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的刺眼阳光照亮房内,唤醒了我。
虽然格子拉门是关起来的,还是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外面天气十分晴朗。那些带著雨水的乌云似乎昨夜就离去了。
我保持仰躺在床铺上的姿势,恍恍忽忽地想著。昨天我和美星小姐坐在板凳交谈的那段时间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无论是那场雨还是对话的内容,全都让我觉得好像只是梦境的延续。不过,当我目送美星小姐走回房间,独自在原处待了一会后才返回这间「雪花」之间时,的确看见了在我旁边的床铺上熟睡的美星小姐。她的脸庞在黑暗里显得相当白皙,我的脑袋绝对无法在梦中描绘出如此美丽的睡脸。
我转动脖子看向旁边。
美星小姐所睡的地方,正中间的棉被已经折得整整齐齐。
我那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猜测她可能在早上又去泡一次澡而已。
但是,当我从床上坐起来,在矮桌上发现了一张旅馆房间里备用的便条纸,以钥匙压著固定住。
我以跪姿移动膝盖靠近矮桌。便条纸上的字是美星小姐的笔迹,内容如下:
「青山先生、小原:很抱歉害你们陪我做了这么多事。不过,接下来我想自己一个人继续调查。」
我该不会还没有从梦里醒来吧?还是睡昏头了,所以没办法好好阅读文字?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把这封信重看了好几次。但是写在上面的文句并没有因此改变。
我想起美星小姐昨晚的神情举止。
──这是太太在过世时一起带进坟墓里的秘密,我不知道在此时揭露真相到底对不对。
我为什么还能这么悠哉地呼呼大睡呢?我连她写下这封信和折棉被时的一举一动都没有察觉到吗?
我走到还在熟睡的小原床铺旁,摇了摇她的肩膀。
「小原,快起来。」
但她没有反应。我只好更用力地摇动她。
「快点起来,大事不好了。」
小原皱起了眉头。
「小原,你醒了吗?」
「嗯……我才不是小原咧。」
她拉起棉被盖住身体,看起来还想继续睡。我只好把棉被直接从她身上扒下来。
「现在真的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啦!」
「好冷。」
「别闹了,快起来。美星小姐不见了啦。」
「咦……不见了?」
小原从床上跳起来。她身上的浴衣变得歪七扭八,头发也相当凌乱。
「你看这个。」
我把美星小姐留下的信交给她,结果她看完上面的内容后,就大叫起来。
「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可能是因为才刚睡醒,她的叫声有点沙哑。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说要自己调查啊?」
「那是因为……」
我把昨晚和美星小姐交谈的内容告诉了小原。
「美星小姐大概是料想到,今后可能会查出不利于太太的真相,所以打算独自扛下这一切来保护故人的名誉吧。」
「就算是为了奶奶的名誉,美星姊姊也没有独占事情真相的权利吧?我可是奶奶的孙女耶。」
小原的心情我也能明白,所以被夹在中间让我感到很难受。于是我如此安抚她:
「就算再怎么无法忍受美星小姐做的事,她也已经离开这里,那些少数可以当线索的照片也被她带走了。我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了。」
但是小原并不是一个会因为这些理由就乖乖放弃的高中生。
「青山先生,我们一起继续调查下去吧。或许我们能够在某个地方追上美星姊姊,甚至比她还要早一步查出真相。」
「但是美星小姐并不希望我们继续插手这件事,我总不能违背她的意愿……」
「你该不会是打算把一个女高中生丢在这个人生路不熟的地方不管吧?如果我因此出了什么事,青山先生你不怕晚上睡觉会作恶梦吗?」
看来她现在似乎是在威胁我。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高中生啊?
「好吧,我知道了……我会陪你调查到你满意为止的。」
结果我屈服了。小原满意地拍了一下手。
「这样才对嘛!」
「不过,你所谓的『继续调查』到底是想查什么呢?」
「我想找出正中间那幅消失不见的画。我觉得只要能找到它,一切问题都会真相大白。」
小原充满干劲。她该不会也被那一千万日圆的报酬冲昏头了吧?
老实说,我并不认为自己和小原两人能够一起调查出什么新的真相。所以讲白了,我觉得自己比较像是陪小孩散步的监护人。要是美星小姐事后责怪我,只要老实地向她道歉就行了。
目前的时间是早上八点。我们洗完脸并换好衣服后,便在昨天那间餐厅里吃了早餐。早餐的菜色有烤鱼、冷豆腐和高汤蛋卷等等,吃起来既丰富又带有亲切感。
我们早上九点半左右离开旅馆。美星小姐已经先把我们的住宿费一起付清了。之后得找机会还她这笔钱才行。
「所以……你现在想去哪里呢?」
我向小原寻求指示。
「我们去天桥立走一遍吧。因为奶奶他们在画那张画时,好像也去了那里好几次。」
虽然我认为希望不大,但或许有些事情是要实际走一趟才会发现的。所以我们便穿过昨天走的参拜道路前往天桥立了。
天桥立与对岸并不是真的以土地相连,所以在南端设有一座桥。这座桥是罕见的回旋桥,在船只经过时,会水平旋转九十度让船能顺利通过。既然都来到这里了,当然会想看看它转动的样子,但附近的管理小屋的人说,它有时候一天只会转两三次,也不确定何时才会转动,所以我们只好放弃,迅速前往下个景点。
天桥立的地形几乎是笔直地往南北两方延伸,东侧是沙滩,西侧则是松树林。只要越过回旋桥,马上就能抵达东侧的天桥立海水浴场。我们迈步走到沙滩上。
「这里的海很美呢。」
我也和小原有同样的感想。
「海水的颜色是翠绿色的,看起来很清澈。如果只看照片的话,就算说这里是热带国家,可能也没人会怀疑。」
海水浴场的规模不大,但夏天时应该很热闹吧。这片沙滩外观看起来像是切得很工整的正方形,在对岸也看得到陆地,景观十分特殊。
