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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缤纷的人体,裸露的性器官。
或是彷佛拥有生命般舞动的无数线条、圆圈与文字。
或是细致精密重现了交通工具和街景的老电影海报。
在美术馆一间只打着单调灯光、甚至感觉不到想营造展示会场气氛意图的房间里,我的内心充满了震撼。欣赏名留青史的画家的作品时都不一定会觉得感动了,但目前陈列在我眼前的这几幅「作品」,若从不同角度来看甚至会觉得它们只是涂鸦或消遣下的产物,却全都在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并发出彷佛能让皮肤底下的体内深处也发抖似的叫喊。
只有没受过艺术训练的人才能孕育的未经琢磨的艺术。完全不懂得取巧的表现技术,却还是无法克制表现欲望的人们以灵魂传达要求──这就是原生艺术。
当我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填满画纸的、一大群以原子笔描绘的小人时,那种感觉突然造访了我。就跟水倒进玻璃杯一样,双眼看到的世界逐渐模糊,失去轮廓。艺术变成这个生命唯一关注的事情,支配了意识,看不见除此之外的东西。
──我听见了声音、向我询问的声音。
「妳看得见在妳心中的艺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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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凛!」
我听到村治透的声音,便在已经过了盛开期的樱花树旁停下来,转头看向后方。
明明已经快进入四月下旬,东京却冷得好像冬天又回来了。我穿着收进壁橱两周后又拿出来的大衣,两手插进口袋,走向我经常去上课的美术大学的校园时,总觉得今天连各处景观树上的嫩叶看起来都有些暗沉,没那么翠绿。
在当天课程全部结束的黄昏时刻,我正打算前往画室。学校在校内替各科系分别设置了专用房间,让学生自由使用以满足制作作业等需求,我就读的油画系将它称为画室。
「你不要那么大声好不好,很丢脸耶。」
即使我责备朝我跑过来的村治,他还是毫不退缩地对我露出笑容。
「妳现在要去画室对吧?我想跟妳一起去。」
他留着染成茶色的短发,身穿米色双排扣大衣再搭配花呢格纹围巾,像极了随处可见的大学生,乍看之下感觉不出是个想成为艺术家的人。但他其实跟我一样都是这间大学油画系的学生──也是我的前男友。
光阴似箭,自从我离开老家神户进入位于东京的这所美术大学就读,已经整整两年了。印象中变成我同学的村治几乎是一入学就主动靠近我,原本是因为他说希望能跟我交往,我才满足他的希望的,结果交往一年后反而是他主动提议分手。后来我们基于种种因素和好了,但他明明没有要求复合,却像是到现在还把我当成女朋友似地一直在我身边打转。
「对了,妳差不多该决定要画什么了吧?」
当我们一并肩,村治便这么问道。他指的是本校所有油画系学生都要参加的校内比赛。因为会邀请校外人士担任评审,在业界算是有些影响力的比赛,入选的话,作品不止会在校内展示一整年,也能成为在业界打响名号的契机,是一项会大大影响成绩和将来发展的重要活动。
「不,我还在烦恼。」
我一摇头,村治便露出明显不悦的表情。
「喂喂,快点决定啦,要是来不及了我可不管妳喔。」
距离下个月中的截止日剩下不到一个月了。尺寸和画风会影响作画时间,但就算如此,一个月的期限也绝对不算充裕,若考虑到必须一边兼顾平常的学生生活一边作画,那正如村治所言,情况甚至能用刻不容缓来形容。实际上我也听说有学生早已画好数幅比赛用的作品。而我在这种时候却连要画什么都还没决定。
我并不是不焦急。因此我不自觉地把这件事造成的焦虑情绪发泄在一旁的村治身上。
「我昨天不是说过了吗?因为你的关系,我现在更烦恼了。」
「妳不要用这么冷淡的眼神看我嘛。」
村治耸了耸肩。现在的情况就算他说我冷淡我也无从辩驳,但我其实觉得自己的眼神跟平常没两样。连我心情好的时候都经常有人以为我在生气,因而被吓到,我的表情似乎不太讨人喜欢。
我们两人无精打采地走着,两名女学生一边发出笑声、一边踩着轻盈的脚步超越我们。村治以目光追着她们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看来凛妳的低潮情况挺严重的呢。」
我想起了去年夏天因我的私事而引起的某件骚动。现在想起来连我自己也觉得很傻眼,竟然做了这种蠢事,但就结果来说,周遭的环境也因此获得了相当大的改善。不仅和之前一直处不好的母亲变得关系融洽,家里也愿意提供我生活费了,可以不用再像之前那样为了生活而不得不排满打工,既然如此,照理来说我应该能够完全专注于美术大学学生应尽的本分,也就是创作活动才对。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时开始,我就完全画不出能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从年幼时就一直跟随着我,如炭火般持续燃烧的、「忍不住想画画」的冲动和本能,简直就像完全碳化一样毫无动静。
只看技术面的话,我有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一名学生,事实上在那之后我的成绩也一直都很好。只是每次在制作要交出去打成绩的作业时,那种好像为了应付眼前功课而以取巧的方式作画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但如果问我是不是有其他想画的东西,我又回答不出个所以然。
当初我不顾母亲反对硬是进入美术大学就读,能毫无顾虑地沉浸在艺术中让我快乐得不得了,也因此才能忍受苦哈哈的生活,拚命地挤出时间和金钱,认真地创作作品。当时的我不知道跑去哪里,都超过半年了还不肯回来。这种焦虑感最后终于到达极限,我连以不上不下的心态准备比赛作品的动力都没有,什么也不画,束手旁观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低潮喔……说不定只是江郎才尽了。」
走进画室所在的五号馆时,我不禁吐出了自我厌恶的话。村治应该不至于没听见,但他却不知道是想回答、还是想无视我的话似地说:
「不过我觉得和我这种人比起来,凛已经算是很有才华了耶。该说是有种艺术家气质吗……不,也有可能是因为这样才会如此烦恼吧。」
我变成这样子之后,村治便暂时放下自己的事情,为了让我找回热情而反复进行类似治疗的测试。我很感谢他,也对自己无法响应他感到抱歉。但很可惜的,目前他尝试的方法都没有奏效的迹象,最近我甚至会忍不住想,干脆让他放弃我,这样就不会觉得心痛了。
