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我沿着北大路通往西奔驰时,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不管怎么想都是智慧型手机害的。因为查地图很方便,今年春天我在不熟悉的城市进入专门学校就读时,就下定决心换了这支手机。不擅长使用电子用品的我光是学会基本操作就费了一番工夫,但体会到最先进的闹钟功能有多么方便之后,我很放心地把每天早上叫我起床的工作交给了智慧型手机。虽然最近我觉得它运作得不是很稳定,却没想到会在这么重要的日子,也就是学校考试当天当机,闹钟也没有响。
话虽如此,平常的我就算闹钟没响也不至于会睡到这么晚才醒来。但是昨晚我正好为了准备没自信的科目念书到半夜,所以今天早上睡得特别熟。当我终于醒来时,时间已经不容许我有半点迟疑,原本就比周遭女学生逊色的脸也来不及化妆,我只换好衣服就冲出了家门。
距离早上九点考试开始只剩不到十五分钟。我原本想说可以当成运动,所以一直都是走单程将近两公里的路去上学,现在却害惨了我,我连脚踏车都没有。平常在京都街道随处可见的计程车,可能是因为时段的关系一台都看不到。不过这段路程只要动作快一点,还是能勉强赶上。前提是将近两公里的路程我必须都用跑的。
想也知道,我才跑不到五分钟,就把手靠在已经抬不起来的膝盖上,停下了脚步。在暑假才刚结束的九月初,早上的太阳还相当毒辣,不断地从我的身体里拧出大量的汗水。再加上我很少没吃早餐,不仅头昏眼花,胃还传来了无法区分是饿肚子还是想吐的恶心感觉。
——束手无策了吗?当我正这么想时。
「要搭便车吗,小姐?」
低着头的我右耳听见了男性的说话声,以及短促的喇叭声。
我过了一会才知道那是在跟我说话。不过,我现在慌乱的程度说不定也已经严重到让旁人忍不住担心地开口询问。
我抬起脸,把囤积在喉咙深处的唾液咽下,转头看向右方。
「一个美女露出这种表情实在太浪费啦,你怎么会急成这样呢?」
一辆大红色轿车靠在路肩,驾驶座上的是一名看起来大约七十岁的老爷爷。他的嘴边留着银白色的胡须,戴着薄薄的绿褐色针织帽。
「是专门学校的考试。九点就要开始了,我实在是来不及。」
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答道。老爷爷吓了一跳。
「什么,你是学生呀?九点开始的话不是已经没什么时间了吗?快上车,我载你去。」
「您愿意载我吗?谢谢!」
我一边说着,一边坐上了车子的后座。虽然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第一次见面,感觉又有点奇怪的老人,但我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好啦,你的学校在哪里呢?」
「我的学校叫京都国际医疗福祉学院,在沿着北大路通直直往前走大约一公里的地方。」
「好,那你抓紧啰!」
老爷爷踩下油门,车子发出咆哮声往前冲,加速在北大路通上奔驰。老爷爷轻快地转动方向盘,仿佛要缝合左右两边的车线似地一边避开其他车辆一边往前进,还好像很游刃有余地对在后座喘着气的我搭话。
「校名有医疗福祉,所以你想当护士吗?」
「不,虽然我们学校有护理科,但我的目标是PT。」
「PT?」
「是物理治疗师。主要的工作内容是帮助因为受伤、生病或年纪大了等理由而无法进行像是走路或站立的基本动作的人,按照医生的指示施以能回复这些身体机能的治疗。物理治疗师能够进行治疗体操等运动疗法,以及电疗和热敷等物理疗法。是需要取得国家专业认证的职业喔。」
「喔……虽然听不太懂,但能帮助人的工作真是了不起呢。」
我也是那种没办法抛下有困难的人不管的个性唷。当老爷爷笑着这么说时,车子正好抵达学校的大门前。
「谢谢您,那个……」
「好了,快去吧。如果没赶上的话我载你就没意义了。」
老爷爷挥挥手催促想再次向他道谢的我,但我不能就这样离去。好歹我也懂得要遵守最基本的礼仪。
「我的名字是伊达凉子。我之后会再找时间答谢您的,请您至少把名字告诉我。」
老爷爷似乎觉得很麻烦,但大概是不想再继续耽误我的时间吧,他很快就说出了他的名字。
「我叫藻川又次,市内有一间叫『塔列兰』的咖啡店,是我开的。我只不过是在采购咖啡豆途中顺便载你一程而已,真的不用放在心上。好了,考试要加油唷。」
他说完后就开着红色的车离开了,我则转身跑向了学校教室。
结果,我勉强赶在考试即将开始之前进入教室,没有白费前一天晚上的苦读以及藻川先生的好意。至少我在写所有科目的题目时所得到的感觉都让我如此相信。
2
「哦,原来还发生了这样的事啊。」
康士愉快地笑了笑,用筷子夹起水煮黄豆,灵活地抛进嘴里。
摆在兼具客厅和餐厅功能房间中央的桃花心木桌是我很喜欢的家具,我开始独居时在贩卖国外杂货的店买的。这张桌子上正摆放着我做的晚餐。
和我隔桌而坐的康士每周有两天会到这间房子来吃我亲手做的菜。一开始他还显得有些不自在,但自从我说只做一人份反而比较麻烦之后,他来找我就不再顾虑了。
「我很担心你耶,因为你不是那种会迟到的人。」
他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这种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刚才康士问我今天早上为何如此匆忙,我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我吃着盐烤竹策鱼说道:
「就是说啊,没想到闹钟刚好就在这种日子没响。要是藻川先生没找我说话的话,还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呢。」
「等那个老爷爷的身体老到不能动的时候,你再在工作上报答他吧。」
我斥责康士不可以乱说话,他却耸了耸肩。
距今大约一年半前,康士刚升上高三的时候,突然说他想当物理治疗师,吓了我一大跳。因为看到他之前那种好像对任何事情都兴趣缺缺的生活态度,让我一直以为他高中毕业后应该会先找间适合的大学念,再慢慢思考将来要做什么。
不过,听到他的动机后,我恍然大悟地明白了。
「因为自己曾经接受过治疗,才更觉得这是个好工作。而且,你也知道吧,我本来就很喜欢运动。」
康士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在踢足球。但是高二那年夏天,他在社团的练习比赛中与其他选手冲撞,左脚的关节受了重伤而被迫退出。从那时开始,他就变得跟一具空壳一样。对于从他小时候就一直近距离感受他的热情的我来说,他那副模样实在太令人不舍,我只能陪他一起上下学,开口安慰或是替他加油打气,但我想这么做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不过,多亏了复健,康士的运动能力恢复得很顺利,虽然很难再成为运动选手,要做些简单的运动倒是没什么问题。明明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有一天却突然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活动,其造成的打击是很难想象的。所以才会如此感谢让自己身体恢复正常的人,并且对此产生憧憬吧。以康士的情况来说,最亲切地照顾他的人正是物理治疗师。
物理治疗师除了治疗老年人之外,也会负责帮受伤的运动选手进行复健。有很多人会因为想以别的形式接触运动,而把物理治疗师当成目标,康士也是其中之一。于是我很高兴地决定支持他的目标——我原本是这么想的,但等我回过神来时,自己想读的专门学校竟然变得跟康士一样了,缘分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
「话说回来,我听说京都的人都比较冷漠,但是光看藻川先生的话,感觉一点也不冷漠啊。」
听到我说出这句话,康士便像在开导我似地说道:
「因为说穿了还是取决于个人啊。就像关西人不一定都讨厌纳豆、秋田也有可能出美女一样。」
「哎呀,这个比喻好过分。」我皱起眉头。「不过,我真的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搬来京都住的一天。因为我和康士都是从出生起就一直住在东京嘛。」
「如果你只是想当PT的话,其实也不用离开东京啊。我那时是觉得,趁这个机会离开家乡一下也不错。」
去年,康士只要有机会就会告诉我他对物理治疗师的憧憬,结果连我也半像被洗脑似地觉得这是个很棒的工作。而且,想到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赚钱活下去才行,所谓的「拥有一技之长」对我来说就变成了一件相当吸引人的事。
当我在初秋认真考虑起这件事时,康士已经通过推甄入学,决定要去就读京都国际医疗福祉学院了。他听到我想跟他念同一间学校后吓得目瞪口呆,却没有阻止我选择和他一样的路。从那之后,我开始认真念书,在隔年春天考过录取机率约百分之二十的一般入学考试,进入了同一间学校就读。物理治疗科固定招收八十人,以名字的五十音顺序划分为两班,我和康士变成了同班同学。日本
的物理治疗师协会建议的是四年制的教育课程,我们所上的课程则是三年制。于是,我开始了课程排得非常满、任何一个科目和考试都不能大意的、严格的学生生活。
「我一开始还担心在陌生的土地一个人生活会不会怎么样……结果过了将近半年,看到康士的生活顺利地踏上轨道,我也放心了。」
我一边用小茶壶冲泡用餐后要喝的茶,以简直就像是监护人似的口气说道,而康士则回了我一句「我才要担心你呢」。
「谁叫你突然说要跟我一起来京都,我这个在旁边看的都替你捏了把冷汗。不过看你现在这样子,应该是不用担心了。毕竟你都能在这里被路过的男人搭讪而得意忘形了。」
「笨蛋,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呢!对方可是老爷爷喔?」
虽然嘴巴上如此否定,但我知道自己脸红了。因为康士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便生气地回嘴:
「你自己也是,不要老是跑来我这里吃我煮的免钱饭,快点找一个可爱的女朋友,让她亲手做菜给你吃啦。或者是学学藻川先生,偶尔也去搭讪一下女孩子也行啊!」
「少多管闲事了,我只是没有每件事都跟你报备而已,其实也玩得挺疯的……你看,才刚说就来了。」
康士的手机正好在这时响了。我看他盯着萤幕操作的样子,似乎不是有人打电话来。
「是简讯吗?」
「不,是『Decacetter』,有人传讯息给我。」
「Decacetter ……那是什么?」是我很陌生的单字。
「最近在学生间很流行喔。可以透过网路谈论自己喜欢的事情,或是阅读别人上传的短文,也可以直接传简讯交流。」