我们沿著海岸往北走。沙滩不是笔直的,而是呈现好几个半圆形缺口重叠在一起的形状。位处海滩边缘的沙地是湿的,让我确实体会到昨晚的雨并不是梦。
天空好像起了一点薄雾,海风吹过皮肤时还带有几分寒意。我们步行约二十分钟后,小原突然停了下来。
「那张照片是不是就在这附近拍的啊?」
照片不在我们手上,只能靠记忆来判断,但沙滩上的景色不管走到哪都大同小异,我无法给予她明确的答案。不过,我觉得这里现在的景色应该还是跟七年前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有帮忙拍照的人对吧。」
我说出了自己所在意的问题。
「会不会还有其他人与他们两人同行呢?」
「但是一起住在旅馆的,的确只有他们两人喔。」
「如果是住在这附近的人拍的,应该就不会住在旅馆里了吧。」
「你指的是当地导游吗?」
「大概可以这么说吧。不管那是谁,如果有人和他们同行,正中间的画或许会在那个人手上。」
而且如果有人同行的话,我认为外遇的可能性也会降低。不过──
「美星姊姊手上的相簿里,并没有看起来像是那种人的照片,也没有影井先生的照片。所以我觉得有人和他们同行这个猜测有点牵强。应该只有那张照片是把影井先生的相机交给刚好路过的人,请对方帮忙拍的吧。」
因为小原的反驳的确有其道理,我最后还是否定了可能有人同行的假设。
「话说回来,为什么只有那张照片放在太太那里呢?」
小原回答我时,口气听起来好像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问的。
「因为是纪念照,所以是在两人分开之前冲洗出来交给她的吧?」
「你忘记了吗?那本插入式相簿里有一格是空的喔。」
如果那边原本放的是那张照片,至少说明影井曾把那张照片放在自己家里。
「那里面……说不定放的是别的照片啊。」
虽然小原这么说,但听起来实在很牵强。
「有一张照片应该放在那本相簿里,相簿又刚好空了一格。人们自然会认为那张照片原本就是放在那里的。」
「那就是他后来用邮寄等方式把照片交给她了吧。情况不就只有这几种而已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既然如此──
「所以那两人离开这里并互相告别后,还曾经私下联络过吗?」
「大概是这样吧。」
虽然我有点在意小原敷衍了事的口气,但这是我们唯一能
够想到的结论。
「不过,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太太欺骗藻川先生离家出走,回来后连在日记里都没有留下半点纪录,她这么担心丈夫知道影井先生的事,还有可能在那之后继续与影井先生保持联络吗?」
「也有可能只是影井先生单方面把照片寄给她而已啊。」
「就算是这样,总觉得太太把照片收藏起来这件事很不自然。」
「就算在这件事上面钻牛角尖也没什么意义吧。因为奶奶的确把那张照片偷偷保存起来了啊。」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我还是难以释怀。小原看到我陷入沉默,又趁势说道:
「既然奶奶把照片收藏起来,不是反而证明了两人的确是外遇关系吗?因为影井先生是奶奶很重视的人,所以她怎么样都无法扔掉那张照片。」
又来了。我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小原,想确认她真正的想法。
「小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好像一直很希望你奶奶外遇这件事是真的。」
小原先是惊讶地眨眨眼睛,接著就踢了一下脚边的沙子。
「我才没有……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真的是这样吗?但我觉得一般来说,当孙女的人应该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奶奶背叛爷爷吧?」
「你说的一般是指什么啊?就算奶奶真的外遇了,我也可以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因此讨厌奶奶。只要能知道奶奶这辈子都活得随心所欲,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活得随心所欲。我在她这句话中嗅到了一丝烦闷。
「小原,你现在有男友吗?」
小原似乎觉得我这问题问得很没头没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青山先生,这种话在最近已经算是性骚扰了喔。」
「你不要讲得好像自己很懂这种事啦。我又不是无缘无故随便乱问的。」
「毕竟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嘛。」
她先拿我昨天说的话挖苦我,然后才如此回答:
「有喔。是和我同班的男生。」
「咦?原来有啊。」
「等一下,你这惊讶的反应也未免太没礼貌了吧?」
「呃,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但你都有男友了,却又对我示好,这样是不对的吧?」
「你的想法也太死板了吧。」小原如此调侃我,然后又继续说道:
「我和他相处得并不是很顺利。」
因为她的语气听起来十分落寞,我决定再多问一点细节。
「是哪方面不顺利呢?」
「他很容易嫉妒,占有欲又很强,让我在学校时一直觉得喘不过气来。我们老是为了这件事吵架。」
仔细想想,在我的高中生活里,无论是男是女,像小原男友这样的人都挺常见的。
「所以我有时候会想逃到他不在的地方透透气。虽然不至于真的脚踏两条船,但和其他男生聊天时,又会忍不住觉得很开心。」
「透透气啊……」
「今天的行程也是在透透气。因为和青山先生聊天满轻松的,不会让我觉得有年龄隔阂。」
我自认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不会因为一个女高中生对我说这种话就动情。不过,我现在明白她为什么不会对外遇这件事抱持感情洁癖的价值观了。
所以我接下来的这一句话并不是随口说说,也不是瞧不起她的恋情,而是出自我真心的诚恳想法。