「别把我说得这么好,而且,村治你自己也画得很不错啊。」
因为讨厌被同情,我说了毫无意义的话。村治的脸上却浮现了显而易见的失望。因为曾经是情侣关系,在某些情况下他比我自己更明白满田凛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仅知道我对他的画有什么评价,也知道我绝对不会在谈论艺术的时候说出讨好人的客套话。现在的我却说出了违心之言,他认为我好像真的变得不太对劲了,才会显得相当失望。
扶着扶手爬上楼梯时,我们之间弥漫着不自在的沉默。我们抵达位于二楼的画室,打开门后,已经有数名学生在里面,正在绘制应该是要用来参加比赛的油画。他们看都不看刚踏进画室的我们,以前我会觉得那是比附近林立的大楼更无法打动我的情景,但现在却感觉他们是在展现我没有的东西,让我相当痛苦。
我忍住想逃走的心情,只挑选没有阳光的阴影处行走,穿过画架和椅子之间的空隙,走向放在画室最深处的柜子。占满整片墙壁的木柜跟置物柜很像,让学生可以暂时存放画具等物品,一格柜子的尺寸差不多比一般的投币置物柜还要大上一圈。不过,以有近百年历史自豪的本科系,建筑物和设备都逐渐老旧损坏,这间画室当然也不例外,柜子各处都有些小毛病,显得有些凄凉。就连因为没有人抱怨,我得以一直占用的、靠近正中央的柜子也有一样的情况,和上面柜子相连的木板上破了个一百圆硬币大小的洞。
听说以前连柜子的门都没办法上锁,但因为放在里面的画具老是被偷,而画具对学生来说是无法删减的经济负担,所以现在上面设置了可以用南京锁上锁的金属零件。我使用系在手机上代替吊饰的钥匙打开南京锁,从柜子里取出素描本,不肯死心地翻开那张已经不知道看过几百次的素描。
紧接着,我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
「咦?」
原本好像连我的存在都没注意到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我。村治显得有些慌张,靠到我身旁说道:
「妳不要那么大声好不好,这样很丢脸耶。」
「哪有可能因为这样就害你丢脸啊……别说了,快看这个。有人在我的素描上涂鸦。」
我把素描本递给村治,他明明没有近视,却猛
然把脸凑近素描本,看了一下子后就恢复原本的姿势,一边审视柜子、一边说道:
「可是,昨天妳锁上柜子的时候上面还没有涂鸦吧?从那时到现在的这段期间,能打开这个柜子的就只有手上有钥匙的妳不是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终于察觉到柜子锁上之后,除了我之外的人的确连碰都碰不到这本素描本,更不可能在上面涂鸦或做其他事情。
「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素描上会出现这种涂鸦呢?」
我看着在素描本上这幅毫无疑问是我所画的溪流风景素描里奔放游走的涂鸦──如原生艺术般用原子笔画的许多小人,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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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发现「小人」前一天的傍晚发生的事。
我在画室里把素描本摊开放在画架上,坐在跟木箱一样的椅子上与自己的素描面对面。
我曾经画了一幅风景画素描想用来参加比赛。为了决定主题烦恼很久,最后因为挑学校附近的景点的话还可以重画,感觉没办法认真,特地跑到了奥多摩。之所以选择有流水的风景,只是因为觉得水流动的瞬间很美,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我当时也在期待它能成为一个契机,让我体内流出什么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吧。
笼罩在一片春意中的河滩空气清新又宜人,我在没遇到任何烦恼的情况下结束了素描。因为对结果相当满意,在摇摇晃晃的回程电车上想到如此一来应该就能专心制作比赛要用的作品,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暌违许久的创作手感让我松一口气,满脑子都想着之后要按照素描的构图把油画画好。
结果,隔天到了大学,我一打开素描本,却发现作画时觉得手感很好的素描,怎么看都只是一幅完全无法打动人心的老套风景画。我已经搞不懂付出了昂贵代价学习专业知识,至少人生中有一段时期奉献给油画的自己所画的作品,和只是因为兴趣或打发时间才写生的人画出来的东西有什么差别了。
我自己也知道这样子很不妙。曾经觉得很满意的作品,隔天再看就显得黯然失色,这种事情从来没发生过。这是不可能的,我的确画了一幅很棒的素描,我如此说服自己,仔细端详着素描本,试着改善构图,却完全无法产生共鸣。话虽如此,因为我记得自己曾经稍微觉得这张素描画得很好,想要信赖那种感觉,又担心要是现在松手的话,那种感觉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也没有心情画新的画──就这样,我已经把素描放在面前,反复地直视它或撇开视线超过一个星期了,今天也一样,只有空虚的时间不断流逝。
「妳在干么啊,凛?眉头的皱纹这么深。」
当我正在发呆时,村治呼唤了我。我进入画室时他应该还没到,看样子是趁我没察觉时走进来,然后就一直站在我旁边。
「我完全没办法做决定,要参加比赛的图究竟该画什么好呢?」
因为村治有事没事就会问我作画的情况怎么样,不是只限于这场比赛而已,所以我把这次遇到的迷惘也全都向他坦白了。他好像对我过这么久还是没进展的样子很着急,开口催促我:
「妳一直这样跟素描大眼瞪小眼也没用啊。这又不是说一句『因为画不出来所以不画』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被村治说教让我有点不爽,但他说的完全没错。没有灵感的时候不管怎么努力都生不出任何东西,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创作活动。但是,如果想走这条路的话,如果不想停留在只为了自我满足,而是为了追求别人的评价,或是被证明有价值才创造作品的话,至少要做到能响应对方的需求,或是具备在期限内完成作品的能力,这是毋庸置疑的。具备这些能力又能靠画画为生的人真的是凤毛麟角──更别说是只靠自己的本能就可以获得满意的评价或回报的人了,我甚至怀疑这种人是不是真的存在于世上。