就算听了说明也不是很懂。因为我是机器白痴,自然对这种流行很陌生。
「这样啊……所以是女孩子传来的讯息吗?」
「算是吧。」
看到康士摸了摸刘海,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你只要说谎就会做这个动作,从小到大都没变呢。」
结果康士慌慌张张地说:
「少啰唆!所以重要的考试你到底考得怎么样了?」
再继续欺负下去感觉很可怜。所以我决定配合他,硬是换了个话题。
「多亏你的帮忙,考得很顺利。我觉得应该是前一晚拼命死背的功劳,还得找机会好好答谢藻川先生才行呢。」
「那就好。」康士说完这句话就把手机放在桌上,喝起快冷掉的茶。说不定他才是那个到现在都还没掌握念书诀窍的人。因为平常就一直很认真念书的我,还能够从容地笑着跟他说:「希望你不会留级。」
3
两周后,看到发回来的成绩,我相当惊愕。
考试各项科目满分都是一百分,六十分以上就及格。如果考试内容包含实际操作的话,配分原则上是笔试占八十分,实际操作占二十分。
我的分数大致上都很高,几乎所有科目都及格了。只有一项,也就是生物力学的成绩是五十八分,没有及格。而且总分里面笔试占了五十三分,但实际操作竟然只有五分。
满分八十分的笔试只拿了五十三分也不是值得夸奖的分数,但就算如此,实际操作的分数也未免太低了。如果我在考试时曾犯下谁都看得出来的致命错误也就算了,我完全没有自己犯错的印象,明明就毫无问题地做完了实际操作。
物理治疗科几乎所有的学分都是必修,有可能一个科目不及格就留级。不过,考试的结果反映给学校后,会替不及格的人实施补考,所以实际上大部分的学生都能通过补考并修得学分。其实也没必要太着急。
不过,我实在是无法接受。我看了好几名同班同学的成绩,生物力学的实际操作分数最起码也有两位数,让我更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
于是,我便直接去找老师理论。
「打扰了!」
这天午休时,我抱着说出「受死吧」时的心情去踢馆,打开了老师办公室的门。
本校共有五个学科,光是物理治疗科的讲师数目就超过十人。刚进入午休时间的老师办公室里约有二十五名讲师。除了少部分的讲师之外,其他人全都转头看我。
「怎么了,伊达同学?表情这么严肃。」
第一个对我说话的是我们班的导师佐野老师。为了处理学生的各种烦恼——学习方面或生活方面的不安,本校在各班都有设置导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无法喜欢这名乍看之下好像很亲切,但眼镜后的双眼却没有在笑的男性讲师。
我无视佐野老师,走向坐在他斜对面的位子,背对着我的男老师。
「濑古老师。」
我呼唤他的名字后,坐在旋转椅上的他转过身来。他露出好像听到我叫他才终于发现我在这里的惊讶表情,看起来很假。他单手拿着的马克杯正冒着热气,似乎正在喝咖啡。
「你是……」
「一年B班的伊达凉子,我有一些关于考试成绩的问题想问您。」
就算我把成绩单凑到他眼前,他的脸色也没有任何改变。
濑古秀平,和日本成年男性的平均身材相比,他长得稍微高了一点,也稍微瘦了一点。烫得笔挺的衬衫和有折线的西装裤有一种清洁感,但到处乱翘的长发毁了这一切。我听说他的年纪还不到三十五岁。在需要五年实务经验的讲师中算是比较年轻的,但却不会给人年轻人的印象,应该是因为他的态度相当冷淡,像沉醉在孤高的感觉之中吧。
生物力学的课是他负责的。我指着成绩表上的分数,追问濑古老师。
「关于笔试的成绩,的确是我不够努力,我会反省。但是,实际操作只有五分会不会太过分了呢?」
但是,老师却好像觉得没什么似地低声说了句「什么啊,原来是这件事」。
「伊达同学,你还记得实际操作的考试内容吗?」
「当然记得。是Transfer。」
Transfer,也就是转位动作。例如要从床上移动到轮椅,或是从轮椅移动到厕所的马桶上坐好,还有上车等等,指的是在病患转换位置时提供必要的协助。
「考试的内容是由我们学生两人一组,把对方当成半身瘫痪的病人,先由床上移到轮椅上,再从轮椅移动到汽车上。而我成功地完成了这些动作,既没有拖延太久,也没有重来好几次。那为什么……」
「你有看到和你搭档的学生的表情吗?」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有些退缩地说:
「没有……我是面对对方扶住肩膀,所以没看到脸上的表情。」
「那位学生看起来像在拼命地忍耐着疼痛。大概是因为你用蛮力去拉的关系吧。」
「我才没有用蛮力!我知道自己和其他学生比起来力气小了一点,或许会因为这样而比较紧张也说不定……」
「转位动作最重要的是正确理解做法后,用最小的力气执行。愈没有力气的人反而愈会不小心依赖力气。你的情况是一开始明明有做到站在对方身体瘫痪的那一边的基本动作,却在发现稍微施力也动不了之后,就马上改变角度,想从错误的方向拉动对方。这种动作会害对方身陷危险。是最应该避免的情况,我这样说你懂了吗?」
他冷淡的口气更凸显出话中的严厉。
我心中已经毫无反驳之意了。濑古老师的说明以合理的方式粉碎了我的自大。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他讲的事情我心里都有数。
「Transfer 需要的就是多加练习。看你是要请成绩比较好的同班同学陪你练习还怎样,等完全准备好之后再去重考吧。」
濑古老师站了起来,打算离开老师办公室,我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那个……」
「不好意思,我没办法再听你抱怨——」
濑古老师转过头,看到深深低下头的我,顿时哑口无言。
「对不起,是我搞错了。所以,能请您陪我特训吗?」
「你说特训吗?这太夸张了。」老师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困惑。
「要是这样下去,我没办法整理自己的情绪,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我怕自己会在病人或年长者身上实践记错的方法,给他们带来无法挽回的负担。所以,还请您务必答应。」
与其说是被我的诚意感动,不如说是无法忍受周遭老师们的好奇视线吧。濑古老师把手放在我肩上,以慌张的语气说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请把头抬起来。你其实不用这么苦苦拜托我,陪学生练习不擅长的科目,对讲师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真的吗?谢谢您!」
我脸上浮现笑容时,老师好像有些内疚地移开了视线。我原本以为他是个冷淡的人,但一看到他流露出情感的样子,就觉得他像是个在其他人面前努力假装若无其事的孩子,甚至感到有点可爱。
就这样,我开始利用午休时间,和濑古老师进行一周一次的特训。
4
在我顺利通过补考,并和老师进行第
三次特训的那天发生了一件事。
午休同时也是大家吃午餐的时间。我和濑古老师走进练习室后,就先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一边吃便当一边讨论那天要特训的内容,或是聊聊没什么关系的杂事。光是做这些事情就会把五十分钟的午休时间耗掉一半左右,所以特训的进度其实有些缓慢。
「老师,您每天都是吃这种东西耶。」
因为我想接上中断的话题,便指着摆在老师面前的便利商店的便当说道。老师基本上不太说话,但我主动找话题时,他总是会给我还算明白的回答。
「呃,是啊。因为没有人会帮我做,我又不擅长做菜。」
「虽然这么问有点失礼,但您年纪也不小了吧。您有太太吗?」
结果老师有如呼吸般干脆地说道:
「有啊。」
我从没听说过。我看向老师左手的无名指。
「原来是这样啊。因为您没戴戒指,我还以为您一定是单身……不过,仔细想想,戴戒指的话训练的时候会很碍事嘛。」
不过,既然如此,那请太太做便当给他不就好了?我还没提出疑问,老师就先回答了:
「说来丢脸,我和太太目前分居中。我太太现在和三岁的儿子住在东京的老家。」
我顿时哑口无言。这似乎是我不该过问的事情。我把便当配菜的肉排送进嘴里代替对话,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内疚感,濑古老师苦笑道:
「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问题,伊达同学你不用太在意。而且,一开始的确是很难受,但过了半年后也终究是习惯了。如果就这样子离婚的话,我也不会有太大的怨言吧。」
「喔……可是,为什么会分居呢?」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明白。可以确定的是并没有出现像是外遇的明确理由。不过,我太太的心却在不知不觉间开始疏离,当我察觉到时,已经遥远到我追不上了。」
「就像从屋檐滴下来的雨水终究会装满水桶一样,经过长时间累积的东西有时候也会无法克制而溃堤吧。」濑古老师这么说道。
「不过,我在这半年间也没有积极地采取行动表示诚意,例如频繁地去找儿子或要求和太太见面等等。我只是对太太单方面要求分居感到不知所措而已,在她的眼里看来,我这种个性应该难以忍受吧。」
连最靠近自己的人的细微变化都无法注意到,实在不适合从事物理治疗师的工作。老师最后补上这句话,脸上浮现自嘲的浅笑。至少要以物理治疗师的身份从事医疗或照护工作五年,才能够选择成为讲师。而想成为讲师的动机有很多种,就算有人的理由是觉得不适合这项工作才转任教职也不奇怪。物理治疗师不仅要负责替病人复健,照顾对方的心也是很重要的工作之一。
老师大口大口地吃着呈现鲜艳橘色、看起来并不好吃的意大利面。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寂寞,我忍不住萌生必须要想办法替老师打气的责任感。我很清楚这是在多管闲事,但是最先聊起这个话题的正是我自己。而且,我不是很想假装自己没听见离婚这个字眼。
「真拿您没办法。那我下周开始也帮老师做便当吧。」
我刻意以开朗的声音如此宣布,老师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讶神情。
「呃,不过,我现在其实也没有硬逼自己吃讨厌的食物啊。你不需要这么好心。」
「请您不要这么客气。至少一周一次也行,好好摄取营养的食物才会有精神喔。
味道的话就不用担心了,别看我这样,我其实对自己的手艺还挺有自信的。」
「与其说『别看你这样』,不如说你看起来就很会做菜啊……」
「反正补考已经结束了,依照原本的情况,就算特训到此结束我也不会有怨言。
