要把你熏出巢穴,当场活捉。这次一定要剥了你的毛皮。
沃尔夫上校嘴角缓缓扬起,露出冷笑。
6
隔天,德国各大报都大篇幅报导首都郊外发生的那起悲惨火车事故。
一方面透过目击者的证词,生动地重现车祸发生时的详细情形,一方面大肆夸赞希特勒青年团火速赶往现场,救助伤患的杰出表现。
新闻报导清楚表明车祸原因是有一方的列车脱轨,同时根据在车祸现场逮捕的奥图·法兰克(四十五岁)的自白,传达当局已逮捕多名铁路劳工的讯息。报导指出,奥图·法兰克供称,「此次的事故,是混进铁路劳工中的反体制分子进行破坏活动所造成。」而当局也会利用这次机会,为了将引发这起悲惨事故的不法分子从国内一扫而空,继续展开严厉的侦讯。
面对眼前凑齐的各报报导,沃尔夫上校满意地眯起眼睛。
报导内容事前经过审核,所以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的视线落向报导的结尾处。
报导中公开收容此次车祸伤亡者的医院名称,当中有人至今仍身份不明,催促柏林市民尽速前往认尸。
沃尔夫上校特地指示各大报写下这段讯息。
在这次火车事故中丧命的日本青年真木克彦,肯定是那名男子在日本成立的谍报机关成员。
真木在德国从事谍报活动。
目的是查探纳粹政权真正的意向。
考量到这些年来日本在德国外交的失态,便觉得不足为奇。
约翰他们这年轻的一代,似乎将日本视为相交多年的友邦,不过,纳粹政权改变以往对东洋的政策,不过也才这几年的事。
一九三八年四月,纳粹政权决定从过去一直给予支援的中国撤回军事顾问团。同时禁止将武器及军事物资输往中国,并在隔月承认满洲国。
满洲事变爆发后,日本在国际中逐渐被孤立,特别是在满蒙国境上,直接与苏联展开对峙,备感压力,日本陆军当然很欢迎纳粹政权这项改变政策的作法,之后几乎是毫无顾忌地与德国亲近。
但德国纳粹改变其东洋政策,其实背后有其原因。
对德国来说,拆散日本与英美的关系,让它成为轴心国的一员,是非做不可的好事。
结果德国以最小的牺牲,换来了最大的效果。
一九三九年八月,德国纳粹宣布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举世为之震惊。
日本一直坚信苏联是日德的共同假想敌,面对这突然宣布的条约,不禁为之错愕。
「欧洲情势复杂诡谲。」
当时的日本内阁被迫总辞,留下了这句「神秘的话语」。然而……
尽管遭到德苏互不侵犯条约这种严重的背叛,但不可思议的是,日本陆军竟然不考虑与纳粹德国分道扬镳。非但如此,甚至对德国益发依赖。
一定是因为在远东地区与英美的对立,已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中。
这正是纳粹政权求之不得的结果。
——可随意操控日军在远东地区的动向。
如果能办到这点,应该就能牵制英法的动向,德国在欧洲的战略将无限扩展。为此,德国的下一步棋绝不能让日本知道。
若是早一步被日本得知自己的意图,德国便失去了优势。若反过来被日本利用这项情报,在最糟的情况下,德国与日本的立场甚至有可能就此颠倒。
日本陆军虽然动作慢了一步,但现在努力想查探纳粹政权真正的意图,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问题在于……
不论何种情报,都得看使用者而定。
沃尔夫上校突然觉得他失去的右眼一阵刺痛,皱起了眉头。
他从死亡的日本青年真木身上,闻到和那名男子同样的气味。
真木可能是名傀儡师,亦即英国人所说的间谍首脑。真木佯装成美术商人,一面在德国四处旅行,一面与内应接触,搜集情报。整理从内应那里取得的各种真假难分的情报,加以分类,再从中做出正确的情势判断。这正是间谍首脑的任务。
之前德国情报局完全不知道有真木的内应存在。光想到这点,就可以确定真木是极为杰出的傀儡师。
但真木被卷进火车事故中殒命。遭逢事故,只能说他运气不好。但人毕竟不是神,谁也无法预料他会死于非命。
间谍首脑愈是优秀,失去时影响愈大。