换句话说,连比赛的期限都无法遵守的人终究是不适合这条路的。我很清楚。但是,被村治说中最大的痛处,让我已经无法再克制丑恶的情感涌上心头了。我装出根本没有压抑情绪的样子,告诉了村治非常残酷的事情。
「其实我之前一度已经快决定好了,打算还是用这张素描去发挥。」
「那就照妳的想法去做不就好了吗?我觉得这张不错啊。」
「可是我办不到。自从去了原生艺术展之后,我就开始觉得这种素描怎么样都无法画出我要的感觉。」
说真的,村治这个男人实在很单纯。只要看他的脸就能轻易得知他的想法,要诱导他的情绪易如反掌。当时他的表情也像颜料掉在调色盘上一样,完全反应了我的恶意。
「怎么会这样……我是基于好意才跟妳说有原生艺术展的耶。」
看到村治的眉毛垂成八字形,我立刻就后悔自己说了让他难过的话。但我和村治相反,不会把情绪表现在态度上。我没办法老实地道歉,也没办法撤回前言,只能默默地听他说着有点像借口的话。
「我只是想说或许能让妳转换一下情绪才跟妳讲的,就是接收一点刺激的意思。
因为我知道凛妳在基本技巧等方面总是一丝不苟,也很重视这些,所以才觉得妳的基本概念应该不会因为看了那种类型的艺术就被动摇。」
我之所以在数天前去看东京都内的美术馆举办的原生艺术展,是因为村治先去看过后好像很感动,不停地跟我说「凛也去看一下比较好喔」的关系。老实说,就连他跟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我还是对这场展览没什么兴趣。不对,如果时间稍微错开的话,就算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也只会掠过我心头而已,不会带给我那么大的冲击吧。
原生艺术(Art Brut)是法国画家尚‧ 杜布菲在一九四五年左右提倡的概念,原本指的是没有学习过艺术的人所创作的艺术。也有人狭义地用它来称呼智能障碍者或精神病患所创作的艺术作品,但这可以说是错误的用法,区别原生艺术的方法纯粹是以有没有接受过训练为依据。因此,只要是没受过艺术教育的人,全都怀有创造出原生艺术的可能性,以实际情况来说,在原生艺术展上展示的作品,就有好几幅可能是身心健康的人所创作的。这个字翻译成英文后是「Outsider Art」,但我还是比较喜欢用含有「未经琢磨的艺术」的意思的Art Brut 来称呼。
因为比赛的关系而心生迷惘是事实,我最后还是听村治的话去看原生艺术展。结果看完之后我更加迷惘了。既然已经接受过完整的教育,我就不可能创作出原生艺术,但是我在到达活用知识和技术「作画」的阶段的更早更早之前所感受到的名为源头的渴望,应该和原生艺术的艺术家没有任何差别才对。现在的我究竟有没有这种渴望呢?──不管我在体内怎么寻找,都完全看不到这种渴望。
村治慌张地解释一阵子之后就闭上嘴巴,我也觉得无法再继续待下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村治问我要去哪里,我看也不看地回答:
「我去散步啦。只是想散散心,待会就回来。」
我才想问你呢,你可以专心画你自己的作品吗?但我终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我离开画室,走下楼梯,离开了五号馆。雕刻系的工作室在旁边的四号馆里。从窗外望向室内,可以看见男学生额头上挂着汗珠,正在把石头刻成人像。三号馆则是有一群影像系的学生正一边用大屏幕播放动画影片,一边进行编辑作业。会学习舞台效果等技巧的空间设计系的专用房间也在三号馆,低矮的舞台表面笼罩着一片白雾,跟正式的舞台没两样。
本校所有的科系录取率都在百分之二十左右,绝对不是抱负较低的人能轻易通过的门坎。即使通过包含术科在内的严苛考试的学生程度有所不同,但在刚入学的时候应该全都梦想着能成为广义上的艺术家,靠自己的才能谋生才对。
但是这些学生大多在毕业后选择与自己学习的东西没什么关系的职业,也逐渐不再从事符合艺术定义的活动。像是发现自己缺乏才能、被无法以此为生的现实打垮,或是找到了完全不同的目标等等,各式各样的放弃理由都有,并未走上这无数的岔路,最后仍旧成为大家眼中的艺术家的人,在一个学年的一千名学生中究竟有几人呢?如果是念设计或影像也就算了,油画是在职场上最没有机会发挥所学的科系之一,在这种现况下,我甚至怀疑自己除了成为美术老师之外还能做什么。
我已经大学三年级了。不得不决定毕业后出路的时期就快来临,我也知道有很多同学已经带着公文包在努力参加就职活动了。我不能在这种时候因为区区学校内的比赛就停滞不前。
我远离学生工作室所在的建筑物,整整走了一小时,当我回到画室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村治正在与他已经完成约七成的油画奋斗,但我一拿起一直摊开来放着的素描本,他便开口问我是不是要回去了。
「嗯,今天已经没
有心情决定任何事了。」
「那我们一起回家吧。我今天要做的事情也告一段落了。」
村治不等我回答,自顾自收拾起画布和画具。我不知道他是想安慰我、鼓励我还是想陪伴我,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想接受,却又无法拒绝。
我打开平常使用的南京锁,把素描本收进柜子时,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我看向窗外,一边低声说道:
「外面天气变得好冷喔。」
「我听天气预报说,从今晚到明天会跟寒冬一样冷。」
村治这么回答,把东西收进我的柜子往上数一格的柜子里。我们两人将柜子用南京锁锁上,并肩走出画室时,留下来的学生都毫不客气地看向我们,令人难以忍受。想也知道,我们在回家途中都没聊天,走在铺了柏油的路面上的我们简直就像一对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吹到连感情都冷却了的情侣。
──总之,我回到画室的时候,素描本正好就是摊开在那幅出问题的素描上,所以我不可能没发现有涂鸦。而且我的柜子也确实用南京锁锁着。因为柜子很老旧,构造也比较特殊,没办法轻易地拆解后又组装回去。此外,由于我把素描本放回柜子时是自己解开南京锁的,应该也无法使用把南京锁整个换掉的手法。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的素描上会出现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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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妳是希望我姊姊帮妳解开这个谜啰?」
隔着电话传来的切间美空的声音一如往常地开朗,实在很难想象她会接受我提出的麻烦要求。