但就这样一直受到老师照顾,我也很过意不去。所以……好吗?」
我不准老师摇头,强硬地坚持己见。后来在练习转位动作时,老师碰触负责担任对象的我的动作感觉比平常更僵硬。
过了一周,我在午休时间到老师办公室找老师。
「看——」
我把两个包裹中的其中一个举到脸旁边给老师看,老师转了转眼珠,说道:
「你真的帮我做了便当啊。」
「真好啊,濑古老师,这么受学生欢迎。」
在隔壁桌子出声调侃的人是岛老师。感觉很和善的笑容和胖胖的身材凸显出他随和豁达的个性,与其说是讲师,感觉更像是朋友,所以学生们都很喜爱他。年纪应该是比濑古老师稍大一点。
听到岛老师的话,濑古老师紧张地说道:
「你误会了,若要论受学生欢迎这一点,我根本比不上岛老师你。」
「我和濑古老师不一样,又不是帅哥,就算受学生欢迎,也是跟吉祥物差不多的感觉啦。」
「——不行啊,濑古老师。校规不是禁止老师和学生一起吃饭的吗?」
这时佐野老师不太高兴地泼了我们两人冷水,似乎很不能接受自己担任导师的班级有学生和其他讲师亲近。这男人真是小气。我气得回嘴道:
「那是指学校外的情况吧?我们只是趁着特训时在学校里吃饭,应该没有违反校规才对。」
「如果考虑到这条校规的用意,在你们两人独处的时候就跟在校外一样了。」
近年来其他大学或专门学校发生过许多因为学生和讲师的关系不单纯而引发问题的状况,我们学校从本年度开始实施一条规定,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讲师和学生不能在学校外面见面。在这样的情况下,佐野老师的话其实也有道理。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应该对就字面上来说并未违反规定的我们态度这么恶劣。
当我和佐野老师互相瞪视对方时,岛老师挺身挡在我们两人之间。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吵了。这次就特别通融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啊,毕竟这件事的开端是因为伊达同学很有学习热忱的关系嘛,佐野老师应该也觉得学生的成绩能进步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吧?」
岛老师以温和的口气劝说后,佐野老师的态度好像也软化了。「你们最好敢保证不会出任何差错。」他粗鲁地抛下这句话,就用力踩着地板离开了老师办公室。濑古老师也很有个性地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准备前往我们平常特训的练习室。我向岛老师点头致意后,慌慌张张地追上濑古老师。
「岛老师刚才是在袒护我们吧?」
我一边与濑古老师在走廊上并排行走,一边说道,他看着前方回答:
「因为我和岛老师平常就满熟的。」
「但我刚才还是觉得有点惊讶。呃,岛老师的确是跟谁都处得很好啦,但看起来并不是那种会在起纷争的时候替哪一方说话的类型。」
结果,濑古老师有些刻意地咳了一下,开口问道:
「伊达同学,你知道Decacetter 吗?」
「啊……嗯,我有听过。」
这个单字我以前曾听康士说过。不过,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懂它具体上是用来干么的。大概是看出我对它一无所知,濑古老师继续说道:
「以一句话来解释的话,就是使用者注册账号后可以在网路上自由发表短文的服务。一则一则的讯息称为『短语』,本来是为了要让人告诉大家自己出门的目的地,或现在身在何处才开发的,所以才会取这个名字1。」
和康士的说明比起来,我觉得这样解释稍微好懂一点。「那发表短文可以干么呢?」
「浏览各个账号的短文叫『追随』,浏览者则叫『追随者』。而追随者可以针对看到的短文给予回复。例如有个使用者发了一则『我来球场看棒球赛』的短文,那观看同一场比赛的人就可以和他分享感想,如果双方正好都在球场的话,也有可能会演变成『既然在附近那就见见面』的情况。」
唔,大概只要方法用对了就会是个很方便的东西吧。我无法跟上脚步的文明多半都是这样子的。
「不过,您为什么会提到Decacetter 呢?」
「其实是因为它在学生间很流行,我一时感兴趣,在大约半年前也开始使用Decacetter,心血来潮的时候会发表一些短文。我在还搞不太清楚它的使用方式时以真实姓名开始玩,所以账号被岛老师发现了。因为我们都是使用Decacetter 的人,所
以他好像觉得我莫名地有亲近感,后来就演变成会偶尔一起喝酒的关系了。」
岛老师玩Decacetter 其实还算符合他的形象。不过,濑古老师的话就感觉有点意外了。他看起来不像是会追着流行跑的人。
大概是心里想的事情影响了我的表情,濑古老师板着脸说道:
「平常我对这种流行的东西是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吧,但我也是个有感情的人。太太突然离开我,真要说的话还是挺寂寞的。我抱着能稍微排遣寂寞也好的心态发表一些碎碎念之后,岛老师却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一直关注我发表的短文。我没有理由拒绝在各方面都很关心我
的他。因为后来我不再使用真实姓名,追随者里在现实中和我也有来往的应该只有岛老师一个人。」
我们快到练习室了。老师抢先我一步伸出手碰触教室的门,我突然看出了笼罩他背影的某种哀愁。
——这个人才不是孤高,而是孤独。只是他太笨拙了,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困境。
我在总是坐同一个位子的老师面前打开带来的便当,摆出了开朗过头的态度。他跟我说便当很好吃,把便当全部吃光,还不忘跟我道谢,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打从心底觉得开心。在我心想「如果他能开心就好」的同时,已经开始构思着下周的便当该放什么菜了。
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承认了吧。
我好像真的迷上濑古老师了。
5
「——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我在自己家里听了伊达章三隔着电话传来的声音,有些不悦地答道:
「嗯,托你的福过得很好。爸爸你呢?」
「忙死啦,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反正就跟以前差不多啦。」
只要提到迪德药品,财经界没有人不知道伊达章三这个名字。他在大约十年前以仅仅四十几岁的年纪从父亲手上继承了国内大药厂的经营权,现在已经稳坐业界龙头,以青出于蓝的评价闻名。
不过,章三有个在这类不可一世的男人身上相当常见的坏毛病,那就是花心。因为长年的素行不良,终于在一年多前演变成离婚的局面。虽然我认为他大概不会有反省之意,但他好像还是多少觉得有些内疚,不仅没有因为我冷淡的态度而退缩,有时候还会打电话来关心自己孩子的近况。
「对了,你这个月的钱好像还没有汇。」
我想起昨天绕到银行去时的事情,开口说道。目前章三每个月都会汇足以应付学费和生活费的钱给我。话虽如此,我也不知道这些钱能拿多久,所以才会觉得我也必须想办法自立才行。我已经不是那种会因为家里失去主要经济来源就慌了手脚的年纪了。
他回答我的声音有些疲倦,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他伸手搓揉眉间的样子。
「大概是忘记了吧。只有这件事我不想拜托秘书处理,明天我会记得去汇的。」
「拜托你了。其实也不用急着汇啦。」
「不过,该怎么说,这么早就决定想做的职业并专心学习也没什么不好,但又不是以后就一定对任何领域都没有兴趣,我觉得留下一些选择的空间也是一种做法啊。虽然我不会要求自己的孩子一定要和父亲走一样的路,但还是希望孩子能进入好大学,在更宽广的视野下学习……」
「你又在说这个了。」
我觉得很不耐烦,打断了章三的话。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否定孩子选择的态度,还是会不死心地提起一些关于将来的事情。这在今年春天以后已经渐渐变成他的口头禅了。毕竟——虽然这对企业家来说很常见——做事情喜欢讨吉利的他连替孩子取名时都很介意姓名学,甚至很用心地想了一个和自己笔画相同的名字。显然是希望唯一的孩子能变得跟爸爸一样出色。
「现在这样就行了,因为当事人觉得很满意。而且这间专门学校,课业重到连打工的时间都没有喔。这比无所事事地过完大学四年还要更有建设性不是吗?而且,你难道没想过,就是因为身为离婚原因的父亲是个坏榜样,孩子才会选择不同的人生吗?」
当我正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时,听见了玄关的门打开的声音。
「啊,康士好像来了。我要挂了,先这样。」
我不等章三回答就挂断电话,走向玄关。
「你来啦,快,快坐下。你一定很饿吧?」
「嗯,是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来到我家的康士表情有些僵硬。我暂时假装没注意到,要他在桌子的另一侧坐下。晚餐已经煮好了,我把高丽菜卷和洋葱汤分别装在碗盘里,放在他面前。
「对了,要去东京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开始吃饭后,我试着提起比较开心的话题。我和康士要在即将到来的十一月上旬的三连假回东京一趟,康士班上的男性友人拜托他担任东京向导。我也决定趁着这个好机会跟他们一起去东京,但到了目的地之后就会分开行动。因为就算我和康士一起游览东京也没什么意义。我想康士也是这么想的吧。
但是听到我的问题,康士却回答得有些含糊。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啦。」
「……这样啊。」
对话就此中断。后来我就不再主动说话了,因为康士感觉好像想说些什么。果然,他假装很认真地在用刀叉切开高丽菜卷,看也不看我地说道:
「现在学生之间都在传一个很奇怪的谣言喔。」
「什么谣言?」我用叉子前端抵住下唇。
「说好像有个学生很积极地在追求濑古老师。」
听他的口气就知道谣言指的是谁了。我稍稍缩起下巴,说:
「我请他每周找一天陪我特训,后来就混熟了。因为他和太太及小孩分居的关系,所以能够体会他在这方面的心情……不过,也就只是这样。我们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喔。」
但康士却抬起头,吐出了这句话:
「放弃吧,太难看了。」
我顿时火冒三丈。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他骂了而有些退缩,但我又没有做什么应该被他骂的事情。
「等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们的年纪差了超过一轮耶,而且对方不是已经有老婆了吗?」
「我不是说了吗?他们现在分居。老师也说可能会离婚。」
「会把老婆跟小孩搞丢,也不是什么好男人啦。」
「你又不了解老师是怎样的人,明明除了上课之外都不会跟他说话的……」
「我是在担心你耶!」
康士把握在手里的叉子摔到了桌上。
他的叫声里隐含的急切吓到了我,但我同时也对康士的想法感到高兴。我觉得歇斯底里地抗拒他的温柔的我很丢脸,认为自己必须诚实地面对他,一如他对我的态度。
「谢谢你,可是,我希望你不要管我和濑古老师的事情。」
康士原本锐利如箭的眼神出现动摇。
「放心,我们不会变成康士你担心的那种情况的。好不容易来到京都,重获自由了,我现在不想继续忍耐。就算这是最后一场恋爱也无所谓,我不想留下遗憾。」
「……你这个固执的家伙。」
康士粗鲁地站起来,就这样离开房间。
我不能追上去。因为我知道,他说的话其实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我的关心。既然我已经拒绝了,就没有脸见他。
我们的东京行因此蒙上一层阴影,桌上喝到一半的洋葱汤仿佛被扔进小石子似地微微晃动着。
6
不过才大约七个月没回来,站在进入深秋的银座街角时,居然有种怀念的感觉。
结果我虽然按照预定和康士他们来到东京,但走下新干线之前,我和康士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交谈。既然如此,当初干脆连出发也分开行动还比较好,但我们两个人连要联络对方讨论这件事的意愿都没有。反正康士和朋友两人聊得很开心,我自己一个也无所谓。只是康士的朋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很担心我,所以对他有些不好意思。
后来的时间我都是在和人见面叙旧下度过的。今天是第二天,我和高中时的朋友在银座吃午餐,现在刚和对方道别。虽然晚上还排了行程,但目前还有时间。
气温很凉爽,但下午的太阳还是有些刺眼。我伸出右手遮住眼皮上方,正在思考要不要去很久没逛的百货公司晃一下时,背后突然传来了呼唤我的声音。
「伊达同学。」
我转过头,差点以为自己心脏要停了。
濑古老师正背对着太阳光站在我面前。
「真巧,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你。」
老师露出我从未看过的纯真表情,对于这场预期外的邂逅感到很惊讶,但是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一句「好巧」就能解释的事情。我分不清楚这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吓得目瞪口呆时,濑古老师苦笑了起来。
「你别这么害怕,我发誓,我绝不是什么跟踪狂。我不是追着你来到东京的。不过我知道你今天人在东京,所以问我是不是百分之百偶遇的话也很难肯定就是了。话虽如此,我的确没想到真的会在这里碰到你。」
这么说来,上次特训时他的确有说过会来东京。说是转位动作的特训,但其实能学的东西有限,最近经常从头到尾都在闲聊,特训只是挂名。
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对没有事先约好,却能在东京这个大城市相遇的奇迹感到欢喜,甚至想起了「命中注定」这个太过感情用事的词汇,整个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但是,老师却瞬间把我拉回了现实。
「最近我一个月会来一次东京。有许多问题非处理不可,虽然这些事也已经在今天告一段落了。」
非处理不可的问题,不用说
也知道是跟家庭有关的事情吧。不知道他所说的「处理」是指重修旧好还是离婚,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想听。于是我主动接续话题。
「您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呢?」
「因为还有时间,我正在思考要不要去奢侈地享受一下银巴2。伊达同学呢?」
我说我也打算在附近闲晃一下,跟老师差不多。结果老师高兴地笑着跟我说:
「那么,要不要一起去喝点饮料呢?」
我慌了起来。我当然很高兴他邀我,但我害怕会违反不能在学校外见面的规定。不过老师却很坦然地说:
「这也是不得已的啊。而且,总不可能真的在东京被人发现吧?」
他一说完就踩着大步走了起来。我在没有机会拒绝(虽然也没打算拒绝)的情况下与老师保持三步的距离,默默地跟着他。
我们进了一间把咖啡写成「café」的咖啡店,店里的古典气息给人一种历史悠久的感觉。我们在皮制沙发上面对面坐下后,老师拿起菜单,专注地看了起来。
片刻之后,店员来点餐了。老师指着菜单说:
「这种咖啡——」
接着看向了我,像是现在才注意到我也在场。他是在问我要点什么,但是我根本没拿菜单,哪知道要点什么。
无可奈何之下,我点了点头。老师对店员竖起两只手指,说要两杯,这样就算点完餐了。
我们随便闲聊一会,咖啡就送上来了。老师先闻闻咖啡的香味,再慢慢地品尝一口,对我这么说:
「特训的成果好像已经出现了呢。就连我也觉得你最近的技巧变得非常熟练,已经可以好好活用自己学到的东西了。」
「谢谢老师,这都是托老师的福。」
「我应该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你了,就算结束特训也没问题了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师果然只把我当成一个麻烦的学生而已吗?虽然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还是令我沮丧不已。
我喝了一口咖啡。感觉比平常还要苦。
「……那我会觉得很寂寞。」
虽然知道这样会让老师困扰,我还是说出自己的真心话。不过,老师真的很温柔。他露出的笑容,跟之前一点也不会痛地把我从轮椅上抱起来时感觉很像,对我说道:
「不能再吃到伊达同学做的便当,我也觉得很可惜。因为你做的菜很好吃。」
如果我的心就这样默默地接受老师的意思,应该就能把疼痛减到最小了。但明知如此,我却还是要在环抱自己的温柔中拼命挣扎。
「老师,您没办法接受年纪和自己相差超过一轮的女人吗?」
听到这句话,老师皱起了眉头。他从嘴里挤出了僵硬的声音。
「你是认真的吗?我是有太太的人喔。」
「但现在我做的事情更像是太太应该对自己先生做的。」
我不肯罢休地说。老师想要逃避我,但是,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好,我想知道老师的想法。
当老师再次拿起咖啡时,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冷静,看起来像是克服了震惊的情绪。
「世人的目光比你想的还要无情。如果一直执着于我,只会给你带来麻烦而已。」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我只是想知道老师的想法——」
「如果我什么想法都没有的话……」
我倒抽一口气。在那个瞬间,我明白了。
老师并非克服了震惊的情绪,而是已经下定决心。
「如果我什么想法都没有的话,就算是在这种地方,我也不会邀请你来吧?但我却宁愿背负被发现可能会丢工作的风险。」
那取代仿佛要温柔拥抱我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的,是相当认真的表情,我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被用力抱紧似地喘不过气。
喝完咖啡之前,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看着不好意思地操作手机的老师发呆。
我们离开咖啡店时,已经超过下午四点,夕阳照在咖啡店前的道路上。侧脸被阳光照到后,我眯起了眼睛,这时……
「啊!」
老师发出短促的叫声,把我拉进了旁边的小巷里。
「怎么了吗?」
因为突然发生的事情而不知所措的我开口问道。老师感觉相当悔恨似地回答:
「刚才在那里有两个我们学校的学生。我想应该是被看到了。」
「我们学校的学生……难道是康士?」
「咦?啊,经你这么一说,其中一个人的确是他。所以你们是一起来的吧?」
这下糟糕了,老师自言自语道。讲师跟学生在学校外见面是违反校规的。如果被人看到我们一起走出咖啡店的话,就算说我们真的只是偶然碰见,大概也没有人会相信吧。更何况这里不是京都,而是东京。
早知道我应该把自己跟康士他们一起来东京这件事告诉老师的。这样一来老师也会提高警戒,说不定也不会邀我一起喝饮料了。之前和康士间有些疙瘩也害了我们,如果我们经常联络对方的话,要掌握他和朋友的所在地也是办得到的。没想到会这么不巧都在银座。
如果这件事变成早已传开来的谣言的后续,一定会立刻被所有学生知道。我们违反规定的事情总有一天会传到其他老师耳里。身为学生的我还算好,就算接受处罚也不会怎么样。但是,濑古老师将会被迫面临相当严苛的局面吧。
我快哭出来了。这时,濑古老师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对我说:
「你可以想办法让他们不把这件事说出去吗?」
我想起前阵子康士来我家的情况,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想应该很困难。」
「这样啊,我知道了。」
但是,老师却以强而有力的口气这么说。他直视我的双眼,告诉我「不会有事的」。
「这件事我自有办法,应该可以解决吧。不管怎么说,今天是我主动邀请你的,所以你一点都不需要介意。不过,请你不要跟任何人说你今天和我见过面,而且任何人问起这件事你都绝对不能承认。」
我只能不停点头。老师也对我点一下头,说了句「再见」就离开了。因为要是又
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事情大概就无法挽回了吧。
我背对老师离去的方向,沿着黄昏的银座街道往前走。这时智慧型手机震动了起来,我从包包拿出智慧型手机,看见收到的简讯内容时,我听到了「如果只是老师看错就好了」的一缕希望碎裂的声音康士寄来的简讯上只写了一句话:「我不会跟你一起回去。」