「你还是跟他分手会比较好吧?」
但是小原似乎已经听习惯这句话,所以只是笑著对我说:
「但我还是很喜欢他啊。」
「我觉得这样的关系并不是真正的喜欢喔。」
她听了之后没有生气,而是转身面向前方并迈出步伐。
「这并不是青山先生你能够评断的事情喔。」
「你也可以让自己活得更随心所欲啊。没必要被那种心胸狭窄的男友束缚。」
小原大笑了起来。
「青山先生,你一下子叫我不要希望奶奶真的外遇,一下子又叫我学奶奶活得随心所欲,我到底该听哪一边才对啊?」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我只是希望你在爱一个人这件事上,可以再更认真思考一下而已啦。」
我其实也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用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对别人说三道四。不过小原还是很老实地回答我:
「我会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的。」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抵达天桥立的另一头,继续沿著左边的大海往前走,来到一栋写著「观光船搭乘处:一之宫站」的建筑物前。只要在这里搭船,似乎就可以返回天桥立的南端。
「好了,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呢?」
我如此询问小原。她把手放在下巴上思索了一会后说:
「我觉得我们已经把能在天桥立查到的事情彻底调查完了。所以想再确认一次奶奶的生活环境。前天我们去爷爷家时,还没有计画寻找正中间的画,不过就算无法真的找到那幅画,说不定也还有其他被我们忽略的线索。」
「说得也是呢。好,那我们就回去京都市吧。」
我们买了观光船的票。这是一艘只要走到甲板上就能喂食海鸥的船。天桥立的松树林就位于船只前进方向的左侧,我们在船上欣赏眼前风光明媚的景色,大约十二分钟后便回到文殊地区。然后我们在天桥立站再次购买车票,搭乘特急列车桥立号离开了丹后地区。
2
下午两点左右,我们抵达了京都站。小原所住的旅馆位于京都站旁边,我们交换完电话号码,她就暂时跟我分开了。我也先返回自己家换衣服并处理一些杂事。
我们已经事先商量好,要在两小时后到塔列兰的庭院会合。我较早抵达,小原则晚了约十分钟才出现。
「好,那我们现在就去藻川先生的家吧。」
当我这么说并打算踏出脚步时,小原却抓住我的袖子阻止了我。
「我现在身上没有爷爷家的钥匙。」
「啊,对喔。你没办法跟你爸爸借钥匙吗?」
「没办法。美星姊姊不是说了吗?我爸爸已经回滨松上班了。」
我完全忘了这件事。我们打算检查太太的遗物,所以才会约在塔列兰会合,结果竟然没有钥匙。
「没办法,只好去医院跟藻川先生借钥匙了。」
「爷爷的钥匙不是已经被美星姊姊拿走了吗?」
「好像是这样没错……嗯……所以我们特地约在这里会合,结果却什么都做不了呢。」
我很快就萌生退意,因为今天的调查行动并不是由我主导。如果小原在这时说「那我们解散吧」,因为连续几天长途移动而累积不少疲劳的我反而会轻松许多。
不过,想也知道事情不可能如我所愿。还不肯放弃的小原说道:
「至少我们还可以跟爷爷借到塔列兰的钥匙吧?」
「因为美星小姐自己也有一副塔列兰的钥匙,所以藻川先生的那副目前或许还在他身上吧。」
「青山先生,你去医院帮我借钥匙吧。」
「为什么是我啊?我在这件事里是个局外人,他不可能借给我的啦。小原你自己去不就得了吗?」
「我也是不久前才第一次踏进塔列兰啊,我不认为爷爷会把钥匙借给我。青山先生你是常客,应该比较受到爷爷信任吧。」
「嗯……」我在尽可能让步后说道:「那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拜托他吧?」
「不行。反正看是要跟爷爷下跪,还是用其他方法都行,青山先生快去帮我借钥匙。」
她对这件事的态度也未免太固执了。为什么我非得帮她做到这种地步不可啊?
「所以我就说了,他不可能借给我……啊。」
我察觉到塔列兰的窗户内侧好像有什么动静,便看向该处。
是查尔斯。它正坐在窗边理毛,简直就像在设法引起我们注意。
「美星小姐不在的话,那目前是由谁在负责照顾查尔斯的呢?」
我其实只是自言自语,小原却对这句话有了反应。
「就是这个!只要跟爷爷说美星姊姊目前行踪不明,所以要去店里照顾猫,就算是青山先生也能借到钥匙的。我连塔列兰店里的东西放在哪里都完全搞不清楚,你既然知道猫饲料放在哪里,由你来开口也比较合理吧。」
我最后还是被小原说服了。
「我知道了啦……那我去去就回。」
「你要尽量快一点回来喔。」
我一边觉得小原的催促听起来毫无道理,一边动身前往藻川先生所在的医院,而且还在途中的一家日式点心店买了第二次探病礼物。不用说也知道,这是我自掏腰包买的。
医院这时正好是探病时间,所以我顺利抵达了藻川先生的病房。三天不见的藻川先生还是有些无精打采。
「你在这里有看到可爱的护理师吗?」
我刻意提起他可能会高兴的话题,但是──
「没救了,我现在连判断每个人的脸长得漂不漂亮都提不起劲啰。」
这真的很不像他会说的话。简直就跟
忘了把苹果馅放进去的苹果派一样。
「老实说,美星小姐今天早上突然失去了踪影。她目前似乎正为了达成藻川先生的要求四处奔走,但不只是美星小姐,我也很担心查尔斯的情况。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把塔列兰的钥匙借给我吗?」
我无法以自己的判断向他报告调查进度,所以只好像这样含糊带过。藻川先生好像已经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态度很随便地对我抬了抬下巴。
「钥匙放在那边的柜子里,你就自己拿走吧。」
「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这跟信任没关系。反正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要猜测犯人是你就好啦。」