美空学姊是我和村治参加的轻音乐社团的学姊。我们其实就读不同大学,她现在是一般大学的研究所学生。换句话说,我们参加的社团是由好几所大学的学生组成的,我一上大学就加入了,却不太与人互动,但不知道为什么,美空学姊一直很照顾我。我缺钱的时候她请我吃过好几次饭,也陪我商量和村治相处的问题。她既温柔又总是积极乐观,是我非常喜欢的学姊。
「是的,拜托妳了。我想,如果是妳姊姊的话,或许马上就能找出真相了。」
晚上,我自己在家里盘腿坐在扁平的枕头上跟美空学姊讲电话。那本素描本则摊开来放在旁边的矮桌上。我傍晚发现的小人现在还是聚在溪流周围玩耍。反正这只是涂鸦,我也不是很气自己的素描被毁。反倒因为这张素描不能用了而感觉心情比较舒坦。不过,找不到他们出现的理由还是让我觉得有些诡异。
「原来如此。因为我姊姊在各方面都帮得上忙嘛。」
听到美空学姊带有嘲讽的语气,我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却还是慌张地左右摇摇头。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哈哈哈,没关系、没关系。经历过那种事情后,会觉得我姊姊说不定有千里眼也是很正常的嘛。姊姊一定会很乐意协助妳的。」
去年夏天因我的私事而引起的骚动。因为和母亲处不好,又与村治分手,我便自己一个人跑到别的地方躲了起来。当时美空学姊和村治找到了我,所以事情没闹大,但后来看出隐藏在其中的内情,让整件事完美收场的不是别人,正是美空学姊的姊姊。根据美空学姊所言,她姊姊的头脑似乎非常优秀聪明。
所以当我萌生想知道小人出现的真相的念头时,最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就是美空学姊的姊姊。然后,我觉得既然都要问了,那还是愈快执行愈好,所以事情发生的当天我就打电话给美空学姊了。
「凛妳自己对这件事没有任何想法吗……那个,像是有什么头绪之类的。」
美空学姊问道。她的口气之所以听起来欲言又止,大概是因为猜测留下涂鸦的人对我有恶意吧。她这么担心我让我很不好意思,但除了村治之外,我在学校里并没有认识和我交情深到会怨恨我的人,所以一点头绪都没有。
「虽然自己说这种话不太好……但村治说或许是沉睡在我体内的艺术天分无意间觉醒了。换句话说,我有可能是下意识画出那些东西的。」
乍听之下会觉得这是很突兀的想法,但既然能打开柜子的人只有我,村治会做出这种推论也在所难免。不过,美空学姊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村治这个没用的家伙,又在胡说八道了。」
我苦笑起来。美空学姊虽然很疼我,却把村治视为眼中钉。不过,我自己是把这种态度解释成只是表面上如此,或者说是一种交流方式,跟母亲对青春期的儿子发牢骚差不多。
「唉,算了。我会帮妳问问,如果有什么发现再联络妳。」
「谢谢妳。」
「最近我也有各种事情要忙,或许时间会拖比较久,妳就耐心地等吧。」
美空学姊一说完,就打了个隔着电话都听得见的大呵欠。一问之下她说她已经迈入研究所学生生活的最后一年,现在每天都相当忙碌。或许身体是很疲倦,但精神方面反而过得非常充实,我从她的语气深深感受到了这一点。
我突然想问她一件事。
「美空学姊,妳有打算把目前在研究所学的东西活用在将来从事的工作上吗?」
结果美空学姊感觉得出来是在慎重思考似地停顿一下,答道:
「这个嘛,毕竟我是因此才去念研究所的啊。」
她好像想在毕业后考取证照,从事心理辅导的工作。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但却一直被我的意识忽略。原来如此,和我的情况不同,就活用所学的意思来说,这或许是个很好懂的案例。
美空学姊连我问这种问题的理由都精准地看穿了,所以接下来也不忘开口补充: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喔。念到研究所,工作却选择与主修学科毫无关联的人很常见,一点也不稀奇。所谓的『学以致用』也不是叫人只执着于学习到的知识和技术吧?」
执着。我是在执着于自己学到的东西吗?
「像是以对某个领域的了解为契机拓展自己的视野,或是在学习中得知自己的能力和特质,不都算是活用的一种吗?甚至连在新领域累积的经验反而让自己所学的东西运用得更熟练的情况也有可能发生啊。」
美空学姊说的话是对的。我的脑袋明明这么想,内心却无法轻易认同。我感觉得出来她是打从心底在替我打气,但现在的我却无论如何都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只是一时的安慰。
我跟她说抱歉一直给她添麻烦,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还在介意村治所说的话。我在原生艺术展看到的小人和素描上出现的小人很类似,我不觉得这只是单纯的偶然。虽然没有记忆,但如果那是自己画的,就能够解释两者的相似与柜子的南京锁的问题,在今天傍晚之前也有很多机会可以付诸行动。而且,我回想起那种周遭世界的轮廓变得模糊的感觉后,开始觉得要是那种情况愈来愈严重的话,说不定连记忆缺失都有可能发生。
我把摊开的素描本放在自己家里也有的画架上,在用来代替椅子的纸箱上坐下,定睛凝视着素描上的小人,结果我周遭的环境开始模糊,除了放在正前方的素描之外什么都看不见。我是想在自己心中再次孕育出那些小人吗?
我又听到那个询问声了。
「妳看得见妳的艺术了吗?」
──我的艺术?这些仿画的小人吗?又不是只要像这样望着他们,艺术就会自动诞生。
我的视野瞬间恢复清晰,那种感觉也消失了。什么也孕育不出来,让我对自己相当不耐,便粗暴地将画架连同素描本推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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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懂事起,我就很喜欢绘画。
无论是单纯欣赏还是动手画都让我相当着迷,我站在画前时,周遭的世界经常会变得模糊,从我的意识中消失。好几次因为这样而倒大楣,我甚至曾经买了画册之后没办法忍到回家再看,边走边欣赏,结果被汽车的喇叭声吓到,摔进路旁的水沟里。也会因为以同一个姿势长时间作画太久,导致膝盖上出现瘀痕。明明自己事后都会后悔,但只要一思考起有关绘画的事情,最后还是会把其他事情抛在脑后,重复犯下类似的错误。
母亲似乎不太喜欢我这种危险的嗜好。每次我又做了什么好事时,母亲都会这么说──妳这样子身上老是有新的伤,不是会让人觉得我好像总是在责打妳吗?