7
一名正在慢跑的女性喘着气从右到左跑了过去。
三天连假结束隔天的放学后,我坐在设置于近邻学校、贺茂川沿岸游览步道上的长椅,眺望着缓缓流动的河川水面闪闪发光的样子。
今天的课只有四节,所以我才能在四点过后就自由地在这里,面对从贺茂川上游吹来的风陷入沉思。
这个时间,做着简单运动的年轻人、骑脚踏车奔驰的小学生们,以及感情很好靠在一起的学生情侣等等,都像是为了把握即将西沉的太阳般聚集在设计得相当宽敞的游览步道上。他们歌颂青春的模样相当耀眼,我突然想象了一下自己在他们眼里会是什么样子。
对岸行道树后方的是京都府立植物园吗?如果跟特别的对象一起参观的话,一定会觉得什么花都很漂亮——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叹了一口气,这时,隔壁的空位突然有人坐了下来。
「你在叹什么气呀?是遇到什么讨厌的事情了吗?」
我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
「——藻川先生。」
我真是太无情了。明明之前说会登门道谢,却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忙得团团转,不知不觉就忘了这位亲切的老爷爷。距离那天早上约两个月之后,我才再次看见他的脸、和他交谈。
「没想到会这里遇到您。」
「我不是说了吗?我平常会来这附近采购东西。刚好看到你在这里,我就绕过来瞧瞧啦。」
如果他跟上次一样开车在北大路通附近移动的话,无论是在路边还是在桥上,要认出坐在这片河岸旁宽广空地上的我都很困难吧。我隐隐约约地想,这附近说不定是老爷爷经常跑来喘口气的地方。
「所以,你为什么叹气呢?果然是因为男人吗?那我可以陪你谈谈唷。」
毕竟只要谈到跟恋爱有关的事情,连「大国主命」4主祭神」为人所知的,神社境内还有名为「恋爱占卜石」的守护石。之前我才刚去那里参拜过。
竟然拿结缘的神明来比喻自己,这个老爷爷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不过,我在烦恼的内容和恋爱有一点不太一样。
「该说是男人吗……的确跟男人也有很大的关系啦。但我会叹气的直接原因并不是男人,而是对一件不知道该说是不可思议还是无法理解的事情很在意,不过,那件事情又没办法找身边的人讨论……」
我一口气说了一堆之后,突然很认真地盯着一直聆听我说话的老爷爷的脸看。
无论我有多么信赖对方,都不能
把事情告诉跟学校有关的人。但是,如果是藻川先生的话,就算说出来也没关系吧?我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对这名年纪比自己大很多的老爷爷流畅地说明清楚,应该说我连他能不能听懂都不知道,但是,至少我把话说出来之后,可能会觉得稍微舒服一点。
「藻川先生,您愿意听我说吗?」
我向他探出身子,把事情告诉了他。藻川先生听完后立刻站起来转向后方,开始往前走。
「等一下,您要去哪里啊?」
我立刻叫住他。藻川先生转头看我一眼,用下巴比了比自己的正前方。
「跟我来,有个人很擅长处理这种事情,我现在就介绍给你认识。」
我搭上藻川先生的车,到了某栋公寓前。他说目的地不是这里,只是先把车子停在自己家而已。
接着,我在藻川先生的带路下,穿过面对后方道路的两栋老房子间的缝隙,一间名为「塔列兰」的古色古香的咖啡店出现在我眼前。看到这间咖啡店后,我才想起藻川先生曾说过他在市内开咖啡店。原来那间店在这里啊——我向他确认后,他点点头,推开感觉很重的大门,邀我进入店里。
「欢迎光临——哎呀,你回来啦,舅公。这位是?」
正在看店的是一名身材娇小又长得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用女孩子称呼她的二十四岁女性。她的名字叫美星,好像是在这间店工作的「咖啡师(Barista)」。我对这个词汇不是很熟悉,美星跟我解释那是一种差不多可以说是「咖啡的专家」的职业,我决定暂时先当作自己已经了解了。
「她好像遇到了什么搞不太懂的事情,你稍微听听她怎么说吧!」
藻川先生对美星这么说,并要我在吧台桌前坐下。但他自己好像没什么兴趣的样子,走到离我们比较远的店内一角坐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他又跑去搭讪人家,吓了一跳呢。」
美星站在吧台内侧,对我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我把脸凑到她旁边,悄悄问道:
「你说『又』的意思是藻川先生总是这样吗?」
「是啊。他特别喜欢年轻女孩子,只要在街上跟人家擦身而过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搭讪。是几年前太太过世后才出现的坏习惯,但因为实在太丢脸了,害我很不喜欢跟叔叔一起出门……哎呀,您应该不是来听我抱怨的才对。」
美星对自己的离题表示歉意后,请我说出要谈的内容。
我听她的话先把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大致解释了一遍。因为考试的分数很低,所以主动要求濑古老师帮我特训,借此和他熟识;濑古老师和岛老师是感情很好的同事,但我的导师佐野老师却不太喜欢他;我们学校规定讲师和学生不能在校外见面;我在银座偶然遇见濑古老师,和他一起喝咖啡,结果被同班同学看到我们走出咖啡店——在我叙述的时候,美星始终没有说话,默默地用手摇式磨豆机磨着咖啡豆。
「然后,到了今天,我忐忑不安地去上学,在午休的时候决定去看看濑古老师。结果我在老师办公室旁的走廊看到佐野老师正在质问濑古老师。」
我马上躲在距离我最近的转角处,偷听两人的对话。从两人说话时都压低声音这点看来,似乎是不希望其他老师听到他们的对话。
「我听学生说了,你好像在校外跟伊达同学见面了对吧?」
听到佐野老师的话,我痛苦地抱住了头。看样子谣言果然已经传开了,虽然我曾经抱着一丝期待,猜测康士可能会替我保密,但即使我认为他不会积极地提起这件事,也不代表他就会拜托当时也在场的朋友别说出去。考虑到他之前来我房间时的态度,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濑古老师虽然佯装不知情,但佐野老师却没把他的回答当一回事。
「就算你装蒜也没用。在前阵子的三连休的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有学生看见了你们两个人。而且还是看到你们一起从银座的咖啡店走出来。你们或许以为只要在离学校很远的地方见面就不会被人发现,只能说你们太倒楣了。一起出远门的话,那可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不是一句违反规定就能收场的了。」
他虽然说学校会追究责任,但语气却莫名兴奋,简直就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胜利,我甚至对佐野老师产生了轻蔑之意。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违反了规则,所以情势相当不利。我靠在墙壁上,因为担心濑古老师的下场而难过地垂下头。
但是,濑古老师接下来所说的话,却是我料想不到的反驳。
「那天我人在京都喔。会不会是学生看错了呢?」
「哈!」佐野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比知道真相的我还困惑。「竟然还敢厚脸皮地说这种谎,你有证据吗?」
「我想你看到这个应该就懂了吧?」
濑古老师好像拿出了什么东西。数分钟后,佐野老师满脸通红地从呆站在墙角的我眼前快步离去了。
「——当时濑古老师拿出来的证据好像就是这个。」
美星把脸靠向我拿出来的智慧型手机的画面,说道:
「这是Decacetter 吧。」
佐野老师一离开,我就去找濑古老师,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老师确定四周没有其他人之后,把给佐野老师看过的手机萤幕也拿给我看,简单扼要地解释自己利用Decacetter 制造了不在场证明。但是,因为担心我会出什么差错,所以他没告诉我详细的手法。后来他告诉我特训要暂时停止,我也只能接受了。
停止特训是逼不得已的,这一点我也明白。但是,根据濑古老师的说明,明明真的在东京和我见面的濑古老师,却会变成一直待在京都,让我相当混乱。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濑古老师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老师的谎言会不会因为什么事情而被拆穿呢——我无法掌握真相,只能任凭心里的不安不断膨胀。
我立刻在教室找到康士,拜托他教我怎么用手机使用Decacetter。我没告诉他我的目的,他虽然不太高兴,还是很熟练地执行我的委托,告诉了我简单的使用方法。我和康士分开后,立刻凭着对濑古老师的手机画面的印象寻找他的账号,并成功显示在自己的手机上。但是,我终究搞不懂濑古老师是用了什么魔法捏造出不在场证明,只好在河岸旁的空地独自一人唉声叹气。
「濑古老师应该是觉得不要让凉子小姐你知道内情比较好,所以才没有对任何人解释……你确定要听我说出真相吗?」
美星担心地说。她竟然以能够解开真相为前提,似乎比外表看起来还充满信心。
「没关系的,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的话,我想我们之间的气氛就不会那么尴尬了。」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接着又问道:
「美星,你很熟悉Decacetter 吗?虽然我会用了,但我是机器白痴,到现在还搞不太懂Decacetter 是什么东西,这样子是没办法理解濑古老师所用的手法的吧?」
美星用食指抵着脸颊,先表示自己其实也没有用过,然后才说:
「使用者注册账号后再登入,就可以使用Decacetter。要注册账号的话好像必须设定在登入时会用到的密码,还有使用者名称跟账号名称。」
美星指着显示在我的手机的画面上的濑古老师的账号,说明了起来。以濑古老师的情况来说的话,他的使用者名称是「@shu-seko」,账号名称则是「SEKOSHU」,这些只要一开始设定好,后来就可以任意更改的样子。因为在设定上是要用使用者名称和密码来登入账号,所以使用者名称不会跟其他账号重复。
「所以,濑古老师是怎么利用这个账号当不在场证明的呢?」