「……原来是这样啊。」
我打开柜子的抽屉,拿出皮革制的钥匙包。同时还检查了一下,藻川先生家的钥匙果然被美星小姐拿走了。
「那钥匙我就先借走了。可能会借到与美星小姐会合为止,但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你要什么时候还都行,但可不能把女人带进我们店里唷。」
「我才不会为了这种事特地带点心来探望你呢。」
我并没有告诉他,我打算带小原进去店里。
「那我就先离开了,也请你别太过沮丧喔。小原也很担心你。」
我在离去时对藻川先生这么说,他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小原也跑来这里了吗?」
「咦?她不是说有来探望你吗?」
「那是假的。我根本没见到她呀。」
我难以置信地反问他:
「藻川先生,你该不会是因为生病时意识模糊,所以不小心忘了这件事吧?」
「我才没有意识模糊。她真的没有来探望我。」
如果藻川先生没有说错,那小原为什么会说谎呢?我思考到这里时,突然想起了小原说过的话。
──我是来探望爷爷的。因为我正在放春假,闲著也是闲著。
──既然都来到京都了,我觉得只是探个病就回去也满可惜的,想在这里到处逛一下。
我擅长把别人说的话一字不差记下来。仔细想想,小原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她已经来探过病了。所以至少可以确定她没有说谎。
「对不起,是我想事情时太仓促,搞错了。她好像没说过自己有来探病。」
「那就好。不过,小原她都特地跑来京都了,结果却没有来探望我,她到底在做什么呀?」
他说得没错。小原抵达京都后,本来就应该先来医院探病,就算昨天和今天抽不出空档,她前天也有很多时间可以做这件事才对。
虽然我觉得不太对劲,但只要之后再找本人确认就行了。所以我对藻川先生说:
「我会好好劝她,叫她记得来探病的。」
总而言之,我成功地借到钥匙了。离开医院后,便匆匆忙忙地赶回塔列兰。虽然小原应该没有一直待在庭院等我,但我在那里看到了她。我向她挥挥钥匙包之后,她便对我竖起拇指。
「做得好,青山先生!你没有白跑一趟呢。」
「是啊。藻川先生也说他完全信任我。」
我一边把钥匙插进门里一边说道:
「藻川先生知道小原你在京都后,觉得很寂寞喔。为什么还没有去探望他呢?」
小原的表情看起来像被责骂的小孩。
「因为我来到京都之后,觉得这里实在太有趣……想说要探病的话随时都能去,所以就把行程一直往后延了。」
「虽然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既然是这样的话,你刚才跟我一起去不就好了吗?」
「就算现在去见爷爷,我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还是等处理完奶奶的事之后再去吧。」
她真的在奇怪的地方表现得很固执。我实在是摸不透女高中生这种纤细又复杂的心境。
我顺利地转动钥匙,两人一起进入塔列兰。我查看了装著查尔斯饲料和水的容器,发现分量十分足够。
「哎呀,美星小姐好像曾经回来过这里一次喔。」
「真的耶,她会不会就在附近啊?」
「说不定她也跟我们一样,想到可以重新检查太太的遗物……」
但小原似乎在等我去借钥匙回来时,就已经先去藻川先生住家门前查看了。
「我按了门铃,但没有任何反应喔。虽然也有可能是她在里面,但假装没人在家,我感觉不出来有人在活动。」
「这样啊。如果美星小姐只是为了查尔斯才匆匆回来一趟的话,要追寻她的行动路线感觉很困难呢。」
后来我们分头行动,开始在塔列兰店内寻找线索。连店后方可以用来休息的准备室,以及放著那个摔破杯子的餐具柜等地方,也仔细地一一检查过。但是最后感觉整间店好像只放了经营咖啡店必须用到的东西,所以连与太太有关的东西都没看到,更别说是能够联想到影井遗作的物品。
我们就这样毫无成果地在店里待了大约一小时。外头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走完整条天桥立后,又搭车移动到京都市区,之后还一直到处跑来跑去,难免感到疲劳,便对小原如此提议:
「小原,我们来喝杯咖啡吧?」
「青山先生你对这间店的调理区很熟悉吗?」
「我之前为了煮出味道和美星小姐一样的咖啡,曾在这里练习过喔。」
我是为了某个女孩才这么做的,但还是别告诉她吧。
我请小原在吧台前坐下,开始煮咖啡。先把装了水的煮水壶放在炉子上开火加热,用附有圆球形储豆槽的传统磨豆机磨好两杯份的咖啡粉。接著从冰箱拿出泡在水里的法兰绒滤布,套进手把后,再固定到咖啡壶上,把咖啡粉放进去。然后用一点热水先闷蒸一下,最后用煮水壶慢慢倒入热水。一股浓厚芬芳的香味顿时笼罩店内。
我把咖啡倒进白瓷杯中,送到小原面前。这次她先在里面加了牛奶和糖后才开始喝。
「嗯,很好喝。」
我也试了一下味道。虽然和美星小姐煮的咖啡相比,我还是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但煮出来的味道还算不错。
「我是从国中时开始喝咖啡的。因为那时认识了某个人。」
我不由自主地聊起了这个话题。
「我一开始只觉得那是很苦的饮料。但是后来喝著喝著,就渐渐迷上它了。连黑咖啡我也开始觉得好喝。不过,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记得自己小时候忍著苦味喝咖啡的心情。」
那段记忆距离现在也只过了大约十年。我在现在的小原身上看见了当时的自己。
「小原你以后一定会比现在更喜欢咖啡的。我希望你可以喜欢上它。如果你在这里喝过的咖啡,能成为你喜欢上它的契机,那就太好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
「因为这是你奶奶所钟爱的味道啊。这个味道现在是由美星小姐继续传承下去的。」
小原拿著汤匙搅动应该早就搅拌均匀的咖啡,喃喃吐出了一句话。
「原来奶奶这么喜欢咖啡,甚至为它开了一间店啊。」
虽然塔列兰并不是只有贩卖咖啡,但从它用留下咖啡名言的伯爵来命名,从这点就看得出来,这基本上是一间以咖啡为卖点的店家。
「塔列兰开始营业的时间好像比太太与藻川先生结婚的时间还早,所以已经是将近半世纪前了吧。」