一旦知道真木已死,所有内应应该会阵脚大乱才对。真木很谨慎地在德国布下间谍网,只要能逮到其中一人,其他人便可一网成擒。
另一方面,日本在德国的间谍网若是在这时崩解,日本陆军对纳粹德国便完全失去了先机。为了加以因应,他们应该会采取某种措施。这么一来……
——那个男人一定会现身。
沃尔夫上校对此深信不疑。
他不认为那个男人会眼睁睁看着任务因为部下的意外死亡而失败。为了收拾残局,他一定会亲自上场。到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沃尔夫上校这才从情报局倾全力制作的「完美陷阱」计划书中抬起头来。
要设下陷阱,首先需要引诱狐狸前来的诱饵。
诱饵。
就是真木在德国栽培的内应,亦即之前提供德国机密情报给真木的人。
一个人会背叛祖国,成为所谓的「卖国的情报贩子」,有各种原因。并非全然是对现今政权有什么反感,或是忠于不同主义的这类政治性原因。为了眼前少许的现金,或是满足异性的欲望,人们便可轻易背叛祖国。当中也有人是被握住把柄,不得已而成为内应。
不论是因为何种原因而成为内应,成为背叛者的罪恶感始终无法从他们心中消除。当他们由一位优秀的间谍首脑管理时,一切都能平安无事。优秀的间谍首脑会承接他们心中的罪恶感。但是当这位间谍首脑消失后,他们之间一定会阵脚大乱。至少会有人想前来确认真木是否真的已死。
沃尔夫已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真木的住处以及安置遗体的医院。若有人打电话向医院询问,便会立即向情报局通报,锁定打电话者的来源。
被逮捕的人,会用来放长线钓大鱼。或是以免责为条件,使其改投靠我方。
这就是诱饵。严密监控诱饵,等候狐狸上钩。
一定要在那名男子在真木的住处或医院现身,或是与那名当钓饵的内应接触时,加以捕获。
计划简洁而完美。理应是如此,然而……
——为什么?
沃尔夫上校坐在办公桌前等待回报,一天比一天焦急。
三天过去,一周过去,死亡的真木周遭还是没任何动静。
别说日本那只狐狸了,连理应会因为真木的死而阵脚大乱的内应,也不见有任何行动。
从日本搭船到德国要一个月,若是搭机则要五天。
按照计划,在那名男子抵达德国之前,最少也应该先掌握一到两名内应。但不知为何,尽管真木这名间谍首脑已经丧命,他的内应还是像没事发生似的,完全没半点反应。
沃尔夫不懂他们为何没有行动。
尽管如此,情况应该还是很有利才对。
一般来说,间谍首脑就算对自己人也不会透露内应的身份,只会向祖国报告他根据内应提供的情报所下的结论。这是保护内应身份最妥适的作法,正因如此,间谍首脑才能与内应缔结信赖关系。
沃尔夫不认为在日本的那名男子已经掌握了真木的所有内应。
为了解救因真木的死而濒临危机的间谍网,他来到德国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得真木遗留在某处的内应名单。
沃尔夫已彻底调查过真木生前的行动。不只是住家,就连他生前去过的地方,全都滴水不漏地派人监视。一有可疑人物,便马上逮捕……
但等了又等,始终没人上钩。
于是他再度对真木位于玫瑰大街的住处展开彻底搜查,但还是查不出真木是日本间谍的线索。他们拆除地板,对阁楼、壁板的缝隙全都展开地毯式搜索,但还是找不到任何间谍的证据。
宣读报告书的秘书约翰微微耸肩,像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真伤脑筋。真木真的是日本间谍吗?」
沃尔夫上校的独眼瞪了他一下,约翰马上噤声不语。
吩咐约翰退下后,沃尔夫上校独自待在办公室内,深深陷入椅子中,盘起双臂,静静寻思。
那个气味不会有错。
附近住户看到真木的遗照后,都没想到他是位美男子,对此深感惊讶。当中甚至有人
说,「他死了之后,反而让人比较有印象。」