听到美星的问题,我一边滑动画面一边回答:
「我和老师在银座见面的那一天,在京都车站的大阶梯的舞台好像有偶像在举办活动。」
是室町小路广场对吧?美星小姐补充道。那里算是一个小活动场地,观众可以坐在阶梯上观赏舞台上的表演。
「濑古老师说他看到那个偶像后,就拍了照片,上传到Decacetter。」
「啊,那个活动我知道唷。」藻川先生插嘴说道。他好像还是有在听我们说话的样子。「因为我也去看了嘛,那些女孩子第一次在京都车站举办活动,所以只有那天开放观众拍照唷。」
「哦?原来你在京都车站啊。难怪那时明明是营业时间,你却一直没回来。」
美星狠狠地瞪藻川先生一眼,他就闭上了嘴巴。我瞬间明白了这间店谁最有说话分量。美星并不介意脸颊肌肉微微抽动的我,回到了正题。
「不过,只有这样是没办法当不在场证明的吧?」
「为什么?」
「除了老师之外,应该还有很多人也把京都车站的活动情景上传到网路上吧。只要从里面随便挑几张照片,再假装是自己所摄影的,上传到Decacetter 就好了。或者也可以在有人帮忙的情况下,请对方急忙前
往正在举办活动的京都车站拍下照片后,再把使用者名称和密码告诉对方,让对方用濑古老师的账号发表照片。」
「佐野老师好像也马上说了类似的话来反驳。可是他看到照片的发表日期之后,似乎就知道他的反驳是没有意义的了。」
我指出那则关键短文的发表时间,美星则把它念了出来。
「下午两点零三分……」
「是的。这个活动原本就是在下午两点到三点间举行的。但我记得我和濑古老师在银座见面时是下午三点左右。被看到走出咖啡店应该也是在刚过四点的时候。」
「这样啊……那这则短文就可以当不在场证明了。Decacetter 的发表时间是由系统管理,没办法让使用者随意操控的。」
美星很快就明白了情况,但藻川先生则是不太能接受地反驳道:
「为什么呢?他又没办法证明那则短文没有使用刚才你所说的方法,无论是使用别人的照片,或是找谁帮忙上传。」
「不,如果只是单纯讨论有没有可能实行的话,我所说的方法的确是可行的。但是,不要忘记了,濑古老师之所以会陷入必须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情况,是经过许多偶然才造成的结果。」
这是什么意思呀?藻川先生问道。
「也就是说,在下午两点零三分的时候,濑古老师根本没有必要特别准备照片或帮手来发表这则短文。当然了,要说他为了去东京而前往京都车站,看到有活动后无意间拍了照片上传应该也可以吧。但是从时间上就可以明确地排除实行的可能性了。」
下午两点零三分在京都车站的人,无论使用何种交通方式,都不可能在下午三点在银座邀学生喝饮料。也就是说,在上传照片的时候,濑古老师就已经动了某种手脚。
「既然这样,那个老师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一路跟着你到东京的呀?因为他知道你和同班同学一起,为了解决万一被发现的问题,才事先做了安全措施吧?」
藻川先生的反驳相当一针见血,如果佐野老师提出一样的问题,我很怀疑濑古老师究竟能不能顺利度过这个难关。
不过,我抢在美星之前开口回答:
「我想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我们被看到一起走出咖啡店时,濑古老师的反应实在不像是事先已经安排好对策的样子。正因为他平常不太会把情绪表现在脸上,所以我可以确定他那慌张的模样并不是装出来的。」
「这种理由我没办法接受。如果老师做了跟跟踪狂没两样的事情,那会用尽办法隐瞒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藻川先生还不肯放弃,但是……
「如果他做了那么多事情才在东京和凉子小姐见面,结果在咖啡店里要谈的却只有结束特训这件事,这样不是很怪吗?而且,就算老师是在事先想好对策的情况下跟踪凉子小姐,也不可能连被谁看到的时间都抓得刚刚好啊。假设凉子小姐和朋友吃午餐吃久一点,两人被看到的时间晚了大约一小时的话,那两点时发表的短文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在这段时间内是可以从京都赶到东京的。」
在美星的掩护攻击下,他终于沉默了。
接着,美星操作我的手机,浏览了濑古老师过去发表的短文。第一次短文是今年一月左右发表的,除了跟专门学校有关的内容之外,还可以看见一些不是很重要的自言自语,但总数也只有一百出头。对一个持续使用Decacetter 的使用者来说好像算是非常少。
「他追随的账号跟追随他的人好像都很少耶。这里面有在现实生活中跟老师比较熟的人吗?」
正如她所言,濑古老师追随的账号连同名人账号在内约有三十人,追随他的人则是少到只有十个人。我指着老师追随的其中一个账号说:
「濑古老师说只有一个人跟他在现实中也有来往。这就是他的同事岛老师的账号。」
岛老师的名字叫善郎,他的账号名称是「岛岛善善」,使用者名称则是@shima2-yoshi2。他发表的内容和濑古老师的大同小异,几乎都是与专门学校有关的牢骚或无关紧要的碎碎念。发表的短文数量是濑古老师的账号的十倍以上,因为想看完所有过去的短文要花非常多时间,美星看到一半就放弃了。
「他们两个人原本就是同事,好像是因为玩Decacetter 才变得比较熟的。我也检查过了,这两个人都有追随对方。」
我如此补充道,结果美星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濑古老师在银座跟你说过『这件事我自有办法』对吧?」
「是的。他当时就已经想到要用Decacetter 来制造不在场证明了。」
「老师是不是在你们被发现的稍早之前就一直在操作手机呢?」
「咦?啊,这么说来,我记得我们在咖啡店聊到讲不下去时,他一直在看手机。」
美星露出满足的微笑,把一直摆在吧台上的磨豆机下方的抽屉拉开,闻着咖啡豆的香味说道:
「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她知道濑古老师究竟做了什么吗?当我惊讶得呆住时,美星的脸突然红了起来。为什么呢?总不可能是说完刚才的台词后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吧?
美星清了清嗓子,开始用刚磨好的咖啡粉冲泡咖啡。
「我先说结论吧。濑古老师和岛老师把Decacetter 的账号整个交换了。」
「交换?」我疑惑地歪了歪头。
「濑古老师在被学生目击到和你在一起之前,大概就连在咖啡店里的时候,都一直在看岛老师上传到Decacetter 的京都车站的活动情况吧。所以他才会想到,如果真的需要制造不在场证明的话,可以利用这则短文。如果只请岛老师作证说濑古老师和自己在一起,怎么看都很像是在袒护感情好的同事,但是只要有Decacetter 的短文的话,就可以当成不动如山的证据了。」
所以她刚才才会问我濑古老师是不是有操作过手机吗?他浏览Decacetter 的时间与短文的发表时间愈近,就愈容易与制造不在场证明的点子联想在一起吧。
「据我所知,岛老师曾经袒护过濑古老师,如果濑古老师说『我有可能会被解雇,请你帮我』,我想他应该不会拒绝。所以两人就先交换账号,再各自把对方的使用者名称和账号名称换成自己的。话虽如此,其实严格来说也不用全部换掉,只要让别人看起来觉得很像是本人的账号就够了。因为这些资讯都是可以任意更改的,接下来,濑古老师把岛老师过去发表的、跟专门学校有关的短文留下来,再把能明显看出不像是濑古老师会说的事情删除。短文的总发表数之所以很少,是因为他不得不删掉许多短文吧。说不定还得依据情况来调整追随的账号。」
最后美星又说,或许可以借由最早的短文的发表时间来证明这件事。经她这么一说,我想到濑古老师在上个月时曾说自己开始使用Decacetter 是在半年前,所以最早的短文是今年一月发表的话,时间上就会有些误差。我再次检查看起来像是岛老师在使用的账号,结果最早的短文是今年四月发表的。果然,把它视为是濑古老师原本使用的账号应该没错。
「对Decacetter 很不熟悉的我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个办法,但听你解释之后,这其实是个比想象中简单又大胆的手法呢。」
就算只知道了自己能理解的部分,我还是觉得心情好多了,但相较之下,美星却是面色凝重。
「我觉得这是个有可能办到的方法。但是,我才花这么短的时间就看穿了它。因为Decacetter 具有匿名性,有可能只是他们两人没注意到,事实上还有学校人士从以前就一直在关注他们的账号。如果佐野老师不死心地调查下去,就无法保证这个方法可以隐瞒多久了。」
她说完这些后,替我送上了刚煮好的咖啡。她应该是在提醒我要小心一点吧,但是很不巧地,我对此束手无策。我喝下的咖啡,味道跟在银座喝的一样苦,我转头看向藻川先生,想说或许他还会对美星的话一笑置之,但他的脸上也挂着不会输给咖啡的苦涩表情。
8
美星的不安成真了,濑古老师的谎言不到一个月就被拆穿。
有一名学生在濑古老师还以真实姓名使用Decacetter 时就一直追随他的账号,但有一天竟然变成了像是岛老师在用的账号,学生觉得很奇怪,就告诉身边的友人,这件事似乎被佐野老师听见了。
不仅违反了规则,还想隐瞒事实的行径曝光,濑古老师的处境变得十分恶劣。一时之间,我也差点成为大家谴责的对象,但濑古老师坚持是他自己主动接近我,也强调这条规定是为了保护学生,换句话说就是袒护了我,最后学校给我的处罚只有口头上的告诫而已。至于岛老师协助隐瞒的行为,濑古老师似乎坚持那是他未经同意就占用了岛老师的账号。
濑古老师一定会受到很严重的处分,而导致此结果的原因毫无疑
问就是我。虽然没有人直接跑来对我说三道四,但我后来等于是以如坐针毡的心情在上学,过没多久,学校即将放寒假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世人都称这天为圣诞夜,也是本校今年的最后一个上课日。
放学后,我到老师办公室前等待濑古老师现身。虽然想跟他说话,但发生那种事之后,我还是不太敢踏进老师办公室。
我靠在墙壁上等了一会,濑古老师就从老师办公室里走出来了。他看到我的脸,只有稍微扬起眉毛而已。那是让我感觉这几个月所发生的事情好像全都是在作梦般的冷淡反应。
「濑古老师,我有话要跟您说。」
我叫住老师的声音颤抖到连自己都觉得很窝囊。
「你在贺茂川沿岸的长椅告诉我吧。可以先过去等我吗?」
「咦——可是,在校外见面不是……」
「已经无所谓了。」
一听到这句话,我就知道学校给老师什么处罚了。为了避免更换讲师让学生产生混乱,所以处罚才会延到今年年底才执行吧。
我觉得眼泪快流出来了,所以只点点头表示了解,然后就转身背对老师。我穿过教室前往校门的双脚,在不知不觉间跑了起来。
