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桥内的景象宛如地狱图。
从舷侧近距离发射的数枚炮弹,彻底毁坏舰桥,在场众人伤亡惨重。
直击弹造成的死伤,大部分是缺手断脚、血肉模糊。船长被轰掉半张脸,趴在摊开的海图上断气。坐在墙边,捂着血淋淋的腹部呻吟的大概是一等船副。地上躺着一只断臂,不知是谁的。
天花板与部分船壁遭到破坏,直可窥见蓝天。断壁残垣下,上半身被压烂的人只露出脚。
四处窜起火苗……
指挥官步入舰桥,瞥一眼状况,微微蹙眉。
未免有点过火了吧?这么看来,或许——
「找到了!」
检查船长室保险箱的一名部下,兴奋地跑过来。他怀中的绿皮包似乎很重,侧面有许多小洞。由于底部装着铅块,实际上更重。要是扔进海中,肯定会立刻像石头一样沉入海底深渊……
指挥官诡异一笑,旋即面无表情,冷漠地下达命令:
「在船舱装上炸药,放双倍分量。快点。我们撤退后,立刻炸沉这艘船。」
「可是……还活着的人怎么办?」
奉命装设炸药的部下瞄向脚边,战战兢兢问道。地上倒着一群低声求助的伤患。
「还活着的人?哪来那种东西?」
对上面无血色的一等船副目光,指挥官视若无睹地继续道。
「由于遭到炮击,我们上船时已全员死亡,没留下任何证据——听懂没!」
「是、是的,长官!」
部下挺直腰杆敬礼,仓皇逃离现场。
「还活着的人吗……」
指挥官在嘴里咕哝,轻轻摇头后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船舱爆出闷响。
二次、三次。
船身缓缓倾斜,最后大海吞没一切。
1
出航后的坏天气仿佛一场梦,今天一早,头顶就是整片耀眼的晴空。
直到昨晚,船仍如树叶任由暴风雨玩弄,此刻风雨总算平息,白浪点点的海面只留下些许风雨的痕迹。
自旧金山出航,至今已是第六天。
「朱鹭丸」迂回绕过海上发生的强烈低气压带,耽误了一天的行程。
全长一百七十八公尺,总吨位一万七千吨,最高航速二十一节(一小时三十九公里)。
「朱鹭丸」外型优美,有「海上圣母」之称,是大日本商船公司自豪的豪华客轮。
四座引擎皆选用节省燃料费的柴油引擎,是革命性的经济船型。特别头等舱附带和室,纯和风样式十分引人注目。另一方面,头等舱、大厅、酒吧、读书室、吸烟室、餐厅等,则委托英国的一流设计师装潢,不惜耗资使用英国古典样式的顶尖技术与装饰材料。此外,除了美容室,还有冲洗底片的暗房、健身房、游泳池及电影院等娱乐设施。因此,理所当然地取得劳氏验船协会(Lloyd's Register of Shipping)的最高船级认证,包括换气、暖气、通讯、卫生医疗,各方面均采最新技术,名副其实是世界最高水准的客轮。
接近正午,远处的水平线上,明显与早已看腻的云层不同的黑色棱线遥遥在望。
那是夏威夷群岛。
在这条最短十二天便可从旧金山抵达横滨的太平洋航线上,火奴鲁鲁是唯一的中途靠港地点。
船员宣布预定抵达时间后,掩不住终于能踏上久违陆地的喜悦,中午的头等舱餐厅里,开香槟庆祝声此起彼落。南国阳光照亮的甲板上,一路严重晕船不得不窝在房间的旅客,也兴冲冲做好上陆的准备,显得相当兴奋紧张。
头等舱甲板上话语交错,英语与日语各半。船客的国籍与人数比例,想必也大致如此。其中,不乏抱着狗的外国妇人。
穿雪白制服的汤浅船长现身甲板,指着水平线上的岛影,亲自陪同头等舱的船客——
「您不看吗?」
听见有人搭话,内海修抬起头。
一身制服的修长人影出现在眼前,是一等船副原。
看什么?