因此一度和父母有些争执,但当实现心愿进入美术大学就读时,我真的很开心。能够以身为美术大学学生这个正当理由,每天都只想着自己喜欢的绘画。至少在四年间我保证可以过这种生活。我只要一想象、一体会到这点,身体就因为喜悦而颤抖。
在两年前的四月,开学典礼的那一天。油画系的学生按照名字顺序分为三个班级,我是C班。那天晚上,在同样是C班的二年级学长姊安排下,举办了让新生们彼此更熟悉的班级交流会,因为有大约八成的学
生出席,我也参加了。我不擅长融入团体,但也没有孤僻到会刻意疏远其他人。在续摊去卡拉OK时,如果有人把麦克风给我,我也会选不会冷场的曲子来唱。
「妳唱得很不错耶。我忍不住听到出神了。」
我把麦克风传给其他女学生时,突然有个男学生故作亲昵地向我搭话。我回了句无伤大雅的「谢谢」,他好像因为明明未成年却喝了不常喝的酒,脸上带着红晕,又继续对我说:
「我有在玩吉他,想去这次轻音乐社的新生欢迎会瞧瞧,如果妳不介意的话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当时我原本以为他在讲客套话,就随便点了点头。后来他就跑去找其他学生,在聚会解散之前都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这就是我和村治透认识的经过。我的姓是满田10,所以他跟我同班。
隔天,学校要我们缴交作业。开学的前三个月,新生必须以一天一张的频率在素描本上画素描,然后全部统一交给学校。
早上我抵达有老师会来上课的教室,正把素描本从包包拿出来时,突然又有人叫住了我。
「满田同学,妳有带作业吗?我们互相交换看一下嘛。」
是村治。他的态度像是不过才交谈一次,却已经认为我是他好友。明明还有很多空位,却特地选我旁边的位子坐。
和现在比起来应该很拙劣,但当时对自己的绘画技术还算有自信的我并未拒绝村治的提议。我打开交换来的素描本,发现村治的素描不算差,但也说不出什么过人之处。相较之下,村治则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的素描。他把素描本还给我之后,态度就截然不同,话变得很少,也转过头不再看我。
到了隔天,村治又开始邀请我去参观社团。因为他实在太烦人了,我只好以只去一次为条件答应他,结果竟碰上社团所举办的活动,还不容分说地要我在社员面前献唱一首歌,当那首歌结束后,连美空学姊都很欣赏我,让我陷入了无法开口说不加入社团的局面。后来我在参加社团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与村治愈走愈近,最后便答应他的追求,发展成男女朋友的关系。
话虽如此,即便我觉得现在稍微好一点了,但刚上大学的我真的是不讨人喜欢到连自己都感觉得出来。因为低头画图时会挡到,所以总是留着一头超级短发,衣服顶多也就是牛仔裤加连帽上衣而已,甚至有些轻视穿着奇特服装来突显自己品味的其他学生。因为对自己的绘画技术有自信,我一直觉得没有必要藉由吸引他人目光这种无聊举动来虚张声势。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
即便如此,村治还是说他喜欢我。他明明既开朗又善于交际,连与第一次见面的人都能马上打成一片,在学校、社团或打工的地方也有许多女性朋友。我想,应该是因为他对我绘画才能的尊敬与恋爱的情感混淆得很严重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也有自尊心的关系,他并不想明确表明这点,但从他的态度就能明显看出他对我的画心怀敬畏,而且憧憬在不知不觉间变成爱情的情况,在这世上也不算少见才对。
我想,对村治而言,和我这种既不可爱也不会主动取悦对方,就算对方做了让我高兴的事也不会兴奋欢呼的人交往,大概是得不到成就感也不会觉得幸福的吧。但是,至少我和村治在一起很开心,而且多亏他的关系,我也体会到了好几种以前并不知道的感情。
──所以,当他突然说要分手时,我大为震惊,也相当悲伤。当时他所说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那是距今正好一年前发生的事。当时我正忙着制作要参加去年的校内比赛的油画,无论清醒还是睡着都只想着作品的事情。我放着来我家玩的村治不管,面对竖立在摊开来的报纸上的画架,正在替画布上色时,村治便像是把滚到脚边的石头踢开般若无其事地低声嘟囔了一句话。
「我们分手吧。」
我停顿了一下,看向村治的脸,他好像也不太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话。
「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询问道。我觉得只能在这种时候挤出虚假笑容的自己很讽刺。
「对不起,刚才说的不算数。妳就当作没听到吧。」
虽然村治也想暂且收回自己说的话,但只要画笔一挥下去,画布就无法恢复颜色了。我沉默地摇摇头,他便像是放弃似地说了起来。
「我们已经交往一年了,但这段期间凛妳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我对吧?有好几次我都突然觉得妳对我的态度像是我这个人不存在似的。」
就像现在这样。村治没有真的说出口,但我感觉得到他是想这么说。当我专注于作画时,无论是周遭的世界或是身在其中的村治,都完全无法吸引我的目光。
「看到妳这样子,我在想,我是不是打扰到妳了呢?我会忍不住觉得,对凛来说,是不是我离开了会比较好?」
「才没那回事呢。我刚才只是想专心准备比赛而已。」
我如此反驳。结果,村治像是感到疼痛般垂下双眼,对我说道:
「那么,妳有办法画出我的肖像画吗?」
村治的肖像画……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我僵住了,村治不理会我,继续说道:
「妳有把我的脸好好记住,就算不看我的脸也画得出来吗?我们已经交往长达一年了耶。但是凛妳一定办不到吧。因为妳完全不肯正眼看我。」
这句话让我大受打击,觉得自己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而在那个瞬间,我就已经决定要接受与村治分手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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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空学姊喝了一口送到桌上的咖啡,呵呵笑道:
「喝起来还不错,但还是比不上我姊姊冲的咖啡。」
数天后的晚上九点多。把自己参加的社团当成行动根据地的美空学姊,和我一起来到了她就读的大学附近的某间咖啡店。虽然是连锁店,却采用把每张桌子围得像包厢一样的装潢,恰到好处地兼具了让人能轻易踏入及感到心情平静的气氛,所以很受包括学生在内的广大族群欢迎。
我和美空学姊面对面坐在一张四人座的桌子前。因为美空学姊说有话要告诉我,所以我是等她白天研究所的课程结束后才过来与她会合的。既然她不想用电话解决,而是特地找我出来说话,肯定跟之前那件事有关。
「我问过姊姊啰,她好像马上就搞懂了。」
美空学姊草草结束助跑般的闲聊,进入了正题。我点点头,催促她继续说。
「简单来说,关键在于那个小人的涂鸦是用原子笔画的。」
美空学姊说道,拔出了插在驼色的骑士外套上的原子笔。接着,她把店员放在桌上的纸账单拿到自己面前,突然在上面涂鸦起来。没多久,她就画好了五个小人。
「妳这么做不会出问题吗?」
我忍不住出声提醒,但美空学姊却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接着,她把原子笔上下颠倒,开始用顶端的部分摩擦账单上的小人。
紧接着,她把传单递给我,我看到原本在上面的小人已经消失了,但并未感到惊讶。
「是笔迹可以擦掉的原子笔吗?」
「什么嘛,妳知道啊?」美空学姊觉得有些无趣地说道。
「因为使用了温度升高就会变成无色的特殊墨水嘛。以原子笔顶端的橡皮去擦,线就会因为摩擦热而消失。」
「可是,素描上的涂鸦并没有消失,而是在我锁上柜子的时候出现了啊。」
我提出反驳后,美空学姊便将摊开的掌心面向我,做出了像是在说「别急、别急」的安抚手势。
「这种墨水的原理啊,其实是可逆反应喔。也就是说,只要把这张账单放进冷冻库之类的地方彻底冷却,刚才我画的小人就又会清晰地浮现了。」
我不知道它还有这种特性。因为要让消失的线条回来的话,只要重写一次就好了,所以我觉得需要用到这种功能的情况好像也不多。
「所以说,只要先把这个用原子笔画的小人擦掉,再让柜子里变得跟冷冻库一样冷……」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办到的。那天晚上的确很冷,但也没有冷到低于冰点,更别说是跟冷冻库一样了。」
如果事先在柜子里放入保冷剂之类的东西,或许有办法达到还算是冷却的效果。但是,要是在空间不大的柜子里放进陌生的物品,就算是我也会在放素描本的时候察觉到吧。
话虽如此,美空学姊的自信并未动摇。明明是转述姊姊的话,却说得好像是自己想出来的。
「没错没错,那天晚上的确很冷。所以凛妳才会没有把在打开柜子瞬间感觉到的寒意放在心上。」
我的确感到一股寒意,也将这点告诉了美空学姊。所以,那个时候柜子里就已经充满冰冷空气了吗?