真木一直都戴着「给人印象模糊的面具」。这并不是谁都能办到的技术。真木是受过那名男子训练的日本间谍,不会有错。不过……似乎又有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蓦地,他脑中浮现真木的死相。那并非实物,是约翰拍摄的照片。是张宛如沉睡般的安详脸孔。沾血的衬衫衣领。
他突然觉得脑袋猛然一晃。
他伸手按下对讲机按钮,约翰马上回应。沃尔夫上校焦躁地问道:
「真木坐的是哪一列火车?」
「哪一列?您在问哪件事?」
约翰深感纳闷,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沃尔夫迅速说明了情况。
当他听完约翰的回答时,咒骂的话语忍不住脱口而出。
「妈的,浑帐东西!我要出去,你跟我来。」
「出去?去哪里?」
「去医院。」
他只说了这么一声,便挂断对讲机。
7
「要我再一次说明死因?我听说是紧急情况,还以为是什么事……」
手术中突然被传唤的医生,忿忿不平地低语着,微微摇头。他年约五十多岁。过瘦的身躯穿着白衣,脸上浮现疲惫之色。
「你们不要太过分好不好?都是因为你们把犹太籍的医生赶走,害得我们现在严重人力不足。而且还为了一个死了一个多星期的患者,将正在动手术的我找来……」
「少废话,回答我的问题。」
沃尔夫上校低声如此说道,医生马上全身为之一震。
他低头朝护士递上的病历表看了一眼,开口道:
「哦,这位患者啊……我记得。好像是被车祸断折的铁架贯穿侧腹吧?如果是这位患者,在送来医院时,应该就已经确认死亡了。死因是『外伤性休克及大量出血造成失血而死』……有什么问题吗?」
「我听说是当场死亡。」
「因为他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研判当场死亡,应该不会有错吧。」
「应该不会有错?」
沃尔夫上校眯起他那只独眼。
「这么说来,他也有可能不是当场死亡……也就是说,车祸发生后,他可能还暂时保有意识喽?」
「因为每个人对外伤性休克的反应都不一样。那也得看『暂时』这句话的定义而定,不过……如果是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倒也不能说没有……」
医生话说到一半,发现沃尔夫上校脸上浮现骇人的神色,急忙接着道:
「不过,就医学上来说,结果是一样的。我诊断为『当场死亡』,并没有错。」
医生这句话,并未传进沃尔夫上校耳中。
真木意外卷入火车事故中,被折断的铁架贯穿身体。
在车祸的混乱中,真木从自己的状况来看,应该已发现自己不可能活命。生命从他的伤口一点一滴地流逝……
这样的状况下,真木脑中会想些什么?不会有别的,真木受过那个男人的训练,是个和他有同样思考模式的间谍。他应该早已判断出自己的死会带来什么后果。
对间谍而言,意外死亡意谓着「任务失败」。后续的谍报活动将无以为续,而且不仅如此。死后在当局的调查下,之前他极力隐藏的事物——从口袋里的暗号表,到藏在家中双夹层抽屉里的机密文件,全都会被摊在阳光下。他的谍报活动成果将全部化为乌有,带给敌人更多重要的情报。
他们与执行任务死亡而赢得荣誉的军人不同,对间谍来说,不论何种死法,都被视为任务失败。可是……
那张照片。
真木的遗容无比安详。
为什么?
真木确信,他的死不会给敌人带来任何收获。
此次的火车事故,是从柏林开往科隆的火车与返回柏林的火车迎面对撞。
真木就坐在返回柏林的火车上。
「接手」的工作已办妥。真木刚将他在德国搜集到的情报全都交到某人手中。
不管对真木的住家展开再仔细的搜索,也始终查无所获,就是这个缘故。真木为了此次的「接手」,整理好一切情报后,将过去的情报全部销毁。活动的成果全转交给了对方。就算查探他身边的一切,都查不出任何情报。
真木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检视自己的行动,对此深信不疑。所以他才能以如此安详的表情走向黄泉。然而……
真木还是有问题没解决,那就是他在德国栽培的内应。一旦知道真木的死讯,他的内应当中一定有人会自乱阵脚,就算有人出面自首也不足为奇。但为什么至今仍未有任何动静?