内海流露疑惑的目光,原船副略红着脸解释:
「大伙都在左舷甲板上,嗯……」
环顾四周,内海注意到船客聚在看得见岛影的左舷,聆听船长的导览。右舷这边,除了坐在椅子上看报纸的内海,没有别的船客。
「我现在有点忙。」
内海苦笑着回答,指着船上发行的英文报纸某处。
「填字游戏吗?」
原航海士凑近一瞧,有些目瞪口呆地嘀咕。
「海神。」
「咦?」
「总共八个字母,第三个字母是『S』。你猜是什么?」
「……波赛顿(POSEIDON)?」
内海屈指计算字数,满意一笑。
「海洋的事果然得问海上男儿。」
他嘟囔着在空格填上字。
「那么,这一题呢?『某变奏曲』?」
「只有这么点提示?」
「六个字母,最后一个应该是『A』。」
原船副思索片刻,摇摇头。
「抱歉,我想不太出来……」
「那么,先不管这一行的空格,下一题……」
说到一半,内海的眼角余光瞄到原船副的表情一暗。
于是,内海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刚才空无一人的右舷甲板,不知何时多出数名男子,交头接耳地低声讨论。隔着一段距离,听不清内容。
「但愿没事——」
原一等船副沉着脸,喃喃自语。
内海置若罔闻,垂眼盯着字谜,埋头研究下一题。
「冥府的看门狗。八个字母,第一个是K……」
一九四○年六月。
前年九月,欧洲因德国侵略波兰,爆发第二次世界大战。
然而,身为「中立国」的日本与美国之间的太平洋航线,客货轮的生意依旧兴隆。不,开战导致大西洋成为危险的「战斗海域」后,人与货物都得经由太平洋及欧亚大陆运送,太平洋航线的客货运反倒格外热络,大发战争财。
在太平洋穿梭的「中立国」日美两国船只,夜间也灯火通明,清楚挂出中立国的标帜,努力确保航行期间的安全。
在「世界」一分为二,爆发战争的今日,中立国有义务悉心注意,以免遭到敌对的两阵营误伤。反过来说,这意味着载有利于其中一方的物资或人力资源的船只,即使遭到炮击,甚至爆炸沉没也莫可奈何。
六天前。
「朱鹭丸」自旧金山启程,所有等级的船舱都超过平均载客率,尤其是二等船舱,几乎是客满。不过,这是有原因的。
即将出航时,五十几名德国人突然要求登船。
起初,面对他们的要求,汤浅船长显得十分为难。
倘若同意让现在交战中的德国人,而且是超过五十人的大团体搭船,难保不会威胁到其他乘客的安全。
如此判断后,汤浅船长命令大日本商船旧金山分公司拒绝德国人的搭船要求。
没想到,事情有意外的发展。日本总领事亲自上船拜访,主张道:
「他们是来美国打工的德国工人,希望带家属出境。站在中立国的立场,帮助他们是应该的,就人道立场看来也合情合理。」
总领事强烈希望船长行个方便,让他们上船。
日本总领事开口,换句话说,等同是大日本帝国的强烈希望。
受雇于民间公司的船长当然无法拒绝,不过——
临要出航前,望着仿佛被什么追赶似地仓皇爬上梯子的德国人,包括汤浅船长在内的「朱鹭丸」高级船员们,不禁默默交换眼色。
船客名册上写的是「德国工人及家属」。
泰半是事实吧。
只是,当中显然混入一群气质截然不同的男子。
虽然是不起眼的工人打扮,但从走路方式、眼神、言行举止看来,他们是同行,也就是船员——长年行船的「朱鹭丸」船员一目了然。
于是,自然会联想到在旧金山听闻的德国货轮「日耳曼尼亚号」传言。
在大西洋航行时,「日耳曼尼亚号」接到战争爆发的消息,立刻躲进墨西哥的韦拉克鲁斯湾,将船精心伪装,暂且潜伏。之后,伺机装载大量燃料,试图回国,却很快被英国的驱逐舰发现,禁不住追赶而沉没。
偶然行经的美国巡洋舰伸出援手,把他们当遇难船员收容。
据说,现在德国和英国都强烈要求接回船员,美国夹在中间非常为难。
事实上,大西洋航线已封锁。
从美国要去欧洲,通常必须搭中立国日本的船只越过太平洋,利用同样是中立国的苏联西伯利亚铁路横越大陆。
「朱鹭丸」的船员怀疑,那群可疑的男子就是「日耳曼尼亚号」的船员。德、美、日三国极可能秘密进行交涉,利害一致后才有这次的「霸王硬上船」。或者,也可能是最近黏着德国的日本陆军强硬要求的。
不管怎样,这都是把交战的另
一方英国排除在外的状况。
德国船员一旦归国,立刻会受德国海军征召。在英国看来,此举无疑是帮助敌方增强兵力的对抗行为,所以他们隐瞒身份,混在大批出国打工的劳工及家属中搭乘「朱鹭丸」,还有几名看似高级船员的人变成头等舱的船客。可是——
万一,英方发现怎么办?