「青山先生你知道奶奶是怎么创立这间店的吗?」
「如果你要认真问的话,其实我也没听过详细的情形呢。我只知道太太的家族是大地主,这间店是她用家里的财产开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某件事。
「我记得太太好像在开店前就和ROASTER有来往了喔。」
「ROASTER?你说的是波士顿龙虾吗?」
「那是Lobster。ROASTER指的是咖啡豆的烘焙所喔。塔列兰所使用的咖啡豆都是在北大路上的烘焙所采购的。」
老实说,我并没有去过那里。因为直接跳过塔列兰去烘焙所购买咖啡豆,总觉得好像在偷窥人家的商业秘方,所以我一直不敢亲自跑一趟。
「那间烘焙所的店长好像已经年纪很大了,似乎在很久以前就跟太太有交情。因为那时塔列兰还没有开始营业,他应该知道太太二十岁左右时的事情。」
小原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发现了一丝希望。
「如果那位店长也知道影井先生的话……」
「说不定值得我们去找他打听看看喔。」
「青山先生,我们去看看吧。那间烘焙所营业到几点啊?」
我用手机查了一下。那间烘焙所有个官方网站,根据上面的资讯,好像是营业到晚上七点。现在时间是晚上六点多。如果是在北大路上的话,只要动作快一点就赶得上。
「我们不能再磨蹭下去了。小原,你咖啡喝完了吗?」
「嗯。杯子我来洗吧。」
我们把杯子和咖啡壶等用具洗乾净,再把法兰绒滤布按照原样保存在冰箱里,然后就离开了塔列兰。当我们正要
关上门时,查尔斯像是在对我们说路上小心一样,「喵──」地叫了一声。
3
因为时间宝贵,走到丸太町通后,我直接招了计程车。只要从北大路转进小巷,再前进一小段,就可以抵达我们要去的那间烘焙所。
我知道那间店历史悠久,所以原本以为会看到一栋老旧的木造独栋房屋。那间烘焙所却是一栋以白色和木质色调为底的典雅时髦建筑,与北大路区的气质十分相称。因为建筑物感觉还很新,肯定是在某段时期翻修改建过了。这么说来,他们的官方网站也设计得很新颖。
入口大门的玻璃窗上用白字写著店名「根津烘焙所」,下方也有英文名「NEDU ROASTER」。看来他们除了提供营业用咖啡豆给塔列兰这种咖啡店之外,也有针对单一客户贩卖咖啡豆。我打开门走进了店里。
店内的风格也和外观一样明亮清爽。我第一个注意到的便是放在店后方的大型热风式烘豆机。这台机器的外表和蒸汽火车一样黑漆漆的,上方是可以倒入生豆的漏斗,中间是烘焙咖啡豆的鼓风机,前方则有一个冷却箱,用来冷却烘好的豆子,但目前似乎已经没有在使用了。
机器的前方是柜台,上面放了一排已经用袋子密封好的咖啡豆,有一名老人正坐在旁边的圆椅上。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曾听美星小姐说过他的名字是根津选一。他头上的白发梳得很整齐,还长了一张让人忍不住联想到猫头鹰的脸,和他身上穿的横条纹POLO衫很相配。
据说塔列兰的咖啡香味一直都是他以前和千惠以及现在的美星小姐齐心协力制作出来的。美星小姐每天都会检查咖啡的味道,再向根津开出要求细腻的订单。根津接下订单后,会微调烘焙的温度和时间等条件,精准地达成她的要求。美星小姐曾说过,他那细致的技术完全就是个一流的专家。但他目前年纪已经超过七十五岁,要继续一个人管理这间店实在有难度,所以据说最近他儿子已经接棒成为第二代,而且专业水准和父亲相比毫不逊色。
目前店里似乎只有店长根津选一一个人。虽然我觉得他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我们来访,但他正毫无反应地盯著柜台旁边看。
「那个……不好意思。」
直到我开口搭话,他才终于把脸转向我。
「我们是塔列兰咖啡店的相关人士,请问美星小姐今天有来这里吗?」
老店长动作缓慢地站起来,走到我们面前。
「美星今天没有来喔。几天前我在电话里听她说又次先生病倒了,所以店里要暂时休息一阵子。」
他说话的嗓音有些沙哑,口气相当悠哉缓慢。
美星小姐的调查途径似乎和我们不一样。虽然我也很好奇她的动向,我们来这里还有其他目的。
「我们来找您,是想打听塔列兰前任店长太太的事情。」
「千惠女士的事情?你们是谁啊?」
「我是藻川千惠的孙女。这位陪我来的人是美星姊姊的男友。」
小原主动向他说明我们的身分。我本来想否认我是男友,但这样的身分设定或许比较容易从根津口中问出线索,所以最后我改变了想法。
「哦,你是美星的男友吗?」
他露出了像在打量我的眼神。我一边笑著敷衍,一边问道:
「她今天早上突然失踪了。因为这件事和千惠女士有关,我们正在调查千惠女士的事情。」
「虽然我听不太懂,不过就算了吧。你们想问关于千惠女士的什么事呢?」
「根津先生,您是在千惠女士还年轻时就认识她了,对吧?」
我自然而然地掌握了对话的主导权。
「千惠女士第一次来我们的烘焙所时,才二十岁呢。她不管聊什么事都充满活力,是个很有趣的小姐哪。」
这段评论的确很像出自年纪大的人之口。
「她为什么会来这间店呢?」
透过这个问题,我们立刻切入核心。
「是一个男人带她来的。」
「您还记得那是怎么样的男人吗?」
「是个将来想当画家的青年。他们两人当时是情侣。」
我和小原互看对方一眼。情况如预期发展,让我们内心十分兴奋。
「那位青年的名字是不是叫影井呢?」
「嗯,我记得是叫这个名字。」
「这表示影井先生原本就是你们店里的客人啰?」
「是啊。他说他非常热爱西洋画,是个想法很新潮的年轻人哪。千惠女士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才迷上他的吧。我记得他们曾说过,两人一开始是同一间咖啡店的常客,后来才互相认识交往的。」
一九六○年代,以日本开放自由进口咖啡生豆为契机,市面上开始贩售国产即溶咖啡,也让咖啡渐渐成为家庭里常见的饮料。罐装咖啡则在一九七○年代的大阪世博时开始流行。在咖啡总算慢慢成为一般市民熟悉饮品的六○年代,影井就已经会自己去烘焙所买豆子来煮咖啡,当时的他大概真的是个很适合用「新潮」来形容的青年吧。
而且影井还在故乡盖了一栋日式风格的宅邸。他待在那个比起喝咖啡更适合喝绿茶的家中时,究竟会如何回忆自己的青春时代呢?