「可是,当时我打
开柜子后,并没有在里面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美空学姊「啧啧啧」地挥了挥手指。
「不是里面,是上面啦。妳不是说过吗,因为柜子很老旧了,连和上面柜子相连的地方也破了洞。」
这项信息也是我告诉美空学姊的。原来如此,冷空气会由上往下流动,所以只要利用那个一百圆硬币大小的破洞,说不定真能冷却我所使用的柜子。但是,就算真的使用大量的保冷剂好了,有办法让柜子的温度下降那么多吗?把比洞还小的碎冰丢下去或许也是个办法,不过这么做的话,柜子里就会变得湿答答,留下很明显的痕迹吧。
美空学姊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便给了提示。
「妳说妳暂时离开画室去散步的时候,曾稍微看了一下其他科系的专用房间对吧?当时学习舞台效果的学生们把舞台弄得雾茫茫的。」
「是干冰吗?」我听了之后灵光一闪。
没错,美空学姊微笑着说道。保冷剂是能利用冷冻库冰冻起来的东西,所以顶多只能达到零下二十度,相较之下,干冰好像连升华的温度都有零下七十九度。就算是透过隔板上的破洞,也肯定能发挥足以冷却素描本的效果。
「都讲到这里了,接下来只要把所有线索串起来就行了吧──当天凛妳说要散步,离开了画室后,有个家伙,也就是犯人看见妳摊开来放着不管的素描,便想到了一个能让小人在只有凛画得出来的状况下出现的计谋。他先用这种可以擦掉的原子笔在妳的素描本上面画出小人,再把它擦掉。接着跑去当时正好在制造白雾效果的空间设计系的专用房间,跟那里的人要了干冰,放进紧邻妳的柜子上方的柜子里,再用书或什么东西把洞堵住。要是不这么做,凛打开柜子的时候柜子里就会充满干冰的烟,或许会因此而察觉到异状。」
美空学姊明明连事发现场都没看过,却说明得很清楚又容易理解,彷佛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
「接着,犯人亲眼确认返回画室的凛把素描本收进柜子里后,自己也装出要把画具等东西放进柜子里的样子,藉此把堵住洞的东西拿走。这样一来,不仅小人会因为一整晚的充分冷却而出现在素描本上,干冰也会完全融化,所以不会留下证据。顺便一提,当时画室里还有其他学生,所以没有人质疑犯人为何在凛的素描本涂鸦或把干冰放进柜子里实在很奇怪。我想犯人大概已经事先跟所有人解释过,让他们明白情况了吧。凛打算回家时感觉到的视线,应该是他们对这件事所表现出来的好奇吧。」
什么?连那些视线也有内情吗?我一直很单纯地以为那应该只是想嘲讽并肩离去的男女而已。当初是我毫无遗漏地叙述了详细经过,但美空学姊的姊姊敏锐到连那些细微的线索也没放过,把它们一一挑出来拼凑起事情全貌,让我再次深感佩服。
「……好啦。都讲到这里了,妳应该知道是谁做的吧。」
美空学姊像是觉得有些疲倦地转了转脖子后问道。那是当然的。犯人善于交际,能拜托画室里的所有人协助,并向其他科系的学生要干冰,但我根本不需要靠这项特征来判断。使用上面那格柜子的人是谁,我记得非常清楚。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呢?」
我转头对着左边的人问道。美空学姊的视线也移向了我的左侧。
「……我觉得自己非得做点什么不可。」
村治透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在我身旁缩着身子说道。
──把村治也一起带来。这是美空学姊找我出来时追加的要求。我在答应她的时候,就已经有预感可能是村治搞的鬼了。我向村治转达美空学姊的要求后,他并未拒绝与我同行,但在前往咖啡店的途中,他的侧脸可以看得出好像已经死心了。实际上美空学姊大概也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中,在小人之谜逐渐真相大白时,村治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非得做点什么不可?」
美空学姊歪着头问道,但村治仍旧只对着我说话。
「妳还记得吧,凛?妳正要离开画室去散步时,和我谈了什么。」
当然记得。我对他感到过意不去,也后悔自己说了那种话。正因为能够清楚回想起来,我才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建议凛去看的原生艺术似乎害凛更迷惘了。就连原本几乎已经确定要用来参加比赛的素描,她也说还是不要用了。这不管怎么看都是我害凛到现在还画不出比赛要用的作品吧?所以我才会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想办法让凛摆脱低潮期,把作品画完。」
村治又急又快地说个不停,我还是听不懂他想表达的意思。为什么让小人出现就能帮助我摆脱低潮期呢?不过,就算我无法理解其中的道理,也能够明白他是为了我才做出这么麻烦的事情。
正因如此,我说出接下来的话时,语气才会自然而然地变得像是在责备村治一样吧。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呢?老是把自己放在第二顺位。你已经长达半年都是这样了吧?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和你已经连情侣都不是了喔?」
结果,村治感觉非常悲伤地垂下双眼,有些支支吾吾地回答:
「那是因为……我觉得凛会陷入低潮,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我。我一想到要是自己没有提出分手,凛现在或许不会这么痛苦,就怎么样都放不下。」
「你这种想法叫自我感觉良好吧?我的确是在去年的骚动之后就没办法画出满意的东西,但那是我自己的想法引起的。原生艺术的情况也一样,我只是因为村治你给我的压力太烦人了,才把话说得难听一点而已。」
我之所以口出恶言赶走村治,有一半的因素是觉得喘不过气来,另一半则是希望村治也能专心画自己的作品。我很感谢他的好意,但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会完蛋。为了在我的素描上弄出那种小人而忙碌奔波是不合常理的。我不希望村治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而且我们两个也不应该是那种关系。
但是,村治却仍旧缠着我不肯离开。
「就算是自我感觉良好也没关系。如果凛妳不能恢复原本的状况,那我自己也无法专心创作。光是想象是我毁了凛珍贵才华的样子,就让我觉得自己可能花上一辈子也摆脱不了后悔的心情。」
「就算我真的拥有你说的那种才华好了,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完全画不出东西的话,最后还是会走不下去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代表我的才华也就只有这点本事──」
「不对!」
村治的举动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抓住我的双肩,把我压在背后的墙壁上。
店内顿时发出好大的声响,店员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先过来关切,周围的客人也对我们投以白眼。坐在对面的美空学姊慌张地想安抚我们,但我却彷佛被箭射中般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村治摇晃着我的上半身。
「妳究竟想继续逃避多久啊?」
我明明用充满恐惧的双眼看着村治,他却这么说。接着,他像是要拿颜料直接把我的眼底深处涂得乱七八糟似地,用尽全力对我倾诉:
「妳应该有妳自己才看得见的艺术吧?妳不是问了好多次吗?问妳自己看不看得见在妳心中的艺术。不可以逃避,要去直视它。无论是妳心中的艺术,还是叫妳去正视它的我,都要用妳的这对眼睛好好地看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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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看得见在妳心中的艺术吗?