沃尔夫上校朝向某个看不见的东西,眯起他仅剩的独眼。
蓦地,他因想起某件事而抬头。
——真木的朋友还没人到医院去。
当时约翰曾如此说道。难道……
他让那名手术中的医生退下,改唤来火车事故发生当天轮值的护士。他把脸凑向病历表,急切地问道:
「当天收容这名患者的是哪间病房?」
「……是二○二号房。」
年轻护士怯生生地应道。
「当天二○二号房就只有他的遗体吗?」
「那天医里满是病患……但还是不可能将伤患和死者放在同一间病房,所以应该是和一位因车祸亡故的老先生放在同一间病房里……」
沃尔夫上校登时以可怕的眼神望着约翰,接着问:
「有人来领取那名老先生的遗体吗?」
「他好像没有亲人,遗体现在还寄放在医院里……」
话说到一半,护士露出猛然想起某事的神情。
「对了,某天有一名绅士前来确认那名老先生的身份。虽然他说着一口流利的德语,但可能是个外国人。」
「外国人?是什么样的人?」
「他打扮得相当讲究,是位非常客气的绅士。深戴着一顶软呢帽,所以看不清他的长相……」
护士露出沉思貌,两颊略微泛红,接着说道:
「对了,他就算在室内,仍戴着白色的皮手套。单脚有点跛,还拄着拐杖。」
——竟然有这种事……
沃尔夫上校瞪大他那只独眼。
难道那名男子就是真木交接的对象?
护士说的话,断断续续传进错愕的沃尔夫上校耳中。
「当时我带领他走进病房……就在那时,医生把我叫去……是的,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但我猜那位先生当时是独自在病房里。之后我与他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所以和他打了声招呼,他只对我说一句『抱歉,那不是我朋友』……」
那张照片。
不同于刚才的另一张照片,浮现沃尔夫上校脑海。
死亡的真木身上穿的衬衫右领沾有血渍,而且像是被利刃划破一般。
如果衣领上的血渍,是真木死前最后留下的讯息呢?
真木并未将他在德国的内应名单留在家中。不过,除了他的住家外,似乎也没其他藏匿处了……
对间谍首脑而言非常重要,而且也是保密对象的内应姓名,真木总是随身携带——也就是说,他将拍下名单照片的微缩胶卷缝在衬衫衣领的两片布料中间?
那名男子带走了胶卷,在德国情报局着手调查前。
——如果是那个男人,就有可能这么做。
沃尔夫很不是滋味地承认这项假设。
「交接」后,那名男子得知真木搭乘的火车出事的消息。虽然封锁了报导,但事故发生后,涌来不少看热闹的人群,很难完全封锁消息。那名男子火速搭车赶往柏林。为了确认事故带来的影响,他造访收容死者和伤患的医院。当时真木应该已经死亡。但那名男子正确解读了真木死前留下讯息。
——衬衫的右边衣领藏有重要情报。
于是男子没放过独处的机会,以利刃划破真木衬衫的衣领。接着取走缝在衣领中的微缩胶卷。之后……
他离开医院,与列在名单上的人接触,并做好处置,不让真木的死在内应之间造成影响,彻底消除任何证据……
沃尔夫上校站在原地发愣,但心里相当肯定。
那名男子又像魔术师一样,消除了所有线索。
8
五天后——
在那起火车事故中亡故的人,一起举办共同葬礼。
最后还是没人出面领取真木的遗体,他便被葬在柏林郊外的公墓。
沃尔夫上校命部下暗中监视那场葬礼。
理应是设计周详的陷阱,结果完全白忙一场。因为在设下陷阱时,狐狸早已叼着诱饵逃离。
真木的葬礼,是逮捕那名男子的最后机会……
——他不会出现了。
沃尔夫上校亲自指挥部下监视那场葬礼时,也清楚感觉这么做只是白费力气。
「已死的间谍,就像别人穿过的旧鞋,没半点用处。」
对间谍而言,死代表一切都已结束。
在一辆停在远处的车子内,有人正以高性能的小型望远镜监
视葬礼的进行。
要葬进公墓里的,都是没有亲人,无人前来收尸的死者。
葬礼的出席者,都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形式上前来参加的人员。
并列的棺木共有五具。
葬礼的出席者依序围绕棺木,抛下花束,由聘雇的圣职人员献上简单的祈祷词。仪式极为简单。
真木的棺木摆在最旁边。
不久便轮到他。出席者围着真木的棺木,漠不关心地抛下花束。远远可以看见身穿黑衣的神父手抵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对了,有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那名年轻护士的话语,在他耳畔响起。
「他的遗体送来医院时,原本眼睛是睁着的。但后来我发现,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
可以望见神父在胸前微微比了个十字。
沃尔夫把脸从望远镜上移开,朝左右张望。
始终不见那名男子现身。
他再次往望远镜内窥望。
眼前的棺盖,悄静无声地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