我以冻僵的手指使用着手机,在昏暗寒冷的天空下等待超过三十分钟后,看到濑古老师从河川上游的方向走了过来。
远远地就可以看见他除了包包之外还拿着某个体积庞大的东西。随着他愈走愈近,我发现那是一束必须用两手环抱才拿得起来的花。
「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要无视那束花的存在就讨论正题实在很困难。我一用手指那束花,老师就把它递给我,说道:
「是圣诞节礼物。很抱歉让你多了个东西要拿,不过,要是你不介意的话,还请收下它。」
「给我的?这是您特别准备的吗?」
「是的。刚才我其实也正想去找你,但你先过来找我,所以省了一些时间。」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这束花还真大呢。」
「我今天早上把它带去学校,先放在平常我们去的那间练习室里,幸好没有任何人发现。」
老师在我身旁坐下来,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没想到他在处境这么艰难的时候还有心情做如此铺张的事情。但我的傻眼在收下花束的瞬间就被高兴淹没了。
「……我觉得自己必须跟老师道歉。」
我看着放在自己大腿上的花束,说道:
「真要从头追究的话,都是因为我任性地请老师陪我特训,结果才会害老师失去工作的……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向老师赔罪。」
结果,老师却说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话。
「如果你以为我会因为违反规则而被解雇的话,那真的是很大的误会。学校给我的处罚只有减薪三个月而已。」
「咦?可是,您刚才不是说就算在校外见面也无所谓了……」
「是我主动提出辞职要求的——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要怎么形容当时我脑中响起的声音呢?那是一种与玻璃掉落摔破,或行驶的车子撞上电线杆时似是而非的、既震惊又悲惨的声音。
「我和太太讨论过之后,决定要全家人再次一起生活。太太才刚开始工作,所以由我辞掉工作前往东京。我有物理治疗师的资格和实务经验,或许也能再找到新的工作——这个有些天真的期待也是理由之一。刚出社会时的实务经验让我失去了自信,但我后来也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在专门学校担任讲师。简单来说,就是我该离开的时候到了吧。」
明明不需要内疚,老师却一反常态地多话,解释了我根本没有问的事情。
「因为这样,今天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见面了。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受到你很多照顾。因为你愿意听我倾吐烦恼,我才能理清自己的情绪,从之前的胶着状态往前跨出一步。还有,你的便当真的每次都非常好吃。」
谢谢你。老师低下头说道。不对。我才没有照顾老师什么,那是骗人的。无论是向我倾诉家庭的情况,还是吃我亲手做的便当,都只是老师在配合一直往前冲的我而已。我却让濑古老师背负了违反规则而离开学校的污名。
老师看到我沉默低下头的样子,似乎也放弃听我的回答了。他从长椅上站起来,最后跟我说了一句「多保重」就离开了。我连在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的时候也从未抬起头来看老师。明明想着至少要把他离去的身影烙印在眼里,身体却像冻结似地一动也不动。
寒冬夜晚的空气之冷冽,让我怀疑花束的花瓣或叶片可能会因此枯萎。但这种感觉也逐渐淡去,就在我连时间经过了多久都搞不清楚的时候,身体突然被用力摇晃了一下。
「你在这里做什么?会感冒的唷!」
因为和夜色混在一起,双眼抓不太到焦点,但这的确是藻川先生的声音。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呢?不过,我逐渐模糊的意识已经无法再深思下去了。
「我觉得心里有点不安才跑来看看,没想到……哎呀,你的脸颊冷得跟冰块一样!来我店里吧,马上弄点可以温暖身体的东西给你喝。」
藻川先生说完这句话后,扶起我的身体,搂着我的肩膀,把我带到车上。那之后我的记忆中断了一阵子,但还记得要紧紧抱住花束不放,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坐在塔列兰店内的桌子前了。
9
「……弗朗西斯科· 巴列塔。」
美星为了让我恢复清醒,替我准备的不是咖啡,而是温热的白兰地。她看到放在我旁边椅子上的花束后,说出了这个单字。我含下一口白兰地,喘了口气,反问她:
「巴列塔?」
「是把咖啡树引进目前世界第一咖啡生产国巴西的名人喔。——濑古老师曾说要去银巴,然后和你在银座的café 喝咖啡对吧?他喝的咖啡大概就是以巴西生产的咖啡豆冲煮的。」
当时我没有看菜单,不知道咖啡豆的产地是哪里。不过,因为美星刻意用「café」来称呼咖啡店,可以推测出她大概已经确定我们两个人去了哪间店。
「有人说银巴指的其实是在银座的café 喝受到文化人士喜爱的巴西咖啡,而银座的café 则是咖啡在日本普及的契机之一。这是在大正时代诞生的词汇,银巴的『巴』就是巴西咖啡的省略。」
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我一直很理所当然地把「巴」想成是闲晃5的意思。
「濑古老师一定是很喜欢咖啡的人,因为想要体验我说的那个意思的银巴,才会到银座去的吧。因为那时凉子小姐回答『跟老师差不多』,老师想说反正最后你们两人都会走到同一间店,所以才会用『这也是不得已的』来形容这件事。既然他这么迷恋巴西咖啡,会知道弗朗西斯科· 巴列塔的轶闻也是很正常的。」
「等一下,你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我说的是老师送给凉子小姐的那束花喔。正中间的那株有叶子的植物就是咖啡树苗。」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花束看。我怎么看都觉得是平凡无奇的叶子,但对咖啡的专家来说,要认出咖啡树的叶子或许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就连对园艺不是特别有兴趣的我也曾经看过店家在卖咖啡树苗,所以树苗本身并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东西吧。但是,如果说到把咖啡树苗放在花束里算不算普遍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美星对我说了一个与老师真正的用意有关的传说。
「一七二七年,巴西与法属圭亚那之间的国界经常爆发纷争,巴西便派遣使节团前往圭亚那。而奉命担任队长的就是少校兼沿岸警备队代理队长弗朗西斯科· 巴列塔。巴列塔最重要的目的当然是调停纷争,但除此之外,他还身负另外一个使命。那就是把当时已经在圭亚那栽种,禁止携带出境的咖啡树带回巴西。
巴列塔待在圭亚那的时候,认识了当时的圭亚那总督克罗德· 多尔维的夫人,最后与她坠入爱河。某天,巴列塔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把只要携带出境就会被处以极刑的咖啡树带回巴西而头痛不已,便把这个机密任务告诉了多尔维夫人。多尔维夫人答应巴列塔要给他咖啡树苗,但一直找不到机会,最后,巴列塔顺利地调停纷争,即将要回到巴西了。
巴列塔的使节团要回国的那天,总督举办了送别的宴会,多尔维夫人也有出席。在宴会的气氛到达最高潮时,多尔维夫人突然送了巴列塔一大束花。而这束花里面竟然藏了五株咖啡树苗。
于是,巴列塔成功地把咖啡树带回巴西,进而促使巴西在未来发展成世界最大的咖啡生产国。」
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我该这么说吗?
对这个浪漫的故事泼冷水的是藻川先生。
「那个叫巴列塔的男人肯定长得很帅,跟我一样。」
我无视他的话,对美星说道:「不过,如果真是如此,那老师给我的花就是在表达他对我的感情吧?因为多尔维夫人肯定是爱着巴列塔,才会冒着危险赠送树苗给他。」
美星则表情不是很好看地点点
头。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那束花也有代表永别的意思吧?」
没错,所以我听完刚才的轶闻之后,才觉得好像没办法用「可喜可贺」来收尾。
「不过,为什么他会用花束来传达这么难理解的讯息呢……他有可能在银巴那件事发生后误以为凉子小姐你对巴西咖啡很了解,但是……」
「就这样结束好吗?对方也对你还有留恋唷。」
藻川先生皱起眉头看着我说道。
「说是这么说,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你没有问他住在哪里吗?或是什么时候要去东京、现在出门去哪里之类的。」
现在出门去哪里。听到这句话,我脑中灵光一闪。
我操作手机打开了Decacetter。濑古老师的账号从那件事发生后应该就没有发表过任何短文了——不。
我趁着在河岸旁空地等待濑古老师的时候有确认过,他没有发表任何短文。但是现在萤幕上却有一则最新的短文。发表时间距离现在只有几分钟。
我正在前往京都车站的路上。曾照顾过我的所有人,谢谢你们。再见了。
「——藻川先生,请开车载我一程!」
外头夜色已深,这个时间赶过去的话,就算是最后一班新干线也不一定来得及。
但我还是站了起来。我觉得要是现在不去的话,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包在我身上!我会用光速载你过去的!」
我跟在迅速往外冲的藻川先生身后,穿过了塔列兰的大门。途中,我转头隔着窗户望向店内,看见美星对着我用力握紧拳头,便单手举起了花束回应她。
据说如果从高处俯瞰夜晚的京都市区,可以看到沿着棋盘状的街道排列的车灯连成一条笔直的光线。就这个意思来说,藻川先生的车子在圣诞夜的壅塞道路上的确就跟光没两样。换句话说,我们只能在车阵里缓慢地前进。
不过,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勉强赶上了最后一班新干线。当然了,濑古老师搭的不一定是那一班,很有可能已经离开了。我抱着祈祷似的心情买了月台票,一边在新干线的月台上奔跑,一边在心里询问自己:见到老师后我该说什么呢?我究竟希望老师怎么做呢?