──妳看得见妳的艺术了吗?
站在画前面的时候,我经常感觉到周遭世界的轮廓变得模糊。除了眼前的画之外什么都看不见,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艺术夺走。
但是,我可以听到声音。人的说话声和车子的喇叭声都听得见,清晰地传到脑里。
村治知道我有这种习惯。他不是只有听我提过,而是在把还是朋友时也算进去的长达整整两年的相处过程中,他曾目睹我变得不对劲的情景好几次,可以从我的样子判断出我是不是正沉浸在那种感觉里。当我看不见周遭世界时,我的心会最深入艺术,变得鲜艳夺目。村治好几次在察觉到那个瞬间时询问我──妳看得见在妳心中的艺术吗?因此我听到的正是村治透实际对我说话的声音。
我之所以去看原生艺术展,并不是因为村治鼓励我去。而是他自己明明已经看过这个展览一次了,却说想一起去看,硬是把听到这个展览之后还是兴趣缺缺的我约了出来。我们两个人一起欣赏作品到一半,我在那幅用原子笔画了小人的图前陷入那种感觉,才会听到村治询问我的声音。
素描上出现小人的那天也是一样。现在知道真相后回想起来,村治当时大概是想确认我看到小人后有什么反应,所以我因为不可思议的现象不知如何是好时,他便顺势表现出关心我的态度,陪我回到了我家。然后在我跟美空学姊讲电话时不发一语地待在我身旁,并趁我看着摊开的素描本时问了那句话。
我们交往的期间,那种感觉也重复发生了好多次。当我沉浸在艺术中时,耳朵听见了村治的声音,眼睛却没看他。这让身为男友的村治觉得很寂寞。明明声音能传进我耳里,却被当成幽灵看待,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让村治难以接受,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打扰到我了。所以他才会对我提出分手。
「……凛,妳刚才说我们已经连情侣都不是了对吧?」
村治激动的情绪退去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又开口说话。期间美空学姊好几次试图从座位上站起来,但因为气氛实在太沉重,所以最后还是错失了离开的机会。她现在正啜饮着应该已经冷掉的咖啡,一副好像很难喝的样子。
「嗯。我是这么说。」
村治听到我回答后,便往后把身体靠在沙发椅背上,保持着缩起下巴的姿势继续说道:
「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说想复合吗?」
我摇摇头。我觉得就算真的知道答案,此时还是这么回复才是上策。
「理由很单纯,因为要是我们又变回情侣,我大概又会希望凛妳能看着我──和艺术没有关系,就只是看着我这个人。喜欢上创作绘画的凛的自己,跟喜欢上身为女性的凛的自己拥有相反的愿望,让我觉得好像要被扯成两半,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所以他没有拜托我跟他复合。即使他的内心某处一定存在着这个愿望,而且应该早就察觉到我心里也还有一丝期待他提出复合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最先让我倾心的还是凛的绘画才能。这一点从妳借我看开学前画的素描作业那一天起就没有丝毫改变。所以我才会决定舍弃身为情人的自己。──但是,最近的凛又是如何呢?妳的口气简直就像是自己心里已经连一丁点的艺术都不剩了不是吗?」
村治说到这里就举起拳头搥向自己的大腿,一副打从心底感到悔恨的样子。
「我实在是无法接受。再这样下去,不就等于身为情人的自己白白牺牲了吗?我当然知道最苦恼的人是凛妳自己,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凛无论如何都能找回曾经拥有的艺术。如果妳失去艺术的契机与我有关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这样啊……所以你才会用计让小人出现在我的素描上吧。」
在原生艺术展上,我一站到那幅有小人的画前面,那种感觉就瞬间吞噬了我。在一旁看着我的村治,是不是把我的反应当成是接触到自己心中不存在的艺术而大受打击呢?说看了原生艺术展后觉得更加迷惘的人是我。那么村治会以为看了小人的画是我失去艺术的最根本原因也很合理。
所以村治便设法让原生艺术展上的那种小人在只有我能画出来的情况下出现,然后告诉我那些小人说不定是我自己在无意识下画出来的。如果我是对自己没有的原生艺术感到害怕的话,他想藉此告诉我,我其实也能诠释原生艺术──他想让我知道,我的心里现在还是有艺术的。
我迷失了自己的艺术。但是村治却深信我还没有丧失自己的艺术。所以他想了办法让我可以看到。就像是让已经画在纸上的小人再次恢复色彩一样。
我想村治应该没有像我所思考的那样,把自己做事情的理由分析得很透彻。他虽然点头认同了我说的话,但表情看起来没什么把握。
「该怎么说……我大概是觉得,如果克服原生艺术造成的打击,能成为让凛重新审视自己的艺术的起点就好了吧。我原本是替凛着想才做的事情,最后却适得其反,所以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换句话说,这是在弥补你害我产生迷惘?」
「不是的。不,虽然也有这个意思,但是……」
村治害羞地抓抓鼻子,低着头说道:
「我希望凛能画出让自己满意的画,当然也是因为妳孕育出的作品很优秀啊。但是,最重要的是,再这样下去凛会无法原谅自己吧?我不是很想看到妳顶着一张眉头深锁的脸啊──就算我们已经不是情侣,也不代表我对妳的感觉就变了。」
原来如此。事到如今我才对村治用情之深感到震惊不已。
这是他从我迷失自己的艺术那天一直持续到现在都没有停止,而且本质上与对绘画才能的敬畏心情相同的爱意表现吗?他根本没有搞混这两种感情。因为尊敬与爱恋这两种情感有时候是密不可分的。
当我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村治时,坐在对面的美空学姊「唉──」地叹了一声。