「在影井先生带千惠女士过来之后,她自己也开始会来这里光顾吗?」
「他们在最初那一年,经常两个人一起来这里。但从某个时候开始,就只剩下千惠女士一个人了。我问她,平常跟你来的那个男的怎么了,她就说他们分手了。」
据说千惠笑著说这句话时,眼眶是泛红的。
「那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还只是客人与店长,所以我也不知道可以问得多深入,但我还是忍不住问她『你们看起来感情很好,怎么会分手呢』。结果千惠女士就说,他念完艺术大学要回家乡了,所以两人只好分手。我到现在还记得,她为了配合他的说话方式,硬是把自己的腔调改成标准语呢。」
我心想,那都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真亏他还记得这么多细节。这应该也表示那件事让他印象很深刻吧。
几年前根津曾因为犯下某个失误而引起小骚动,从那时开始,我对他的印象就一直是个已经开始有健忘倾向的老爷爷。虽然无法确定他说的是不是事实,但至少可以知道,过去的事情他似乎记得很清楚。
「千惠女士其实并不是特地来跟我报告他们两人分手的。因为她也喜欢上男友介绍给她的咖啡味道了,和那名青年分手后,她还是会来我们店里买豆子。不过在几年之后,她固定买的豆子价格变贵了。如果卖出去的量不够多,我也就没办法再继续进货。我告诉千惠女士这件事后,她就说:『那我来开间店吧。』那时我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呢。但是千惠女士后来真的开了店,害我吓到眼珠都快掉下来了呢。」
千惠是为了能够继续喝到自己喜欢的咖啡口味才开店的吗?或许是这样,但我觉得这不是唯一的理由。她是不是也不希望影井告诉她的那种令人怀念的滋味就此消失呢?
我心目中理想咖啡的味道也是千惠这段微苦恋情的滋味。我现在甚至可以在这个已经喝过无数次的味道里,察觉到一抹悲伤──这么说来,塔列兰伯爵也曾说过,好咖啡就像恋爱般甘甜。
「所以,千惠女士和那名青年怎么了吗?」
听到根津再次这么问,我便向他解释我们主要的目的。
「影井先生从艺术大学毕业后,就在他的故乡滨松成了一名画家。他在七年前的一月,也就是相隔四十年后与千惠女士重逢,和她一起创作了由三幅画组成的遗作。但是其中一幅画目前下落不明,所以我们正在找它。」
「原来那家伙真的变成画家了啊……」
千惠似乎从未对根津提起这件事。但我很难想像她这么多年来会对影井的创作活动一无所知。或许她只是不太想谈论和过往情人有关的话题吧。
「我们认为担任遗作模特儿的千惠女士很有可能收下了影井先生送的画。请问千惠女士是否曾对您提过类似的事情呢?」
很可惜,根津摇了摇头。
「七年前,千惠女士在分手之后偶尔还是会来我店里。但她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
「这样啊……因为您知道她与影井先生的关系,我们原本以为她说不定会把这件事告诉您。」
「没听过的事情就是没听过啦。我才不会因为上了年纪就忘记。如果这件事和那个带千惠女士来我们店的青年有关,只要我听过一遍就肯定不会忘记。千惠女士真的什么也没说过。」
根津如此断言时,眼神看起来也有些寂寞。
我和小原商量了一下,彼此都觉得再继续追问下去应该没什么意义。所以我们买了咖啡豆表示谢意后,便离开根津烘焙所。我们走出店内时是晚上七点多,已经稍微超过他们打烊时间了。
根津说不定认识影井,这个推测是正确的。而且我们还出乎意料地得知藏在咖啡味道里的轶闻。我不认为这次是白跑一趟。不过,我们并没有打听到任何与再次见面的那两人以及中间那幅画有关的消息
。
「其实,若是以常理来思考,就算根津先生认识影井先生,太太也不可能把那七天里发生的秘密轻易告诉他吧。」
根津是和塔列兰有生意往来的商人,当然也认识藻川先生。就算消息泄漏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头脑聪明的太太肯定也会守口如瓶。
我抬头看向早就挂满星星的夜空,叹了一口气。
「我想我们已经把能做的事情都做过了。正中间的那幅画,我们大概是找不到的。」
「我还不想放弃。我一定要找到那幅画,确定奶奶和影井先生的关系。」
「可是小原你连那组遗作都还没有实际去看过吧?」
「我看过了喔。在平山美术馆。」
我突然觉得有点奇怪。如果真是这样,她的话就有矛盾之处了。
「美术馆里并没有摆放影井先生的照片喔。你和影井先生的家住得很近,所以才有人告诉你他是画家。我应该没说错吧?」
小原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了一会儿:
「……或许是这样吧。不过,我也有去过美术馆喔。」
「你在这短短半年内去过了?美术馆是影井先生去年夏天过世之后,才展出那组遗作的吧。你为什么会去那里呢?」
「我和男友约会时……这根本不重要吧。因为我去过平山美术馆,所以才误以为我在那里看过照片。这听起来很正常吧?」
的确是这样没错。但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我一边低头看向身高比我还矮的小原的脸,一边对她说:
「小原,你该不会有什么事情瞒著我们吧?」
「讨厌啦,青山先生。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啊?」
小原虽然笑了,但总觉得她的脸颊看起来有点僵硬。
「因为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一下子是早就跑去美术馆看过遗作,一下子是到现在都还没有去探望爷爷。简直像是打从一开始就有其他目的一样。」
「你想太多了啦。那你觉得我的目的是什么?」
我一下子就从嘴里吐出答案。
「是为了一千万日圆吧?你会对那幅正中间的画如此执著的理由,只有这个了。」
平山美术馆已经明确公开江角兰愿意为正中间那幅遗失的画支付一千万日圆。既然小原居住在滨松市内,就算她早已知道这件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所以她是为了那一千万日圆造访平山美术馆,再以爷爷生病当藉口来到京都,目的正是寻找千惠的遗物之类的东西。
不过,这样的话,还有另一个问题。小原早就知道自己的奶奶和影井之间有关系了吗?若非如此,她应该不会想到可以来京都调查奶奶遗物吧?难道小原并不只是单纯住在影井家附近,甚至曾和影井私下来往过吗?