以汤浅船长为首,包括原一等船副在内的「朱鹭丸」高级船员会感到不安,也是当然的。
只不过,「朱鹭丸」一出航就遇上强烈暴风雨,船长以下的全体船员都已自顾不暇——
「那是什么?」
左舷甲板上一阵骚动。
「……不会吧。」
「怎么可能……太荒谬了……」
乘着海风断断续续传来的话声,都散发出不寻常的气息。
内海的注意力离开填字游戏,抬起头,与原一等船副面面相觑。
此时,响起异常高亢的女子尖叫声。
「不行!停住……别过来!」
内海心头一惊,倏地站起,紧跟着赶过去的原船副。
穿过走道来到左舷甲板,一片异样的光景映入视野。
刚刚船客还散布在甲板上及餐厅、读书室等场所,悠然眺望左舷前方南洋初现的岛影,现在却都聚集在靠近船头处,上半身探出栏杆,屏息凝视海面某一点。
内海与原船副默默交换眼神,快步横越甲板,从聚集的乘客身旁眺望蔚蓝的大海。
稍远处的海面出现黑影。
黑影突然动了起来,朝「朱鹭丸」笔直前进。
可是,那个影子,该不会是——
不知是谁,发出绝望的呻吟。
「……是U艇。」
2
U艇(U-boat)。
德语「Untersee-boot」的简写,通常是「潜水艇」的意思。然而,用英文说出「U艇」,必然带有某种情绪。
某种情绪。
也就是恐惧。
U艇是以破坏海上贸易为目的,开发出的德国海军秘密武器。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U艇在大西洋上击沉近五千三百艘敌国客、货轮,将协约国,尤其是岛国英国推入恐怖的深渊。
U艇的登场,从根本颠覆了以往对海上战争的概念。
在过去的战争中,军人与民间人士,前线与大后方,交战国与中立国的界限虽然模糊,毕竟还是存在。但U艇不同,只要是航行海上的船只,不论敌国或中立国,无警告、无差别、无限制,一律发动攻击,加以击沉。
战争进入毫无区别的「总体战」这种未知的局面。
悄悄潜藏在海面下的黑影。
进行攻击之前如幽灵般无影无踪的U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对往来大西洋的船员与船客来说,唯一的代名词就是恐惧。
一九一八年,以德国、奥匈帝国为主的同盟国败北,第一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
败战的德国被禁止保有及新造任何U艇。
但是,一九三三年,夺得政权的纳粹党开始秘密建造U艇。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同时,纳粹德国在大西洋配备五十七艘U艇,对敌国的客、货轮展开无差别击沉的攻势。
新型U艇神出鬼没,远比一次大战性能更佳,同盟国束手无策。
尤其是从英国殖民地开往母国的补给船,不断在英国近海遭埋伏的U艇击沉。据说,英国国内早早便出现物资短缺的严重问题……
不过,那一切都是当下在打仗的大西洋上的事。
远离欧洲的太平洋,位于地球另一端的夏威夷近海,竟有德国的U艇出没?怎么可能——
内海快速思考着,紧盯海面。
海面正下方出现的巨大黑影,仍滑水般朝「朱鹭丸」笔直前进。
距离约莫还有八○○公尺。
此刻,黑影的轮廓已清晰可见。
那是——
黑影急速上浮,跃出海面。
「是鲸鱼!」
甲板上轰然响起一阵欢呼。
众人原本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出,这下都纷纷安心地吁气。或许是过度紧张,忽然放松后,有人当场瘫坐……
内海不禁苦笑。
巨大的抹香鲸一路冲向「朱鹭丸」,恐怕它当成是游戏,只不过那样看起来很像U艇。
杯弓蛇影。
这是因惧生怯的人类心理造成的滑稽误会。
真相大白后,船客之间顿时一片和乐融融。
陌生的船客互相拍肩,吃吃发笑,打趣彼此的狼狈模样……
「伤脑筋,真是特别的余兴节目。」
内海转向原一等船副,皱着眉道。
「我想应该不至于,但那只鲸鱼该不会是大日本商船公司雇用的吧?」
内海嘲讽地指出,老实的原船副顿时满脸通红,尴尬地支支吾吾。
以船长为首,习惯在太平洋上生活的「朱鹭丸」船员,照理一眼就能看出黑影其实是鲸鱼。
然而,他们却刻意保持沉默。
安然度过暴风雨,再几小时就要进入火奴鲁鲁港。在缺乏娱乐的海上,为了博船客一笑,来个小小的余兴节目——大概是这么打算的吧。如今欧洲正进行血淋淋的战争,唯有在被称为「和平之海」的太平洋海域才容许这种玩笑。只不过……
「刚才的玩笑,对有些人来说也许太刺激了。」
沿着内海指的方向望去,原船副一脸惊愕。
一名娇小的金发年轻女子怀抱幼童,瞪大蓝色眼睛,靠着船室壁板。她的肩膀剧烈起伏,脸色堪比刷白墙面的油漆,仿佛大白天撞见幽灵。
对于在大西洋上亲身体验过U艇的恐怖,简直是「九死一生」的幸存者,这似乎是个不好笑的玩笑。
「哇,糟糕!」
原一等船副慌忙转身,冲向女子。
他出声和女子搭话,修长的身子弯成九十度,不停鞠躬道歉。
接着,他抱起幼童,护送女子回船舱……
目送原船副的背影离去,内海再度转身,注视海上。