总而言之,我们最后很幸运地在月台中段发现了濑古老师。而我也没有必要思考应该先对老师说什么话了。
因为在我用手指出老师的位置后,藻川先生先是夺走我手上的花束,接着就猛然朝老师冲了过去,冷不防地用刚才拿到的花束痛打老师。
「你这家伙到底想干么呀!都要回去自己老婆身边了,还送这种东西给人家!」
「你、你是谁啊!」
濑古老师拼命抵抗,但藻川先生仍旧不肯停手。至于我的话,则因为这名老爷爷往前冲的关系,距离一下子被拉开,正疲惫不堪地努力赶向他们。
「你知道那个女生明白这束花代表的意思之后会怎么想吗!她说不定会一直没办法从你那只是做做样子的爱情里走出来唷!」
「你不要胡说八道!如果真的只是做做样子,我哪会做这种事情!」
「哼!反正你以后也不会再见到她了,要怎么说都行——」
「别再说了,藻川先生。」
等我终于追上来,想把两人拉开时,藻川先生却出乎我意料地马上就冷静下来了。他稍微退开,抱着胳臂,头撇向一边。
我没有时间向只是一直呆站在原地的老师解释我和藻川先生的关系了。我已经在月台前方看到新干线正逐渐驶近。
「谢谢您。」
我再次转身面向老师,对他深深低下头。
我或许曾想过要道歉。不过,我还没有感谢老师。我想这就是我想传达的事情。
「其实我一开始就明白了,这是一场不会有好结果的恋爱。拥有太太跟年幼孩子的老师,是不会对我这种——年纪比自己大超过一轮的女人有兴趣的。」
濑古老师的眼里流露出悲伤的情绪。但是,我却能自在地对他展现笑容。
「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开心。因为可以再次感受跟周遭的年轻学生们一样的心动和欢喜。」
新干线列车抵达月台,打开车门。这次轮到我对老师挥手,说「请多保重」。老师什么也没说地转过身走进了车里。他真的直到最后都没有说一句话。
仿佛时光倒转的情景一瞬间就结束了,列车再次动了起来,驶向东京。载着老师的列车逐渐远去,而我丝毫没有想要追上去的意思。
10
「为什么那天早上您会找我说话呢?而且还喊我『小姐』。」
我趁送我回家的车子停下来等红绿灯的时候对在邻座握着方向盘的藻川先生问道。
藻川先生轻轻地抓了抓鼻子,看着正前方装糊涂地说道:
「在我眼里看来,二十几岁跟四十几岁都一样是小姐呀。」
「可是,美星有说过,你最喜欢年轻女孩了。你平常只会对年轻女孩搭话吧?」
我今年四十五岁了。在我就读的这间以取得专业资格为第一目标的专门学校里,有很多学生是社会人士,我们班就占了大约一半,不过我还是年纪最大的。更别说剩下的一半都是连有没有满二十岁都不知道的年轻人。
过着这种被学生们包围的日子,让我确实感觉自己好像也变得愈来愈年轻,仿佛得到了能重新体验青春时代的机会。不过,那终究只是一种感觉。在这么近的距离见识到年轻孩子有多耀眼后,真的会觉得要和他们平等竞争是连想都不用想。
「……应该是觉得有点像吧。」
藻川先生沉思了很久后,一边踩下油门一边说道。
「像谁?」
我不小心下意识地反问他。但是藻川先生却没有直接回答我。
「虽然仔细观察之后,才发现长得根本一点也不像。不过,像是意志坚强的部分,或是只要下定决心,就算前方有障碍也会继续往前冲,我觉得还是跟她很像。反正就是那天在路边跑到筋疲力尽的你让我觉得好像有这种气质啦。虽然我自己也搞不太懂,不过我想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所以我就走过去找你说话啦。他这么说道。
我已经察觉到他是在说谁,所以没有追问下去,而是从沿着川端通北上的车子的窗户眺望外面的景象。原本会形成两条朝同样方向行走的光线的单侧双线道道路,在不知不觉间失去其中之一,凸显了仍旧持续前进的一道光。
美星曾经告诉我,藻川先生的太太已经在几年前过世了。
11
「事情就是这样,抱歉让你担心了。」
隔天,我把康士找来家里,煮了圣诞大餐款待他,顺便报告了前天发生的事情。
顺便一提,康士的圣诞夜似乎是跟一位很亲密的女性度过的。他之前说他玩得挺疯,看来也并非是在说大话。
听完我说的事情后,康士好像稍微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对我说:
「我才应该道歉,对不起,做了那种好像要拆散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明明知道放着不管谣言就会愈传愈远,却完全没有提醒那家伙要保密。」
他指的似乎是跟他一起去东京的朋友。
「不过,我还是很担心你啊,妈。你才刚跟老爸发生那种事,如果这次轮到你去破坏人家家庭的话,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当然了,你都离婚了,我也希望你可以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但是,如果你要考虑今后的事情——特别是有考虑到再婚的话,我希望你可以更脚踏实地一点,慎重地挑选对象。」
要是妈妈没有过着幸福的日子的话,我会很头大的。看着补上这句话后张嘴咬了一口炸鸡的康士,我觉得很欣慰。
伊达康士是我和离婚的丈夫伊达章三所生的儿子。而我和章三之所以会认识,是年轻时的我在某间医院担任行政人员时,章三以父亲经营的药厂员工身份到医院来,结果对我一见钟情。好像是他看到我别在胸前的名牌写着全名,发现「如果我们结婚的话,姓名的笔画数就都跟我一样」,认为这是命中注定的样子。应该不太可能真的只有这个理由,但仔细想想,「章三」和「凉子」都是第一个字十一画,第二个字三画,所以知道时也满吃惊的。不过,这个说法有个问题,那就是在姓名学里三点水多半是计算成四画,所以倒也不一定就是真的笔画相同。顺便一提,「康士」这个名字也和章三一样是第一个十一画、第二个字三画。
「对了,你刚才跟老爸在电话里讲什么啊?」
康士把汤匙放进法式清汤6里,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道。因为今天他过来的时候,我正好在跟章三讲电话。康士在我们离婚时曾强烈谴责身为祸首的父亲,所以比起我,章三似乎更介意康士的想法,连我偶尔跟他讲电话的事情,他也希望我不要告诉康士。但是今天我刚好没抓准挂电话的时机,就被康士知道了。
我「呵呵呵」地笑起来,老实回答了康士的问题。
「你爸爸说可以介绍工作给我,叫我考到物理治疗师资格后就回东京。」
康士顿时吓得张大了嘴巴,汤匙差点就从手里掉下去。
「老爸该不会说要跟你复合吧?」
「谁知道呢?不过,我觉得应该没有那么单纯。有可能是那个人想用自己的方式赎罪吧。」
当然了,我的回答是「与其说这个,还不如多照顾一下康士」。但章三却说「那家伙应该不想要靠我的关系才拿到的工作吧」,马上否决了我的话。康士才十几岁,正是各方面都难以捉摸的年纪。只要没有真的想断绝往来,就让时间填补父子间的裂痕即可。反正还要过很久才会开始找工作。
「所以,你要接受这个提议吗?」
康士不太高兴地问道。我想,这应该也不算是真正发自他内心的反应吧?
「这个嘛,该怎么做才好呢?不到必须做决定的时候是不会知道的吧。」
我说的「不知道」是实话。无论是离婚后却没有把姓改回来,还是直到现在还是用以前习惯的「爸爸」来称呼章三,这么做究竟有没有理由,连我自己都搞不太懂。随着日子经过,无论是好是坏,我都愈来愈可以体会到,两人以夫妻身份生活的这二十年究竟有多长。
只是无论如何,我现在都希望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的人生。自从我嫁入了所谓的豪门以来就无法在外面工作,所以也一直对章三的小小错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离婚之后,我才明白那是多么令人不安的处境。现在我领着章三给的赡养费和儿子的学费,过着经济上还算充裕的生活——因为考虑到康士的想法,我们没有住在一起,从没有工作收入的现况来看,这应该是相当奢侈的事吧——但是,我并不打算永远依靠他人生活。不只是因为受到儿子的影响,从前在医疗机构工作的经验也是我选择物理治疗师这条路的原因之一。既然决定要做,就要贯彻到底。我的意志之坚强是连藻川先生都给予肯定的。
「是喔。」康士吃了一口拿来当配菜的马铃薯泥,态度还是有些别扭地说道:「不过,如果妈你答应的话,或许这件事让老爸帮忙一下也好。毕竟你之前因为老爸的关系伤透了心,现在只要你觉得高兴就好了。」
以前孩子还小的时候,都是父母单方面地希望孩子能幸福。这个孩子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长大到会反过来希望母亲能幸福的呢?
我把身体往前靠在桌子上,用力地搓揉康士的头。康士虽然嘴里喊着「别闹了」,却没有激烈反抗,脸上带着笑容。
有时候或许也会遇到很痛苦的事情。说到寂寞的回忆的话,我昨天才刚深刻地体会了一次。
不过,我现在觉得非常幸福。
12
——对弗朗西斯科· 巴列塔产生兴趣的我,在那之后跑去查了一些有关他的轶事的资料。
根据那些资料,我知道除了「巴列塔和多尔维夫人坠入爱河」的说法之外,还有文献写的是「巴列塔是个稀世美男子,他欺骗多尔维夫人,借此拿到了咖啡树苗」。
根据看法的不同,对整件事的解读会出现相当大的差异。前者是多尔维夫人回应了巴列塔的感情,后者则是巴列塔利用多尔维夫人的情意完成了使命。换句话说,咖啡树之所以能传入巴西,前者的原因是「巴列塔之恋」,后者则是「多尔维夫人之恋」。
人们心中的真实一定只有本人才会知道。就算巴列塔曾口头叙述或是把事情写在日记里,也没有人能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上了多尔维夫人。
不过,我还是相信巴列塔是真的爱上了多尔维夫人。
因为虽然性别不同,我却能够深刻体会巴列塔刻意接近身为已婚者的多尔维夫人,想与她交心的心情——我觉得,如果不是那么真挚的情意,是绝对无法让一个人因为深受感动而不惜为此违反重要规定的。
1 Decacetter 的发音与日文的「出门」类似。
2 此处的银巴(银ブラ)是取银座的「银」与巴西的「巴」(ブラ)组合成的词汇,意思为在银座喝巴西咖啡。
3 为日本神话中登场的神祇,也是出云大社的主祭神,因大国主命为结缘之神,因此出云大社也以「求良缘」闻名。
4 为日本知名的祈求结缘与恋爱运的神社,与清水寺相邻,在江户时代前为清水寺的镇守社(祭祀守护特定建筑物或土地的镇守神的神社),在明治时代时因神佛分离令而从清水寺独立。
5 一般日本人所知的银巴(银ブラ)其实是在银座闲晃漫步的意思,一九九○年代才又另外出现「在银座的咖啡店喝巴西咖啡」的说法。闲晃的日文为「ブラブラ」,与巴西的日文「ブラジル」前两个字相同。
6 以绞肉和蔬菜煮成的清汤,关键在于制作的过程中会捞除浮油和杂质,完成的汤呈现清澄的琥珀色,因此也有人称之为黄金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