「结果搞了老半天,我根本就是在陪你们放闪嘛。」
我顿时回过神来,挥了挥手。「我们才没有放闪……」
「哼,这可难说啰。算了,总之,我要回去了。」
美空学姊伸手往桌面一撑,站了起来,以手指夹起刚才她拿来涂鸦的账单,我便急忙叫住她。
「美空学姊,妳帮了我的忙,就由我来付钱吧。至少让我表达这点心意……」
「不用了啦。接下来你们两个就好好相处吧。」
美空学姊把「好好相处」这四个字说得特别重,然后就挥着账单离去,丢下了我和村治,而且还是两个人并排坐在四人座桌子其中一侧的状态。
那天村治明明叫我要好好看着他,但我直到在自己家门前与村治道别之前,都没办法好好看他的脸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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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凛!」
我听到村治透的声音,便在已布满茂密绿叶的樱花树旁停下来,转头看向后方。
时序进入六月,整个东京都充满了初夏的气息。我穿着刚换季的五分袖衬衫走在校园里,各处景观树上的叶子今天看起来也特别生意盎然。
接近夏至的这个时期,傍晚的太阳仍旧高挂天空。村治追上正要前往画室的我后,马上不悦地皱起了鼻子。
「比赛结果好可惜喔。」
「话也不能这么说,看过入选的作品后,我觉得这是很公正的结果。」
「是吗?但我觉得凛的画很棒啊。」
我脸上浮现微笑,对他说了句谢谢。
后来我以在奥多摩画的溪流素描为基础,完成了用来参加比赛的油画。不过,我在画上多加了一群实际上不可能存在的小人。
因为这是校内比赛,全部的参赛者都会知道评审给作品下了什么评语。评审给我的评语有褒有贬。有人不明白我画上小人的意义,觉得只是想标新立异,给予严厉的批评;也有人认为我成功地以优秀技巧融合了写实与幻想,给予一定的肯定。不用说也知道,我和村治的作品都没有入选。
「因为那幅作品实际上等于是合作完成的嘛,要是那幅作品入选的话,我会觉得好处全被我拿走,也不太能释怀啊。」
我只是说出真心话而已,但旁人听了或许会觉得像是不服输吧。村治配合我的语气,像是想替我解闷似地说道:
「那时我还想过要主动报上名字,乘机沾点光呢。『小人的点子是我想的喔!』这样。哈哈!」
这时,有两名女学生用力跺着脚超越了我们。看到她们的侧脸,我想起我曾在画室见过她们。她们也跟村治一样,正在发泄对比赛结果的不满吗?
虽然我的作品并未入选,但这场比赛让我的创作状态出现了非常大的好转。因为完成了用来参赛的作品,我的创作动力又回来了。最近正在挑战和以前不同的新画风,增添了幻想性。目前在构图和主题的选择上我自己也觉得不够细腻,但只要继续创作下去,应该会变得愈来愈精确洗练吧。
我感觉到艺术从我体内不断涌出。只要把至今学习过的知识和技术这件外衣脱掉,便可以看见自己想画的、毫无修饰的画──现在这就是我的「未经琢磨的艺术」。
我果然还是非常喜欢绘画。当我再次确定这一点后,也就不再烦恼自己的将来了。因为我觉得即使自己将来选择就业也会一辈子画下去。前阵子还去看了一下企业联合征才说明会。以前完全不感兴趣的东西,现在却能够认真倾听了。
我在这里学到的东西的确在我的未来占有一席之地。
「对了,村治。」
我停下脚步,从手提托特包里拿出了素描本。最近我为了能随时素描,不再把素描本放在画室的柜子,而是随身带着走。
「这个给你。该怎么说呢,这也算是我们两个曾一起画图的纪念。」
我撕下素描本的其中一页,交给还楞在原地的村治。不用说也知道,我给他的就是那张画了小人的素描。
「咦?可是我只是在上面涂鸦而已耶。」
村治表现出婉拒的态度,但我硬是把素描塞给了他。
「没关系啦,我希望你拿着它。」
「说是这么说,但我画的小人也消失了嘛……不过,算了,既然妳这么坚持,那我就心怀感谢地收下啦。」
村治收下那张素描,感觉很宝贝地把它收进了背上的后背包里,然后我们就又继续走向画室了。
他究竟会不会发现呢?发现我用原子笔在给他的那张素描背面画的画。
墨水会对热产生反应。如果我把画在背面的画擦掉的话,位于正面的画也一样会消失。所以那些小人又不见了──因为我在背面画了村治透的肖像画后又把它擦掉。
在村治提出分手,和我结束情侣关系的那一天,他责备我从来不肯正眼看他。如果他指的是我面对画作的瞬间,那的确没错。但是,如果村治觉得除此以外的时间我也没有正视他的话。
那就代表村治才是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我一眼的人。这让我相当震惊,所以才接受了他的分手要求。我其实无论何时都注视着他,甚至能在旁边没有他的情况下凭空画出他的肖像画。因为我一直都是这样把喜欢的人的表情深深烙印在眼底的。
「话说回来,现在又能看到凛的艺术,真是太好了。」
我们要踏进五号馆的时候,村治这么说,并试图搂住我的肩膀。别碰我啦,很丢脸耶。我马上躲开并如此斥责,他虽然噘起了嘴巴,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画室里一如往常有许多学生正在专心绘画。他们正用尽全力把自己心中的艺术挥洒在画布上。
我像是不想输给他们似地也马上开始作画,村治却刻意把画架摆成了看得到我的画的角度。不过,几分钟之后我再偷看他,发现他的表情相当认真,彷佛除了自己的作品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我一边把他的这副模样也烙印在自己眼底,一边想。
他大概不会察觉到那幅肖像画吧。但我无所谓。如果我真的希望他察觉到的话,就不会特地让墨水消失了。
不过,若是村治把我送他的素描拿去冷却,并看到了浮现在纸上的肖像画的话……
到那个时候,我们将能更加直接地注视彼此──我抱着这种类似预感的希望,今天也朝着画布挥下了画笔。
————注释————
10 日文中「满田」与「村治」的第一个发音都在五十音表的ま行,顺序很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