当这些疑惑在我脑中打转时,小原并未理会我,反而像顿时失去力气似地,从鼻子呼出一口气。
「我原本以为观察敏锐的人只有美星姊姊,所以忘记提防青山先生了。」
「所以你的目的果然是一千万日圆吗?」
「如果我说是的话,你会怎么做?」
听到她的反问后,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谨慎地挑选用词,对她说:
「若你真有什么非得拿到一千万日圆不可,甚至不惜花钱在京都逗留的理由,在你告诉我实话之前,我没办法继续协助你。因为不知道你想拿这么一大笔钱做什么,我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正在协助别人做什么天大的坏事。」
小原不发一语地注视著我。
「拜托你,把所有事情都老实告诉我吧。我现在能说的只有这句话。」
我们互相盯著对方超过一分钟。最后小原失去耐心似地开口了:
「……让我思考一晚吧。我今天已经累了,脑袋没办法想事情。」
「你说要让你思考,是要思考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吗?」
小原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那今天就先解散吧。你明天再联络我。」
「我要怎么走才能回京都站?」
「你继续沿著北大路往西直走,就会抵达市营地下铁乌丸线的北大路站。从那里可以直接搭回京都站。」
我问小原是否需要送她回去,但她拒绝了。
「没关系啦,现在时间还没有很晚。谢谢你今天陪我到处跑。」
她直接背对著我迈步离去,在我目送她时,一次也没有回头。
4
今天实在发生太多事情了。
很难相信从今天早上起床到现在只过了十二个小时。发现美星小姐消失、穿越天桥立、返回京都市区、前往医院、检查塔列兰店内、前往根津烘焙所,还追问小原隐瞒了什么秘密。我疲惫不堪地用比平常还要朦胧的意识想:今晚肯定可以睡得很好吧。
我一直很在意美星小姐的去向。不过分开行动的时间只有一天,所以暂时不太担忧,抱著随她去的心情。而且也不会反过来向她报告,我与小原今天经历了什么事。
其实我也有点担心小原会如何回应。如果她决定什么都不告诉我,那我们也只能分道扬镳。但是,这么做真的好吗?就算我没有出手协助,万一她真的找到画,并拿到一千万日圆,把它用在会出问题的事情上的话,我还是会后悔吧,毕竟原本可以阻止她的。虽然心里这么想,我现在其实暂时还不想思考任何事,打算明天先看看她的态度再判断。我真的已经累坏了。
我简单吃完晚饭、洗好澡并按摩双脚,大约晚上十一点就钻进床铺。这时,根本不知道今天还有没发生的事情在等著我。
一关掉房间的照明,睡意就马上扑了上来。当我正在跟睡意的巨浪拔河,可能下一秒就会被卷入梦乡时──
电话响了。
意识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回现实,彷佛有人抓住我的后颈。平常根本没有人会这么晚打电话给我。我看了看接著充电器的手机萤幕,睡意顿时消失无踪。
是美星小姐打来的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犹豫是否该接这通电话,所以先用枕边的遥控器打开房间的灯。然后才接起电话。
「美星小姐?」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我想像的还要开朗许多。
「青山先生,我今天突然消失不见,真的很抱歉。」
她的身体似乎正以固定的节奏摇晃著。也听得见汽车行驶的声音,可能正走在某条路上。
「我很庆幸昨晚有和你聊过。因为我觉得,自己隐约可以明白你突然消失的心情。」
我感觉到电话另一头传来轻笑声。
「如果没有昨晚那段时间,我说不定现在还在迷惘。因为和青山先生聊过,才能下定决心。」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至少也该事先告诉我吧。」
「因为我觉得,如果你说要一起去,我应该无法拒绝你。」
「可是小原她并没有因此放弃喔。她说一定要找到正中间的那幅画……在她的哀求下,我只好协助进行调查,后来也稍微获得了一点进展。」
只告诉她这些事情,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我决定目前还是先别提及小原隐瞒的秘密。
「这样啊。不过,我本来就不觉得她会这么简单就表示理解,甚至是放弃。」
她的语气里并没有责备之意,比起昨晚的态度从容许多。
「美星小姐你今天做了什么事呢?你现在在哪里?」
「我现在人在京都市内喔,而且就快走到自己家了。」
她的所在位置比想像中还近,让我松了一口气。不对,既然她都可以先绕去安顿查尔斯,这或许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不过,我之前读完美星小姐留下的那封信时,却总感觉她好像前往非常遥远的地方。
「你回来得很晚呢。」
「所以我明知道现在已经夜深了,还是怀著歉意打了电话给青山先生你。因为我觉得这样可以牵制路上的可疑人士或保护自己……当然了,这么做其实也是希望能尽快针对我突然消失的事情向你道歉,并让你放心。」
她的口气里并没有多余的客气,反而让我觉得很高兴。不管要怎么利用我都没问题,毕竟她的人身安全才是更重要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
「你说的『想让我放心』是指什么?好像不只是单纯想让我知道你很安全。」
「你观察很敏锐呢。今天早上离开旅馆时,原本是打算,查到我想知道的事情之前,都不和你们联络的。否则我特地留下那种信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在掌握真相并决定是否公开或隐瞒之前,她原本打算一直和我们断绝联系。既然如此……
「难道说,你在今天一整天的调查中明白了什么事吗?」
如果顺著话题继续聊,自然会演变成这样。美星小姐的回答并没有让我失望。
「是的,我已经知道正中间那幅遗失的画到底是……」
但是,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