一望无垠的蓝天与碧海,水平线上氤氲的雪白积雨云。约莫是已接近岛屿,许多海鸥驻足帆桅,收起翅膀休息。
南洋乐园,夏威夷岛的棱线清晰可见——
内海轻笑出声,摇摇头。
实在是难以想象,此时此刻,世界的另一端枪弹激烈交错,炸弹轰隆爆炸,造成无数人们丧生。
3
离开拥挤的左舷甲板,内海独自晃回右舷甲板。
一名中年男人站在内海刚刚坐的椅子旁边。内海见状,顿时停下脚步。
对方年约五十出头,灰色小胡子打理得很整齐,扈斗的下巴有道凹痕,白衬衫烫得笔挺,眼睛是深褐色。不,那种细节不重要,问题在于——
内海眯起眼观察对方,唇角浮现一丝笑意。
「有什么事吗?」
内海出声走近,男人惊讶地转过身。
「抱歉,这是你的吗?」
男人指着桌上的报纸。
「我经过时无意间瞄到,所以……」
男人嘟囔着耸耸肩,向内海伸出手。
「我是杰佛瑞·摩根。在旧金山经营小型贸易公司。」
「内海修,日本技术人员。」
结束船上结识者特有的简单自我介绍,摩根略带腼腆地摇头道:
「只要看到没解完的填字游戏,我就忍不住手痒。嗳,唯有这个毛病改不掉。真是坏毛病。」
「那正好。不晓得能否借助阁下的智慧?其实我正感到棘手。」
内海莞尔一笑,催促摩根在旁边坐下。
摩根一坐下,立刻摩拳擦掌地凑近报纸。
「好了,要从哪里开始?」
「唔……你看这一题如何?波罗的海沿岸的湖沼地带。刚刚出现过海神『波赛顿』,所以第一个字母是P。」
「波美拉尼亚(POMERANIA)?」
「嗯,这样就九个字母了。很遗憾,只有七个空格。」
「噢,那一定是波莫瑞(POMORZE)注37。」
「原来如此,我倒是没想到。」
内海佩服地拍手,在空格填上字母。
「那么,这一题呢?栖息在水中的怪物,总共五个字母,第一个字是——」
…………
两个大男人头碰头热烈讨论,原本显眼的空格很快填满字母。
呼,内海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提议:
「我有点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是吗?我还好……不过,既然你这么说……」
摩根看起来不太情愿,有点惋惜地从剩下的题目收回视线。
此时,事务长恰巧经过,摩根请他送冷饮来。
两个男人举起飘浮着冰块的高筒玻璃杯互敬。
「话说回来,刚刚的情形真吓人。」
内海拿着杯子,莞尔一笑。
「暴风雨好不容易平息,又出现U艇。」
「就是啊,实在是让人笑不出来的玩笑。」
摩根喝一口饮料,皱着脸应道。
「船员一眼就看出那是鲸鱼,居然不吭气,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伤脑筋,我以为这次真的完蛋了。」
「这是你第几次碰上U艇?」
内海一问,摩根狐疑地蹙眉,转过头。
「什么意思?」
「嗯,你方才不是说『这次』吗……」
噢,摩根恍然大悟,点点头。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赴欧做生意时遇过一次。当然,是在大西洋上。幸好,勉强逃过一劫……」
他似乎不太想谈当时的遭遇。
为了转换话题,内海指着远处甲板上的妇人,半开玩笑道:
「咦,瞧瞧,是波莫瑞。」
看似美国人的中年胖太太脚边,一只茶色小狗在打转。
「波莫瑞,英文叫做波美拉尼亚,是波兰北部﹑波罗的海沿岸湖沼地带的历史名称。现在的博美犬,便是该地原产大型犬的改良品种。记得是这样,没错吧?」
「没错……」
摩根瞥向带着狗的妇人,皱起脸说:
「不过,波美拉尼亚——也就是现今波兰的命运,感觉她们根本不在乎。伤脑筋,这些有钱的美国女人居然连乘船都要带爱犬!在她们心目中,比起欧洲发生的战争,讨好小狗才是重要大事。看到贵妇故意和小得可怜的狗崽黏在一起的肉麻样子,实在教人目瞪口呆。」
「是啊,的确如你所说。」
内海一本正经地附和。
「而且,搞不好哪天同一位贵妇像乖巧的宠物一样带着走的,会是她的老公。」
摩根略一思索,随即与内海互望,噗哧一笑。
「话说回来,你懂得真多。」
内海的眼角微微留有笑意,开口道。
「我是指刚刚的题目。『某变奏曲』,没想到答案会是『ENIGMA』,谜变奏曲。好像没听过吧?光靠我一个人,肯定最后都还空着。」
「谜变奏曲是英国作曲家爱德华·艾尔加的代表作之一。」
摩根洋洋得意地解释,哼出一小段旋律。
「没听过吗?是喔,真可惜。ENIGMA,是希腊文的『谜』。据说艾尔加为这首曲子的主题设计了谜题,至今仍没能完全解开。」
「原来如此,不解之谜啊。」
内海点点头,瞥向波光粼粼的大海,喃喃自语。
「一样。」
「一样?你是指什么?」
「嗳,就是德军采用的最新密码系统呀。」
内海面对摩根,泰然自若地悠哉回应。
「铜墙铁壁、天下无敌,绝对无法解开的谜题,德军用的密码机——我记得就叫『ENIGMA』吧?」
摩根露出困惑的神情。
「抱歉,内海先生,你是从事……?」
「如同刚刚的自我介绍,只是个技术人员。」
内海轻轻摇手,继续道:
「我以为博学多闻的摩根先生一定晓得……看起来并非如此?『谜』密码机原本是为了商业用途而开发。在莱比锡的万国邮政贸易博览会上,我们公司曾买一台试用。之后,那玩意突然从市面上消失,我们正感到奇怪,就听闻德军已采用。对方是德军,我们只好自认倒楣。那种密码机相当不错,但既然军方要使用,想必又经过一番改良。」
「若是那玩意……对,我也听过。」摩根苦着脸开口,「包括德军是怎么改良的。」
德军将现有的商业密码机电力化,成功开发出方便携带的小型密码机。
原本的商业密码机,利用三个转盘(相当于编码器),实现可处理百万个字母以上的加密系统。德军又追加可取出互换的转盘,再插入接线板,就能轻易变更内部配线,产生天文数字般庞大的密码组合,据说超过二百兆……
「二百兆种组合!」
听着摩根的说明,内海不禁吹声口哨。
「那么,目前绝不可能解读德军的密码文喽?透过『谜』密码机接受指令的德国U艇神出鬼没,动向根本无法预测。」
摩根似乎内心一阵纠结,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冷笑道:
「真是这样吗?我倒认为,世上没有所谓的『绝不可能』。」
「毕竟有二百兆种组合啊。」
内海目瞪口呆地应道。
「而且,每一台密码机都因应目的,使用不同的识别信号(call sign)吧?总不可能逐一尝试每种组合。否则,恐怕还没破解密码,战争便已结束。」
「即使如此,凡是人做出来的东西,无论是何种密码,理论上必定能够解读,只要有小小的提示就行。」
「小小的提示是指?」
「比方,我想想……」
摩根的食指抵着眉心,继续解释。
「假设,我是说假设,现下有一篇预先知道内容的文章,如果再弄到同样内容的密码文,两者对照便能获得破解的线索。具体上,就是指破解密码变换组合需要的『讯息金钥』。这样讲你能理解吗?到头来,任何密码都得看使用者是谁。」
「简而言之,你的意思是当今最强、最无敌,号称铜墙铁壁的德军『谜』密码,到头来就跟填字游戏一样吗?凭借些许提示便能解读?」
「填字游戏!你说得对极了。」
摩根仿佛认为「此言深得我意」,猛然拍一下手。
「利用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的填字游戏,光是谈组合,六个字母的单字约有三亿种。若是七个字母的单字,理论上超过八十亿种组合。不过,我们能从那片组合汪洋中,轻易捡选出像是POMORZE的正确解答,只需要小小的提示。」
内海摇头,无奈地叹道:
「摩根先生,你果然非常聪明。不管多么复杂的密码,到你手上也会迎刃而解。看来最好别与你这种人为敌,希望今后我们两国的关系不会继续恶化。」
「噢,内海先生。在这一点上,我和你的意见完全相同。」
摩根夸张地摊开双手。
「不久前,日美通商条约失效,我感到非常遗憾。事实上,眼下日美贸易等于是无条约状态。对双方来说,今后都很难做生意……咦,哪里好笑吗?」
摩根察觉内海在苦笑,不悦地问。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内海摆摆手,微微耸肩,拿起桌上的报纸灵巧卷起,垂下目光解释:
「我不是指日美关系,而是日英关系。身为英国人的你伪装成美国人,持假护照进入日本会相当麻烦。」
「日英关系?假护照?」
摩根困惑地眨眼。
「内海先生,你似乎有严重的误解。我是美国人,和英国毫无关系……」
「够了,摩根先生——不,路易斯·马克劳德先生,戏已演完。」
内海抬起眼,冲着错愕的对方快活笑道:
「或者,以贵国秘密谍报机关惯用的代号『教授』称呼阁下比较好?」
4
马克劳德顿时血色全失,一脸惨白。
他瞪大双眼,缓缓摇头,仿佛饱受打击般垂落目光,双肩颓然垮下……
突然间,马克劳德的上半身像装了弹簧般弹起。
内海以卷起的报纸挡下对方猛力挥舞的左手,顺势压制在桌上。
「看样子,英国秘密谍报机关会指导谍报员如何使用刀子防身的传闻,好像是真的。」
他贴近对方,满不在乎地耳语。
从旁看不出来,但内海手中的报纸已完全裹住出鞘的刀子。
刚刚马克劳德弯身,是想拔出藏在裤脚的刀子。
可惜,内海早料到这一点,用预先卷好的报纸包覆刀子,顺势将马克劳德的左手按在桌上,同时,另一手的两根指头抵住对方的颈动脉——
恍若波光粼粼中,须臾的白日梦。
纵使旁人偶然目击,肯定也无法理解他们究竟发生什么事。
「割断颈动脉不需要刀子,指甲就够了。」
内海判若两人,在马克劳德的耳边冷冷低喃。
「既然受过训练,你应该晓得,拔刀的瞬间胜负已定。假如对手是专家,刀子一旦拔出,就不可能再构成威胁。」
马克劳德用力吞咽口水,微微点头,顿时全身虚脱。
内海拔出裹在报纸里的刀子,迅速检视。刀子虽小,却是经过设计、便于握住的军用刀。磨得锐利的短刃,别说是皮肤,恐怕连骨头都能一刀砍断。
内海手一转,将刀柄递向对方。
「请收下。」
马克劳德默默摇头,不肯接过。内海索性扬手直接抛入海中。刀光一闪,旋即消失在海浪间。
「……为什么?」
马克劳德依旧面无血色,气喘吁吁地问。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有情报。」
内海神色自若,轻轻耸肩回答。
「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教授』突然自英国消失,八成是前往日本——搜集情
报可不是英国的专利。我们讨论过各种状况,认为你搭乘这艘船的机率最高,所以我才会在此恭候大驾。」
「但是……那应该不可能。他们明明告诉我没问题……保证我的身份绝不会曝光……就算是老友和家人也认不出来。然而……究竟是为什么……」
「噢,你指的是外貌吧?」
内海耸耸肩,慢条斯理地反问。
「的确,相较于我看过的照片,你的模样差距甚大。不仅仅是发色、发型或留小胡子之类的变装,眼睛、鼻子与嘴唇的形状也不一样。还有,那个有凹痕的扈斗下巴。伤脑筋,我不得不向英国的整形医疗技术致敬。想想真讽刺,许多人在上次的欧洲大战中失去身体的一部分,于是包括义手与义足,整形医疗有长足的进步。话说回来,连颚骨都动刀相当不容易吧?为了改变音质,还做声带手术?哎呀呀,实在辛苦。身高多了三公分,是穿内增高鞋?我唯一好奇的,是瞳眸的颜色——」
他眯起眼,凑近马克劳德的脸孔。
「原来如此。为了掩饰醒目的绿眼珠,戴上超薄的褐色隐形眼镜吗?英国秘密谍报机关费不少工夫。外貌经过大翻修,乍看的确认不出来。如你所言,哪怕是多年老友或家人,恐怕也认不出来。」
「可是,你一眼就识破。」
马克劳德像剧烈咳嗽般,不停追问。
「虽然搭同一艘船,但启程后我几乎都待在房间,今天应该是头一次遇见你。既然如此,为什么?老友与家人应该都认不出我,为什么你能看穿?」
「请别误会。外貌的变化,反而会迷惑熟知你过去的人。」
内海耸肩继续道。
「我不认识过去的你。我拿到的,是关于你的详细情报——单就外貌来说,我只看过一次你的照片,并且和其他文件一样,立刻被收回。照片这种东西,原本就会因拍摄手法的不同,影响拍摄对象呈现的面貌。因此,我受到的训练就是与其相信照片,不如针对情报做综合判断——」
他直视马克劳德,莞尔一笑。
「比方,英国谍报机关雇用的密码专家『教授』有个毛病,看到未完成的填字游戏就会忍不住手痒。」
马克劳德失声惊呼。
放在无人空桌上,未完成的填字游戏。
原来那是陷阱?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习性或癖好。
愈是拥有特殊技艺、能力或感觉异常敏锐的人,愈会受到某方面的刺激影响,表现出特殊反应。马克劳德的情况,就是对未完成的填字游戏特别执着。
这是为了在大批人群中锁定马克劳德,引他上钩,不动声色精心布下的陷阱。不过——
马克劳德眯起眼。
即使如此,还是可能认错人。说不定会是毫不相干的人,对未完成的填字游戏产生反应……
填字游戏本身是试纸?题目暗藏着关键字?内海是依据对方看到那些字眼的反应确认?玩填字游戏时,自己究竟不经意说出什么……?
仿佛看透慌张的马克劳德想法,内海吃吃笑道:
「其实,马克劳德先生,从远处瞧见你的瞬间,我就认出是你。填字游戏只是希望你放松,才邀你一起玩。请放心。」
马克劳德咬着唇,最后,又回到起先的疑问。
「你怎么晓得是我?我们从未见过面,为何你一眼就知道是我?」
「因为耳朵的形状。」
内海坦然自若地回答。
「耳朵?」
「耳朵就像指纹一样,每个人都有特定的形状。我看到的照片上,凑巧清楚拍出你的耳朵。我记得那个形状。」
太荒谬了……
马克劳德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只凭着一张瞄过一眼的照片。想必那是偷拍的照片,画质不会太清晰。然而,内海不仅正确记住照片上的耳朵形状,还根据这一点迅速认出特定人物?现实中真的办得到吗?
首先,内海刚才说「照片和其他文件一样立刻收回」。不管是照片也好,其他情报也罢,拿到文件的当下就烙印在脑海,怎么可能……但是,难不成——
记忆一隅灵光闪现。
这么一提,以前听过奇妙的传闻。
数年前,日本陆军内部成立秘密谍报机关。
据说,该机关仿佛是故意嘲笑日本陆军对正统军人的尊崇,招募的全是以优异成绩自一般大学毕业的非军方人士。
D机关。
日本陆军内部半带着厌恶与畏惧如此称呼。
马克劳德就是联想起「D机关」甄选测验的传闻。
一名接受测验的人,被问到从进入建筑物行至考场的步数,及上楼的楼梯阶数。另一名考生,必须回答太平洋某个小岛在世界地图上的位置,但地图已巧妙移除小岛。考生指出这点,对方又问摊开的地图下放着哪些物品。此外,还有让考生看几段无意义的文句,过一会儿后,要求考生倒背出来……
非常「特别」(UNIQUE)。
这是马克劳德听到传闻时,脑中首先浮现的感想。六个字母。
若是十个字母,就是「值得注目」(REMARKABLE)。
换成是填字游戏,想必是正确解答。
但是,难以相信现实中有人能通过那么另类的测验。就像「漂泊的荷兰人」(这也是填字游戏经常出现的单字),肯定是以讹传讹,过度夸大的传闻。当初他如此认为,但是——
要是真有那样「特别」,而且「值得注目」的甄选方式呢?