美星小姐的声音突然消失,手机里传来巨大的撞击声。我吓了一跳,开口问道:
「美星小姐?」
但她没有反应
。情况不太对劲。我再次对著手机大叫起来。
「美星小姐,你怎么了!美星小姐!」
我听见脚步声。那是有人用力踩著柏油路逐渐跑走的声音。那声音愈变愈小,最后电话另一头完全安静了下来。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完全想不透美星小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心中一直告诉自己,其实她根本没事。但是,接下来听到的一道微弱声音粉碎了我的希望。
「青山先生──救救我。」
我穿著运动服从家里飞奔而出,骑著脚踏车冲向美星小姐家附近。
手机还是保持通话状态。我犹豫了一下,挂断电话并报警,告诉他们,我跟走路回家的女性朋友讲电话时,对话突然中断,并听到有人说「救救我」的声音。警察表示会帮我找找看。不过,我根本没办法把事情交给他们,自己安静地在家等待。
我住在北白川,前往美星小姐家的路几乎都是下坡,所以我用尽全力踩著脚踏车,大概十分钟就到了。我在美星小姐家附近绕了一圈,但是并没有发现她的踪影,心中的焦虑感愈来愈强烈。
我又骑著脚踏车找了一阵子,在转角对面发现红色的亮光,便急急忙忙地赶向该处。有个年轻的男警察从巡逻车的车窗伸出无线电,正在和人谈论事情。
「那个,刚才是不是有名女性昏倒在这里呢?」
我保持坐在脚踏车上的姿势,气喘吁吁地询问。警察为了慎重起见,反问我:
「你是什么人?」
「我是刚才报警的人。因为突然听不见正在和我讲电话的人的声音,然后还听到她说救救我……」
我实在没有多余心力用正确的词汇表达,语无伦次地拚命解释。幸好这名警察听懂了我的意思。
「我有收到这项报告。和你交谈的女性朋友叫什么名字?」
「她叫切间美星。身高大概一百五十二公分左右,留著黑色的鲍伯头。」
警察又用无线电和其他人交谈了几句后,告诉我:
「警察收到你的报案并开始搜索时,正好也有路人打电话向一一九报案,说有名女性倒在这里。她已经被救护车送走了。」
已经有人发现美星小姐了,但我还是无法放心。
「请问她没事吗?」
「也不完全如此。她的后脑有被殴打的痕迹,虽然还有呼吸,但似乎失去了意识。因为她身上没有随身行李,应该是遇到强盗了。」
我被迫正视这可怕的现实,感到眼前发黑──美星小姐竟然在深夜路上被强盗攻击了。
我明明正在和她讲电话,却没有好好保护她。这让我顿时相当懊悔,继续追问警察:
「请问她被送到哪间医院了?」
警察把医院的名字告诉我。那间医院正巧就是藻川先生目前住的大学医院。
「谢谢你。」
当我正把脚重新放回踏板上时,警察叫住我。
「我想拜托你协助我们逮捕犯人。可以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我现在很担心她。能请你之后再问吗?」
警察又对著无线电讲了一些话,然后转身对我说道:
「我知道了。那请你至少先告诉我名字和联络方式吧。」
我报上名字和自己的电话号码。警察把这些资讯记到记事本里。
「那就麻烦你们继续搜索犯人了。」
我留下这句话后,便使出全力快速踩起了脚踏车的踏板。
只花了不到五分钟便抵达大学医院。我找到夜间挂号窗口,将脚踏车随便停放在原地,直接跑了进去。
「我是刚才被救护车送来的女性所认识的人。」
我气喘如牛地这么说,柜台的女士问我要找哪位病患。我因此又说了一次美星小姐的名字。那名女士开始用电话和其他人联络,不久之后,一名护理师从医院后方走出来,是一名体态微胖的中年女性。
「你是切间小姐的亲戚吗?」
我摇摇头,护理师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我补充说道:
「我只是她的熟人,但她的亲戚正在这里住院。有个叫藻川又次的人,是切间美星的舅公。」
「原来是这样啊……因为需要办几项手续,如果有亲戚在场会比较顺利。」
当然了,我并没有那种权限,只好怀著焦躁的心情继续追问:
「先别说这个了,请问美星小姐目前状况还好吗?」
「她已经恢复意识了。正在检查脑部有没有出现异常。在检查报告出来之前,我没办法明确回答你。」
「那我会在这里等到她做完检查。」
「她今晚检查完还要继续治疗伤口,你们应该没有办法见面,这样也无所谓吗?」
「没关系。如果不能确定她是否平安,我实在无法回去。」
「好吧,请你跟我往这边走。」
我在护理师的带领下穿越几乎全部熄灯的昏暗走廊,然后听从她的指示在光线同样昏暗的候诊室坐下,就这样焦虑不安地等了超过四十分钟。
后来刚才的护理师回来了。我马上站起来,她对我说道:
「检查结果是,脑部并没有发现异常。」
「所以她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对吧?」
「应该是可以这么说。虽然要到明天下午两点才开放探病,如果接下来没有出现其他症状,到那时大概也已经可以出院了。」
「我知道了。那我今天会先回去。麻烦你们照顾她了。」
我深深低下头向护理师致谢,她也对我鞠了个躬。
我走到医院外面,吐了一口气。无数星星正在夜空中不停闪烁。这景色真美。直到刚才都没有多余的心力抬头仰望天空,如今美星小姐暂时平安无事的消息逐渐渗透到我体内,等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眼里竟含著泪水。
就在这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像是算准时间似地振动了起来。虽然在这么晚的时间收到陌生号码的来电让我满腹怀疑,接起电话后才知道,这是警察打来的。对方询问我人在哪里,我告诉他,我还在大学医院内。
后来有一名警察到医院来找我问话,但因为事发当时只是在和美星小姐讲电话,他也没问太多事情,不过等到他愿意放我走时,也已经超过凌晨一点了。实在发生太多事情,我骑著脚踏车回家时,身体已经站不太稳了。没有力气骑脚踏车爬上今出川通的上坡路,所以我是牵著车用走的。回到自己家并钻进床铺后,我勉强写了一封内容为「幸好你没事。等事情都处理完后,请跟我联络」的简讯传给美星小姐,接著就像被拖进深海底部似地沉沉睡著了。