传闻还有下文。
正确回答进入建筑物后到考场为止的步数及楼梯阶数的考生,不等考官发问就自动说出途中经过的走廊有几扇窗户、是开是关,及玻璃有无破裂。
被问到地图下有哪些物品的考生,不仅准确答出墨水瓶、书、茶杯、两支笔、火柴、烟灰缸等十项物品,连书背上的书名,乃至烟蒂出自哪种牌子的香烟都巨细靡遗地描述。面对倒背无意义文句的要求,该名考生也一字不漏地完成。
轻易通过奇妙测验的十几人,都是逸脱常轨的异能者。历经各种挑战精神与肉体极限的训练,他们成为D机关的谍报员,目前以上级指派的假身份、履历、姓名潜伏世界各地,执行任务——
马克劳德缓缓抬起头,瞥向邻座的内海侧脸。
在亚洲人中,内海的轮廓算是很深。约莫二十五岁。五官端正,看起来颇有气质。肌肤雪白细腻,说是女人也不会有人怀疑。
内海压根不像要与敌国间谍正面对决,心情极佳地哼着歌——
马克劳德认命闭上眼。
顿时,他再也想不起坐在旁边的内海长什么样子。印象会如此淡薄,应该是对方刻意的吧。内海这个姓氏,八成也是捏造的……
此刻已无庸置疑。
内海——不,自称「内海」、来历不明的青年,是日本陆军内部设立的异质秘密谍报机关送来的间谍。那么,挂名英国秘密谍报机关,只是密码专家的马克劳德自然不是对手。
「真是不可思议。」
内海望着水平线的彼方,悠哉地开口。
「待在海上一久,不觉得两国之间的战争益发显得荒谬可笑?尤其像这次遇上暴风雨,船如树叶任由大自然摆布之际,我不禁想着人类为何非得互相斗争、自相残杀不可,愈深思愈无法理解。不管你是什么国籍,搭乘同一艘船的人就是命运共同体。」
内海说着,莞尔一笑。
但是,马克劳德似乎连话都不会说了,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请别误会。」
内海微微耸肩,摊开双手表明毫无敌意。
「我无意伤害你。正好相反,『教授』,我是来帮助你的。」
相反?
日本的间谍,来帮助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马克劳德哑声询问,脑海倏地浮现另一则奇妙的传闻。
不能自杀,不能杀人。
这是D机关谍报员的首要戒律。
以歼灭、自决为原则的日本陆军,绝不可能出现这种方针。D机关订定否定其存在意义的行动规范,公然唱反调,不难想象会如何遭到忌恨与排挤。据说,创立及统领D机关的,是一个被称为「魔王」的男人,记得名叫——
「我的上司有话转告。」
内海像要打断马克劳德的思绪,凑近低语。
「那边已安排妥当。一抵达横滨,日本宪警就会登船逮捕你,建议最好在夏威夷下船。」
内海径自说完,又靠回椅背。
马克劳德眯起眼,打量俊秀的内海故作正经的表情。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马克劳德暗自嘀咕。
枉费他辛苦变装,还是被日本间谍内海识破身份。但是,对方想必事先得知他会易容变装,搭船前往日本。问题在于,日方怎会获得这种情报。换句话说——
马克劳德咬着唇,死心似地摇摇头,直视内海道:
「你上司转告的话,我确实
收到了。我……唔,虽然遗憾,决定改变行程在夏威夷下船。」
「好主意,这肯定会是愉快的假期。」
内海微笑点头,马克劳德微微抬手继续道:
「还有,请原谅我刚才的行为。我以为……是刻耳柏洛斯。」
刻耳柏洛斯?
内海微微蹙眉。
「没什么,当我没说。」
马克劳德耸耸肩。
此时,聚在甲板上的人群中,再度响起尖叫。
「有船!军舰在靠近!」
有「和平之海」之称的夏威夷近海,居然出现军舰?怎么可能……
内海与马克劳德同时自椅子起身。
越过指指点点的人群,往海面望去,只见前方出现的渺小船影,乘风破浪朝「朱鹭丸」笔直接近。
转眼间,漆成灰色的船身愈来愈大。
那艘船的前后方,各有两座三连装的炮塔。
「是日本军舰!」
「一定是担心『朱鹭丸』遭遇暴风雨,特地来迎接的。」
日本船客之间,响起兴奋的谈论声。
军舰行进的路径略微转斜,众人才看清船尾飘扬的军舰旗帜。
「不对,那不是日本军舰的旗帜!」
甲板上传来近似悲鸣的惊呼。
「是哪里的船?该不会是……」
「天啊,怎会这样。」
身旁的年轻外国船客,以德语喘息般低喃。
「那是……」
光天化日下,英国军舰的刺眼探照灯投向「朱鹭丸」,后方的炮塔突然朝天发射一枚空炮。
5
「朱鹭丸」的甲板上仿佛时间冻结般鸦雀无声,下一秒便充斥着女性船客的尖叫。
享受着进港前安宁时光的旅客,旋即如小蜘蛛四散逃开。只剩穿制服的船员,及内海与马克劳德等几名男性船客。原一等船副神情十分紧张。
在留守众人的屏息注视下,英国军舰的船桅缓缓升起旗子。
L旗。
那是代表「立刻停船」的旗号。
甲板上的男人们陷入沉默,不约而同仰望鉴桥。
汤浅船长想必正抓着望远镜,紧盯英国军舰的动向。
收到停船命令时,国际法规定禁止使用无线电。无线电必定会遭到截听,即使讯息内容加密,也没办法掩饰使用过的事实。
别说是母国日本,就算是对近海的日本海军,也不能以无线电请求援助。若执意用无线电,视同「遭受炮击也不会有怨言」。
现下只能完全仰赖船长的判断。
汤浅船长的决定,或许会导致英国军舰瞄准「朱鹭丸」的炮塔,发射实弹……
「朱鹭丸」四座柴油引擎低微的——以往几乎不会发觉的震动,让众人重新意识到危险的逼近。
忽然间,引擎震动声消失。
出航以来,像空气般理所当然存在的引擎声消失,奇异的安静降临。
引擎停止运转。
汤浅船长做出苦涩的抉择。
确认引擎停止运转后,英国军舰的船桅挂出别的旗子。
D/L/1旗。
——我方将派出小艇。
英国军舰改变方向,与静止的朱鹭丸平行。移动期间,前后各二座炮塔始终对准「朱鹭丸」的舰桥。
此时,可清楚看见英国水兵忙着准备放下小艇。
两船的距离近到舷侧几乎相接。
要是对方发射炮弹,舰桥根本不堪一击……
不可能逃跑。
不管有何企图,来自英国军舰的「不速之客」,迟早会登上「朱鹭丸」。
「哎呀,真是惊人。」
站在内海身旁的马克劳德,微微吐出一口气,摇头道。
「这正是所谓的天有不测风云。」
内海瞄马克劳德一眼,狐疑地皱眉。
英国军舰的出现,似乎也在马克劳德的意料之外。
「你们日本谚语怎么形容这种情况?砧板上的鱼肉?」
马克劳德如此放话,浮现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得意神色。
「看来现在只能耐心等待。那么,留在这种地方也没用,回座位继续吧。」
继续?
内海默默以眼神反问。
「你怎么能忘了呢。」
马克劳德戏谑应道。
「填字游戏还没完成。趁他们上船前,赶紧完成吧。」
「剩下哪里没填?」
如同先前,马克劳德在右舷甲板的椅子坐下,摊开尚未完成的填字游戏,兴冲冲地搓着手嘟囔。
「啊,是这里,这里。提示是『伏特加与番茄』。十个空格,第三个字与第四个字都是『O』。你晓得是什么字吗?」
他询问坐在对面的内海。
「……BLOODYMARY(血腥玛丽)。」
「英国女王吗?果然是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
马克劳德一笔一画悉心填入字母,满足地低喃。
「话说,这下情势逆转了。一旦我表明身份,英军会不容分辩地逮捕你。」
「谈不上逆转吧。」
内海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们为何要上这艘船?结果得视其目的而定。首先,想逮捕我,你必须先公开自己的身份……算是不分胜负吧。」
「你可别小看我。」
马克劳德填完空格,抬头冷笑道:
「以你的本事,应该早就察觉。英国军舰的目标,是『朱鹭丸』上的德国船客。之前英国已向日本政府发函『请勿让德国的技术人员、征兵适龄者,及涉嫌从事宣传谋略活动者乘船』。换句话说,至少符合这些条件的德国船客,被英军逮捕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中立国日本的客船遭到英国军舰临检,日本的友好国德国的船客被成批带走。消息传回去,日本国内的反英派肯定会闹事。等『朱鹭丸』进入横滨港,大概已闹得鸡飞狗跳。只要没有你,我随便使个法子都能瞒过日本宪警的眼睛,趁乱入境很简单。至于藏身的方法,早就安排妥当。我也有自尊,不会任凭你们摆布。入境躲起来之后的事——哎,到时我再想办法。」
内海默默皱眉。的确,马克劳德的论调并没有错。不过——
「剩下的空格是……不,等等,这是……」
马克劳德的视线停在接近完成的填字游戏某处。忽然,他脸色一变,皱着脸将笔一扔。
「唉,有时也会遇到这种情况。」
他苦涩地咕哝,搞不清是针对什么的感想。
马克劳德起身,取过留在桌上、冰块已溶化的杯子,朝内海举高,以日语说:
「内海,莎哟娜拉。干杯!」
内海面无表情,举起自己那同样冰块已溶化的杯子。就在这时——
发生不寻常的状况。
喝光饮料的马克劳德,愕然睁大双眼。
不,不只是眼睛。马克劳德仿佛想叫喊似地张大嘴巴,又默默闭上。他愤恨地瞪着内海,咬紧臼齿,眼球像是随时会蹦出来。
微启的唇间,断续挤出只字片语。
「你……果然……刻耳柏……」
后面的话听不清楚。
唇角冒出的不再是话语,而是血沫。下一瞬间,马克劳德犹如牵线木偶,颓然瘫在椅子上。
注37:波美拉尼亚的波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